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在苏见晞熟练的动作下支棱起来，旁边还有其他露营者的帐篷，零星点缀着灯光，给这片寂静的山野添了几分人气。
何彦坐在一旁的山石上，看着苏见晞从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背包里翻出小巧的折叠锅、加热包和两盒泡面。然后她动作麻利地开始烧水。
她好像永远都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并且总能做得很好。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川扬。
【怎么样啊兄弟？感觉如何？陪爬服务还可以吧？】后面跟了个挤眉弄眼的表情。
何彦看着那行字，又抬眼看了看正忙着搅动锅里面条的苏见晞，回了一个字：【嗯。】
张川扬显然不满意：【嗯是什么意思？一般啊？我可是找的闲鱼上好评如云的那款！都说人家野外生存技能满点，情绪价值提供到位！不满意那我可去打差评了啊！】
何彦知道他是故意的，无奈地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打字：【满意。满意了吧？】
那边立刻发来一个“嘿嘿嘿”的得意表情包：【那就行！你们现在爬到哪儿了？】
【半山腰，搭帐篷休息。】
“搞定！”就在这时，苏见晞的声音传来，她拍了拍手，看着冒着热气的锅，点点头，“山风配泡面，绝配。”
她开始分装，把小锅递给他，自己则用折叠盖当碗。两人就着昏黄的营地灯和呼啸的山风，沉默地吃着简单的晚餐。
热汤下肚，驱散了几分夜间的寒意。
“好吃吧？”苏见晞吸溜着面条，随口找了个话题。
何彦顿了顿，低声：“…嗯。”
苏见晞看着他安静吃东西的样子，想了想，开始尝试聊天：“其实啊，人生有趣的事情多了去了，好吃的东西也很多。就像每天的日出日落，看着都一样，但其实没有一天是重复的。人间还是很美好的，对吧？”
何彦握着筷子的手停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接话。
“你在听吗？”苏见晞问。
“…在。”
“那你怎么不回答？是不赞同我的话？”她追问。
山风似乎更大了些。
何彦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苏见晞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沉。
她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柔和侧影，那句关于“死在这里也不错”的话再次浮现脑海。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吃完面，收拾妥当。苏见晞指着帐篷：“中间有隔层，空间也还算大，你不介意吧？”
何彦摇了摇头，率先弯腰钻进了左边的空间。苏见晞钻进了另一边。
帐篷里瞬间被黑暗和彼此的呼吸声填满。
所谓的隔层只是一块薄薄的不透明布料，根本无法阻隔任何声音。
两人躺下后，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翻身时睡袋摩擦的窸窣声，以及那近在咫尺的细微呼吸声。
显然，谁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几次后，苏见晞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睡不着吗？”
另一边沉默了一下，传来低低的回应：“有点。”
“巧了，我也睡不着。”苏见晞翻了个身，面朝隔层布，仿佛这样能离对话更近一点，“那聊聊？”
“聊什么？”
“嗯……”苏见晞思考着，声音轻柔，“墨刃山的日出确实很美，云海翻腾，金光万丈。不过泰山的日出更磅礴，像是从天际线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华山的日出则险奇，站在东峰顶上，看着太阳从刀削斧劈般的山峦间跃出，会觉得天地都开阔了……还有黄山的、庐山的……以后你要是还想爬山，可以再联系我，给你优惠价！”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苏见晞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何彦的声音才轻轻传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爬山。”
苏见晞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在一片黑暗中，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可靠：“既然是唯一一次，那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让你尽兴而归。”
她顿了顿，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睡吧。我调了两小时的闹钟，到时候我们再出发，说不定还能赶上日出的尾巴。”
帐篷里重新归于寂静。
……
两小时的休息让何彦恢复了些许元气。
闹钟响起时，帐篷里依旧一片漆黑，但苏见晞那边已经传来了利索的收拾声。
“醒了？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隔着薄布传来。
“还好。”何彦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胸口那熟悉的闷胀感似乎减轻了些。
“那就好，收拾一下，我们出发。最后一段冲顶了，难度不小。”
钻出帐篷，寒意瞬间包裹而来，比之前更凛冽。
两人戴好头灯，跟着其他几个同样选择夜爬冲顶的游客，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上。
路渐渐隐入一片茂密的冷杉林，树木高大，枝叶遮天，即使有头灯照射，能见度也很低，脚下是盘结的树根和湿滑的落叶，很不好走。
苏见晞放慢速度，不时回头照应何彦。
越往上，温度越低。但被自身运动的热量包裹着，也并不觉得寒冷。
渐渐地，脚下的泥土和落叶被晶莹的冰雪取代，一开始只是零星点缀，后来便连成一片，在头灯照射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踩上去又硬又滑。
到了这个路段，苏见晞停下脚步，从背包侧袋掏出两双看起来结构复杂的冰爪，递了一双给何彦：“给，穿上这个。前面路更滑。”
何彦靠在一旁覆着冰雪的山坡上，接过那布满金属尖齿的带子，翻来覆去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会。”
