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沈灵均没先急着去看报纸,他颇为好笑的看着自己这总是不掩性情的家庭教师。
他笑道:“你就这么喜欢知行先生?”
张求仁没好气的瞥了眼沈灵均:“我这是欣赏,欣赏懂吗?”
沈灵均道:“懂得,只要不是文言文,我都能听懂。”
张求仁:“那知己懂吗?知行先生就是我的知己。”
沈灵均:“额……知己不就是非常好的朋友?可是老师你认识知行先生吗?”
张求仁大手一摆:“何须非要见面认识,我们互不相识,只通过文章就是精神上的知己了。”
许少庭拿起报纸正准备看上面写了什么,听到这么一段对话,他手一抖,报纸发出哗啦声音,把那师生两人注意力也拉扯过来。
便听他的“精神知己”张求仁说:“你们俩看看这报纸上的点评,总之唉!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这些人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嘛!”
许少庭看张求仁这样,加上之前两节课的相处,他发现张求仁先前对他说自己为人随和,脾气很好,这点倒是没错。
只观张老师和沈灵均相处,与其说老师与学生,倒不如说是一对儿朋友了。
但也明白张老师为何得罪了人,诚然他脾气是很好,嬉笑怒骂毫不掩饰,为人担得起直率洒脱四个字,但就这样做人真性情,许少庭才不奇怪会被人忌恨。
他最开始写小说,除了码字发表和读者交流,还结交了许多同写小说的作者。
很多人以为全职作者不怎么接触外人,是个再“宅”不过的职业。许少庭不否定这样的看法,有些作者确实如此,但也有他这样通过写小说加入“作者圈”,每反而不少和人交流。
接触的人多了,便发现最爱直白表达自己的人,常常会遭受更多非议。
他想自己最开始也是这样的,想到什么就说了,并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想法与感情。直到群中聊天记录被人截图挂在外面,一个群的作者拉出个小群,竟在群中吐槽最爱帮助新人解答的那个作者……
一个人所表现出的无论是善意,还是随口一句话,都成了周遭人口中的别有用心,久而久之,竟也不下于到了社会油锅里摸打滚爬了一遭。
许少庭几年后回首最初,发现现在的自己也变得谨言慎行,就算是相熟的作者也不会什么话都说了。
只是后来想想觉得可笑,明明错的不是敢于坦言的人,最后却是没错的人闭上了嘴。
这样一想,倒好像是如了那些人的愿,要的就是你闭上嘴,再也不发出声音。
许少庭看张求仁这模样,便很佩服张老师了,三十多年来也没有被社会大熔炉打磨融化成个千篇一律的样子。
其实许少庭是这时候还没接触过什么新青年,所以觉得张求仁精神面貌极佳。殊不知张求仁这样的文人有着相当数量,在这特殊的年代,有的人因为国家贫弱愈加麻木不仁,整活得浑浑噩噩与行尸走肉也无区别。
有一批人,却是越黑暗越风雨飘摇时刻,反而胸中燃出名为“理想”与“追求”的火焰,他们从不惧怕发声,终生都在大声的呐喊。
你若想要他们闭嘴不再出声,他们甚至愿意为此反抗到付出生命。
因为,那就是他们的“道”。
来自百年后许少庭别说不理解为“理想”付出生命,从二十一世纪和平年代而来的他是根本从未见过。
沈灵均和张求仁驴头不对马尾的说了番话,他也拿了份报纸。
许少庭手上那份则是个夸赞的短评,写的是:
推荐《新月》杂志最新两期,新人作者知行的小说《春风的故事》,用凝练流畅的语言文字徐徐展开了四个女孩短暂可悲的一生,尤其是作者借春风之口说出的话,更是振聋发聩,令人深思不已。
至于后面则是点评别的小说,这是个专门的文章,《春风》也不过只占了其中一段。
许少庭正要说,这不是在夸知行吗,身旁沈灵均念到:
“最近常有人向我推荐个新人作者知行的中篇小说,我便也购买了《新月》杂志两期,阅读了《春风的故事》。读完简直让我大感惊异,这样粗糙幼稚的句子,什么时候《新月》换了风格,连这样的作品也能登上杂志了?
主编更是可笑,写下那样个昧着良心的点评,是连脸面也不要了?更可笑的是,全文看似在写女性之苦,封建传统之害人,但细品分明是在夸大其词,故意写些黑暗悲痛的女性遭遇引人注目。
若说起事实,分明是再不济,女子也还能依靠男人寻得个避难之所,男子反而穷到陌路连这般选择都没有。
作者大可不必为了夺人噱头,编造些女子故事夸夸其谈,除了猎奇毫无意义,真正背着枷锁如同牛羊一般的不是女子,是千百年来封建统治下所有贫苦的人们,其中的男性们甚至没有女子还可以通过嫁人活下去这条出路。”
沈灵均念完,他正要发表些看法,张求仁已经怒道:“你还念出来?不行,听得我更生气了!”
“这厮都说的什么屁话?”张求仁冷笑一声,“正常人读完会是这个想法?我看分明是他想法异于常人,看似站在道德高地,分明是毫无怜悯之心,打着正义的旗帜说着再也冠冕堂皇不过的话。”
沈灵均:“我只是觉得写这篇评论的人,似乎没有感情?正常人应该都会可怜小说中的女孩子才是,这人倒是没有一点这样的想法,反而想到了世间男子,说他们比女子更可怜……”
沈灵均顿住,他恍然大悟道:“如果写下这评价的人是位男士,那也就不奇怪了。”
许少庭还正在想,最后一段话说的很有道理,千百年来哪里只是女子可怜,封建统治下的贫民百姓是不分男女全都很可怜。
而且猛一听,女子再不济也能嫁个男人寻求依靠,似乎很有道理……要是男子穷途末路了,应该可没办法嫁个人也算是条出路。
沈灵均突然来一句写的人性别,许少庭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也顿悟了,他便忍不住说:“师兄,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沈灵均笑了声:“我家中父亲有好几位姨太太,经常听我爸爸叔叔伯伯们说,做女人真是轻松,全靠男人来养,什么时候他们也能轮到这种好事。”
“可我那些小妈们却说,做女人再是辛苦不过,注定一生要生儿育女辛勤持家务,还要担心这辈子遇人不淑,那便是一生都毁了,要有来世她们也要做个男子,绝不再做女人。”
“导致我曾很疑惑,到底是谁说的对。”沈灵均做出个无奈表情,说了句中国俗语,“还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听着都很有道理。”
张求仁白了眼沈灵均:“这有什么疑惑,你只需去问上十个男子,下辈子愿不愿意做女人,再问问十个女子,下辈子是想做男人还是女人,就知道你的父亲叔伯们不过是放屁。”
“我只听过有女人说下辈子要做男人的。”张求仁不齿笑道,“可没见过那个男人说下辈子做女人。”
许少庭不由的听入迷了,很想给张老师鼓鼓掌,他可真是个辩才啊,要是让他来反驳,可不会想到这样的例子。
接下来许少庭和沈灵均又看了剩下三份报纸,这三份都是短评了,是专门刊登在报纸上小说那版。
一则态度中立:文字语言看似稚嫩天真,缺少雕饰,细读也是很别具一格的文风,很是有些烂漫的味道。只是故事整体读下来,作者未免夸张,让人觉得有些为了悲剧而悲剧的意味。
许少庭心想,这评论写的还挺有道理,再看下面两篇:
“《新月》杂志最新两期连载的《春风的故事》是什么玩意?文笔语句如小孩子就算了,故事更是故作深沉荒唐无比,只想对作者说,小学生写的也比你有文采呐!”
许少庭惊呆了,他竟然在百年前看到了读者评论作者小学生文笔,真是别有一番亲切感,许少庭都想找到这则短评的作者,问问他是不是也是从二十一世纪过来的。
最后读到的那篇评论,则是写到:
这小说实在不敢苟同,为什么写的只是女子被压迫,作者这狭隘眼界让我怀疑是不是就是个自怨自艾的女郎?
纵观历史和如今国家风雨飘摇之际,哪里只是女子附带枷锁而行,是所有的劳动者们都如牛羊任人宰割。作者选成四个女孩,一篇本该成为佳作的小说因为性别失了立意,只看出了一颗挑拨男女对立的不怀好意。
许少庭心情难以形容……
怪不得有人说“文者杀人于无形”,可不是,这样一通评论下来,要不是他自己就是作者,他都会被这评论牵着鼻子走,心想这样的小说可不就是作者在给男女性别搞对立吗。
同时他更坚信了,能写出这样评论的应该是男人,要是女子写的,能以男性的立场出发……也是个奇女子了。
第32章
不过许少庭现在很佩服张求仁老师和他这师兄沈灵均,也明白了许嫣然为何说沈灵均是个聪明人。
要说张求仁和沈灵均的共通点,便是看待问题比常人透彻,许少庭都差点被这几则文评牵着鼻子走。
也在想:我是不是不该投稿这篇小说,他们说的很有道理,要是偏激的人看了,可不就是造成了性别对立。
结果张求仁和沈灵均道出了关键:写出这样评论的人定是男子。
许少庭也拐过来了弯,屁股决定脑袋,男人写的点评肯定是站在男人的立场。
不过张求仁和沈灵均在看待问题透彻的共通点中,不同的就是两人的表达方式。
沈灵均显然更加内敛委婉,短短的几次相处,就看出这是个很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张老师就是凭着自己性情了,高兴了便是仰天大笑,不开心了,他决计不会委屈自己,定要把自己脸上的五官全部加以利用,表情丰富的和电影演员似的。
仔细看着,许少庭还想到个人也是面部表情相当丰富,想了好一会儿,他恍然大悟,不就是他的大美人姑姑许嫣然嘛。
只是张求仁太放任自己感情,这节课他气到直接罢工,命令沈灵均教许少庭英文和算数,国文暂且放一放。
张求仁抽出张稿纸,握着钢笔低头便道:“国文课所学不过只是打下基础,真正的学以致用是能凭着这些文章道理化为自己的东西,再次加工输出只是学了,便无后续,不过是白学,你们俩要是能写出知行先生这样的小说,这些之乎者也不学也罢。”
许少庭再次听到彩虹屁,还是升级版本,他只觉一股热气涌上脑袋,整个人是在瞬间脸红发热的都要熟了。
沈灵均正摊开英文课本,准备纠正少庭发音,这也是沈灵均对于许少庭此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其中之一。
先不说这少年总是和周围人相比,缺乏常识到让他几乎觉得此人很有点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再说奇怪的事情,便是听到许少庭念英文单词,那一口随性不够优雅的美式发音
他是从哪学的?许怀清可是说过,他这个儿子从小呆在上海老宅,堂堂个男孩被他母亲当做了深闺小姐,那这口美式发音的来历还真是耐人寻味。
许少庭一节课下来,几乎所有发音都被沈灵均纠正了一遍,结果导致效率异常低下,等到算数题没做两道,就到了下课时间。
白人管家埃里克敲了敲门,许少庭说了“请进”,这中年白人迈着轻而慢的脚步踏进房间,问张老师和沈先生是否要留下来用晚餐。
沈灵均道了声谢谢,然后解释道:“我今天要去警署轮值,算算时间,只够路上随便买点便宜吃食,不能再逗留了。”
张求仁把他写了一下午的稿纸夹进教科书,匆匆的将文具一起收拾进了提着的公文包中,便站起身催促:“你顺道送我一程,再晚点,我那编辑朋友就要下班了。”
许少庭是一直以为沈灵均和他一样,是个还没工作的学生,听到沈灵均那话才想起来,这人早提过他是申请了什么派遣来上海的。
许少庭正要问是派遣来做什么工作,张求仁已经耐不住性子,拉着沈灵均快步往外走。
许少庭就晚了那么一步,站起身时,俩人都出了卧室,只沈灵均喊了声:“少庭,下节课见。”
停了一两秒,声音已经有了距离,远远传来:“你要是不记得发音,请教你父亲和姑姑都是最合适的。”
晚了几分钟,许少庭出了房间,想寻点水果吃,遇到白人管家埃里克拿着包好的面包,见他便苦笑解释:“本想给张老师和沈先生带着,也就不用路上再买了,谁知道刚出了厨房,他们两个已经坐上车走了。”
“怎么走的这么急?”埃里克问,“很不符合两位先生平常的作风。”
许少庭也道,张老师这是要做什么,不过联想课前张求仁说的话,许少庭心中不情愿的想……只怕,肯定是和“知行先生”有关,毕竟张求仁都说了,这是他的精神知己。
就是可惜,张老师还不知道精神知己的肉/体他早就见过,还很慈爱的摸过他的脑袋,拍过他的肩膀呢。
不过很快,通过许怀清,许少庭就知道了张求仁那节课上是在写什么。
因为许怀清总是很忙,许少庭大体知道他在政府任职,可以熟练对答英文语,有着本与英国各所大学的本科及研究生学历,所以似乎做得是与白人和本人打交道的工作。
许少庭觉得许怀清不是外交官,但也类似了。最近经许嫣然的嘴,也了解到许怀清近来都在和本人打交道。
许嫣然更是道:“黄种人中,若说骨子里就是阴冷狠戾的,莫非本人。早年在本留学,读他们的文人著作,竟是将死之一事描述的极尽华美,是如樱花坠落般的美丽。这真是……若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这样想,也能理解,毕竟少年人总有那么个年龄想法奇奇怪怪的。可本的整个文人圈子里都这种调调……真是不能苟同啊。”
许少庭心中道,这种思想不能说是错,毕竟人各有追求,可就像许嫣然说的,整个社会都似有似无的弥漫着这种思想,嗯,过之不及,便就成变态了。
而最近都在与本人打交道的许怀清,是比以前还要忙碌,之前还能时不时赶在晚餐的时间回家,如今一周时间,是常常连周末都要赔上,整个人忙碌的都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不过许怀清这年龄,能瘦些总比胖些好看,他那张脸瘦了点,还增添了些文人气质。使得许怀清只看外貌,是更加迷人了。
于是近来事情发生了两件值得说道的。
一件是许怀清难得在张求仁罢课这天,难得在晚饭时候到了家。他换了衣服洗了手,坐在桌旁对少庭说:“张求仁今天是不是没给你上课?”
