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冷风凛冽,雪的气味灌入咽喉,陆鸢鸢蹙眉,打量他的模样。
这个小豆丁形态的段阑生,看着也才六七岁,短胳膊短腿,乌亮浓密的头发长到腰,也没扎起,就这样散在雪地里。小脸嫩呼呼的,好像能掐出水来。眉毛和卷翘的睫上凝结着白霜,唇瓣冻得失色。
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粉雕玉琢、精致可爱的小姑娘。
不得不感叹,九尾狐的后代是有点儿基因天赋在的,确非凡色。从这稚嫩的五官,已经可以隐隐窥见长大后的风华。
段阑生躺在雪地上,身体被一张宽大的披风胡乱裹着,里面的衣裳不是蜀山剑派的宗服,很单薄。寒冬时节,这么薄的衣裳,只适合在烧了地暖的屋子里穿。两条小短腿已经被雪埋住了,裤子浸得湿冷。
陆鸢鸢垂眸,上辈子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
她知道,段阑生是八岁多进入蜀山剑派的。八岁之前的他,一直与他的母亲九尾,还有数只追随九尾的狐妖一起生活。后来,他的母族不知何故败落了,他骤然成了孤儿。
修仙界本来就不待见妖怪,何况是人和妖怪交|媾而生的孩子。妖怪也不接纳他,见他瘦弱,嫌他硌牙,也不吃他,只拿他当玩具来踢着取乐。
好在,机缘巧合之下,段阑生遇到了彼时来妖界追捕妖兽的蜀山宗主,以及当年才十三岁的殷霄竹,成功拜入蜀山剑派。苦逼的日子才得以结束。
而眼前这个段阑生,衣衫虽然很薄,料子却是上好的,并不是破破烂烂的小乞丐打扮。再综合他这个年纪,难不成此时,他的母族刚败落不久?
陆鸢鸢一边思忖,一边掀开披风,就愣住了。
段阑生躺着的这片雪地,竟是晕开了一大滩红艳艳的血。如被压烂的红梅,深浅不一,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么多血?
陆鸢鸢立刻俯身,将他捞起来,伸手一摸。
六七岁的小孩儿,侧躺在她怀里,轻得仿佛只有一把骨头,背部平滑,并没有刀斧劈砍或撕裂的伤口。
陆鸢鸢一怔,似有所觉地转头,拾起一旁的黑色披风抖了抖,手感沉甸甸的。
果然,染血的是这件披风。
说起来,她刚才还看到一只黑漆漆的怪物伏在段阑生的胸膛上。可如今将段阑生翻来覆去地检查来检查去,都找不到伤口。
那个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在段阑生身上干了什么?
不可能是欲色鬼。
欲色鬼是一种原形很像猿猴、身形高大雄壮的恶鬼,还能随时变幻形态,伪装成美男子来诱惑妇人。绝不可能像那只怪物一样,又丑又瘦小。
别说欲色鬼了,回顾自己的两辈子,陆鸢鸢都确信自己没见过那玩意儿。
不过,它那么容易就被吓跑了,料想,也不会构成什么威胁。
应该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精怪吧。
陆鸢鸢压下疑窦,关注起更重要的问题来:“段阑生为什么会在识海里变成这么小的样子?”
系统:“也许是因为,此刻困住段阑生的心结,就形成于他这个年纪。”
在修仙界,一个人的记忆又称为神识。神识汇聚在一起,就成了识海。
它集结了一个人的生平点滴,越重要的经历,所占比重就越大。它来源于现实,又比现实更自由。在这里,识海的主人可以幻化出过去、未来,任何一个岁数的自己。
一般来说,人们只会向道侣或是其他可以交付身家性命的人开放自己的识海。因为,这相当于毫无遮挡地向外人交付自己的软肋和本心。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像欲色鬼这种擅长搞精神攻击的邪物,从识海下手也是它的惯用手段了——趁机渗入一个人的识海,狡猾地用鬼打墙的方式,将识海的主人困在他未遂的心结或者痛苦的回忆里,导致他沉溺于此,走不出去。
神识沦陷在过去,肉|体自会失去抵御之力。
……
陆鸢鸢:“那我怎么会被吸进来?”
系统:“因为不可抗力。你是凡人,没有金丹傍身,神识太轻了。现在,你和他的神识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出去了,你才能出去。”
陆鸢鸢:“有限期吗?”
系统:“请看面板。”
经系统提醒,陆鸢鸢才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多出了一个沙漏。
系统:“在沙子漏光前离开这里,你和段阑生就不会受到伤害。”
空气中漂浮着旷野的冷冽气息,风像刀子一样呼呼地刮着脸蛋,天穹黑云聚拢。看起来,马上要下一场大暴雪了。
不能待在这里,得找掩体才行。
陆鸢鸢当机立断,环顾四周。
这片雪地很空旷,积雪之下,冒出很多枯枝,像扭曲的人手,伸向天空。四面八方都是山林,不知道往哪走才是出路。
没有方向,没有同伴。可以想象,若只有段阑生一个人在,天黑后,这个鬼地方会变得有多可怕。
陆鸢鸢抖了抖披风上的残雪,将段阑生卷起来,小小的一团背在身后,才站起来,仔细观察各个方向。
好半晌,她真的在东边的森林里,看到了一团若隐若现的白光。
果然,因为她只是误闯进来的客人。所以,针对识海主人的障眼法,对她不是百分百有效。
那团唯一不同寻常的白光,多半就是真正可以离开这片雪地的路!
陆鸢鸢深深地吸了口气,背着段阑生,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那边赶。天色愈暗,迎面打来的风雪愈大。陆鸢鸢身上衣裳不厚,打着哆嗦,全凭意志力在前行。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糟糕的状况——自己的生命值正在急速下降,四肢也越来越僵。看来,即使是在识海里,生命值的流逝也不会停滞。
段阑生像个小秤砣一样坠在她身后。也许是两人之间隔着的衣裳太厚了,她汲取不了生命值。陆鸢鸢只好停下来,打算将他挪到前方抱着。结果,一解开披风,她就看到里面的小孩儿已经无声无息地变回了一只白狐,合着狭长的狐眼,一动不动地蜷着。
这个模样的段阑生,比他少年时的原形要瘦小得多,像只病弱的猫,尾巴倒是比猫的要粗和蓬松。只是,沾过雪水后,毛已经被冰结成一撮撮的了。
变成狐狸后,他没变轻,可体型更小,更好抱。陆鸢鸢捏了捏段阑生的后颈,确定他是真的昏了,不会冷不丁跳起来咬人,便自己穿上披风,再将他往怀里一塞。
当这个微缩型充电宝一紧贴在她胸口,一股久违了的暖流开始涌入百骸,冻得发僵的四肢都有劲儿了。
系统:“叮!生命值上升中,过程中请勿移开接触口。”
流失的力气回涌,陆鸢鸢紧了紧怀抱,吐了口气,重新有了赶路的动力。她没察觉到,当段阑生被她塞进衣服里时,细瘦的前腿蹬了蹬。
紧赶慢赶,在暴风雪下起来前,她终于来到那个亮光的地方。那是一条通往山下的野径,沿着它一路直行,一个镇子出现在前方。
天黑后,路上没什么人,商铺也都关了,十分萧索。陆鸢鸢挨家挨户地敲门,终于遇到一户愿意开门的人家。屋主是个耳背的大娘,带着一双儿女住在前院。
陆鸢鸢是用自己本来的样子被吸进段阑生的识海里的,钱袋在腰间,上次奖励的三块中等灵石和若干银石都在。她花了十枚银石,租下了这户人家空置的后院。
多亏天色暗,人家没看到她披风上的血迹。不然,估计要把她当可疑分子,拒于门外了。
后院的房子还带有小厨房,陆鸢鸢一进屋,就将染血的披风脱下,迅速去烧了一壶水,倒入铜盆,端进房间里,暖了暖手,并给段阑生洗了洗两只后爪的伤口。
人形的时候,她
没看出来他身上有伤口。等他变成狐狸,她才发现他两只爪子都有血,毛上结着碎冰。他应该是跑了很长一段路,把足心磨破了。
白狐昏迷着。可在布巾沾湿热水,浇在他爪子上并抹去血迹时,他还是会疼得抽搐,微弱地抽气。
陆鸢鸢一顿,继续动作,没有故意用力弄疼他,也没有马虎,最后给他洒上药粉。
她知道,这个段阑生,其实就是外面的他。他只是忘了自己已经长大了,以为自己回到了六七岁时。
她是想让段阑生哭,想让他痛苦。但她不屑于用虐待、欺凌的手段。
无论何时,不会做的事,就是不会做。
而且,她追求的不是这样短视的结果。
她出现得太迟。想让外面那个段阑生对她放下心防、产生亲近之心,实在太难了。
而眼前这个回归本真的他,却容易接近得多。
这样的机会可不多。等段阑生以后出去了,她今天跟救世主一样给他的友爱和帮助,一定会留在他的心上。
陆鸢鸢耐心地给他洗了两回,又给他擦了身。这么一折腾,段阑生毛上的冰都化了,慢慢苏醒过来。
视野逐渐清晰,看到自己身处在陌生的房间里,前方还站着一个身着葛布衣裳的少女,段阑生狐瞳紧缩,龇起了尖牙。陆鸢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黑影一晃,段阑生嗖地一下,从床上跳下地,似乎想逃出这里。
可房间门是锁着的。
段阑生是在狐妖堆里长大的,如今失去了和人类共处的回忆,不信任人类也很正常。好在,她身上没有修士气息,理应不会引起妖怪的反感。
陆鸢鸢思索了下,在他身后蹲下,换上友善的口吻,轻声说:“段阑生,你别害怕。我认识你母亲九尾,是来帮你的。”
按照养成文里的套路,用这样的说辞来诱哄他,应该能更快取得信任。
陆鸢鸢这么想着,手突然一疼。她倒抽一口气,低头,看见自己手背多了四道血痕,冒出了血珠。
怎么回事,这种方法居然不奏效?
发现自己出不去后,段阑生钻进了桌底,躲在角落里,狐瞳半眯,警惕冰冷地仇视着她。
变成这个模样后,他的行为都变得直白且孩子气了起来。
陆鸢鸢一手扶着桌沿,一边蹲下来,倒是没有强硬地拽他出来,微微皱眉:“你听得懂我说话的是不是?段阑生,我不是坏人,如果我要对你不利,要炖了你吃,就不会给你洗干净毛上的血,还上药。”
但无论她怎么说,段阑生都缩在墙角,不肯出来。
看来,这事儿急不得。
这座小镇都是普通人,不能让段阑生跑出去。好在,这儿的窗户是钉死的,段阑生没法从那缝隙里钻出去。只要把门守住就行了。
这要真的是养成文,女主角这时候应该抱着段阑生睡觉,用爱感化他。
只是,陆鸢鸢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明智地决定放弃。
算了吧,她不是女主。狐狸的指甲和牙齿又那么锋利,她还是更想要自己的手。
思及此,陆鸢鸢将房间的床推到了门边,顶着大门。这样一来,段阑生想出去,就只能先弄开她了。
来到陌生地方的第一夜,陆鸢鸢没睡好,囫囵躺到鸡鸣时分,就被一阵拍门声叫醒了。
“圈圈姑娘,早饭我给你盛了点过来,放在门口了!”
屋主李大娘热心地道。
李大娘的耳背症状很严重。昨晚,陆鸢鸢说了好几次自己的名字,对方还是笑眯眯地点头念成“圈圈”。陆鸢鸢也就放弃纠正,让对方随意了。
陆鸢鸢蹲下来,将屋门打开一条缝,把早点端进来。
刹那间,一团黑影瞅准时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冲过她脚边,想趁机逃出去。好在,陆鸢鸢早有准备,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提到半空。
段阑生嗤嗤地嘶着气,狐眼血红,冲她龇牙。
可与此同时,空气中响起了响亮的一声“咕噜”。白狐蹬动的后腿一僵。
陆鸢鸢一怔,扫了眼自己左手。今天,李大娘煮的是白粥,粥面撒了切得很细的肉丝和葱花,飘着淡淡的肉香味。
“……”陆鸢鸢福至心灵,试探着道:“你想吃鸡肉?”
第22章
段阑生的回答是更凶地龇了龇嘴,两颗小犬齿在日光下,又尖又白。然而,他现在实在太小一只了,即便努力做出威吓的样子,也不可怕,更像在虚张声势。
力量强大的妖怪,在缺乏食水的时候,确实可以不吃不喝很长一段时间,只靠消耗妖力来活命。
段阑生是半妖,又因为力量消耗过多而变回了狐形,扛饿能力自然要折上加折。
陆鸢鸢思索了下,肩膀往后一顶,听见房门咔一声合紧,才把段阑生放到地上。
这个房间很小,四四方方的格局,除了桌底,没其它地方可藏。
狭窄低矮的环境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味。段阑生的尾巴抵着墙,头往外,胡子微抖,防备地观察这个陌生人的行为。
为了隔热,盛着热粥的粗陶碗下,垫着一个藤编的扁盆。陆鸢鸢用筷子挑出所有鸡肉丝,放在藤盘里,将它放到地上。
鸡肉的香气徐徐飘来,段阑生一只后爪垫在肚子下,压着空虚的胃囊,喉咙发出咕咕的低鸣,像一只刚到陌生环境、全身竖起尖刺的动物。
“放心,我跟你吃的是同一碗,里面没下毒。”陆鸢鸢单膝跪在地上,手肘压着大腿,想到这小子长大后有洁癖,就补充了一句:“也没有我的口水,是用还没吃过的筷子挑出来的。”
“……”
陆鸢鸢拍拍膝盖,站起来,自顾自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捧起碗,吹了吹热烟,开始吃早饭。
自从发现说好话哄骗段阑生的捷径不通,她也就歇下了口头上装知心姐姐的心思。好在,面板上的沙漏漏得极慢,她还有时间等段阑生变回人形。
现在的他是狐狸,不会说话,变成人了,才能打探出他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那天早上,直到藤盘的鸡肉丝冷下去,冷到像石头一样硬,段阑生也没吃一口。他只将身体紧紧蜷成一团,一副恹恹不乐、很没精神的模样。
陆鸢鸢没办法,只能把东西收拾了,随后,锁上门,去了一趟前院。
大雪絮絮下了一夜。昨晚她就旁敲侧击过,现在识海里的季节是十一月,因为位于北地,才十一月就下雪了。之后,天气会持续继续变冷。
既然不止在这儿待一天两天,她就需要更多的御寒衣物。不放心段阑生,又不好带他上街,陆鸢鸢只能先拜托李大娘帮忙买。
……
窗外大雪纷飞,暮色沉淀在山峦上。早上还冒着丝丝寒意的房间,到晚上就多了两个炭炉,烘得暖呼呼的,还飘着一阵烧鸡的焦脆香味。
陆鸢鸢换了一件暗青冬袄,正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炭炉前取暖,膝上放了一个拆开的纸包,烧鸡皮烤得褐红发亮,底下是嫩得出水的鸡肉。
烤鸡是刚出炉的,有点烫手,她一边撕开鸡腿,一边往指尖上呼气。
段阑生吃饭口味偏于清淡,但那是他在蜀山食堂养成的口味。这么小的时候,他没道理喜欢吃清汤寡水吧?
