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夫君杀身证道后,我重生了》 1、001(大修) 凡人界,琅琊山。 日轮当午,暑气熏蒸。 陆鸢鸢半死不活地趴在一条小溪边上,埋头饮水。 她乌发蓬乱,脸颊晒得红彤彤的。下半张脸浸在溪中,喉中发出一串“咕咚咕咚”的吞咽闷响。 上空回荡着一道吐字清晰的电子音:“检测到宿主生命值低于安全线,为避免发生离魂反应,请尽快补充生命值。” “咳……呕!” 陆鸢鸢呛咳几声,眼底浮出一层水光,抬起头。溪水顺着她湿淋淋的下巴、白皙的脖颈淌落,很快,就在朱红色的衣襟上洇开了一滩深痕。 她没理会那道电子音,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想坐起来,却一阵眼冒金星,四肢绵软,只能退而求其次,一翻身,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如同一条缺氧的鱼,张唇喘息。 太晒了。 晒得她头晕口干,脑仁儿生疼。 但头疼也是在所难免的。 换作任何人,像她一样——屁颠屁颠地追在喜欢的人身后当舔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与对方结为道侣。然而没高兴多久,就沦为对方飞升的脚蹬子,被杀妻证道、一脚踹开。以这样一种憋屈的方式死去,一转眼,却又莫名其妙地重生过来,绑定了一个系统,得知自己原来是个失忆的穿书女配,前世今生都活在一本狗血小说里——大概都是顶不住的。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一本名叫《魅仙缘》的小说说起。 《魅仙缘》,一本极负盛名的修仙买股文,融合了雄竞修罗场、苏爽金手指、ntr、真香打脸、追妻火葬场等经典元素,字里行间还弥漫着一丝香艳的海棠气息。 女主是一只娇软乖甜、迷糊天真的小狐妖。她不仅气运爆棚,初入修仙界,就一路开绿灯,处处遇贵人,还拥有无敌的万人迷buff,撩得所有大佬都为她疯狂。在书中,凡是叫得出名字又有几分姿色的优秀男人,都会殊途同归地加入她的后宫团,为她神魂颠倒,雄竞得你死我活,轮流上演红眼掐腰哑声给命文学。 在一众风采各异的备选男主里,有一个人气极高、争议也很大的特殊存在——蜀山的剑修,段阑生。 段阑生是狐妖与凡人的孩子。明明是命若蝼蚁的半妖,却生就一副仙姿玉质的容貌,眉目瑰艳,姿度美秀。他自幼在教规森严的蜀山剑派长大,性情冰冷,不近女色,总是独来独往,活脱脱一座严正禁欲的贞节牌坊。 和其他备选男主相比,段阑生的攻略难度是当之无愧的地狱级。只要有他戏份的章节,书评区都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掐架。 这是因为,在遇见女主前,段阑生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一直视蜀山剑派的大师姐为白月光,默默爱慕着她。 当然了,这秘密除了他自己,没第二个人知道。 那么,为什么段阑生这只股票非但没有跌停,还一路攀升呢? 答案很简单。 俗话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这年头的读者都喜欢看有难度的攻略文,什么恨海情深、幡然醒悟的追妻虐心戏码,更是多多益善。一推就倒的白给型男主已经不吃香了。能让读者惦记的,都是女主求而不得的高岭之花。 段阑生一开始对女主越是无动于衷,就越能激发读者的征服欲,让大家抓心挠肝,想撕碎他冰冷淡漠的面具,看他被拽下神坛,沉沦于浓情烈欲,甚至因嫉妒而发狂失态的模样。 这一攻略过程,就如文火慢煎,既揪心煎熬,又酸爽带劲,也难怪大家会欲罢不能,大呼“我是土狗我爱看”。 而陆鸢鸢附身的原主,正是段阑生身边一个人嫌狗厌的舔狗女配。 在书中,原主是蜀山修士离宗执行任务时,机缘巧合救下的一个濒死的凡人。在蜀山养好伤后,一位丹修见她无处可去,便发了善心,将她收为门生。 大难不死,还抱上蜀山的大腿,简直是烧高香都求不到的好运气,正常人都会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缘。然而,原主的心思压根不在修炼上,满脑子都是男欢女爱。入宗不久,她就看上了段阑生。 因垂涎段阑生的美色,原主使出了十八般手段去追(骚)求(扰)他,包括但不限于:每天涎着脸在段阑生必经的路上和他“偶遇”,想方设法把自己塞进有他的师门任务里,对段阑生嘘寒问暖,送吃送喝,代罚受过…… 不管吃了多少闭门羹,原主都像一块甩不脱的牛皮糖。若是给段阑生列一个舔狗排行榜,那么,她一个人就能包揽前十名,让其余竞争者都望尘莫及。 在故事中期的一个捉妖副本里,她还试图趁着段阑生蛇毒入血、无暇自顾时,对他霸王硬上弓。 然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类人设扁平的舔狗女配,向来都只配当男女主角爱情里的垫脚石、衬托女主角善良美好品质的小丑,是不可能吃到男主的。 果然,原主不仅没将生米煮成熟饭,还烧穿了锅底。一夜之间,她的龌龊举动就传遍了蜀山上下。因德行有亏,她最终被逐出师门,只能顶着昔日同门的鄙夷和指指点点,灰溜溜地离开修仙界。 …… 陆鸢鸢望天,回忆着书里的剧情。 由于可供女主角挑选的男人太多,这本狗血小说连载了一百多万字,仍没有要完结的迹象。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前脚刚看完连载的部分,后脚就穿进了这本书里。 更悲剧的是,穿过来时,她失忆了。 那之后,狗血的事一环接一环。 明明没有绑定系统,也不记得《魅仙缘》这本书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自个儿走出来的人生,却基本和书里的轨迹一模一样。直至霸王硬上弓那一段,才出现明显分歧。 原主失败了,而她得手了。 对,上辈子,她不仅睡了段阑生,还歪打正着,成了他的道侣。 也许是崩坏故事的代价,她的结局,也比原主的狼狈得多。 活着的时候,她凭自己的努力对喜欢的人好。可所有人说起她,永远都离不开“倒贴”、“无耻”、“癞蛤蟆”、“强扭的瓜不甜”这类字眼。 等她死了,连个给她收尸安葬的人也没有。 早已麻木的神经深处,突如其来一下跳痛,陆鸢鸢侧身蜷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胳膊,面颊湿漉漉一片。她死死咬住牙关,没有泄出半点啜泣,门牙陷进唇肉里,印出数道残月。 哭就哭吧。过了今天,她不会再这样了。 因为应该哭的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系统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宿主,看起来,你已经对现状有了一定了解了。” “我是《魅仙缘》的书灵,也是这个世界的系统。”系统不疾不徐地说:“对书里的原住民来说,穿书者属于外来物种,若放任自流,极有可能会对原文的生态平衡造成毁灭性打击。因此,每一个穿书者都会被强制绑定一个系统,以约束他们出格的行为,维护故事的正常运转。” 陆鸢鸢:“……”这是给穿书的人戴镣铐的意思吧? 系统:“正解。” 陆鸢鸢:“那我上辈子为什么没和你绑定?” 系统:“这是因为发生了一些bug,所以,在一周目,也就是你的上辈子,我并没有检测到你的存在。但请放心,二周目的bug已经排除干净了。” 陆鸢鸢低声喃喃:“我以为死了就是死了,居然还有二周目?” 系统:“按照我的经验,这是因为一周目的你把故事魔改得太厉害了,所以,书中世界启动了自我纠偏程序,让一切回溯到原点以前,从头再来。” 日头渐高,流云拂过湛蓝的天空。 和系统对话到现在,情绪慢慢恢复平静,陆鸢鸢深吸一口气,以手撑地,咬牙坐起来。 岸上青草散发着一股很淡的泥腥味,搔过她的掌心,痒痒的。 环顾四周,这是一片葱郁幽静的树林。松柏叠翠,虬枝参天,盛开的树冠犹如天篷华盖。阳光穿透密密匝匝的枝叶,在幽幽野径上投落一块块灿金的光斑。 陆鸢鸢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装束。 她身上所穿的,并不是蜀山剑派的宗服,而是一袭朱红色的猎袍。前胸有软皮护甲,腰系翡色衣带,衣摆以银线绣制了展翅欲飞的玄鸟纹,繁复精致,栩栩如生,伸手一捻衣料,就知道是上上品。 可惜的是,这身衣服现在已经脏得不能看了,沾满草灰泥污。袖口还被锋利的东西勾破了几道小口子,像是不久前在地上打过滚。 这是什么打扮? 陆鸢鸢蹙眉,一动腿,倏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从她腿根处传出,如闪电裂空般,鞭笞在神经上。 陆鸢鸢懵了懵,连忙扯起衣摆,分开|腿,一幅相当惨不忍睹的画面就映入了眼帘——她两条大腿内侧,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剧烈摩擦过,都破皮了。雪白的丝裤也印上了零零星星的暗红血点。(to审核大人:这是骑马时因马匹失控而造成的腿部皮肤擦伤,本章后半部分有详细解释,不是在写违规擦边内容。) 陆鸢鸢:“……” 这是什么情况? 迟疑了下,她打算直接卷起裤管看看。 孰料,就在指腹触到凉滑丝绸的那一刻,无数陌生的文字片段,骤然从她意识深处喷薄而出。 系统:“叮!恭喜宿主触发隐藏剧情,【原主记忆信息包】加载中……” 陆鸢鸢脸色微变,保住脑袋。 庞大的信息量,如山呼海啸,冲击得她心脏噔噔狂跳,冷汗顷刻间便湿透了耳际。 ——在《魅仙缘》的设定里,这个世界,依照修仙浓度的高低,被划分为修仙界和凡人界。 修仙界,顾名思义,是金丹修士的天地。这里灵气澄莹,生机勃发,遍地都是奇珍异兽和天材地宝。根脉绵长的仙门宗派,大大小小的修真世家,如恒河沙数,世代在此兴衰传承。 相较而言,凡人界就接地气多了。这里的社会发展状况近似于古代封建王朝。天下四分五裂,统治者拥兵自固,国家之间战乱不休。老百姓主要以种田、打猎、经商等方式为生。上至家财万贯的贵族,下至糠豆不赡的贫民,都是体质普通、寿限百年的灵力绝缘体,俗称麻瓜,跟身上插满刀子还能与妖兽大战三百回合的金丹修士完全没得比。 上辈子,陆鸢鸢穿书时,原主已经被带回蜀山了。好死不死的是,她不光自己一落地就失忆,也没继承到原主的完整记忆。比方说,她加入蜀山前是干什么的,籍贯何处,在凡人界还有没有亲人……这些统统不知。 但那时,由于着陆太过丝滑,又没有系统干涉,陆鸢鸢完全没怀疑过自己其实是半路穿过来接手这具身体的,还挺乐观地想,自己被抬上蜀山时半条命都没了,那么,落下一点记忆模糊的后遗症也很正常啊。 然而,就在刚才,涌入陆鸢鸢脑海里的文字告诉她,这一次,她足足比前世提早了三个月穿成原主。 这会儿的原主,还没上蜀山,只是一个生活在凡人界、毫无灵力的普通人而已。 时间这么一提前,自然而然地引发了蝴蝶效应。上辈子,一直被隐藏在迷雾里的原主身世,就这样在她面前揭开了面纱。 陆鸢鸢扶住额头,耳膜嗡鸣,仿佛身处花果山,有一百只猴子绕着她荡树藤乱叫。缓了半天,才消化下系统这阵填鸭式的信息灌输。 想不到,加入蜀山前的原主,居然来头不小,是凡人界燕国的小公主。 三年前,燕国在一场大战中败给了雍国。