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容从病榻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薛琅告罪。
殿下嘴上并不深究,谁知他内心怎样想?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让陛下知道,他全家上下的脑袋恐怕就要飞将起来,不在脖颈之上了。
至于刺客是哪路人马,他心里也略微有些盘算。八成就是这一路被殿下拿住把柄的州牧,或许还有玉京的几位老大人,说不定,还有成宁旧臣!
自从当今陛下篡位登基,屠了成宁旧臣的乌衣巷,杀穿公门侯府两条街后,这帮废帝旧臣逃出玉京,成了贼寇,纠结人马,意图谋反。这么想,这桩事不牵连旁人,倒是推到他们身上为妙。
可是搜捕出来的刺客余党全部交给殿下审理,他没有过问的资格,这会儿又推谁去?
甘容想到此处,愈发两股作痛。他挪了挪屁股,在席上讪讪向薛琅赔罪,又朝着王彻示好,话里话外,都是请求从轻发落之意。
王彻一身白衣,面带几分缠绵笑意,望不出生气模样;薛琅淡淡颔首,言语温和疏离,一分的心思都猜测不出。
甘容只好收声,叫了一班小戏。待小戏登台,他借故退去,叫梅月儿进去侍候。
月儿一身侍女服色,柳腰秀颈,冰皙玉白的手捧着茶盘。她得了吩咐,悄悄进去,一步步靠近。
兄长坐在前面,也不知是他背后长眼,还是梅月儿过度紧张、乱了呼吸。在她走到五步之内,薛琅忽而回首。
月儿本能地低下头。
干什么呀,这又不是见不得的事……不不,这好像就是见不得人之事,两人说好了“赠她一把绝世名器”,理当因此而相见,此刻似乎违约——
薛琅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月儿能感知到他的视线。清冷、冰凉,像落了一袖的雪,将融未融,洇透两肩。
在意得过了头,竟让她出奇地冷静下来。她吸了口气,茶香降下她心口隆隆。梅月儿停步垂眼,先递茶给白衣的王公子。
王彻一愣。
他自然没有忘了这位琵琶行首。
岂止没有忘记。王彻并不好色,却极多情。他为佳人知音做了不少荒唐事,人说他花丛浪子,但他并未冒犯佳人、唐突知音,所作所为,尽是情之所至。
青州埋没了绝世之音。王彻见到她,眼神立即变化,道:“梅姑娘?”
梅月儿这才抬眸看他。
她实在有一双清艳哀愁、惹人怜惜的眼睛。王彻定了定,忽叹:“甘青州真是要对付我啊。”
以往月儿陪同师父出席宴会,也听到青州的官员互相称职位。她对此并不陌生,轻轻笑道:“大人怎么是要对付公子呢?月儿有这么大的本领么?”
王彻苦笑一声,转头看薛琅,却见殿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侧脸。
月儿挪步给薛琅奉茶。
到了兄长面前,她的一切稳重、冷静,都不那么灵便。梅月儿把头埋低,望着香茗的盏盖,望着四溢出来的薄烟。她喉口紧了紧,放下茶,说:“怀瑾哥哥……请用茶。”
王彻顿时看向薛琅。
这对吗?
梅姑娘怎么知道殿下的字?
什么叫,怀瑾哥哥?
薛琅面无表情。
他收敛了温和伪装,神情如披霜雪,眉峰微微压低,擒住了她奉茶的手:“甘容让你来的?”
薛琅的掌心宽厚有力,包裹住她的手腕,在筋骨匀停的指掌中,透出月儿冷白的皮肉。
梅月儿有点疼,她张了张口,微微挣扎,泄气地垂首道:“是。我这么叫你,你生气了。”
不然他干嘛这样抓着她?
薛琅缓缓松手,平静道:“你如何称呼子同的,便如何称我即可。是我疏漏,自该为你寻个可以安身的去处,不必在此受人差遣。”
梅月儿却望着他道:“若是为了旁人,差遣我也不来。”
一旁的王彻轻嘶一声,惊异地怔望着她。
薛琅锁眉:“梅姑娘。”
“正因是怀瑾哥哥,”上句话出了口,后续止不住似的。月儿道,“即便无人使唤,能见到你,跟你说话,也就够了。”
王彻展开折扇挡住了脸,假装喝茶,只是茶水沾唇,咽得如鲠在喉。
薛琅顿了半晌,他不是懦弱迟疑之人,类似的纠缠也有过。此刻,他心中盘桓着无数冷硬拒绝的话语、甚至亲自安排让她远离自己的办法,但——
不管她怀揣着怎样的意图,在水下时没有暗害自己,还舍身相助。无论如何,有恩情在先。
梅月儿道:“你不高兴,我仍叫你薛公子便是。……只是别疏远我,这让我如何交代。”
这番话说得王彻颇为动容。三言两语之中,他就能隐约体会她的处境。
这位王公子道:“姑娘请坐,不必侍候,我……”他瞥了薛琅一眼,殿下的神情无悲无喜,只静静地望着台上,于是改口,“我们体察你的难处。”
他说这话之时,梅月儿也在仔细小心地、暗窥薛琅的神情。兄长一袭青衣,脊背如松,眼底静得似一尊木头雕成的塑像,即便态度放得再温和,也觉罕有人气。
她不缺乏迎难而上的勇气,却也精于曲折迂回的变通。月儿眼睛一转,目光钻到王彻身上,他正展眉微笑。
她依言坐下,在王公子身侧。
王彻身上熏着一道很名贵的香,气息透着在香炉中酝酿过的暖热,愈发将薛琅衬托得疏远无情。
月儿低语道:“我的难处,公子尊贵,怎么能全然得知?”
