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刘煌尾音带着疑惑，更多的是不信。
守陵世家的人无故不离山，与伏檀交锋几场，她摸透了自己的陵墓在他心中份量无比之重。
小到墓道里的一卷书、一铲土都上心得不能再上心，连卧房之中也堆满了记录帝陵情况的书扎。
这样一个人提出随自己离开，刘煌显然不相信。
李家兄弟的反应比她更激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与你们一起走。”
“你要跟着我们？！”李家兄弟天都塌了。
老李头干笑几声，“既然这位郎君自告奋勇那我看我们就不必多此一举跟着头儿了，还是留在山里妥帖，你说呢六弟？”
小李郎随兄长一步步后撤，向刘煌赔笑：“是、是啊，若无他事我们先行告退。”
刚背过身一臂挡住二人的退路，松绿色半臂袖边微浮。
“都是同路人何必如此客气，一同上路吧，二位前辈。”伏檀扫视一眼。
李家兄弟恨得牙痒，更恨这小子话说得滴水不漏，面上还顶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和气，若是开骂倒衬得他们没脸没皮了。
遂将唯一的希望投到刘煌身上。
刘煌道：“你们，一同下山。”
小李郎膝盖一软当即想磕头，被老李头扯起才意识自己在做什么，想不通怎的刘煌一发话双腿便忍不住跪地听令。
“头儿，这、我兄弟二人盗墓已是死罪，万一下了山官府找来……”
“巳日出发。”
李家兄弟苦也，只得连声答应，不久前跟着刘煌离开还算件美差，哪知半路杀出个阴魂不散的，美差瞬间变苦海，是有苦说不出。
“你们不满意？”刘煌凤眸瞥过，李家兄弟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想到被一个丫头捆在帝陵阴风侧侧的经历，赶忙摆手：“没没没有了、我们吃饱了散心呢，二位慢聊，不必在意我们。”
“看来李叔是不喜欢我，”伏檀叹口气，“我还是不和你去的好。”
此话一出李家兄弟喜上眉梢求之不得，磨人的小白面可算有点儿自知之明，“知道就好！我们头儿贵人多忙，少来挑唆我们头儿！我们倒是答应你同路头儿也是不肯的，头儿，对否？”
哪知下一瞬刘煌出言如冰水浇下。
“让他来吧，正好，我有话问他。”刘煌挽袖招手。
接着在李家兄弟惊诧的目光中与伏檀走入另一厢房。
小李郎一副见昏君纳妃的咬牙切齿，老李头满脸忠臣死谏的无力感，眼睁睁看伏檀抬步随刘煌走了。
“你不守陵了？”
一进僻静处，刘煌便问了句伏檀无法回答的问题。
她摸不透他的底细，只听他问：“禾娘子想去何处？”
“你问这个做什么？”刘煌警觉。
“鄙人斗胆猜测一下，是兴王府。”
兴王府，南汉京城，南汉一国龙兴之所，有园林上千，州城三重，父皇在位时曾大兴土木建了无数离宫，似星耀布守禁城。
刘煌眼疾手快抽出伏檀腰上折扇，点在他下颌处，“谁告诉你的？”
他没反抗，不急不躁道：“随口说的，如果猜中了我便与你同去。”
“如果猜不中呢？”
“终老此山。”这没什么不好，地下埋着他在乎的一切。
刘煌问：“你怎么突然想去兴王府了？”
“不是突然，是没有时机。二十七年前朝廷焚毁帝陵祭庙，如若有人同行我想上京请命，重建祭庙。”
刘煌心猛地一坠。
她的祭庙，烧了？
帝陵附近常会修建祭庙以供族裔参拜，而她的祭辰将近，风雨连夜，没见一位血亲来，只有在争相杀伐的传说里，听得一两声他们的名字。
刘煌踌躇，“帝陵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伏檀翕默。
他该如何说，帝陵请修庙是一句幌子，他不会也不愿做改变现状的任何事，他想做的，是留在她身边。
在得知她化名禾女时，他便知自己拦不住她了，她必须要下山，去往人间，必须步向命运既定的终焉，很久以后成为史书里的两笔字。
可他依旧担忧，自己在不知情时与她产生了交集，日后会有什么影响？
任何不经意溅起的水花都会导致奔腾的大河走向另一个分岔，他不能让史实脱轨。
“禾娘子，你觉得十年后你还存在于世吗？”说出这句话时，他眼中蕴含着悲凉。
“尽人事，听天命。”
刘煌没信过命，从前宫里人也曾认为永阳公主和亲后无法归乡，她的父皇也曾认为身下的御座无人撼动，被她挑了脑袋。
伏檀摇首，垂手触碰低洼的溪流，“以后，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会变成河流、农舍、甚至是垃圾坑，最后变成商街。沧海桑田，人事变迁，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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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所能左右，你要尽人事就会付出尽人事的代价。”
史料里，她付出了鲜血。
伏檀对那几页资料并没什么特别的情愫，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查阅，但当见到她与女帝刘煌相同的脸后，朝朝暮暮入梦的容颜在眼前绽放，恍如错世。
他实在，不忍见她再死一次。
却又不得不目送她上路。
“你似乎知道很多事。”刘煌总觉，他和其他与世隔绝的守墓人不大一样。
“是吗？”伏檀移开眼，看向清浅的水流，“也许是时常入世卖药吧，故而知晓的多些，京城的天子年年都在换，卖菜的阿翁都说京城不是好地方，你若想活命，不必去京城。”
刘煌道：“若我执意要去呢？”
十年的心血若弄不清因何而毁，自己难以瞑目，这天下曾是她的，她要去看看。
曾经那些说要去看天下的誓言还没兑现，那些想见的风景还没有见到，她还记得有人答应了她，要代替她去看天下。
她想问那人的音讯，也想问过去相杀相助的敌友，他们如今落在何处？
即便南汉辉煌不再，故国残破褴褛，她也想亲眼去见，因为那是她的故国。
一圈圈幽火激荡在她眼中，伏檀一时怔忪，片刻，像是只想跟随出门的幼兽，“那……捎我一程如何？”
兜来转去，他还是没忘正事，并且给自己加码了不少。
“我会做饭还会盘发，不说有大用，至少比方才两位兄台强些。那两位兄台，委实有些不让人放心。”
摸金者，鸡鸣狗盗之徒，难保不会为钱财杀人，刘煌如今身边空无一人，不定何时遭李家兄弟毒手。
他有意提醒刘煌，见她终于同意，着手收拾包袱。
一路同行，总要有个名字用以称呼，刘煌问伏檀想用什么名字。
谁知他道：“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你竟然不想要名字？”刘煌感到新奇，不想要名字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
“不想。”有了名字便意味着有了身份，然而他不想拥有身份，身为坚守史实的从业者，能够见上停留在画中的那张脸，他此心已餍足。
在日后书写下来的史书中，没有一个叫伏檀的人，也不会有一个姓伏的人出现在禾女身边。
千年后写在守则里的操守告诫着他，他是一个误入此境的闯入者，漠漠红尘中，不被记住是他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