许怀清能这样问,许少庭就知他是知道了,便也不替张老师撒谎了,他老实说道:“下午的课都是沈先生再给我纠正英语发音。”
想想,许少庭道:“要扣张老师这节课的费用吗?”
毕竟张求仁这做法确实很不地道。
许怀清说:“当然要扣,不和他客气。”
然后他解答了许少庭,关于张求仁下午究竟在做什么的疑问。
“这个子仁啊!”许怀清摇摇头,脸上神情却是好笑又好气,眼睛看着少庭,说道,“他专门写了篇长达一千五百字的点评,全是夸赞《春风的故事》写的是多么好,多么厉害,知行先生当是现下先锋作家之一。”
餐桌上静了一瞬。
“噗”的一声,端着牛奶喝的珍珍喷了出来,坐在她对面的许嫣然很是嫌弃的赶紧躲开。
张氏从袄子里抽出帕子,给珍珍擦嘴,也埋怨道:“你个女孩子就不能贞静娴熟些吗?”
许嫣然就说:“嫂嫂,你就不能改改你那老过时的想法?自己过的压抑就算了,还要压抑着孩子的天性吗?”
珍珍忍辱负重的赶紧插话:“都是我的错,你们两个别说了,爸爸还在说着呢。”
两位女士这才互相瞥了眼对方,扭过脑袋不出声了。
许怀清还看着少庭,他道:“今天下课,你张老师便搭着灵均的顺风车,跑到了上海晚报编辑部,要他那位做编辑的老朋友加塞,把他这篇吹捧的天花乱坠的点评登报,誓要和那些骂你的人打个擂台。”
许少庭:“这……这……”
他嘴角抽了抽,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张老师,在下甘拜下风呀!
许嫣然第一个笑出声,笑的身子发抖,她捂着腮帮子也看少庭:“你们老师真有意思,我真想告诉他,你的学生许少庭就是‘知行先生’。”
“千万别。”许少庭郁闷了,“要是他知道了,我们还能相处?张老师教的挺好的,我不想换老师。”
许怀清却有点不赞同:“如果后来突然知道,才是不好相处,事无不可对人言,少庭,这件事最开始你就不该瞒着。”
惹得许少庭也很是不开心,还是许嫣然和珍珍帮他说话,纷纷抗议许怀清,这关少庭什么事。
连张氏也出声维护儿子:“你是他父亲,不向着孩子就算了,怎么还向着外人,成了孩子的不是了。”——
关于张求仁要求报纸刊登他那篇长评的事情,是以失败告终,编辑刊登稿子是要经过审稿,不可能因为是自己好友就随随便便登了。
张求仁那篇读后感通篇都是夸赞,他的好友编辑读的直翻白眼,不用送主编终审,直接就把稿子给打回了。
许少庭第二天得知这事,松了口气,他现在是无论好坏,都不想再看到关于《春风》这小说的点评。
至于近来的第二件事,便是沈宝丽小姐终于按捺不住,在许怀清白离家上班时间,坐着小轿车登门拜访了。
第33章
那清晨还算未过,不过刚刚八点钟而已,大约是许怀清带着去上学的珍珍前脚开了车离开,一辆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就开到了许家公馆门前。
许少庭如今作息都改了过来,正和许嫣然、张氏在餐厅吃饭,因餐厅离得与玄关不远,几人都听到了敲门声。
许嫣然那时正说:“家中人口还是太少,要是多几个孩子就好了。”
张氏道:“老宅里到是有许多小孩,可以接他们来公馆里玩。”
许嫣然立即面露浓浓嫌弃:“既然出了那个家,就不要再有关系了,我可和他们没什么感情。”
张氏更不满了,很不可思议的瞥了眼许嫣然:“老太太毕竟将你养育长大,还送你留学读书,什么有关系没关系的,他们都是你的血脉亲人。”
许嫣然哼了声,眼角眉梢俱是挂上嘲讽:“你又不是真傻,真以为那老太太会送个女孩留学读书,她对自己亲女儿都没有这么好呢。”
不等张氏再说,许嫣然扭头道:“少庭,我知道你昨天写小说后续了,早餐吃完,快拿给我看看,我真是每天都惦记着后面”
敲门声便是此时响起,许嫣然话拐了个弯:“谁一大早来咱家?我早上向来不组局打牌。”
管家埃里克已经脚步迈的略快,但是仍旧保持着某种优雅的节奏,很有英国绅士的味道。许少庭也因此看到埃里克,就诡异的想到沈灵均,心道英国的环境中养出的都是这样子的男士吗?还真是令人钦佩,很值得学习呢。
埃里克到了玄关开门,与门外的人展开交谈,显然来者是个陌生人。
许少庭坐在餐桌旁隐约听到两句,埃里克少顷来到餐厅,直接走到许嫣然身边,低声说:“说是海伦沈小姐来了,请许小姐出门见见她。”
许嫣然脸色微变,是很疑惑,她道:“她来做什么?”
又因为还穿着居家服,一身没换下来的长睡裙,头发也包在脑后,许嫣然就道:“还要我出去接她?不去,让她自己进来。”
埃里克答:“好的,我这就去告诉门外那人。”
许嫣然瞟到对面坐着的张氏,立即改口:“等等,别请她进来。”
说罢,许嫣然就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回头就见到侄子许少庭跟在了身后。
她讶异问道:“你是要回房间了?就吃这么点吗?”
许少庭对沈宝丽小姐虽未见过其人,但却已对其印象深刻,很是好奇这该是怎样的奇女子。他猜测许嫣然大抵不愿意沈宝丽和张氏见面,这是要把人劝走,但他真是起了好奇心,想见见沈小姐真人。
许少庭腆着脸道:“我正要出门晒晒太阳,和姑姑顺路了而已。”
许嫣然盯着他看,撇嘴一笑,转过头道:“你想跟着就来吧,也见见沈灵均的姐姐。”
许少庭心里“哦”了声,不说他都忘了,这位奇女子沈小姐和沈灵均是出自同一个父亲。
不过都是一个爹,怎么就错那么多,许少庭想,幸好沈灵均没养成他姐姐这样的性格,不然整上课,让他面对着个说话和演话剧一样的男同学,他十有八/九得忍不住和人怼上一场。
在许嫣然和许少庭姑侄二人出了玄关,走到门外,两人于清晨一袭灿灿阳光中,只见了辆车和车旁带白手套的男人,许少庭还在张望,沈小姐呢?这位许嫣然口中长得也算是很不错的女士在哪里?
那带白手套男人动作了,他躬身拉开车门,许少庭两人目光自然投过去。
黑色轿车门打开,先是踏出一截白生生的,许嫣然口中那惨白不见阳光肤色的小腿,穿黑色高跟鞋的双脚落了地,主人才彻底从车中钻出来。
已经是将近十月的天气,虽上海是到十月底才说得上冷,不过今年却很例外,早早的在这月就温度下降,大家都在传是西伯利亚冷空气袭来。
许少庭出了门就紧了紧衬衫领子,冷风直往里面钻。
便见这样的天,车中女郎着一身白色及膝带少许蕾丝珍珠装饰的修身连衣裙,外罩一件浅咖色同样只到膝盖的风衣。
她长发和许嫣然不同,并未于时下摩登女子那般烫了卷,而是清汤寡水的顺直落下,发梢垂在胸前,一侧用发卡别在耳后,在清晨惨淡的冷风中款款走向二人。
待她走近,许少庭就见这沈小姐眉头微蹙,却是恰到好处的自有一番郁郁寡欢的气质。
真是位……
许少庭难以形容了,只能描述下感受:大概便是若不是他喜欢男人,这样的一位女子,以如此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哪里能有男人不沦陷呢。
真是清新到了极致。
所以更衬得许怀清不是寻常男子了。
沈小姐来到两人面前,确是一张清秀有余,但也正是许嫣然口中“并非顶级美女,只是有几分姿色”的脸。
沈小姐一手插兜,一手轻轻拂过一侧发梢,她气质偏冷,略带忧郁,讲话语气总是有股子幽幽的味道:“许小姐,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前年在伦敦吧?”
许嫣然微笑:“是前年,伦敦给我印象太深,就算不下雨也总见不到太阳,怪不得有个别称叫做雾都。”
许嫣然笑着说:“海伦,早就通过灵均知道你也在上海,只是我这组的局不是打牌就算搓麻将,偶尔办个坪party,都是你不喜欢的聚会,便也没请过你,不过想必你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沈小姐目光幽怨的看了眼许嫣然,许嫣然神色不变,笑的八方不动的挡在门前,就是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
沈小姐这幽怨目光就转了个弯,落在了她身旁少年脸上。
许少庭当即胳膊要冒鸡皮疙瘩,他小小后退一步,心中也很哀怨了:沈小姐,你看我是没用的,我可不是张老师那样怜香惜玉,喜爱美丽女郎的男人,你真的是看错人啦。
沈宝丽果然被少年反应弄得面色略有不喜,只是也语气温声的问:“你就是少庭吧,我听你爸爸提起过你。”
许少庭点点头,礼貌回道:“姐姐好。”
沈宝丽语气轻飘飘的说:“我和你爸爸是同个辈分,不该叫我姐姐。”
许少庭想想,他很是为难的看着沈宝丽:“可我与灵均都是张老师的学生,却因此是同个辈分。”
许嫣然也道:“沈小姐,你也是我哥哥教过的学生,该是和少庭一个辈分才对。”
这话落下,姑侄两人就见沈小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话,轻轻哼笑了一声。
许嫣然显然算不得喜欢沈小姐,她直接说:“虽说你登门拜访,我该请你进门喝杯茶,只是我家中正在进行大扫除,实在不是能进人的时候,还是改我登门,咱们两个再好好聊一聊。”
许少庭听到这逐客令,心中想这话很有点不客气,他看许嫣然与沈灵均关系尚可,以为和沈宝丽也算普通朋友,但再一想,要是许嫣然和沈灵均关系还不错,那自然和沈宝丽关系不会多好了。
而若是普通人,听到主人家这样说,但凡知趣或者有点尊严,也该立即甩手走人,道一句当我稀罕进你们家。
沈小姐果然不是凡夫俗子,她只是老样子目光犹豫的望着许嫣然,因穿着高跟鞋,加上本身个头不低,目光已透过许嫣然肩头望向她身后,直望进公馆里头。
“是Richard不愿意见我吗?”沈小姐幽幽的说。
许嫣然:“我哥哥去上班了,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沈小姐自顾自的哀怨道:“总是躲着我,我来,只是想告诉他,大可不必如此。”
许嫣然:“你咱们好好说话行吗?”
许少庭从始至终看着两位女士对话,发现沈小姐果真不令他失望,果真是个奇女子:她是完全的活在了自己世界中,和许嫣然的对话那就是在两个频道里。
许嫣然已经没好气了:“你和我哥哥的事,我也不该参与,但我绝没有骗你,他真的不在家中,你要来找他,也该挑周末他休息时来,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去上班?”
许少庭也想,是啊,况且还真是巧,沈小姐完全是便宜爹前脚走,她后脚上了门,时间卡的这么紧
沈小姐突然出声:“你便是Richard的妻子吧?”
许少庭和许嫣然二人皆是惊住,两人立即转头,张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且不知,她是刚站在这里,还是已经听了好一会儿。
如果是听了好一会儿,许少庭不得不重新审视沈小姐此人,看来并非真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
许嫣然不动声色的横跨一步,要挡在张氏身前。
张氏未领她好意,先她一步走上前,直面了面前女人。
许少庭作为旁观者,被这两位女士从穿着到外貌的惨烈对比,很有点不忍心再看。
张氏已经出声,低声的说:“我不认识你口中说的什么瑞查德,这位小姐,你找错人了吧。”
沈小姐便轻轻的笑了声,道:“难道怀清没有告诉过你,这是他的英文名字?那不知,怀清向你提过我吗?”