为平息兵戈,只能奉上宝物武器、兵马粮草,并送一位公主去雍国和亲。 时年十二岁、在一众公主里最不受宠的原主,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蛋。 根据约定,原主的夫君是雍国太子。然而很不巧,在原主抵达雍国不久,雍国皇后就因急病去世。太子须为母亲守孝三年,原主和他的婚事,也只能推迟三年。 在等待成亲期间,原主被安排暂住在宫中。 虽然是战败国的公主,但雍国皇帝倒是没有恶意苛待她。她不仅拥有自己的寝殿和仆从,平日也可以在皇宫里走动,参加宫宴,和雍国的皇子公主一起读书、玩耍。 但明面上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雍国位于荒蛮壮阔的北境,风土人情与柔婉的燕国完全是两个极端,臣民皆尚武好战。出身优越的贵族子弟,更是个个都彪悍猛锐,弓马娴熟,骨子里流淌着弱肉强食的野蛮血液,最瞧不起柔弱的小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 一个来自战败国、无依无靠的公主,被丢进这群人里,会有什么待遇,可想而知。 今天,雍国在琅琊山举办围猎大赛,王城里的贵胄子弟尽数出席。作为未来的太子妃,原主自然也要出席这种场合。 但流年不利,在前往观猎台的路上,一头发狂的熊罴袭击了原主所在的队伍。混乱中,原主的坐骑受到惊吓,载着她狂奔而去。周围的侍卫都来不及拦着。 马匹失控疾驰,树枝、草叶像刀一样刮在原主脸上。她惊恐无比,只能用尽力气抓住马鬃,夹紧马腹,免得被甩下来,两条大腿就是这样磨伤的。也不知道跑了多远,马才渐渐慢下脚步。原主已耗尽力气,双手一松,滚落到地上,晕了过去。 谁料到,这一晕一醒,身体里的芯子就换人了。 陆鸢鸢:“……” 算算时间,她已经和侍卫失散小半天了。这个鬼地方荒无人烟,四面都是树,也不知道处在琅琊山哪个旮旯。要是天黑了还出不去,那就危险了。 她现在可一点可以自保的修为都没有。 陆鸢鸢吐了口气,试着站起来,找找出去的路。然而,她一使劲儿,视野里就冒起了金星,很快便一屁股跌回原地,虚得好半天都动弹不了。 陆鸢鸢:“……?” 怎么回事? 原主的体质一向不错,并非病秧子。今天从马上滚下来,也没摔断哪里的骨头,为什么她现在居然连站都站不起来? 系统:“正常现象。宿主,请看你的生命值。” 陆鸢鸢微微喘了口气,大脑里浮现出一块面板。 【生命值】5/100(半截入土) 【武力值】5/100(毫无威胁) 【灵力值】未解锁(凡人之躯) 【角色完成度】1% 陆鸢鸢的注意力,瞬间被第一行“半截入土”四个大字所吸引了。 是了……她刚才伏在溪边喝水时,似乎是听到了系统让她快点补充生命值的警告。 可这玩意儿该怎么补充?吃饭吗? 就在这时,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出一阵鸟雀拍翅声。陆鸢鸢一愣,抬头看去,只见一群灰色大鸟脱林而起,争先恐后地飞向天际,似乎是被林子里的某种动静惊到了。 过了一会儿,小溪对岸的草丛突然沙沙晃了几下,被一支长戟拨开了。 一个士兵探出头来张望,冷不丁地,与坐在对岸的陆鸢鸢对上了目光。他愣了愣,随即,瞪大一双牛眼,扯着嗓子,欣喜地吼道:“报!三皇子殿下!找到了——公主在这里!” 随着这一声吼,金甲兵器相撞的声音迅速朝溪边靠拢。一下子,十来个银甲精兵就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围住了溪边这片空地。 一个少年从人群后方疾步行来。 这是一个也就十七八岁的少年,狭目丹唇,轮廓鲜明,英气逼人。猎袍外覆银甲,身姿挺拔,骨架足足比这个岁数的少年人大一圈,站在一群壮硕的青年士兵里,也丝毫不逊色。 他人高腿长,步子又迈得大,随在后面的两个锦衣宫人都险些追不上了。 来到岸边,看到全须全尾地坐在对岸的陆鸢鸢,少年停下脚步,右手扶腰,指甲轻轻叩了叩腰甲,饶有趣味地哼笑一声:“还挺命大嘛,居然没被老虎叼走。” 陆鸢鸢抿唇,沉默地看着他。 这个少年名叫越鸿,是雍国的三皇子。他的母妃是宠冠后宫的谢贵妃,外祖父官拜尚书,他本人自小亦是出类拔萃,深得父皇喜爱。虽不是嫡子,风头却不输太子,还隐隐有锋芒相逼之兆。 与此同时,他也是《魅仙缘》其中一个备选男主,虽然出场比较晚,在故事中期一个发生在凡人界的杀妖副本里才正式认识女主,但人气还挺高的。他和太子、女主三人之间兄弟盖饭、大被同眠的剧情,更是高潮迭起,在读者中大受欢迎。 只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对原主来说,这位仁兄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原主本尊,她恐怕宁愿遇到老虎,也不想碰到这个煞星。 皆因这三年来,原主受到的欺负,十之八九都和越鸿有关。 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看不惯谁,从来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亲自动手。尤其是,城中勋贵子弟无不唯他马首是瞻,他们自会揣摩他的喜恶,投其所好。他不喜欢的人,自然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烈日悬空,阳光刺眼。 那厢,越鸿说完那句话,发觉陆鸢鸢不但没如平常一样露出惊吓的表情,还在兀自走神,将他忽视了个彻底。 越鸿一眯眼,下一秒,直接踩进溪水,朝她走来,镶了铁块的黑靴溅起水花,水中鱼影受惊四散。 “怎么不说话,摔成哑巴了?” 一转眼,他已走到陆鸢鸢跟前,一俯身,少年人太阳似的热意直直地烘过来。 越鸿的手很大,指骨凸起,满是茧子,显然常年与兵器接触,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她的小臂,似乎想直接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从刚才开始,陆鸢鸢的状态就很差,还没缓过跌坐回地上的虚劲儿,抬手想挡,却突然一僵。 因为,就在越鸿碰到她的同时,她清晰地“看见”了一道金光,飞快地顺着他的手,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金光入体,顷刻之间,她仿佛一只占了别人身体却待不稳、即将离体飘走的阴魂野鬼,吸食到阳气,整个人前所未有地暖和、舒坦。舒服得她一眯眼,神色恍惚,腰肢也不受控地软了。 越鸿拽她的动作一停。 这人往日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现在居然一反常态地趴向自己。越鸿眉梢一跳,下意识就想将这没骨头的东西扔出去,可怀里的人突然又动了一下。 陆鸢鸢的青丝散落在肩头,睫毛低垂,轻轻颤抖,手往下一摸索,抓住他还空着的左手,将他整条臂弯环在她背上,摆成一个拥抱自己的姿态,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越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02(大修) 在越鸿给人浓烈压迫感的身躯前,她这么蜷成一团,缩进他臂弯中,真的太过娇小了,发若鸦羽,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在她这张脸上,越鸿见过各式各样的表情,紧张的,怯懦的,害怕的。唯独此刻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有几分雾蒙蒙、懒洋洋的陶醉。 就好像……好像一朵干枯萎败的花,逢甘霖灌溉,重新焕发出嫩艳的生命力。 越鸿愣了一会,突然伸手,掐住她的下颌,硬生生地将这个黏在自己怀里的人给剥出来,语气阴恻恻的:“蹭什么呢?” 他的手臂环在她背部,原本最顺手的动作是沿着她的脊骨滑上去,扯她的头发,将人弄开。但她的簪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黑发也全散了,才临时改变主意,去捏她的脸颊。 她的脸也是真小,水豆腐似的。他都不觉得自己在用力,指腹的粗茧已经在她颊边磨出两道淡红的印子。 还挺好掐。 越鸿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手指更用力了一点。 他并不知道,这会儿,陆鸢鸢的视野里充斥着灿烂白光,只依稀看见他的唇瓣在动。除了系统的提示音,她什么都听不见。 “叮!生命值上升中,过程中请勿移开接触口。” …… 眼见两人间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对岸那名年纪大些的锦衣宫人匆匆迈着小碎步,淌过溪水,来到越鸿身旁,躬下腰,低声劝道:“殿下,公主的模样不太对劲,脸色青白成这样,依奴婢所见,多半是中暑了。先前下马时,也不知道有没有磕到碰到,怕是要尽快给她找个医官瞧瞧……再说了,太子那边也在搜山……” 这名宫人年近四旬,面白无须,眉目和善,身形胖乎乎的,乍一看,像尊弥勒佛。他是从前在谢贵妃跟前伺候的张公公,颇得器重。越鸿十二岁后,他就被谢贵妃指派过来,照料前者的衣食起居。 越鸿剑眉抽了抽,终于大发慈悲,松开对她的钳制:“真麻烦。” 他略感无趣地站起身,冲地上的陆鸢鸢抬了抬下巴:“你们两个,把她弄回去。其他人都跟我来,继续围猎。” “是!”另一名随侍宫人是张公公的干儿子,快步走上来,说了声“公主得罪”,蹲下来,打算和干爹一起,从一左一右架起陆鸢鸢。 越鸿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然而,才迈出一步,他的袖子便被一只小手死死地抓住了,因为太过用力,纤细的指骨都泛出了白,一声气若游丝的挽留传进他耳朵:“别走……” 越鸿驻足,一回头,大腿就挂上了一个人。 上一个不知死活地抱他大腿的人,早就被他当胸一脚踹飞了。越鸿脸色一黑,但目光在陆鸢鸢脸上一转,他的眼底就掠过一丝诧异。 刚才,陆鸢鸢看起来只是有些虚弱而已。可就在他转身的这半息不到的功夫里,她竟仿佛急转直下,脸色不止是青白,已经过渡成了死人才有的灰色,身子摇摇欲坠。都这样了,还不忘紧紧搂住他的腿。 张公公也看出了问题,搀着陆鸢鸢,颤声道:“殿下,公主的状态很不对劲……” 越鸿脸色阴晴不定,低头,盯了陆鸢鸢片刻,改变了主意:“算了,要死不活的样子。去牵我的马来,我亲自带她回去,这样快一点,免得父皇责怪我。” 张公公应了声“是”,忙命人将越鸿的坐骑牵过来。 越鸿单膝蹲下,直接弯腰,用肩膀抵住陆鸢鸢的肚子,将她当麻袋一样,一气呵成地往肩上一扛。 陆鸢鸢尚未说话,双脚就离了地:“……” 越鸿的肩甲又冷又硬,走起路来,硌得她胃部翻江倒海。若一路这样颠着回去,她十成十会把刚才喝的溪水连同早上吃的糕点都吐出来。无奈,挣扎数下,越鸿都不理她,擂在他背部的拳头,也像给他挠痒痒。情急之下,陆鸢鸢只好用力扯住他一束头发:“你放我下来!” 头发冷不丁被狠狠拉拽,头皮吃痛,越鸿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霎时一片铁青,侧过头,咬牙切齿道:“松手!” 他肩上的人一动不动地伏着。