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遥逃走的消息传到杨贞耳中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正逢花朝节，每年花朝节都有“花神”游街，百姓一大早就挤上街占位置等待花神赐福。
街上人头攒动，兵马司和巡捕营的人大半被调去维持秩序，抓回李遥难上加难。
刑部侍郎朱经略满头汗在府衙转来转去，丢了这么重要的人犯，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杨贞倒一杯茶给他，“强弩之末做最后挣扎罢了，他逃不了，我更怕的是……”
“怕什么？”见杨贞满脸阴翳，朱经略手发抖接过茶杯。
“怕他鱼死网破。”
咣当一声，茶杯碎了一地，大凶之兆。
这时一个侍卫进来道：“刚才有人送来一封信，点名交给杨大人。”
朱经略忙问：“什么人？”
侍卫道：“一个拿着糖饼的无知幼童。”明显不想被人追踪。
杨贞边拆信边道：“看过就清楚了。”
信上只四个字：舍生取义。
多年前杨贞和李遥曾在同一学堂求学，这是当年老师出的一道题，如何看待舍生取义。
杨贞认为没有个体的奉献，集体利益就无法实现，李遥对他的观点嗤之以鼻，认为他假清高，从此二人结下梁子。
李遥写这句诗意在告诉杨贞，他在学堂等他。
刑部侍郎要带人同去，却被杨贞阻拦道：“我一人前去，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杨贞知道李遥要见的是他，若有其他人跟随，李遥肯定不会出现。
杨贞是皇帝钦定的主审人，他的话朱经略不敢有异议。
杨贞独自前往学堂。
学堂在城南一座竹林里，环境清幽，虽已废弃多年，但桌椅仍是当年模样，置身其中仿若回到少年时，只是当年鸟语花香，如今只剩死寂。
“我以为你不敢来呢。”李遥从竹屋出来。
杨贞道：“昔日同窗邀约，杨贞不敢推拒。”
李遥道：“正好，我也很怀念当年与你斗诗的场景，现在可敢再来比一次，这次我一定赢你。”
杨贞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肯定他不是找他叙旧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稳住他，问道：“如何比？”
李遥挥手，身后侍卫把怀中两幅画卷展开，左面那幅画的是一枝盛放的梨花，右边那幅是百花齐放的盛景。
李遥道：“选一幅在上面题字，就以‘花开’为题如何？”
梨花，百花，杨贞瞬间就明白了——
梨花在李遥手上，他还准备对花朝节动手。
杨贞心中大骇，怒道：“你太卑鄙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遥摆摆手道：“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
“你的未婚妻正在我东郊兽园上空荡秋千，每过一炷香她会下降一尺，一个时辰之后就有猎犬陪她玩耍。花神队伍正从西边天承寺往正阳门大街走，我在路上人最多的地方埋了炸药，花神一到，‘砰！’全部升天。”
他眉飞色舞好像在分享一件极有趣的故事。
“从学堂到这两处距离刚好相同，都要一个时辰，你想选哪朵花？清高的杨公子，是会用百姓之命成全痴情名声，还是用未婚妻的命成全救世之愿？”
望着那两幅画，杨贞闭眼，难以抉择。
————
此时的梨花正被吊在半空中打转儿，圆形的兽园里几只猎犬仰头围着她转圈，口水稀稀拉拉流了一地。
她在谢府呆得好好的，有人借送糕点之名塞给她一张纸条，说女院出事了，她戴罪之身被扣在谢家，没有谢舟的命令出不去。
谢舟不在，情急之下，她躲在泔水车的木桶里逃出谢府，谁料刚探出个脑袋就被人抓了。
如今被困虎口，她只怪自己太蠢，轻信于人。
梨花琢磨，对方抓她不直接杀了，而是吊在此处，定是为了威胁什么人，而她是杨贞的未婚妻，杨贞又在查李遥的案子，抓她的人只能是李遥。
正想着，她突然感觉一瞬失重，绳子又下降一尺。
原本猎犬只是转圈，此刻竟争相跳起尝试把她扑下来。
眼看其中一只的利爪要抓上她的脚，她忙把身体蜷缩起来，险险被勾去一只鞋。
一击不中，饿红了眼的猎犬发出巨吼，排山倒海的声浪向她喷薄。
被吊起很难维持蜷缩的姿势，猎犬不断尝试再扑，就在几乎咬住她的时候，梨花及时伸脚一蹬，踩在其中一只头上。
这一脚把她反推出去，开始以极大的幅度在空中摆动，完全控制不住身体。
她这一脚更激怒猎犬，每次荡到低点，它们便猛扑，伸长舌头几次舔到她的衣服，把衣服撕得七零八落。
小时候的屠杀躲过去了，流浪的饥饿挨过去了，山匪的追杀逃过去了，现在竟然要葬身畜生之口，梨花觉得冤。
老爹还没找到，女院还没壮大，她不想死。
对生的强烈渴求让她无比期待杨贞的到来，可她知道，这是李遥为他设下的陷阱，来救她就是死路一条。