第34章
未等张氏再出声,许嫣然便抢在她前面,皱着眉说:“沈小姐,你一口一个怀清,我却是要和你说明白的,称呼许先生或者许老师都可,你不觉得自己以学生身份这样称呼老师,很有问题吗?”
沈小姐语气轻轻,浑不在意的答道:“都毕业不知几年了,怀清也早就不是老师了,拘泥于过去的身份未免太斤斤计较。”
许嫣然当即冷笑一声,眉眼俱是染上冷厉,冷飕飕的肃声说道:“你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兄长却要在意自己的名声。你们打着打破传统,寻求自由恋爱的名义,我无意见。国内盲婚哑嫁的传统确是恶习,只是我兄长既以明确拒绝你,又担着曾是你老师的名义。”
“你不要脸面。”许嫣然声音愈加的冰冷,“我却不能忍着我兄长凭白担了引/诱女学生的名头。”
许少庭听完大美人姑姑这番话,很想拍手鼓掌,为许嫣然摇旗呐喊一番,再看许嫣然白肤红唇,极黑的眉眼挂上冷厉神色,果真是真正的美人就连发起脾气都别具风情。
沈小姐也稍稍愣住,许少庭想,你快走吧,话都说到这份上,做人干嘛这么不要尊严。
许少庭就见沈小姐果真非我等凡夫俗子,她脸一撇,似是不再看许嫣然,目光又落到张氏身上。
沈小姐早就知这妇人无声无息的走到了面前二人身后,她一边与这两人周旋,一边打量这妇人,打量完毕心中大感愉悦,却也暗暗称奇,许怀清竟然能忍受的了一位这样的妻子,分明是连门带不出去。
对待许怀清的妻子,她所知信息不少,是许怀清没出生前便定下的娃娃亲,女方大他四岁不说,还未曾读过什么书,是华夏再常见不过的裹小脚的传统女子。
这等女子要是嫁了个新青年丈夫,十中有九都逃不掉被丈夫休戚的命运。
沈小姐早年目睹大量华夏留学生男子这样做法,心中只暗暗的想,华夏男子便是如此了,她是绝不会如了父亲的意,嫁给一个较之白人男性骨骼瘦弱还肤色泛黄的华夏男人。
直到进入大学,因从未落下学习华夏文化,既有一口地道伦敦腔英语,也会中文写两首小诗,到是意外的在亚裔留学生中很受追捧。
久而久之,也见了些优秀的华夏男子,他们有些将国内这般传统封建的妻子接在身边,沈小姐见了几位,当下便被丈夫与妻子的差距震惊到。
她曾问校内中文文学社社长,一位相当优秀的华夏留学生:“学长,您的诗中常说最好的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相爱,那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位妻子?”
学长叹气答道:“十三岁就定了亲,十四岁便成了婚,我若是不从,家中就不准我出国留洋,我又有什么办法。”
至于这位学长后来和他的封建妻子如何,沈小姐只从旁人口中茶余饭后得知一二,听说是交往了一位同样留学的女学生,已经和原本的妻子登报离婚了。
“我只是追求自己的爱情。”沈小姐说,“错的明明是你们中国人的婚嫁观念,你才是莫要用些俗不可耐的大道理辩驳我。”
“我只问你。”沈小姐看着张氏。
话却如同问着在场每一人:“怀清有什么罪过,要娶这样一位妻子?”
“你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沈小姐死死的盯着面前这妇人。
许少庭见沈宝丽这般咄咄人,走过去要挡在张氏身前,张氏却握住他胳膊,摇摇头。
许少庭略有踌躇,小声说:“我扶你回去吧,外面冷,也不必和这人说什么,并不值当。”
张氏道:“少庭……我也该说出来,这不还是你教我的吗?”
许少庭微微愣住,听懂了张氏的意思,他便站在张氏身旁,只是说:“你放心,我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
张氏便去看那位沈小姐,沈小姐哀婉的长长叹一口气。
她眼中含着股哀哀的怜悯,也许是对许怀清,也许是对张氏,出声轻轻说道:“还请你放过怀清吧。”
许少庭也在想,张氏这不善言辞的妇人会说些什么,是站在道德的高度,还是站在传统观念上……比如说劝沈小姐做个姨太太?
这倒真是张氏能说出来的话。
想到这里,许少庭忍不住扑哧笑了声。
幸而声音很小,没产生影响,他便听到张氏说:“清哥儿回来,是要与我离婚的,你不知道吗?”
沈小姐闻言,面露喜色,但又不信任的幽幽说道:“那怎么未见登报刊登离婚?”
张氏慢慢地,眼神本有些躲闪,但还是大胆着看着面前漂亮女子的眼睛:“我那时猜测,他是不是外面有了喜欢的人,便说你将她接进家里做个姨太太就是了,我并不介意。”
沈小姐面色一变,声音也冷了:“你这是再侮辱我的人格。”
张氏好奇道:“可是清哥儿说了,他绝不会因为这种原因与发妻离婚。”
沈小姐自得笑道:“怀清便是这样坦坦荡荡如君子一般的人物。”
张氏就道:“你刚刚问我了解怀清是什么样的人吗,他说的很多话,我确实都听不懂,我只知道自古以来,大家都是这样的过子,为什么他偏偏要去追求什么理想,我真的不明白。”
沈小姐便道:“你既然了解这些,为什么还要霸占住他?”
张氏突然笑了下,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还摇了摇头。
围观的许嫣然和许少庭,俩人本来都想帮张氏怼沈小姐,见她主动要求自己迎战,也就尊敬了,现在见张氏露出这个表情,心中便都纳闷,张氏是要来哪一出。
就听张氏说:“沈小姐,可是你也不了解怀清啊。”
沈宝丽皱了眉:“不说我和怀清在学识上能有所交流,便说他的新思想,我们二人也是一道想法,你认为你比我更了解他的抱负与理想吗?”
张氏说:“我只是比你更了解他的品性。”
“他就是离婚,也绝不会是因为外面有了女人才离婚。”张氏看着沈宝丽,一时间充斥着旧时代气息的可怜女人竟是与摩登文艺的女郎颠倒了气场。
她颇为可怜的对沈宝丽缓缓说道:“他若是真爱上了别人,定会和我离婚,堂堂正正的与人交往,所以他既然现在还愿意和我保持夫妻关系……”
沈宝丽反应过来了这串话的逻辑关系,瞬间脸色大变,这位她十足瞧不上眼的妇人已经怜悯说道:“那便是他的心里真的没有你呢。”
许少庭和许嫣然比起觉得“精彩”,更觉惊讶,许少庭和许嫣然一样,都认为张氏是弱小而木讷的,但听了这么一出对话,心中都想张氏才是捉蛇捏三寸:
你与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他不和我离婚的本质原因,是因为他心里根本没有你。若是有你,定会与我离婚的。
沈宝丽再不能保持体面,急促反驳道:“那怀清心中便有你吗?”
许嫣然已知沈宝丽败了,插嘴说:“请称呼许先生,你再喊声怀清,我就要替我兄长登报澄清与你的关系了。”
沈宝丽面色更白了三分,哀怨看向许嫣然:“许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也这么如此针对我?在伦敦时,你不也很欣赏我与你兄长来往吗?”
许少庭和张氏听到这话,都去看许嫣然,许嫣然难免神色讪讪,她干笑一声:“谁都有个思想不成熟的时候,况且看走眼这事,也是很常见的。”
待许嫣然说完这话,沈宝丽便道:“我不与你们多说,我和你们从思想上便是不同的,许小姐也不用改登门,去到我那里,你定是不会习惯的。”
“毕竟我那的女孩子都没许小姐那般精彩的婚姻经历。”沈宝丽说完,转身便要走。
许少庭忍不住喊了声:“沈小姐。”
沈宝丽步子微顿,许少庭对沈小姐背影说:“你说我……父亲,人如君子,可他若是能为了你抛弃发妻,这本身就是非君子所为。”
“所以你绝不了解我的父亲。”许少庭道,“你根本就是看低了他,所以他不仅是心中没有你,如我猜测无误,他甚至心中已经是很厌恶你了因为你说的每一句话,在他这种对自己品性极有要求的人耳朵中,无异于是在贬低他的人格。”
许少庭话落下,他们这边三人就见沈小姐身子晃了晃,似是摇摇欲坠般的再也支撑不住。
沈小姐回了头,落下了两颗泪珠,她笑了下,笑的难过至极,也一副令人不忍的姿态,哽咽说道:“你们……何必……何必这样咄咄人呢?”
许少庭:沈小姐倒打一耙的好本事,大家理性辩论,你辩不过就哭?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女人,才拖了广大进步女性的后腿,张氏都比你强呢!
沈宝丽这样说,身子一晃,张氏面色焦急且不忍的上前一步,要去扶扶这位光明正大的来第三者插足的沈小姐。
肤色苍白的一只手比她更快,站在沈宝丽身后托住她的胳膊。
这人个头极高,沈宝丽已是女子中身材高挑者,来的男人比她高出一头半左右,是张白的惨淡的面容,衬得眉目愈加漆黑,于是那张俊美面孔也总带着点森森的意味。
许少庭:“师兄……早上好?”
沈灵均露出个笑,森森的意味散去了,好看的简直能让女孩子们捂脸尖叫,再符合不过所有人对英国俊美绅士的想象。
沈灵均先说:“早上好。”
便低头看自己姐姐,轻声说:“好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姐姐,父亲寄来的信中,还向我问到姐姐近况。”
沈小姐脸色更白三分,她快速站直身子,一副强撑的姿态,冷冷的笑着说:“真巧,父亲给我寄来的信中,也向我问到你的近况。”
沈灵均便笑:“那是很巧了,不知姐姐是来找许老师吗?可惜我都知道他这个点一定不在家,你要来,该是换个时间才对。”
“很巧吗?”沈小姐整了整衣服,踏步便走,只丢下一句,“我倒是稀奇,你是从我说到哪一句就到了这里?堂堂个男人,别整里总跟个鬼祟似的。”
沈灵均看着姐姐背影,好脾气笑着说:“比不上姐姐,不知又是在哪一句就看到了许太太出了门。”
沈宝丽已经加快了脚步,沈灵均便也不再管她,只是抱歉的看着许家三人。
尤其是对着张氏,他羞愧说道:“是我姐姐太荒唐了,没想到她能如此不要脸面,给许夫人添了麻烦,真是对不起。”
张氏看着沈灵均,对待他的身高总很有点怵的慌,她小脚后退两步,连忙摇头说:“不是你的错,你是你,她是她,不关你的事。”
想想补充了句:“你是个好孩子。”
沈灵均脸色温和,待还要说,许嫣然率先转身说道:“都站外面做什么,进屋里说,Leon你既然来了,早饭吃了吗?吃了就进来喝杯咖啡,或者你要去上班?”
沈灵均今休息,只是今早与沈宝丽打个照面,察觉了这位姐姐今很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他思来想去,结合昨一向不与他说话的沈宝丽,竟然问了两句他在许家上课有没有见过许太太,是个怎样的人。
沈灵均便也前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自家这个性子颇有些高傲的姐姐,真能丢脸到如此地步。
沈灵均说:“早饭已经吃过了,今上午确实无事,不过我打算随便逛逛上海。”
许少庭弱弱的开口:“你进来吧,我有数学题要问你。”——
沈灵均最终因为师弟开口,还是进了许家,两人呆在许少庭卧室,张氏继续去吃早饭,过了会儿,许嫣然带着埃里克进了侄子卧室。
看到她那本就有些瘦弱的侄子与沈灵均肩膀挨着肩膀,低头在稿纸上演算。因为俩人身材相差悬殊,让她联想到了一只小猫依偎着大猫的场景。
许嫣然笑道:“给你们送些咖啡、牛奶,还有黄油曲奇和纸杯蛋糕。”
许少庭头也不抬:“上午再吃这么多东西,午饭都要吃不下了。”
“你吃不下,还有Leon。”许嫣然走过来,埃里克端着盘子,很有职业素养的一一摆在俩人面前。
“你英文名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怎么拼写?”许少庭又去问沈灵均。
沈灵均正要给他在稿纸上写了,许嫣然站在书桌前问:“少庭,小说呢?我拿到客厅去看,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两个学习。”
沈灵均心中想当然的以为是本书,就见许少庭站起身,从桌子上翻出一沓稿纸递给了许小姐。
大家彼此距离这么近,沈灵均便看到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手写体,他随口问道:“什么小说这么精彩,还手抄了一遍?”