把鸡肉撕成小块,放在粗陶碟上,陆鸢鸢故技重施,把它放在地上,推到桌下阴影边缘,再坐回板凳上,一边捧着自己那份晚餐,一边默默盯着瞧。
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动静。
难道烧鸡也吸引不了他?陆鸢鸢踟蹰了下,忽然耳尖地听到,桌下传来了悉索的声响。不一会儿,一颗小脑袋从底下慢吞吞伸出来。
陆鸢鸢一怔,忍不住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松了口气。
段阑生满心警觉,见她没有动,喉中咕咕低鸣两声,用爪子扒拉了两下,将东西拖到里面去。
他似乎不喜欢被陌生人盯着吃饭。
有了第一次的破冰,陆鸢鸢大受鼓舞。
果然,不管后来他长成什么性格,现在的他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屁孩,没有那么容易攻破心防。
一转眼,几天就过去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段阑生似乎对她这个陌生人有了基本信任,不再像第一天时那样,动不动就露出攻击意图。但他还是不愿意陆鸢鸢靠近自己,哪怕是摸一摸他的头。
不仅是饮食上试图接近,陆鸢鸢还将买来的衣服洗干净,叠成一个窝,让他睡觉。
就在她觉得一切都在逐渐变好时,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意外降临。
——段阑生不见了。
确切地说,是被人放跑了。
因为不想离开段阑生太久,这一周,陆鸢鸢都只是用热水擦身来清洁身体。这天下午,雪停了,阳光晒得雪地白花花的,她忍不住了,去洗个澡。
这个小镇的环境很简陋,没有浸浴条件。陆鸢鸢在厨房烧了热水,忍着冷,脱掉衣服,一勺勺地浇在身上,在水变凉之前,洗了个澡,还把头发也洗了。但在她回到后院时,却见自己锁上的房门开了。几个镇上的孩子围在一起,中间是一个拖着两行鼻涕在大哭的男孩,正是李大娘的孩子阿进。
陆鸢鸢脸色微变,大步走上去,往屋子里一看,段阑生不见了,地上的炭盆还翻了,未熄的黑炭上出现了几个带血的狐狸爪印。
她的脑海嗡地一声,两道目光转向地上的孩子,厉声道:“这里面的狐狸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道:“阿进说你房间里养了一只猫,他要带我们来看看。”
“它把阿进抓伤,已经跑了!”
陆鸢鸢立即放下手头一切事儿,跑出去找段阑生。
她房间里养着狐狸的事儿,必然瞒不住房东。陆鸢鸢也没敢让李大娘他们知道段阑生不是一只纯粹的狐狸,毕竟,虽然这是识海,百姓对妖怪一棍子打死的厌恶态度却和现实如出一辙。
所以这几天,她都没让段阑生和别人接触。
可日防夜防,偏偏漏了可以拿到房间钥匙的熊孩子。
她不能丢掉段阑生,如果没有他,这个副本定会从初级难度变成死亡难度。
乌金西坠,黄昏的天空浑浊昏暗。一阵阵闷雷在群山后响起,如猛兽咆哮。冷风一直往她领口里钻,照这架势,恐怕今晚会下雹。
找了一圈,镇子里找不到段阑生。
他这么小,应该走不远。陆鸢鸢裹紧衣服,转头往她来小镇的方向走去,终于,在森林山道的一棵树下找到了段阑生。
他扒拉着一根很高的树枝,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狐毛在泥土、火炭灰里滚过,又被树上的雪水淋湿了,结了冰,狼狈至极。看到树下的人,他猛地往树叶深处藏了藏,狐尾耷拉着。
陆鸢鸢松了口气,连忙跑上去,急切道:“段阑生!快下来,那里太高了。”
段阑生不吭声。
“……我今天下午出去了,不知道那些人会开门进来欺负你,是我的疏忽。”陆鸢鸢吁了口气,轻声道:“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这里太冷了,马上就要下大雪了,你下来吧,跟我回去,我明早带你换个地方住。”
许久,那团脏得跟抹布似的白狐才动了动。下一秒,他在树干上面打滑了一下,又立刻缩回原位。
陆鸢鸢愣了愣,心念一转,说:“你是不是冻僵了,下不来?等着,我抱你。”
段阑生趴在一根离地近三米的树枝上,树干底部爬满青苔,好在,表面也有一些凸起的老藤和树瘤。陆鸢鸢伸手抓住,只觉又冷又粗糙。一不小心还会抓到枯死的。她踩了两脚,踩实了,灵巧而不乏小心地往上爬。爬到两米多高的地方,再也找不到着力点了,陆鸢鸢仰起头,冲树上的白狐竭力探出手臂:“来,抓住我的手,我抱你下去。”
段阑生似乎很害怕,紧紧地抱住她的小臂,陆鸢鸢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快被划破了。她忍着痛,没哼声,迅速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捞,塞到衣服里。白狐低低地叫了一声,紧紧地贴在她温暖的脖子上,一抖毛,碎冰掉进她的衣领,冷得她一哆嗦。
陆鸢鸢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开始原路下去。然而,快下到地时,踩到的一根树藤毫无预兆地断裂了,“咔”一声,她猛地滑了下去。
下落瞬间,她弓起身体,把怀中的白狐护在怀里。好在,树下积雪很厚,又幸运地避开了石头,没摔伤胳膊腿。
段阑生没有漏过她保护自己的动作,内心一动,默不吭声地用狐尾扫过她的手背。
“好了,回去吧。”
深夜,陆鸢鸢带他回到了李大娘的住处。前院已经熄灯了。在这个世道,人们大概不觉得丢失一只宠物是多大不了的事。
回到房间,陆鸢鸢升起炭炉的火,将怀里的狐狸拎出来,在灯下一照。
这几天,段阑生一直躲着她,在各种旮旯睡觉,一身白毛都变灰了。今天又先是被炭火燎过,又爬了树,身上更脏了。尤其是腹部的毛,因为他腿短,这儿的毛常拖在地上,又脏又打了很多死结。
段阑生显然自己也很不舒服。一被她放下来,他就伸出粉色的舌头,一下下地舔自己被火燎痛的爪子,还有肚子的毛。
陆鸢鸢:“……”
越舔越脏,看不下去,还是给他洗洗吧。她去烧了一盆热水,带着布巾回来。
第一天的时候,她已经给段阑生洗过一次爪子了。但那时的他昏迷,这时的他是清醒的。好在,他不是真的野狐狸,以前肯定是洗过澡的,知道陆鸢鸢要做什么,并没有很激烈地反抗。只有在清洗下腹时,他有些抵抗,不知是觉得痒还是不适应,小短腿蹬了几下。
陆鸢鸢顿了一下,想到某些画面,也有些不自在。但停了一下,她就抓住布巾,让他坐在热水里,淡定地继续给他擦洗。
这家伙现在变小了,还是只狐狸,这不就跟给一条狗洗澡差不多?
况且,这种地方,上辈子她也没少碰,有什么了不起的?
倒是段阑生,等以后离开了识海,若他想起这一天,搞不好会羞愤得想撞墙,表情肯定会很有意思。偏偏,他还不能来质问她责怪她,因为她这是在帮他嘛!
陆鸢鸢一扯嘴角,心里再度冒出一丝快意。
——借着大义凛然的正当理由去欺负人的快意。
洗完澡,陆鸢鸢怕他着凉,迅速给他擦干身体,自己也去擦了个身,熄灯上床。
夜深人静,冬雷一声比一声响,轰隆隆的,吵得人难以入眠,邻屋还隐约传来了孩子被雷声吓哭的声音。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儿,陆鸢鸢侧卧在床上,躺了许久,朦朦胧胧地培养出一点睡意时,突然听到指甲挠床腿的声音。
她微微一怔,却没动,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墙。既不去阻止,也没有伸手拉一把的意思。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意思。
等了片刻,她感觉到被子一沉。
段阑生爬上来了。
陆鸢鸢闭上眼。
……
黑夜的惊雷,战栗着神经。
从前的每一个雷雨夜,段阑生都是与同族一起度过的。他从来没发现过自己怕雷。可大概是今天受惊过度,他卧在空荡荡的床下,只觉得世界变得好大,摇晃的枝丫都是会抓走他的怪物。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爬到了床上。
这个名叫圈圈的人类少女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而清浅,驱散了他不可名状的孤独和不安。
段阑生没有贴上去,就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床尾卧下,狐尾扫过被子,前爪轻轻挠动了一下,上了药粉的爪子还是有些痒,他舔了舔,默默不语。
这时,借着闪电的光,突然注意到,对方露在被子外的手背,有四道还没愈合的血痕。
是他抓出来的。
“……”段阑生盯着那儿,胸脯里涌出一丝丝陌生而迟来的歉疚,垂眼,舔爪子的动作越来越慢。
然而,不等他将浮现在心中的那个念头付诸实现,她的手就怕冷似的缩回了被子里。
段阑生见状,慢慢伏回原位,闭上眼睡觉。
第23章
翌日,陆鸢鸢睡眼惺忪地
醒来,就感觉到自己两条腿被压麻了。她拥被坐起,低头一看,瞧见昨晚只规规矩矩地占了床铺一角的狐狸,不知何时滚到了她的被子上,还压着她一条腿。沉甸甸的,暖洋洋的。
陆鸢鸢沉默一瞬,就不留情拎起被子,一抖。
这几天,段阑生都睡在地上。虽然有衣服叠成的小窝垫在身下,但这跟睡在床铺被子上还是没法比的。睡梦中,他本能地靠近了离自己最近的温暖活物,睡了这几天最沉的一觉。
这会儿,他还沉浸在香甜的梦里。被子一抖,他睁开有些湿润的眼,毫无防备就滚了下去。洗干净的狐毛雪白、蓬松、柔滑,没什么阻力,他就像个毛团球一样,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墙边,屁股撞上墙,才停下来。
被这么一弄,段阑生似乎也彻底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昨晚睡到了她身上,而对方显然不喜欢和他贴着自己。
他的眼眸微微一闪,发出了低低的一声狐叫,第一次没有对她露出凶相。
陆鸢鸢垂眼,揉了揉小腿,掀开被子:“别睡了,找房子去。”
其实,从她发现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段阑生的识海后,就已经有了另找住所的意图,这样关上门来,做什么都方便。本想再在这里过渡几天,可昨天的意外,推了她一把。
在修仙界,一块中品灵石就可以买下一家三口的半年口粮。她兜里有三块中品灵石,置业资金不是问题。而且,在识海里花的钱,其实并不会真的消耗,因为交易对象都是虚构的。等离开了这儿,她兜里的钱半点也不会少,所以,根本不用心疼现在花出去的钱。
先前,陆鸢鸢每次看不到段阑生,都在担心他会趁她不注意跑掉。经过昨天的事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在找房子的路上,段阑生很老实,安安静静地待在她怀里。
这个镇子不大,河流结冰,三三两两的瓦舍沿岸分布。下午,陆鸢鸢就盘下了一间住宅,买了基本生活用品。这间屋子伫立在一条少人走的桥旁,宅后香樟成片,风光幽静秀丽。屋子的结构很简单,只有一室一厅,前主人用柴扉圈了个小院,屋中家具齐全。趁太阳没下山,陆鸢鸢迅速购置了一些必要用品,空荡荡的屋子总算有了些人气。
考虑到寒冬下雪,有时从屋外进来,鞋底会将地板踩湿。陆鸢鸢还用剩余的银石买了一个藤编篮子,往里头铺上厚厚的衣物,充当段阑生睡觉的窝,免得他打地铺。
顺利安家之后,陆鸢鸢开始一边养狐狸,一边耐心地等段阑生恢复元气,变成人形。
她没有读心术。凭借段阑生的识海里出现了这个小镇,可以推断,这里一定能找到破出识海的答案。一直待在家里是不会有进展的。陆鸢鸢就想着多点带他出门,接受新鲜事物的刺激。
然而,段阑生只是信了她不会伤害自己,对外界还是有很大抵触。尤其是,他似乎很排斥以自己现在的模样出门。陆鸢鸢怕勉强他会适得其反,只好把计划先放一放,决定要等到他能说话、肯出门的时候再说。
不得不说,他能这么早化成人形,还天生丽质,也是一种综合了父母优点的天赋了。大多数妖怪都得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修炼才能化出人形,短则十年,多则百年。而且,它们还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按着心情来七十二变,美丑是有定势的,基本第一次化形就注定了。
也许是现在心智退化,又处在识海里,段阑生对暴露出原形的羞耻心,并没有那么现实里强烈。同居在一屋檐下的日子,还算平和。
日子徐徐流逝,一眨眼,就是半个月。
段阑生化人那一天,来得比陆鸢鸢想象更早。
或许是前天洗头吹了风,陆鸢鸢有点儿头晕,那一天,罕见地睡了个懒觉。阳光透过窗户,给被窝染上一层温暖的阳光。陆鸢鸢卷着被子,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轻轻扯了扯。
陆鸢鸢睁开惺忪的眸子,看见了一只肉嘟嘟的小孩子的手。她懵了懵,睡意霎时跑光了,蓦地坐起身来,瞪直了眼,看到自己床前出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屁孩。
这小孩儿赫然就是迷你版的段阑生,一头乌溜溜的长发垂到屁股处,眼珠又大又圆,睫毛卷翘,因为这些天吃好睡好,面皮白嫩,嘴唇有了红润的血色。身上光溜溜的,也没穿鞋子,肉嘟嘟的手轻轻抓住她一簇头发。
她睡觉时,总是整个人都蜷在被子里,被角压得严实,仿佛很没安全感。这是他伸长了手,唯一能抓到的东西。
一大一小对视。段阑生的鼻子抽了抽,突然打了个喷嚏,在冷空气里抖了抖。
陆鸢鸢回过神来,连忙下床,找出衣服给他穿上。
因为预料到段阑生会变人形,捡到他时他那身衣服又太薄了,陆鸢鸢未雨绸缪,早就比对着原来的那套衣服,买好一套冬装给他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营养太好了,段阑生长大了一点儿,这套新冬装有些不合身,偏小了。肚子绷得紧紧的。陆鸢鸢蹲在他跟前,摸了摸下巴:“先凑合一下吧,总不能光着身体。等下就带你出去买衣服,到现场量一下。”
段阑生听见“出门”,眉头微微一皱,不乐意,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拒绝。
出门前,看他头发太长了,怕沾到泥灰,陆鸢鸢也不会梳小男孩的发型,图方便,就给他扎了条麻花辫。
镇上熙熙攘攘,人头涌涌。挑着山货扁担的镇民与他们擦肩行过。
既然段阑生化成人形了,陆鸢鸢自然不会再抱着他走。
这是他来到这座镇子后,第一天出门,沐浴着这么多陌生人的气息,段阑生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寸步不离地跟着陆鸢鸢。
镇上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还在玩泥巴,邋邋遢遢到处野。和他们相比,段阑生实在是漂亮得很格格不入,肌肤白皙又默默不语,像个小仙童。很多迎面走来的人都忍不住盯着他瞧,擦肩而过了,还好奇地回头打量他。
段阑生不喜欢那样肆无忌惮的目光,目光在陆鸢鸢下垂的手上定了定,又移开,闷头加快步伐。
镇上只有一家卖衣服的店铺。按理说小孩子长得快,同一个尺寸的衣服不用买太多,不然过段时间就不合身了。可在离开识海之前,段阑生估摸着不会再长大了,陆鸢鸢颇为豪气,一口气给他买了五套衣裳。
掌柜眉开眼笑,亲自给他们打包好衣服,送他们出门,还送了段阑生一串糖葫芦。
走下台阶,陆鸢鸢提着一包衣服,低头看到段阑生正好奇地闻着糖葫芦,悠悠闲闲的模样,一眯眼,突然把彼此手里的东西调换了:“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着。”
段阑生睁大眸子,被塞了一包衣服入怀,望着她。
对上他的视线,陆鸢鸢一挑眉,丝毫没有自己在欺负小孩的负罪感,咬了一口抢来的糖葫芦,愉快道:“走了,回家。”
段阑生没吭声,老老实实地迈着小短腿跟在她后面。
衣裳倒也不重,只是比较厚,所以叠起来时体积略大,段阑生抱着它走,便有些看不清前路。他用余光跟着陆鸢鸢的衣角。走到一座桥边时,他停下来歇了歇,却突然发现,前方的人根本不是陆鸢鸢,只是一个穿着和她相似衣裳的女人。
他跟丢了。
这座桥建在镇子最热闹的路口,人们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全是陌生面孔,气味也很淆乱,他找不到陆鸢鸢的味道。
段阑生抱紧怀中的包裹,心底涌上些微的茫然和慌乱,后退一步,就撞上了一个陌生人的大腿。他连忙退开,又被另一个人撞了一下。就在快要被人潮推走时,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
音:“……段阑生,我在这里!”