半晌,从他耳畔传来一道闷闷的、软和的声音:“你先放我下来,我就松手。” “……” 双方僵持片刻,陆鸢鸢终于如愿以偿,被放了下地。 四周一片死寂。 围观了全过程的士兵们,个个都瞠目结舌。其中两三个人,没控制好表情,嘴巴张得都能塞进一个鸡蛋。 作为御林军,他们常年在宫中当差,也算熟知各个贵人的脾性。谁不知道,这位燕国公主名义上是未来的太子妃,实际上,地位连宫中那些掌握实权的宦官还不如?真没想到,人不可貌相,她胆子居然那么大,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尤其是,三皇子现在的脸色,真的难看得像要杀人了。 陆鸢鸢却完全无视他阴沉的脸色,站稳后,仍扒拉着他的胳膊,仿佛怕他甩手就走,仰头,细声细气地与他商量:“你能不能把我抱在你前面?别那样扛我,我太难受了,会吐在你身上的。” 她的吐息轻轻柔柔的,神情也一派无辜,但“我这是在为你着想”的意思表达得还挺清晰。 越鸿怒极反笑。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瞪了陆鸢鸢片刻,竟然还是妥协了,换了个抱法,一手揽住她后腰,一手穿到她膝下,将她横抱了起来。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越鸿冷冷道:“看什么看?眼珠都不想要了?” 士兵们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躲避他那刀子一样的视线。 这么一会儿功夫,越鸿的马已被牵到溪边。这匹马有西域血统,神骏无比,生得很高壮,皮毛漆黑,油光水滑,瞧见主人抱着个陌生人走近自己,竖了竖耳朵。 越鸿将陆鸢鸢推到马上,自己才翻身上马,跨坐到她后方,抓起缰绳。发现陆鸢鸢额角沁出几滴汗珠,咬着下唇,像在忍耐什么,他顿了顿,狐疑道:“你干吗?” 陆鸢鸢掀起眼皮,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今天骑马时磨伤了大腿。” 此处是琅琊山的山坳深处,要回到扎营地,路程颇远。越鸿倒是想纵马快跑,无奈,身前坐了个累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能憋着气,只觉得哪哪都不爽。 树林里乱石丛生,常年照不到阳光的石缝隙爬满深绿色的青苔。阳光被上空的绿枝筛成碎金似的光芒,落在马匹的鬃毛上。 陆鸢鸢没吭声,半垂着眼睫,看似昏昏欲睡,其实更多是懒得说话。 这次醒来,她的身体居然变得这么差,动一动就大喘气,一副随时会两脚一伸、驾鹤归去的模样。这是前世没有过的情况。 两世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穿越的时间点。 莫非这也是蝴蝶效应?因为二周目提前重启,导致她提早了三个月穿成原主,所以,无法很好地适应这具身体? 系统:“正解。如果生命值低于0点,宿主会面临魂魄离体、失去容身之所的后果。” 魂魄离体,换个直白的说法,就是死亡。 陆鸢鸢闭眸。 刚才碰到越鸿时,那道金光一进入她体内,她就如同被注入了一管大剂量的强心针,获得了充沛的生机。 直到现在,她虽然肉眼看不到金色的光了,却依然能感受到,涓涓细流般的温暖,通过彼此身体接触的地方,平稳地流进她体内。 而且,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面板上的生命值已经上涨到20/100了。 这就是补充生命值的方式吗? 可张公公和他的干儿子来扶她时,她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类似的波动。 为什么只有越鸿可以,别人就不行?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还有,她这身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从前一样能跑能跳?总不能一直靠着汲取别人的能量为生吧? 系统:“短期来看,毫无办法。长期来看,办法有二:一、提高武力值。二、提高灵力值。但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事。” 陆鸢鸢心里有点烦,视线落在越鸿握缰绳的手上,思绪一转,飞快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形势比人强。在自立之前,还是不能把越鸿得罪狠了。万一他真的是她触手可及之处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么,在凡人界这三个月,她肯定还要用到他。 保不齐他会记恨自己刚才扯他头发。 是不是应该对他说几句好话,修复一下关系? 她不太想说。不过,钱难挣,屎难吃。 对现在的她而言,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陆鸢鸢一边思忖,手指一边轻轻梳理着黑马的鬃毛。组织好开场白后,她清了清喉咙,声音柔柔的:“殿下,你后脑勺还疼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越鸿脸色一僵。 陆鸢鸢没看见他的表情,还自顾自地在他前头解释,语气诚恳又歉疚:“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拽你头发的,我向你道歉。我只是觉得,你好心救我,如果我吐你身上了,那就是恩将仇报,你也会更生气……” “闭嘴。”越鸿恼火地打断她:“从现在开始,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扔下去。” 陆鸢鸢立马不说话了,佯作温顺地垂下脑袋。 脾气这么坏,真像条狗。 不想听拉倒,她还懒得说了。 她腹诽。 沿着野草没过马蹄的林中小径不知走了多久,越鸿突然感觉到怀里一沉。他低头瞥了眼,发现陆鸢鸢的身子居然闭着眼,往后一靠,歪到了他怀里。不知是虚弱过头昏了,还是在睡觉。 她云鬓散乱,面容皎白得近乎透明,唯一有颜色的地方是那张饱满的唇。垂头时,下颌藏进衣襟里,耳铛一晃一晃。都没意识了,还记得要扒住他的腰,将自己往他身体里嵌去。 越鸿又往下看了眼她的大腿。 她刚才是不是说自己大腿被磨伤了? 骑个马也能磨伤腿,他十岁的妹妹都没这么娇气。 燕国的女人都这么没用的么? 这么想着,越鸿心里头泛出点嫌弃。 . 陆鸢鸢不是故意睡过去的,纯粹是体力不支。等她被越鸿推醒时,他们已经回到大营外了。 晴空湛湛,雍国围猎的临时扎营地旌旗飞舞,四面都有御林军巡逻把守。 陆鸢鸢揉了揉眼睛,又用指骨压了压睛明穴,好让自己清醒起来,挺直腰杆,握了握拳头,暗暗感受了一下。 这一路,和越鸿共乘一骑,她精神了许多,生命值涨至40/100。只是,明明还有那么大的上升空间,她现在再去碰越鸿,却感受不到那种缓慢注入的温暖细流了。 难道这事儿也有限额? 系统:“正解。凡事都有限度,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薅满100点生命值。” 越鸿不知她在发什么呆,身姿利落地下马,没好气道:“下来。” 陆鸢鸢不想磨痛大腿的伤口,便扶着马鞍,慢吞吞地翻身。越鸿“啧”了一声,上前握住她的腰,正要强行将她弄下来,却忽然看到,他们周围的宫人刷地跪倒了一片,冲后方行礼:“太子殿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03(大修) 太子? 陆鸢鸢一怔,扭头看去。 艳阳高照,扎营地瞭望塔的阴影倾洒在草地上,一名男子从影子下踱出,走向他们。 他的年纪看起来有二十三四岁,并未着银甲,猿臂蜂腰,体态修长,生了一张极好看的面容。从鼻子和嘴唇的形状,依稀看得出他和越鸿是兄弟,但两人是不一样的好看。如果说越鸿是如火如荼的夏花,那他就是苍翠挺拔的君子竹,没有那般有攻击性,气度很温雅。 陆鸢鸢喉头一动。多亏看到了原主的记忆,她马上就将这个人和原文剧情对应上了。 这位仁兄是《魅仙缘》的备选男主之一,雍国太子越歧,也是已逝的元后唯一的儿子。他长得高大俊美,文韬武略,能力出众,还善音律,方方面面都让朝臣交口称赞,十四岁便被允许上朝。去年开春,皇帝因旧疾无法视事,越歧还曾以太子身份监国数月。 只可惜,这年头,温柔白月光型男主已经不吃香了,和一推就倒的白给型男主属于是好兄弟,手牵手,谁先上位谁是狗。因此,在之后的兄弟盖饭剧情里,这位在书外的人气要略逊越鸿一筹。 按照和亲文书的约定,越歧是原主未来的夫君。但因为双方年纪相差八岁多,前者又早早理政,两人的日常生活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原主很少有机会见到他。 但有句话叫距离产生美。或许是因为,越歧是这座皇宫里唯一不会欺负她的人,偶尔见面,譬如在宫宴上,他对原主也颇为温柔照顾。原主情窦初开,便暗暗喜欢上了他,知道这个十全十美的哥哥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后,心里更是欢喜,觉得他们是双向奔赴的,只要一有机会,就往他身边凑。 但实际上,越歧对她的好都是浮于表面的。他心中并不喜欢这门婚事,还觉得原主有些烦人。只是,出于太子的职责,他须得在文武百官和他父皇面前做些表面功夫。 毕竟,如果越歧真的关心原主,应该会知道她这几年在宫中过得不容易。欺负原主的人,也应该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收敛几分。说句难听点的话,打狗也要看主人。城中贵胄子弟再想讨好三皇子,也不能不顾及太子。 只能说,人一旦长出恋爱脑,就容易自作多情,自我感动。 全世界都一个样。 陆鸢鸢一晃神,一角衣袖就晃进了她余光里。 越歧快步走到马匹旁,冲她伸出手,关切地问:“在林子里没摔着吧?来,先下来再说。” 他手心朝上,递到她跟前。手指骨节分明,比越鸿的要文秀一些,纯粹是文人墨客的手,食指与无名指各戴了一枚剔透的碧翠玉戒。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似乎没有拒绝未婚夫的帮助、转而让他弟弟代劳的选择。陆鸢鸢犹豫一瞬,就松开了她攥了一路的越鸿的衣袖,将手放到越歧的掌心。 她并未察觉到,自己这下极其短促、但之前从未有过的犹豫,没有漏过越歧的目光。 越歧如水的眸子一转,无声地瞥了对面的弟弟一眼,就握紧她的手,就势将她抱了下马。 陆鸢鸢的面颊撞上他的心口,龙涎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与刚才为了汲取生命值而贴着越鸿不同,无缘无故,她不太想与第一次见面的人那么亲密。便不着痕迹地转开肩膀,手臂垂下去,想稍稍离这个胸膛远一点。 却想不到,这么小的动作幅度,也被他发现了。 “别乱扭。”越歧看了她一眼,手臂紧了紧,虽是呵斥,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随即,他才望向被晾在旁边有一会儿的越鸿,微笑道谢:“多谢三弟帮我寻回鸢鸢。” 越鸿抱着双臂,冷眼旁观,瞧见刚才又扯他头发、又对他擂拳头提要求的人,一落到越歧怀里,就老实得跟什么似的。