许嫣然随口答道:“这是少庭自己写的小说,他没事干了,抄别人的小说干嘛。”
等许嫣然话落下,场面静了那么一瞬,许少庭看着许嫣然,许嫣然看着许少庭……俩人都很相顾无言。
沈灵均也愣住,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个答案。
第35章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少庭早就明白这件事,他早年上初中时,即使瞒的再小心,也让人知道了自己在网上写小说的事情。
班中同学或出于好奇或是真的喜欢看小说,纷纷向他询问小说名字。
还是小少年的许少庭那时便宁死不屈,嘴巴闭的牢牢的,死活不肯说出文名笔名。
同学中便有人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是你在小说里面写了关于我们的坏话?害怕让我们看到?”
那时不过十三四岁的许少庭,还没被磨掉脾气,因父母双亡,踢皮球似的在几个亲戚里蹭一口饭吃,性格说不上乖戾,也较之同龄孩子稍稍有些孤僻,当即因为此事与同学发生口角。
小少年冷言冷语的回道:“放心,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你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是,我不可能把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人写到小说里。”
这番话说的不客气,大概是因为小说写多了,连和人吵架都很会戳别人痛点。
事后班主任逮了这俩从吵架升级为打架的俩男孩,听了来龙去脉,也暗自想,果然是没了父母,所以连说出来的话都别同龄孩子早熟,这年龄的孩子能说出这么刺耳的话,也是个本事。
只是可惜了,也因为失了父母,性格变成这个模样。
许少庭也始终记得这件事,他初中时期的班主任说了句话:“你会写小说这多么厉害,不要害羞,这不是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情,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告诉我,我也能帮忙纠正纠正你的病句错字。”
许少庭自然嘴巴闭的和蚌壳一样,班主任也没撬开。
到是后来班中有女孩子也开始了写小说发在网络上,并且落落大方的告诉同学文名笔名,还让同学去留言收藏,一段时间内对比的他这个人很是不合群和孤僻了。
少年时的许少庭为此遭遇愤懑不已,他心中想:可我是我,你们是你们,他们是他们。
我凭什么要和你们一样?
你们又凭什么拿自己的想法扣在我的脑袋上?
只等到初中毕业,高一退学,待到十八岁的许少庭回首往事,早年被老师同学评价的略显孤僻的怪脾气已经磨掉,成了个这社会上被普世价值观所认同的“正常人”。
毕竟在当今社会群体的价值观中,似乎不仅仅是违法犯纪有错。
就连不合群,内向,少言寡语,不喜欢微笑,你和“大多数”是不一样的……
也都是错的——
如果将人分为“大多数”和“少数”,比如外向活泼的人是大多数,许少庭则绝对就是内向的少数。
如果男人与女人相爱结婚生子是大多数,那许少庭更是异类。
刚觉醒性取向时,许少庭曾迷惘过,他想:是不是我是错的?
等到四五年过去,直到重生穿越到百年前还母胎单身至今的许少庭,比起纠结一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妄图想和另一个男人谈恋爱,这样违背普世价值观,被大多数人定义为“错误”的思想
他更纠结,他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那个能让他动心的男人。
许怀清向家中众人说过张求仁老师单身至今的原因,算是桩有趣的逸事。
张氏说:“结婚生子是人生大事,张老师要求太高了,他都这个年纪了,连个孩子都没有多可怜。”
这话戳中了许嫣然痛处,许嫣然本算不得喜欢张求仁,当时便翻了个白眼反驳张氏:“人生下来又不是只为了生孩子,张老师既然有所追求,能一直坚持也是值得钦佩。”
张氏看了眼许嫣然:“张老师是个男子,自然不用担心,年龄多大了都能娶小姑娘生孩子,但是女子可不能接受这样的思想,你可不要教坏了珍珍。”
许嫣然简直以为张氏是在指桑骂她,因此又单方面的与张氏冷战了两。
少庭却是莫名的很能理解张求仁,他现在是不纠结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了。
他纠结的是,他真的此生能遇到那个让他喜欢的人吗?——
当下,许少庭没想到还能遇到少年时期遇到的事情,但又有所不同,当年的同学是不懂事的小少年,当年的他还是那个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男孩。
现在面对的是有礼貌的沈灵均,他也是个脾气收敛许多,甚至能被称得上是好脾气的许少庭了。
屋中三人,姑侄二人先面面相觑,随即两人心有灵犀的看向沈灵均。
沈灵均一时两只眼睛不够分,只好看看许嫣然,又转回来看着身边坐着的少年。
许少庭与他大眼对小眼,心想一个谎言还要一千个谎言来圆,他便说了实话,只是稍加修饰:“我空闲时候自己随便写着玩的。”
许嫣然想,少庭说过不要告诉别人他写小说的事情,便道:“我说秃噜嘴了,是少庭自己抄写的小说。”
两句话,近乎同时发声,同时落下。
姑侄二人再次互相大眼瞪了小眼,两人都颇有点没眼了。
沈灵均处在两人中心,切身体会到了尴尬的氛围弥漫周身,他难得的手脚不知该往哪放,干脆低下头一只手握着钢笔,刷刷的在稿纸上接着演算。
嘴中求饶的说:“当我什么都没问,我什么都没看见……Miss许快去看小说吧,少庭,你快收心,这道题才做了一半。”
许嫣然见英俊苍白的青年如此做派,品出点可爱味道,噗嗤的笑出声,摆摆手揭过此事:“你们两个好好学习,我便不打扰你俩了。”
就很不够意思的留下许少庭,自己拎着稿子快步走出了卧室。
等卧室只剩下两个男孩,许少庭勉强收心,剩下半道题做完,沈灵均放下钢笔,看出许少庭已是心不在此,大概还在纠结刚刚的事情。
他想想,开口说:“该尴尬的是我,沈宝丽再怎么说,也是我姐姐。许小姐应该向你们说过我与沈宝丽之间的关系,可只要担着姐弟的名号,就算我与她关系冷漠的如北极冰川,外人看来我们也都是一体的。”
许少庭听了这段话,不知道沈灵均干嘛又提起沈宝丽,他只好安慰:“在我看来,师兄就是师兄,和沈小姐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况且什么年代了,搞连坐没意思。”
话落,许少庭就见沈灵均露出羞赧表情,他本来离他就坐的近,也早就习惯了这人的好皮相。
但第一次见沈灵均露出这样堪称可爱羞涩的表情,他心中一动,赶紧撇开脑袋,不敢看了。
便听沈灵均问:“连坐……是什么意思?”
好啊,原来是香蕉人师兄在害羞这个……
少年大囧,解释了连坐意思,沈灵均又说:“女子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在华夏还没结婚是不是很奇怪?”
许少庭老实答道:“是非常奇怪。”
在这个年代,二十二还没嫁人,周围人看来估计和怪物没区别了。
沈灵均意味深长的说:“沈宝丽有没有收到父亲寄来的信,我并不知晓,但我确实收到父亲的信,让我转告她尽快回伦敦。如果不出意料,大概是父亲已经物色好了沈宝丽结婚对象,这是在催促她回伦敦订婚。”
许少庭不知怎么评价,心中道,那沈小姐也很可怜了,二十二岁这个年龄放在百年后,还年轻着呢,唉,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只是就算如此,也不能第三者插足,赶着做小三呀。
沈灵均盯着师弟,似乎是看出他想法,缓缓地又道出件事情:“其实在去年年初,沈宝丽差点便与一位追求她多年的南洋华裔商人订婚。只是临近订婚期,那位比我姐姐还小了两岁的英俊多金商人却被美国海关扣下,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一夕间很有点生死不知的意味。”
“沈宝丽便绝口不再提此事,那商人家人找上她,她也只推辞说,不过是普通朋友,订婚的事情乃是家中人瞒着她敲下的决定。”
“而我那父亲大概是见这女婿生死未卜,也不愿意因此赔出去个花了心血养出来的女儿,也或许是早与我姐姐串通一气,难得做了回慈父,只把取消订婚这件事的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身上。”沈灵均语气冷淡,眼皮垂了下来,许少庭便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
只是看着他面色冷了,但也像是个大号的孩子,孤落落的坐在那里。这一瞬间许少庭诧异的想,他和沈灵均似乎是同一种人。
都与这个世界有点格格不入的模样。
许少庭斟酌着道:“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愿宝贝女儿因此吃苦。”
毕竟还没结婚呢,谁都不想初婚变寡妇嘛。
沈灵均点头:“若是如此,便也能理解,只是三月那南洋商人便从美国回来了,不仅没缺胳膊少腿,还谈成了桩大生意,我父亲便携着沈宝丽亲自登门拜访,希望将本该年初举办的订婚继续履行。”
那南洋商人说:“不过是普通朋友,何来订婚一说?”
沈宝丽道:“你耽误我三年青春,我不与你计较,如今不过是看我年纪大了就生了别的心思,你以为我瞧得上你这样的人吗?”
南洋商人便道:“以海伦沈的手段,也会焦急自己年龄?这样看来,沈小姐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罢了,我还以为你真把自己当做了个女神呢。”
沈灵均说到这里,他看着许少庭:“两人彻底撕破了脸,这段婚事自然作罢。此后我父亲便极力给我姐姐再找位金龟婿,只是有钱的,样貌不如原先那位。有样貌的,金钱权利上便入不了父亲和姐姐的眼。但是父亲是愈加着急,去年后半年对姐姐已是愈加没有好脸色。”
“我猜测,姐姐也是深思熟虑后,想到了许老师,虽然许老师已有妻子孩子,但样貌资产皆是不俗,对如今的海伦沈未免不是一个极好的结婚对象。”
许少庭:精彩……也是拿得起放得下,脸皮厚的都不要了,怪不得能养出个沈小姐这样的女儿。
想到这里,许少庭更加诡异的看向沈灵均,所以师兄是像他妈妈吧?
第36章
但这毕竟是沈家家事,华夏人有句话是家丑不可外扬,许少庭听完沈宝丽的故事,正是如沈灵均所说,在外人看来无论如何,他们二人也是姐弟。
若是换个人,许少庭也要吐槽两句沈小姐与沈父。
对着沈灵均,他只好委婉说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便是这样的,你看着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但那想法就是千差万别。”
沈灵均黑漆漆的一双眼睛看着许少庭,并不做声。
许少庭犹豫了下,道:“师兄,你做好自己就是了,旁人怎么活,其实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灵均淡淡一笑:“即使那人是我父亲,是无论怎样也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姐?”
许少庭:“为什么不能?这世上你以为困住自己的是父亲,是血缘,是摆脱不了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沈灵均故作惊讶:“难道不是?”
许少庭认真回道:“能困住自己的,只是自己。”
沈灵均对面前这少年的话只是笑笑,惯常的温和笑容,许少庭忍不住吐槽:“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样的笑容,就是你的面具。”
这话倒是惹的沈灵均愣住,继而温和笑意淡去,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许少庭,嘴角没了笑容,但看眼中笑意总算真诚了几分。
反而说出口的人又后悔,向沈灵均道歉,装作再乖不过的模样说:“是我说错了话,你是什么样子也不该我多嘴,师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沈灵均摇摇头,看面前比自己小了一圈的少年此刻像是个乖乖的小孩,他又笑了,大概是那种见到毛茸茸的小鹌鹑,觉得真是太可爱了,就忍不住露出来的笑容。
许少庭便听他的便宜师兄沈灵均宽容说道:“不和你生气。”
这便罢了。
许少庭想,是了,论起脾气,沈灵均是十分好的也许亦是十分会伪装真实的自己。
偏偏沈灵均补了句:“我向来不和小孩子置气的。”
许少庭面无表情的“哦”了声,心道原来我在沈灵均心中是这么个定位。
一个小孩子。
不过上午这么闲聊两句,两个人都没了学习心思,沈灵均看着说过“上午吃这么多东西,午饭都要吃不下了”的少年,伸手拿了曲起饼干,又把牛奶和咖啡兑在一块,用饼干沾了吃进嘴中。
沈灵均忍不住问:“这样好吃吗?”
少年填进去了第三块了,闻言把泡了一半的第四块曲奇饼干直接塞到沈灵均嘴里。
沈灵均叼着饼干,被这举动大感惊讶,许少庭已经摸了第五块,待沈灵均咬了口,拿着饼干空出嘴巴,他讶异说道:“我一直以为你与我还不是很亲近,原来我们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许少庭幽幽的说:“在我心中,师兄也只是个孩子。”
沈灵均恍然大悟:原来是惹了少庭生气,这是在记仇。
许少庭却又说:“大概是人类之间,最快增进关系的秘籍便是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灵均捧场问道:“是什么?”
“是交换彼此的秘密。”
沈灵均品了品这回答,顿时失笑,看着许少庭的目光却是比之以往,更有了些温度。
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变得鲜活了起来,许少庭看他,也觉这人看着真实了些。
“我算是知道了你什么秘密?你写小说的秘密吗?”
