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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少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口就道:“她这样有才,确实可以朝着外交官的方向努力。”


    这下不仅许嫣然哑然失笑,张氏也摇头,珍珍直言:“哥哥,哪有女子做外交官的,别说华夏了,其他国家也没有的。”


    少庭这才明白过来许嫣然说周声可惜是个女子了,即使这个时代思想百家争鸣,对女子的禁锢已经开始松动,越来越多的女孩可以走出家门去上学,但离这世间承认女人也可以登上世界的谈判桌还远着呢。


    即使这个世界女人占了一半的人口,可决定国与国之间的争端却仿佛与她们是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半的人口显然并没有自己的话语权。


    纵是你有举世无双的才能又如何,只要你性别不对,从上自下就断绝了你的出路。


    少庭悄悄叹了口气,他对三位女士笑道:“现在没有女子外交官,但以后会有的。”


    许嫣然对此话不置可否,珍珍倒是积极向上的回道:“我要好好学习,争取给外交官做秘书。”


    少庭:“……”


    妹妹啊,咱争点气,做外交官本人不更好。


    唯有张氏若有所思的说道:“如果更多的女孩子都能上大学,去工作,也许……也许真的有朝一,会有女人做外交官的吧。”


    少庭听了这话,心中暗暗肯定,这是自然的,教育普及可是重中之重,有一句话就广为流传为华夏之崛起读书。


    都说科技发展是第一生产力,生产力的解放也意味着女性加入社会生产劳动必然成为历史趋势,当女性也占据了社会生产资料,平权就成为了必然发生的事情。而想要发展科技,首先就要全民普及基础教育。


    周声这篇结合小说发表的文章,比少庭想象的传播要广。


    作为沪市的社交领头羊人地位的周声,她赞扬了《我们的世界》这篇小说,于是沪市各位夫人小姐也都开始去阅读这篇小说:以免参加周声举办的沙龙参与不进去讨论,那就很尴尬了。


    于是报纸在短时间内,销量飞速的上涨了一波,不仅如此,周声关于小说的感慨还只是一个片面的角度。


    比如千秋万古此人也写文章了,他便是从政治角度出发谈论《我们的世界》。


    这位在沪市文学圈大受赞誉的人物,在少庭上本小说《大道仙途》连载没多久,就写文章大加赞扬过。后期也没少各种长评,对千风明月更是从来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众人就都知道千秋万古很欣赏千风明月,所以在《我们的世界》连载这么久后,千秋万古都没出过声,就也有人拿这件事嘲笑过千风明月。


    你看,连千秋万古都没为千风明月新作出声,看来千风明月真是江郎才尽咯!


    现在小说已经连载到四月末,二百一十五章,除去周声为代表的部分文人,他们的点评和感慨是从人性出发,其余各种评论的集中爆发则是在争论夜、岚、阳国的制度。


    无疑夜国的制度是最好的,但也有很多评论表示这未免过于理想。


    更有完全不能理解的,给女性那么大的权利,和男性可以说除了生孩子没有区别,那谁来照顾家庭啊?这简直就是阴阳失调,牝鸡司晨吗!


    鉴于如今的思想争鸣,很快这类评论就被赞同周声的文人们骂的不敢吭声了。


    更多文人结合政治,认为夜国的制度很有参考价值,无疑全民不分男女教育普及,全民人口素质提升是提高国力的最好的办法。


    在众多对于战争与政治的讨论中,千秋万古洋洋洒洒写了篇两千多字的文章,足足占了将近整个版面。


    老实讲,少庭都惊呆了,他也怀着郑重的心情,差点焚香沐浴一番再去品鉴这篇长评。


    长评开头,千秋万古先说自己一直在默默看《我们的世界》,他从开始就认为这篇小说偏向志怪杂谈。而且情节上一改《大道仙途》的瑰丽浪漫,意外的十分质朴。


    主角不是在修路种田就是造房子造人,阅读起来顺畅是顺畅,但并无什么情节令人心潮起伏。


    他写道:看到一百章主角还在修路,天知道我有多失望,这还是写出那个《大道仙途》的千风明月吗?您这是在写小说,还是在写《齐民要术》?


    我看您的小说,是学习怎么造房子、分辨野菜、种田、教人读书吗?


    况且具体怎么做,您写的也不详尽,而且我看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虽说您写的是通俗小说,但文人以写明志,当下举国艰难之际,《大道仙途》就写的很好,主人公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意气鼓励了多少华夏儿女。


    但您现在写的这篇小说,是教育读者怎么做个农民吗?


    少庭看到千秋万古的吐槽,他心想,农民怎么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您这个思想可是千错万错,没有农民哪有你吃的饭。


    然后就看到千秋万古笔锋一转,他写道:神奇的是,我不知不觉的每天都在看连载。不得不说,纵然情节起伏不大,可千风明月确实极具有写作小说的天赋,平淡的情节他也能写出让人不知不觉读下去的魅力。


    少庭心道:“那是自然,基础建设文本质是另一种爽文,看着主人公从无到有,看着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建立,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满足的事情吗。”


    但接下来千秋万古写的东西,少庭面色逐渐严肃。


    这位被沪市各界异常推崇的文人,将《我们的世界》抽丝剥茧的理顺了一番。在文章中指出一国的建立并非是一人所能及,正如《我们的世界》中主角轩辕夜,夜国诞生之前,是先从最基础的村落开始,他与两个小泥人建成了个房子,这是一个家。


    许多的房子和小泥人诞生,这是一个村落。


    更多的村落建成,他开始规划粮田、居住地、商业集市、工厂集中、下水道规划,当所有的功能健全和人口数量的上升,城市诞生了。


    而更多的城市接连诞生,一个国家也就诞生了。


    “轩辕夜一个人可以做到建成一个国家吗?在千风明月的小说中,他已经借系统借主角告诉我们,他是靠着许许多多的每一个人,靠着有人去建造房子,有人去种田生产粮食,有人去蓄养家畜,有人去制造工具建立工厂……靠着每个或许卑微的个体,最后成就了国家这个庞然大物。”


    千秋万古写道:“至此方才明白小说名字的含义。”


    “没错,这是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个人的,这个国家是由每一个或许平凡,或许卑微的人建造而成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是这个国家的建造者。”——


    千秋万古的文章写的很好,他对于《我们的世界》分析的也很好,少庭看完是心潮澎湃和忐忑不安并存。


    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遇见的最黑暗的事情也无非是许怀清几年不回家,回来就要和自己封建背景下成婚的发妻离婚。


    后续有没有他写的《春风的故事》,少庭也了解到,许怀清没出轨也没打算再婚,准备余生都把自己贡献给华夏,并且即使离婚了也会继续赡养张氏。


    这件事也就没那么黑暗了。


    但拜前生的知识,他始终保持着对于这个时代的戒备与慎重,毕竟在21世纪他可没见过带枪巡逻的宪兵队。在这个时代,穿着各路不同国家制服的人腰上可是实打实的别着枪。


    包括他最熟悉的,被他称作师兄的沈灵均,这位在张求仁课上与他嬉笑闲聊的师兄,某他曾见过,沈灵均身着黑色制服,与同样制服但白肤金发的同僚,腰间带枪走在回工部局的马路上。


    周遭华夏人无不略带敬畏与好奇的神色看向他,那时少庭远远的看着,也就明白为何许嫣然曾说过,沈灵均就算是套了个华夏人的壳子,但在旁人看来他也不像华夏人。


    因为华夏人在这个时代,是仓惶无措,是弱小可欺,是看不见明的未来与希望的。


    不怪少庭想得多,把这个时代想的太坏,千秋万古这篇文章问世后,许多推崇他的人也都慕名去看了。


    这里面不乏对政治很有见解的人才,指出了少庭在《我的世界》中,关于各国所采取的体系和可行性进行了点评。


    有作者认为,千风明月对于每个国家的体系可实现性过于理想。但说理想化,却又几乎每个国家的体系都是有迹可循,可见千风明月涉猎之广。


    少庭看到这个评价,心中默默点头,毕竟他也是读完高中学过世界历史的人。


    还有作者指出他的七国明显参考了华夏历史上的七国,但在这基础上将世界国家不同体系套入同个大陆中,到是很有创意。


    这人还建议不分年龄层,让学生们都来看看《我们的世界》。


    “虽不能细究,但关于大概对于城市职能、国家体系的阐述,有着初步启发年轻人思考探索的作用。”


    “虽是通俗小说,但千风明月想要表达的主旨堪称野心不小。”


    这位建议年轻人都看看《我们的世界》的作者,笔名春华,少庭格外注意了,并且从名字先入为主的认为这是位女性文人。


    他真心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春华就差直接说《我们的世界》应该作为中小学生必读课外书了。


    结果贺主编找上了门,原来从千秋万古那篇文章开始,贺主编心中的担忧就不比他少。


    而且贺主编为他带了个重磅消息:“春华向沪市教育局局长推荐,将《我们的世界》作为中小学生课外读物。”


    少庭简直疑惑极了:“她怎么推荐的?”


    贺主编道:“春华是沪市教育局秘书组长……近水楼台就直接推荐了吧。”


    少庭:“他是男的女的?!”


    贺主编这才知道少庭根本不知道春华是谁,他叹息一声:“男的,原来您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个按理说也是好事,刚开始知晓我们也是惊喜担忧并存,毕竟弄不好,也是非常容易被人诟病。”


    少庭点点头,毕竟他自己几斤几两他最清楚,这事光是让人知道,估计又得不少文人发表文章说千风明月德不配位了。


    而且,少庭说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千秋万古的文章,还有这位春华先生的文章,将《我们的世界》与政治牵扯到了一处来讲,这会不会……额……有什么风险?”


    贺主编先说:“春华先生的推荐很快就被打回了。”


    然后才犹疑的看向少庭:“先生,其实为了让您安心写作,不久前有个小道消息,但我们一直没告诉你。因为这个,毕竟是小道消息,说不得准。”


    少庭听了就知不是好消息了,他沉默望向那中年文人,贺主编在他沉甸甸的目光中开口斟酌说道:“有传闻,部分官员评价您的小说荒诞无稽,误我华夏年轻人。”


    少庭听了,松了口气:“玩物丧志,我懂得,确实有人追小说上瘾耽误了学习。”


    贺主编:“还影响破坏了华夏和各国的友好关系。”


    少庭这下睁大了眼:“这锅扣的就太大了吧!”


    他就一个写小说的,怎么就还影响了国与国之间的友好关系,而且在这个时代,华夏哪来的友好关系,这用词也够自欺欺人了。


    贺主编说:“早在您的《大道仙途》连载时,就有不少人说您借叶云起的经历,实际影射的是华夏当下被各国夺取分割的境遇。”


    “然后在《我们的世界》这篇小说里,已经有很多声音说小说中各个不同国家对照的现实国家。”


    “还有人说,五十岚这个人看名字就知道是本人,您把他描写的自大冷血邪恶,而他建立的奴隶制国家是您在讽刺天皇。”


    少庭彻底目瞪口呆了,他琢磨了下,《大道仙途》确实有这个意图,想让人们警惕被侵略后,这个国家的人民将会遭遇什么。


    结果反响并未反应在这个角度,尤其是他发现不少文人很推崇本的各种文学与为人处世,认为本人彬彬有礼,素质极高,华夏人应当学习……于是相当部分的人对于他小说中的影射大加责备。


    对于后世的少庭来讲,这个时代有部分文人与政党,竟然不仇恨曾经侵略过华夏的国家,甚至认为是这些国家结束了封建王朝,为华夏带来了新生他是真的不能理解。


    虽然逻辑上是能说得通,但狼群冲破了羊圈,有幸逃脱没被吃掉的羔羊就要去感谢狼群?


    根本不是这个道理。


    他对这些颠覆自己认知的民国知识,心中自然热血凉了一半,写《我们的世界》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如何自保,不至于沦落荒郊野外两眼摸黑活不下去。


    他就这么个小小的愿望,毕竟他不仅没有雄才伟略、治世之能,他甚至对于民国的历史也只是“这是个黑暗的时代”这点认知,连这些年发生的战争他都不知道。


    除了写小说什么都不会,也就只能通过写小说,希望读者们真的有看进去,等战争开始那就真得要荒野求生了。


    没想到上本小说,有心栽花花不开,这本小说只想哪怕多个人看到,多个野外生存的常识,反而引起了许多人对于“国家”这个概念的思考,从而联系当下……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少庭不知该高兴还是伤心,只针对最现实的问题立即问道:“我不会被抓起来去坐牢吧?”


    贺主编本来想安慰他,上本小说都安稳连载完毕了,这本应该也没问题,真禁了不让写了没想到许少庭此人想的更远,比起小说停止连载,都开始考虑自己人身安全了。


    贺主编不禁感慨道:“先生想事情想的可真远。”


    少庭无语的看着贺主编,贺主编宽和笑道:“不至于,再说愿意保您的人可是不少的,近的不说您的父亲,远的来讲周声女士,还有以千秋万古先生为首的文人们,都不会看着您被抓进去的。”


    “再说了,您要是进去了。”贺主编说,“对文人们来说也是个荣誉呢。”


    少庭一点也不想要这个荣誉,并且觉得贺主编这话说的真是充满了冷幽默。


    “不过以防万一,您后面尽量不要把现实中的东西写进去。”


    “您就按照咱们华夏自己的历史,参考秦始皇统一六国来写好了。”


    少庭道:“我尽量吧……”


    贺主编道:“我们首先把五十岚的名字改掉,还有您写的那个阳国,艾玛和文森特的名字,这些都改成华夏的名字。还有阳国的信仰创世神,也改成咱们华夏自己的神,就像您上本里面的神都是盘古、女娲、蚩尤,这本小说中也用咱们本土的神明最稳妥。”


    少庭沉吟半晌:“可是已经刊载过的章节,那要怎么改?发表个声明专门说改动吗?”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确实很憋屈,而且这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贺主编大手一挥,微微笑道:“阳国和岚国出场都是最近十几章,把这十几章重新连载一遍就行了。”


    少庭惊呆了:“您不怕被读者辱骂吗?”