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客气什么,皇兄。” . 目送弟弟打马离去,越歧唇瓣的笑容淡了些,抱着陆鸢鸢,回到营帐里。 虽然是为了围猎临时搭建的休息营帐,布置却一点也不马虎。地上铺着织工华丽的厚厚毡布,落脚无声。鎏金灯台烛火灼灼,镂空金色兽炉燃吐香气。一张丝绣画屏挡住了床铺。 一个身着素净长袍的女医侍立在旁,两个侍女手中分别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和干净的衣裳,已经准备好为陆鸢鸢清洗、更衣、上药了。 这种场合,男子不便在场观看。越歧弯腰,将陆鸢鸢放到床边,温声说:“摔马并非小事,让医官给你仔细检查一下……” 要不是读过原文,看他这么情真意切的模样,都瞧不出来他只是在走过场。 陆鸢鸢侧头,避开他的打量,轻声打断他:“我知道的,多谢殿下。” 越歧一顿,慢慢直起腰来,对女医嘱咐了两句,才转身离去。 一送走这人,空气都松快了几分。 在女医和侍女的帮助下,陆鸢鸢三两下解开了闷着胸口的护心软甲,皱巴巴的衣袍滑落到脚边。 光可鉴人的镜子里,映照出了一副赤|裸的少女胴体。陆鸢鸢抬起手肘,看了周身一圈,发现自己着实摔得不轻,不但腿根挂彩,膝盖、手肘也有几块淤青。因为肤色白,显得分外狰狞。 侍女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布巾沾了热水,擦去她双乳之间被软甲闷出来的晶莹汗珠,再跪下,拭去大腿的血迹。女医在铜盆里净了手,嘱咐她坐在床上。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北地很少能见到公主这么细嫩的肌肤。大腿这儿若是留下疤痕,那就太可惜了。”女医蹲下,以指腹轻轻为她涂抹膏药。末了,擦了擦手,合上药箱,才忽然想起什么,一拍额头,说:“是了,我想起来,这次随行的另一个医官那儿,有一种祛疤效果甚好的珍珠膏。请公主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拿来为您涂上。” 这膏药抹在伤处,冰凉中带有一丝丝刺激,陆鸢鸢双手成扇子状,往大腿扇风,闻言抬眸:“好,劳烦你了。” 女医告退。两名侍女也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水盆和脏毛巾,掀帘退了出去。 帐子里静了下来。 趁此机会,陆鸢鸢检查了一下数值面板,一看,就惊讶地发现,生命值已经回落至32/100。 不是吧,从她脱衣服到上药结束,前前后后,撑死也就三十分钟,怎么会掉得那么快?跟老化的手机电池似的。 这么个掉法,估计到晚上就不够用了。 陆鸢鸢侧躺下来,拉上被子,决定躺着等,省点力气。耳垂压到丝质软枕上,她就闻到一阵清淡的草药味道。伸手一捏,这枕头里似乎放了有安神镇惊之效的草药。 不愧是皇族,连小小的用物都这么讲究。 在这股内敛沉凝的香气的熏陶下,陆鸢鸢逐渐放松下来,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间,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在屏风外响起。 没听到侍卫阻拦的声音,估计是去取祛疤膏的女医回来了吧。 陆鸢鸢面朝墙边侧躺,没有动:“可以帮我倒杯水来吗?” 听见她懒倦的鼻音,对方顿了一下,转身走向桌子,步子像猫一样轻。不必回头,也能听见其手执玉壶、倾洒清水入杯的声音。 随后,对方绕过屏风,来到她身后,撩起衣袍,坐了下来。因为床铺狭窄,双方身体难免相触。陆鸢鸢忽然一怔,察觉到不对 劲。 又出现了——她的身体又感受到那种补充生命值的细微暖意了! 陆鸢鸢眉头一拧,撑起身,瞪向后方的人:“越鸿,你怎么进来都不……” 可一转头,她才看到端着杯子的那只手戴了玉戒。 陆鸢鸢脖子一僵,这下彻底清醒了。 越歧随手搁下瓷杯,站起身来。陆鸢鸢还没看清楚他是什么表情,他已转头,看向床尾,略一挑眉。 陆鸢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暗道一声糟糕。 刚才,侍女给她换上了一套新衣服。这古代的夏装解起来还是挺麻烦的。现在穿好裤子,等女医回来后,还得再脱一次。所以,陆鸢鸢等她们一走,就图方便脱了裤子,下面只穿亵裤,大剌剌地吹着凉风等着。 所谓的亵裤,长度就和现代的热裤差不多。 好歹是一个接受过教育的现代人,陆鸢鸢自然不觉得这点程度的露肤是啥问题。然而,她现在扮演的是一个受过严格礼仪规训的公主,举止如此豪放,是会崩人设的。 陆鸢鸢微微有些尴尬,顶着他的注视,飞快地将自己两条光溜溜的腿缩回被窝,不提刚才的口误,问:“殿下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来告诉你,围猎要提前结束了。我们今夜宿在琅琊山的行宫。”越歧淡淡地收回目光,下一句话就让她愣住了:“外面死人了,皮被剥得干干净净。国师看过,说是妖怪作祟。” 陆鸢鸢倏然看向他。 系统:“叮!初级副本「撞煞」触发。请宿主接收资料。” 【角色定位】npc(跑龙套,纯杂鱼) 【遇险概率】初始设定0.01%,调整后70% 【死亡概率】初始设定0.01%,调整后80% 【副本进度】20% 【更多资料】未解锁(权限不足,不可查看,龙套不能看剧本哦) 陆鸢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04(大修) 谁能解释一下,这翻了7000倍的遇险概率和翻了8000倍的死亡概率是怎么回事?也太恶意满满了吧? “宿主,不是我针对你。之所以有这样的调整,是因为从逻辑上说,你夺舍了真正那位燕国公主的身体。”系统的声音不疾不徐:“穿书者夺舍原住民的身体、妖邪夺舍人类的身体,区别在于一个是意外,一个是故意的。但我们不看动机,只论结果。从结果上看,这两者的逻辑是一样的。不是自己的躯壳,魂魄在里头,自然不会住得很稳。” 陆鸢鸢目光一变:“所以,我一旦生命值过低,就会魂魄离体?” 系统:“正解。你的存在之道和它们是一致的,属性也一致。这么阴的身体,在某些邪物眼中,是很滋补的美食。” 陆鸢鸢一咬唇:“为什么我觉得,我前世没有这么容易被盯上?” 系统:“一周目的你腹中有金丹,又是蜀山弟子。不是现在的你可比的。” 陆鸢鸢轻吸口气,指尖掐入手心。 没错,只要去过那个世界,就会明白凡人和修士之间的差距。 凡人之躯,还是太弱小了。 定了定神,陆鸢鸢继续发问:“那么,生命值呢?前世上蜀山之前,这具身体的体质也没有现在这么差吧。” 系统:“抱歉,这个问题我在数据库找不到经验解答,或许是概率事件吧。” 陆鸢鸢抓了抓头发,打开话匣子后,一肚子疑问喷涌而出:“那么,三个月后,我又是怎么沦落到重伤上蜀山的?你有原文给我参照一下吗?” 系统:“涉及剧透,无可奉告。” 它的无可奉告,便是真的无可奉告。既然撬不出更多信息,也没必要追问了。 陆鸢鸢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帐中已空。 刚才和系统对话时,她在外人看来就是在发呆。大概是那位太子殿下觉得没意思,就走了吧。 走了也好。 陆鸢鸢静了一会儿,蹂躏着软枕一角的流苏,默默整理思绪,忽然,她想起另一件事儿:“对了,我碰到越鸿和越歧都能恢复生命值,碰到其他人就一点反应也没有。是不是因为——”她停顿了一下,说出自己的猜想:“因为这两个人是备选男主?” 系统:“正解。备选男主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读者的爱意和支持会化作他们的气运。在书外的人气越高,他们的气运之力就越强。当你靠近他们时,也会得到那份气运。” 陆鸢鸢:“……”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说呢,为什么自己碰到越鸿时,反应那么强烈。轮到太子,气运输入就趋于平缓。原来这是角色人气决定的,未免也太现实了。 就在这时,门帘被一只手掀起,女医和侍女捧着膏药,鱼贯而入。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天从人愿。陆鸢鸢正要打听一下副本内容,看向一个也就十四五岁、梳双髻的侍女,她记得这小姑娘名叫铛儿,是一年前调来原主身边伺候的宫人:“铛儿,我刚才听太子说外面死人了,怎么回事?” 铛儿正挽着衣袖,给镂空的金炉加入香片,闻言,手一抖,露出害怕的神色:“公主,您还是别问了。听说很可怕,血淋淋的,看一眼都会做噩梦。” 原主是战败国来的和亲公主,平日不摆架子。身边的宫人都不怕她,说话做事,比跟着其他皇子公主要随意得多。女医听了,也搭话道:“真的是妖怪作祟吗?” “国师说的话,一定不会有假的吧。”铛儿伸出食指,指了指天,有些羡慕地说:“国师可是从上面下来的呢。” 陆鸢鸢知道,铛儿所谓的“上面”,指的就是修仙界。 修仙界和凡人界之间,古往今来,都有一道壁垒般的结界。凡人无法随意进入修仙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世上,想求仙问道、长生不老的人数不胜数。如果没有这道屏障,修仙界各大宗派的门口,也许每天从早到晚都会有人排着队求入宗。 凡人进不了修仙界,只能通过幻想去描绘那边的图景。御剑杀妖的金丹修士,在他们眼里就如同高人一等的神仙,让他们崇拜又敬畏。 雍国的国师,据说就是从修仙界下来的金丹修士。因为这段在修仙界镀金的经历,本人又有几分真本事,他在朝廷备受尊崇,仪同三司,排面别提多大了。 只是…… 对金丹修士来说,凡人界和修仙界,差不多就像哈尔滨佛学院和哈佛大学的差别。 任何一个投身仙道的人,追求的无非是更高的修为、更长的寿命。只要有得选择,他们一定会力争上游,拼死拼活留在修仙界,而不会长留在凡人界不回去。 至少,在她的前世,她从未见过一个修士愿意跑到下凡界生活。 陆鸢鸢用食指轻轻挠了挠下巴,思索片刻,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难道是雍国皇帝给得太多了吗?所以,这个国师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决定留下来享受荣华富贵? 上药后,陆鸢鸢穿好衣裳,在铛儿的搀扶下,坐到梳妆镜前。铛儿一边用玉梳子替她梳头,一边继续与女医聊天。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妖怪,都只是在故事里听过它们。你呢?” 铛儿回忆道:“小时候,我听我爹说,他七八岁时,见过邻村一户人家闹鬼,找了茅山道士,连做三天法事,才把事儿平了。” “那可不一样,鬼和妖怎么能混为一谈呀。” 修仙界和凡人界中间的屏障,不仅能拦住凡人往上走,也像一张安全的大网,兜住了无数凶残的妖物,不让它们下凡作祟。 否则,凭两界原住民天差地别的战斗力,妖怪肯定会选择下凡觅食。届时,便是狼进了羊圈,凡人会被它们像砍瓜切菜一样,屠个干干净净。 所以,在凡人界,其实很少能见到穷凶极恶的妖怪。 除非有漏网之鱼。 鬼在凡人界就常见多了。在这个世界,人类去世后,魂魄过了头七就会去投胎。只有死不瞑目的含冤之人,以及罪孽深重的大恶人,魂魄无法安息,才会化为厉鬼,扰人安宁。 