许少庭干脆起身,他拍拍手,拽了只帕子擦着手指,人朝着书桌走去。
他对沈灵均确是很有好感,也许是出色的外貌,也许是与他来往间那令人感到安心的舒适距离……
他确实是位合格的英国绅士,很会维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绝不做出探究你私事的举动。
许少庭翻出来《大道仙途》目前完成的三十章稿子,三十一章许嫣然拿走了,他拿着不算薄的一沓雪白稿纸回到矮几旁。
不等他开口,沈灵均已经笑道:“这样合适吗?我也许看不懂你写的是什么,毕竟我的国文水平有限。”
许少庭把稿子放在桌上:“你想看就看吧,我写的不是什么高深文章,都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
“难道你写的是童话故事?”
“文名《大道仙途》……嗯,说实话,这个文名是什么意思?千风明月?是你的笔名吗?”
“是我的笔名,大道仙途就是……”
许少庭想啊想,干脆扯道:“你把大道理解成理想,仙途就是指这个理想是成为神仙。”
说完,不仅许少庭觉得这可真奇怪,沈灵均也切换了英文:“god?”
“主人公要成为上帝?主人公是耶和华还是耶稣的化身?!”
许少庭:“……”
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变成“囧”这个字的样子了。也是,沈灵均中文说的再流利,但他始终没有华夏传统文化的成长环境。
华夏的神明是女娲,是伏羲,是三皇五帝,沈灵均理解的神明自然是白人中最为普及的上帝。
许少庭:好吧,真是做了个错误确定,沈灵均根本看不懂这小说吧。
果然,沈灵均问:“炼气?筑基?金丹……这都是什么?”
“就是等级,你可以理解成刚开始是C等级,随着变强,就进步成为B,然后A。”
“原来是这样,女娲,伏羲,我知道,九尾狐这名字也有些熟悉……”
“九尾狐出自一本名为《山海经》的书籍,反正……都是些华夏神话中的奇珍异兽,额……你理解成神话中的动物就行了。”
看前两章时,沈灵均便时不时这样问出些问题,等到后面,他到是安静了。
许少庭侧坐着看他,慢慢地,他胳膊垫在脑袋下面,趴在矮几上,百无聊赖的只露出一只眼睛看沈灵均。
等沈灵均一口气看完了三十章,他心中尚有些澎湃,也有些意犹未尽,总之一肚子的话都要对原作者讲讲,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却是及时闭了嘴,把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许少庭也因睡着,错过了面容苍白青年那缕温柔笑容。
这青年带着再柔和不过的笑,脱下自己外套轻轻搭在他肩上,自己只穿着件深色衬衫,十足小心的放轻脚步动作,轻手轻脚的离开了这卧室。
不知情的人,都要误解这趴在桌上睡着的少年是他再珍惜不过的人了——
再见许少庭,沈灵均正坐在沈家客厅,翘着二郎腿,手上还是那沓稿子,不过这次多了三十一章。
是他从许小姐那里要来的。
许嫣然当时对此不掩讶异,也十分颓丧:“都是我说漏了嘴。”
沈灵均道:“是少庭不愿意别人知道他写小说的事情吗?”
许嫣然说:“也……还好吧,整体看来除了家人外,是不太愿意……可少庭也没见他有朋友。”
说到这里,许嫣然突然看着他,表情变得相当恳切:“少庭是个好孩子,Leon,你与他年龄错的不多,若是愿意,空闲时候只管来找他玩。”
沈灵均那时握着手上稿子,他应了许嫣然的话,但也说:“许小姐也不用太担心少庭,他能写出这样精彩的小说,心中定是有着我们常人不知的一番天地。”
“少庭……是个很厉害的人。”
见一小时前,他口中“很厉害的人”,此时顶着睡的满脸惺忪,一边脸颊红通通的一个印子走过来,在自己面前站定。
纳罕不已的问:“都十三点了,你怎么还在我家?”
更疑惑不解的望了四周:“我姑姑他们呢?也没人来叫我吃饭?”
沈灵均想:一只羽毛睡的蓬松柔软的小鸟。
他拍拍身边沙发座位,嘴上说:“许小姐和许夫人出门去找另一位张太太打麻将了,许小姐叮嘱我,下午带你出去逛逛街,或者看个电影,总之不要让你总呆在家中,否则上海这样的潮,人都要发霉了。”
少庭还兀自有些不清醒,在沈灵均身边坐下,他轻声的说:“看电影?”
这不是约妹子的手段吗?两个大男人看电影岂不是浪费。
他捂着胃,两眼放空:“我只想吃饭。”
两个不解风花雪月的男性人类,便把看电影这件事抛在脑后,两人一拍即合,也是想换个口味,就由沈灵均开车载着少庭去上海市里口碑很不错的一家西餐厅。
车上许少庭说:“下次有空,我们换换口味,去吃些本家菜或者粤菜。”
沈灵均笑了:“这就在约我下一次了?”
许少庭坐在副驾驶,侧着脑袋看沈灵均,越看这人越是挑不出错的非常有魅力。
他便开玩笑:“你是不是其实很忙,约你的女孩一定很多,只怕排的都没我的时间了。”
沈灵均瞥他一眼,点头承认:“从上学开始,追我的女孩子就没断过,总是一个接一个的要找我约会。”
许少庭更是调侃了:“师兄,对于女孩子来说,你就是个万人迷了。”
沈灵均心中重复了遍这个词,他琢磨出了点意思,便不知在许少庭面前,是第几次从内心散发出愉悦。
许少庭就听身边这万人迷,很有点郑重其事的出声:“少庭,既然担了一声你师兄,自然把你放在女孩子们前面。”
许少庭听得一愣,沈灵均也接着说了:“不过我也从没和女孩子约会过。”
“为什么?”许少庭更诧异了。
沈灵均沉默了良久,久到许少庭以为这人不会回答了。
才听他说:“大概,是和张求仁老师的理由一样吧。”
关于约会的话题到此为止,车开到了那家西餐馆前,许少庭下车,望着眼前的餐馆,或者该称呼酒店才对。
等沈灵均走在他身旁,他正要不好意思询问这吃一顿要多少钱,沈灵均已经轻轻推了他的背,带着人往这高级酒店里走。
沈灵均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只听过朋友们说这家的牛排和甜点都很地道。”
两人正走在酒店旋转门前,迎面一行人走来,为首两人是个穿浅色和服的女郎与军装的矮个男人。
那男人目测顶多一米六五,挽着他胳膊的女郎高他半头,两人身后另跟着同样穿军装的士兵。
引起许少庭注意的,则是这为首男人挡不住的傲慢,引得许少庭多看两眼,不觉的想:傲慢的矮子。
又想:这四个人应当是本人。
是许嫣然口中亚裔人种中,那阴柔狠戾的种族,他们称颂着死亡是一种极致的、如同樱花坠落般的美丽……
便见为首那傲慢的矮子突然看向他,是一张年轻的面容,他推开和服女郎的手,略过女郎用语发出的疑惑,许少庭少顷,就更清晰不过的看清了这张脸。
是一张清秀有余的娃娃脸,只是眼角眉梢自带乖戾气息,一身气质也实在不像十七八岁的男孩,否则只看脸,都以为这只是个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少年人。
沈灵均已经向前一步,半个身子挡住走到许少庭身前的本军官,用文说:“我是派遣来上海的英国籍军官,目前正在英警署任职,有少尉军衔。”
这年轻的本军官只是微笑,用再纯正不过的中文回道:“少尉先生,我并不认识你。”
沈灵均切换了中文,同样微笑道:“好巧,我们也不认识你。”
那和服女郎已经踩着木屐,姿态聘婷的走到本军官身旁,她也换了中文,低声唤道:“望月,这是你认识的人?”
复又用文问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望月:“晴子,你面前的这位英国少尉先生是会说文的。”
和服女郎脸色微变,继而表情柔顺的对着这年轻的黄种人英国少尉道歉:“是我失礼了。”
沈灵均正要说无妨,那名为望月的本军官看着同样注视着他的少年。
他双眸中的情绪漆黑诡谲,语气却轻柔和缓:“你就是许少庭吧?”
第37章
因这傲慢矮子目光丝毫不加掩饰,少庭在他看过来时,见他眼神如同钉在了自己脸上,就知道这本军官是冲着他来的。
他可以确定自己不认识这本人,但是他也颇为踌躇,因为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原主许少庭认识的人。
在旁人看来,则是清秀瘦弱的少年沉默看着那名为望月的本军官,对他说的话竟是毫无反应。
这望月身后,便有士兵用带文发出斥责,叽里咕噜的一串文,许少庭抬头望天,只听懂个“八嘎”。
他想这本士兵原来听不懂中文,便默默的低声说:“皇帝不急太监急。”
又声音压得更低:“好好的人不做,急着出头吠什么。”
原谅少庭还是有些怂,毕竟看到这本军官腰间别的枪套,想必并非装饰,里面应是装了真枪实弹。因此他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小命,因此声音轻到只有离他身边的沈灵均、望月与晴子三人听到。
晴子小姐脖颈与脊梁都微微的弓着,本是个高挑漂亮的女郎,这样做派就矮了半头,像是只温顺而无害的洁白羔羊,对面前这少年的低语是未有任何反应。
沈灵均腰背挺直,因国语水平有限,勉强听懂了第一句,却卡在后面那个“吠”字上,脑袋里一顿,心道这个“fei”字是什么意思?
唯有那被唤作望月的娃娃脸本军官,脑袋一歪,看他的眼神,竟是有些天真纯净。
细看,隐隐的偏执张狂藏在眼底。
他先用文说:“闭嘴,像只狗一样叫什么。”
沈灵均便实时低声翻译成中文说给少庭
许少庭默默往师兄身后又躲了一分,怂的沈灵均失笑,明白了原来少庭是在骂那本士兵是狗,心道你说的时候怎么不怕,现在知道怕了。
那望月又已经换了中文,对大半个身子躲在高挑青年身后的少年轻柔说道:“你是在怕我?”
不等少年出声,他便微微笑道:“我与你的父亲许怀清先生是朋友,因此见过你家中人的照片,早就想登门拜访许桑及其家人,没想到今先遇到了少庭君。”
许少庭简直想翻白眼,许怀清这么爱国,就差把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怎么会和个面前这样的本人做朋友?这个本人一看就是心里扭曲的混蛋啊。
许少庭压抑着诧异,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你们这是要离开了吗?”
许少庭:“一路顺风。”
赶紧拜拜吧,还有许怀清没事给这样个人看家人照片,这是什么毛病?
望月却好似没听到这话,还是盯着许少庭看,那样直白打量的目光惹得沈灵均眉头微皱,干脆转身,一只手搭在少庭肩上,搂着这比自己从身高到骨架都小了一圈的少年,抬脚带着人往酒店中走去。
便听身后那本军官柔声细语的说:“托人找到许先生家人照片信息也费了点功夫,但也并非难事,如今看来也不是白做工。”
“毕竟上海只有这么大,如果不是提前了见过了少庭君照片,今天就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
玻璃旋转门三百六十度转了圈,陆续又有人进来、出来,但每一位都会瞧两眼站在这里不动的四个本人,其中最矮的那位似乎在注视着谁。
直到他好像再也看不到那人背影,脸上轻柔笑容就变了调,添上了几分阴冷乖僻。
晴子已经掺上他胳膊,一行人抬脚也离开这里。
晴子轻声细语的说:“只是个普通男孩,你大概是吓到他了。”
望月看她一眼:“你长得太高了,还穿木屐,怪不得被人取外号叫天空树。”
晴子的腰弯的更厉害了,望月看她满脸柔顺模样,嚼出一口寡淡无味,便忍不住想到刚刚的少年,低垂眼眸中绝不输他的倨傲敌意,他便笑道:“晴子,是你看走了眼。”
晴子思考了两秒,才答道:“总归只是个普通男孩。”
望月嘴角温柔笑意,眼中隐隐疯狂,他道:“并不普通,这个可爱的华夏男孩可比他父亲有意思多了。”——
也许是错觉,也许正是如此,许少庭总觉背后那本军官目光没有消散,但回头确认太没气场,他便也挺胸抬头,学着沈灵均走路模样,心道真男人从不回头,但听了背后那话,等到落座,直到服务生倒上了柠檬水,拿了菜单递给沈灵均,他还在隐隐心惊。
许怀清这是惹到了什么人?
那本军官把他家底都查了,他知道自己被查了吗?
沈灵均翻看着菜单,因菜单上中、英、、法四文齐全,他直接看英文阅读速度便极快,眨眼间看完,菜单转了个递给对面少年,没反应。
他便出声询问了好几声,许少庭犹自沉浸在种担忧里面,怏怏的答道:“你看着点就是了。”
沈灵均问:“你要吃牛排还是意面?或许来一份海鲜烩饭?”