段阑生胸膛微震,蓦地抬头看去。
……
陆鸢鸢是过了桥才发现段阑生不见了的。环顾四周,都找不到那个矮墩墩的身影,她霎时有些懊悔,连忙往回走。好在,在下桥的地方就找到了人。
还好没把人弄丢。看来欺负也得分场合。
陆鸢鸢松了口气,连忙挤开人群,快步跑到他面前。
段阑生还没来得及说话,怀里就一轻,衣裳被她拿走了。接着,手里被塞入一串糖葫芦。她吃了两颗,还有五颗串在上面。
段阑生的睫毛微微一颤,眼前就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手心向上:“来,牵着。”
段阑生抿了抿唇,慢慢将手递过去,一下子,就被她紧紧地包握起来。她的手就和他想的一样温暖,柔软但有力度。被牵住了,就不再有被抛下的恐惧。
因为已经变成人形,段阑生不能再睡那个狐狸窝。好在,陆鸢鸢也早就考虑到了这单,给他准备了一张小木床,就放在客厅里。
骤然化人,走了那么多路,他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回家后,就早早钻进了被窝里睡觉。
陆鸢鸢见状,只好先让他睡觉,有话第二天再说。
但睡到半夜,她发现自己的情况比段阑生还不对。前天着凉后,她本就有些不舒服,昨天却被段阑生的事儿打岔了。到现在,她完全睡不着,太阳穴跳痛,生命值也跌到了10/100。
陆鸢鸢:“……”
她黑着脸,盯着天花板,思忖片刻,终于还是爬了起来,来到外间。
段阑生睡得很沉,被她摇醒时,还有些迷糊。
陆鸢鸢道:“那什么,外面在打雷,我有点怕,我们一起睡吧。”
段阑生:“……”
说罢,陆鸢鸢就毫不脸红地将小孩儿弄到了床上,和衣躺下,不客气地将他当成抱枕来用。
说到底,自己之所以会沦落到这个境地,被困在这个识海里,也是因为这家伙。那么,借他当充电宝用用又怎么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生病。也不知道提高生命值能不能避免生病,先试试吧。
不得不说,这块充电宝是真的好用。陆鸢鸢抱了一会儿,生命值就开始上升,头痛也开始缓解。
段阑生被她搂入怀中,身体有些僵硬。黑暗中,她的身躯热乎乎的,没有妖怪的味道,倒是有一阵皂角的香气。
段阑生垂下眼皮。
是了,这个叫圈圈的人,是他见过的最爱干净的人类,再冷的冬天,也每天都要沐浴。
也是他见过最琢磨不透的人类。
她像一个尽职又了解他的保护者,给他庇护,给他饭吃,被他抓伤了也不生气。明明是人类,却一点也不害怕身为妖的他。
但那天早上,第一次爬到她床上时,直觉告诉他——她不太喜欢自己。望他的那双眼睛,总渗着清清冷冷的凉意。
有些不习惯这份温暖,段阑生别扭地动了一动。已经快要睡着的陆鸢鸢,朦朦胧胧地凭着本能抬起手,捏了捏他的后脖子,又轻轻地拍起了他的背,嘟囔道:“快睡吧。”
怀里的小屁孩霎时静了下来。
陆鸢鸢吁了口气,眉头慢慢松开。
一夜好眠。
第24章
掉进识海快一个月,这是陆鸢鸢睡得最好的一觉。
第二天起来时,陆鸢鸢神清气爽,只就是胳膊被段阑生枕麻了。
一低头,她看到段阑生的脑袋拱在她胸口,翘翘的鼻头抵住她的衣襟,身体没有安全感地蜷起来,气息清浅。
昨夜被她抱住时,这家伙一开始似乎有点不情不愿。但睡着后,本能还是让他往温暖的大人靠拢过去。
段阑生长大后的睡相就是安安静静的,小时候也不输给未来的他。
陆鸢鸢抿抿唇,沉默一下,就坐起来,把手臂抽了出来。她一动,段阑生就醒了。似乎糊涂了一阵,他慢慢一眨眼,才跟着爬起来,略宽大的寝衣下滑,露出了一边肥嘟嘟的肩。
陆鸢鸢给他把衣领拉好,面不改色地说:“起来吧,你自己会洗脸和穿衣服吗?”
段阑生揉揉眼睛,这次回答了她,声音嫩嫩的:“会。”
“那行,把衣服穿好,我去做早饭。”
陆鸢鸢用最快速度蒸了四个肉菜包,将肉丝粥盛在一个小木碗里——这是昨天去买衣服的时候顺手买给段阑生的儿童碗,又浅又小,不怕他砸破了会划伤手。
回来时,段阑生已经穿戴整齐,自觉地坐在椅子上等她。陆鸢鸢检查了一眼,衣服扣子对上了,鞋子也没穿反……就是很明显不会梳头,头发是披着的。
化人了就是有好处,不用再手把手地监督他吃饭。陆鸢鸢将木碗放在他面前,段阑生双手捧碗,低头喝了口粥,润润喉,才拿起一个肉菜包子,安安静静地咀嚼,吃相很文秀。
陆鸢鸢说:“阑生,我们一边吃,一边谈谈吧。”
段阑生闻言,抬起头,放下碗,绀青色的瞳眸看着她。
他的眼眸比长大后圆很多,瞳仁占据很大比例。
“你化人后,还记得以前的事吧?”
段阑生点头。
陆鸢鸢委婉地试探道:“那么,在这之后,有什么打算?”
段阑生呆了一下。
陆鸢鸢不想他误解自己的意思,叹了声,说:“我不是赶你走的意思,只是想问你,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如果有的话,可以随时告诉我。”
但让她失望的是,段阑生微微垂首,没有吭声。
也不知是没有想法,还是不想告诉她。
陆鸢鸢本来认为,只要等段阑生能说话了,就很快能找到离开识海的关窍。可真的实践起来,才发现自己太天真。
系统:“是的。诸如‘你有什么想要达成的愿望?告诉我,我们一起把它解决了,就能离开这里’这一类简单粗暴的问话方式,是得不到真正的答案的。你需要靠自己观察。”
陆鸢鸢叹了一声。
既然识海的环境是这个小镇子,多和人接触交流,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
陆鸢鸢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个镇子很小,附近只有一个老郎中。而她虽然还没有金丹,不过上辈子当过丹修,给普通人治个发烧感冒跌打扭伤,也不需要金丹法术,还是绰绰有余的。
老郎中身边缺乏人手,陆鸢鸢找到他,说明来意,又经过一番试验,就得到了一个在店里工作的机会。她对老郎中说段阑生是自己远房亲戚,她不放心小孩一个人在家,希望带着他来上班。
老郎中性情严肃,可看段阑生这么文静的模样,还是应允了。
故而,从这天开始,陆鸢鸢开始带着段阑生往返于医馆与家里。她在铺子里干活时,段阑生就在她旁边看书。
一眨眼,就是半个月。陆鸢鸢每天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只就是,还没有什么进展。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思路是不是有错之际,一个转机突然来到。
这一天,陆鸢鸢来到医馆,就被老郎中差遣去送药。原来,早些时候,一个货商的仆人来过,称自己的主人这几天感染了风寒,给了老郎中一张药方,让他按着上面的清单来拣药,午时之前送到镇子西边的渡口。
老郎中腿脚慢,陆鸢鸢接过捆得扎扎实实的药包,来到了目的地。她把段阑生也带出来了,出来走走总比一直待在铺子里好。
渡口熙熙攘攘的,颇为热闹。
自从上次走丢过后,现在只要出门,陆鸢鸢都会牵住他的手。段阑生也习惯了。
这座小镇在山下,若要离开,需要经过渡口坐船去江对面,再走几天山路。现在隔三差五就下大雪,山里的路都要被雪封死了。今天便是最后一天有渡船往来的日子。明天开始,想要离开,就得等明年开春。所以,这番热闹景象,过几天大概就看不到了。
陆鸢鸢找到了买药人的船只,发觉对方居然包下了一整条船。找船家说明来意后,她从船家口中得知,买药人是泸州
人。听说前段时间发达了,攀上了几个修士,这次要帮那些修士运一大批宝物去泸州那边卖。
很快,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从船舱钻出,来接过了她的药,一手交钱,嘴里还抱怨道:“你们也来得太晚了,船马上都要开了!”
接过药,对方匆匆回到甲板上。果然,船家开始收起舷梯。
船只缓缓离开渡口,驶向江对岸。陆鸢鸢站在渡口下,看到这仆人走向船舱,突然,一个男子迎面从舱中步出,他看着也就三四十岁的模样,面相平庸而敦厚,衣着富贵。那仆人挤出笑脸,将药包递给男子,显然那就是他的主子。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感觉到,自己手中那只小手一僵。她似有所觉地低头,看向段阑生,发现他的脸色极其怪异,死死地盯着那艘船上的男人,牙关“咯吱咯吱”地咬着,瞳孔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竖,身躯抖若筛糠,仿佛被魇住了一样。
陆鸢鸢发现了不对,心头咯噔一跳:“段阑生?段阑生!”
此地人来人往,她担心段阑生会一时控制不住,当众露出妖怪的特征,连忙将他用披风一裹,抱起来。段阑生双脚一离地,就手脚并用地剧烈挣扎起来,像只愤怒的小兽:“你放开我!”
发觉无用后,他泄愤似的将头埋在她肩上,用力咬住。
隔着衣裳,倒是没有出血,但也不舒服。陆鸢鸢没说话,径自抱着他,来到附近一条清冷的巷子里,才将小孩儿放下,蹲在他面前:“你控制不住你的眼睛了,不能让别人看到你这个样子,万一这里有修士,我护不住你……说吧,到底怎么了?那个人是谁?”
段阑生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发抖,慢慢地松开了咬住她肩膀牙齿。
“船上那个男人,你认识吗?”陆鸢鸢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盯着他:“他是什么人?”
段阑生攥紧她的袖子,眸中闪过一丝水光,咬牙切齿道:“……他叫范深,是出卖我娘的凶手!”
陆鸢鸢微微惊诧,定了定心神,也坐在他旁边,一手揽住他的肩,问:“别怕,你慢慢说。”
段阑生所说的故事,开篇与桃花源记很相似。
采灵草的行脚货商与其妻儿在浓雾弥漫的深山中迷路,遇到妖兽追捕,逃难时,马车冲下山崖,跌断腿骨。万念俱灰之际,他们找到一个宝洞,洞中有避世的狐妖一族。
狐妖曾与凡人相爱,对人类有天然的好感。看到这个陌生人不是修士,携妻带子,儿女又和自己的孩儿差不多岁数,起了恻隐之心,不仅收留了这家人一段时间,还给他接上了断腿。
因为这件事,双方结下了友谊。货商的妻子本来染了瘟疫,也在狐妖的照顾下治好了病。然而,妻子尚未康复,货商就因急着处理一些家族上的事,而提前下山了。离去前,他再三拜谢,表示自己处理好事儿就会回来接走妻儿。
结果,这人一下山,就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凭借记忆,将狐妖的藏身之地卖给了几个修士,还亲自为后者带路去找狐妖。
狐妖低估了对方的卑鄙,嗅到熟悉的味道靠近自己的领地,还以为对方是来接自己的妻儿的,并未戒备,就此中了圈套。
陆鸢鸢眉头拧着:“这个货商,就是刚才船上的范深吧。”
同样是被收留的人出卖,段阑生的母族远没有《桃花源记》里面隐居的人们那么幸运。他们与修士之间发生了一场血战,两败俱伤。烈火焚毁了一切,最终活着逃出来的,只有一个段阑生。
最让人气愤的是,那个领头的货商,反倒是渔翁得利,搬走了狐妖洞中许多宝物。
而且,事后,那附近的人们听说山上有狐妖被剿灭,纷纷拍手称快,将货商和修士视作大英雄,歌功颂德。
系统:“叮!恭喜宿主获得关键性线索,请在来年一月前往泸州解锁更多线索。”
陆鸢鸢听了这个故事,心口好像被一块石头压住了。按现代人朴素正义的价值观来判断,这件事的对错很明显。然而,修仙界的现状就是这么操蛋。
就因为段阑生一族在修仙界是地位低下的妖怪。所以,明明做好事的是他们,被背叛的也是他们,却没人会同情他们,大家只会说他们死了活该。
所以,第一天,她自称为九尾的朋友,段阑生才会这么抵触吧?纯粹是对“母亲的朋友”这个词组产生PTSD了。
陆鸢鸢垂下眼睑。
上辈子,她虽然和段阑生当过夫妻,但他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如果不是意外卷进了他的识海,她应该永远不会知道这回事。
自从进入识海后,范深是唯一一个引起段阑生激烈反应的人。难道段阑生的心结与他有关?
