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醒来，百年光阴尽褪，墨青站在苍莨山崖上，指着凡朝问道：“她是你的亲人啊！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归宿，你真的要杀了她吗？”
你真要杀了你的姐姐吗？
凡朝的心在滴血，她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后，她才嗓音干涩道：“可是老师……是她容不下我了啊。”
墨青按住她的肩膀，像无数次鼓励她突破修炼瓶颈那样：“你要相信老师！老师自有办法。”
天空赫然下起大雨，仿佛天幕撕开个口子，从中倾泻下无数苦水，将二人浇了个彻彻底底。
凡朝心里无数的痛苦和纠结，都随着大雨倾盆而下。
她低着头，轻声道：“老师，我们明日再讨论吧，先回去吧。”
她正要逃回木屋，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雨幕，凡朝闻声一看，小溪旁洗豆子的母女竟然还未离去，不知何时，从山涧里跳出来一只凶神恶煞的大老虎，直冲母女二人而来。
那村妇急忙将女儿护在身后，一边害怕到颤抖，一边推搡着女儿道：“囡囡快跑，快跑啊！”
人类如何也跑不过老虎，为了替女儿求的一线生机，村妇情愿以身作饵，哪怕自己葬身虎口。
凡朝焦急，也顾不得感伤了，就要飞下去救她二人。
谁知墨青却一把拦住了她的动作：“没必要，朝儿，这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优胜劣汰。”
凡朝猩红着眼，厉声道：“这是两条人命！”
小溪边那天资过人的小女孩，似乎听见了凡朝的话音，张口大哭起来：“救命！救命啊！救命！”
她不愿意走，躲在娘亲后边，怕得一动都不敢动。
墨青丝毫不理会小女孩的求救声，还在自顾自道：“你救得了这二人，还有千千万万人你救不了。她们的命就是这样的，何必呢？要顺应天时。”
“像她们这种低贱的生物，没有任何任何浪费灵力的必要。”
后一句话墨青说得很轻，但凡朝还是听见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老师一眼，来不及多想，只见崖底下，老虎已经扑了上来，村妇以肉身之躯，拼命拦下老虎的动作，哪怕自己的胳膊被老虎狠狠咬住，还在大声喊道：“囡囡啊！快跑啊！”
凄厉的哭声响彻山谷，凡朝再顾不得，虽然现在并无灵力傍身，还是跳了下去，拿起断剑，和老虎缠斗起来。
墨青站在崖上，摇了摇头，消失在雨幕中。
一炷香后，老虎发现自己不敌凡朝，一个猛子扎进丛林，逃窜出去。
凡朝精疲力竭，大苍插进泥里，跪倒在地。
大雨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彻底底，也浇不灭她心中的难过。
忽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那拼命救女的村妇竟然没离开，领着孩子小心翼翼靠近凡朝。
她恳切道：“恩人，多谢恩人救了我们母子。”
凡朝抬起头，大雨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还是绽放出一抹笑来：“无事。娘亲死在孩子面前，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
还好。
刚才村妇为了孩子，情愿牺牲自己的样子，让她心里很触动吧。
她曾经也是有娘的孩子。
她用剑撑起身体，一步步站了起来，越过那村妇的时候，她低头看看小女孩，轻声道：“你家孩子有修仙的天赋，记得好好利用，少喂她吃谷物杂食，早日送她去学府。”
说完后，她不顾村妇震惊的眼神，慢慢消失在雨幕中。
————
噼里啪啦的雨点伴随她回到木屋，木屋一切如常，南鹰坐在门前，开了半扇门，静静望着屋外的雨。
凡朝一身泥泞，回到屋前后，没急着进屋，仍旧站在雨中，顺着南鹰的视线，望了望雨中的山崖。
入目是连绵不绝的青。
转回头后，她看着南鹰的眼睛，开了口道：“前辈，不好意思，我要拒绝您了。”
她本以为，说了这话后，南鹰会失望。
没想到，南鹰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慈祥地笑了起来，冲着她招了招手：“孩子，先进来吧。”
换好衣服后，三个人又重新坐回了餐桌旁。
启烛将一碟碟小菜端上桌，今天烧了白粥。
他细心将靠近凡朝一侧的窗子关上，豆大雨点打在窗纸上，像一曲悠然的乐曲。
光线暗下去，没让气氛更沉闷，反而生出些静谧和温馨来。
做好这一切，启烛靠近她，轻轻用灵力将她的头发烘干，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凡朝心下一动，为他的这个不起眼的举动感到舒心。
但是心中的焦灼一分没少，她看看南鹰，又看看启烛，始终未动筷子。
等南鹰一碗粥喝完，她才放下碗筷，正式向凡朝开了口：“这几日，你都在做决定吗？”
凡朝不瞒她，隐下墨青的行踪后，坦率开口：“没错。晚辈这几日都在山里转悠，思考您的建议。”
“而今日，我在山崖下撞见对被老虎攻击的母女，那母亲不惜以身作饵，也要护着孩子的样子，让我非常触动。”
“所以前辈，我觉得，亲情还是很重要的，我跟神氏……”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了，头也渐渐低了下去。