对面人神游天外:“都可以。”
沈灵均说:“那便两份菲力牛排,一份海鲜意面,你喝酒么?算了,还是来份果汁,你这个年龄还不能喝酒。”
对面少年继续沉浸在自己心思里,沈灵均也听到刚刚那本军官说的话,见许少庭受到影响不小,他最终闭上嘴,做主点了餐。
等服务生拿着菜单离开,许少庭才回过神,察觉到了自己刚刚对沈灵均有些敷衍,这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灵均正盯着他看,看他回神,语气平和说道:“少庭,你无需太担心,英租界中,还轮不到个本军官为非作歹。”
“再说。”沈灵均开玩笑,“出了什么事,来投奔我也是条备选,他们总要给我这个英国上级军官一些面子。”
沈灵均说完,就见许少庭脸色不仅未变好,反而更差了三分。
他犹自不解,不知哪里说错了话。
就见对面总是无所谓的男孩,他并非生气,倒不如说是沉默。
一种沉默中的愤怒与压抑。
许少庭气压极低的说道:“可这里是上海。”
沈灵均不明所以:“这里是上海没错。”
“上海是华夏的上海。”许少庭端过柠檬水,喝了一口,他再开口语气隐隐带着厉色,“这不是本的上海,也绝不是英国的上海。”
“所以凭什么要对个本军官小心忌惮?又要靠着师兄英籍军官身份才能得到庇护?”
沈灵均霎时间哑然,对面的少年已经炮弹似的连串出声:“我每天都有看报纸,曾见一位作者说,在上海各租界中,无论英法美,只要是白人或本人打死了个华夏人,那法律便如同隐了身,失了声,好似打死的只是条狗罢了。
“可倘若反过来,一个华夏人即使是正当防卫,在反抗中失手杀了个白人或本人,那法律便现了身,这位华夏人除非位居高位,否则只能自求多福了。”
许少庭越说越是愤怒,气的端过来柠檬水一口干了半杯。
沈灵均见他这模样,心中想:原来咸鱼师弟还是有两分血性,这样看来也才像是许老师的孩子。
水中加了冰,许少庭喝了个透心凉,沈灵均轻声的说:“对不起。”
许少庭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对谁发了脾气,“没关系”这样厚脸皮的话是说不出口的,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厚脸皮。
许少庭老实了,恢复成原来那个看着总是有点蔫、有点无所谓、也有点漠然的少年。
他蔫蔫的回道:“师兄,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我也就是仗着你脾气好,才敢对你发脾气。”
沈灵均眨了下眼,他温柔笑道:“没关系,比你大了将近六岁,也算是你哥哥,你要是不开心,只管对我发脾气就是了。”
沈灵均:“撒娇也是可以的。”
他说完,是真把对面少年当做个大号孩子,却见对面人脸红的更深几分,且抬头看他一眼,分明是个一言难尽的眼神送给了他。
却也有两三分小心翼翼的害羞和埋怨。
沈灵均心间微微动容,他没过脑子便说:“我并没有撒谎,我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
直到服务生端上来沈灵均点的菲力牛排与几样招牌菜品,与一杯果汁不用询问,就放在了许少庭面前,才堪堪打破两人之间变得有些诡异的气氛。
沈灵均叹口气:“我和沈宝丽的关系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与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与沈宝丽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旁人家中兄弟姐妹应是关系极好,我们家中却是个个的都知道,多个男孩就是多个抢夺的竞争对手。”
“所以就算让我来做个哥哥。”沈灵均低头,笑的有些惨兮兮味道,“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少庭,刚刚的话……”沈灵均虽尴尬,但也调侃,“你就当我开玩笑算了。”
许少庭盯着自己面前冒热气的牛排,同性间说这样的话自然都是开玩笑,他这样有些害羞窘迫的样子才是奇怪。
但是郁闷啊。
许少庭很哀怨的看一眼沈灵均:“你后面自己还补了句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
沈灵均看着他:“唔……可你看来并不愿意,好像是我说错了话。”
许少庭拿起刀叉,专注的开始切牛排,似乎眼前再没别的事更重要。
他边切边道:“你经常与人这样说真心话吗?”
沈灵均愣住:“什么样的真心话?”
复又反应过来,连忙澄清:“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会给其他人说做哥哥,我是第一次对人说这样的话。”
他说完,才见对面少年抬头快速看他一眼,脸上露出点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笑意。
沈灵均看着,这回心里换了个动物:觉得少年像是个吃到了蜂蜜的小熊崽。
他声音更温柔了,笑着说:“毕竟其他人都没有你可爱。”
便见本来露出笑的少年收回了笑,难以形容的望着他:“师兄,你其实是不是不知道可爱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的国文水平。”许少庭心有余悸的感慨,“张求仁老师怎么好意思说我俩是一样的。”
第38章
虽然后续话题被沈灵均岔开,但终究因为望月这个本军官的出现,两人本来兴致勃勃出来吃饭的心情还是打了个折扣。
一顿饭吃完,正餐结束,许少庭正要说回家算了,服务生又端上来一客香冰淇淋和一份牛乳布丁。
许少庭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两样在百年后随处可见的零食。冰淇淋还冒着袅袅的白色冷气,沈灵均已经指使服务生布丁给他,冰淇淋则落在他自己面前。
许少庭舀了两口布丁,盯着沈灵均的冰淇淋,忍不住跃跃欲试的想要探过去勺子。
他委婉问道:“师兄,好吃吗?”
沈灵均说:“你母亲和姑姑,还有许老师,都说你身体不好,所以我想这样的天气,你还是不要吃冰的了。否则你若是因此拉肚子或者生病,许小姐应该是第一个不会放过我。”
许少庭看了两眼,大概是他眼中的幽怨和渴望太强烈,沈灵均才商量道:“那你只能吃一勺。”
结果就见许少庭换下了舀布丁配备的小勺,拿了汤勺不客气的挖走了足足三分之一。
沈灵均本想唠叨两句,见他握着汤匙,吃的一脸心满意足表情,也就收了声。
许少庭都快吃完,没听到沈灵均与他说话,还正奇怪,抬眼看去,就见对面青年眼中含笑的看着他,连自己身前的饭后甜点都没有再动。
他纳罕极了:“你怎么不吃了?”
沈灵均一副缓过神模样,脸上竟是出现了瞬空白。
沈灵均:“……忘记了。”
许少庭:“……?”
这也能忘记吗?!
甜点将将吃完时,两人本就坐在靠窗位置,骤然间天地变色,已经是乌压压的云朵压了天地,不等许少庭吐槽道:这是哪位道友要历劫?
滂沱大雨已经倾盆落下,噼里啪啦的搭在窗户玻璃上,成了一道严严实实的透明水幕。
上海今年本来就冷的早,许少庭出门都要再穿上件夹克衫,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温度更降了些,他坐在窗户边,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真的吃冰淇淋凉到了,立即感觉到酒店大厅中弥漫起冷的水汽。
作为一个北方人,许少庭重生在百年前的上海,真的是认识到了南方的冷有多么恐怖。
那根本不是北方的干冷所能比拟,这带着潮水汽的寒冷是往人的骨头缝里面钻的。
两人回去的行程就此耽搁了会儿,滂沱大雨确实没过多长时间渐渐停下,但也只是从暴雨转为了中雨,且绵长不断,沈灵均戴了只石英手表,低头看着时间,他出声说:“已经三点五十了,这雨下了有半个小时了。”
根据他的经验,沈灵均说:“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
许少庭也是这样觉得,只想今天出门大概是没看黄历,定是不宜外出,碰到那个怪里怪气的本人不说,今天下午无论做什么,如今都要被这场雨耽搁在酒店。
幸而沈灵均看到酒店门口已有小孩子在贩卖雨具,但也发现的时间晚了,只来得及买下最后一把雨伞。
沈灵均撑着伞,几乎是将纤瘦少年整个儿包在了自己怀中,两人踏出一地水花,上了车收了伞,这天气也不用想去看电影或逛街,沈灵均很自觉的开车回了许公馆。
进了许家家中,女佣收了伞,抖开晾在玄关,埃里克又送来毛巾热水。
沈灵均拿着擦了擦脸与手,摆手拒绝了埃里克递来的热水,他道:“送了少庭回来,我也就回去了。”
女声远远传来:“你们两个回来了?”
原来是许嫣然与张氏早他们两个半小时回来,这时候刚洗了个热水澡,穿着浴袍包着头发,正下了楼想去院子里观雨。
许嫣然走到俩人面前,眼神瞟过来,堪称是慧眼如炬,立即皱了眉:“奇怪,外面的雨下了不小,可为什么少庭只是了裤脚,Leon你却了大半个身子?”
沈灵均无奈笑道:“可能是我撑伞不注意,不过也许是我长得高壮,一把伞遮不住我。”
许嫣然已经将略带不满的眼神送给侄子,许少庭挠挠脑袋,沈灵均淋半个身子,他可不就是“罪魁祸首”。
即使沈灵均再三说自己身体素质强壮,这点小雨没有影响,许嫣然也担心他因此感冒发烧,还是扣下了沈灵均,让他去客房冲个热水澡,换上身干净衣服再走。
许嫣然跑到许怀清房间,找了两件衬衫裤子,又拿了件许怀清不穿的宽大薄呢子外套,最后沈灵均穿上这身,呢子外套还算能穿,里面的衬衫与裤子皆是短了一截,衬衫更是紧紧巴在他躯体上。
许少庭看了眼赶紧收回目光,那是件洁白衬衫,把沈灵均的胸肌与六块腹肌勾勒的清清楚楚。
别说他了,许嫣然看了眼都捂着嘴笑:“真不愧是牛肉喝牛奶长大,我也得叮嘱厨房多做牛肉,不知道我们少庭能不能也长出这个身材。”
许少庭叹口气,这是能吃出来的身材么?这非得是练出来的。
再想,若是有空,他也要问问沈灵均这是如何练出的腹肌。
沈灵均正要告辞离开,拒绝了许嫣然留下吃晚饭的要求,只是临走前想到下午遇到的那本军官,走之前小声和许嫣然说了。
许嫣然道:“知道了。”
虽有些犹豫,但也说:“不用太担心,这样的事情……”
她看了眼许少庭:“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许少庭简直不知该如何评价,所以许怀清究竟具体是做什么工作?怎么招来这么个性格古怪的本人。
沈灵均这回到家中,刚进了家门,伞上的水珠簌簌的抖落了满地,就与搭着沈宝丽肩膀的二十来岁青年迎面相遇。
沈灵均看这青年,约莫比自己还小那么个一两岁,这青年也看他,没想到自己女神家中出现个大男人。
顿时目光格外的古怪,看了沈灵均又看被自己搂着的海伦沈。
今早遇到的事情,沈灵均猜测只怕与沈宝丽与他总要有个人在这里住不久,两人是要从陌生人关系进阶成仇人了。
便见他这位姐姐是能屈能伸,竟是很有点温和的意味出声说:“Leon,你回来了?快进屋喝些热水,不要着凉感冒了。”
才对自己身旁青年说:“这是我的弟弟莱恩沈,目前正在英警署任职。”
这俊秀青年古怪目光立即落下,化成满目柔情,并且很给面子的、相当亲切的与沈灵均打招呼。
却见女神的弟弟,这位身高上对大多数人都很有压迫的苍白青年,侧过身,漆黑的眸子静静望着他们或者说默然无声看着的海伦沈小姐,沉默如雕塑的做出让路举动。
沈小姐道:“我弟弟性格内向,父亲也常说他脾气古怪,卫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就带着青年掠过沈灵均,便不再理会他了。
青年有些诧异,但顺着沈小姐的话:“能在英警署任职也是年少有为了,不知具体是”
身后,那苍白沉默的青年突然出声,他声音漠然,似乎说给听的人不是自己姐姐,而是个路边的石头或者什么东西。
“海伦沈上午还跑去人家家中,对许太太说为何不主动离婚,放许老师自由。”
沈宝丽脚步顿住一瞬,继而加快脚步就要离开,搂他的青年人倒是疑惑好奇,放慢脚步。
便听自己女神的弟弟冷冷的说:“我话并没有听全,不知你去劝人家太太离婚是什么目的?打抱不平?可是你算是许老师什么人,用什么资格替他抱不平?”
“还是你别有什么目的”
沈宝丽蓦地高声压过沈灵均:“卫先生,我这弟弟自小大半时间跟着他那与我父亲离婚的母亲长大,后来回到父亲身边,因见我很受父亲疼爱,与我自来就很有敌意,更是每每见到我新交了男朋友,便会从中作梗,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上当。”沈宝丽声音软了下来,眼中且含着点难过,看了眼那沉默苍白的弟弟,似是不忍再看。
她哽咽道:“我是想做个好姐姐……可是莱恩毕竟与我不是一起长大……”
沈灵均黑黝黝的眸子毫无感情的看了沈宝丽最后一眼,沈宝丽口中的卫姓青年正要抱不平,被这目光一瞥,却是说不出了话。
沈灵均缓缓的说道:“别是想取代了许太太,自己成为下一个许太太吧?”
