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陵官廨，日昳时分。
陆照犀提笔将账册的大概内容七七八八默了出来，手指压在字迹未干的朱红批圈上，沉吟道：“购买霞醉的和购买其他的都有圈，官商地址兼备，买多买少也有，简而言之，毫无规律可循。”
“毫无规律可循那就说明另有隐情，或许和新娘案无关，不必把注意力放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萧衔梧帮她分析到，“你方才说霞醉一月内只在每月十五日售卖？”
陆照犀想起来珍容坊里间的盛况，唏嘘道：“是，十五日发售，今日不过才二十五日，便已售空。”
而后又想起来，在京中好姐妹送自己霞醉的事，忍不住向萧衔梧感慨道：“之前阿盈的表姐送了阿盈一盒霞醉，就说是花了大价钱从别的小娘子手里买的。阿盈不爱用这种馥郁的胭脂，便又转赠给了我。我当初还道是她表姐夸大，没想到今次去了珍容坊才知道果真抢手。”
萧衔梧点点头，在纸上勾勾画画，道：“大多都是买一盒，基本上没有超过两盒的，多于两盒的也没有，看来珍容坊限购两盒。买霞醉的地址不超过十人，地址同上月相比基本上没有太大出入，可见来来回回都是固定的客人在买，没什么异常。只是一个月才贩售一回，却只卖十五盒，我不太懂水粉胭脂，但是作为店铺里的销冠，这个数量是不是有点少？”
陆照犀沉思了一下，道，“许是店家的销售手段呢……”而后眼皮一跳，像是抓到了什么关键词，“你说都是固定的客人在买……？”
萧衔梧道：“是的，莫不是你内容记重复了？”
“绝无此事！我可能写错一两个字，但不会大部分地址都是记错的！”陆照犀道，失声道，“这就很不对了！”
陆照犀向萧衔梧细细解释：“霞醉这样的炙手可热的品，就算价格昂贵也不会来来回回都是同一批人再用。不说别的，女子用胭脂，除了讲究一个精致外，还讲究一个特别。玩的再好的女孩子也不会一天到晚大家都用同一种色。尤其是于贵女而言，越是特别才越是稀奇。莫非苍陵这边有什么特别的习俗？”
萧衔梧应和道：“照这么说，珍容坊确实有可疑之处，霞醉虽然昂贵，但对于贵女们而言应当也算不上什么奢侈吧？我来苍陵时，了解了一下苍陵州府内的世家，单就以苍陵世家的数量来看怎么会来来回回都是同一批人抢到？”
“是很值得商榷。”陆照犀道，“先将这一疑点记下。谢大人教导过我，查案要抓大放小，假设这份账册的内容没有作假的话，对于我们可真是省了不少的事儿。只要排查这十户人家，那新娘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至于为什么用同一款胭脂——”
真相大白的时候，想必就一清二楚了。
……
……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内衙官廨处的一间房舍内，却是灯火通明。暖黄的烛光在铜色烛台上跳动，偶尔蹦出一声噼啪轻响，惊得坐在角落里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推官猛地一颤。
前些日子从树上掉下来的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惹得一向好性情的知州大人大发雷霆，原本以为这小娘子要免不了一份皮肉之苦，未曾想她转头就好端端地住进内衙里了。虽然顾大人没有明文律令，但近些日子潜藏的意思也很显而易见，就是让他们听从她的调遣——
说实话，他是不平的，阶下囚预备役摇身一变成了顶头上司，这可凭什么？顾大人是当年科举的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有真才实学；萧衔梧是靖王府的世子殿下，金枝玉叶！
但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算的了什么？她能懂什么刑名推理？在这瞎掺和。
但年轻推官不敢将心中的忿忿不平流露出来，只因顾淮年同萧衔梧的重视太过显而易见，也不知道她有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新发现，竟也能让知州大人慌得将官衙上下都聚在一起听她发言。
心中不满地的小推官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下四周，见没人发现自己的懒怠放下心来，打起精神来听刘捕头汇报：“……苍陵城内近五日只有住在丰采巷的郭家因老太太六十一岁寿诞宴请了些亲朋好友。宾客名单里有两家是同珍容坊的账册地址重叠的，分别是金花巷林家和绍宝街沈家。”
州判道：“可是苍陵最大成衣铺千绣阁的东家林百海和荣顺酒楼的老板沈煜？”
刘捕头：“回大人。正是这两家。”
陆照犀沉吟道：“那郭家可有女子到了适婚年龄？有没有传言要与林家或沈家共结秦晋之好？”
刘捕头面色惊诧，不知道这个看似初来乍到的小姑娘怎么清楚这些事儿，震惊道：“姑娘怎么知道林家要与郭家结亲之事？两家还在相看阶段，郭家因怕婚姻不成伤了女儿名声，因此口风瞒的紧。这还是弟兄们排查的时候听郭家的街坊嚼舌才晓得一二。”
