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溯的识海空旷而浩大，远远不像一个刚入道不久的少年该有的模样，她还在想那一声“相里泠霜”是何意，猝不及防被涌来的记忆吞没。
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年少的、虚弱不堪的白衣少女。
华溯称她为“相里小姐”，带着珍重与怜惜。
她看见了帝囷山中的那场相遇，原来这就是她与华溯的初见吗？在如此久远的时光以前，他们就已经相识了。
那是一个飘着潇潇寒雨的黄昏，华溯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以为又是山里头的魔兽来犯，立刻抓了手边锈迹斑斑的铁刀走出去检查，猝不及防地，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人影，又瘦又小，白裙上满是血污。
“喂，你......还活着吗？”他用刀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低下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惊心动魄的容颜。
相里氏的那位小姐。
华溯悲喜交集，立刻将手里的刀一扔，蹲下来将她抱起，用外袍遮挡好，匆匆赶回屋。
雨水混着血水浸透了衣裳，他颤抖地去试她的脉象，待感受到微弱的跳动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是谁伤了你？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你不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吗？为什么敢这样对你......”他一边翻箱倒柜地找着家中的草药，一边喃喃自语。
屋子里静悄悄的，华溯照看着药炉，心急如焚。
相里泠霜的身体情况非常非常糟糕，经脉尽碎，识海破裂，苦药一碗又一碗的喝下去，却不见丝毫起色。
后来华溯试着去山里猎魔兽到城中换灵石，去寻那些炼丹师求药，才勉强维持了她的生息，因此，她也开始教华溯修行。
泠霜叹了口气，怪不得呢，自己的徒弟天赋远超常人，许多招式甚至与她有些相像，竟真是她亲手所教。
中途，相里凝鸢还寻到了此处，意图趁机窃取她的琉璃心，却被阵法所挡，不甘不愿地退开。
那个山中小院里种了她喜爱的长生花，雪白雪白的，门前还有一架秋千，显得整个院子温馨而美好。
她看着两人相伴的点点滴滴，从一开始的疏离拘谨，到后来的熟稔投契，再到最后......两相分离。
一切的一切，都诉说着二人过去的美好，甚至连“阿洄”这个名字，都是她为华溯取的。
泠霜正要继续看一看最后发生了何事、他们因何而分开时，忽地被一股温柔的力道从识海中推了出去。
华溯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垂头道：“别看了......”
泠霜怔怔地望着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拉住他的手问道：“你那时......为何愿意救下我？”
荒山野岭之中，忽地出现一个受伤的陌生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将她带回去吧，而且是那样......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很久以前，师尊也救过我。”
虽然对于那时的相里小姐而言，不过是指缝中漏下的些许恩赐，但与他，却是枯辙之鲋、忽逢春水。
泠霜沉默良久，忽然觉得割裂而荒谬。
相里氏、琉璃心、凝鸢、帝囷山......
为什么会这样？
最令她难以接受、不愿面对的，还是她与华溯。
他们是师徒。
泠霜重重地闭上眼，不断告诉自己，他们如今的身份，是师尊与弟子。
为什么。
她有些不敢对上华溯灼灼的目光，微微偏过头去，声音细若蚊蚋：“你先回去吧。”
她的反应显然出乎了华溯所料，在他的预想中，泠霜看见了从前的事，想起了独属于二人的过往，定会欣喜难抑，与他执手续前缘。
为什么。
笑容一丝丝地从脸上退去，他握着泠霜的手腕，贴到自己唇边，不甘心地追问：“......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吗？”
说想他、思念他、担忧他，问他这些年过得可好？有没有受伤？
为什么不问？
为什么这么冷静？
是不是又要抛弃他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是有了喜欢的人，移情别恋了吗？
泠霜拧眉，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华溯，你先回去吧。”
“小姐，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吗？”
这个称呼瞬息勾起了她的回忆，像一只尖锐的小钩子，一下下地，挠动着她的心。
最终，泠霜微微摇头：“没有。”
“你先回去吧。”
“好。”华溯自嘲一笑，当即大步离去，院中只留她一人。
泠霜蜷缩在摇椅上，脑中思绪纷纷，识海承受不住，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她捂着眉心，从天亮到天黑，皓月皎皎，星河倾泻，满庭寂静。
她该怎么做？
虽然还有许多疑惑藏在心头，诸如她的家族、长恒的遗物等等，可她已无暇去探究，现在唯一的、最重要的事——华溯......怎么办？
那个会抱着她说话，为了她的身子奔波劳累，为她种下满园长生花的少年。
华溯是他，阿洄是他，那个经常在梦中出现的玄衣男子......也是他。
她该为着救命的恩情而感激华溯，还是因他使了手段闯入自己梦中，缠绵不休，而且出手惩罚？
师父不在，没有人可以教她，该怎么做。
泠霜缓缓坐了起来，夜色凄凄，指尖亦有些冰凉，她走过庭中落花，穿越曲折回廊，在半掩的门前见到了自己的徒弟。
他没有离开。
“师尊。”他上前一步，凝视着她的双眸，问出了心底的疑问，“您喜欢过我吗？”
“我......”泠霜本能地想要逃避，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少年身量高，长臂紧紧扣着她，携着满腔不容拒绝的情意。
“我不知道......”
