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杀死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的不是刀剑,是光阴。
三十年前的南汉宫闱能才倍出,暗卫冯樨不过是王朝见不得光的阴影处里,一抹很短暂的影子。
他朝生暮死,他无势傍身。
除了刘煌身后,没有容身之处。
跪在主子脚下效忠,是一个奴隶最好的活法。
做暗卫的人要隐藏自己的气息声容,遗忘自己,不被人所知,是以他撩开面罩,露出面罩底下面如红玉的容颜。
他的主人看不见,但能摸到。
她的手触碰着他年轻的皮肤,划过他眼角眉梢的每一处风情,是那么温暖,像雪中暖火,炙烤干他藏在骨头缝隙里的每寸阴湿。
一把刀,怕被主人遗忘。
浅薄地、企图从那堆繁琐的奏折中偷得她一缕分神的注意,沾染了满手木樨香。
他长愿她能记住他。
而现在,他恨不得不曾识过她。
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镜子了。
自己究竟长什么样?他尽力回想,脑中只剩一片茫茫飘渺的白雾。
当年面如红玉的少年驻足在了过去,与如今华发满镜的老者已没有任何干系了。
他像一头浮出海面讴歌的鲸,唱着无人能听懂的久远哀鸣。
最终,搁浅在礁岸。
*
围龙屋内一面铜鉴也无,刘煌洗完面想重梳发髻,找了半日找不出一面镜子。
再抬头,步到了屋邸中央,头顶一圈屋檐框住天空。
这种房屋多见于南汉国,四面包圆,如盘龙围城,最中心的小房为整座屋宅的核心、也是住在此地之人的根基所在,常为一族祠堂。
木门半开,柳茸冒出半个头,祠堂中心神龛之上,摆着一樽灵位——
中宗刘煌。
神龛之下是一筐叠好的纸元宝。
黄纸、莲花金、玉皇钱,大大小小手画的冥纸整齐堆在洗净的火盆,纸面残留着手工的褶皱,没有一页受压的折角,足可见造纸之人之用心。
馒头大小的纸元宝叠得整齐划一,刘煌想,叠元宝的人定是很爱惜每一张要烧给亡人的冥币。
纸墨淡香间,她看见了自己的诞辰与故乡,一笔一划,誊写严谨,像一盏盏字做的指明灯,生怕她找不到归家的路。
“头儿!解开了!我解开了!”
柴房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李家兄弟悄摸磨了几天磨断了绳索。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看这回如何扬眉吐气!
小李郎打眼色招呼着刘煌:“头儿!快趁现在!那小子和他老子守陵去了!”
“趁那小子不在,你我兵分两路,赶紧逃!”
提议好极,不过他是不是忘了她和他们其实不是一伙?
刘煌不打算提醒,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对方激动到拉起自己的手上。
重获自由的人宛如两只刚开化的猿,在围龙屋里吃饱喝足,手舞足蹈策划着逃跑。
“我就知道这竖子偷我寻龙尺!”老李头闯到伏檀卧房,拿回自己被收缴的寻龙尺。
随后报复性地一通胡翻乱找,能撕撕能抢抢,衣箱书箧倾倒在地,掉出零零散散的纸稿。
“看看这是什么?!这小子饱暖思□□!心思不纯呐!”
老李头捡起一张,上面竟是几笔女子的鸾影,华服美冠,风姿绰约。
刘煌莫名想起自己登基时穿的衣裳。
老李头再捡起一张,还是同样的侧影,当即跳脚,“看看、看看!我就说这小子是个淫|魔!说是守墓,我看指不定是下山去什么销魂窝、梦春楼玉兰馆去了!”
“哥,你怎的如何熟练?”
“少、少废话!你三哥我这是嫉恶如仇,见不得这种白日一副清心寡欲的伪君子!”
骂完一掌拍向盯着画纸津津有味的小李头,“看什么看!搜家伙!”
小李头愁眉苦脸:“搜遍了,这小白面屋里头他就没钱!”
