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心被寒风吹得发凉,杨天翊从曾经的故事里醒来。
河面宽阔,河水青绿,两岸的竹林即使在深秋,也依旧苍劲挺拔。
“我带着州兵赶到之时,将军府中,兵将十一人,奴仆八人,护卫八人,将军、‘莫少公子’、‘莫家小姐’,已经全数毙命!”
杨天翊望着河水,眼里泛起泠泠的寒意。
“莫将军在与我密谈的墙角处被寻到。他死得,不算安宁。”
威严能震慑敌方千军万马的男子,乌血染身,泪光尤在,未能阖眼。
“杨某寻遍府中,只在密室中找到一个几近昏迷的你。”
“我非官身,按照莫将军的指示,把莫家灭门之罪嫁祸到匪贼头上。后来又自请剿匪立功,才洗清匪名,得武王重用,让刘晋寻机将你从狱中释出。”
“莫家灭门案疑点颇多。最后仅凭杨某的片面之词,此案就被判为‘匪贼作乱’,这更让人不寒而栗。”
“在你眼中,杨某是个踩着莫家几十具尸体青云直上的弄权小人。”
杨天翊注视林枫,目光深邃锐利,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莫家之案的背后真凶,在俨城。”
俨城,南宁国都,天子座下。
他站起身,拍拍粗麻破衣,拾起片鳞未沾的鱼叉,姿态闲散,悠游自然地踏上青竹小道。
两枚雁形飞镖落在林枫身旁,砸出哐啷声响。
“这些年,每当我试图重查莫家旧案时,就会遇到一伙人的刺杀。”杨天翊背身道,“我问过元老夫人,掳走她的人,也用这种雁形飞镖。”
“莫雪宸,好好活着。还有,他让你,往前走。”
秋风吹动苍翠的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林枫坐于椅上,如断折的竹,破碎的玉,落满身冰雪,不得自由。
……
竹屋内,女子念头疾转,试图廓清迷雾。
醉红尘的厉害之处,在于其毒性可吞杀精血。如青竹叟一般用药疏通经脉,使血液流动顺畅,只是治标不治本。
要解毒,还是得想办法减损醉红尘的毒性。
林枫昏迷那夜,张晚晚从他掌心接取了一竹管赤金血液。
屋内的竹几之上,摆满了各种剧毒。鹤顶红等山石陈列于最左,用小锤砸下边缘一角。钩吻茎叶全足,叶梢带三朵金色的花,仍沾着晨露。乌头、毒箭木、一品红盛在一个篮中,其上放着一条青蓝色蜈蚣,几只火红南疆毒蚁。
“啧啧啧!”青竹叟一见这“剧毒集会”的场景,便晃着酒葫芦走了。因好奇前来的小鱼,也被一并携离。
竹夹悬空,将蜈蚣毒逼出,投入一滴赤金血液之中。只过片刻,那蓝黑毒液便被赤金掩埋,难觅踪影。而赤金之色未减分毫。
张晚晚轻咬下唇,垂眸审视,又用削尖的竹签在血液中搅弄,仍是未见变化。
薄薄的一层汗从额头渗出,凌虚髻有些散乱。随着主人走动,红珠步摇轻轻晃动,与红梅锦裙相映成趣。
试毒不成是常有的事。张晚晚又用山石之毒,草木毒液与赤金血液相混,仍是一无所获。
她偏头思索,眉间紧蹙,嘴角压出一道弧度。
钩吻再次被投入赤金之中。她取出另一竹管从自身所取的百毒之血,用竹签沾染一滴,置入小碟。
赤金色将两种液体包裹。张晚晚耐心等待。
几息之后,那赤金竟猛地一缩,褪作了浅金。比单用百毒血之时,成效更加显著。
张晚晚怔愣片刻,忽地莞尔一笑,黛眉终于舒展。
“晚姐姐,我想再试试别的毒草。”阿金扎束起衣袖,走进这间药房。
近些天,他每有空闲,都会来旁观张晚晚取毒草毒汁配置解药,已经识得不少毒草的毒性。
“阿金,走,去找你家公子!”张晚晚解下羊皮护套,又取水净手,步履轻快地越过竹门。
阿金呆愣,心中一喜,脚步一动立时跟了上去。
竹屋之中,白衣飘动,一双俊秀的眼睛被阳光照成透明的琉璃色。
坠着碧色玉玦的竹笛被握在手中摩挲,一遍又一遍。那一小段玉玦,较河边青竹叶,更加浓翠,透亮。
与杨天翊长谈之后,林枫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他像浮云朝露,透出一种直白且脆弱的静雅。
杨天翊既不是他的仇人,他又该如何去寻他真正的仇人?一副残躯,不过数月后便要入棺,他又怎么可能走到那一天?
进不得,退不了。
他看向清幽的竹林,神色不动,任凭思绪浪涌,胸中撕裂。
“林枫!”