    贺主编说:“每天再刊登一章新的连载。”


    少庭服了,这作可真够神奇,他真是意念上给贺主编跪了,并且在贺主编告别离开往印厂赶去前,劝告他最好打伞上下班。


    贺主编很疑惑:“明天会下雨吗?先生还有辨别天气的才能?”


    少庭摇头回道:“我只是担心您被愤怒的读者找上编辑部,朝您扔臭鸡蛋。”


    贺主编仔细想想,发觉许少庭说的……很有道理呢。


    第92章


    这天贺主编与少庭聊了场后,贺主编的话安了少庭的心。得知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身安全问题,少庭也就在贺主编走后,写了两千字吃了晚饭便到点睡觉,他现在作息和21世纪时候比较,可以说是非常阳间。


    贺主编兴致勃勃的跑去印厂改字了,这晚十一点左右还没回家。正考虑要不要今晚干脆睡这里,沪市巡捕房浩浩荡荡冲进来小队人,二话不说让工人们停止印刷。


    众人停下手上活计,领头的小队长恭恭敬敬的略微躬身,就见位身量不高,身着方宪兵队制服的男子慢悠悠的打头站了出来。


    贺主编扶了扶眼睛,并非是第一次遇见这事,倒也能屈能伸,带着笑走上前小心问道:“小报平里只是刊登些小说散文诗歌,和一些沪市的杂文趣谈……劳烦几位警长大晚上还跑一趟”


    话未说完,带头的巡捕房队长对他摇摇头,对贺主编倒也客气说道:“《沪市晨报》我也每天都要看,只是明大概要停刊或者劳烦您加班加点,将千风明月所写的《我们的世界》这篇小说停止连载,那明倒也不用停刊了。”


    贺主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盯着这人:“您的意思是,如果《沪市晨报》明天还想正常发行,就必须把《我们的世界》这篇小说去除才可以?”


    巡捕房队长点头:“正是如此。”


    贺主编没忍住提高了声音:“我们报纸销量提高那么多多少人就是冲着千风先生的小说才专门订了我们的报纸。”


    小队长听了这话,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本人也是每天都在追读这篇小说,可上头命令下来,本人亲自督促来“抄家”,他能做的也就是对贺主编客气点了。


    贺主编心焦的要命,顾不得再小心翼翼,急切问道:“怎么就不能连载了?之前没听见什么消息”


    那位身量不高,虽被小队长奉为上首,但始终是饶有兴趣,从进来就并不出声,只随手拿了张还带着温热石墨气息的报纸,像是认得汉字似的看着上面的内容。


    正是《我们的世界》连载版面,最新出炉的章节已经把五十岚等名字改掉了。


    这人开口,竟是声音轻柔和煦,他打断了贺主编的问话,直接微笑道:“怎么名字就改掉了,是认为这确实伤害了我们大东亚共同繁荣的伟大友谊了吗?”


    贺主编所有声音就集体卡在嗓子眼,他一口气提不上来,看着这位本宪兵,且明显职位不低,绝非小兵小将。更惊讶这人中文说的如此地道,便是真的能听懂中文还能认汉字读文章。


    小队长立即谄媚笑道:“原来已经改了,这都改掉了也就好说嘛。望月先生您看,想必并非有意影射,毕竟千风先生写东西向来是想象力丰富。”


    贺主编五月初的天气,急的脑门冒汗,正要附和,被称作望月先生的矮子已经温温和和的说出了让他一颗心凉透了的话。


    “不要站在这里当雕像,都动起来。”


    原本还在原地待命的巡捕房警察就训练有素的上前,工人们见状立即躲在角落。


    只工厂老板心疼喊道:“不要动机器!都是进口货,贵的狠呐!”


    那些人只是将印刷好的明发行的《沪市晨报》,无论是已经装订好的还是散页,全部无情搬走,通通堆积在印厂外空地上。


    待全部搬完,连角落也没有放过搜查,贺主编与印厂老板二人互相搀扶着,就见那望月先生背过手,面带笑容异常开心的看着成堆报纸被点燃。火星带着纸屑飘扬,贺主编看着被烧毁的报纸悲痛不已。


    他想冲上去灭火,印厂老板死死抓住他,小声快速说道:“老贺,只是把报纸烧了,还能再印,你要再做点什么被抓进去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贺主编抽了抽鼻子,终是心痛的两眼泪花,等烧到最后余烬依然火星不灭,他侧过头猛地一激灵,不知何时那位望月先生正盯着他。


    在满腔烟火味中,这人神色愈发温柔,也就愈发的让人觉得他不似正常人。


    贺主编便把后背挺直了,毫不躲闪的看着这本人。


    就听这望月音色轻柔缓慢的问道:“许少庭近来身体可好?”


    这名字一出来,贺主编什么也不敢说了。


    望月看着他,倒是不在乎他回答与否,自言自语的接着说道:“这篇小说写的很不错,若是就此中断确实可惜。等近忙完,我也要约许少庭先生小酌几杯,谈谈后续连载。”


    说完,就收起笑容,抬步朝外走去,巡捕房队长立马跟上,一队人来的让人措手不及,走的也丝毫未把印厂众人放在眼里。


    贺主编却是被那话惊得全身发冷,顾不得印厂老板阻拦,匆忙追上,是拦着了那本人。


    巡捕房队长推他,他喊道:“千风明月只是个写小说的,要是冒犯了什么,您说!我们一定改,何必跟他一个小朋友计较呢!”


    话没喊完,那本人已经弯身进了辆黑色道奇车中,唯有巡捕房队长对贺主编提醒道:“你们可不要想着钻空子还接着连载,这次只是烧报纸,要是继续刊登,下次去的就是你们报社了。”


    言尽于此,自觉也是尽了人情,就甩开贺主编也上车离去了。


    徒留贺主编这弱质文人呆愣在夜色中良久,才匆匆转身跑回印厂。


    老板正让工人把烧成灰的报纸用水冲了,贺主编叫道:“借你们电话用下!”——


    少庭一家人睡的都早,几口人都是十点不到便上床睡觉。


    贺主编来电时间已经接近零点,午夜铃声骤响,响了许多声,在偌大的许公馆中回荡出幽魂般的效果。


    少庭房间在一楼,第一个被吵醒,管家也在一楼住,率先跑去接了电话,听到贺主编急切的声音赶紧来唤少庭接电话。


    十八岁的少年打着呵欠,踢踏着拖鞋走到回廊拐角。


    贺主编虽然焦急且心惊,但总算还是把今晚的遭遇说了明白。


    比起停刊连载,望月三郎最后说的话更让人品出了某种不祥的预告。


    贺主编道:“稿子近期肯定是不能连载了,但比起停载,千风先生,您……您最近也许不要待在家中比较好。”


    少庭心中正想,怎么又是这个看着心理不正常的本矮子,随即也感到大事不妙。


    贺主编道:“烦请许嫣然女士接电话,她人脉广,或许能打探到是怎么回事,也能帮您安排去处我的经验是,您需换个地方,换个更加安全的住处。”


    当晚,许家半夜亮起了灯,许嫣然从美梦中被侄子唤醒。本是抱怨打扰她这个年纪的女士睡眠,可谓是罪不可恕,听少庭说了两句就睁大了眼,彻底醒了。


    张氏也从房间出来,外面动静也吵醒了她,跟着面色严肃的许嫣然,与面色茫然且无措的少庭,三人下了楼。


    与少庭说过一遍的话,贺主编与许嫣然又说了遍。


    挂断电话后,许嫣然道:“先去客厅这本矮子威胁谁呢!”


    尚未走到客厅,许嫣然转身,眉头紧紧皱着,指着自家侄子。这平时总气质懒散,面色无悲无喜的少年如今也神色惶惶,流露出了这个年龄遇事会有的神色。


    “把睡衣脱了换上白天出行的衣服,再带上你的枕头”许嫣然说着,转身走回电话那里,拿起话筒就拨出了个号。


    少庭满脸茫然,但张氏此时很听许嫣然指挥,推着少庭回房间,对他低声说:“我没什么主意,这时候出声也是乱指挥,少庭,你就听你姑姑的话。”


    许嫣然那里:“找莱恩沈先生……不用叫醒他……确定他在公寓就好。”——


    这晚八点左右,沈灵均出了工部局,回家时仍见到望月晴子在方董事会秘书办公室的身影。


    他对这女孩并无兴趣,只大概知道她随哥哥望月三郎来到华夏,平里会在工部局做些翻译工作。


    这女孩似乎是很有语言上的天赋,与她那兄长都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中文,连阅读中文诗歌、散文小说也是不在话下。


    除此之外,也只是她长得清秀可人,所以工部局中难免有些同龄的男孩讨好追求她。不过听同僚兼好友杰克提过,这姑娘态度上油盐不进,全是沉默以对,且似乎有些害怕与她兄长之外的男性接触。


    本来,关于望月晴子此人,他也只知道这些,也毫无兴趣去了解她这个人。


    直到自己的顶头上司,许嫣然的前夫阿尔托少校,今与他说起件事情。


    是关于本当地,有人将千风明月的小说《大道仙途》和《我们的世界》翻译成文,并没有在正规杂志报纸上刊登,却是小范围的个人印刷传播开来。


    阿尔托知道千风明月正是许少庭,他听闻此事,只是在想这样损害了许少庭的合法收入。


    另有中文小说翻译成文流传,他也一起说了:“这些年来女性地位提高了不少,连华夏这样封建传统的国家,外出工作上学的女性都越来越多了。”


    沈灵均道:“教育普及后,不分男女都能上学确实是件好事。”


    阿尔托笑道:“并不是要与你说女性权益,只是感慨,世界的进程正在加速,同样加速的还有女性权益的提高,但本女性地位仍然十分低下呢。”


    沈灵均不明所以,不知阿尔托究竟想说什么。


    就听他说道:“翻译少庭小说的人,在此之前还翻译了篇,springstory?”


    沈灵均脱口而出:“春风的故事?”


    阿尔托点头:“以这篇文章为基础,本当地兴起了个女性权益组织,与以往救助贫困女性不同,这个组织呼吁女性上学读书,参与社会工作。”


    “不过鉴于他们的女性地位和根深蒂固的思想,杯水车薪罢了,先前还被打压了一番。”


    “翻译那篇《春风的故事》的本作者,后续又翻译了少庭的小说,不知怎的,如今这组织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并且,普遍认为”阿尔托道,“这个女性权益组织的领头人,翻译者,本人应该在华夏,所以才能如此及时的将小说翻译成文在本传播。”


    此事与少庭有关,沈灵均放在了心上,且福至心灵般地想起了曾与望月晴子短暂接触的那天。


    他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女士,散落的文件中被他捡到的那一角,正是裁剪下来的《春风的故事》此文。


    此事在心头萦绕,下班后离开工部局,见到秘书室望月晴子的身影,沈灵均看周遭不时路过的工作人员,只能默默离开,另寻机会再找这位女士询问。


    比如,你将知行与千风明月的小说翻译成文,并且为此成立女性权益组织是打的什么主意?


    至于此事,沈灵均准备明再告知少庭,他心中是暗暗琢磨,这件事也并非什么大事,最终应是也扑不出什么水花。


    正如阿尔托所说,历史的进程在这些年来格外的加速,只是将中文小说翻译成文,而因此成立的女性权益组织,大概率,或者说,他百分百的认为只会是历史进程上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当晚沈灵均洗过澡,换上睡衣上床睡觉。


    如今他/露在外的肤色没有了那种常年不见阳光,阴雨天中养出来的惨白。到了华夏后,阳光照久了,倒也是从惨白进化成了黄白。


    零点过去了一半,毫不客气的敲门声咚咚响起。


    沈灵均摸出抢,床上跳了下来三两步走到门边,门外人已经喊道:“沈莱恩,是我,许嫣然!”


    他才放下心,门开了条缝,许嫣然已经推门跨步进来。


    沈灵均见她气势汹汹一点不见外,无奈喊道:“女士,这大半夜的,我好歹也是个男性”


    许嫣然巡视着他房间回道:“亲爱的莱恩,我第一次见你,是十来年之前,在伦敦的夏。那时正与你母亲聊天,你穿着个短裤,光着脚着身子跑进来喊妈妈,所以无论你如今长得多么高大,可在我心中,你始终是那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


    沈灵均忍无可忍的回道:“我没光着身子,我穿着短裤呢!”


    有人在门口发出笑声,沈灵均才见抱着枕头上了楼的少年。


    两人面面相觑,少年面色紧张且不好意思的问道:“师兄……说来话长,但能否借住段时间?”