老李头恨恨丢下一句:
“呸,穷鬼。”
刘煌捡起地上的一张纸稿,上面画的虽是女子,但并不淫旎。
画中人周身被墨线框着,仿佛躺在某种条状的容器里,就像……
……像一口棺材。
刘煌訇然想起从棺材出来前做的怪梦,脑内一阵眩晕。
梦太过久远,梦中具体的事情她已忘却。
再看美人图下面一页,是一纸书札。
刘煌虽没见过文字,但经年累月批奏,笔画已烂熟于心,双目复明后一观便能自然对上。
书札上的文字半草半楷,语序离奇,记录着帝陵每日的水文、地貌、天色,一列又一列的年份与月份标记着,日期一直到前日去守陵。
“寻龙尺有反应了!东,东边撤!”老李头摆弄着手上的杆子,一顿招呼。
“不行,得再添把火把这都烧了!让那小白面好看!”小李头望着围龙屋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好六弟,你速速去生火!”
“三哥,你速速去偷粮!头儿!”
正在拾掇纸张的刘煌被一把拉起来,小李头一副八百里托孤的大义凛然之势,“你速速去器库,把那小子的刀剑全拿上!”
刘煌还没来得及答应,两人已攀着肩,仰天大笑出门去。
“煞鬼小白面,今日也让你也尝尝你李爷爷的厉害!”
笑至一半,小李头突然收声。
“这次不能叫他煞鬼了,太便宜他了。”
“——叫淫|魔!”老李头小李郎异口同声。
“对对对叫淫|魔!淫|魔小白面!这个好!”
断开的笑声继续接上,李家兄弟大摇大摆走出祠堂门,好不招摇。
一只脚刚迈出门槛,鞋尖踏入一道影子,沿着影子看去,落下影子的事物长着脸,伏檀的脸。
“啊啊啊你你你你从哪冒出的?你是人是鬼?!”
男人今日换了一身松绿色的袍子,半边被刘煌打的眼窝淤青尚未消退,维持着半个熊猫。
他幽幽看着倒抽一口冷气的二人,笑容和善。
“二位的脚方才踏足了何处?”他的眼神落在二人停留祠堂地砖的一只脚上。
李家兄弟表面镇定,额头已然生汗。
“踏足了祠堂,怎么了?”老李头发话,努力架出气势,现在他们人多,气力十足,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发怵。
“我们还踏足你卧房呢!好个淫|魔!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可全看清了!”
小李郎在门槛边跳进跳出,“我进,我出,你能奈我何?”
“原来如此……”伏檀面上笑容愈甚。
“我与两位有些事谈,还烦请二位过门一聚。”
祠堂大门骤然合紧,隔绝了刘煌的视线,喧嚣一时的祠堂只留她一人。
紧接着,震天惨叫隔着门板透来。
衣裳扯动之声、不知谁嘶哑的求饶声、拳脚相加之声持续了约莫一柱香。
门重新开了。
伏檀立在羲日下,外面已恢复一片清风明月,甚至有清雅梅香。
“谈好了。他们非常高兴能继续留宿。”
一只胳膊掉了出来。
青衣公子挪动几下,挡住,踢回门侧。
“那两人呢?”
“他们见有人收留,一时高兴睡过去了。”伏檀面不改色地扯着话。
一颗头带着上半身自门侧倒了下来,摔在刘煌与伏檀中间。
这下不能再隐藏,伏檀笑笑,“哎呀,李叔真是心急,怎睡在此处?”
那张翻白眼吐沫子的脸显然听不见任何声,伏檀扶正人,贴心贴上额头,“是饿晕了么?”
旋即端来一碗粥,“来,晚辈喂你,啊。”
他薄唇徐徐吹着一勺粥,掖进翻着白眼的人口中。
粥从老李头嘴里流了出来。
伏檀看向刘煌,颇有些求助之意,“李叔是不是嫌弃我的粥了?”