张晚晚脸上满是动人的愉悦。她一身红裙站在院中,暖意在瞳色中荡漾,泛出碎金的光,在深秋的时令里,宛如一片点燃的火红枫叶。
那红跃动着,将他也纳入其中。
张晚晚迎着日光而来,鲜活生动,熠熠生辉。
“林枫,”
他听到那红衣女子说。
“我有办法解你的毒了。”
如枷锁掉落,沉石碎裂,枯枝再春,黑雾尽散。
林枫一愣,继而绽放一抹清浅的笑。
那笑又化作粼粼的湖面,再扩成漫天的星子,渐渐耀眼盛大起来。
他可以,往前走了。
……
八月二十一,月神祭花灯节到来。
桐城之中,街道两旁,招牌宅檐,皆缀满了各色花灯,似繁星坠地,亮如白昼。老商与新贩皆卖力地吆喝叫卖,喜气洋洋。
有一顽皮的女童拎着个兔子灯跑跑跳跳,扬起转圈,忽地撞入一公子怀中。
她“哎哟”一声,抬起头看人,看得入了迷。
公子一身浅白长袍,上绣金节翠叶竹纹。长发以玉簪半挽,黑色绸缎一般披在双肩,衬得他白玉一般的脸庞更加清晰。
他浅浅一笑,虽仍有些疲惫病弱之态,笑容却如梨花满绽,洁白淡雅,清俊无双。
“娘亲娘亲!这里有个神仙哥哥!”
“小女无知,打扰几位雅兴了,抱歉!”
“无妨。”
女子将小童抱起,又把兔子灯稳了稳,轻笑而去。
那被女童冲撞的公子,正是由阿金拉出门来赏花灯的林枫。
“公子,你看这盏莲花灯好看吗?”阿金抚过粉色的花瓣,面含喜悦。
“这盏呢?这盏鲤鱼灯阿金也好喜欢!‘年年有余’!”阿金嘴角上扬,笑声如铃,清亮的圆眼兴奋地睁大。
“我还是第一次见阿金这么开心。”
张晚晚一身粉色罗裙,青丝挽起配以淡色芙蓉珠花,单留出一条高扎发辫,斜垂落至肩头。整个人显得清新娇美,灵动明丽。
“阿金这些年跟着我,少有任意之时。”林枫低声道,“晚姑娘,我想让阿金留在桐城,跟随青竹叟前辈学医。”
张晚晚偏头望林枫一眼,发辫扫过肩头,在空中晃动:“你不问问阿金的想法吗?”
林枫摇头道:“阿金是林家捡到的孤儿。刚入林府时,还只是个七岁稚童。跟在他身边,被当作幼弟教养了两年。”
张晚晚知道,这个“他”是林家少主,真正的林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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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阿金又随我入教坊司。五年时间,我身边幸得有这么一个阿金,纯善忠诚,不离不弃。”
“只是林枫所行之事,所走之路太险,我不想让阿金再跟着我卷入祸端。”
林枫看向那个圆脸少年,同样活泼可爱的小鱼与他并肩而立。
“你看那盏果子灯!”小鱼指向一旁的摊档,那花灯不绘虫鸟花卉,反而绘的是金色的千奴果。一个个金色果子相连,就好像——
“好像串起的金色糖葫芦!”阿金道。
“阿金你真聪明!”小鱼开心得直拍掌跳跃。
阿金摸摸头,用帮青竹叟晾晒草药赚来的铜板,买下那盏糖葫芦灯,递给小鱼。
小鱼开心地接过,眼睛弯成了月牙,又欢呼道:“阿金你真好!”
阿金便呆呆地,憨笑着再摸摸脑袋。
“他这样快乐地活着,就很好!”林枫笑着轻声道。
“阿金的事,我会和小师叔商量。”张晚晚道。
“多谢晚姑娘。”林枫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从未如此开心过的,又何止阿金一个?
张晚晚回以一笑。
“这位姑娘,来猜一个灯谜吗?”
四人随着人群,渐渐走到猜灯谜的看台处。
主持猜谜的是个青衫打扮的白须书生,皱纹横生的脸上颇有几分傲气:“连续猜出五个灯谜之人,可任意从中挑选一盏花灯。”
老书生指了指身后形状各异,制作精巧的花灯。
张晚晚一眼便看中了那盏红身金纹狮子灯。
那红狮大口微张,露出两粒圆润可喜的金色小牙。兽蹄与兽身由四个颜色、花纹不一的圆形图案巧妙相连。尾巴是金红两色的祥云火焰,匠心独具。
狮子灯色彩绚丽,灯形灵动,栩栩如生,引人心动。
张晚晚随手取下五张灯谜彩笺。
运气倒是好,谜底都与药材相关。
“绿林好汉——草寇。”
“满盘棋——无漏子。”
“肤浅之谈——陈皮。”
“小人禁用——使君子。”
她笑着,十分轻松地猜出四个灯谜。
那白须书生频频颔首,声音微哑道:“姑娘应当是位医师吧?”
这灯谜的谜底并不难,只是需要猜谜人对药材名称所知较多。
张晚晚迟疑着摇摇头。比起救人,她更擅长下毒。称她作“毒师”也许更适合。
她继续看向最后一个灯谜:
“马跳士角,雪满乾坤。”
“后者是‘大白’,这前者是——”
“将军。”林枫背过身去,趁书生听取旁人的谜底,以袖遮脸,极轻声地提醒道。
秋风将宽大的衣袍吹起,打将在林枫苍白的脸上,拍出一层浅浅的红。
那人身形俊雅,翩翩如玉,却有些像窃书的贼子,面色微紧,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哈哈哈!”张晚晚放声大笑,第一次在林枫身上见到活人气。
“将军大白!”她朗声道,却笑意炯炯地看向林枫。
林枫心领神会,笑着回应她的祝福。
“姑娘猜对喽!”老书生将狮子灯递给张晚晚。
张晚晚接过花灯,心情又畅快几分。
“怦怦!”
桐城上空再次被烟花点亮。
“林枫,看烟花了。”张晚晚道。
莫家灭门以来,他从未看过这世界。
但今晚的林枫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绚烂璀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