那她要怎么做才能破出识海?是不是要那个人死了才行?
不,不对。如果这是段阑生未竞的心结,那么说,难道上辈子的他没有找到这个人报仇?
系统:“他去了,但迟了。按照主角光环定律,凡是和主角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那个货商并没命活到段阑生找他的时候。再过两个月,他就会路上遇到山匪,被乱刀砍死,尸骨也喂了野兽。”
陆鸢鸢:“……”
识海没有真正的绝境,一定有能离开的办法。
现在的段阑生,也许是恨不得生啖仇人的肉。但实际上,这个识海,是由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提取出来的。
也就是说,真正将段阑生困在这里的,并不是无法亲自手刃仇人的遗憾。
那个答案,如今的段阑生也给不了她。
就像系统所说的,她只能亲自去泸州去寻找。
系统:“宿主不必太过忧虑,既然是初级副本里延伸出来的识海,实施起来也不会太难。”
“在你学会怎么用自己的力量之前,你做什么都是送死。死了之后,还要被扣上一顶活该的罪名。所以我刚才拦着你。”陆鸢鸢想摸一下他的头,犹豫了下,手转而落在他肩上:“你的母亲送你离开,也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珍惜这条生命。有些事,现在的你是做不到的。”
段阑生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一只手按住了,轻轻地捏了捏,带了安抚的意思。
“但我不是让你什么都不做,我会帮你的。等山路通了,我们去泸州看一看吧。”
听了这话,段阑生抬起眼来,稚嫩的脸庞有些怔忪:“你要帮我?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趟这趟和自己无关的浑水?
因为我们得离开你的识海。
陆鸢鸢咽下了真正的答案,看向他,诚恳地说:“因为……我也看不惯那么坏的人,做了坏事却不用付出代价。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段阑生抿住红唇,内心微微动容.
获得了线索只是第一步。最后一班船已经离去。在来年开春之前,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
也许是大家说开了,段阑生比之前待她更放松了一些。这天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积雪越来越厚,白天扫出一条路,入夜又会重新被雪埋起来。
因已经获得了线索,陆鸢鸢其实不用再去医馆工作。可她不想荒废时间,去那里给人看看病,也能当成温习她的医学知识。同时,段阑生老是在家里闷着也不好,还不如让他去医馆里看看书,帮忙擦擦桌子。
然而,很快,她就因为一个意外,不得不中断打工计划。
事情发生在十二月末,那天,她在医馆后院扫雪时,不小心滑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把脚摔伤了。
这种皮肉外伤,是没法通过和段阑生接触来治愈的。她只能回家养伤。
那天夜里,她的腿动一动就疼,没什么精神,也早早上床休息了。
夜半三更,风雪交加时,却被一阵小腹的鼓胀感叫醒了。月光洒在被铺上,外间的段阑生睡得很熟。陆鸢鸢忍了忍,越忍越觉得难以忍受,便慢慢地扶着床,下了地,缓慢地挪向室外。
她
爱干净,总觉得恭桶有股味道,所以屋里根本没有买这东西,要上厕所都是去外面上的。
她越过外面的小孩儿,悄悄走到外面,掩上门。借着映在雪地里的月光,注意到院子里扫雪的扫帚倒了,就倒在她去厕所的路上。陆鸢鸢皱了皱眉,扶着墙,慢慢地将它捡起来,才继续前行。
然而,老天爷却在和她作对。不知是不是骤然从温暖的地方来到冷的地方,她的腿跳了几下,便有些酸,一下子不受控地软了软,一屁股跌坐在地,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站不来了。
陆鸢鸢:“……”
她憋着气,抓住窗棱,较劲着试图站起来,突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一双手伸到她腋下,将她轻轻松松地托了起来。
这双手白皙,修长,宽大,并不是段阑生那双肉嘟嘟的孩子的手。她一后退,肩就撞上了对方的胸膛。
这间屋子里只有她和段阑生。
但一个孩子,不可能长得这么高,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把她托起来。
陆鸢鸢汗毛倒竖,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猛然推开后者,同时回过头去。对方站得比她稳,她用力推,失衡的反而是自己,脚踝还传来钻心的疼。
可这一次,身体尚未落地,就再次被抱住了,膝弯一暖,她整个人被横抱起来。
陆鸢鸢喘了口气,定睛一看,顿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挣扎的动作一停。
段阑生站在她跟前。他面容清瘦,黑发披散,眼眸如清清冷冷的月光,身子已经完全是抽条开来的挺拔少年人,嗓音干净:“为什么不叫我,你不想要自己的腿了?”
陆鸢鸢:“…………”
陆鸢鸢:“???”
系统:“宿主,不必惊讶,这里是他的识海。识海的主人可以在这里化成任何形态。很多时候,识海的主人囿于困境,并不知道自己可以随意变形。但如果他们想做一件事的主观能动性超过了困境,那就能变形成功。”
陆鸢鸢脑阔疼:“你说人话。”
系统:“他想扶你起来,但是孩童的身材做不到。想扶你的愿望太过强烈,所以,他从内而外地变化了。”
陆鸢鸢:“可是,他白天还是五六岁的样子啊,他自己不会觉得吹气球似的长大很奇怪吗?”
不对,她好像不必惊慌。如果段阑生通过年龄的变化而识破了这是识海,这是好事啊!岂不是说明他们可以剩下去泸州那一步,直接离开这里了?
系统无情地戳破了她的幻想:“当然不了。从他白天那个样子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理论上需要十年左右。识海会用自洽的逻辑去模糊他和周围人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已经与你生活了那么久。简而言之,就是无法钻空子离开。”
陆鸢鸢:“……”
她猛地咬紧了后牙槽,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一意外状况,深深地吸了口气,才伸手推了推少年的胸膛:“我没事了,你放我下来吧。”
段阑生看了她的猪蹄一眼,便抱着她,往房间里走去,说:“你走不了。”
“我走得了,你放开我,我自己走!我这就走给你看……”
段阑生却不听她的。陆鸢鸢锤了他几下,都阻止不了他,可没办法了,只好拽住他的头发,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了实话:“你放开!我要……小解。”
段阑生顿住,看向怀里的人。
她的目光有些闪躲,不看他,耳根涨红,像是感到很没面子,声音也闷闷的。
他在睡梦里听见落地的声音出来的。记忆告诉他,自己已经和这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可是,回忆起来,她似乎一直都模模糊糊地居于这段关系的上位,他很少像这一刻那样,能从这个角度看她,还捕捉到她明显的情绪波动。
段阑生垂睫,眼底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情绪。
他转身,依言抱着她走向茅房,轻轻将她放到地上。陆鸢鸢一站稳,刚要松口气,却发现段阑生没有离开的意思。
第25章
夜色沉在大地上,细雪霏霏,洒落在少年的发梢上。
陆鸢鸢往阴影下缩了缩,警惕地盯着他,下逐客令:“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走远点。”
段阑生审视着她,分明识海里的他没有修道,又身处在阴影中,可他两道目光,却没有受到黑暗的半分影响,一开口,声音平静而笃定:“你自己站不稳。”
他不会是想站在这里扶她吧?
陆鸢鸢一万个不愿意,推了他一把:“我扶着柱子就行了,总之你别待在这里。”
目光掠过院子,她指着远处的栅栏,说:“你去那边站着,没我叫,你别过来。”
段阑生微皱眉,似乎不赞同。可因她的再三坚持和推拒,他终于依言转身走远,背对她站在院子一角。
其实,以他的耳力,这么近的距离,应该还是能听见声音的。好在,今夜寒风凛冽,应该能掩盖一点声音。
刚才滑倒时,好像又挫伤了一次脚踝,没了搀扶,脚踝的疼痛比原本剧烈。而且,为了代偿,生命值也跌了。
陆鸢鸢抓紧柱子,忍着不适,稳住身体。粗糙的木头被雪打湿了,潮湿而冰冷。手抓住它,才一会儿,掌心就冷得刺痛。
陆鸢鸢心里惴惴,担心段阑生会回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解决完,就急匆匆地理好衣裳,搓了雪水洗净双手,推门出去。
段阑生听见声音,快步走向她,就要弯腰将她抱起。
“你别!”陆鸢鸢抗拒他抱了,抽回手来,步子一买大了,感觉到动作有些受限,顿时冒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她还没想明白原因,下一秒,裙裳下传来“刺啦”的一声轻微裂响,她的长裤竟然一松,顺着双腿,一路滑下,层层叠叠地堆到了脚踝处。
陆鸢鸢一僵。
古人的衣服麻烦就在于没有橡皮筋,全靠着左一根系带、右一根系带这样绑着。越着急越容易昏头。方才她大概是系错了哪个地方……
她一急,立刻就想提起裤子,掩饰窘态。然而,身旁的少年也听到裂响,还比她更快蹲下,卷住她的裙摆,往上堆到她腰间,让她自己抱住:“拿着。”
紧接着,他的指尖触上她的脚踝。外衣撩起,就露出了底下的腿。
她的腿又细又白,本来就是在凡人界娇生惯养的公主,骑个马都能磨伤大腿。来到蜀山,还没来得及修炼出金丹,这具身体的体魄还是很弱。寒风一吹,就不住打颤,膝盖立刻冻红了,仿佛是在雪白的绢布上渗开了粉色颜料。
段阑生看见了,却没有片刻的停顿,指尖勾入裤下,帮她把裤子穿上去。接着,就不再听她调遣,打横将人抱起,迅速地回到了屋内。
门扉把冷风寒雪关在外头,炭火在盆中静静燃烧。段阑生将她放回她自己的床上,点亮烛台。黑魆魆的房间霎时被烛光充盈。
在明晃晃的烛灯下,段阑生眉眼清冷润泽,颈侧肌肤如玉,散着黑发,多了几分妖怪的逸气。他放下烛台,转身,到衣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回到床边,说:“你的衣裳湿了,要换。”
刚才是因为风大,才给她穿上裤子。其实,裤腿还是被雪水沾湿了。
少女的衣物偏软,在他手中显得越发袖珍。
陆鸢鸢攥紧床褥,脸庞涨得通红,一把夺过裤子,忍不住暴躁起来:“我知道了!你去睡吧。”
见她这么羞耻的样子,这一次,段阑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陆鸢鸢抱住脑袋。
段阑生不是没给她穿过衣服,可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她立志要先当上他的好友,带着豆丁的他也算游刃有余。结果,这家伙变成这个模样,还用这个样子对她做越过朋友界线的事,几乎是立刻,就唤醒了她想忘记的事。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来思考下一步怎么做.
可这一次没有等她想明白,当夜,她就发起烧来。
在识海里第一次着凉时,她靠着搂住段阑生这块充电宝睡了一夜,逃过了一次生病。但这天晚上,兴许是吹了太久的冷风,风寒入体太过,没有办法靠投机取巧的办法躲过灾劫。
陆鸢鸢烧得晕晕乎乎,骨头又酸又疼,缩在被子里,依稀感觉到屋子里有人在说话。她撑开眸子,看到床边是段阑生,与他说话的正是老郎中。
她的眼皮发沉,迷糊着又睡了过去,期间,好像有人扶她起来,给她喂了药。药很苦,她用舌头去推,那人便用勺子一点点地喂。
一个白昼就这么过去了。陆鸢鸢再醒来时,窗外已经黑了。她的脸烧得酡红,浑身无力,因喝了太多水,再一次面临着尴尬的情况。慢慢开眼,看见段阑生就坐在她旁边,手里握着一卷书。
他的手指很长很白,翻页无声无息。
陆鸢鸢咬了咬唇。
昨晚逞强一次,就闹出了这么多麻烦。这一次,她学聪明了。因为喉咙干,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抓住段阑生的袖子。她的体温很高,碰到他的手腕,凉凉的。
几乎是在她伸手那刻,段阑生就察觉到她醒了,立刻放下书,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温:“还没退烧。口渴吗?”
陆鸢鸢摇头,强撑着坐起来,颧骨浮着艳红,模样恹恹的:“我要去小解。”
一回生,两回熟,她这次已经淡定多了。
她也不想求助段阑生。可这样下去,吃苦头的反而是她自己。
可她没想到的是,段阑生拿过外套给她披上,就去了外面一趟。再回来时,他手里便拿着一个东西说:“大夫说你不能吹冷风。”
那是一个新的恭桶。
陆鸢鸢定睛一看,登时脸色一变,就要逃下地。可她没想到自己病了一场,根本没力,脚一沾地,就头重脚轻地一晃。好在,段阑生及时地勒住她的腰,她才没有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
她这个样子,反倒是佐证了她没法自己出去。
段阑生攥住她腰的手微微一紧,抽过一条丝绢,束住眸子,才将她抱起来。
生病的人还是拗不过他。
在失守的那一刻,陆鸢鸢一瞬间就流出了泪水,不知是解脱了还是过分羞耻。事已至此,她闭上眼睛,自暴自弃,不再挣扎。被放回床上时,还像鸵鸟似的,将脸埋进被子里,从你头到尾都没有吭一声。
片刻后,她感觉到有沾了热水的丝帕在给她擦拭。
屋中很安静,段阑生似乎还蒙着眼,可他是半妖,有些事不需要靠视力来做。比方说现在,碰到她的就只有丝帕。
突然,段阑生擦拭的动作一停:“你在哭?”
“……”
“为什么?”
陆鸢鸢攥紧被子,声音闷而凶狠:“我没有!”
段阑生顿了顿,给她整理好衣裳,洗净手,才扯下眼睛上的布条,将她的脑袋从被子里挖出来,皱眉端详她:“你有。”
陆鸢鸢瞪视着他。
重生后,她不止一次示弱和佯作温顺,可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真的弱小,因为她虽在书里,却能以书外人的角度,俯视书中人的命运。
她永远有所保留,游刃有余,她觉得自己比上辈子长进了。
所有的退让,都是她预见未来并权衡利弊后,暂时做出的伪装。是舔还是不舔,是怀柔、攻心还是欺负,选择权都在她手里。
可现在,她好像又落入了被动的境地,竖起的铠甲被拆光了。
太狼狈了,太丢人了。
还是在最不想让他看扁的人面前丢人。
发誓了不会再为上辈子的事哭,但这一辈子还有新的考验。泪水的开关随着熔断的理智一并失控。
她的目光像两把小刀子,刺刺的,不肯让他接近。
“一开始你也是这样照顾我的。”段阑生的手被她挥开了,却没离去,而是将这只手也撑在她脸畔,俯身下来,注视她的眼眸,沉声道:“为什么你可以给我沐浴,我不可以给你擦拭?”
陆鸢鸢:“……”
敢情,这家伙还是从她这里学的照顾法?
也对,现在识海里的段阑生,和现实的他不一样,并没有经过蜀山剑派的男德规训。她给他做了什么榜样,他就怎么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鸢鸢突然有了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可是,段阑生怎么说也是洁癖和高岭之花的担当。如果说现实里的他没加入蜀山,就会长成这种性格——是不是也太过头了?他不嫌脏吗?
