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江看着陈安眼中那抹带着玩味的神色,心里暗自思索。
大人向来喜欢和有本事的人打交道,不管对方是探子还是钦差,总得先有足够的资格,才有被他拿捏的机会。
这就像驯服凶猛的老虎,总归比训练温顺的马匹来的更有成就感。
可他始终没能猜透陈安的真实想法。
有能耐的北元探子,顶多让陈安生出几分招揽的兴趣。
但若是钦差,那可是帮他回应天面圣,然后达成退休目标的重要人物。
他能不能退休躺平,说不定就得靠这群人了。
作为兵工厂的总设计师,陈安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他有十足的把握,用不了多久,88号就会暴露身份。
这时,老兆见朱元璋一行人又愣在了原地,当即斥责道。
“又看傻了?你们这些京官,见识怎么就那么……”
可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要不是瞧这罪官还心系家国,他早把短浅二字说出口了。
“赶紧干活!把铁矿石搬到每个炼铁炉旁堆好!”
“别堆太远,免得师傅取着不方便;也别堆太近,小心师傅被炉子烫了手!”
老兆叮嘱完,朱元璋和毛骧等人立刻动了起来。
和马皇后一进女子工坊就成为焦点不同,这里的工匠们根本没空理会朱元璋他们。
这些工匠中,不少人是打过元朝的老兵,或是驻军将士的父辈。
就算不是军户出身,也都是满腔热血的汉子。
他们来这儿吃苦受累,只为了江浦的年轻子弟上战场时能少牺牲几个。
这座兵工厂从开始修建到试生产,花了半年的时间,真正进入规模生产还不到五个月,北元随时可能前来攻城,他们必须赶在战争爆发前把兵器和甲胄造出来。
时间紧、任务重,哪有功夫去关注劳改犯?
一开始,工匠们还很纳闷。
兵工厂可是江浦的核心机密之地,怎么能让劳改犯进来呢?
但转念一想,陈大人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就算想不明白,也不会去怀疑。
所以,他们起初看朱元璋等人的眼神里满是鄙夷和厌恶,可很快就变成了无视。
也正是这份无视,给了朱元璋考察兵工厂的机会。
朱元璋推着小板车,搬完两筐铁矿石后就开始堆放,可他的余光却在不停打量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工艺布局。
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工部军器局炼铁作坊的模样,将两者一对比,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
工部沿用的还是元代的冶铁技术,虽说这套技术在当时已是世界顶尖水平。
元代的冶铁技术,特别是冶金机械方面进步巨大。
立轮式、卧轮式水排鼓风机依靠水力驱动,比人力鼓风更省力、更持久,能让炼铁炉的规模更大、炉内温度更高。
可这些由民间发明的先进技术,跟眼前兵工厂里的场景比起来,还是落后太多了!
朱元璋头一次见到炼铁炉和炒铁炉串联在一起的布局。
生铁液从炼铁炉里直接流入炒铁炉,工匠师傅拿着柳木棍在炉内用力搅拌。
他忍不住凑上前去请教。
“师傅,您为啥要用木棍在里面搅拌啊?”
工匠师傅头也没抬地回答。
“这你就不懂了!以前要把生铁炼成钢,要么靠锻打生铁,要么给熟铁渗碳,都得反复加热,既耗费人力又耗费钱财,陈大人教给我们的这个法子,能让生铁里的碳直接……”
“哎?那两个字怎么读来着?”
“哦,氧化!”
“虽说我们不懂什么是氧化,但这么做确实能直接把生铁变成熟铁!”
“这方法叫连续炒钢法,不用先冷却再加热,能直接炼出钢材,既节省材料又能提高产量!再加上流水线的布局,铁矿石从这头运进来,从那头出来就是能直接用的钢材!”
等工匠师傅换柳木棍的时候,一扭头,才看到满脸求知欲的88号。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个大错!
平时经常有新工匠这么问,他早就习惯了一边干活一边讲课,可今天居然把劳改犯当成新工匠了!
朱元璋还没听够,赶紧催促道。
“师傅,您接着说啊!”
“我赏你两耳光要不要?赶紧滚远点!”
工匠师傅这才没好气地骂道。
炼铁师傅发现自己教错了人,当即指着朱元璋的鼻子斥责起来。
虽说他嗓门不小,但炼铁车间里机器轰鸣声、人群嘈杂声交织在一起,这阵责骂压根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可一直紧盯朱元璋动向的陈安和汪江,却把这一幕看得明明白白。
尽管他们站在窗外,距离较远,听不清具体骂了什么,但能看到师傅隔着两座炉子手指着88号,正大声吼着什么。
“大人,老方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汪江满心疑惑。
“虽说听不见声音,但看这情形,刚才老方明明还跟他说了不少话,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
“老方性子急躁没错,可对方也没招惹他啊!”
陈安指了指朱元璋身上的囚服,汪江顿时恍然大悟。
老方肯定是注意到对方的劳改犯身份,才突然翻脸的。
就算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也能猜到个大概。
这个还不确定是北元探子还是钦差的88号,必定是趁着老方干活的时候,套取了兵工厂的技术机密!
老方觉得自己被劳改犯耍了,才会恼羞成怒。
刚想通这一点,就见着一直跟在朱元璋身边的毛骧冲了过去。
可还没等毛骧动手,那个88号就一把拦住了他,并拽着他灰溜溜地走了。
看到这一幕,陈安眼里露出了一丝赞赏。
他能看得出,那88号是在咬牙隐忍。
单就这份为了目标克制自己的劲头,就值得点个赞。
虽说受环境所迫,他想不隐忍也不行,但能在怒火涌上心头时先想到忍,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北元民风彪悍,也定是有这样懂得隐忍的人才的,但必定极为稀少。
而大明朝廷里,这样的人虽说不是一抓一大把,但绝对不算少见。
这么看来,他们是钦差的可能性,比是北元探子的可能性就要大多了。
想到这里,陈安眼里多了几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