因为没有肉身,鬼作祟的方式,一般是附在各种东西上面吓唬人,吸人阳气,被缠上的人类,会肢体发冷,百病缠身,最后郁郁而亡。凶厉一点的则会夺舍生人,很少直接吃血肉的。 三百多年前,鬼界出现过一个搅弄风云的大人物——鬼帝九黎。当时,以蜀山剑派为首的仙宗经历一番鏖战,联手将其镇压,三界才重获安宁。自那以后,鬼界就再也没有出过什么厉害的角色了,如今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但陆鸢鸢知道,这位鬼帝并没有死绝。一百年后,他便会苏醒过来。 届时,伏诛他的人,会是已经飞升为剑仙的段阑生。 陆鸢鸢捧起瓷杯,喝了口热水润喉。天青色的杯壁滚下水珠,袅袅热雾蒸熏得她很舒服。 当然,那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剧情了。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麻烦吧。 系统不提供副本资料,她得靠自己弄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微微透光的帐子布幔外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鼓噪喧哗声。 肯定是抬尸的人回来了! 铛儿为她梳了一个时下最流行的发型,插了一支玲琅宝石簪还不够,还想继续往她头上加饰物。陆鸢鸢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加了,说:“走吧,出去看看。” 铛儿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执着,尽管心里害怕,也只能跟上:“公主,您慢点儿。” 雍国围猎的临时驻扎地,以粗壮的竹木深深嵌入土中,砌出外墙,围出一片宽阔平坦的草地。 此时,无数御林军、宫人把草地堵得水泄不通,神情惊惶地议论着什么。一些胆小的侍女不知看见什么了,吓得面如菜色,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吐了个天昏地暗。 陆鸢鸢来到人群最前方,定睛一看,只见空地上放着一张木头做的简易担架,粘稠的血染红了麻布。在那上面,窝着一团看不出人样的血肉。从残余的衣衫来看,死者生前应是一名御林军。只是如今,他全身皮肤已被剥去,赤条条的鲜红色肌肉暴露在空气里,微微抽搐。撑满血丝的眼球在眼眶里转动,森白的牙齿外露。夏季山里蚊虫多,短短半天,就有不少飞蝇在尸身上爬动了。 铛儿惊恐地退了一步:“啊!” 血腥味太浓了,陆鸢鸢蹙眉,用袖子捂住鼻子,倒没有太失态。 经妖怪手的尸骸,往往死状都惨不忍睹。第一回看见这种场景的人,作呕真的太正常了。 不过,她上辈子在蜀山待了那么多年,也不是白待的。见多了这些东西,对恐怖事物的阈值都被刷高了。第一眼冲击带来的不适很快消退,陆鸢鸢眼珠微转,开始观察起细节来。 妖怪食人,十之八九是为满足食欲,与动物捕猎一个道理。 可这次作祟的妖怪,却只剥走了这个人的皮肤,显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才杀人的。 为什么它只剥人皮? 突然,人群外传来一声大叫:“都让开!国师驾到!” 人群纷纷避让开来。陆鸢鸢好奇地转头望去,看到一行御林军簇拥着一名紫衣道人行来。这名道人满头鹤发,整齐地以玉冠束起。广袖飘飘,略显瘦小,臂弯里携一雪白麈尾,腰间垂挂一把剑,一串铜钱,一个葫芦状的七彩宝器,倒是挺符合一般人对修士的想象。 可惜,从武器和着装,都看不出师承什么宗派。 魁梧威严的御林军在他面前,都情不自禁地弯下了腰,露出敬畏虔诚的神色。 铛儿发现陆鸢鸢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国师,以为她怕了,便小声安慰:“公主,听说国师可厉害了,手握三大仙家法器,不管多厉害的妖怪都能镇住。” 陆鸢鸢轻轻地“嗯”了声。 一个宫人小声说:“要是我们也有仙人的护身符就好了。” 旁边的宫人白了他一眼:“就算给你,你也用不着啊。你没听说过么?修仙界的法器必须由金丹修士使用才能发挥威力。在凡人手里,再厉害的仙器也只是废铜烂铁罢了。” “我、我就是说说嘛!” …… 自从死了人,围猎的轻松氛围一去不复返。 下午,天空的雨云渐渐密了,一片阴沉沉的青灰色。琅琊山刮起大风,草木摇晃。几声闷雷向,雨点就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从琅琊山列队驱车回王城,须半日时间。按照往年围猎的惯例,众人今晚本该在扎营地歇息,第二天才回去。如今出了妖祸,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想待在山里,总觉得临时搭起的竹墙不安全。更不敢现在动身回去,毕竟这个时辰才出发的话,后半程都得在黑夜里前行,更危险。 于是,众人决定移步到附近的行宫,再由国师坐镇一晚,待天亮后才启程回王城。 乌金西坠。天边最后一缕阳光即将沉入地平线之际,一行人总算抵达了行宫。 雍国这座避暑行宫,修筑在琅琊山下。黑瓦红墙,气魄雄伟,还有挖了一圈护城河,固若金汤。下马车时,大雨已经演变成电闪雷鸣的大暴雨。青石路上,涟漪一圈圈扩散。宫人们打着伞、汲着水,将贵人们送入内室,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丹青油纸伞上,绽开一朵朵水花。 陆鸢鸢与这次同行的几个公主、皇子的待遇一样,房间被安排在守卫森严的西院。 虽然皇帝和他的家眷一年来不了几趟,但这座行宫一直有宫人守着,定期打扫。陆鸢鸢走入房间,这间屋子倒是十分宽敞素雅,桌椅柜床齐全,纱幔飘飘,香炉里已熏上香了。 美中不足的是,关门时,门栓却有些松动,无法锁紧房门。两名扫洒宫人闻讯前来,连声告罪:“请公主赎罪!奴婢马上为公主准备另一个房间,请公主稍等半个时辰。” 陆鸢鸢觉得有些麻烦,隔着飘洒的雨丝,看到花园对面有一个没点灯的房间,指了指那里,问:“那个房间呢?有人在用吗?”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说:“回公主,那个房间堆放了不少杂书,环境不够这边宽敞。” 陆鸢鸢笑了笑:“无所谓,反正就休息一个晚上,我就换去那个房间吧。” 两名宫人行了个礼,便去做准备了。 陆鸢鸢肩膀淋了雨,用布巾拭去水珠,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在这个房间里收拾好自己,才让铛儿提了盏宫灯,一起走向对面的房间。 来到走廊转角处,隔着雨声,陆鸢鸢听到小房间里传出方才那两名宫人的低语声,停下步子。 “你拿错了吧,这是宫中香,不能拿这种香料给公主用的。” “什么?” “你呀,真是糊涂。虽然燕国公主和太子殿下已订婚三年,年底便要成婚了,可现在的她还不是正式的太子妃。你给公主用宫中香来熏衣服和被褥,让掌事嬷嬷发现了,肯定要挨罚了。” “对哦!还好春杏姐姐你提醒我,那我们快去领些新的香料吧……” 两个宫人没发现走廊上的陆鸢鸢,捧着木盒走了。陆鸢鸢摇摇头,接过铛儿手中那盏玻璃宫灯,说:“铛儿,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休息吧,顺便去告诉刚才的侍女,说我的房间不必熏香。” 打发走了铛儿,陆鸢鸢独自步入房间,环顾一周。 果然如那两个宫人所说,这个房间的布局很特别,面积虽小,但布置得颇为风雅。高高的木书柜将空间一分为二,柜中放了许多古朴的书籍,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书墨味道。 陆鸢鸢插上门闩,目光在书架上扫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揉揉后颈,来到床边。 从下午到现在,陆鸢鸢都没见到越鸿和越歧。为了保命,只好秉承着能躺就不坐、能坐就不站的原则,目前的生命值是25/100,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但还是很容易疲惫。 看时辰也不早了,她脱去外衣和鞋袜,放松地窝在床上,以雨声伴眠,不知不觉,就沉入了梦乡。 烛心嘶嘶燃烧。 青铜漏壶滴答、滴答。夜深了,屋外的人声、脚步声渐渐消失。唯剩风雨,越来越大。 半梦半醒间,陆鸢鸢突然听见“咚”的一声闷响,从书柜后方传来。似乎是那扇朝向花园的木窗被狂风吹开后,大力撞上墙壁的声音。 原来她进屋这么久,这个房间的窗户一直没关紧吗? 陆鸢鸢睡眼惺忪,打了个呵欠,从被窝里爬起,下床踢上鞋子,慢吞吞地绕过书柜去关窗。 书柜后方并无宫灯照明,颇为昏暗。陆鸢鸢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不止软绵绵,这东西似乎还长满了毛,软软地搔过她未着罗袜的脚背。 陆鸢鸢一怔,低头。 被她重重碾了一脚的,是一条雪白的……湿淋淋的狐尾。 陆鸢鸢目光凝固。 顺着狐尾伸出来的地方一路望去,她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僵硬,血液从脚底开始结冰,手指发颤。 她看到一件眼熟的、流转着暗青梵文的白色道袍。 蜀山剑派的宗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05(大修) 就在这座堆满卷轴古籍的沉重檀木柜后,窗台与墙根交错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伏着一个人。 濡湿的蜀山宗服铺在地上,渗出一团极淡的桃花色。那是被雨水化开的血。 似乎是被她一脚下去踩痛了,这条狐尾,仿佛有生命似的,倏地一颤,缩回到他的衣衫下。那人动了动,几不可见地抬起头来。 暴雨如注,闪电如银蛇乱窜,夜空乍然雪亮。电光火石间,映亮了他半张清瘦无血色的面容。 绀青色的眼珠照拂着明灭的皎皎烛光,碧泠泠的。在这样一个幽暗的夜里,瑰艳如妖。 陆鸢鸢死死地盯着他。 雕花木窗被吹至最大,冰冷的雨水大股大股地灌入屋内。扑一声,离窗最近的那盏烛台灭了,水雾打湿了她的发丝、衣裳、裤子。古籍迎风而倒,哗啦啦地翻页,墨字湿了水,迅速变得模糊。 但这会儿,她什么都听不见,看不清。 窗外的瓢泼大雨,鬼影般摇晃的蓊郁枝叶,还有系统的提示音……全都离她远去了。强烈痉挛的胸腹绞紧了气管,她耳膜轰轰直响,仿佛外头的万钧闷雷,直接在她体内炸开了,炸得她血肉模糊。 段阑生——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陆鸢鸢的指尖掐进手心,心脏像被毒牙咬了一口,闪过了一丝酸楚而扭曲的杀意,无意识地,朝着角落迈出一步。 然而,就在这一刻,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无形的空气里,骤然升起一道压迫感十足的结界,直逼面门。陆鸢鸢大惊,瞬间如同一个没重量的小孩子,被它弹飞,直直抛向后方,撞翻了一个黑漆彩绘描金矮柜。青玉花瓶落地,应声碎裂。 砰——咚! 撞击导致的强烈眩晕和抽痛,顷刻间抽走了堵在她耳道里的水,让系统连串的警示变得无比清晰。 