话落,便不置一词,这次转身离去,再也不听沈宝丽在身后哀哀的颠倒黑白些什么。
等沈宝丽送走卫先生,气急败坏的回到屋中,就与提着牛皮箱子的沈灵均打了照面。
沈宝丽气急了,尖刻说道:“你便见不得我过的好吗?非要毁了我这一生,看我笑话才开心吗!”
沈灵均与这撕破脸的姐姐擦肩而过,本不想再理会沈宝丽,一张秀气可爱的面容,目光带着倔强说话的样子浮现脑中。
他本心情极差,想到他心情却又好了。
更又想到他说的那句话。
沈灵均离开的步子停了一瞬,他道:
“困住自己的只会是自己。”
“你……好自为之吧。”
沈宝丽瞪大眼睛,伸手去抓这不知要去哪的弟弟,沈灵均并不与她客气,拂开她的手,沈宝丽高跟鞋一歪,坐在了地上。
沈灵均这才停住脚步,他弯腰想将人扶起,就见沈宝丽坐在地上骂道:“你母亲是自己蠢笨不够聪明,她要离婚离开父亲,与我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有本事你便与父亲断绝关系,你看看家中有谁会为你多说一句好话!”
沈灵均闻言收回手,这次是头也不回的彻底离开。
“莱恩。”沈宝丽在他身后一字一顿的冷声喊道,“你终其一生,想要得到的东西都注定是镜花水月。你嘲笑我的利己主义,我却要说,你也该长大了。还当自己是个充满正义、想要做英雄的小孩子吗?”
第39章
沈灵均走了后,少庭便回到自己房间,他换下今天穿的衣服,浴室里两支黄铜水管水龙头正在哗啦的出水。等他泡进浴缸里,人缓缓的沉下去,温热的水没到鼻子下方,遮了嘴巴,这样泡了会儿,人便乏了,他又坐直身子,胳膊横放在浴缸边沿,自己脑袋趴上去。
没一会儿功夫,那看着便是少见阳光、皮肤白的不怎么健康的少年,就打了个盹,脑袋一歪,半梦半醒间隐隐见到高瘦的青年目中含笑的看着他。
许少庭喊道:“师兄。”
潜意识中已经在想:做梦了。
偏偏挣扎不出梦境,万人迷师兄沈灵均朝他走来,许少庭晕乎乎的说:“都是我的错,你衣服都了,千万不要感冒。”
青年笑道:“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许少庭猛地一个激灵,脑袋从胳膊上滑下来,喝了口自己的洗澡水,两只手扑棱扑棱乱抓了一通,握着浴缸边沿好险挣扎出水。
只是脸红通通的不知道是被潮热水汽蒸腾出来的,还是梦中看到那若隐若现的,漉漉的白衬衫下六块腹肌给他联想到了什么——
许少庭因此怀疑起了自己节。
今天晚间许怀清回家略早竟然在晚饭前就到了家。
许怀清换了身居家衣服,与女儿珍珍聊了两句,便溜达到儿子少庭房间。
他与儿子向来是有些无话可说,每次差不多都是在无话找话,但许怀清也锲而不舍,不肯放弃与孩子交流的机会。
如今许少庭跟着张求仁上课,许怀清便有了考较功课的理由。
许少庭被他这做法,弄得更是像老鼠见到了猫,更是不想见到许怀清,恨不得这便宜爹天天加班。
许怀清真想与他聊天,就不能找点别的话题么?
现在许少庭坐在书桌前,脑袋还在昏昏的想沈灵均,心里大感讶异,正在朝着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奔去。
许怀清拿着课本,考了几句课本中的知识,许少庭倒也都答上来,但也显然心思并不在这里。
许怀清放下课本,猛地问道:“你在烦恼什么?”
许少庭心不在焉的答道:“灵均师兄的身材可真好。”
许怀清叹气且好笑的回道:“他是军校毕业生,又是在役军官,自然锻炼出一副好身材。你也想像他一样吗?”
许少庭心里狂跳一阵,回过了神,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常人也不会往性取向方向想,许怀清借此关怀了他一通身体,晚饭更是做出慈父姿态,用公筷给许少庭夹了不少牛肉。
还是张氏纳闷不已的出声制止:“你晚上给他吃那么多肉做什么,积食了就不好了。”
许怀清只好又夹回去些。
珍珍便说:“我知道,爸爸肯定是想着哥哥太瘦了,多吃些牛肉,不都这样说吗,喝牛奶吃牛肉,就能长得像白人一样健壮了。”
张氏顿时改了口风:“是这个道理,少庭也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多吃些也没什么。”
作为话题中心但一直神隐的许少庭,他看许怀清被两个女子说的话也迟疑的看着他,筷子都不知要往哪里放了,许少庭心中既酸又软。
许怀清这样的人原来也能因父子关系,变得稍显愚钝。
张氏与珍珍对许少庭的关怀更是不加掩饰。
人非木,孰能无心?
少庭低声说:“我能吃得下。”
他现在的身体胃口不小,这个年龄可不就是长身体的时候。
还是许嫣然瞥了眼自己兄长,她先说:“刚见少庭时候,瘦巴巴的一个孩子,真是让人不忍。”
许嫣然说到这里,哼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嫂子不给孩子吃饭呢。”
张氏瞄一眼许嫣然,语气不急不缓:“是我的错,没照顾好少庭,还要谢谢你,确实住到这里后,少庭每天两杯牛奶,脸都比原来圆了些。”
脸上有了些肉的许少庭:不……都是天天吃饼干蛋糕吃成这样的。
不过他也乐观的想,原身原来确实太瘦了,现在脸上吃出来了点肉,也可以称作是个美少年了。
嗯……美少年?这样形容好像有点雷人……
许嫣然得到张氏这样的感谢的话,反而不知后续该怎么说。
她扭过脑袋,到是有些不好意思,轻飘飘的说:“不用谢,我这个做姑姑的也是应该……你以后也少想那旧传统的东西,咱们作为新时代女性,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才是。”
张氏便道:“我也在多读些书,每天学着看报纸,过些子,也想找些事情做做。”
许嫣然:“那是极好的……你想做什么,开个店或者什么,我都支持你。”
一番来往的话下来,珍珍听呆了:“这还是妈妈和姑姑么?”
许少庭也大感惊讶:这两个女人的关系也没那么差诶?
许怀清以一家之主,也颇像是班主任感叹学生似的夸奖道:“这样便很好,人忙起来了,有正经事情做,也就进步了。否则整闲着,没有病也要闲出病来。”
许怀清说完,自觉说的很有道理,张氏却是不理会他,珍珍正凑过去脑袋,小声问许少庭《大道仙途》今天有没有写新章。
许嫣然也道:“快些吃饭吧,这又不是你的课堂,再说你也不是老师了。”
许怀清还要再说,许嫣然使了个眼色,兄妹两人一起长大,许怀清闭了嘴,这顿饭后,许嫣然就将侄子与沈灵均下午遇到的那本军官事情告知了他。
这时候,少庭正在自己卧室中稿件,最新章节的小说珍珍拿着,小姑娘赖在他房间,盘着腿坐在矮几旁,很是珍惜的、简直是如同阅读什么惊世巨著般,一个字都不肯放过的仔细看着这小说。
这让许少庭很有点汗颜,说句实话,网文十之八/九都是一目十行也不要紧的作品,珍珍与许嫣然对待他写的这小说如此认真,反而让他有了点压力。
因此写的也更加认真了,生怕对不住这两位读者。
只是想到这里,许少庭反应过来,到是没有听沈灵均说说他的看法,如果他这个国文水平尚可的香蕉人都觉得好看,那这篇作品也能称得上是“成功”了。
《春风》许少庭用的是知行的笔名,《大道》用的则是他前生的笔名千风明月。
许嫣然问过他,怎么换了个笔名。
许少庭出于某种考量,回道:“一个笔名一个风格,再说换笔名不是很正常嘛。”
比如据他所知,他很喜欢的那位民国时期作者,就经常换笔名,当然其中还有些政治因素在里面,多换些笔名多披点马甲,到时候被找了麻烦也好跑路。
况且还有一点,许少庭没对家人说:知行写的文章都那么正经了,还被批成那狗样子。
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大道仙途》也用知行的笔名,他岂不是更巴巴的给那些吃饱了撑的评论家们送上素材?
珍珍还未看完这章,家中佣人敲了房间门,得到允许探进脑袋说:“少爷,老爷找您去书房一趟。”
珍珍垂着脑袋翻页,语气怜悯:“爸爸难道又要考哥哥功课?”
许少庭想起饭桌上许嫣然那个眼神,对珍珍说:“你先看着,我去去就来。”
到了二楼,进了书房,果然见到许嫣然与许怀清两人,一个坐,一个站。
许怀清靠着书桌边,低头正在说:“不用担心,只是这个人性格乖癖狠戾,也是在华夏土地上狂妄惯了,唉!谁让如今我们国贫民弱,只得任这些本矮子们放肆!”
许少庭:本矮子?果然是在说下午的事情。
许怀清说到这里,见许少庭进来,俩人互相看着对方,许少庭至今对他是喊不出“爸爸”与“父亲”,于是两人说话间他对许怀清从不带称呼。
平里许怀清总是主动开口与他说话,这点还未凸显,现在两人望着对方,谁也没有先开口。
许嫣然在一旁觉出了不对劲儿,出声便问:“你们父子两个……少庭,怎么从未听你出声……”
许少庭果断出声:“那本军官究竟是什么来历?”
许嫣然后半句话堵在心里:从未出声喊过声爸爸。
接下来的话,却还是由许嫣然解释,她说道:“那本军官名为望月三郎,与他一起的女郎,应当是望月晴子,两人正是一对儿兄妹。”
“望月三郎中尉军衔。”许嫣然怕侄子不了解,想想补充,“若是按照与莱恩,你师兄沈灵均相比,理论上是高灵均一级。”
“不过英国人的面子总归比本人更大一些。”许怀清出声,声音冷冷的,“所以望月三郎也总要给灵均一些面子。”
许嫣然轻轻点头:“今天也幸亏有灵均在你身边,否则以你父亲形容的这望月三郎性格,不一定会轻松看你离开。”
许少庭:“这人什么性格?”
他便见许怀清露出的表情可谓是难看至极,许怀清深深看他一眼:“如果再遇到望月三郎,不要与他有什么交流,也不要理睬他,见到他只管远远的离开就是了。”
许少庭沉默几秒,许怀清:“少庭?”
许少庭忽然看他:“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你的工作,你的理想,我不该插嘴多问,这些都是个人的选择。”
“可是你还有家人,有妻子孩子,有妹妹,甚至往远了说,还有你的父母兄弟。”许少庭定定看着许怀清,“我希望你在追求自己理想的路途上,同时能多想想自己的亲人朋友。”
少庭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也是用了些勇气,如果可以,他并不想与许怀清说这些话。
但不仅是他今见到那本士兵的手摸到腰间,看到真枪实弹,所以让他这个从百年后和平年代而来,至今第一次见到真家伙的人心中惶然。
也更是在望月三朗这本军官带着威胁的话语里,他今晚看着便宜家人们,妹妹珍珍、母亲张氏、姑姑许嫣然,才不禁想到,其实自己在心里已经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真正的亲人了。
也许感情还不够深厚,但绝不是能看到他们有了危险,自己还能置身事外的感情了。
他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活到华夏人民站起来,活到百年后那个和平的,再无屈辱与战争的年代。
他也想他们看到:你看,纵使如今风雨飘摇,但终有一,我们华夏人也可挺着胸膛,说一声我们不比白人、本人低贱。
说一声,这里是华夏的上海,这里是华夏的东三省,这里是华夏的北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生长在这里的华夏人民。
许嫣然微微吃惊,少年说的话已是有些不客气,她的兄长许怀清更是一时颇为沉默,竟没有回答孩子的话。
沉默到近乎有点沉重的气氛在父子俩间弥漫,许嫣然连忙出声道:“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少庭,你父亲自有自己的考量,况且,你父亲行事没有错……”
说到这里,许嫣然也有些不满:“你并不懂得你父亲的追求,他并没有错。”
这番话说完,两人就见少年突然伸出手,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神色蔫蔫,疲惫的看一眼许怀清,两人便听他没了力气似的说道:“我知道你没有错……我也对这时候的爱国青年很是钦佩。”
“算了,是我想太多了。”许少庭长舒一口气,“胆子太小,是我被吓到了。”
再怎么说,上海也应该算是安全的。
只是憋屈啊,一个本人在上海这么狂妄。
更憋屈的是,还要沈灵均亮出英国籍军官身份,才能制住这份霸道。
“许先生,你且一定要活的长命百岁。”许少庭叹口气。
至少请您看到四九年我们中国人民站起来,再看到百年后,那个和平强大的中国。让您知道,无论是您,还是这个时代其余为之奋斗的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呐喊与奋斗绝非白用功。
许怀清了心思,也被儿子突然自我和解般的冒出这句话,整的都失笑:“你还真是自说自话,我都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
许少庭摇摇头:“是我多嘴了,我就先回房间了。”
许怀清见他要走,人都转了身,他突然喊道:“少庭。”
许少庭回头看他,许怀清清俊面容上表情终是落得复杂。
“如果可能,大概以后要送你们去香港生活。”
“嗯……”许少庭点点头。
确实,香港更安全。
许怀清又问:“你愿意出国留学吗?”