袅袅薄烟在两人间飘散。她的眼在雾色后融成一汪湖水,有无休止的千般言语,只一瞬,茶烟散去便消逝,像是王彻太过多情的错觉。
王彻心想,我自有分寸。
他的分寸潜滋暗长,胡乱动摇,几乎要抬手拭去她眉尖的愁怨。只动了动念头,尚且没碰到这位行首一个头发丝儿,他就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注视——
这股注视恐吓住了他的怜惜。
王彻别开眼,清咳一声,正无言可回。静如塑像的薛琅忽而侧过身,开口:“既然如此。”
这四个字后缀了一声短短的轻叹,飘渺至极。月儿努力竖起耳朵来听,才捕捉到他无奈的幽叹。薛琅低沉如潭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他说:“正巧,我寻到一块极好的琵琶背板,等行首过目。”
-
远离了喧嚣戏台,梅月儿跟在薛琅身后,重新走进了他的暂居之所,绕转进这片水墨江山的屏风内。
屏风内果然放着一块极好的檀香紫檀,正是适合做琵琶背板的尺寸,梅月儿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名贵的木料。她禁不住心中喜欢,垂手细细地抚摸、凝望,喜意未褪的双眸猛一抬起,对上他无波无澜的眼底。
她一刹那领悟到:兄长除了已答应的诺言外,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纠缠。
一丝浅浅的低落袭上她的心。随后,梅月儿又为这种不轻易动容的意志而感到高兴。她也说不出自己在高兴什么。
“薛公子,”她道,“你家中是什么情形?为什么有贼人要行刺你。”
她的手还放在檀木上,鼓起勇气问了这段话。
“是因为公务。”他只答了第二个问题。
月儿敛裙坐在杌凳上,侧对着他,说:“你叫我跟你单独见面,是怕我扰乱了王公子的心绪。我看得出,他不愿意看见别人面有愁容,是个顶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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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琅心中道,他不过是不愿意见到美人蹙眉罢了。
他停了停,又默想:你若是这样柔声细语地跟子同讲话,他恐怕在你面前,没法太有出息了。
她此前是有一些不轨之心,想攀附名门。但自从水下见到薛琅那刻,这些念想烟消云散,她有了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月儿转眸看他,道:“我六岁不到,就被拐子拐走,颠沛流离,几经辗转,卖到这里。”
梅月儿紧盯着他的眼睛,那双幽沉而冰凉的眸似乎闪烁了一瞬。她的呼吸也跟着一紧,察言观色,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轻轻问道:“月儿身如浮萍,随水漂流。我起先是想讨个出路,求王公子另眼待我,好带我走。是因为这个,你才这样拒绝我么?”
他确实认为她矫揉造作、别有用心。
他隐隐知道她可怜,更清楚她麻烦。
她没有武功,几次接触,薛琅已经确定;她也跟刺客无关,是个飘零的孤女,他也早就知晓……这不足以让他纵容她的纠缠、她的逼近,甚至连那个驱使她前来的甘容,薛琅也陡生厌烦。
她理应不与自己再生交集,除了这把未成的琵琶。
薛琅久久地凝眉相视,他低下身,拉平两人的高低差距,在日暮的薄烟夕照里,道:“行首想苦海脱身,但跟在我们身边,只是又一重苦海,没有安宁之日。在下可以为行首安排后续,让姑娘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安享富贵,无人打扰。”
这是很妥当的安排。旋即,薛琅便起身欲离,然而他的衣袖却被轻轻扯住。这样轻盈的力量,撕扯着青衣上展翅高飞的白鹤,竟牢牢地将鹤掣在掌中。
梅月儿说:“怀瑾哥哥,你有妹妹吗?”
薛琅止步不语,半晌,他说:“有。”
他的亲妹妹,六公主,不足五岁时,被掐死在长乐宫中。
月儿紧握住他的衣袖,神情微怔,有些晃神地道:“她……她多大了呢?”
“若她还在,”提及“妹妹”,仿佛他谨慎的魂灵也跟着失去边际,薛琅说了下去,“该是十六岁,跟行首一般大。”
攥着那只白鹤的手再度一紧,筋骨浮现,指甲扣进掌心,几乎掐出血来。她呆了好久,做下决定:“什么苦海?我只看到……”
她的声音好低,薛琅听不清。他该拂落那只手,就像是拂去沾身的落叶。就在他迟疑这一刻,梅月儿蓦然起身,扑进他怀中。
她的裙摆翩跹起落,像一只蝴蝶。
蝴蝶入怀,轻得像是一阵微风。薛琅退避不开,她的身量全压在他胸口,撤步躲开,一定会摔了她。只慌乱一秒,他忽然听见梅月儿忍泪低泣的声音。
他欺负她了吗?
薛琅万般无奈地想:他不够无情、不够果断吗?他给的好处还不够吗?是他不该回答她的话,还是说,这是月儿姑娘新的诡计呢?
可是她哭得好惨,强忍不住,将唇咬得渗血,抽噎的余音在喉咙里缓缓震颤。
薛琅想,他好似做错了什么,可是究竟哪里错?眼泪如此珍贵,拿来惩罚一个无情的陌生男人,岂不浪费。
她的手臂又缩紧,将他衣袍上的白鹤圈在怀中。半晌,她松了松手,面带眼泪,声音微哑:“抱歉,抱歉,对不起。”
梅月儿想不来更多的言语表达歉意,她自行松手退开,低声:“你没把我推开扔下。”
薛琅正对此举自愧,闻言抿了抿唇,无处反驳。
“怀瑾哥哥,”她说,“我知道你说的苦海是什么,我知道你的事十分凶险,待在你身边要日夜悬心,如履薄冰……我都知道。我还知道,走脱了一个刺客,他此刻还藏匿在这府中。”
薛琅陡然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