    第93章


    半夜这样闹了一通,沈灵均再无睡意,干脆端出三杯热茶,在他这个实在不算宽敞的单身公寓客厅,请许嫣然与许少庭说一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许家水管炸了?怎么大半夜来投宿。


    许嫣然牙尖嘴利,最会说话,挑着重点,十分清晰的将来龙去脉说了。


    沈灵均听完,碍于对望月三郎此人印象,并不觉许家对此是小事大作。面色严肃的看向那被本人威胁了的少年,结果好笑的发现这人抱着枕头,脑袋一点一点地如同小鸡啄米,看来是困得不行了。


    许嫣然放轻声音:“能将少庭托付的的人,想来想去,你最合适。”


    她有许多沪市好友,也算是颇有权利地位,可终归都是华夏人。在工部局与本宪兵队面前,沪市的华夏法规如同废纸,对外国军人向来是形同空气般的引人无视。


    那么,唯有同样是工部局任职且有英国军衔的沈灵均,无论是哪国军人也都要掂量下,为了个许少庭这不过一写小说的人,是否要上升到不同国家高级军官之间的争执,最终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意气之争


    敢公然侵犯英国军官住处,违犯租界对英军官保护法,实在有瞧不起不落帝国的嫌疑。


    只是表面上不与沈灵均客气,先斩后奏的就把人带到了他的住处,以期沈灵均肯帮这个忙。但她心中也知是给人添了个不算小的麻烦。


    即使沈灵均看着与自家侄子关系是真的不错,让她也早就惊讶过,沈灵均这个素来冷漠的人,和自己同样漠然处世的侄子看着到是有些了少年人的意气相投。


    但明明都是两个对周遭人事,很事不关己的人,还真是她不理解男人间的友谊了。


    许嫣然如今赌的是沈灵均对许少庭的友情,若是真的将少庭视作了好友,以沈灵均的品性断然不会冷眼旁观。


    沈灵均若有所思,白阿尔托告知的事情,他未当做什么会影响少庭的大事。


    今夜所有事情却如针线般被全部串联。


    他不得不重新深思,望月三郎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凭个人喜好的肆意妄为,还是他做出了什么评估,如今已然要上升到……国家层面的出手“逮捕”呢?


    “要住多久?”沈灵均面色郑重的看着许嫣然。


    许嫣然心中松了口气,这才卸下理所当然的霸气行经,柔声向沈灵均道谢。


    待不好意思的要回道,没有更稳妥的办法前,怕是都要麻烦沈灵均。


    沈灵均已不等她答复,语气平和说道:“姑姑不用着急,慢慢想办法就是。”


    “我本在沪市孤身一人,幸亏有母亲托你们照拂,这一年来过的也没有身在异乡的孤独。母亲也说不如就住在你们家,但想到许先生职位,我的职位,还是要担心会不会被人别有用心的做什么文章。”


    “便最终只能我一人独居,也经常感到无趣,要是少庭与我住一块,就不觉得那么寂寞了……”沈灵均笑道,“我其实挺高兴的。”


    以为这是沈灵均宽慰她,明明是自己给他添了麻烦,还要说的像是他得了什么好事。心下再次感慨,他的父亲十足不是个有道德素质的人,但他的母亲真的是将他教养的很好。


    这样想着,许嫣然眼睛泛酸,连声说道:“莱恩,你真的是个好孩子……很好的孩子……”


    沈灵均对许嫣然把他当做小孩看的慈爱目光,起了身齐齐站军姿的寒毛,避开这长辈目光,和许嫣然唤醒少庭,让他上床睡觉。


    这公寓住所是有间客房,沈灵均住进来后就长久的关着门,如今落了层长达一年的灰尘。大晚上的扫除也不现实,就让少庭去主卧与沈灵均挤一张床睡觉。


    许嫣然不再留宿,楼下司机还在等她,张氏留在住所照看珍珍,她确定了沈灵均会好好照顾少庭,也就还算是安心的回家了。


    随意披着件外套,一路送人下楼,目送许嫣然上车离开,沈灵均才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头。直到上楼进门,回到自己房间,他还在想这因“小说”接连引发的各种事件,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望月兄妹,他们究竟对少庭打的是什么主意……


    推开自己卧室门,床头台灯亮着暖黄光芒。


    抱着膝盖打瞌睡的少年勉力撑着精神,在光影中看着更纤细狭窄了圈身影。


    他支着脑袋困呼呼的说:“师兄,你回来啦。”


    沈灵均忍不住笑,笑容极其地轻微,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上前从床上拎走了个薄毯,沪市是渐天的变热,他身体素质极好,薄毯也就够用了。


    沈灵均说:“睡吧。”


    少庭打了个呵欠往里挪了挪,单人床,真的是要两人挤一块了。


    就见沈灵均转身要离开,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他,只抓住了外套衣角,沈灵均还是停了脚步。


    少庭问他:“你去睡客房?可是不都是灰尘吗?”


    沈灵均盯着他抓住自己外套的手,道:“我去睡沙发。”


    少庭强撑着精神说:“我去睡沙发,本来就打扰你了”


    话未说完,比他大出一圈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罩着。


    沈灵均已站在床前躬身,摁住他的肩膀清晰说道:“少庭,这个点早就该睡了。不要再因为争论谁睡沙发这件事,浪费彼此时间了。”


    少年哑然无声,沈灵均利索自然的把他拽住的外套脱下,再理直气壮不过地披到少年肩上。


    临走前,犹豫不过两秒,就上手摸了把那显然情绪低落的少年脑袋。


    齐耳的短碎发从指缝扫过,少年抬头瞪着眼睛瞅他,沈灵均笑了。


    “我不是安慰你姑姑,也不是安慰你。”沈灵均说。


    少庭就见这人转身离去,带上门前最后轻声但却真实的说道:“你能来这里一块住着,我很开心。”——


    初来乍到个陌生地方,本以为会睡不安稳,又被沈灵均带上门前说的话,听进心里了,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心跳倒是那瞬间比大脑反应还快,立即跳动的快了几分。


    具体来讲,少庭感觉很不好意思。


    躺在床上又想远了,沈灵均这么会说话,要是碰到喜欢的女孩,几句话估计就能把小姑娘拿下。


    也不知道他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翻了个身,明明是陌生的房间和床,扯了床上剩下的那条被子盖着。


    眼皮像是黏了胶水,伴随着最后个想法:能被他喜欢上的人,一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这样的人看着温和,其实眼光高的要命……


    就迷糊着陷入黑甜梦乡了。


    被人揣测自己“眼光高”的沈灵均,此刻坐在沙发上,未躺下就知自己这一双腿,这沙发是装不下,明早起来定是要腰酸背痛。


    可现在还有更现实的问题,抱着小毯子,沈灵均在大半夜无语长叹。许少庭上门借宿还知道带枕头,他睡沙发怎么就忘了拿枕头?


    而他如今不知为何,就觉得回去拿枕头会格外尴尬。


    比如破坏了自己在某人心中的形象。


    再比如


    捏成拳头的五指舒展张开,沈灵均哂笑,原来自己还是紧张了——


    第二清晨,依旧七点不到就准时睁开眼的少庭,是有些头懵的。


    没睡够让人不舒服,生物钟让他又睡不着,躺在床上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再三确认是没有困意了,又听到门外声音,这才翻身下床。


    走了两步拐回去,把被子展开铺平,又去将卧室窗帘窗户拉开通风。环顾一周,这是公寓主卧,带着间虽小也洗手台、马桶、淋浴齐全的小小号盥洗室。


    虽什么都比他在许家的卧室小了一半不止,但床边摆个小茶几,也足够两三成年人席地聊天。


    出了主卧,正面碰到沈灵均端着马克杯出厨房,看到他也是惊讶:“起这么早的吗?”


    少庭这会儿切实的感到了不自在,不是刚来这个时代,无论是在许家老宅还是在许公馆,他都忐忑不安的那种不自在。


    是即使是好朋友,但这是在是麻烦人家,给对方添了不小麻烦,还入侵了对方领地的不自在。


    欠了大人情,还要在人眼皮子底下继续麻烦对方,截止期未知的继续欠人情。


    “平常都是这个时间起床。”少庭站在那里,“到点就睡不着了。”


    沈灵均看出他的拘谨,于是自己表现的非常随意,问他喝咖啡还是茶,少庭说先刷牙洗脸。


    他这里没有备用牙刷,只能简单的漱了口,洗了脸用他毛巾擦干。


    再回到客厅,沈灵均端上盘自治三明治,以及为他做出了决定,新拿的马克杯中装的是牛奶。


    少庭坐过去喝了口,牛奶是温热的,拿起三明治吃,味道也还不错。


    他慢吞吞的吃了一半,才想起来说谢谢,同时反思自己在许家呆久了,真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洗衣做饭全有佣人,把他这个原来靠自己生活的现代人都养成了小少爷。


    沈灵均让他不要客气,许少庭十分踌躇,才道:“我会做饭。”


    沈灵均并不当回事,少庭强调道:“而且味道还不错,家常炒菜,或者煎牛排,三明治,这些我都会。”


    他原来父母早逝,一个人住久了这都是必备生存技能。


    沈灵均小有疑惑:“你在许家会自己做饭?”


    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与许少庭的人设出入太大,少庭直接问:“你喜欢吃什么菜?你都不吃什么?”


    沈灵均才反应过来,面前这少年的意思是要包了他一三餐。


    他是被惊讶到了,并且从昨晚到现在,不知惊讶了多少回,唯有这次让他是忍俊不禁。一手端着喝了一半的咖啡,一手揉着垂下脑袋的额头,笑出了声音。


    少庭极其羞愤的狠狠咬了口三明治,发觉了沈灵均是在嘲笑他!


    嚼了几口咽下去,他装作大肚,摆出不和你计较的表情,再次说道:“你吃过一次就知道了,保证能吃。”


    他话到嘴边,觉得说保证美味太夸大,毕竟确实好久没下过厨房。


    沈灵均抓住关键词,语气诡异的重复:“能吃?”


    于是这次就是毫无绅士风度的哈哈大笑了。


    少庭撇了撇嘴,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里嘀咕沈灵均笑点好奇怪,等笑过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拘谨感倒也就消失了。


    咖啡与牛奶都没有喝完,许嫣然带着张氏并两个女佣,几位女士风风火火的上了门。


    沈灵均也要上班,简单给许嫣然介绍了几句公寓格局,叮嘱不要进自己房间,转身拎着许少庭进了自己主卧。


    许少庭摸不清头脑:“不是不让进你房间吗?”


    沈灵均将睡衣脱了,换上衬衫制服,许少庭看他身材修长,露出薄薄的肌肉,又是羡慕又是酸溜溜的想,也不知道他多喝牛奶吃牛肉,能不能练成沈灵均这样。


    “你姑姑带人扫除,你坐在客厅是在占地方。”


    沈灵均低头把外套扣上,看时间不能再留,还是有些把许少庭当小孩般关怀,告诉他厨房有吃的,玻璃瓶装的饮料,还有罐水果味的手工糖果。


    换来许少庭目露不解的看他:“师兄,这不都是小孩子爱吃的东西吗。”


    沈灵均说:“那你吃不吃?”


    许少庭问:“你喜欢吃糖喝饮料的吗?”


    才点头说:“知道了,你都看怀表几次了,赶紧去上班吧。”


    沈灵均听了,离开了几步,又回头叮嘱他无聊了可以看书架上的书与报纸,桌上的钢笔和干净的稿纸他都可以用。最后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是个不放心孩子在家的老妈子,才收了声。


    临行前最后看那少年一眼,他已经懒懒散散的站在书架挑书看。


    只是沈灵均大概要后悔没有书桌,又许诺了可以用他的钢笔与稿纸允许少庭可以借他的书桌和文具写小说。


    待他走后不久,这少年就未曾客气,照他的叮嘱坐在书桌前,动作之间也有分寸,并不碰信件与文件之类的纸制品。


    但这房间主人做的剪抄本就大大咧咧的停留在翻看的那一页,占了书桌快三分之一位置。随意摊在那里,更何况被原作者扫一眼,再熟悉不过的文字和标题怎么都无法忽略。


    知道沈灵均一直有追读他的小说,所以此时并未奇怪,他也一直知道许多读者将小说页面裁剪下来粘贴在本子上,不等出书就自己先做一本方便阅读。


    但是沈灵均原来这么喜欢他的小说,少庭还是有些惊讶,同时小小的沾沾自喜一番,似乎是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颇有些地位,和与他人是不同的这样的愉悦。


    认为这也不算隐私,就将那壳厚本子拿了过来,才发现左边是剪下来的报纸,右边是工整规矩的写了整个页面的英文。


    鉴于英文水平实属一般,未仔细辨别时,心中猜测是沈灵均写的读书笔记或点评。


    仔细去辨别,就愣住了,这并非是什么读书笔记,而是个人翻译的《大道仙途》英文版。


    作为这篇东方玄幻小说的原作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面的各种名词设定,翻译成英文,其难度绝对不是普通白话文可比。


    再往前翻,更让他惊叹的是,沈灵均已然翻译完成了二分之一,鉴于《大道仙途》的体量,和翻译难度,他几乎想象到了这人大概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这样的行动。


    在这样不大的房间中,他这位去年初见还中文水平一般的师兄,平里除了自己职位的工作,兴许业余时间都花费在了小说翻译上。


    但是为什么呢?