系统:“检测到宿主干扰剧情的概率超标,自动触发保护系统。” 系统:“剧情资料传输中……请参照补充剧情,不要靠近段阑生,以免第二次触发保护系统。” 系统:“检测到宿主生命值低于安全线,为避免发生离魂反应,请尽快补充生命值。” 陆鸢鸢鼻翼颤抖,喘息数下,动了动手指,查看面板,突然很想骂脏话。 被结界弹飞的那一下,好像瞬间吸空了她的力气。果然,这会儿一看生命值,已经暴跌至2/100了。 累死累活、偷偷摸摸吸了半天的气运,一朝回到解放前。 不过,多亏系统送入她脑海里的补充剧情,她很快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众所周知,《魅仙缘》是一部女主视角的买股文,剧情重点全落在小狐妖女主和不同男人的恋爱戏上。没有女主出场的地方,大多会一笔带过。 当这个故事只存在于纸上时,这么写是没问题的。可当它转化为立体的三维世界时,有限的文字便只够撑起一个基本骨架。因此,系统会在不违背原文设定的基础上,去延伸逻辑、填充血肉。 此刻,发生在她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原著里曾经一笔带过的剧情。 一个月前,段阑生与四个蜀山弟子一起来到凡人界,追捕一只妖怪。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修仙界执行任务。然而,这趟旅程并不顺利。皆因这支小分队里的另外四人,一路上都在有意无意地孤立段阑生。 这是因为,在修仙界,半妖从古至今都处于鄙视链的末端,是卑贱的代名词。虽然体内流着一半人类的血,却不被修仙界和妖界接纳,在哪里都不受待见。 这世道,修仙者十之八九是外貌协会。而原形好看的妖怪,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绝大多数妖怪都是茹毛饮血的丑陋之物,他们与人类结合诞下的后代,都其貌不扬,甚至会是畸形的四不像。 不止是外表惹人嫌,大多数的半妖,也无法根除从妖怪那边继承来的动物本性。每逢春季,都会情|欲暴涨,甚至当众露出丑态。与崇尚克制欲念、修身养性的修仙界格格不入,因此,受到了大多数修士的鄙弃。 一些半妖如果不走运,落到厌恶他们的修士手里,搞不好还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掉。 从这两点上看,段阑生的双亲有一方是貌美的九尾狐,又是在蜀山长大的男德班优秀毕业生,已经是半妖里赢在起跑线上的那搓人了。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是在自己拳头够硬后,才扭转了外界一开始加诸于他身上的偏见的。 现在的段阑生,只是蜀山剑派一个初出茅庐的剑宗外门弟子罢了。 此次与他同行的四个蜀山弟子,也是很脸谱化的反派npc了。虽然心里极度不愿意与段阑生组队,但根据蜀山规定,他们接任务时,不会事先知道同行人的身份。一旦接下任务,就要有始有终,不可因为挑剔队友而撂挑子不干。不然,会影响他们的评级。 路上,四人憋着一肚子被赶鸭子上架的火,用实际行动表达所思所想。他们不愿与段阑生说话,不愿与他同桌吃饭,更不愿一起行动、瓜分报酬,好像生怕和半妖待在一起,就会被同修耻笑。 遇到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倒是知道用资历压人,都推给段阑生做。也是很薛定谔的歧视了。 很快,他们就等到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甩脱麻烦的机会。 段阑生二十岁前,每逢月圆之夜,形态都会有些不稳定。这次路上,他突然发作。四人一看到他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都露出嫌恶抗拒之色,便趁机以“你这个样子,继续跟着我们会拖累我们”为由,甩脱了他。 屋漏偏逢连夜雨。段阑生在琅琊山落单后,阴差阳错地遇到了今夜大张旗鼓地在附近布阵捉妖的雍国国师,被后者擒住了。 这名国师手中,有一葫芦状法器,无人知晓里头封入了妖物螭龙。通过喂养它,即可获取法力。 这是一种不劳而获的走捷径方式。寻常修士都是通过冥想打坐,让清气在体内运转大小周天,日积月累地提高修为的。从妖物身上榨取能量为己所用,在修仙界,属于邪门歪道。 没错,这样做,修为是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但它也会让灵力变得污浊不堪、金丹变得黯淡无光,让修士再也无法在仙途登顶。并且,任何事情都有代价,就好比割肉饲养凶兽,你从妖怪手里得到多少,就要喂多少好处给它,来维持平衡。 国师这家伙,便是因为走这种歪魔邪道,在修仙界混不下去了,才会来凡人界讨饭吃的。 可笑的是,因为信息差,雍国国君压根不知道他在修仙界干的好事,还将他供为上宾。 陆鸢鸢:“……”足见员工背调是多么地重要。 说回正题。 国师肯定不会傻到割自己的肉去喂螭龙。为了填饱螭龙的胃口,他用过生人活祭,也剖过妖怪内丹。 很显然,段阑生就是他今夜的意外收获。只是,看段阑生后来好端端地出现在蜀山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国师没拿他怎么样,他肯定会逢凶化吉。 系统:“正解。按照原版补充剧情,段阑生会躲在这个无人居住的漆黑房间里,歇息片刻,便一鼓作气,逃出行宫。从头至尾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然而现在,你住进了这个本该没人的房间。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你不去打扰他,当做没看到他,就不会影响剧情发展。” 陆鸢鸢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神台逐渐清明过来。等系统的声音褪去,她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从方才开始,就有人在外面咚咚咚地拍门,还伴随着越鸿狐疑的声音:“……喂,陆鸢鸢,你到底怎么了?再不说话我进来了啊。” 陆鸢鸢:“!!!” 系统:“请宿主确保段阑生不会被任何人看见,否则将会有惩罚降落在你身。” 陆鸢鸢一愣,据理力争:“不是,你讲不讲道理,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不是谁看到了惩罚就降落在谁身上?” 系统:“其一,越鸿乃本世界的原住民,无法以外力干扰。其二,如果他闯入这个房间,追本溯源,也是因为你今夜住进来了,你依然是最终责任人。” 陆鸢鸢:“……” 她又想骂人了。 拍门声一下比一下重。然而,她此时生命值太低,虚得动弹不得,只能和系统在脑内对话。连正儿八经的声音也发不出去,只能在干着急中,眼睁睁地看着房门被越鸿一脚踢开。 …… 方才,越鸿经过走廊,听到这个房间里传出巨响时,本来是懒得多管闲事的。 可莫名地,他眼前浮现出陆鸢鸢今天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犹豫了下,双脚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还是退了回来,打算拍门问问是怎么回事。 然而,门拍得震天响,也迟迟没有回应。越鸿怀疑里面的人晕了,一拧眉,还是踢开了门。 一走进房间,他的眼就因明亮的烛光而微微一眯。紧接着,瞳孔猛地紧缩——床边纱幔飘动,角落里的花瓶和矮柜都倒了,满地堆满凌乱的书籍和卷轴。 陆鸢鸢似乎本来就要休息了,只穿一件寝衣,青丝堆散,人也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无力地躺在那堆凌乱的东西上。支起的一条腿甚至连鞋袜都没穿。 万万没想到会撞见这种情景,越鸿僵了一会,视线略微一偏,扫视了一下四周,同时朝她走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起:“东西怎么全倒了?能起来吗?” 与他一接触,陆鸢鸢就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紧紧地扒住他的手臂,将潮湿的小脸埋入他怀里。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力气说话了:“没……没什么,我刚才看到一只老鼠,吓了一大跳,才会不小心撞倒柜子的。” “我没事了,谢谢你扶我,你出去吧。” 此刻,陆鸢鸢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把他送出去,免得让他看到段阑生。 由于刚刚恢复,她的气息娇颤颤的,腿也没力,勉强站起来,也站不稳。只能挂在越鸿身上,把他当拐杖用。 颈侧被她潮热微弱的气息一下下地吹拂,越鸿当即顿住,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发出了满不在乎的声音:“不就是一只老鼠,有什么好怕的?” “在哪,我给你捉了,打死就行。” 话音刚落,他就打算放开她,回头去找老鼠在哪。 陆鸢鸢面色微变。 不是,大哥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打个鬼老鼠啊! 她怎么能真的放任他回头去看!这房间这么小,只要不瞎,一转头就会看到段阑生。情急之下,陆鸢鸢用力往前一扑,搂住他的脖子,力气不够,还用腿勾住他的身体:“别走!” 越鸿料不到她会突然扑上来,猝不及防地一失衡。陆鸢鸢的臀一下子撞上了墙边一个木架。越鸿也被她带得往前踉跄了一步,额头差点磕到围墙。 他才站直,脖颈就被再度搂住,动弹不得。只见陆鸢鸢垂着眼,睫毛颤抖,含含糊糊地说:“等等,那只老鼠真的……很大一只,我想起来还有些怕,你先别走。” 越鸿:“……” 他一动不动,不说好,更不说不好。 就在陆鸢鸢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把他送出去时,门口竟再度响起了敲门声,听起来,外面似乎来了不少人:“公主,我们奉国师之命巡查。请问您这边还好吗?可有听到什么异响?” 越鸿转头看去,一蹙眉,就要开口说话,却突然被一只小手捂住了唇:“嘘。” …… 段阑生浑身都很疼。 疼得保持不住人类的模样,疼得藏不住狐狸尾巴。 但不论有多疼,他深处的神思,却仍遗留一丝清醒,没有一刻是彻底停摆的。 他依稀记得,他斩断了那个捉住自己的人手中的拂尘,逃了出来。在这座迷宫似的宫殿里,他撞入了一个似乎没人的房间。谁知,进来不久,房间里竟来了两个侍女,在与他一柜相隔的地方,用熏香熏被子。 他还听见她们的说话声。 原来,即将住进这个屋子的人,是雍国未来的太子妃。 他想换个地方。然而那会儿,他已经没力气离开这里了。身体里的弦绷到极点,啪一声断裂,他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昏迷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到尾巴一疼,半醒半昏间,他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轮廓。 