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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恐惧之源

作者:若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烟云散尽后,入目是一片万里晴空。


    琉璃亭台浮在云絮间,檐角风铃碰撞清越鸣声,蒲公英绒球轻飏摇曳,暖风裹着蜜香拂过战甲。


    “装神弄鬼。”百里折阙冷笑着碾碎满地落英,循着灵力波动走向回廊。


    他曾在梦中世界杀死过无数个全|裸或半裸的女人,这些与魔界截然不同的虚伪幻象,只是意图让人放松警惕的手段罢了,作不得真。


    魔气凝作紫龙,依次钻入雕花木窗,却没有寻得半个人影。


    突然,后院方向传来异常响动。


    魔尊反应极快,徒手掏向庭院中央,掌心触到的却是一团毛茸茸的……雪兔?雪兔红瞳映出他眉宇间未消散的暴戾,顿了顿,主动将粉嫩鼻尖贴上惯常沾血的指尖。


    柔软,温顺,毫无攻击性。


    百里折阙心底涌起一股厌恶,仿佛被烫伤般甩开手,雪兔在空中化作云雾。


    这片幻象里,根本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梦境之界暴露本相,怎么可能空无一人?


    柳色初匀,春草嫩绿,后院里,只有胖乎乎的狸奴与魔尊面面相觑。


    百里折阙不知道,此刻,梦里的柳无枝还是一颗幼年灵芝,正努力从朽木中探出白乎乎的小脑袋。


    喜乐安宁平静流淌,令嗜好惧怖与怨恨的魔十分不爽。


    仙魔两界的高阶修士能够在识海内伪造一层表象,以免被他人窥探隐私,这一切一定也是假象。


    百里折阙不计后果催动魔诀,廊柱在魔气侵蚀下渐渐扭曲,随着夕阳浸透整座庭院,土地龟裂,草木染血。


    将你的阴暗面都展现出来吧。


    第一层恐惧,名为生存。


    山谷中夜雾缭绕,不见一丝光明,比魔界还要幽暗。


    看到这片晦暗混沌之景,魔尊唇边勾起满意的笑。


    苔藓覆盖的古树上包裹满灵芝菌丝,腐朽藤蔓凝成锁链,缠住新生的菌褶。


    浓阴沉沉,很快便开始下雨。淫雨连绵不绝,呼吸之间都是湿汽。菌伞表面逐渐生出青灰霉斑,远看仿佛残破的青铜器。


    梦境还是不见人影,只有焦急又模糊的哭声:“不要、不要……”


    魔尊凝神细听,准备吸食她的恐惧。


    “不要再下雨了,好过分……”少女在噩梦里奋力挣扎,“会长虫发霉的!”


    魔尊:?


    什么发霉?发什么霉?


    这就是她的生存恐惧?怕死后尸体发霉???


    菌盖在墨绿水塘里缓慢膨胀,孢子囊渗出黏液,积水表面很快又染了一层浑浊的棕黄色,顺着岩石缝隙断续流淌。


    采撷到的恐惧入体,透出一股酸臭刺鼻的潮湿霉味,令人难以下咽。


    百里折阙几欲作呕,毫不犹豫撤离这层噩梦。


    第二层恐惧,名为死亡。


    天地之间唯有一只三人高的巨大丹炉。烈火仿佛吐着信子的红蛇,肆意舔舐着炉身,狂风之中,灰烬和金咒升腾漂浮,与硫磺、汞液、草药粉末搅拌成沸腾的旋涡。


    药材上佳,丹炉内溢出浓浓清香,将方才那股恶心倒胃的感觉舒缓下来。


    味觉稳定,但耳边却不清净了。


    “啊啊啊啊啊!”女子惨叫凄厉,可百里折阙绕着丹炉转悠一圈,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恐惧什么。


    丹炉内外,根本没有人影。


    最终,炉内药材凝成一枚约莫巴掌大的仙丹,浑圆完整,金光灿灿。


    青烟散尽后,四下归于沉寂,只剩那一声声如飘魂般,可怜悲惨的哀叹:“完了完了,我死了……”


    百里折阙敲着那枚坚硬如铁的夸张金丹,感到荒谬又不可理喻。


    她对死亡的恐惧,难道是怕被这东西噎死吗?!


    魔尊索然无味嚼着周遭意味不明的悲伤,拂袖抽身向第三层。


    人心最深层的恐惧之源,与童年阴影有关。


    惨白月光映出巨兽的庞大影子,随着它缓慢靠近,拖曳出一地银白色黏液。


    看不见人影的少女再次尖叫出声:“别过来!别吃我!”