    许少庭翻看着这厚厚的本子,就这么喜欢这篇小说吗?——


    后来到是也得到了答案。


    客房很快就打扫完毕,生活用品也都拿了新的摆在房间,只是客房并不带盥洗室,他的牙刷香皂等用品就摆放在了外面公用的那间。


    住了几天就发现,沈灵均在沪市几乎全无交际,也并未带其他的人回来过,无论男女还是同僚都不曾见过。


    他每也比少庭起的还要早上半个小时左右。


    少庭惯常七点起床,每每出了卧室去刷牙洗脸,沈灵均已经端着简易的早餐摆在桌上等他吃。


    等他开始啃三明治,这人已经穿上制服要出门上班,顺便也是惯常的叮嘱他,等他下班两人一起去外面吃饭。


    他与许嫣然一样,坚决认为他这双手十分宝贵,用于下厨不要说许嫣然会发脾气,沈灵均也是难得对他沉下脸色。


    于是少庭进入厨房,也就仅限于倒杯牛奶这样的工作量。


    早饭沈灵均负责,午饭他并不归家,至于在公寓的少庭则向房东多交了份钱。只是因房东国籍,饮食有些单调,每午餐不是吃土豆猪肉,就是土豆泥奶油汤和沙拉。


    于是每天都格外期待沈灵均下班,两人在沪市犹如两只小鸟,整商量着晚餐吃什么,宛如两只小吃货,扑棱着小翅膀结伴而行,关系也就越来越亲近。


    沈灵均也向他解释了翻译小说这件事,原来是只自己追读,可身边的同僚们并不识得汉字,无人讨论就有些无聊了。


    “不过翻译这件事是坚持下来了,最终也没有带到工部局给他们看。”


    “这样不会觉得是在做无用功吗?”


    翻译的作品也是作品,无人赏读如明珠蒙尘,旁人看着都觉得可惜。


    沈灵均对这个问题略作迟疑,还是老实答道:“想到他们接受的教育,很有可能读不懂,也明白不了你想表达的思想,我便宁愿独自翻译赏析,也不想给他们看了。”


    第94章


    《沪市晨报》那停刊一天,已有人抱怨怎么在这个剧情关键时候,报纸印刷出错停刊了。


    等第二恢复发行,许多人拿到报纸习惯性的先去小说板块,就见常占据了快整个页面的《我们的世界》没了踪影。


    这许多人都做了同样举动,来来回回的将报纸从头到尾翻了遍。拆开了一页页的找,但也只有几篇短篇小说占据了曾经《我们的世界》的位置。


    最后找到的,唯一有关的只有短短几行字的停止连载公告。


    即起,千风明月所著小说《我们的世界》,无期限停止连载。


    报社这天电话被打爆了,一个挂断了下一个立马进来。


    有的客客气气询问,怎么小说就不连载了,是作者出了什么事吗?身体原因吗?


    有的破口大骂,在电话中大发脾气,也不知是哪家的少爷这么没礼貌。


    贺主编这天几乎什么事都没干,就光接电话了,最后忍无可忍将电话线拔了,报社才得了安宁。


    他又联系许少庭,接电话的是许嫣然,得知许少庭已经有了安稳去处,贺主编心底最压着他的那块石头才是落了地。


    仔细询问,许嫣然说有位亲戚是工部局英方军官,暂时与这位住在一块。


    贺主编也道是个好办法,本人对华夏法规视若无物,只因沪市与对外军人都签署了不平等合约。比如外籍军人在沪市犯事,沪市警方并无逮捕权与审判权,这些外籍军人全由己方国家审判。


    那同样的,若是受到英方军官庇佑,也就类似于狐假虎威般地让对方需要掂量下,是否侵犯了英方军人在华夏权利。


    得了少庭新住处的电话,贺主编再次打过去。公寓电话只有一楼装了两台,少庭被房东叫下去。


    接了电话,先是被贺主编安慰,他道自己没事,很想得开。


    贺主编却不信,觉得文人遭受停刊连载是奇耻大辱,深怕许少庭钻进牛角尖。


    只好接受贺主编好意,听了一堆安慰话,包括“这本人还能管天管地”“等风头过去了就重新连载”等等言语。


    “就先在报纸上说您身体不适,所以暂时停止连载。”


    “不如,”少庭脑袋一动,“我再开篇新的小说,换个笔名写也是一样的。”


    “您的意思是,”贺主编斟酌道,“《我们的世界》就不写啦?”


    听出贺主编那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失望语气,少庭道:“我先把《我们的世界》写完,也就三个月的时间。”


    “正好这三个月避避风头,慢悠悠的写,也是给自己放个假。等我在家把《我们的世界》写完了,也就到了下半年,到时候换个笔名开篇新的小说。”


    “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解决的办法总会有的。”


    被许少庭又安慰了番的贺主编,也只能赞同了这想法。


    但挂电话前,还是沉声说道:“此事……确是我华夏耻辱,我们自己人写篇小说,竟还需要本人点头同意!”


    挂断电话,这话莫不触动少庭,他想说,只需熬到二十年后,华夏便就只是中国人的华夏,便也无需外国人说的算。


    但二十年后,身边的人是否还安在,他自己又将身处何方是什么境遇。


    这一刻,他突然又长大了些,从随波逐流被家人带着得过且过的少年人,瞬间明白了自己身为华夏人民的命运旅程,在这个时代是如此的令人不安。


    贺主编这说的话,少庭并未告知任何人,但也如吞了块冰凉堵塞的铅块。


    让他这个凡事都不上心,也无什么追求的百年后而来的少年人,心间被他从未体会过的沉重而深刻的感情,关于对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某种感情,把他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这种过于细微的变化,沈灵均大概有所察觉,但是与贺主编一样都认为是停止连载的事情惹得他这样。


    白出门让他写作间隙,也要记得起来活动身体与吃些水果补充营养。


    至于饮料,沈灵均认为自己要以身作则。


    少庭还问他:“快喝完了,要不要再买一些。”


    他信誓旦旦的说:“买牛奶就可以,饮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惹得少庭无语看他,明明这位才是天天一瓶饮料,然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灵均如今的年龄在后世若是没有提前上学,应该是大四学生在读。


    是在百年后,仍然应该还享受着青春与无忧无虑时光的年轻人。


    甚至是在百年后,这个年龄走上社会还会被人调侃一声,你们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小朋友。


    但这里是年,十岁的孩子都要送出去想办法赚钱的民国时期,是十几岁就已经入伍当兵,从不落帝国辗转到从未去过的异国他乡的时代。


    战争时代,贫穷落后的时代,是没有资格做小孩子的——


    自望月三郎火烧报纸那晚上,转眼过去半月有余。这半月来许嫣然与张氏早已做好被为难的准备,并非没有想过干脆搬离沪市。但诸多考量之下,加上阿尔托信誓旦旦的庇护言论,想要去举家搬去港岛的想法,许嫣然暂时按住了。


    兴许真的是温水煮青蛙,除了烧报纸禁止连载这暴力行为外,之后可谓是风平浪静,渐渐地与少庭和千风明月有关的一众人也都或多或少的庆幸想到:


    想来真的只是小说内容问题惹到了那望月三郎不喜,如今这么多天过去,只要不再连载想必这事情便无后续,他们也是想得太多,竟然怀疑少庭会被人带走。


    毕竟除了写小说,少庭什么也不会。


    许嫣然张氏作为至亲这样想,贺主编也这样想,就连沈灵均都放松警惕,毕竟工部局见到望月兄妹,晴子是一如往常兢兢业业地给兄长打工。


    望月此人却是逐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见他都是带着酒气,沉迷在各种饭局人际往来中,看来常生活非常丰富至少不是会惦记小说的样子。


    天气渐热,沈灵均的白人同僚们对沪市要入夏的变化个个抱怨不休。


    他的上级军官敞着衣领坐在窗边,咒骂了通如今不过五月,等进入六月还要怎么活下去。


    然后又开起黄腔,说道:“若不是华夏姑娘别有东方风情,谁愿意来这片贫穷落后的土地。”


    话落下便又许多同僚跟上话题,一群男人聊起女人用词毫无尊重。沈灵均从不参与这样话题,也知道他们私下偶尔会对他用上清高傲慢的贬义评价,那时他的白人同僚就会紧接着嘲笑他的种族。


    一点也不介意吗?


    年轻时还为此与人打过架,也分别问过父亲母亲,为什么要离开故土去到一个注定会融入不进去的国家?


    父亲回答他:“大丈夫志在四方,你要去能让你大展拳脚的地方,而非为求安稳从此一生庸碌。”


    沈灵均那时就觉父亲并没有直面问题的本质,在母亲那里,他也永远记得……


    他那与父亲毅然离婚,被所有人不解的母亲,总是神情稍显冷漠但目光坚定的女人,面对少年沈灵均的问题软下了目光,她长久而悲哀的看向远方。


    他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母亲的神情。


    同僚们都在谈论女人,用词愈加不符合绅士精神,继续待下去沉默不语,就格格不入的愈发明显,于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找了借口出了休息室,干脆去到走廊尽头的露台发呆。


    等熬到下班时候,想到今答应带家里的小作家去利顺德吃牛乳冰淇淋,明明要是半小时后的事情,从此刻开始就心情大好。


    好友杰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侧,歪着脑袋冷不丁的开口:“莱恩,你谈恋爱了?”


    沈灵均未反应过来,反问他:“为何这样问?”


    杰克说:“上一秒还面无表情,下一秒突然无由来的眼睛嘴巴都在笑,这情况据我观察,近来非常频繁出现,不是谈恋爱也是有喜欢的人,且进展顺利中。”


    沈灵均摇头,莱恩不信,追问个不停,他看下班时间已到,也经不住这家伙缠人,才回道:“只是和很要好的朋友约了吃晚餐,因此十分开心。”


    杰克哇哇吵闹道:“这次是要好的朋友,上次上上次呢?”


    沈灵均此人却已如泥鳅,半步不停的溜走了。


    杰克不信此人说的话,心道还没问朋友是男是女,想来定是位容色出众的姑娘,毕竟莱恩眼光极高是大家都公认的事情,转身就见被男人们早讨论过的望月晴子小姐。


    这位晴子小姐容色也很不错,杰克下意识的要露出温柔和善的笑来,然后就看着这姑娘没有任何变化。和往常每次见他那样,仍是如受惊的麻雀般神色惶惶的对他弯腰,不等他说什么,便匆匆迈着步子跑掉了。


    他心中琢磨片刻,给了评价,无趣乏味,还不如她兄长那样阴阳怪气有意思——


    五月开始太阳就一落得比一晚了,上个月住进来时,这个时间已经夜色四落,如今到是夕阳余晖仍在。


    少庭听到楼下汽车喇叭声,脑袋钻出窗户往外看,与车里钻出脑袋往上看的人对上眼。


    两人皆是抑制不住的露出笑脸,等坐在副驾驶位,充当司机的沈灵均便调侃:“许女士给了辆道奇车供我使用,本还有点感动,不是亲姑姑也胜似亲姑姑。”


    “现在想想,原来是让我给她亲侄子当司机。”


    两人同居大半个月,比原先担着师兄弟名头的关系还要更亲昵了几分,曾经彼此间还有的那么一点客气,如今是彻底无存。


    少庭不把沈灵均的话当真,不过还是说:“那你晚上挑着贵的点。”


    沈灵均笑道:“应该我请你。”


    以为是沈灵均占着师兄的名号,所以这样说,少庭还是委婉说道:“我稿费都没地方花,姑姑都给换成金条存银行了。”


    沈灵均张了张嘴,本想说他每月工资几百大洋也花不完,听到金条二字,不知怎的好似面子挂不住,心中冒然的便想到,这样金贵是他养得起的吗?


    便快速的把接下来的念头压下去。


    他只开玩笑似的说:“定不会和你客气,不过比你年长几岁,存款却不如你,真是让我羞愧。”


    就见少年作家真心实意的对他说:“你不要这么谦虚,师兄,你这样的年龄,我就没见过有比你更出色的同龄人了。”


    总是这样,带着点仰望的神情看着他……


    沈灵均恍然一瞬,张了口有话要说,到了舌尖终是咽了回去,因为觉得不适合在现在的场景中说出口。


    就连少庭都察觉出他心中有话,只以为他有心事,于是识趣的闭上嘴,留出安静的空间给沈灵均思考。


    却不知他们两个人这是虽关系亲昵了很多,但想法上还是没有共通之处。


    等到了利顺德,两人入座,侍者端上来饮料和餐前面包,沈灵均才斟酌说道:“少庭,与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小口喝着饮料,许少庭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这人已经继续说下去:“五点下班和你一起吃饭,我从两点就会感到开心。”


    “但其实面对着你,我也总是会”


    话声戛然而止。


    停止的异常突兀,连少庭都面露不解,便见对面坐的青年目光冷肃,虽称不上敌意可也绝无善意的看着他身后。


    不等他转过头好奇沈灵均看到了谁,身后的人已经走上前在沈灵均身旁坐下。


    身姿纤瘦,总是微微弓着腰正如她平里做的最多的动作,躬身弯腰,用语或英文或汉语说道“对不起”。


    工部局的白人们对此是非常不解,不明白这个国家的女性怎么总是不是在道歉,就是在,在道歉的路上?