华溯的心蓦然沉了下去。
他等了这么久，苦苦坚持，等来了一个“不知道”。
“小姐，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该是什么呢？他们从前一起生活，便能定义为喜欢吗？
或是还有别的含义？
“......华溯，我不知道。”
喜欢，这个词怎么能与他们如今的身份有联系呢？这是违背伦常的啊。
她是灵微道君，他是她的小徒弟，他们像世间所有的师徒那般，不好吗？
华溯未来会有自己的道侣的，可以是某个年轻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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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的师妹，可以是温婉持重的师姐，唯独不可以是她。
泠霜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心中已经隐隐有了打算。
他们如今是师徒，天下皆知，不可更改。
“相里泠霜，你的心果真是石头做的。”他气得发笑，抚着她的下巴抬起来，低下头，轻轻覆上她红润的双唇，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师尊，记得吗？”
记得花藤缠绕的秋千下幽香醉人，泠霜喝了药，躺他怀中小憩，华溯蓦然情难自禁，悄悄在她唇畔落了一吻，回神时却发觉，泠霜正定定地瞧着他。
她竟然没有生气。
可如今，却......
“华溯，我们是师徒。”
“天底下有会亲吻彼此的师徒吗？”
泠霜恼得面色微红，抬手便蓄了道灵力将他推开：“你明知这是之前......现在我是你的师尊，你知道‘师尊’一词是何意吗？”
华溯想也不想就说：“师尊也可以当妻子当道侣当夫人，哪怕更亲密的事......无论什么，都可以。”
“胡言乱语！师尊怎么可能当、当——”
华溯倔强地盯着她，却再难靠近半步：“小姐，你不要我了吗？”
“为师怎么会不要你，你安安分分修行，此后自然——”
“师尊明知，我要的不是这个。”
“那你还想要我如何呢？”泠霜绝望地朝他摇摇头，只觉自己五百年来恪守的道义、法理都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她走的是澄心遣欲的清静道，不受红尘世俗所扰，如琉璃般澄澈，她不懂华溯在坚持什么。
他们做一对师徒，一样可以陪伴彼此，情分不会有丝毫改变，她会教他很多厉害的法术，教他习剑，华溯天赋极高，未来不可估量。
他对她曾有相救之恩，她会加倍对他好的。
华溯听了泠霜的话，已明白了其中意思，闭了闭眼，脸上的情绪平淡得泛不起丝毫波澜。
他和相里泠霜计较什么。
没关系，他们总会在一起的。
无论喜欢与不喜欢，爱或不爱，她的眼中，终会只有他一人。
不懂喜欢为何物、生性淡薄也无妨，他会慢慢陪着她，教会她。
“我知道了。”
泠霜闻言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道：“阿洄，你听师尊的话，以后会好好的。”
华溯乖乖地低下头：“当年，我和师尊分开后，差点以为......这辈子也不能和你重逢了。”
“当年发生了何事？”
“那时小院忽然闯入了几个心思狠毒的妖修，我不小心与师尊分离，逃脱之后，却发现找不到师尊了。”
泠霜心中无端有些酸涩，她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吗？”
“一点小伤，无妨的，后来也不知被谁救了出来......只是不知那好心人名姓，想要答谢都没办法。”
泠霜笑了笑：“没事，修者寿数长久，会有机会再遇的。”
华溯出神地望着她的笑颜，道了声“好”。
师尊说的没错，修者寿数长久，他和相里泠霜有未来的很多很多年，可以在一起，无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