“林百海只有一个独子名叫林慎；郭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刚过了及笄，一个马上要及笄。还不知道具体相看的是哪一个女儿。”继而，刘捕头拱手，神色颇为迟疑道，“不过……今日未曾听到郭家有哪个女儿失踪了……”
陆照犀闻言像是意料之内，屈起一根食指，有节奏律动的敲了敲桌子，继续问道：“那今日你带弟兄们摸查时，可曾听到过郭家有哪个女儿近日要去苍陵附近的山寺祈福的？”
赵捕头面色惊诧更甚，一副“神了”的表情，声音都高昂了些许：“是郭家的小女儿郭六娘，她孝心重。寿宴后一日就带着丫鬟去苍山寺里祈福了。莫非是这寺庙有问题？我明日就带人前去！”
倒不是寺庙有问题。陆照犀不忍打消官吏的积极性，解释道——
“想来是郭家已经发现小女儿失踪了，为了女儿名声着想才用上山祈福这个借口遮掩一二，打算私下里偷偷找。这样将女儿找回来了，也不会被城里好事人污了清白、惹出是非。只是估计郭家人他们自己没想到城里现在闹的沸沸扬扬的鬼新娘就是郭六娘。否则，在前两天郭家就会派人上门来认尸，不会等到我们来查。”说完，陆照犀忍不住轻咳一声。
州判和推官都惊叹于陆照犀的思维新奇，这也能够联想到，唯独顾淮年和萧衔梧面色各异：京中权贵圈里人尽皆知，大小宴会上都难请的风闻卫指挥使的女儿最爱去山寺祈福。
并非是陆照犀沉迷佛法玄理，而是因为陆照犀经常改换装扮出门游玩时就爱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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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祈福这种借口。从来不换个新鲜的。
萧衔梧见陆照犀神色心虚，故作疑问道：“皎皎怎么知道郭林两家有结亲意图的？”
陆照犀有台阶就下：“其实我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家会和郭家结亲。只是以郭家嫁女推测罢了。”
“一则，是死者妆容精致繁复，用心非常。若不是宴会的主角便是因为宴会上有心仪之人在场。否则寻常女儿家在自己家给亲祖母过寿，又非大宴宾客，缘何盛妆出席？想来应该是郭林两家借着寿宴的由头，让彼此相看一番。二来，那订单上，郭家人并没有购买过霞醉，那死者面容上的胭脂从何而来？泰半是他人赠予。”
陆照犀话还没说完，众人心里立刻明白了，胭脂水粉这类东西，男子赠予女子，其意味不言而喻。
年轻推官已被陆照犀的猜测推理折服，收了小觑之心，忍不住奇道：“为何不是女子间互相赠予呢？或是私下里自己购买呢？”
陆照犀看了他一眼，认真回答：“这确然也是极有可能。只是霞醉虽然购买紧张，但对于本地贵女而言到底不是什么珍稀品，应当不会特地相赠。在近两个月的名单里，在十五日前后都有郭家叫珍容坊上门送货的订单，若是要私下里购买，何必多此一举？”
而后，陆照犀又道，“何况，这只是一种推测，若是事实与之不相符，也是合乎情理之中。只是我恩师教导我，探案嘛，就是要大胆推测，再小心求证。只要最后的证据可以佐证对应，那就说明这条思路是对的。可如果最开始连想都不敢想，又去哪里找佐证的证据呢？”
顾淮年见陆照犀有心指导这群官吏，也知光凭陆照犀，那群人多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会太当一回事，于是故作批评道：“谢大人不过教了你些东西你便拿出来卖弄，回来思路若是错了，叫人笑话你不算完，还要污了尚书大人名声不成？”
能称得上谢尚书又于刑名案件颇有心得的只有致仕多年的谢桓谢大人一人。
年轻地小推官再看向陆照犀时已然变了神色：“啊！怪不得姑娘如此聪慧过人，原来竟是谢老的弟子！”
陆照犀刚想解释虽然祖父教了她许多，但这条还真不是谢桓教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身边的萧衔梧一脸肃然道，“是呢，陆姑娘作为谢老的外孙女，一出生谢老就看中了陆姑娘于刑名推理的天资。就连大理寺少卿也常常与陆姑娘谈论卷宗呢。”他一副“这位可是皋陶转世，尔等有机会见到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了，我看谁还敢不敬”的唬人神色像极了京中举着旗子四处招摇撞骗的神棍。
陆照犀心里十分震惊，兄弟你搞什么！？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一出生祖父就看中了她刑名推理的天资？谢桓不是天天杵着拐杖骂她小兔崽子滚一边去，别捣乱的吗？大理寺少卿是和她经常谈论卷宗没错，但那不是因为当今的大理寺少卿是她表哥谢韫，她天天去书房偷他卷宗，看不懂的还向谢韫请教的缘故吗——
但陆照犀从不当陌生人面拆萧衔梧台，故作淡然的点点头。
顾淮年不忍再看下去这个场面，直接一锤定音：“明日世子殿下带着皎皎去郭府问话，我带人去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