    少庭却是有些不知用什么目光看待这位望月晴子小姐了,之前看她只当是和望月三郎一伙的入侵者,沈灵均亦是如此。


    后来从沈灵均那里知道了晴子做的事情,这两人自己都未察觉他们从男性的性别优势立场同情起了这位女性。


    只因为是女人,所以即使是望月晴子这样的身份,也让他们感到了可怜。


    少庭叹了口气,对望月三郎心头仍恨,但还是缓和了神情礼貌喊道:“晴子小姐。”


    沈灵均也看她,同时不动声色的环顾一周,并未见到可疑人物,而身边这位总是鹌鹑似的晴子小姐也出乎意料的改了往气场。


    惊惶不见,小心翼翼消失,她变得沉默而寡言,从无声地坐下来后,如果不是回应了少庭的问好,点了点头,她就仿佛沈灵均身边的一座石像。


    她不再柔软,而是变得坚且沉默。


    沈灵均与少庭也暂且只静静看着她,并不冒然出声,他们这桌三人沉默且不可说的气氛,还是被望月晴子打破。


    “千风先生,也是知行先生,在我决定,仇视人类,绝对不会原谅这世上比我幸福的人们时,为什么会读了您的小说?”


    “为什么要让我在阅读了你的作品后,诞生了想要活下去的想法?”


    “我这没有任何意义,不被人期待,也不再期待他人的人生,突然又有了期待”


    “我还想看千风明月和知行的小说。”


    少庭听到她这样说道。


    这位让人看到只会想到柔弱与温顺的女士,目光没有分给周遭任何多余的一分。


    她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


    这让少庭有些不舒服,想避开,但顾及面子反而挺直了腰板直面望月晴子。


    可是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是可以敷衍而套路的安慰她一番,但他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实在做不到。


    想要正经回答,但关于她的一切,他只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她是望月三郎的妹妹。


    她甚至没有一个只关于自己的,一个独立的身份。她像是男性的附属品,她最常被提到的身份是望月三郎的妹妹,但是不会有人最常提到望月三郎的身份是晴子的哥哥。


    沈灵均微微皱眉,认为望月晴子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他突然心中微微地一跳,因为想起了曾听闻的关于晴子国家对女性做的事情。


    少庭也知道面前这位女士大概陷入了抑郁的情绪许久了,他绞尽脑汁憋出了一句:“我会一直写下去的,以后还会有新的作品连载。”


    “那真是太好了。”


    “嗯。”他说,“所以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死了就看不到了。”


    旁听的沈灵均:“……”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已然要扶额叹气,明明那么会写东西,怎么现实中说话这么孩子气呢?


    第95章


    长崎刚入夏总是让人难熬,整年的雨水似乎都集中在了夏。


    于是关于童年时期的记忆,有雨水,潮,还有哥哥望月三郎。


    母亲在我三岁时就已经去世,那时候她刚生下第五个孩子。哥哥三郎说,是因为生了太多孩子,每生下一个孩子她的生命都要分出去一部分,等到五妹妹出生,母亲已经将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分完了。


    我说:“可是隔壁的鹤子妇人生了六个孩子了,也还好好的活着。”


    哥哥却看着我:“晴子,母亲死了,你不伤心吗?”


    我点点头,回答哥哥:“伤心的,但是没有父亲那样伤心。”


    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面对着众人哭的晕过去了好几次,大哥二哥也哭的站不住,小妹妹被乳母抱在怀里,也在哭,不过她从生下来除了吃和睡就是在哭,也没什么稀奇。


    因此我和哥哥三郎,就被兄弟姐妹们衬托的未免过于与众不同。


    哥哥说:“母亲并不爱我们,她只爱父亲,不停地生孩子也只是为了挽回父亲的心。”


    我也被问为什么不哭,我和三郎哥哥一样实心眼,老老实实回答:“我很少见到母亲,母亲好像并不喜欢我。”


    虽然她生下了我,但又不爱我。


    母亲真是个奇怪的人。


    大概是因为这时我还年幼,只被问话的姨母抱着哭泣道:“不是的,晴子,珠绘是爱着你的,请你……请你不要恨她,你的母亲只是太累了,她只是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了你父亲的身上,但是,晴子,她爱你……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只觉得,三郎哥哥好像说出了事实,母亲爱着父亲,所以不停地为她所爱的人生下孩子,毕竟我的乳母也总是说,晴子长大后要做个了不起的女人像你的母亲一样,为未来的夫君多生几个孩子。


    这好像就是身为女性,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女人是很伟大的。”乳母说,“只有女人能生下孩子,延续家族。”


    我觉得乳母说的很有道理,但也疑惑,既然如此,望月家族中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任家主是伟大的女性。


    明明整个家族的人都是女人生下来的,女孩长大后却会嫁出去改掉姓氏,真是让年幼时候的我无法理解。


    因为年幼,虽然母亲的葬礼上没有落泪,只被人说望月家的四小姐是个怪胎。


    哥哥三郎那时已经六岁了,他被家中长辈关在了禁闭室,再见到哥哥已经是半个月后,那时在母亲葬礼上哭的晕过去几回的父亲,已经领了新的女人进门。


    乳母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和女仆聊天时直言:“带进来两个男孩,应该就是老爷的亲生孩子。”


    不过对我而言,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见到父亲的次数并没有比母亲多上一两次。


    因此在我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期,我的生命中唯一与我相伴的亲人只有哥哥望月三郎。


    小时候觉得时间过得极慢,每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和哥哥躺在廊下,熬过一年又一年的潮夏。


    有一年夏,我不知道生了什么病,高热不退,医生都对父亲说为我准备好后事。


    照顾我的女仆似乎也发觉了,跟随着我这个小姐再无前途,在我半夜想要挣扎着喝水时,她们竟然已经躲起来睡觉了。


    是哥哥递上来了水,那时他已经十四岁了,抚摸着我的脸问我:“晴子,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他的眼泪落在了我的脸上,连母亲去世都没有哭泣的哥哥,哭泣着,恳求着我:“晴子,请你活下去……对我来说,只有你是我的亲人……”


    那天晚上,面对着哥哥的悲伤,我只会说“太热了”,似乎要热死了。于是十四岁的哥哥背起我向山中走去,我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山里的气温对我来说冰凉而舒适。哥哥则不停的走着,每过几分钟就唤我的名字,最终他背着我走了一整夜,直到清晨走到山中的神社,才被人发现。


    哥哥因此被父亲训斥了一番,但好像神明真的听到了哥哥的祈祷,到达神社时我已经退烧,于是父亲也将信将疑的除了口头斥责,也没有对哥哥进行别的惩罚。


    他甚至叹息似的说道:“晴子,三郎,那你们就好好的活下去吧。”——


    晴子的口才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寥寥几段话,少庭听她讲述了自己与望月三郎的童年。


    她讲述时,并没有什么感情,悲伤也好,怀念也好,什么都没有,只是以一种冰冷的,仿佛那年夏泛着凉气的山中气温般的语气。


    少庭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事。


    沈灵均却是不客气,直言:“你的兄长少年时,看来还是个正常人。”


    少庭无言,挽救般的说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故事如果只到这里,您会觉得这是一篇有意思的小说吗?”


    晴子突然问道。


    问题突然抛过来,少庭只好客观答道:“看写作者笔力,未免不是篇短篇佳作。”


    晴子却摇摇头,她以一种奇异的,仿佛在诉说着的是别人的故事那样:“千风先生,如果想要写出能引人读下去的长篇小说,这样的故事太过于平淡了吧。所以,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说的话,我希望……就结束在十一岁那年高热不退的夏晚上。”


    “可是神明也觉得这样的小说结局过于俗套了吧,四年后,在参军离去前夕,曾对我说:晴子,女孩子嫁人是很辛苦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就和哥哥一起过完这一生吧。”


    “然后在年,我紧随着哥哥脚步以医疗护士的身份参军,离开本前往前线,同期招收医疗护士共计五千三百余人。”


    “但只是名义上的招收随军女护士。”


    晴子说到这里,顿了下。


    沈灵均沉默了下去,不忍再看望月晴子,少庭还未反应过来,只是见着眼前,看起来年龄至多不过二十二三岁的纤弱女孩,在瞬间红了眼圈。


    “实际上这些女孩子们另有其他的用途。”


    少庭心中一跳,就听见她声音清晰说道:“五千三百余随军女护士,战时除充当医疗兵之外,也可充当随行军妓,供我方战士调整心理失常等问题。”


    少庭彻底愣住,因为这巨大的近乎荒唐的悲哀,他直面了历史上的不幸只存在于教科书上的当事人就在他的对面,看书和亲眼看到听到所带来的冲击远远不能相比。


    只是瞬间,悲哀如同滔天的洪水兜头而下将他没顶。


    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张开口,话还没有说出来,眼泪已经落下了。


    晴子小姐抹了抹眼睛,将身前的纸巾推过去,她温柔又悲伤的说道:“不必怜悯与同情我,与我同期的女孩子们,更多的都没有活下来,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您讲述这些事情,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了。”


    “就连哥哥,都对我活着回来,理所当然的教训我,这是为我国荣耀,为保卫国家战士,身为女子的我应该所做的奉献。”


    少庭一字一顿的道:“那大可以让望月三郎去做这个事,不仅女人可以献身,他这个男人也是可以的,想必他也非常乐意。”


    “对不起。”晴子突然道歉,“我不是为了诉说仇恨才来见您,但是,总觉得如果是您的话,关于我的故事是可以讲述给您的。”


    “非常抱歉。”晴子从怀中抽出一张信封推给对面的青年,“没有经过您的同意,我就将知行先生写的小说《春风的故事》《追逐太阳的人》,还有千风先生写的《大道仙途》都翻译成了文,并且私自印刷用建立读书会的名义,组织了女性权益组织,也征集到了些富家太太们的资助,解决了些贫困女性的生活问题。”


    说完这些,晴子静静的看着对面年轻的作者,等待他的斥责或者谅解,或者宽慰。


    然后她等到了一句话。


    这个过于年轻的作家没有回答翻译小说印刷的事情,他答非所问的只对她说道:“晴子小姐,你没有任何错,你们的军国政府应该给你们道歉。”


    眼泪倏然落下,时隔多年的泪水流了满面,她捂着嘴从坚的石像变作了人间的一个普通女孩。


    原来这么多年了,她想等的始终是这句话。


    “能看到您的小说太好了。”晴子说,“以后也还请您一定要继续写下去。”


    第96章


    望月晴子推来的信封,里面装的是银行支票,是她经过换算给少庭的稿酬。


    少庭不肯收,她也不愿意拿回去,最后以少庭道:“这些稿酬全部捐献给那些生活贫苦的女士们吧,我也想为帮助他人付出一份心意。”


    之后他与沈灵均便留下想要离去的望月晴子,邀请这位姑娘共进晚餐,大概是因为见到偶像的缘故,晴子犹豫再三还是留下。


    三人进餐中,晴子虽然身份尴尬也与他们两人非常不熟悉,但聊起小说,晴子十分有自己的见解。加上沈灵均也是千风明月的忠实读者,于是只要谈论小说就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一时间他们这桌不仅没有冷场,反而气氛非常融洽愉快。


    晴子提到:“我自己有在动笔写小说,曾经想过写出优秀的作品请您点评。”


    少庭满口答应:“没问题,我时间挺多,你写完了可以把稿子给我看,但是,我看稿子的水平可能并不会很好。”


    晴子很高兴,也有些羞赧,是以前从来没有给他人说过的话。她小声说道:“我也想当一名小说作家。”


    少庭便鼓励她:“女作者现在也很常见,你既然能翻译小说,文笔肯定也很不错。”


    “晴子写的小说,我也想拜读。”


    在沈灵均与晴子突然变了的神色中,望月三郎说道。


    他像是个幽灵,在场的三个人心里同时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巧合,他今也在利顺德有饭局。也许便是有意为之,早就派人盯着了少庭亦或晴子,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桌边的人绝没有任何一位欢迎他的到来。


    望月三郎毫不在意,他如同看不懂人脸色的带着微微的笑意,胳膊支在从始至终都没有转头看他的许少庭椅背上。


    他说话的气息甚至拂过这青年的头发,以至于少庭的面色更苍白了两分。他觉得这人像是一条冰冷的蛇,扭曲与变态是他送给望月三郎最贴切的形容。


    晴子故事中的哥哥,他想,大概参军后整宣扬为天皇效力时,就已经死掉了吧。


    “为什么都一副不欢迎我的样子,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吃晚餐。”望月三郎笑盈盈的说道。


    “连晴子都看陌生人一样的看着我,真是让哥哥伤心。”


    沈灵均冷冷看着他:“晚餐已经结束了,我们还是各自回家比较好,这对你和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诶呦。”


    望月三郎摊了摊手。


    他语气很是无奈:“莱恩上尉好大的威风啊,这是在拿什么拿并不属于你的故土所给予的权利,并且您很沉迷其中,以此倨傲自得,看似是保护大作家,其实不过是借着白人的脸面,在这里对大东亚共同繁荣圈建设者的同黄肤种族军官进行威胁是吗?”


    “比不上望月上尉这么会给人扣帽子。”


    沈灵均讽刺的笑了下,站起身,比望月三郎高出三十多公分的身高,让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位高级军官。


    望月三郎下意识的仰头看他,面色不自觉的扭曲,随即他小心掩饰好这份关于身高的自尊,转而对晴子冷冰冰的说道:“你真是让哥哥失望,是我帮你解除了婚约,不至于嫁过去因为你前线的经历,在夫家注定不幸的人生。还是我,将你带来了华夏,但是,晴子,你却背叛了我。”


    不等晴子回答,他便换了神情,笑道:“择不如撞,还请千风明月先生和我单独小叙一番如何?”