苏见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即笑了笑：“行吧，老板，这算是我的附赠服务了，不额外收费。”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蹲下身，伸手握住何彦的一只脚踝。
何彦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她稳稳握住。
“别动，很快就好。”她头也不抬，将冰爪的带子绕过他的登山靴底，手指用力拉紧卡扣，动作熟练且专业。
何彦低下头，只能看到一小片她被头灯光晕柔化的侧脸，以及她那双无比灵巧、正在为自己服务的双手。
他的脚被她牢牢握在手心里，隔着手套和厚厚的靴子，似乎也能感受到一种充满生命气息的、蓬勃的力量。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奇妙。
她很快套好一只，拍了拍他的小腿：“这只好了。”
何彦主动接过另一只冰爪：“这只我自己来吧。”
苏见晞点了点头，站起身，自己靠在旁边的坡壁上，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自己的冰爪。
一抬头，发现何彦还在跟那几条带子较劲，怎么都套不稳固。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走过去再次蹲下：“穿这个得用点巧劲，不是光靠蛮力……”
何彦正弯腰费力地捣鼓，没料到她突然又靠近，一时没反应过来，猛地一抬头——
他的嘴唇险些擦过她的脸颊。
两人俱是一顿。
头灯的光柱交错，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和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苏见晞率先回过神，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快速帮他调整好冰爪扣紧。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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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起来走走看？一开始可能会有点不适应，像踩高跷，但后面路滑，有这个安全多了。”
何彦握住她的手借力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金属齿咬进冰面，果然稳当不少。
两人继续上路。
冰层越来越厚，几乎完全覆盖了原本的石阶，形成一片光滑陡峭的冰坡。
在下其中一段尤其陡峭、几乎接近于直角的冰坡时，苏见晞提醒他：“抓紧旁边的护栏链，侧着身子，用冰爪咬着冰，一点点往下挪。千万别大意，这段滑梯可是著名社死现场，经常有人一滑到底，屁股开花是轻的。”
她自己在前面一两米处示范，动作流畅稳健。
何彦跟在她后面，下得极其小心谨慎，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表情专注认真，像个第一次学走路生怕摔倒的小朋友。
苏见晞回头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弯起嘴角，心里那点关于他“轻生”的疑虑又淡了些。
……真不像会随意放弃生命的人，倒像是在用尽全力抓住些什么。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没抓稳护栏的重量级登山客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惊叫着直接坐倒，像个人形雪球般顺着冰面就溜了下来！
中途他慌乱地想抓住什么稳住，手臂胡乱挥舞，正好带到了小心挪动的何彦！
何彦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一带，脚下冰爪瞬间打滑，身体失去了平衡，惊呼一声跟着向下滑去！
他下意识伸手想抓住旁边的苏见晞！
苏见晞反应极快，立刻转身想拉住他稳住，可冰面实在太滑，她刚才又有点分神看他，自身重心也不稳，这一把非但没拉住，反而被何彦下坠的力道一带——
“啊呀！”
两人连同最初那个“肇事者”，以及后面几个被牵连的游客，惊呼着、笑骂着，像一串失控的冰糖葫芦，叽里咕噜地顺着光滑的冰坡一路滑了下去！
混乱中，苏见晞始终死死抓着何彦的手臂没松开。
噗通！
噗通！
哗啦——
最终，一群人七零八落地冲进了坡底一个厚厚的、堆积着松软积雪和枯枝的缓冲带里，摔得人仰马翻。
苏见晞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停下来时，自己半个身子都埋在雪里，而何彦……被她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面，形成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地咚”姿势。
两人的头灯都歪了，光线乱晃。
何彦被她的头灯直射着眼睛，不适地微微眯起，长长的睫毛上沾了几颗晶莹的雪粒，脸上、头发上也全是蓬松的白雪，看起来有点狼狈，又有点莫名的……柔软。
苏见晞看着他这副样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何彦愣了一下，随即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笑得眼睛弯弯的苏见晞，再看看周围同样摔得东倒西歪、却都在哈哈大笑互相打趣的陌生人们。
山野间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欢快笑声，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也终于忍不住，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扬起，露出了真实的笑容。
后面的登山客们似乎发现了乐趣，甚至有人故意学着滑下来，欢声笑语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很远。
笑够了，苏见晞才手忙脚乱地从何彦身上爬起来，又伸手把他从雪堆里拉出来。两人互相拍打着身上的雪沫，看着对方的狼狈样，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未尽的笑意。
整理好装备，继续赶路。
经过这么一闹，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
有人脚步匆匆地超过他们，向着山顶冲刺。
苏见晞和何彦依旧维持着他们最舒服的、不紧不慢的速度。
山越走越亮。
漫山的雪都变成了指引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