这不是崩人设吗?
也罢,现在不想这个。陆鸢鸢回过神来,水洗过的眼睛,又亮又红,冒着火一样:“那是两码事,我只是给你洗洗澡,又没有给你……给你做这种事。”
她还是说不出“小孩把尿”四个字,顿了顿,又生气地说:“而且,那都是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识海肯定是给段阑生填补了记忆,让段阑生以为他已经和她生活了很久。那么,在段阑生心里,她捡到他肯定是很久前的事了。
陆鸢鸢吁了口气,用手臂挡住眼睛,负气道:“再说了,你那时候是狐狸,又不是人。变成人是另一回事,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互相帮忙的,你懂不懂!”
段阑生停住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开了口:“为什么不行,我们不是夫妻吗?”
夫妻这个词,就像一根毒针,冷不防地扎了陆鸢鸢的心脏。她眼睫一抖,蓦地放开手,发现段阑生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陆鸢鸢:“………………?”
草,她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反常了。这个破识海到底给他灌输了什么东西?
第26章
系统:“他有这样的认知也不奇怪。宿主,你忘了么?这片识海,并不是段阑生自愿留在这里的。是欲色鬼在想方设法地想将他困在这里。”
段阑生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存在断裂。为了不让他发现此世非现世,就必须有一个自然而顺畅的解释去衔接二者,模糊中间的年岁。
而段阑生是半妖,她是没有金丹的人类。也就是说,她既不可能是段阑生的兄弟姐妹,也不可能是引他修道的师父。
夫妻,就是排除一切生硬的解释后,最合理的答案。
毕竟,两人现在看起来年纪相仿,明明有条件住两个房间,却“多年”都共处一室。除了夫妻,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听完系统的话,陆鸢鸢烧得有些糊涂的大脑,仿佛被凿穿了一个小洞,灌入冬风。反驳的话涌到喉咙里,又咽了下去。
在一瞬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
陆鸢鸢胸膛起伏。
现在,她应该怎么应对才好?
最初,她之所以能成功地装作段阑生母亲的故交去接近他,是因为段阑生对她没有先入为主的看法。
而现在,他的记忆已经被另一股强于她的力量改写了。
跟客随主便的道理一样,作为被扯进来的客人,如果没有系统提点,她十有八九也会被催眠,和识海里的其他NPC一样,服从于段阑生的认知。
也就是说,如果段阑生觉得他们是夫妻,那么路上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他们是夫妻。若她跳出来反驳,反会成为异类。
而且,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她还应该反驳吗?
陆鸢鸢的指尖嵌入掌心里,飞快地思忖着。
原本她希望,自己能作为一个在识海里帮助段阑生的恩人,被段阑生记住。至于他知不知道她是清醒的,她无所谓。只要他记住这份过命交情就行了。
可是,现在,她被他误当做妻子。离开识海后,段阑生想起他们相处的时光,他会怎么想?
要知道,段阑生现在的无微不至,并不是
针对她这个人。
它只能代表,段阑生会对他认定的妻子这样好。而这应该是小狐狸小若的待遇。
她确实没有故意进入他的识海、冒充他的妻子。可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它的影响不会因为起因在谁身上而消弭。
即使段阑生理智上不怪她,情感也必然很难自控。想起今天的事,他多半会觉得尴尬,难堪,膈应,甚至是恶心。
一旦段阑生对她有了这样的情感基调,她那个“当段阑生知心好友”的计划就可以宣告终止了。
所以,为了长远考虑,她必须降低这件事对他们关系的影响。
首先,打不过,就假装加入。她要撇清责任,绝不能让段阑生知道她是清醒的。而要让他认为,她也是一个稀里糊涂地被他的神识洗脑并配合他、还帮他逃出识海的客人。
如果有不好的体验,那么责任全在他身上。
其次,离开识海后,她要装作完全不记得这期间发生的事情。
废话,代入她自己,难堪的事儿,她只希望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
要是有人洞悉她不见得光的秘密,还天天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只会觉得烦躁。因为每次看到对方那张脸,都像是重看了一次自己的黑历史。
转念之间,陆鸢鸢已经有了决定。
刚才哭得太急,她太阳穴很疼,鼻子被堵住了,有些透不过气,只能张着红艳艳的唇来呼吸。眼皮肿肿热热的,或许已经成了两颗核桃。抬起眼,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段阑生还在盯着自己。她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但想到自己刚才失控的模样,一丝难堪油然而生,便抬起手背,胡乱地擦了擦眼睛,不再吭声。
她都不知道在段阑生脑内,他们是什么样的夫妻,还是别接茬了。
这只在脸上粗鲁乱擦的手,很快被攥住了手腕。段阑生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床头,以手指擦去她的眼泪,那睫毛湿黏黏的,发现这样擦不干净,他顿了一下,去洗了一块干净的丝帕回来,热乎乎的蒸汽让她的呼吸通畅许多。
随后,看到那床被她哭湿又踢了一半下地的被子,段阑生似乎是爱洁的本性发作了,将它抱到外间,而把自己今夜盖的被子换了过来。这张被子松松软软的,还残余着他的体温。
被子被抽走时,陆鸢鸢瑟缩了下,很快覆上新的暖意寒。她抖了抖,就钻入被子里,面朝围墙,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段阑生在后面收拾的声音,也不想去听他是不是出去清洗那个桶了。
刚才一番激烈的挣扎耗光了她的力气,一静下来,眼皮浮肿更甚,不想睁开。房间里炭炉烧得正旺,打冷战的身子慢慢暖和起来。只除了手脚,依然像冰块似的,仿佛血液怎么也送不到那个位置。但她太累,不知不觉,还是睡着了。
段阑生回来时,已经沐浴过,换了一声衣裳,黑发只用一条发带松松地束着。
卧室里的人像是睡着了。大概是崴伤的那条腿有些疼,她的睡姿不太自然,一腿蜷缩着,被子也卷歪了。
段阑生伸手,给她拉好被子。她在睡梦中突然动了动,被子下的脚露了出来。
自从在外面跌了第二跤,她的脚踝肉眼可见地肿得更高,可怜兮兮的。随着动作变化,她另一只足弓中的一颗小痣跃入他眼帘。
段阑生视线一凝。
她的足生得很好看,他理应是喜欢的。
但不知为何,盯着这颗痣,他莫名有些不快,眼前仿佛晃过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烛火摇曳的雨夜,勾在少年腰上的腿……
一旦细想,这些似是而非的虚妄画面,便都烟消云散了。
突然,陆鸢鸢似乎有些不舒服,轻轻哼了一声。
段阑生回过神来,这才察觉到,自己居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足弓那颗痣,还用力地捏了下,仿佛亵|玩的动作。
他心头微跳,立即松开手。在床沿坐了片刻,重新将眼神转回床上。
她的脚太冷了,一点温度也没有。
……
睡到半夜,陆鸢鸢的手足突然暖了起来。
确切来说,不止是手脚,她整个人都像泡在了一池温水中。
翌日天明,陆鸢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换了睡的方向。
更重要的是,段阑生就睡在她旁边。
因肩宽,侧躺着时,他身躯起伏的线条清瘦而好看,完完全全遮笼了她。她居然睡到了他身前,头靠着他的手臂,鼻端还能闻到他发梢上的淡淡香气。
在蜀山时,他衣衫上有降真香味。如今飘出的是皂荚的清香。
陆鸢鸢低头一看,她终于知道自己的手脚为什么会变得热乎乎的,因为有他这个天然的火炉暖着。而且,这么贴了一夜,她的生命值也水涨船高。
陆鸢鸢沉默一下,从他怀里抽回手脚,往墙边滚去,发现自己还压住了段阑生的头发。
她一动,段阑生就醒了,纤长的睫一动,缓慢上掀,眼珠在昏翳中流转着碧泠泠的异彩。
这实在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当他是小孩子的形态时,眼眸偏圆,稚气可爱。到这个年纪,眼型已拉长,完全成了后来的形状,美而有距离感。不笑时尤甚。
想起昨夜,陆鸢鸢再度感到难堪,因不愿露怯,她先发制人:“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昨晚你睡着后。”段阑生坐起来,手覆在她额头上,片晌后,说:“还没好,我去煮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代没有特效退烧药,随后几天,陆鸢鸢的身体就一直在发烧和出汗好转中浮沉。脚踝的伤也得慢慢养。不可避免地,小解那样的矛盾发生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已足够羞耻,第二次还是无法泰然处之。
陆鸢鸢没有再哭。她试图和段阑生说道理,也气得锤过段阑生的后背,扯过他的头发,在他怀里挣扎过,可都没用,他岿然不动,最后无不是以她闭着眼来结束的。而他也一如既往地给她擦拭清理。
到晚上,他会睡在她旁边给她暖手脚。
就这样折腾了几日,这天醒来,陆鸢鸢的烧总算是退了,衣服潮湿地贴在背上,胸口全是汗,可身体却有种发汗后的爽利。
段阑生这几天都与她同塌而眠,不过动作规规矩矩。他素来不是爱赖床的人,醒了就起,压实了被角,便背对着她,穿上衣裳,梳好头。
陆鸢鸢摸了摸有股汗味的衣服,盯着他。
她还组织好语言,段阑生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放下手,回头望她,侧面鼻梁挺秀若山峦:“怎么了?”
陆鸢鸢小声说:“我身上黏糊糊的,出了好多汗,我想沐浴。”
段阑生摇头:“你身体还很虚。”
陆鸢鸢的门牙轻轻抵住下唇,据理力争:“我已经退热了,就烧点热水在屋子里洗,不会着凉的,泡一泡还可以祛风散寒。”
看他盯着自己,她嘟了嘟嘴,说:“全是汗,好难受。”
是了,她是他见过最爱干净的人。就算是冬天,也会每天洗澡。最近这几天,她都只用热水擦过身。
段阑生垂睫,考虑片刻,答应了她,可条件是他必须在旁边看着,理由是怕她会泡晕或者滑进浴桶。陆鸢鸢自然不肯,真实的原因说不得,就以“就算是夫妻,光天白日被看到身体也会很害羞”来搪塞。
讨价还价后,最后就变成了段阑生像第一天一样,蒙住眼等她。
洗澡的时候,旁边多了个人,陆鸢鸢不太习惯。好在,他什么也看不到。
浴桶上蒸汽氤氲,身体浸入热水里的舒畅,让陆鸢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毛巾擦身总觉得不够彻底,还是要这样才够味。
陆鸢鸢用皂荚仔仔细细地洗过每一寸肌肤,泡得水开始发凉了,才舍得起来,用一条毛巾裹住自己。
段阑生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好了?”
“好了。”她有些不情愿地应了声。
因为浴桶很高,她现在一只脚还废了,就算用小板凳,这么湿滑的平台,爬进爬出也不方便。所以,段阑生说了让她出来时必须叫他,她也破罐子破摔地答应了。
反正小解那种事也发生过了,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也不想再摔
一次,然后一直被拘在床上受苦。
段阑生缓步走向浴桶边缘。他眼上的布条未摘,又不好伸手进桶里乱捞,所以,只以双手扶住了桶沿,静静地低头,俯下脖子,等她自己抱上来。
他的面容本就白皙,上半张脸蒙着布条,旁人的注意力便会落在他那张线条优美的唇上。
愿者上钩。陆鸢鸢想到这四个字,抿了抿唇,像现代人泡完温泉一样,用毛巾裹好自己的身体,才将手臂缠到他的脖子上。
想到这几天受的苦,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爽,所以,抱上去时,她故意报复性地将臂弯上的水蹭到他身上,脖子上。
热水一离开浴桶,很快就冷了,滑到他的衣服里,他肯定是不舒服的。
光|裸的臂弯贴上他的脖颈,借故动来动去时,段阑生的气息似乎短暂一停,手指蜷了蜷,可他没说什么,收紧了手,将她抱出了浴桶。
就这样,等陆鸢鸢把脚踝养好,可以出门时,识海里的世界已经快要过年了。
第27章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和段阑生一起被关在这片识海里两个月了。好在,识海内外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漫长的两个月,只相当于外面的弹指一瞬。面板的沙漏亦未漏光。
在凡人界,过年的习俗都和陆鸢鸢原生世界的古代差不多。年关前夕,爆竹噼啪爆裂的响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烹羊宰牛,吃春盘,饮屠苏酒。到除夕夜,便全家一起守岁。
修仙界也大同小异。
除夕那日,难得没有下雪。
陆鸢鸢被迫宅家多日,早就想出来走一走、散散心了。饭后,她披上斗篷冬衣,和段阑生一起出门。小镇笼罩在一片爆竹声里,满街悬挂红灯笼,吆喝声不断,灯谜摊子前挤满了人。孩童穿红戴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让大人牵着,气氛喜庆热闹。
街上不乏相携而行的男女。有亲密地挽着手的夫妻,也有并肩而行却无身体接触的少年少女,偶尔互相偷望,一撞上目光,就齐刷刷闹了个大脸红。
乌泱泱的人群里,段阑生穿着月白衣袍,脸庞如同皎洁暖玉,染上了几分烟火的暖意,显得鹤立鸡群。不时有小姑娘大胆地往他们身边挤过来,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在经过他们身边时,说笑声突然变大,再扑闪着眼眸,悄悄窥视段阑生的反应。
不得不说,尽管这片光景只是镜花水月,看起来也未免太过逼真,每一个NPC的表情都鲜活而生动。如此细致入微,怪不得可以迷惑住识海的主人。
陆鸢鸢没吭声,默默放慢脚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只是,她低估了人潮的拥挤,被撞了几下,与段阑生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更远了,触手不可及。
只要喊一声他的名字,段阑生就会回头。
陆鸢鸢张了张唇,复又闭上,没吭声,转过脸,望向街对面的花灯。
算了,就这样吧。
可在这时,前方的人群里,抱怨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一抬头,就对上段阑生的脸。
陆鸢鸢:“……”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家伙背后真的长眼睛了么?这么吵杂的环境,居然马上就发现她掉队了,还逆着人潮,回来找她。
就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两人一起看向声音来处,只见大路的尽头,有一支由盛装打扮的镇民组成的杂耍游龙队伍,正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吹笙,往这边走来。凑热闹的百姓自发地挤向那边,变相地,将两人推得完全紧贴在一起。
陆鸢鸢有点儿站不稳,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上移,转而揽住了她的肩,另一手勾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陆鸢鸢一僵,扭过身,想将双方隔开一段距离,腰上的手却突然用力了些,段阑生在她头上道:“人太多了,别出去,会摔倒。”
四周的人越来越密集,就算站到大街最边上,也很难不被挤到。在这样的窘境里,少年挺拔的身躯就如同洪水里的岛屿,任陌生人如何推撞,都不动如山。
确实……是站在他身前更安全。
陆鸢鸢停下挣扎,垂头,站着不动,双臂自然下垂,没有回抱他。
游龙的队伍头离他们还有不到二十米距离,喜庆的氛围推至顶峰。陆鸢鸢正欲回头,视野却突然一暗。原来是段阑生突然拉起她外衣的兜帽,给她戴上了。
视觉被蒙蔽了,嗅觉由此变得更灵敏。她的脸颊碰到段阑生的胸膛,鼻端嗅到清冽的皂荚味。
这段日子,家务活是段阑生在包揽。他身上的味道,与她的是一模一样的。
这个念头冲上脑海的时候,陆鸢鸢有些别扭。突然,她听见头顶上方,段阑生微微倒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忍耐什么。她愣了下,微觉不对劲,想摘下帽子:“你怎么了?”