刘煌识相地把迈出去的半只脚收了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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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抵是晕了。”
“中暑了啊。”伏檀无奈地将秋日中暑的李家兄弟放倒厢房。
日光下金纸发烫,刘煌低头,发现手上的纸元宝还没放归祠堂。
“这元宝是我与父亲亲手叠的,喜欢么?”伏檀眉目放柔许多。
“这是祭奠死人的冥物,是我无心亵玩。”刘煌将纸元宝放回祠堂。
“你父亲经常烧纸钱给女帝吗?”与她素昧平生的守陵人做到此等程度,连刘煌也觉有些过火。
“不算常有,几日后便是宣帝祭辰,父亲每年此事会在山下烧纸钱,他相信有一日宣帝能超度往生,魂归南汉。”
“那你呢?”刘煌试探地开口,“你相信她会归来吗?”
他松绿色的半臂衫被风轻拂,转眸望向她,“不信,以前是不信的。”
“你的发髻没扎好。”
刘煌怔片刻,方想起自己的头发是在找镜子重扎发髻的。
“我来吧。”伏檀主动揽过活,取出木樨油膏润了遍手,轻轻拢起替她挽髻。
她有些愕然对方还会为女子梳髻,不过前生受人伺候惯了,对于伏檀的举动她并不排斥,受用地自然。
在南汉的深宫,她的“眼睛”也会这般替她扎头发。
儿时,替她梳头的,是她的阿娘,后来这份活计从阿娘手中传承到了礼官的手里。
现在传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殊不知这份手艺伏檀能习得实乃生活所迫。文保修复专业既费钱又没钱途,伏檀上学时常去华服展接妆造补贴生活费。
若那个刚归国念书的少年知晓有日能为她挽髻,心里的抱怨或许早消弭无踪。
“这里没有镜子。”刘煌道。
“父亲不爱照镜子,有次,甚至摔破了屋内所有的镜子,所以便没有镜子了。”
刘煌心想,老人年少时一定生得俊俏。
只有曾经拥有过某样美好特例的人,在失去时才愈不能接受。
那张褶皱分析透面罩的脸年少时是何等出尘,刘煌难以想出。
冯樨的名字又浮上心口。
他最自恃容貌的年岁,她无缘得见,偏生他最想要被她看清容貌,她却是个盲女。
冯樨死在了何处?葬在了何处?刘煌一无所知,旧部风云流散,朝局动荡无序,她想了想,决定下山后先寻找故人,去京城看一看朝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自己留下的班底与人马,不可能护不住这短短三十年,令南汉宗室乱成如此,其间必然出事了。
然而此刻刘煌脑中的所思所想,对于伏檀,只是极其平常的一页资料。
大业十年的天怎么乱了,冰冷的记载里,那些不足以让人信服的文字透着死气不容辩驳,它就是乱了。
伏檀挖过一处古战场,刨出一块块碎骨,测定的年代与帝陵存在的时间接近。
女帝生前海晏河清,当地县志直到她死前也无大规模战争的记载,那这尸骸遍野的一战极大可能发生在她死后,那段无序、空白、从史书里消失了的三十年中。
除了出土的实物,难以搜寻到同一时期与之映照的文字记录。
便导向一种可能:战火很大,就连对其的记录也没能逃过大火的焚烧。
尽管来到了这片空白的时代,但伏檀并不能去探究,他不是此间人,不理此间事。
一如对待许多古墓,入学时每位学生都被教导,不能因为好奇、或想要一窥某人的生平而不计后果地去发掘。
不以自己的喜恶评判任何人与事,才不至有失偏颇。
是以伏檀将无数的心绪压抑,不掺和进这个世界,只守着埋葬女帝刘煌的青冢。
这是他唯一能替她做的事了。
奈何命运总有变数。
“对了,还没问姑娘叫什么?”伏檀盘上一圈发,女子头顶已初具交心髻的雏形。
刘煌眼帘微抬,用起编好的假名:“我叫……禾女。”
啪嗒,伏檀手中的木梳惶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