    绿植高耸参天,枝叶歪斜,大地频繁震颤。百里折阙抱臂一动不动,总算提起几分兴致:让她怕成这样的魔物,究竟是蚀骨狼、血心蛛,还是噬命兽?


    不管是什么,待出了梦境,他就捉一百只来陪她好好玩玩。


    魔兽蠕动着爬来,是背负着一座高山的软体生物。距离渐近,渐渐能看清甲壳表面的螺纹,呼吸孔喷出的气屑,触角顶端深色的眼睛,以及数以万计的细密齿舌。


    原来,它竟是一个巨大的——


    蜗牛。


    对,没错,就是蜗牛。


    想着出去要捉一百只的魔尊:“……!”


    被恐惧影响的梦境世界视角缩小,所谓参天绿植和如山巨兽,其实也不过是自然界小草和蜗牛的正常体型。


    柳无枝还在哭啼不止:“蜗牛,别咬我……我怕呜呜呜呜……”


    她不怕万魔至尊,反而怕蜗牛???


    黏腻湿漉的恐惧滋味蔓延到四肢百骸,百里折阙狠狠一磨牙,眼底烈火熔岩乍泄,欲要将一切烧灼殆尽。


    好!好得很!


    他阴沉着脸捏碎幻象,把陷在梦魇里的少女狠狠压在床榻之间。


    杀!他现在就要杀了她!


    柳无枝还未苏醒,发丝松散微微凌乱,因为过度惊吓,眼睑下细腻雪白的肤色也沁上嫣然红晕,唇瓣一张一合:“蜗牛……不要……”


    她把魔尊当成了那个可怕又危险的食草蜗牛。


    一滴无意识的泪滑落在百里折阙的指节上,魔瞳重重一抖。


    现在杀了她,九泉之下,她也多半会觉得自己是被蜗牛咬死的。


    这一刻,总是令别人崩溃的魔尊,差点自己崩溃了。


    *


    柳无枝在魔尊的床上躺了足足十二个时辰,被口头威胁的死期已过,依然活着。


    这一觉睡得极不舒服,一会儿被水淹发霉,一会儿被火烤炼丹,甚至还梦到了未化人形时啃过灵芝菌盖一口的那只蜗牛——当年,幸好大师兄及时赶到,否则她就要死翘翘了!


    她不知为何做噩梦会弄得满身魔气,在冥蝶和昏鸦的帮助下简单收拾起身,推门正瞧见一个步履无声的魔修女子。


    红眸绿唇,手持烟杆,娇躯斜倚在虚空之中,衣袂绣着半枯优昙花,垂落的裙角半洇着血迹,露出一双赤足。


    这是魔尊座下妄昙护法,绿绡。


    柳无枝自认为非常友好地发问:“你也要侍寝吗?”


    绿绡:……她怎么敢!


    这个女人在挑衅,是吧!


    她堵着柳无枝,难以置信问:“你居然在尊主的床上睡了一整夜?”


    “床不就是用来睡觉的吗?”柳无枝不懂她的震惊从何而来。


    不然她应该在哪里睡?土里吗?魔尊寝殿又没有土。


    绿绡在心底咆哮:可那是尊主的床啊!踏进寝殿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活着出来的!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从头到脚细细端详起来——美人还保持着昨夜脸着地的惨状,出水芙蓉的脸上血泪斑驳,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裙裳破碎残败,很难不令人联想起初承雨露时的不堪摧折。


    虽然魔尊登基不久,但数百年来从不乏追随者。


    那是全魔界最高不可攀的明月光,怎么可能会去宠幸一个被当做玩物献上来的美人?


    可事实却是,此刻,少女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属于魔尊的气息,连命兽都围绕着她不住打转。


    绿绡欲哭无泪。


    一定是为了找寻百里玄夜的线索,尊主不得不“舍身取义”,她身为五大护法,也不能破坏尊主的计划。


    好不容易按下腾涌的妒火,绿绡重重吸了一口烟:“尊主迟早会杀了你。”


    柳无枝非常认同。


    魔尊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至于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杀她,大概是……看上妩织这张脸了吧。


    说不定等养好伤,就要正式侍寝了。


    下回,她不一定能制止住魔尊,得再找找有没有别的法子避开侍寝。


    柳无枝一眨不眨盯着绿绡吞吐尽口中云雾,忍不住开口:“绿绡姐姐,你的烟好酷。”


    绿绡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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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不是普通的烟,而是仙族的命髓哦。”说着,用骸骨打造的烟杆敲碎了她歪斜的金簪。


    柳无枝立刻凑近闻了闻,是清冷梅花混杂着麝香的味道:“很香。”


    她成仙后,命髓也会这么香吗?