还什么也没看到,她的手被段阑生握住,人也被拥着,带向另一个方向:“人太多了。先离开这里再说。”
陆鸢鸢无奈,只得跟着他先离开这里。混乱中,也不知是谁踩到她的鞋子。段阑生一顿,干脆收紧她的腰,将她直直地从地上抱起,几步就挤开了人,走进了一条冷清的巷子里。
穿出巷子,后方的大街就空多了。
陆鸢鸢一落地,就伸手摘下兜帽,瞧见帽子后方熏黑了一块,像是被火燎的。她皱眉,一把抓起段阑生的手,果然,他的手背也红了一块:“怎么回事?”
灯光下,两人挨得很近,影子都黏在一起。
段阑生望着她:“有个小孩坐在他父亲肩上,手里提着个灯笼。”
陆鸢鸢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给她戴上帽子了。若非如此,她头发可能已经烧秃了。她拿着他的手,对着灯光,仔细瞧了瞧,看到了很小的水泡:“痛不痛?”
段阑生手指微蜷。
他其实能感觉到她的冷淡,从出门开始,她好像方方面面都想与他保持距离。这还是她今夜第一次主动靠近他。
他不喜撒谎,想告诉她,这点伤不痛。
可话到了嘴边,看到她因担心而微微拧起的眉头,段阑生垂眼,换了一个违心的回答:“有点。”
陆鸢鸢抓了抓头发,叹道:“算了,反正人这么多,别逛了。我们回去吧,我给你涂点药。”
“好。”
两人沿着河堤归家。这一带很黑,沿路分布着零星小摊。小吃摊的锅炉冒着滚滚白烟,雪白糯米包裹着黑芝麻,一颗颗汤圆在锅里浮动。也有卖飞帖和各种小玩意儿的。
路过一个位于树下的摊位时,一名在寒风中跺脚的中年摊贩的吆喝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前面的公子和夫人,要不要买些吉语钱?还可以现点现写咧!”
陆鸢鸢停步,目光掠过挂在摊子上的一张张红纸和一串串已经穿好的铜币。
所谓的吉语钱,就是在红纸上写一些吉利的话,什么岁岁平安、风调雨顺,在大时大节赠给身边人。传说装在香囊里能带来好运。原本只有红纸的款式,现在多了铜币款,把吉祥的词语刻在铜币上,用红绳串在一起,这是从凡人界传上来的。
陆鸢鸢用食指挠了挠脸颊:“难得出来一趟,空手回去不太好,我们买个吉语钱吧。”
段阑生一怔,颔首。
听到陆鸢鸢这么说,摊贩更加热情了,扬了扬红纸,说:“二位是夫妻吧?我这里有许多合适的吉语钱,百年好合、天长地久、生生世世……”
陆鸢鸢弯着杏眼,笑着听他兜售了一阵,才说:“不用啦,我不喜欢这些祝福。”
灯火阑珊,她的声音懒洋洋的,缥缈地散入夜色中。
心脏似
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扯。段阑生顿住,看向她。
摊贩也噎了噎。
他做生意,惯会察言观色,迎面走来一对客人,无须对方开口,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他们的关系。今夜他遇到了几对夫妻,听见这些吉利话,没一对是不高兴的。
大概,眼前这对夫妻的感情不太和睦吧。
摊贩心里有了猜测,讪讪一笑:“也行,也行,小夫人想写什么都可以。”
在陆鸢鸢的示意下,吉语钱上写的是“天天开心”。她丢下两块银石,就拎着花纸,在寒风中晃了晃,等待墨水吹干,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她听见落在她身后的段阑生在后面叫她:“圈圈。”
“……”
因为第一个房东的错误叫法,识海里的段阑生一直误以为她真的叫圈圈。
陆鸢鸢心想,做戏嘛,干脆做全套。装做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看起来,就更像一个被段阑生的识海洗脑的客人了。所以,她故意没有去纠正他的叫法。
陆鸢鸢无辜地回头:“怎么了?”
段阑生的眸子黑漆漆的:“为什么只要这四个字?”
陆鸢鸢随口道:“天天开心不好吗?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段阑生没有让她敷衍过去,伸手,抓住她的臂弯,将她带至身前,低头,定定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想一直和我一起?”
两人对望片刻。
“……也不是啦,我只是觉得,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没必要往自己脖子上套圈,只要过好现在就够了。”陆鸢鸢不着痕迹地捊开他的手,转而拍了拍他的肩,一派轻松地说:“而且,他说的那几个词我本来也不喜欢。尤其是‘生生世世’,简直太可怕了。”
“哪里可怕?”
陆鸢鸢耸耸肩:“它的意思不就是说,不管一个人怎么轮回,都要一直和同一个人绑定在一起么?未来被定死了,简直没劲透了。如果有下辈子,你肯定也想试着和不同的人一起,换种不一样的人生,对不对?”
段阑生这次没说话。
远处的黑夜里,爆竹声连片炸响。子时到了,新岁来临。
在人们迎接新年而爆发出的欢呼浪潮里,冷不丁地,陆鸢鸢感到面颊一冷,像是一滴水,啪嗒一声,从天空落到了她脸上。
这滴水冷冰冰的,砸在肌肤上的感觉清晰无比,叫她忍不住微微一皱眉。
下雪了么?
陆鸢鸢抬手一摸,指腹却是干燥的。她狐疑地仰头看向天空,亦不见雨雪的踪迹。
……是错觉么?
陆鸢鸢摩挲了下指腹,不再多想,叠好红纸,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距离,却发现段阑生没跟上来。
回头,只见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垂着头,面庞笼罩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神态,似乎有些低落。
陆鸢鸢停顿了一下,心底漫起一丝难言的滋味。
自己如今毕竟还是在装他老婆,不能一走了之。于是,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将手递向后方:“回家吗?”
段阑生抬头,优美修长的眼梢一动。
当他还小时,每一次上街,她都会向他伸出手,那是归家的信号。
他走上前,牵住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收紧,完全包在自己手掌里。
她身上有一种让他想要靠近的温暖安宁的气息。握住这只手,那种似乎要抓不住她、遭到她抛弃的不安,也就烟消云散了.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两人很快洗漱入睡。当然,是一人一张被子的。
段阑生的心情如何,陆鸢鸢不知晓。她只知自己两条腿太久没用过,才走了这点路,就觉得挺累的了。一沾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睡至半夜,房间被几个炭炉烘得温暖如春。陆鸢鸢被一阵口渴唤醒,眉头抽了抽,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滚到了段阑生身旁,一条腿还不客气地压在他腰上。
都是以前的习惯作祟。
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小腿有些麻了,好像有蚂蚁在啃她的肉。好在,一切尚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陆鸢鸢屏息,小心翼翼地收回那条过界的腿,掀开被子,想下床去倒杯水喝。顺便靠着走路,缓解一下腿麻。
段阑生气息匀称,一动不动,仿佛睡熟了。可当她慢慢地爬到他身体上时,他突然翻了下身。
陆鸢鸢一瞪眼,毫无防备之下,被他膝盖绊倒,趴到了他身上。
第28章
段阑生一顿,蓦地睁开眼睛。
柔软的胸脯撞上了硬邦邦的大腿,幸运的是,中间有被子隔着缓冲,并不疼。不幸的是,陆鸢鸢本来就麻了的那条腿,在混乱中,因位置变换,结结实实地被她自己的臀压了一下。
陆鸢鸢憋住的劲儿一瞬间泄了,倒抽一口凉气,捂住右小腿。
她的腿!腿腿腿腿腿!
听见她的痛哼,段阑生眼中初醒的迷茫迅速散去,他撑起身体,青丝流泻一床,在黑暗中,见到陆鸢鸢一脸扭曲,还抱住了之前崴伤的腿,一凛,立即伸手,将她往床内侧一抱,让她平躺下来。
陆鸢鸢眼前一花,就感觉到自己的右腿被抬起来,裤管也被捊起,段阑生沉着地沿着她的脚踝按了按,问:“是不是压到之前崴伤的地方了?”
陆鸢鸢“嘶”了声,撑起身子,眼睛里氤氲着水雾:“压麻了,你让开,我下去活动活动就行了。”
段阑生的手顺着脚踝上移,按了按她的小腿肌肉,都没怎么用力,就感觉到她的腰肢都在震颤。他停手,望着她,说出她的实情:“你不能下去,会摔倒。”
“你以为我七老八十吗,我……啊!”
段阑生没说话,继续揉她的腿。他似乎从来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
他的手掌很大,清瘦有力,指尖像奏琴一样按动,而且,视线一直盯着她的脸,会根据她的反应来判断她哪里不舒服。陆鸢鸢的脚踝被他抓住,抽也抽不回来,脚趾蜷缩,眼睛湿漉漉的,因为又一次落于下风、被剥鳞去甲而倍感丢人,捏紧拳头:“我说了,不要你帮……”
然而,就算是骂,也没多少杀伤力。
因为她的气息颤巍巍的,又可怜巴巴地歪在床上,与其说是在骂人,更像小猫在叫。
拼命扭踢一阵,除了让自己气喘之外,毫无作用。而且,不得不承认,小腿肌肉受到疏通,确实舒服了很多,陆鸢鸢的骂声渐渐止歇。发现段阑生还看着自己,她一抿唇,干脆扯过旁边的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消极抵抗,不让他看。
头脸都蒙在黑暗里,时间好像流淌得格外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小腿完全放松了,陆鸢鸢也快睡着了,可段阑生的手还没拿开。
她发出了一声带有浓浓睡意的咕哝:“还没行吗?我已经不麻了。”
似乎想不到她还醒着,对方的手似乎僵了下。
因为脑子被睡意侵染,有些糊涂,陆鸢鸢没察觉到他的不自然,态度也少了几分规矩,用没事儿的左腿去踩了踩段阑生的胸膛,示意他可以放手了。
却没想到,在她刚才一番挣扎下,对方的衣襟已有些不整。好死不死地,她的左足跟抵住了他的前襟,一用力,居然撩开了他的衣襟,踩住他的胸膛,往下一滑。
两人同时一僵。“啪”一声,来不及收势,她已经重重踩到对方的手。
少年的体温在寒冬犹如火炉,胸膛已足够暖,没想到手更灼热。显然是被她踩痛了,段阑生抓住她脚踝的另只手,突然用力了几分。
陆鸢鸢被抓疼了,皱了下眉,睡意减消,一把扯开蒙在脸上的被子,坐起来,定睛一看。果然跟她想的差不多,自己左腿抵住对方的身子,右腿则还在他双手中。
……慢着,他双手都在这?
大脑宕机了大约半秒,陆鸢鸢明白了什么,脚趾不敢置信地一蜷。但马上,她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
,眼前的人唇瓣微微一颤,面颊染上红晕。他的姿容清冷如雪,这副模样,倒有些像堕入凡尘的神仙。
紧接着,他头顶不受控制地支起了什么东西。
——是一对雪白的狐耳。
陆鸢鸢的手指撑在床上,紧了又松,瞪他的目光混合了吃惊、恼羞和一丝丝厌恶,猛地挣开。因抽回腿的幅度太大,她感觉自己踢中了什么,空气里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啪”。
接下来,全世界都清静了.
翌日,二人坐在餐桌前吃早膳。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息。
段阑生垂着眼,捧着碗在喝豆浆,沐浴着晨光,画面十分赏心悦目。
——如果忽略他面颊上的那块青色的瘀血印子的话。
此瘀痕,正是昨夜陆鸢鸢亲手……不,亲脚踹出来的。
本来只是踹得有些红肿。哪想到,天亮后,它变成了青色。足见着实踹得不轻。
隔着蒸腾的烟气,陆鸢鸢看了一眼,又转开目光,于心中懊恼一叹,默默自省。
还是没修炼到家。
不管遇到何事,她都应该更滴水不漏地控制好自己才是。比如昨天晚上,就算再措手不及,就算再想不到段阑生还有这种癖好,她也不该避若蛇蝎似的,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抗拒。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她这下是直接上脚踹了。
段阑生又不是傻子。这么下去,未来的他复盘一下,多半会怀疑她其实并没有被识海催眠的吧?
这可不行。
按照系统的提示,一月份,去泸州的路就会开放。也就是说,在识海坐牢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没道理努力地装到现在,还要留下破绽,功亏一篑。
要做些什么来挽回一点儿呢?
陆鸢鸢吃完早饭,慢吞吞地擦了擦嘴,思忖片刻,有了主意。
等段阑生一如既往地收拾好碗筷,扫完门外的雪回来,陆鸢鸢已经准备好了。她将他拖到窗边,按住他的肩,让他坐在椅子上:“你坐在这。”
待他坐下,陆鸢鸢取出一个热乎乎的熟鸡蛋,这是她跑去厨房煮的,在空气里晃了晃,歉疚地说:“我昨天晚上真不是故意踢你脸的。你放心,我现在用热鸡蛋给你敷一敷,应该晚上就能散瘀了。”
说着,她试探性地伸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偏过头去。
他的下巴白皙干净,偏窄。指腹却能摸到肉眼看不见的粗糙,那是少年人隐于肤下的胡茬。
有些扎手,陆鸢鸢的手指往回缩了缩。
在旁人看来,这动作却显得暧昧和轻佻,像是在故意勾动、摩挲他的下巴。
段阑生的眼睛睁圆了些。
陆鸢鸢蓦地停手,慢吞吞地吸了口气,装作无事发生,开始用热乎乎的鸡蛋在他颊上滚动。由于很烫手,她不得不双手交替着来推鸡蛋,还得往指尖吹气,来让自己好受些。
寒冬腊月,屋中炭火静静烧灼。
空气很安静,她的气息轻轻拂在他面上,杏眼低垂,盈着一泓粼粼秋水似的光。
等鸡蛋逐渐变凉,陆鸢鸢才停下来,抬眼,发现段阑生一直在默不吭声地看她。
陆鸢鸢的手指蜷了蜷,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退后一步,笑着说:“好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生活琐事,只是小小的插曲。接下来,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前往泸州。
如系统所说,一月份刚来临,去泸州的路就通了。
泸州之行的起因,是豆丁版的段阑生看到了船上的范深。陆鸢鸢旁敲侧击,发现识海已经给段阑生修改过这段记忆了。
在如今这个少年段阑生的认知里,他的确是在年前见到范深的,也是在那时决定去泸州的。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已经是个大人,而不是小孩子了。
既然打着寻找仇家的目标,自然是越快出发越好。
两日后,两人便轻装简行,踏上了去泸州的路。只是,没有仙器辅助,纯靠车马和船只来轮流运载,这段路程的耗时,比陆鸢鸢预计的要长得多。当他们抵达泸州时,面板里的沙漏上端就只剩下1/10的沙子了,时间很紧迫。
泸州比他们待的那个不知名的小镇要繁华得多。夜幕降临,渡口还有不少船只进出。
两人坐了几天船,有些疲累,来到渡口附近的一家茶馆,打算吃些东西。
才刚坐下,他们就听到邻桌的人在议论最近发生的一起山匪杀人案。
“嘿,我早就看那个范深不顺眼了,让他成天欺男霸女的,死得好啊!”