直到现在,他终于感觉到,那阵不适压下去一些了。 段阑生的手指咔地一用力,抬起眼眸,视野逐渐清明。 他看到,就在离自己不过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对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一个少女面向他,靠坐在墙边。她的身体大部分都她前方的少年挡住了,唯剩一双纤纤手臂,紧紧圈住那个少年的脖子。 还有……她的一条腿,也勾在了那个少年的腰上。 蹭动间,她那宽松的裤管上缩了一段。段阑生看见了她的一只赤足,微微泛粉的蜷紧的脚趾,足弓下还有一颗小痣,无声地透出一股旖旎。 他们在明,他在暗。 刚刚第一次短暂地醒来时,虽然视野模糊,可段阑生依稀感觉到,踩到自己尾巴的就是她。她应该是看见了自己的。 难道他的感觉错了,她其实并没有发现他? 毕竟他们不认识。她没理由包庇他,替他掩饰。 正常人看见他这样的可疑妖物,第一反应一定是大叫,让人来抓他。 就在这时,段阑生听见房门被人拍响了。外面传来兵甲声,似乎来了很多人。 段阑生的神经微微绷紧,便见那少女也动了动,紧张地捂住她身前那个少年的嘴唇,回应门外:“哦,我已经就寝了,你们都别进来……我这里好得很,没什么异样。” 接着,她又压低声音,附在那少年耳边说: “别做声,都这么晚了,你想让所有人,让你哥哥知道你在我这里吗?” …… 为防门外的人听见,她这一句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蒙不住五感皆明的修仙之人。 虽然没有相关经验,可段阑生也不傻。一瞬间,他就知道了自己这是撞上了什么场面。 这个凡人少女,分明已有婚约对象,却和未来夫君的弟弟在这个地方鬼鬼祟祟地厮混。 这种与他从小所受的教导背道而驰、有悖于人伦的行径,令段阑生慢慢皱起了眉,在防备中,升腾起一丝本能的不喜。 轻浮,浪荡。 在别开脸不再看她之前,他心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罢了,和他无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06(大修) 陆鸢鸢觉得自己今晚的运气背到了极点,手心沁出薄汗,也没闲工夫去看越鸿的表情。她绷着一根弦,隔着那扇虚掩的紫金雕花木门,一问一答,终于将巡逻的御林军打发走了,砰砰乱跳的胸口才好受了些。 这会儿,她才发觉,自己侧头应付盘问时,身前的人出乎意料地配合。被她又是捂嘴又是死皮赖脸地箍着脖子,居然没把她顺窗户扔出去,还真的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果然,越鸿也不想节外生枝吧。 大雨滂沱,木窗“吱呀”摇曳,宫灯的烛心微微一暗。光影跳动,为空气渗入一丝活气。陆鸢鸢的视线越过越鸿的肩,微微一愣。 木窗之下,那个待在昏暗角落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静悄悄地来,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如果不是地板上那滩水渍,她会怀疑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梦。 陆鸢鸢的肩膀慢慢地靠到墙上,收回缠在越鸿身上的手足,冷静下来,轻声下逐客令:“你也快点回去吧。” 颈后没了桎梏,可那种少女肌肤独有的娇嫩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上方。越鸿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低声说:“不用给你打鼠了吗?” 陆鸢鸢抬眼,翘了翘嘴角:“不用,它已经走了。” . 这一夜,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因为巡查动静太大,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感觉到,这天夜里,行宫中一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不过,一联想到白天那具剥皮男尸,大家都害怕了,没敢出门一探究竟。 翌日,天朗气清,云销雨霁。 修整一夜的众人启程回宫。 马车上,陆鸢鸢双手捧着一杯蜜牛乳茶,饮了一小口,甜滋滋的味儿在舌尖化开,默默听着铛儿与另一个名叫银屏的侍女聊起昨晚的事儿。 银屏性子活泼,给陆鸢鸢的后腰垫了个枕头,说:“公主,您知道吗?国师昨晚带弟子在行宫四围加强防御,好像真的捉到一只妖怪。听说那凶物又胆小又狡猾,发现自己不是国师的对手,立刻就逃之夭夭了。” 铛儿小声问:“什么妖怪呀?是那只杀人的妖怪吗?” “肯定是啦!这一夜间,哪来这么多妖魔鬼怪同时出现?”瞥见铛儿脸色不太好看,银屏噗嗤一笑,捏了捏她的脸:“别自己吓唬自己了,瞧你这小脸都吓白了,也别吓唬公主了。那玩意儿见识过国师的本事,怎么可能还来招惹我们,除非它想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吧。” …… 陆鸢鸢又喝了口蜜牛乳。随着马车前行,碧玉耳铛轻晃,她盘起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虽然那只剥皮妖怪看似没下文了,但她知道,这事儿绝对没完。 因为这个副本的进度依然是20%。 按理说,npc是没太多戏份的。可遇险概率和死亡概率又明晃晃告诉她,她很有可能会和那只妖怪正面接触。 陆鸢鸢:“……” 她现在身体这么虚,若真的和妖怪碰上了,恐怕跑都跑不动。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办法,给自己上道护身符。 . 当日傍晚,漫天霞光,通红如血。 半路上,陆鸢鸢卷着毯子,睡了会儿。朦胧间,她被一阵悠远的钟鸣声唤醒,伸手撩开马车窗户的竹帘,视野就忽然一暗,原来,她乘坐的马车正在穿过雍国王都的大门。 这面城墙至少有五六米厚。马车轮子碾过砂石地面,辘辘作响。片刻后,终于钻出门洞,重见天光。 一入城,马车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 雍国国力强盛,它的王都,也是凡人界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可位列三甲。整座王城,共有四十条大街横贯东西。每条街都宽得能让六辆马车并排而行,街道两道还修筑了排水沟。 市坊熙熙攘攘,沿街商铺有卖布匹、瓷器和各种小玩意儿的,如骑马的黄泥小胖人和小羊模型。酒楼的锅炉冒着热烟,蓬松绵软的乳酪、麦糕都刚刚出锅……每个角落都散发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 穿过这片车市马龙的市坊,便是雄伟巍峨的雍国皇宫。 陆鸢鸢的寝宫坐落在皇宫南侧,宽敞华丽,穹顶极高,还有个浴池。唯一的缺点就是光照不佳,即使是白天,也阴森森的。 想着自保的事儿,这夜睡觉前,陆鸢鸢屏退其他人,在床边打了一套强身健体的功法。这是她上辈子在蜀山学的,说起来,和她读大学军训那会儿学的八段锦很相似,动作柔缓优美,配合吐息,虽不可提高灵力,却有强身健体、活跃气血的作用。 她想过了,这是自己目前唯一可以努力的方向。 【灵力值】暂时没有提升的门路,那就先从【武力值】入手。把身体锻炼得更结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算真的碰到妖怪,也有力气逃远一点。 打完一套功法,身体微微发热。陆鸢鸢停下来,擦了擦汗,坐在床上休息。 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今天就先到这吧。明天还有正事要办。 , 翌日,陆鸢鸢起了个大早,去了一趟越鸿的寝宫。 她在原主的记忆里,看到了一样东西。 她需要把它弄到手。 这件东西在谢贵妃手里,只有越鸿可以帮她拿到。 陆鸢鸢来到雍国三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越鸿的寝宫找他。守门口的宫人看到她这个稀客,活像白日里见鬼,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不巧的是,越鸿这会儿不在宫内。 那名宫人也不好把陆鸢鸢一个大活人晾在门口,便先将她请到宴客的花厅,再去斟茶给她。 陆鸢鸢环顾四周,心里有些惊叹,也有些羡慕。不愧是最受宠的皇子住的宫殿,采光明亮,金碧辉煌,比她住的地方好多了。 陆鸢鸢拉开椅子坐下,等了片刻,仍不见那宫人回来,略感无聊,便玩起了手镯。这只手镯是原主从燕国带来的,与一般只能硬撸过手腕的镯子不同,它的设计很精巧,有个开合扣。一开一合间,“啪嗒、啪嗒”的声音,颇有节奏。 只是,玩着玩着,她的指头不小心打滑了一下。镯子倏然脱手而出,咕噜一下,滚到了桌底。 陆鸢鸢无奈,只好爬进去捡,将镯子扣回腕上,正要爬出来,就忽然听见宴客厅大门的方向,传来越鸿回来的声音。 不对!听声音,除了越鸿,似乎还有几个常与他往来的勋贵子弟,正一边说笑一边走来。 陆鸢鸢一僵,看到几双靴子在靠近,顿时觉得爬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她祈祷这几人只是路过,马上就会走开,可事与愿违。越鸿似乎没听见宫人通传,也没察觉到她在这里,大步流星地走向桌子,撩袍坐下。 桌底空间有限,他这么一坐,靴子便踩到了一块软绵绵的衣物。越鸿脸色微变,第一反应是有刺客。但就在他要掀桌暴起的那一刻,桌下倏地冒出了一颗脑袋。 发现藏在自己桌下的人是陆鸢鸢,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古怪。 其他几个勋贵子弟一开始并不知道桌下有人,笑着走近,才注意到桌下的乾坤。 因为角度,他们只能看到一个少女窈窕的背影,大感意外。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越鸿身边有女人,几人有些心痒,便想绕过来,看看这女人的正脸。 可不等他们一睹芳容,越鸿就突然瞪了他们一眼,用衣袖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女子的脸:“看什么看。” 平日里,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殿下脾气不好,但这会儿,几个年轻人根本不惧他,还嬉皮笑脸地打趣了起来。 “殿下真是好艳福,原来早在自己寝宫里藏了个美人。” “晓得晓得,殿下这是不愿把心头肉给我们看呢。” 桌下,陆鸢鸢梗着脖子,不敢乱动。通过声音,她大致认出了这些人是谁,都是以前喜欢明里暗里地欺负原主的人。 她想象不了,若让这些人知道桌下的人是自己,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越鸿大概也是不想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才会用袖子遮住她的脸。