许少庭赶紧摇头:“我英文水平不行。”
想想,他说:“我还是想专心写小说。”
许怀清便也不勉强:“你有这个天赋,便也不要浪费,我是支持你的选择的。”
许少庭客气笑笑,心想话总该说完了吧,再不说完,珍珍说不定都要上来找人了。
谁知许怀清盯着他,这人是双琥珀色的浅色眼珠,突然说:“教育部每年资助出国留学者拨款占全年财政收入近乎一半,如今华夏,可谓是举国之力送学子们前往海外学习先进知识。”
许少庭:“额……还是想让我留学?”
“归国者却不足十分之一半啊。”许怀清突然笑了下,只笑的太惨然。
惨然到,竟能让人品出两分凄厉了。
“辽宁要造船,东三省军工厂也在要钱,华中华北华南全吵着要修铁路。”许怀清说,“可是没钱,便打主意到教育部,要求减少留学生拨款。”
“财政部部长道:拿着高额助学金出国,几年过去,便换了国籍,或娶了白人本人女子留在了国外,且还耻于提及母国,若是与人骂起华夏,还是头一个骂的最为凶狠。表现的就此全然与华夏全无关系了,何须再为此支付高昂助学金?不如留给我们自己修铁路、造船、援助实业?”
许少庭:毕竟自来二鬼子可比真鬼子更狠,你就是放在百年后,华夏不像现在这么惨,也照样许多人做精神上的白人本人。
许怀清:“但是,谁来修铁路?谁来造船?谁来画图纸建军工厂?总不能全找外国人来做这些,他们肯来,我们便能信他们吗?”
“是的,留学者众多,十之一半不肯再归国。”
“但总还有那三四学生愿意回来。”
“长夜难明,至暗时刻没有了光,那便也总有人愿意自身化为火炬成为那光明。”
许少庭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他转过身,许怀清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他不同,他不是这时代的土著,他是从娱乐产业发达,每沉浸在综艺节目电视剧、网购快递、没事有事出去旅游净化个心灵的百年后而来的人。
他想象不到这个年代人心里与国共存亡的心理,他成长的年代注定他更在意“自我”,更在意自己的感受与亲朋好友的安危。
“少庭,对不起……我不是个好父亲。”许怀清在背后对他说道。
许少庭知道,这人一声道歉想说很久了,可是说给他又有什么用。
“你且坚定着自己的路去走吧。”许少庭抹了把眼睛,“也不用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许嫣然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声,做了壁花好久,见父子俩这样了,才出声小心笑道:“你们父子两个都这么倔,何必呢?要我说,不就是件小事吗,怎么说的和天要塌下来似的?都快回房间,洗个热水澡轻松轻松,别整里心里这么苦大仇深的。”
话落时,那少年已开了房门,闪身走到书房外。
却又快速的回头,沉甸甸的道了句:“对不起。”
……真正的许少庭,已经回不来了。
许嫣然可谓是无语极了,少年已经带上门溜走了。
“你们两个争着道歉,我却不明白你们是为什么道歉?”
“都是那望月三郎的错,你俩闹什么别扭?”许嫣然哼笑一声,眉头却早就皱了起来。
第40章
与许怀清这次因望月三郎引发的一段谈话,也是少庭重生在这个时代后,第一次与许怀清说了这么多话。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许怀清的评价不过是便宜爹,摩登时髦男青年,附加爱国多金有学识等buff,但也仅仅只是如此,就像是个扁平的纸片人,加了再多人设,作者没写下关于这个人物的故事,那他始终也就只是个给人符号般的印象。
这次谈话,少庭从这人话语中大抵也触及到了他的内心世界:
那是荒凉且悲恸的。
乃至于他怔怔的走下楼梯,站在自己房门前。
一时间想,这人平里清俊温和,总带着清润笑意的面容下,心底潜藏着的该是什么?
哀恸到凄厉,沉默到荒凉,那他且是不是愤怒的?
珍珍打开房门,小说早就看完,等了半晌不见兄长回来,正要去寻他,就和站在房间外的发愣的兄长打了个照面。
小姑娘仰着头,见他这表情,就很关心的问道:“哥哥,你是被爸爸骂了吗?哎……爸爸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吧,你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许少庭摇头:“没有挨骂,只是随便聊了聊。”
珍珍好奇问道:“聊了什么?”
许少庭推了把小姑娘肩膀,往里面走:“没聊什么,就学习啊,支持我写小说的事情。”
珍珍便笑道:“爸爸最是开明了,我以前还说过不嫁人的话,姑姑都说哪有这样的女子,爸爸却说自己的人生当有自己决定。”
许少庭略微敷衍的答道:“是啊,自己的人生也只能自己走,也没人能替你走。”
只是人生的路岂不知往往也只是棋差一步,有时你以为微小的一个选择,指不定这一生就走上了不满荆棘、步步险行的一生。
珍珍跟在许少庭身后,叭叭的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写下一章?我算是发现了,你每一章结尾都好会卡着剧情,怪不得我每次看完,都意犹未尽,姑姑说你这是故意的,对了,你什么时候投稿?”
许少庭心思还没缓过来,全在之前的谈话里没回过神,珍珍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的见自己兄长脚步一顿,她也“哎呀”一声,撞到了许少庭背后。
小姑娘鼻子生的高挺,便首当其冲遭了疼,她捂着鼻子因撞得不轻,眼里泛着泪花正要问“哥哥你究竟在魂不守舍的想什么”。
便见她这也不过才十六岁的兄长晃了晃脑袋。
他自言自语的,也感慨万分,语气很有些沉重说了句话: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到了第二,天大的事情睡一觉也就过去了,许少庭昨晚被动容到的沉重心情早早在睡梦里消散。
今在补课中,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些担心许怀清,一个人心底这样忧愁,面上还不显露,家人也确是难以理解他:
身为儿子的他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从百年后穿越过来的“傻白不甜”。
妻子是个守旧传统妇女,女儿年龄太小暂且只算是个小孩,许嫣然照许少庭看来,最擅长的莫过于吃喝玩乐……应当说不上是许怀清的“战友”吧。
许怀清其他的亲人更不用说,想起在老宅的那段时,少庭至今都在感慨万分的同时讶异的想,许家是怎么就养出了个光风霁月的许怀清,这简直可谓是基因变异了……
幸而今张求仁老师上课不比他这个学生强多少,也是有些心思不在补习上,甚至少庭比他还先收回走掉的神魂。
他集中注意力到课本上,身边是空荡荡的一个坐垫。
他侧过脑袋,原本每次上课都能见到的那凌厉,也清秀的苍白侧脸,现在只是片空气。
许少庭暗自想,到是挺不习惯。
像是突然触手可及的、见惯了的美景,突然有一看不到,心里也未尝不是生出了些空落落。
张求仁今来上课,便对他解释了:“你师兄一大早来电,原来是感冒了,也许还有些发烧,嗓子发炎,总之听声音是哑的,鼻子也是堵得,所以这两天的课程只有你和我了。”
许少庭顿时愧疚了:“都是昨天因为我,害的师兄淋了雨。”
换做平,张求仁早要八卦个不停,问一问昨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只说:“哦,原来是昨天淋雨了。”
还是少庭道了句:“没了师兄在身边,上课总觉少了点什么。”
张求仁便顺嘴答道:“这不奇怪,我平里回家的小巷子里,总见到只小狗对我摇尾巴,突然有天回家不见了这只小狗,我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许少庭“啊”了一声,颇为犹疑的替沈灵均挽回颜面:“把师兄与只小狗做对比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张求仁嘴巴一撇。
眼睛都要飞上了天:“他还说我是哈巴狗呢。”
“不过他算什么小狗。”张求仁又哼笑声,“你师兄那体格,我看是只大狗熊。”
许少庭:“……那也一定是只北极熊。”
毕竟,沈灵均他白啊。
这是今少庭与张求仁老师刚见面时说的话,他那时便发现张老师今天心思全在了别处,现在课只上了一个半小时,和平时约定的三个小时还差一半,张求仁老师更是干脆光明正大的收了身前的文具课本,一股脑的扫进自己的公文包中。
这过于随性的张老师便道:“唉,今心情不佳,上课也总是走神,少庭,接下来时间你就自己自习吧。”
许少庭无语提醒道:“补课费……?”
张求仁啧了一声:“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当然不用节省,如数发给我就是了。要是你父亲问起,只说我就提前走了十分钟。”
许少庭:这厮真是不要脸,这一个半小时的课上的这么水,你还好意思要三小时的补课费?
不过张求仁落下这句话,便就提着公文包,说了声下节课见,人就匆匆的来也匆匆的走了,许少庭望着他这样急匆匆的背影,心中忍不住腹诽,莫不是张求仁老师又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这是躲仇家去了吗?
只是张求仁托他,要是许怀清问起上课情况,将他这提前一个半小时离开,说成提前十分钟也是无用的。
许少庭早就发现,家中女佣与管家埃里克都是许怀清的“眼线”,不需他说什么,许怀清就知道张求仁这厮有没有按时按点上课下课了。
果然没一会儿功夫,张老师前脚走,埃里克便借着过来换茶水点心的功夫,状似不在意的问:“张老师今天怎么走这么早?接下来不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吗?”
许少庭道:“兴许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
埃里克意味深长的回道:“那张老师今天能拿到的补习费用就只有一半了。”
许少庭心道,张老师,这可不怪我。
只是低头起《大道仙途》的稿子,许少庭说:“埃里克叔叔,给我备辆车吧,我要出去一趟。”
只在出门前,路过客厅时见到许嫣然翘着手,和张氏面对面坐着,正由张氏给许嫣然的十根手指指甲上色。
两人今天看模样没攒局打麻将或是打牌,也没外出的意愿,许嫣然懒洋洋瞄他一眼,并未做声。
张氏喊了声:“少庭,你这是准备去哪?”
“去把稿子寄到报社。”许少庭道。
许嫣然这才坐直身子,来了精神,两眼发光的问:“你决定好投稿到哪家了吗?”
关于投稿:广撒网这种方法,少庭只给珍珍说过一次。
然后,发现这方法大概只适用后世网络小说签约,先不说百年前的稿子只能手写,稿子就这么一份,根本没办法做到同时投稿好几家。
且后来,许少庭看了自己买的杂志报纸关于投稿的说明,才发现和后世杂志要求一样,人家明明白白写到禁止一稿多投。
“《沪市晨报》。”许少庭报出个名字,“准备先投这家试试。”
许嫣然:“这家……这不是至少三天要刊登一期吗?”
许少庭笑道:“也可以每天都刊登两章。”
他一章两千字,两章四千字,正好与他曾经的更新频率一模一样。
许嫣然尚且惊讶,张氏也不可思议的问道:“你一章我记得是两千字,那你每天都要写四千字?”
许少庭扬扬装在硕大牛皮纸信封里的稿子:“有存稿,而且四千字也不多。”
张氏与许嫣然顿时面对面的互相瞪着对方。
许嫣然翘着的手一握,喃喃自语:“四千字还不少吗?”
张氏也道:“我儿子……这么厉害的吗?”
这字数很多吗,许少庭心想,要知道他最勤奋的时候,还万过半个月。
许嫣然突然也道:“我们也不是写小说的人,家里少庭是头一个,兴许他们会写小说的人,一天四千字都是松松的。”
便也不再多说,不过还是提议:“要不要我与你母亲陪你一起去寄稿子?”
张氏更是瞅着儿子手中不算薄的大信封,无不担忧的说道:“要是稿子寄丢了怎么办,这可是少庭写了好久的小说。”
听得许少庭也先担心起来,是啊,这年代也没个电子版和复印机,他稿子就这一份,真寄丢了他确是要哭死了。
还是许嫣然提出个建议:“你直接去报社,将稿子交给他们编辑部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许少庭应了这话,脚步迈出去又回来,许嫣然便听他问:“姑姑,你有师兄沈灵均先生家的电话吗?”——
电话接通的异常快,接线员刚转过去,那边女声便道:“沈公馆,请问您是?”
许少庭:“……沈小姐,烦请沈灵均先生接电话。”
沈宝丽那边显然也顿了两秒,便听她冷声回道:“一夜未归,谁知去哪里了。”
话落,不等许少庭再问就挂了电话。
许嫣然正张着十指欣赏新染的大红色,便又见她出门总不成功的侄子急匆匆跑过来。
张口便焦急问道:“沈灵均家住在哪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