“听说那伙劫财的山匪把他和他的家奴都砍死了,尸骨一并丢进深山,大概是被熊罴或什么猛兽吃了吧,最后只找回来一颗头。”
听见中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段阑生眼神一寒,蓦地回头。
听到范深的死讯,陆鸢鸢倒是不意外,因为她已经提前知道这家伙没有好下场了。只是没想到,线索来得这么轻易。他们还没制定行动计划,线索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系统:“因为这是初级副本最后的考验,不可能从一开始难到最后。”
陆鸢鸢:“我其实没觉得前面有多难。”
系统:“那是因为你意外进入了段阑生的识海。要知道,这个识海困境,本来是给五六岁时的段阑生安排的。试想一下,第一关,他要在冻僵的情况下,顶着黑暗与恐惧,走出那片没有边界的雪原——因为你看见了识海的破绽,循着白光,你们才跳过了迷路的步骤,直接找到了出口。第二关,是他如何以狐狸的形态,在人类的小镇里存活下去,化人后又该怎么生存。第三关,是他怎么避开人贩子和修士的注意,顺利到达泸州。这三关已经足够困难,足以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困在识海里,让他迟迟找不到心结所在。”
陆鸢鸢喃喃:“这么说,我是误打误撞地帮了段阑生一把,加快了进程。”
系统:“正解。准确来说,不止一把。”
既然线索来了,就打铁趁热吧。陆鸢鸢转过去,朝邻桌一拱手,搭话道:“两位兄台,你们刚才说的山匪杀人是怎么一回事?”
邻桌两名男子不明所以地看过来,目光先被一个仙姿佚貌的少年攫住,齐齐一愣。又见陆鸢鸢张口就在向他们打听本地有名的恶霸,顿时有些警觉:“怎么,你们认识范深?”
陆鸢鸢露出愤怒的神情,拍桌胡诌:“没错!实不相瞒,那姓范的骗了我们很多钱,我们是来追债的。”
两名男子听到他们是范深的仇家,神色缓和许多,还从自己桌上抓了把瓜子来分给他们,滔滔不绝地分享起了情报。
段阑生:“……”
“那姓范的以前是个小货商,不知碰到什么机缘,老婆孩子在山里死了,他倒是走了大运,发了笔横财,成了泸州有名的恶霸,强抢了不知多少良家女子。”年轻些的男子冷哼一声,嘴皮子碰了碰,呸出一枚瓜子壳。
他的友人接着说:“亏心事做多了肯定有报应。这不,他半个月前就被山匪杀了,这消息昨儿才传回泸州。你们要是想找他要债,恐怕迟了。不过,他家里应该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你们现在去搬,兴许还能挽回一点损失。”
陆鸢鸢与段阑生对视一眼,问出范深家的地址,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据那两名男子所说,范深住在城西一座大宅里。远远地,陆鸢鸢就看到宅邸墙内火光冲天,而且,越是接近它的大门,四周的风景就越是扭曲,仿佛走进了一幅抽象派画家的画里,除了脚下的土地还能踩实,周遭的墙壁、树木、天空、火灰……都在扭曲地蠕动着,溢出黑烟。
陆鸢鸢心跳加速,看见了曙光。
看来他们没找错地方。这里就是离开识海的关键了!
识海的主人已经找到这儿了,离出去还有一步之遥。欲色鬼的力量开始消减,没法再继续维持精妙的骗局了。
但这时候还不能松一口气,反而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因为站在幻境湮灭的边缘,博弈进入最后阶段
,欲色鬼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去阻止段阑生走到终点。
“阑生,我们进去看……”陆鸢鸢说着,一转头,心脏一沉。
与她并肩而立的少年,好像已经进入了淆乱状态,仿佛有千根针扎入大脑,他痛苦地用掌根捂住太阳穴,下一秒,骤然跪在地上,幻化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不是识海里那个被陆鸢鸢养过的他。而是没有任何人帮助的、真实存在过的那一个无能为力的他。
作为识海的外来客人,陆鸢鸢无法与段阑生感同身受。可凭借肉眼,完全能看出他此刻的煎熬——瘦小的孩子双手捂住头,跪蹲在地上,眉骨有挨过揍的青紫瘀痕。
大脑里有两股意识在撕扯,太疼了,他哆哆嗦嗦,唇瓣发抖,泪水盈满眼眶。
在这时,他眼前递来一只白皙的手。
是他熟悉的角度,熟悉的手。
“牵着我。”他听见前方的人轻轻地说:“别怕,我们进去看看。”
第29章
视野中血雾昏花,太阳穴胀痛欲裂。段阑生失神地睁大眼,望着这只手。
那只手耐心地等待他,没有出声催促,也没有收回。
逐渐地,受到对方身上那阵安宁的气息的感染,他将手递到了她的掌心,一下子,就被她握紧了。
瞧见这小子还能听进别人的话,陆鸢鸢微松口气,握住小孩儿的手,大拇指用力地压了压他的虎口,以示安慰。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说实话,她心里是没底的。不过,作为这里唯一一个知道这是识海的局外人,这份引导主角冲破难关的NPC差事,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一踏入府门,陆鸢鸢就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不停旋转的万花筒内部,脚下的路延伸向远方,在尽头,放着一个箱笼。
系统:“叮!恭喜宿主找到识海的钥匙【九尾的狐皮】,成功填补隐藏剧情。”
陆鸢鸢:“……!”
系统:“叮!沙漏倒计时还剩10分钟。请宿主维持识海主人心绪稳定,不被心魔吞噬,带上钥匙,脱离识海。”
话音刚落,磅礴的信息量猛地灌入陆鸢鸢的大脑。沐浴在光怪陆离的片段中,谜底在她眼前展开!
——他的心结,居然与他母亲的狐皮有关。
事情要追溯回段阑生母族陷落那一年。那姓范的小人引来修士,围杀狐族。九尾与她的零星族人在鏖战中死去,修士们也元气大伤,只有两个人负伤逃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躲在暗处窥视战果的范深,反倒成了最不受影响的那个。九尾死后,范深泯灭人性地剥走了她美丽的狐皮。
在这个小人眼里,这个曾对自己一家有恩,也有灵性的妖怪,恐怕与凡人界打猎时落入陷阱的野狐狸毫无区别。
这还不止,看到同行的两个修士倒地不起,这个王八蛋还一不做二不休,趁他们动弹不得,干掉了他们。
没错,修士是有超人一样的体魄。但若是受到致命伤,如头颅被砍掉了,那么,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救。
靠着变卖从九尾的巢穴里搜刮的宝物,以及从这两名修士身上偷走的东西,范深赚到了他的第一桶金。此后数年,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小货商,摇身一变,成了富户。
母族出事时,段阑生也就五六岁的年纪。当他长大成少年,有能力复仇时,范深这个小人已死去多年,九尾那张狐皮的下落,也彻底断了线索。
这个心结,成了段阑生埋藏心底,永远无法释怀的过往。哪怕上天下海,掘地三尺,他再也找不到母亲的踪迹了。
……
看完完整的故事,陆鸢鸢揉了揉眉心,青筋蹦跳。
真恶心。
这姓范的实在太恶心了,用渣滓来形容他都不为过。
之前,段阑生只说了这个混蛋与狐族的过往,现在,她通过系统剧透式地看了这家伙所有劣迹,方知真相比她看到的要残酷得多。
好在,在真实的历史里,这个祸害不是在段阑生长大后才死的。他只比九尾一族长命了两年,就死于山匪之手。
想必,在这条甬道尽头的箱笼中,放的就是……
就在这时,段阑生似乎也看到了道路尽头的箱笼,他有些茫然地开口:“那是……什么?”
“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陆鸢鸢拉着他,往前走。
一路上,虚幻的人像在他们四面八方凝合又散逸。就在他们走到箱子前方时,四周突然掀起一场沙尘暴似的血雾。千军万马裹挟尖利的哭嚎,迎面翻滚冲来。陆鸢鸢一凛,知道是欲色鬼在出招阻止他们靠近箱笼,连忙把段阑生挡在身后,紧紧闭上眼。
然而,当这阵腥风吹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的面容、衣衫洁净如昔。
不是吧?
这么大阵仗,居然是完全没有杀伤力的幻象?
陆鸢鸢惊讶又疑惑,突然感觉到右手一紧,被捏住了。
她低头,看到段阑生正死死地望着一个方向。怔了怔,陆鸢鸢顺着他目光看去。
——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刚才明明还空无一物,血雾吹过后,蠕动的色块却慢慢组成了两个虚影。一只巨大的狐狸躺在地上,长剑从她的前胸透出后背,肺腑像个破风箱一样。她抬起头,眼眶里流出血泪:
“我儿,你不是在找我吗?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
“我在这里啊,你为何不过来?”
……
陆鸢鸢暗骂一声。
真是打蛇尽挑七寸打,这玩意儿是知道往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捅刀子的,还这么逼真。别说是豆丁版段阑生了,就算是外面那个十六七岁的他来了,都未必顶得住!
果不其然,被她牵着的小孩儿在幻象前停下步子,似乎被心魔所慑,捂住头,如同有刀子在一下下地剜着他的脑髓。随后,他晃晃悠悠地,往那边迈出一步。
陆鸢鸢勒住他的腰,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他,来一个百米冲刺,却发觉自己根本拖不动他!
果然,客人根本拗不过识海的主人!
顾不得那么多了,陆鸢鸢使劲跪在地上,用体重拖慢他的速度,将唇附在他耳边,重喝一声:“段阑生,你给我醒来!”
清脆的喝破迷障,段阑生步履一停,感觉到自己的肩被捏紧了,强行给转了过去。陆鸢鸢蹲在他眼前,黑漆漆的眸子注视着他,带着坚定:“段阑生,那不是你娘,全是假的。这里只有我和你是真的。”
“……”
“不要被过去困住,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要向前走。”陆鸢鸢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回家,带上她。”
话毕,二人同时听到什么东西碎裂倾塌的脆响。
漫天彻地,汹涌的血雾退散开来。再也没有任何阻碍,黑暗的天地间只剩他们,一束温润而盈盈的白光落在前方的箱子上。
段阑生一下子脱力,跪在地上,摸上箱笼盖子。可在他想打开时,另一只手却从旁边伸来,扣住箱盖。
小孩儿一颤,抬起头。
“不要看。”陆鸢鸢低叹一声,手上移,覆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记住她活着的样子就够了。”
下一秒,似乎有温热的水滴砸在她手背上。
旋即,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抽力,眼前黑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久违地听见了许多人的叫声,叫魂似的吵得她脑仁疼。
“醒醒!喂,陆师妹!”
“她不就是从剑上摔下去了吗?这都快天亮了还不醒啊。”
“摔晕了吧?”
陆鸢鸢恍若隔世地睁开眼,就看到一片晨光熹微的天空,自己头顶还冒出四张大脸:“……”
见她苏醒,几人都松了口气的模样。
因为被丢进段阑生的识海太久了,陆鸢鸢颇有种深山野人回归的感觉,眯着眼,迟钝地辨认了一会儿,终于把这几张脸与她的记忆对上号。
他们正是和她被吸进识海前,和她一起执行副本【仙肉】的那几个蜀山弟子!
感谢天,感谢地,她这是终于回归现世了吗?
系统:“叮!除妖副本【仙肉】完成。下方发放奖励,请在数值栏查看。”
【生命值】50/100(中规中矩)
【武力值】30/100(花拳绣腿)
【灵力值】未解锁(凡人之躯)
【角色完成度】40%
接着,系统又道:“叮!恭喜宿主成功协助识海主人段阑生离开困境,下面发放来自欲色鬼的特殊奖励:修炼秘籍《媚心三式》。”
虚空中,浮现出一本封面深蓝色的书籍,设计倒是挺正常的。但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不太正经。
陆鸢鸢疑道:“这是什么方面的秘籍?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系统:“它的前半本是一套特殊的吐纳调息法,有助于提高你的结丹速度。后半本,则记载了大量双修术法。练成后,就可以通过程度不一的亲密之举,来吸取强者的灵力——只要不超过一个度,就不会被察觉。”
陆鸢鸢:“……?”
系统:“毕竟欲色鬼是淫鬼,喜欢诱惑人类与它发生关系。在它的副本里掉落的奖励,也会带有它的风格。”
这世界上的确有双修之法,但都是建立在双方自愿配合的情况下,而且,一般两个人的实力会有一定差距,以强者哺育弱者,对弱者来说,是大补。
仙门不推崇此道,但也没有盖章这是邪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理论上说,但凡双修,被吸的那个人肯定是有感觉的。
偷偷吸取灵力,百分之一百属于邪门歪道。但系统说,不超过一个度就不会被发现……是不是可以视作另一种形式的充电宝?
陆鸢鸢想了想,说:“现在没空研究,你帮我先收起来吧。”
系统:“没问题。”
和系统扯皮了这么一会儿,陆鸢鸢清醒了许多,挣扎着想坐起来。一个女修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陆鸢鸢歪在对方肩上,就看到人群突然分开,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段阑生。
他走到她面前,面庞苍白,神情僵硬,复杂难辨,看着她,色淡如水的唇动了动:“你……醒了。”
这种表情……
陆鸢鸢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果然记得,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她连忙作眩晕状,往身旁女修肩上一歪,打断他的话,一副迷茫而虚弱的模样:“原来都天亮了吗?我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好长一觉,头好痛。发生什么事了?”
此话一出,段阑生步子一顿,怔住了。
所有人都没察觉到异样,还七嘴八舌地解释了起来:“段阑生被欲色鬼袭击了。你在他旁边,肯定也受到不小冲击。”
“你除了头痛,还有哪里不舒服?”