良久后，她听到南鹰一声决绝的反问：“所以什么，你觉得神氏是你的亲人，神静安是你母亲，神灵越是你姐姐，所以无法下手？”
凡朝重新抬起头，第一次有了点怯懦，点了点头。
南鹰叹了口气，缓缓道：“孩子，我本不愿告诉你。”
话音刚落，凡朝似乎有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好像什么无比重要的事情要向她砸过来，将她彻底淹没。
南鹰不给她选择的机会，突兀撕扯开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
弗静六百零一年，神静安在位日久，久不诞子嗣，神官们担忧不已，几乎每次上朝都要向神静安提起此事。
被催狠了，神静安日渐烦躁，下了朝后，一脸怒气地回到明仪殿，招了南鹰和墨青，劈头盖脸就是抱怨。
“孤能不知道子嗣重要？要是那么容易孤能不愿生？说得轻巧，一上朝就那点事，真是让孤烦不胜烦！”
墨青和南鹰一左一右，小心应付道：“请神主息怒。”
南鹰心里清楚神静安在烦忧什么，神主在位六百年，始终不愿意要子嗣，只有一个原因，一个只有曦舞绝对高层才知道的原因——
神氏有个从第一代神主诞生起，就横贯日久的诅咒：神氏统治，十世而亡。
仁慈的神灵，也只施舍给神氏十世安稳。
神静安是第九代。
她的女儿，就是传说中的第十世。
这让她如何敢生。
墨青小心翼翼地说些冠冕堂皇的好话，用来安抚神主的情绪。
神静安静静听着，突然，向南鹰发问道：“南鹰，占卜的怎么样了？”
南鹰一顿，拱手回道：“禀神主，占卜结果越来越清晰了。”
“根据预言，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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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女作为罗神化身，降临启山。”
神静安点了点头：“既然是罗神化身，想必诞生的缘由，就是为了夺回神力的。”
“这就是神氏统治十世而终的原因吧，神力被夺回去，失去神力的神氏，就成了假神。”
“不过——”
她拉长了音调：“此局未必不可解。”
神静安用剩下的二百年，伙同南鹰和墨青，制定好详细的计划。
中间突生变故，老国师将退，新国师选任期间，能力更加强劲的南鹰意外身死，墨青承袭国师一职。
二百年后，神静安诞下储君，取名灵越。
储君降世三年后，启山突生异象，神静安即知，是天命之女降世。
又三年，一次布施时，神静安设计，使鬼祸闯入收养了天命之女的凡人夫妇家，害其二人惨遭凌虐致死。
后顺理成章将天命之女带回曦舞，养在膝下。
天命之女被凡人夫妇取名为凡朝，这个名字一直沿用下来，未被改姓。
起初，神静安以为，占卜中的天命之女，应该会是超凡脱俗的存在，就像传说中的罗神一样，天赋异禀，神通广大。
没想到，看着眼前三岁的奶娃娃，发现她跟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
会走，会说，饿了得吃饭，困了要睡觉。
神静安几次令她涉险，她都差点濒死，脆弱得跟凡人小孩一模一样，手劲大一点都能给她掐死。
神静安不敢再折腾了，安心将人养在身边。
孩子一天天长大，长在神静安旁边，活生生的娃娃，玉雪可爱，非常讨人喜欢。
时间模糊了她的计划与理智，慢慢的，在计划外，她萌生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表面上，灵越和凡朝，都是她的女儿。
但是灵越，因为储君的身份，被她管教甚严，她害怕一点溺爱就让她生出懦弱来，她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她在未来要面临无数艰难的险境，因此时刻压抑着母性，用最严厉的面孔教导她。
而多出来的母爱，则全部投射到了凡朝身上。
凡朝一声声娘亲叫着，神灵越不可唤她“娘亲”，只能恭敬地称呼“母君”。
听着凡朝喊了十来年的娘亲，她有时候摸着这孩子的头，自己都恍惚了，恍惚了她收留这孩子的目的，好像她本身就该是她的女儿。
但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情，无法抵抗神氏即将倾塌的大厦。
授神之日如期将至，神静安将自己的凡人养女叫上台，让其一同经历授神。
几乎是神力刚出体，就迫不及待地往凡朝身体里钻去。
神静安无法控制已经离体的神力，此时此刻，凡朝已经成了更高一级的存在，哪怕她自己毫不知情，也碍不住天命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神力全数吸入凡朝体内，像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
神静安适时发出惊呼，扰乱众人的视线，将本来的归还硬生生误导成抢夺：“朝儿，不可！”
她随着神力扑了过去，像是要阻止凡朝，刚刚接触到她，下一秒，大苍突然抬了起来，连着剑鞘，一同刺入了神静安的身体。
刚失去神力的神静安，虚弱得像个苍老妇人，一击即中，她眼中的光迅速熄灭，一句话未出，倒在了凡朝的怀中。
她设计，让女儿杀了自己。
为了神氏的未来，殚精竭虑。
哪怕死在全天下人眼前，哪怕当着亲女儿的面，哪怕——
踩着小女儿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