    话落,沈灵均就已走来了,他隔开望月三郎与少庭,自己将手搭在这青年肩上,极为严肃的警告道:“不要让我再次看到你碰他。”


    望月三郎笑脸裂开,露出了点愤怒的底色,可随即,他想到了令他十分开怀的事情,便很快压下了这点不快。


    看着与沈灵均一同起身要离开的许少庭,慢悠悠说道:“真的只是想要闲聊几句,比如许少庭在未经过自己同意的情形下,你们的国民政府已经将他除去华夏国籍,从即起这位大名鼎鼎的华夏小说作家,将会成为我国家的座上客,相信有我国政府作为后盾,您一定”


    少庭停住脚步,刹那间脸色白的没有了血色。


    “你说什么?”他停住脚步,这回不错目光的紧紧死盯着望月三郎。


    “能写出更优秀的作品。”望月三郎微笑道——


    望月三郎邀请许少庭去有包厢的高级餐馆详谈,沈灵均不肯,并且绝不放心少庭单独和他离开。最终地点定在了工部局的公共办公室,这点使用的权利对他们两人来讲都小菜一碟。


    也对沈灵均来讲,是唯一能让他尽最大能力在这望月三郎眼皮子底下,也能保证少庭安全的地点了。


    去工部局路上直到打开办公室,望月三郎都未再与晴子说一句话,即使如此,他也没有阻止晴子一同跟来。


    等四人落座,沈灵均和少庭一侧,晴子单独坐在一侧,望月三郎寻了一圈,兴致勃勃的问:“要喝茶吗?我叫人送来些。”


    没人回他的话,他恍然大悟的又说:“也是,晚上喝茶不是什么好习惯,若是让诸位睡不着了,就是我的过错了。”


    在场可能除了晴子,都想把他揍一顿才能解心头之恨了。


    “你们不要这样严肃,我办成了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你们这样,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了。”


    “不要再说废话了。”


    少庭说道。


    面对着这个人,如果可以,自然希望他可以死掉。这人手上不知道占满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显然他不会因此愧疚。因此,他也不愿意和这种人产生任何关系。


    “我对你没有多余的耐心,你要说什么,现在就说清楚。”少庭道,“再继续废话下去,我现在就离开。”


    “文人傲骨。”望月三郎点头,“真是让人讨厌,想把您的手指都切下来。”


    他说完,好似欣赏什么电影,弯着眼睛笑眯眯的盯着这年轻的小说作家,妄图看他无论怎么掩饰都会出现的慌乱害怕神色。


    结果让他失望,他只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冰冷的恨意,这样的眼神他看到了太多次,最开始十分令他慌乱和惊骇,甚至反思自己犯下了杀人的罪过。


    杀死了无罪之人的他,这该是下黄泉后,要经受惩罚的大罪吧。


    但是很快,天皇就是他的,他们的新神明。为了天皇的荣耀这便不是罪过,那些被杀死的人,和他们自己死去的人,都是为了荣耀而亡,这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对于虚无毫无意义的人生,这样的牺牲多么伟大啊。


    “您太肤浅了,所以无法理解我们的荣耀,这是您的罪过。”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他宽容笑道,“但是我不会切下你的手指,你是一个有力量的人。”


    “你的小说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只是在这里用错了方向。”


    望月三郎脸上浮现某种美好的幻景般,他语气激动了起来:“在这片土地上,你写出再具有精神的小说,也只是给这片注定没有前途的版图上的人民,一个镜花水月般短暂的精神。”


    “但是我的国家不同,你的力量为我们所用,只需要小说内容上的一点改变和偏向”


    望月三郎死死看着少庭,笑容扭曲的近乎诡谲:“就能改变那些顽固的青少年,小孩子的想法。”


    “你让我为你们,写美化你们国家的小说。”少庭沉默了。


    “首先,这不是美化。其次,你这是在拯救那些不肯改变想法的,那些年轻的孩子们的生命。”


    “甚至为此,已经向国民政府施压,除去我的国籍?”


    望月三郎哈哈大笑道:“怎么能说是施压,看不惯千风明月的人比我想的可多太多了,要不是你父亲的职位,想要除去你的国籍还能更快几天呢。”


    “你,现在已经是没有国家的人了。”望月三郎站起身,愉快地张开双臂,做出了拥抱的动作,“来吧,你和其余几位华夏作者都会成为我国帝国大学荣誉教授,授以上尉军衔,我们诚心的给予有能力者无上的荣耀和权利这可真让我羡慕,无论是地位还是金钱,乃至于后大东亚繁荣圈建立成功,你们都会成为历史上的伟人!”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历史上会如何书写。”


    望月三郎等待被利益而来的小鸟,就见少年缓缓站起身。


    他以那让他觉得刺眼的笃定神情,并不冰冷也不充满恨意,而是像是他看到了,事实就是如此的,这般语气说道: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未来的历史上,关于这段历史,不仅你会成为臭名昭著战犯,就连你的天皇和你们战败的军队,都会成为历史上被人唾弃的罪人。”


    “你就带着你的荣誉,死在战场上吧。”


    望月三郎看着他,看着这面色苍白的少年,扯出一个愉快极了的笑容。


    他像是某种壁画上的人物,俯视众生般的嘲笑着他这个凡人。


    望月三郎也笑:“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不是在邀请你加入我国国籍,为我的国家写小说。”


    “我只是在通知你。”


    “而你,显然没有认清自己。”


    “你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少庭不肯再和这个疯子多说一句话。沈灵均道:“我知道你们要他是经过决策决定一步棋子,我若想要少庭加入我所在国家国籍,定是也会受到阻挠。”


    “但是,这里他不能再留下,也总有别的他能去的地方。”沈灵均揽过少庭肩膀。


    他也对望月三郎笑道,“世界不是你们的,不要这么狂妄自大,否则栽跟头就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那就静目以待。”望月三郎也毫不在意的笑着回答。


    如果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到这里几人就此分开,也许会是今晚最好的结果。


    很多年后,少庭都会想到晴子小姐说过的话,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这样的结局未免平淡


    本该以“沈灵均与少庭离去”作为这场交谈的结局时,望月晴子选择了发声。


    这个总是寡言少语,总是在道歉路上的女孩子她像是愤怒了太久,压抑了数十年的痛苦和悔恨让她在今晚,不知是这场交谈的哪一句话触动了她。


    她突然也站起身,高声对自己的兄长望月三郎斥责道:“哥哥,你知不知道当你说为天皇献上荣耀时,你的嘴脸有多么可笑是可笑,让人嘲笑的小丑一样的可笑,你像是个疯子一样自说自话,你这么爱你们的天皇,那你应该脱光自己衣服去献身,而不是欺辱自己国家的女性!”


    望月三郎惊呆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晴子这样说话。


    他甚至诡异的想,晴子是不是撞邪被鬼上身了。


    “难道我不是哥哥的妹妹吗?难道那些被欺辱甚至大量死去的女性,她们不是你们这些军人的姐妹?甚至你们的母亲!你们的朋友吗!”


    望月三郎皱起了眉:“晴子,你疯了!”


    纤弱的女孩深吸了一口。


    所有的责问最后都会被兄长一句话带过,他从心底不觉得那是需要注重的事情,可能还没有明天早上吃什么这件事值得他去思考。


    她突然感到极致的愤怒,从有记忆起,她所接受的教育就没有大喊大叫这件事。


    但现在,她为了自己这本该平淡无趣但最终陷入泥沼的人生,发出了命运中的第一声怒吼:“你,和你的国家,面对着我都应该感到羞愧!”


    她歇斯底里的喊道:“所谓的战争除了抢夺他人的生命和他国的,至少也有能称得上保护自己国家的子民这个优点可是现在,连这点都做不到的你们!凭什么能说出为荣耀献身?”


    “应该被侮辱的不是我们,应该是你们和你们的天皇,你们都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来告慰那些失去生命的女孩子们!”


    沈灵均和少庭看着晴子,她缓缓地瘫坐在地上,这些怒吼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


    说的不是言语,而是她淋漓的鲜血。


    望月三郎也盯着晴子,然后在众人目光中,将腰侧枪套打开。


    沈灵均立即也摸上腰侧,警告道:“停止你的动作!”


    “处理家务事而已,两位可以走了。”


    望月三郎拿出了抢,在几道目光中扔到了晴子面前。他突然又有些怜悯,他的妹妹晴子,他唯一认定的亲人,也是像他们国家所有的女性一样温顺如待宰杀的羊羔似的女人。


    “你让家族蒙羞,也对不起死去的战士,如果尚且还有羞耻心,就应该自我了断,那样你将成为家族的英雄,而不是一个逃跑的懦夫。”


    望月三郎这样说道。


    他叹了口气,晴子哆哆嗦嗦的拿起了抢,打着颤将枪举向自己。


    “哥哥,我一直很怀念那年长崎的夏晚上。”


    望月三郎说:“有什么可怀念,我最讨厌的就是长崎的夏天。”


    “哥哥不记得了吗?”晴子眼中的泪水不断的落下,“那年的夏晚上,你背着我在山中从天黑走到天亮。”


    “每过几分钟你就喊我,你说,晴子,不要死,要活下去,要和哥哥活到八十岁再一起死去。”


    望月三郎有些不耐烦,但也有所触动,好像是想起了那天……想起了那曾经是他最害怕的一天,他祈求着神明,请求它不要带走妹妹,甚至愿意用自己一半的寿命换回晴子的健康。


    “向天皇和死去的战士跪下道歉。”


    望月三郎心软了。


    “晴子,那我就原谅你今天的犯下的错误。”


    “可是从前线回来,我只想死去,是想再见到哥哥一面,才坚持着在这不幸的人生中,怀揣着痛苦活下去。”


    望月三郎冷声重复道:“我要你,跪下道歉。”


    “因为我以为,这样不幸的人生中,有哥哥的存在也并非全然都是不幸。”


    “在长崎和哥哥度过的每一个夏,我都有在想,哥哥你是我的人生中唯一的幸运。”


    望月三郎恶狠狠的吸了一口气。


    他烦躁的斥责道妹妹:“不要再说这些懦弱的话了,那些在长崎的子,你和我在家中和庭院里无人在意的杂有什么区别?那都是些不受父亲重视的过往,我不仅没有怀念过,我甚至讨厌你提起长崎这个地方!”


    “好了,晴子。”望月三郎冷冷的嗤笑一声,“既然离开了长崎,我会保证你这辈子有我在,至少衣食无忧的。”


    望月三郎大概也想不到,接下来的话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他转过身对密切关注着晴子的沈灵均与许少庭说:“家丑,让两位看热闹了”


    他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枪声响起伴随着贯穿心脏的子弹,让他胸前开出血花。


    温顺待宰的羊羔竟然也会……也会咬人的吗?


    比起愤怒这种情绪,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他转过身跌跌撞撞的朝那个被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走去。


    张开嘴,血涌了出来,想要说出的话没有说出口,他便如石像般笔直的砸向地面。


    少庭愣住了,向前走了一步才发现腿软的不像话,沈灵均只来得及把他抱在怀里。因为枪声跑来的人群撞开了门,在看到那个手中拿着枪明显是开枪的女人,却抱着那个死去的男人。


    她用手不断的抚摸着这男人的眼睛,嘴巴,眉毛。


    然后将脸贴在了死去的人脸上,久久的抱着他,像是永远再也不会分离那样地将他抱在怀中。


    第97章


    在少庭后来的人生中,他仍然会偶尔梦到这天发生的事。


    常常在梦的开始,是晴子小姐在说,这样不幸的人生……但是能看到您的小说太好了。


    接着便是晴子小姐被带走,与她见到最后的一面……


    高级军官望月三郎在工部局被人枪杀,作为在场的少庭和沈灵均自然脱不了关系。但是凶手是谁一目了然,且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于是少庭和沈灵均只是被分开审问,因为有人分别为他二人做保倒也没有受到为难,审问只是成了个过场。


    审问旁听的是高桥部长,审问中他不置一词,只是忍不住一根一根的抽烟。


    待审问结束,追出去拦住了要和沈灵均离去的少庭。


    他不断地抹着脸,开口用发音不太正确的汉语说道:“对不起,我私人想问两位几句话。”


    两人沉默看着他。


    高桥部长勉力问道:“三郎最后有说什么?”


    沈灵均道:“他最后说的话么?家丑,让两位看热闹了。”


    高桥部长不知做何表情,只长长叹了口气,又问:“晴子最后说了什么吗?”


    少庭定定的看着他:“晴子小姐说,你们应该给她们道歉。”


    在华夏语中,他们与她们的发音没有区别,但高桥部长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脸,他甚至不用思考就知道“她们”是谁。


    少庭无不讽刺的想,确实是家丑为什么死掉的不是这些人呢?


    为什么……世上无罪的人却被有罪的人理所当然的牺牲掉?


    少庭强忍住不甘:“晴子小姐……会怎样?”