陆鸢鸢继续弱不禁风状,倚着女修,轻轻地咳了一声,说:“没有,就是有些累,脑子空空的。我回去休息休息,睡个觉就没事了。”
人群后,段阑生一直盯着她。
……
在识海里发生的一切,他全都记得。
大雪,范深,小镇,郎中……还有,陆鸢鸢。
识海里的一切都听从主人的心意。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他希望有人来帮自己,所以,陆鸢鸢出现在雪地里,收留了他,保护了他。后来,发生了那个意外,在那片倒错的镜花水月里,他与她当起了一对俗世夫妻。
在识海里,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清醒过来,他近乎被错愕,荒唐,狼狈与深深的恼羞打懵了。
只是,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也不能说是厌恶。
因为,他始终记得在识海中,那只牵着他离开的手。
脑子嗡嗡的,段阑生一时无法理清自己的想法。却料不到,他根本不用想那么多。
因为陆鸢鸢完全不记得识海里的事。好的坏的,她都没印象了。
“……”
也罢,就这样吧。
段阑生握剑的手蜷了蜷,别过身去。
既然她不记得,也无谓给她增加烦恼。
况且,识海里的一切本来就不是他想要的。他与陆鸢鸢,本就无多少感情,亦不熟稔。他也不愿因为这些违心之举,而让她对他们关系产生错觉。
日后,再想其它办法,去还了她的恩情便是了。
……
众人此行,查清了仙肉一案。随后,回到关家修整了一番。
陆鸢鸢其实没有大碍,不过,她还是借着“脑震荡要休息”的借口,在客房宅了几天。
一转眼,就是三天后,众人终于要启程回蜀山了。
一大早,风和日丽,众人在府门最后收拾行囊,段阑生亦在为马匹戴上缰绳。
仙门不愧是个慕强的地方。
这些外门弟子,往常遇到欲色鬼这种攻心的东西,没有个三天三夜都很难结束与其的纠缠。段阑生一夜就破除迷障醒来。就事论事,大伙儿都是服气的,待他的态度,也隐隐约约地好了不少。
陆鸢鸢收拾了个包袱,拿了块点心,踏出府门,看见段阑生负剑的背影。
这还是从识海醒来后,她第一次单独见到段阑生。
陆鸢鸢吐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打招呼道:“早上好啊,段阑生。”
那个修长的背影微微一顿,放下手中的东西,回过头来,低低应道:“早。”
“收拾得差不多了吧,终于可以回去了。”陆鸢鸢走下台阶,忽然余光瞥见什么,回头,原来有个扎着双髻、也就两三岁的小女童正趴在门边,好奇又看着他们。
陆鸢鸢认得这个小娃娃,这是关家老爷夫人的外孙女。
似乎是有些害羞,骤然对视,这小姑娘还往里缩了缩。发现陆鸢鸢态度温和,她的胆子大了些许,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来。却因年纪太小,还没走稳,很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追出来:“哎呀,小姐,原来你在这里……仙师们,真是不好意思,小姐是太好奇了,非要自己跑出来看。”
“没关系。”陆鸢鸢笑着弯下腰,朝那扁着嘴的小女孩伸出手:“来,牵着。你得回家去了。”
段阑生一顿。
听见熟悉的话,他说不出是什么心情,转头看去,望见那小孩懵懵懂懂地将手交给了陆鸢鸢。
陆鸢鸢没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将小孩儿牵回台阶上,交给仆从,她才发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背上,不解地回头,以询问的目光看他。
“……”段阑生别开头,眉宇间笼着霜雪,声音有些生硬:“没事。”
第30章
陆鸢鸢轻轻“哦”了声,伸手拨了拨发丝,想了想,走向段阑生。
白墙外,阶梯前,栽了一大片剪秋萝,暗红花球,明艳灼灼。靴子摩擦过石砖上的落叶,发出喀嚓喀嚓的脆响。
发现她径直朝自己而来,少年下颌一紧,站着没动。
陆鸢鸢在他一臂之距处站定,仰起头,明亮的眼眸眨巴眨巴,好奇道:“对了,段阑生,听说我那天晚上晕倒的时候,你被欲色鬼缠上了。怎么样,它像书上说的那么难对付吗?”
对未来的段阑生来说,这种小BOSS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喽啰而已。剑啸长鸣,气横八荒之日,邪祟便无攻自破了。可他如今到底离剑仙的身份还差得远。
这次同行的其他弟子也一样,说好听些就是实战经验不足,说难听些,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第一次碰到欲色鬼这种敌人,嘴上不说,其实个个都好奇死了。
她之前还一副卯足劲儿要和段阑生交朋友的样子,要是避而不谈此话题,岂不反常?
听到她单刀直入的问话,段阑生一愕,眼底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淡淡的阴影。
那是狼狈。
陆鸢鸢的杏眼不闪不避,凝睇着他。深秋灿阳洒落她的鬓发上,白皙的脸庞透出两团健康的红晕。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
认真地等他回答。
段阑生袖下指节一蜷,压下起涟漪的心绪,眉宇清冷肃穆,不显情绪,淡淡道:“还好。”
“只是‘还好’?你太厉害了吧。我在书上看过,欲色鬼很难对付的,它们喜欢攻击人心最脆弱的地方。金丹中期的修士,有时候也可能会着了它们的道。”陆鸢鸢的眸子亮晶晶的,露出钦佩的神色:“你不到一晚上就扳倒它了,真是吾辈楷模,太厉害了!”
左一句“难对付”,右一句“好厉害”,无非是为了提醒段阑生,他能这么快离开识海,有她的一份功劳。
段阑生:“……”
这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听夸赞,可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入蜀山后,未曾听过这样直白热烈的溢美之词。仿佛一个双手冻僵的人,不知该怎么接住外界的温暖与亲近。最终,他偏过头,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冷淡的话:“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两人在这头说话,不远处的树下,三个蜀山弟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眼睛不住瞟向段阑生,跃跃欲试又有所犹豫的样子。
他们听了宗内传言,都知道段阑生在前次任务中擅离职守,害死同伴。身为人类,面对半妖,骨子里也有几分优越感。故而,来程时,对段阑生完全没有好脸色。
傻了吧唧地跟着段阑生的陆鸢鸢,自然也被他们边缘化了。
分组时,众人已做好了这两人要哭爹喊娘地跑回来求救的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凑在一起,不仅成功救出了失踪多日的关家少爷,段阑生还这么快破开了欲色鬼的攻心迷障。
几天下来,众人私下议论起这事儿。有的弟子酸溜溜的,坚持段阑生只是走了狗屎运。有的弟子已经隐隐后悔,早知之前甩脸子别太明显,如今,想讨教一下与欲色鬼对战的经验都无从开口。
简而言之,段阑生的风评在好转。
商议一阵,那三人终于定好说辞,走向段阑生,脸上笑意没了讥讽,比出发时热络许多,邀请道:“段师弟,难得一起下蜀山,我们都没时间一起聊聊天。正好,回程路上,我们的马车腾空了一些位置,不如你与我们同乘吧?”
“是啊,那边位置还挺宽敞的,比载货的舒服。”
陆鸢鸢惨遭无视,却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些人打死都想不到她有系统,自然会认为她是被段阑生带飞的,没有结交价值。
段阑生却似乎没有接住橄榄枝的意思,敛目,态度冷淡地拒绝了:“不必,我已经习惯此处。”
那三人没料到会吃了个闭门羹,脸色微僵。屈尊降贵来请段阑生,已经破了他们的先例,心里暗骂两句“不识好歹”,便不再纠缠,转身离去。
清点好路途所需之物,众人正式向关家辞行,登上马车。
车轮碌碌,车厢里堆放着杂物箱,陆鸢鸢钻出窗子,回头看去。他们都走出很远了,关家老小携着奴仆还在原地恭送他们。
直到他们都变成看不清的小点点了,陆鸢鸢才缩回车子里。段阑生安静地坐在他来时那个位置,在看书。
陆鸢鸢笑眯眯道:“段阑生,你刚才怎么不答应他们去那边的马车上?你没看出来他们想和你交朋友吗?
段阑生摇头:“吵。”
“你是说他们说话会吵到你?”陆鸢鸢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也会和你说话啊。”
段阑生低声说:“一张嘴,比五张嘴安静。”
陆鸢鸢:“……”
她吐出一口气,抱着臂,决定将彼此的关系往想要的方向推一推:“好啦,不开玩笑了。你不用不好意思,好歹我们也同生共死过,我知道,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我也一样。”
朋友?
这个陌生的词触动了段阑生的心弦。而那句别有深意的“同生共死”,更是让他翻书页的手指一停。
偏偏,陆鸢鸢在这里停下了讲述。
安静笼罩了车厢,嘈杂的车轮碾地声都远去了。
陆鸢鸢面带浅浅的微笑,看了他一会儿,手指把玩窗帘上的须须,才续道:“你看,在凡人界的时候,我们一起度过了发妖的危机。这次任务里,我们又合作着打了场漂亮的仗。这难道不算同生共死过吗?”
段阑生:“……”
原来她指的是这个。
陆鸢鸢膝行靠近两步,乌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所以,我们从此以后,就是朋友了,对不对?”
段阑生望向她,对上她的眼。
分明在那个世界一起生活过,他仍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
初见时,还有后面几次接触,都觉得她举止轻浮古怪,因此心生不喜。可经过识海的共处,他发现……也许是自己带了偏见,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堪。
思及此,段阑生垂眼:“……嗯。”
陆鸢鸢的笑意越发灿烂,嗓音甜美,轻声说:“太好了,我很高兴能结交到你这个朋友。”
一开始,她以为欲色鬼给她挖了个坑。如今才发现,多大的困难,就代表着多大的奖励。
在这个意外前,她能感觉到,段阑生是不喜欢她的。如今,他却会对她说那些弟子吵,不经意地露出了一点这个年纪的真实想法。
多讽刺,前世的她拼尽全力去当舔狗,却事倍功半。
也许,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这一世,她真的能成为段阑生的挚友,达成平和的新结局。
可是,当朋友,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怎么可以这么平和地走向终点呢?
要她待在段阑生朋友的位置,看着他飞升为剑仙,一路康庄坦途,她接受不了,她无法既往不咎。
因为她是真心爱过他,因为终究怨恨难平.
回程很闲,陆鸢鸢借闭目养神的时间,在脑海里翻阅欲色鬼留给她的那本《媚心三式》。
电子书就是有好处,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有前世经验,书本上的晦涩文字难不倒她。等回到蜀山剑派时,她已经掌握了这套修炼的吐纳呼吸法。由于担心段阑生发现这套吐纳法不属于蜀山剑派,她都是背着人练习的,惊喜地发现对身体大有裨益。
虽然名字不正经,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至于后半本,她也粗略翻了一下。这书写得倒是直白,如果想摄取灵力,最低限度的亲密行为是吻。当然,一个吻能摄来的灵力只是毛毛雨。最有效的,还是天地阴阳之气的交合。也就是,啪啪啪。
毕竟还没有金丹,也没有践行对象,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陆鸢鸢把它当成猎奇书籍,囫囵看了一下,就作罢了。
三日后,众人回到蜀山,交接任务。
陆鸢鸢看到派发任务的修士收了她做任务的玉牌,往里头注入一道光,又把玉牌交还给她。她知道,她这个任务的评级积分已经汇进去了。
年底能不能升级做亲传弟子,就看积分多少了。
收回东西后,陆鸢鸢马不停蹄地回到丹青峰。拜识海所赐,她感觉从自己离宗开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实际上,她只离开了蜀山不到十天。
十天,正好也是她和大师姐说好的,对方给她解毒的间期。
丹青峰与她离开时一样,风光幽美。她跑回殷霄竹的洞府,正是午时,对方似乎正要用膳,出人意料的是,屋子里居然还有一个仆役模样的小女修,正在从一个食篮里取出食物,置于桌上。
不是说殷霄竹身边一直没有仆役的么?
陆鸢鸢有些疑虑,但没表现出来,站在门口,说:“元君,我回来了。”
殷霄竹单手执着一本书,懒洋洋地倚在窗边那张躺椅上,身姿舒展,衣衫拖曳在地。
由于已提早知道陆鸢鸢归来的消息,听到声音,殷霄竹瞥向她,并不意外,一颔首,就放下书,站起来。
这时,旁边的
女修行了个礼,两腮桃粉,略微羞赧:“元君,午膳已经备好了。我来侍奉元君用膳吧。”
陆鸢鸢:“……”
姓殷的真不愧是蜀山万人迷,魅力男女通杀。
殷霄竹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小女修有点儿不甘心的模样,看了陆鸢鸢一眼,眼神不太友善。但她不敢违逆殷霄竹的意思,行了个礼,就起身走了。
陆鸢鸢:“?”
与对方擦身而过,陆鸢鸢往前走了一步,吸了吸鼻子,突然闻到一阵不同寻常的药味,顺其望去,才注意到殷霄竹的右手包着纱布,她怔住了:“元君,你的手弄伤了?”
“嗯,炼丹时不慎伤了。”殷霄竹左手按住右手腕,轻轻活动了下手指。
陆鸢鸢立刻明白了刚才的小女修是来做什么的,肯定是殷霄竹行动不便,才临时叫个人来帮忙的吧。
虽然她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对方的仆役,可实际上,她只是殷霄竹的病人,半年后就要回去外门弟子的宿舍了。
但是,与殷霄竹接触下来,陆鸢鸢已经不止一次暗想过要坐实仆役的身份——废话了,当仆役的福利这么多,殷霄竹又不是苛刻之人。更重要的是,留在她身边,搞不好还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吹吹离间她和段阑生的风。
因此,她之前才会卖力地表现自己的柔弱和对殷霄竹的依赖,来博取对方的怜惜。
只是没想到,在她第一次离宗任务期间,殷霄竹的手会受伤,生活不便。
这可是一个绝佳的以“报恩”为名来刷好感的机会。
想到刚才的小女修,陆鸢鸢心底闪过一丝危机感。
殷霄竹身边本就没有仆役,不是铺张之人。也就是说,即使她要人,恐怕也只会要一个。
如果殷霄竹因为这个意外,认为那个小女修更合自己心意。那么,即使有留下的位置,她也不能留下来了。
她得争取一下。
陆鸢鸢心念一动,快步迎上去,抱住对方的胳膊,换上歉疚的语气:“元君,对不起。”
殷霄竹对上她的目光,挑了挑眉:“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元君给我解毒,还给我买月事带,对我这么好。可元君需要帮助时,我却不在你身边。我也想为元君做些事情,好让你舒服点。”陆鸢鸢抱住她的胳膊,一脸恳切:“既然元君的手不方便,让我喂你吃饭吧?”
她记得,殷霄竹是吃她装小白兔这一套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殷霄竹眼中滑过一丝嘲意,但只是一瞬,也就恢复如常了。她轻轻自陆鸢鸢的怀抱里中抽回自己手臂,往内间走去,回到刚才的躺椅上。
陆鸢鸢一愣,有些迟疑。
这是拒绝的意思吗?
没等她思考出下一步该如何做,对方已撩袍坐下。
见她还傻愣在原地,殷霄竹用没受伤的手招了招她,仿佛在招一条小狗来身边,轻轻一笑:“不是要喂我吃饭么?过来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