梨花不禁想，杨贞会为自己做到什么程度？
她既想杨贞来，又不想他来，怕他不来，更怕他来。
与她忐忑不安完全不同的是，京城百姓正热热闹闹等待花神赐福。
花神带着上天的祝福回城，沿路播撒花瓣，捡拾花瓣越多，代表获得祝福越多，众人熙熙攘攘，士兵极力维护秩序，勉强开出一条道来。
花神轿中，少女头戴花冠，面系珠帘，身穿五彩斑斓留仙裙，只是裙下绑满火药。
轿外左右护法是赖子和陈三，他们扮成黑衣武士护送“花神”，让轿中少女不敢异动无处可逃。
到了约定地点，他们就会以烟花为号，让整条正阳门大街全部炸开。
花朝节血流成河，昭示皇帝无德，李遥就能公开讨伐无道。
————
谢舟追到学堂的时候，只剩两幅孤零零的画丢在地上。
杨贞走之前交给朱经略一只寻踪鸟，寻踪鸟可以闻药粉寻找踪迹，这是他们小时候的玩意儿。他交代朱经略去找谢舟，谢舟自会明白怎么做。
一幅梨花、一幅百花，谢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再看画上题的字：
一花开尽百花杀，满城春色待无涯。
他看懂了杨贞的选择，一拳砸在地上，胸腔怒火熊熊：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
花神继续游街，那头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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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躲猎犬已经筋疲力尽，身体忽又一坠，她绝望地闭上眼，却感觉下降突然停止，再睁眼，下面的猎犬已经转向另一处。
兽园的石门前有一根柱子，此刻杨贞正站在柱子上，猎犬围着柱子狂吠，跃跃欲试。
柱子是一个跷跷板机关，他越往下，梨花的绳子便越往上。
两人相距不远，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杨贞温柔呼唤：“梨花莫怕，我来了。”
那夜他没有用林公公换她，才让她遭逢此番劫难，杨贞悔恨万分，这一次，他一定要救下梨花。说着，他用力一跃，将石柱再往下推。
在见到他之前，梨花有无数想法，她希望有人能坚定选择她，杨贞义无反顾来了，那份若有似无的耿耿于怀片刻烟消云散。
梨花大喊：“杨大哥快停下！你能来我很开心，但我不想你为了我受到伤害，也不想你因放过李遥背负骂名。”
杨贞道：“若非你开解，我早已自决于春溪涧，救你我心甘情愿。我已经选错过一次，这次不会再错了。”
梨花竭力挣扎，“不要！不要！”
杨贞不顾梨花的哭喊阻挠，一再向下沉，直到石柱整个没入地下，猎犬一拥而上。
他一边赤手与猎犬缠斗，一边站在石柱上防止石柱再次升起，很快便伤痕累累。见了血的猎犬更为疯狂，它们发现杨贞原地不走，专攻他的腿，一口下去深可见骨。
杨贞单膝跪地动弹不得，目送梨花被机关送至高处，他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带走梨花，可他已经没力气了，只能死死趴在石柱上，靠身体的重量压住石柱。
这时耳边传来“咚”一声，什么东西沉沉砸下来，他抬头，只见梨花踉踉跄跄朝他走来。
刚才梨花被机关送到高处，她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粗树，她来回荡用脚尖勾住树枝，借力坐在树上，摩擦解开绳子。
她迅速从树上下来，从兽园边沿跳下去。
杨贞被猎犬包围，她生生撕开一个口子钻进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杨贞，杨贞岂会容她当靶子，转身将梨花压在身下仍用自己吸引火力。
猎物最脆弱的就是脖子，见两人躺倒，猎犬张开血盆大口，牙齿几乎刺进杨贞脖子，这时一支飞箭射穿猎犬脑袋。
梨花望去，见阿香一身劲装背着箭筒，手中飞出接二连三的箭矢将猎犬钉在地上，随后跳进兽园。
见到援兵，杨贞终于松了一口气，昏死过去。
梨花道：“阿香你会武功？”
“情况紧急，回头向你解释，先救人。”
阿香吹响口哨号召周围搜索的人，与此同时，城中炸开一束巨大的烟花。
阿香望着烟花道：“还是晚了。”
“什么晚了？”
“李遥在城里埋了火药，让杨公子在你和百姓之间二选一，烟花是引爆的信号。”
这一刻，梨花才意识到杨贞为她放弃了什么。
一人之命与百人之命，无论牺牲谁，对做抉择的那个人来说都是痛苦。
而他竟然选了她。
梨花心碎，她误了圣人清誉，误了百姓性命。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可是烟花散去许久，城中都没传来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