    高桥部长摇摇头:“我不知道……应该会被枪决,死去的是一位上尉,这不是她能承担的结果,但如果她的父亲和兄长念及她是自己的女儿,自己妹妹,愿意施压那么也许还有斡旋的余地。”


    “但是女儿……”高桥部长摆摆手,语气沧桑,“应该是抵不过一个上尉军衔的儿子重要。”


    这样的结果少庭无法接受,事情却还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第二沈灵均按照常时间上班,就此之后便未归来,只有他的好友杰克带来消息,上级出于一些考量,短时间内沈灵均是不会归来。


    但也告诉少庭:“你不用担心他的人身安全,只是一些例行的对在职军官的考察。”


    许嫣然很快就让人开车将少庭带走,并且带来阿尔托的消息。


    相对于杰克,阿尔托知道的内情更多,事情还是和望月三郎的死有些关系。


    少庭没有被本人为难,但是晴子的父亲,兄长已经到达沪市,关于少庭他们忽略了过去,但是严厉要求在这起枪杀事件中在场的大不列颠高级军官莱恩沈说明情况。


    只到这一步也无非是让工部局的上级,对沈灵均此人重新估算感到不满。


    可借此机会落井下石的人却绝不会放过,如今几项莫名其妙的“罪名”都加在了沈灵均头上。


    阿尔托都觉得可笑,他对许嫣然说:“这家伙是要被关在工部局四五天了,但是不用担心,顶多给个小处分,那些罪名过于可笑,稍作调查就能释放莱恩了。”


    虽然带来消息的每一个人,少庭都知道对方并非安慰,事实应当就是如此,沈灵均最多也就是受到个处分,诸如罚去几个月薪水这样的惩罚。


    但是见不到他本人,心中的担忧就始终落不下。


    乃至于报纸上突然铺天盖地的爆料出他的真实身份,年龄,以及他如今已经不是华夏国籍成为本座上客虚的假消息,引爆整个沪市时,他本人也没放在心上。


    这事情可谓有备而来,并非一两小报突然刊登,而是突然不同的报刊,无论发行体量是大是小,都被或实名或匿名的投稿爆料如刷了屏似的,一副不将千风明月和知行的真实身份,传递到每个角落就不罢休的样子。


    其中信息说明最详细的是沪市报的一位实名作者,此人名为周飞,因为实名爆料和沪市报发行体量不小,所以许多人虽觉得荒谬,但也信服了。


    周飞写到:


    有件事我已忍耐许久,还请大家浪费两分钟,听我讲一讲这两年来名声大噪的两位小说作者,美女作家知行和进斗金的新白话文小说作家千风明月。


    想必大家之前就有所听闻,这两位应是有那么些暧昧不明的男女关系,知行与千风明月乃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但现在,我就要揭露他们的真实身份,什么美女作家知行,从头到尾这知行和千风明月就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名为许少庭的十八岁青年,其父亲许怀清,今年北上升上尉军衔,姑姑许嫣然更是沪市有名的交际名媛。


    此人家庭,权利与金钱俱是不缺,可谓是沪市典型的上流阶层养出来的大少爷。


    那很多人肯定都疑问了,这个才十八岁的公子哥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为了名声和钱财。


    他一人用两个笔名写不同风格的小说,千风明月口碑不好,知行却被奉为女性权益先进人物,那自然要借此传出绯闻给自己两个笔名造势,不可谓是文章虽写的一般,这做商人的头脑却是令人赞叹!


    每每看到许多人赞叹知行的品格,欣赏千风明月的才华和小说中表达出的精神,我都能想到这许少庭躲在报刊后,洋洋得意的看着诸位被他耍弄的团团转的丑陋嘴脸。


    如今,他被本人邀请为座上客甚至放弃华夏国籍,我再也忍受不下这等人的名利双收!


    还请大家抵制千风明月!抵制知行!


    绝不可让此等沽名钓利之人在我华夏土地上横行霸道!——


    这种莫须有的给你安排罪名,攻讦千风明月或知行的文章,放在以前,少庭还会分析分析文章的漏洞和写作节奏。


    如今名字都被爆料出来,受到许多人用真名许少庭辱骂他,他本人是没什么。可是后续带来:珍珍立刻被许嫣然禁止上学,张氏也不能去学校继续当老师了,就连最爱打牌跳舞和人交际的许嫣然,也连夜带着他们搬到了个较为偏僻的居所不再出门了。


    还有沈灵均,因为许怀清和张求仁而有了师兄弟的缘分。


    但少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他主动揭露了自己是知行和千风明月,沈灵均只会把他当做个小少爷师弟,并不会对他高看一眼。按照这人的脾性,不出意料,他们两人也就是泛泛之交这样的程度罢了。


    本该这样,那么,沈灵均依然还是那个来华夏寻求故乡的青年军官,也许能找到答案,也许只是来任期两年也就回去了英国。


    总归无论怎样,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们都不会是落入如此境地。


    许嫣然、张氏、珍珍三个年龄段的女性,如今每的活动范围也就是从卧室步行到门房,她们三人担心少庭承受不住这次的攻讦。除了周飞那篇是少庭自己看到,平里她们是不愿意少庭看到更多这方面的消息。


    但也绝不能完全杜绝外界的信息,报纸依旧订了一堆,每三位女性都将站在少庭这边的文章选出来给他看。


    比如千秋万古就很快抓住周飞的歪屁股立场,直言:


    从头到尾不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人,而且本人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最开始明明是拿知行和千风明月造谣,从男女关系下手攻击这两位作者。


    怎么现在还在颠倒黑白,需要我将当初报纸上那些不堪的揣测给你复述一遍吗?


    再者,作者出身富足家庭,怎么就成你笔下的公子哥儿了?先不说许怀清北上参军,去的是前线,随时都有为国捐躯的可能。人家儿子写个小说不仅没借自己老子宣传,你到是想借此说许怀清以权谋私,让千风明月小说大卖?


    我倒是不知道了,原来千风明月小说卖的这么好,知行这么被人赞赏,都是我被许怀清用权利威胁的吗?


    诸位,还请也听我说一句,人家老子在前线为国保卫疆土,我们在沪市歌舞升平就罢了,现在还要寒了将士们的心,拿人家儿子做文章,是扣上些莫须有的帽子,得这才十八岁就有如此天赋的作者就此封笔吗?!


    还有不少和千秋万古一样的文人,也是照着这个思路为少庭发声,更有很多人直言,十八岁的青年能有如此天赋,这分明是遭到了许多人嫉恨,这就是场准备许久的有备而来。


    最开始前两天,打的有来有回,许嫣然也挑着好消息告诉少庭,但得来的都是少庭勉强的笑容。


    接着,国民政府发出声明:受本政府邀请,许少庭已不再是华夏国籍。


    就此,哗声一片,连最为少庭发声的千秋万古都只在常驻的报纸上发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诘问:你对得起你的父亲吗?


    气的许嫣然摔了家中不少碗碟,和贺主编打了电话,就要沪市晨报也发声明,明明是你国民政府和本人串通一气,未经允许就除了人国籍,导致少庭现在成了黑户……


    想到这里,全家人也终于明白如今境况的幕后黑手。


    少庭都不禁自嘲,他这个人竟值得如此手段,得他名声臭到华夏不容,让他无处可去,只为了加入本国籍,为本人写小说?


    滑天下之大稽啊!他哪来的这样的能量?


    形势只在一个声明中,就让本来打的不分上下的局面基本全盘倒戈,再有人为少庭发声,便通通都被打上了不爱国的名头。


    于是一时间,再无人敢给少庭说话了。


    第98章


    许嫣然先与贺主编打电话,贺主编满心愤懑绝不次于许家人,但对于许嫣然询问是否能刊登澄清,话筒那边是他难堪的沉默。


    这便已经是无声的答案了,许嫣然怒火上心,也知贺主编他们报社怎敢与庞然大物对抗,反过来安慰贺主编,劝他不要生气,便就此挂了电话。


    转而照着电话本子,又一个个的拨出号码。少庭本在客厅,张氏与珍珍安慰他,口才却不如他好,被他无所谓笑笑反而宽慰母亲和妹妹不要担心。


    等许嫣然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她无力的不知第几遍重复:“谢谢您,唉,有空会带少庭前去拜访。”


    挂了电话,往墙上一靠,下意识摸去口袋想抽支烟,摸了个空才记起早就戒烟了。


    长叹一声,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万人迷许嫣然小姐眼角余光一扫,被那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的青年身影吓了一跳。


    她捂着胸口骂道:“夭寿哦,什么时候过来的,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少庭说:“是你打电话太用心,没听到。”


    “还回嘴。”许嫣然白了侄子一眼,“你个没良心的,还不都是为了你。”


    说罢,又赶紧补救:“姑姑不是怪罪你,这事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些人心太坏。”


    “我……没觉得是我的错。”少庭扯出笑来,“你们总把当个瓷娃娃看,但是姑姑,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许嫣然这才正经看他,打量片刻,想起这孩子刚回国就给她与兄长的那份大礼,再有想到他从写作以来,面对的常人一辈子也面对不了的辱骂攻讦。


    而这个明明只有十八岁的小青年,他的气愤也不过睡一觉就消失的程度。


    他这人,无论喜悦还是愤怒,都是那样的淡。


    要她说,这世上她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但这位侄子也可以称得上她见过的最像无根之人的人。


    明明住在家中,却仍然是飘忽不定,流离失所的模样。


    刚开始以为是离开了长大的深宅大院,与不熟悉的父亲住在一起,因此没有安全感。


    后来发现,他看待母亲,看待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如出一辙。


    冷眼旁观,无所谓,也无所畏惧。


    总觉得下一眼这孩子就会离开,因为对他们这些所谓的家人从来都没有眷恋。


    她也笑:“当然知道你不是玻璃做的心肠,你呀,你的这副心肠可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呢。”


    少庭点点头:“所以不用担心我。”


    许嫣然见他这样想的明白,便是近来诸多坏事中唯一的好事。


    她便也要回道,这样很好,冷心肠总好过哭哭戚戚上不了台面的懦弱无能样子。


    就听这位让她无数次惊叹才华,从心底喜爱佩服的侄子,同样没有什么多余感情的轻声说:“姑姑,我决定了,以后就不写小说了。”


    这话说的清晰可闻,不能装作没听到。


    她正要出声呵斥再加以安慰,可心底……骤然的松了口气。


    她想,家中本就不缺少庭这些稿费,再往深处说,少庭之前赚的钱,以他的花费这辈子停笔不写都足以衣食无忧。


    所以,不写小说了似乎也没什么,还省了总是担心他天天闷在家中伏案写作,对身体也是不好。


    “你……你自己做决定吧。”


    她听见自己虚伪的声音,连看这青年一眼都不敢。


    “嗯。”对方答道,只是又说,“但是还想请姑姑帮个忙,能不能联系阿尔托上校……”——


    少庭决定不再写小说的决定,张氏知道后,也只说:“你是个能够对自己负责的人,即使作为母亲,我喜欢你写的小说,认为你不再写作是件很可惜的事情。”


    “但是我也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唯有珍珍闹了一通,说是闹,只说倔强着年轻稚嫩的面容,不甘心的一遍遍问:“哥哥什么都没有错,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为什么没有错的人,却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为什么那些人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辱骂哥哥?”


    她年龄太小,又被父亲和姑姑照顾的太好,因此天真无邪,还以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以为好人总有好报,恶人必然没有好下场。


    许嫣然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就当这是你对这个世界认知的第一步吧。”


    换来小姑娘躲进张氏怀抱中,只是睁着眼睛落泪,却一言不发。


    少庭摸了摸小姑娘脑袋,珍珍咬着嘴唇求他:“继续写下去吧,哥哥,我最喜欢你写的小说了。”


    结果换来许嫣然和张氏一同对她说:“不要这么为难你哥哥了。”


    私底下,背地里,张氏更是对珍珍说:“你心里难受,可是你哥哥心里比你还要更难受。”


    至此,小姑娘再也没提过小说这两个字了。


    而寻求阿尔托帮忙去见沈灵均,却又巧合的被人请到工部局交谈。


    那,阿尔托受许嫣然拜托,带着两名英兵陪同许少庭,打开办公室门,对方见了他们,先是鞠躬,便自我介绍:“您好,我是望月三郎与望月晴子的兄长。”


    第99章


    一名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也紧随其后,对着少庭和他身旁的白人军官,颇为局促的躬身弯腰,不同于他的兄长一口还算能听懂的汉语,少女明显是死记背下来的发音。


    她结结巴巴的以怪异的发音说道汉语:“您好,我是望月三郎和望月晴子的妹妹。”


    少庭对这两位都有印象来自于晴子的讲述,在母亲葬礼上哭的站不住的两个哥哥,就是不知道这是大哥还是二哥。


    以及那个刚出生就母亲去世的五妹。


    他不是没有揣测过,关于望月晴子和望月三郎的后续发展。按照晴子的叙述,应该是与几位并无什么感情,和父亲更是亲缘淡薄,那么如今只有兄长带着妹妹来处理后事,看来果然如望月三郎所说,他们在家中并不受父亲的重视。


    “如果可以,我们想和许少庭先生单独聊一聊。”男人对阿尔托用英文说道。


    阿尔托同样以英文回复,并不客气,直言:“我受人吩咐,是绝不会让这孩子离开我眼前。”


    最后,只让阿尔托带着的两名英兵退出门外等候,办公室中剩下他们三个国家的四个人。


    男人解释道:“三郎的死与您无关,这点我们并不怀疑,请您前来,也并不是怨恨您,只是我们始终想要知道那天,晴子和三郎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争执?”