    烟杆再往前一寸便要撞碎灵台,少女却完全不怕,眼中溢满类似孩童对于成人生活的向往,没有被烟熏勾起一丝恶念。


    绿绡眼底闪过与渊澜相似的异怪,将烟杆插在腰间,恶狠狠威胁:“别得意忘形,尊主近日忙于处置三境联合叛乱,等回来必要你好看!”


    柳无枝记得,仙界有五城十洲,魔界则有七境八荒。百里折阙似乎前不久才刚刚正式登基,总有数不完的叛乱要处理。


    “那我可以回去休息了吗?”她还想再试试喷孢子呢。


    “想得倒美。”绿绡嗤然,把她还未完全恢复的胳膊一拽,“尊主有令,从今日起,死牢囚犯都由你来问审。”


    “做不到,会死哦。”


    天地颠倒一转,二人直接瞬移到了魔宫之下的死牢,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潮湿石阶蜿蜒着暗红血迹,绿绡每走一步,赤足便碾碎几片森森白骨。柳无枝学着她,踩了几次也没弄碎一块骨头,微微懊丧。


    一路效仿,柳无枝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前方露出一线黯淡光,伴随着森沉的威胁:“看在你我同僚一场,倘若如实交代,也能免除些许皮肉之苦。”


    被他拷问的人没有回答,身后却传来俏生生的:“渊澜哥哥。”


    渊澜一回头,看到那活蹦乱跳却满身伤痕的人影,还以为是见了鬼:“妄昙,你又放不相干的魂魄出来做什么?”


    “活人。”绿绡用牙齿使劲磨着烟杆,“今日尊主离宫前,临幸了她。”


    渊澜:“……?……!”


    毕竟,柳无枝现在这副被魔尊气息腌渍入味的模样,说是没有承宠,鬼都不信。


    侍寝不是诱敌深入的借口吗?怎么还当真了???


    柳无枝不懂护法之间的眼神交流,主动解释:“渊澜哥哥,尊主让我和绿绡姐姐帮你审问犯人。”


    绿绡冷嘲热讽:“帮?尊主从头至尾也没提一个帮字,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扫了一眼绑在架上奄奄一息的死囚,对渊澜低语:“叛徒和美人,只能活一个。”


    尊主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卧底美人毫无本事,就直接杀了;如果她无法脱困,不得已求助于百里玄夜,那便正中下怀。


    再如果,她自以为能搅动风云,想通过立功取得尊主信任,必然会不择手段审问死囚犯,继而激发起心底的恶念。这样一来,尊主便能找到她的破绽。


    渊澜闻言却十分不放心:让她一人来审问?就用这副带着淤青的细胳膊细腿,审问这些穷凶极恶、宁死不屈的叛徒?


    何况,她还是个嫌疑卧底啊!囚犯之中很有可能混有她的同僚,万一串通一气造反了怎么办!


    尊主离宫,绿绡也没把握控场,烟杆转向四处望呆的柳无枝:“我看还是杀了这丫头容易。”


    渊澜拦下她:“尊主不杀你杀,回头不怕追究起来?”


    五大护法以代号相称,是因为随时会换人。前任妄昙护法的死因,便是越过尊主,自作主张杀了一个人。


    绿绡觉得有理,暂时放下烟杆。


    那就静观其变吧,嫌疑犯都在他们眼皮底下,也搞不了什么小动作。


    死牢幽暗,柳无枝从渊澜手上接过记录囚犯的簿册,没有翻阅,而是出神盯着渊澜刚刚审问的那人。


    灵芝对生机异常敏感,她看得出来,这个人,快死了。


    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死囚犯已经神智模糊,全身上下剧痛不已,化骨咒却还在不断侵蚀身体。


    魔尊残暴不仁,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决不吐出任何情报,忽被一样柔软物什触上额头。


    手掌抚摸肌肤的力度温润轻柔,还小心翼翼避着伤口——不,这一定是妄昙护法用迷烟弄出来的虚假幻觉。


    死囚犯警惕睁眼,对上一张盈盈含笑的脸。


    “要不要先吃点?你胃痛几个时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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