    男人用汉语说完,身边女孩突然用语插了话,她语速很快且焦急的说了一串。男人等她话落,也用语斥责了句,这女孩才绞着手指头满脸委屈的闭上嘴。


    男人道:“菜菜子说,晴子和三郎感情最好,她绝不相信晴子会杀死哥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请您一定不要欺骗我们。”


    话落,那名为菜菜子的女孩已经上前,不管不顾的对着少庭鞠躬。


    少庭面无表情的等这姑娘情绪冷静下来,因见他不为所动,菜菜子握了握拳头,退到了兄长身后。


    “我想知道,晴子会怎么样?”


    他开口说出进来的第一句话。


    男人从未松懈对他观察,听闻他说的话,略微松了口气,他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尽最大努力保证晴子活下去,三郎已经死掉了,我们不能再失去晴子。”


    “况且。”这男人说,“如果三郎还活着,他也一定不愿意晴子死掉的。”


    对于这话,少庭只觉得讽刺,他并未隐瞒,只将晴子翻译小说组织女性权益的事情隐去。从那晴子找到他讲述对他小说的喜爱,进而关于她在前线遭受的侵害,以及到了工部局后,望月三郎是如何责骂她甚至让她举抢自尽的话,几乎没有错过一个字的重复给了这位兄长。


    他考虑到男人的汉语水准,尽量放慢语速,这人汉语水平却比他想的要好,等他说完,这人面上已经浮上了极尽的悲哀神色。


    他就明白,这人听懂了,但是少庭却不信这人不知,讽刺问道:“晴子遭遇的事情你难道要说,你一无所知?”


    “我安慰过她,这是无上而伟大奉献。”这人却叹息说道,“没想到她竟然痛苦到这种地步,可是憎恨只会毁掉自己,她应该宽恕自己。”


    男人说完,就见眼前这年轻人沉默不语,他以为是说动了这年轻的华夏作家。


    然后就见这位年轻的作者对他嘲讽道:“无耻者永不反悔,只有好人才会等待一个道歉。”


    “晴子小姐一直都只是在等待你们的道歉。”少庭嗤笑一声,“就是因为一直等不到啊,没有人给晴子小姐道歉,就是因为你们都理所当然所以,我说,还不知道是谁杀死了望月三郎吗?”


    男人神色顿时动摇,急忙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是你们杀死的望月三郎。”


    这年轻人像是害怕他听不清楚,字字清晰的吐露着,“是你们着晴子,递给了她名为痛苦的刀,推着她着她杀死了望月三郎。”


    “而且我相信,这世上对于望月三郎的死亡,没有人会比晴子小姐更加痛苦。”


    “所以,救她出来吧,你当年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这一次至少保住妹妹的生命吧。”——


    不知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触动这里的望月兄妹,但男人将他的话翻译给了菜菜子,他说道一半,菜菜子已经捂着眼睛,泪水从她指缝往下落。


    阿尔托颇有些不自在的望着天花板,等菜菜子擦了眼泪,男人才道:“我们想救晴子,但前提是晴子肯听我们的话将她证词改掉,否则无论如何,我们也都无法保证她的生命。”


    因此,本是想摆脱阿尔托带自己去见沈灵均,阴差阳错的却先去见了望月晴子。


    这是出乎意料的见面。


    看着眼前面容憔悴,但意外的神情恬静的年轻姑娘。他很诚实的开口:“我本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


    “是总一郎哥哥拜托你来劝说我的吗?”晴子笑道,“可是,真的很抱歉,以后不能看到您写的小说了,也没有机会让您点评我的作品了。”


    “那就活下去吧。”


    “做不到了。”晴子说,“虽然我不后悔哥哥早就在去了战场后,被名为战争的恶魔吞噬,告别了长崎夏的那个望月三郎,已经不是我的哥哥了。”


    “但是,晴子小姐……我想请您活下去。”


    望月晴子非常温柔的看着面前的华夏青年,他像是有些承受不住,用手去撑自己的额头,紧紧地皱着眉头。


    她一直都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人,他死有余辜。您这样的好人却为此赔上性命,这就是对邪恶最大的纵容”


    “我请您……”这青年捂上眼睛,“请您活下去,请您比谁都幸福的活下去。”


    “求你了,晴子小姐。”


    关于晴子小姐的梦,在梦境的开始总是那的夜晚,晴子小姐说,这样结局对于小说来讲未免过于平淡。


    晴子小姐又说,在这样不幸的人生,能看到您的小说真是太好了。


    然后,关于晴子小姐最后的记忆是,她平静而怀念的说道:“千风先生,我的命运本该结束在十一岁那年长崎的夏晚上。”


    “后来战争吞噬掉了哥哥,让他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我也思考过,究竟是战争让哥哥变成了恶魔,还是哥哥人类的皮囊下,本来就是恶魔?”


    “但是我真的很疲惫了,都说很多人活到了八十岁也不想死去,但是我如今却觉得,这人生的道路究竟还要走多久呢?我真的……已经再也走不动一步了。”


    “所以,也请求您,让我就此休息吧,让我获得真正的,永恒的安息吧。”


    “对不起。”关于晴子小姐,他最后这样说道。


    “您为什么要道歉?总是无罪的人在道歉呢。”晴子最后这样对他说道——


    在三后,阿尔托捎来望月晴子的消息,她对于自己杀死望月三郎的行为没有任何狡辩,承认自己正是怀恨已久,故意谋杀。


    她没有被押送回国,在华夏就地处决。据说这柔弱的本姑娘,对自己的兄长和妹妹说,死后也不要将她带回故土,她已经不想回去了。就将她烧成一把灰尘,随便散落在沪市的近海便是她的遗愿。


    她的兄长与妹妹答应了她的愿望,实际上望月家族也绝不会允许她的遗体安葬在长崎本家。


    少庭后来买了花与纸钱去沪市最近的海岸线,聊有胜无的祭拜了散落在大海中的晴子小姐。


    只是离开时,总觉得晴子小姐温柔的声音还在耳边,还在怀念着说道:


    我真的好想回到那年……长崎夏的夜晚。


    第100章


    早在来的路上,阿尔托就絮絮叨叨的与他说了许多沈灵均的事情,比如沈灵均这年轻人果然还是人生经历过于顺遂,这次让他吃点亏也是对他有好处。


    然后才话锋一转,可是明明只要认错态度良好,稍作圆滑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的沈灵均其人,这次却罕见的……有些刺头。


    少庭实在想象不能沈灵均“刺头”的画面,阿尔托对他解释:“沉默以对,让人觉得他这是想辞职走人了。”


    等到了工部局见过望月兄妹,又告别了晴子小姐,他出去阿尔托就递上纸巾,指着自己的眼角说:“看来晴子小姐很有傲骨,你擦擦眼睛,要不要缓一缓精神再去看莱恩。”


    他说谢谢,又道不用。


    阿尔托只叹气,今天不知道叹了多少声,带他去见沈灵均的路上说道:“不知是该夸赞现在的年轻人不惧生死,还是该恨铁不成钢,为什么都不能再珍惜自己,爱护自己一些呢?”


    知道这是在说晴子小姐,停顿许久,还是为晴子小姐辩驳一句:“因为……她实在是太疲惫了。”


    等来到工部局的禁闭室,先是将人提出来,然后安排了探监室,隔着铁栅栏,像是探望犯人那样。本该有人在旁监听,托阿尔托的权利,也有沈灵均被禁闭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并无监听必要。阿尔托体贴的将人送进这间屋子,只留给两人这个密闭空间他退出的时候顺便很有眼色的带上了门。


    并不大的房间中,就剩下了他们二人,只是隔着栅栏面面相觑,平添了几分可笑的黑色荒诞。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少庭仔细看对面的人,确实是瘦了,瘦的不多,更多给人的感觉是格外的沉默。其实平里也发觉这人游刃有余的气场下,时不时透露出关于某些不可与他人说道的,经年历久的沉默底色。


    因为许多年了,是从未也大抵觉得说了,他人也不会懂的情绪,所以就不说了。但并不会因为没有讲出来,这些情绪就会消失。


    反而随着他的成长,令他从灵魂中迷茫无措,最后累积成魂牵梦萦的他乡与故乡。


    沈灵均也在仔细看眼前的青年,比刚遇见时,这人看着要健康了许多。初见时他还以为是遇到了华夏传统故事里的小鬼格外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珠,与流离不定仿佛置身世外的飘忽气质。


    他开口应该先笑着温和问他:不过几我就出去了,你怎么就这么急着来见我?


    但他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也许你会懂。”


    他道:“你看起来像是和我一样的人。”


    对面的人摇头:“我不如你,在我这个年龄,你一定能做的比我更好。”


    沈灵均大感诧异与好笑,没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说:“我在你这个年龄,和你的成就相比,能有十分之一你的声望?还是金钱?若说社会地位,相信我,少庭,只要你愿意,随随便便就能获得我现在的军衔。”


    “我本以为你与我是一样的人,可后来发觉自己这想法与坐井观天没什么无区别。”


    “少庭,不一样的,你是天才。”沈灵均笑道,仔仔细细望着对面的人。


    他说:“我只是个平凡的人。”


    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样的距离?


    “最开始遇到你,我以为你是和我一样举目四望,没有故土的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呢?”沈灵均说,“你看你,对所有的人都不看进眼睛中,什么对你来说都像是游离的风,你自己也像是风,谁都捉不到你。”


    “你看你,怎么和我这么相像?”


    其实这些话一直都藏在心底,见你的第一面就这样想到,那时候并不熟悉,自然不能这样冒犯说话。


    但熟悉后,又觉得总有无尽的时间和机会与你说。


    这样想着,反而过了这许久的时间,所谓的机会也许是相知相交的某个午后时刻,也许是某个相谈尽兴的契机就顺势说出来


    也许只是现在,这第一次初遇就产生的话语,最好的说出的时机就是见到你的每一秒。


    “少庭。”他自嘲的笑,但温柔的唤他名字。


    他以为找到了同类,怀着某种不太光明的想法与他接近,以为可以到一支与他同样飘零的灵魂,让他也在这个世界上有同样漂泊之人靠近取暖。


    但并非如此,这团灵魂飘零的背后,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被无数的人赞扬着喜爱着,他有着被人所爱的能力,也有着让人爱他的能力。


    曾以为没有故乡本该是他们这类人的底色,是终生注定的孤独。


    后来却发现,他的孤独也许是与生俱来,但他绝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比拟的存在。


    “少庭。”他又唤他的名字,觉得这是世上最温柔的两个字。


    他也觉得自己的心里温柔极了。


    “我一直崇拜于你。”他笑道。


    “也自卑于你。”他收起笑容。


    然后,他郑重说道:“也想和你在后的子里,都是幸福与开心的每一天。”


    少庭愣住,本想道,来见你,只是想见见你,确定你这个人没有遭受什么严词拷打,也确认你没有生病身体健康,确认是吃好睡好没受到非人对待……


    如今只好笨嘴说:“师兄啊,你不要妄自菲薄。”


    至于我为何也与你一样,一副没有故乡漂泊无依的气质,这该让我如何解释,因为这身躯中装下的是来自百年后的灵魂。


    我想念我的故土,它是百年后再无人敢欺的世界大国。


    我也怀念我的朋友与亲人。


    这里也是华夏,可却是风雨飘摇再无我亲朋友人的故土,与我而言……


    故乡也似他乡。


    凡尘举世,我再也回不去了——


    关于沈灵均,自然是不该有给他探望的时间,有阿尔托开后门,也不好赖着时间聊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阿尔托只给了他十分钟,少庭不知道沈灵均说出去了几分钟,但等沈灵均说完,他慢慢地想,慢慢地思考。也许应该此刻无言而显示尴尬,沈灵均此人却如同升华了灵魂般,完成了对自己灵魂的考验,就平和的望着他。


    好像只是这样能看到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想了很久,慢吞吞地说道:“姑姑准备带着母亲和珍珍,还有我搬去港岛。”


    “就在这月,买到船票就立即起身。”


    沈灵均略作思考就点头:“沪市已经不适合你们留下,搬去港岛是个不错的选择。”


    看来沈灵均虽然关在工部局,但对外界的消息却还是十分灵通。


    少庭可有可无的冒出个念头,都知道也不安慰我。不过又想这人夸他有着巨大的能力,于是也就知道在沈灵均心里不知有多高看他。


    他悄悄地坐直了些身子,努力看起来像模像样点,但更快丢出下个问题:“我要走了,也许赶不及你被释放,也就来不及面对面与你告别。”


    “所以你是来告别?”他便问。


    少庭说:“港岛离沪市也不远,你要是放假就来找我玩,或者等过段时间风头过了,再来沪市找你。”


    但是总归不能再在一起,他心里想。


    沈灵均笑着说:“好,一定会去找你。”


    他便用力的点头,好像这是个价值千金的承诺,要听进心中最深处的地方,小心放置,珍惜收藏。


    被关上的门被人敲了几声,是阿尔托的提示,探视结束。


    谁都没有说再见,他们看了彼此一眼就是告别,但都记得再见的约定。


    只是沈灵均不知道,离开的青年在心中想,他还是不够勇敢。


    他从未任性过,所以“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离开”这样任性的要求,他还是说不出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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