因在宫中,他穿着皇子的广袖常服,袖中有一阵浸润了人体暖意的宫中香。 对了,她的生命值已经跌到20/100了。反正暂时不能出去,不如趁现在,蹭点儿气运吧。 陆鸢鸢思索了下,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压在越鸿的膝上,尽量不制造更多身体接触。 …… 越鸿知道这帮人的德性,平日在外面人模狗样,一个个都是世家楷模,私下却都是活泼爱闹的少年。也不是没听他们开过玩笑,往常这些话,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冷哼一声就过去了。 但现在,听他们一口一个“心头肉”、“宠爱的美人”,再想到桌下那家伙也在听这些话,越鸿头一次有种想将他们的嘴巴都缝上,再丢出宫殿的冲动。 正要开口赶人,他却突然感觉到膝盖有些痒。 那似乎是一根手指,轻得像羽毛一样,落在他膝盖上。 越鸿一愣。 旋即,难以置信与恼火,同时冲上他心头。 这人——怎么还偷偷摸他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07 藏在桌下,陆鸢鸢神不知鬼不觉地吸着气运。 因生命值太低,她现在不仅体力差,身子虚软,大夏天的,只要不晒太阳,手脚便通常都是冷冰冰的。这会儿,随着金光顺着指尖流入,生命值稳步上升,惬意的暖潮浸润她的血肉,舒张腠理。陆鸢鸢舒服得喟叹一声,青白的面容逐渐渗出血色,如敷了一层桃色胭脂。 然而,当生命值涨到40/100时,数字突然停止了跳动。丝丝暖潮戛然而止,仿佛水龙头被人拧上了。 陆鸢鸢慢慢掀起眼帘,蹙眉。 没了? 是接触不良吗? 陆鸢鸢收回手,思索了下,不信邪地换了个位置,轻轻将指尖压在越鸿小腿左侧,却还是没有反应。她又换到右侧,结果仍然不变。 是了……前几次补充生命值时,她要么正处于稀里糊涂的状态,要么就是被其它紧急情况绊住了,都没有仔细琢磨过这个数值。 现在想来,她每一次补充生命值,最高点好像都没有超过40。 第一次,她从越鸿那里蹭到了35点生命值。而这一回,生命值的起点是20,可它最后还是停在了40/100这儿。 看来,这不是巧合。她生命值上限,暂时就只有那么多了。 陆鸢鸢眼珠凝定,兀自沉思,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越鸿腿上几次切换位置,他大腿的肌肉变得越发紧绷,突然,他微微侧身,换了个坐姿,不自然地翘起二郎腿。 陆鸢鸢一回神,立即缩回手指。 越鸿从前对她可没有什么好脸色,多半是不喜欢她乱碰他的,还是见好就收吧。 由于被袖子遮住脸,她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只听越鸿与友人说了几句话,就将他们都赶走了。待宴客厅安静下来,桌布突然被一只手掀开,光线洒进这一隅。陆鸢鸢伸手挡了挡,就猛地被拽了出去。 下一秒,她的脸被捏住了。 越鸿手劲儿极大,直接将她拖到眼前,瞪着她,一字一顿地从齿关中蹦出质问:“你在下面干什么?是不是存心让我出丑?” 陆鸢鸢被掐住脸颊肉,仰起脖子,口齿不清。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忍住挣扎的冲动,含含糊糊地揭过自己碰他膝盖那段,勉力解释:“怎么会出丑呢?殿下,我绝对不会出去乱说的,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个人是我……” 越鸿一眯眼,冷笑道:“谁让你没事躲在我桌底的?我刚才就该把你当刺客,一剑捅死。” 瞧见她脸上已经被掐出两个指印,他压着恼火,挪动手指,换了个方位,继续掐。 这家伙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消气。把他得罪狠了,等一下托他办的事,不会要失败了吧? 陆鸢鸢的手指不由攥紧,转念片刻,她垂下眼帘,抿抿唇,轻声说:“我不是故意躲起来的,我只是不敢出来。” 这句话成功让越鸿一顿:“不敢?” “殿下不知道吗?我来雍国的第一年,他们比赛射箭,就把我拎了过去,说要拿我当箭靶。在国子监听学,他们笑我听不懂雍国的《策论》,还往我桌子里放蟾蜍和死了的蛇。有一年中元节,我被他们关进死过人的冷宫里,一直等到晚上,才有宫女听见我拍门的声音,放我出来……”陆鸢鸢望着他,漆黑的眼珠如琉璃一样清润,倒映出他的模样:“我只是害怕他们见到我,又要欺负我,拿我取乐。”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只是在陈述,不是在激烈地控诉。 然而,她每多说一句话,越鸿的脸色就难看一分,隐隐还有些狼狈。手劲儿也越来越轻,突然,他松开了她的脸,背过身去。 陆鸢鸢见状,也停下翻旧账,低头,拿手背搓了搓自己被捏红的面颊。 半晌,她听到越鸿有些生硬的低语:“你……今天来找我什么事?” 听起来,刚才的火气已经消失殆尽了。 陆鸢鸢暗暗松了口气,放下手,对他说了一句话。 越鸿渐渐皱眉,回头,盯着她:“你说,你想借我母妃的——” 陆鸢鸢颔首。 “为什么?” 陆鸢鸢又垂头:“围猎回来后,我连续做了两晚噩梦,想着如果能读一读那本经书,会好过些。” “……”越鸿别过头:“我不保证能拿到,你回去等着吧。” . 话是这么说。可第二天,他就派人把东西送来了。 宫人的托盘上,放着一本用丝绸裹束的经书——《妙法莲华经》。张公公躬身道:“请公主务必仔细保管此书。三皇子殿下对谢贵妃娘娘说是他自己想看,娘娘才肯将私藏借出的。” 陆鸢鸢笑了笑:“谢谢张公公提点,我知道的。” 等宫人离开,陆鸢鸢坐到书桌前,小心地解开缎带,翻开经书第一页,嗅到一股淡淡的陈年书墨味道。 别看现在凡人界这么尊崇仙道,实际上,修仙界的修士是在五百年前才第一次主动接触凡人的。 也就是说,在两界交流之前,凡人并不知道自己头顶还有那样一个玄妙的修仙世界。那时候,在这片大陆上,最盛行的是佛教。大大小小的佛寺到处可见,香客络绎不绝,香火鼎盛。 直到仙道兴起,佛教才开始衰微。 和尚是凡人,斩妖除魔之力和金丹修士没得比。但五蕴皆空、功成圆满的高僧开过光的经文,是有一定镇邪之力的。 这是陆鸢鸢上辈子在一次蜀山除妖任务里学来的。 谢贵妃手里,就收藏了那样一本天竺高僧开过光的佛经孤本。 陆鸢鸢不确定这么做会有多少效果,但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努力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 此后数日,除了要蹭生命值的时候,陆鸢鸢一步也没有踏出寝宫,一有时间,就抱着经书,制作她的护身符。 每晚睡觉前,她也坚持先打一套完整的功法拳,辅以拉筋、压腿等热身运动。有一次,还不小心让一个来送新衣的小宫女撞见了她的锻炼现场。 锻炼身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陆鸢鸢没放在心上。 正所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半个月下来,陆鸢鸢的【武力值】还真的动了一小步,颤巍巍地从5/100提高到8/100。 一转眼,日子来到了七月上旬。 剥皮妖怪依然没有新线索,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从围猎那天起,就笼罩在众人心上的恐惧和阴霾,如同被阳光照化的浓雾,逐渐散开了。有人开始相信,那只妖怪真的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了。 只除了陆鸢鸢。 副本进度始终停留在20%。这提醒她,自己头上还悬着一柄随时会落下的利剑。 . 这天晚上,月上中宵。二皇子在宫中举办饮宴,兴致勃勃地邀请众人出席。 这种场合,陆鸢鸢基本推辞不掉。不知为何,今天宴上,她总感觉侍郎公子那几个与越鸿玩得好的人,视线总是在自己这个方向流连。可当她纳闷地看回去,他们却在各干各的事,仿佛并没有看她。 按照经验,这是这几个讨厌鬼要欺负她的前奏了。 陆鸢鸢放下瓷杯,心中默默下了判断。 好在,今夜二皇子兴致特别高,一直抓着太子、越鸿及一众勋贵子弟谈天说地。那些人纵然想欺负她,也抽不开身。宴席已进行到后半,陆鸢鸢暗忖自己也应付得差不多了。虽然没喝几杯酒,她还是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开溜了,免得那些人一闲下来就来找她麻烦。 回到寝宫,已近子时。 陆鸢鸢换下沾染了酒香气的衣裳。铛儿和银屏替她拆开发髻,将簪子放入锦盒,便退下了。 夜深人静,陆鸢鸢独自坐在梳妆镜前,从怀里取出了那本《妙法莲华经》,翻了两页。忽然,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随即,铛儿的声音响起:“今夜天气似乎变凉了。公主,添件衣裳吧,我担心公主坐在这里会着凉。” 陆鸢鸢没回头,一手撑额,随意地说:“不用了,我这个位置没风。” 身后的铛儿从喉中溢出一声轻笑,语气一派天真:“是么?可我觉得风很大呀,大得我都能闻到公主脖子附近的酒香了。” 陆鸢鸢捻着书页的手一顿,眉梢敏感一跳,慢慢抬起头。 大殿昏暗,宫灯飘摇,她前方的红木框宝镜,映照出她背后的景象——铛儿就站在距她两三米远的地方,稚气的脸庞化开一个血糊糊的伤口,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淌出青黑色的汁水。透过镜中倒影,铛儿歪了歪头,双目盯着她,嘴巴在脸上慢慢张大,扩大成一个恐怖的裂口:“公主。” 咣当一声,凳子倒地。 经书落到地上,陆鸢鸢迅速往殿外跑去。 那只披着铛儿皮囊的玩意儿,嬉笑着追在她后方,毫不在意地一脚踏过经书封面,嗓音逐渐变得尖细:“别走呀……公主,我好喜欢你的味道……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些秃驴的经书真的能保护你吧?” 来到寝殿外的石阶上,似乎觉得猫戏老鼠的游戏玩够了,几乎是一瞬间,它就移动到了陆鸢鸢前方,伸出一臂,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力气大得几乎捏断喉管! 然而,下一瞬,陆鸢鸢怀里,不知何物闪烁了一下。一道柔白雪亮的光晃过它的身体。这邪物竟如同被烈火灼烧一样,腐烂的肉一块接一块地往下掉。它凄厉地发出一声长嚎,蓦地松手退后。 一得自由,陆鸢鸢就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一手捂着脖子,一吸气,就痛苦地咳了起来,眼角冒出泪水。 这玩意儿是不是练过铁砂掌?差点把她的头拧下来了! 她右手紧紧抓住的东西,乍一看,只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可若仔细观察,便会看见,镜面以朱砂为墨,抄写了密密麻麻的《妙法莲华经》梵文。 当月光照在铜镜上,再转动手腕,调整镜子角度,将月光反射到妖物身上。这凉如水泽的月光,就会顷刻间化作辟邪锋刃,并不需要注入灵力。 也许是因为这只妖怪只是初级副本的boss,这个法子奏效了! 然而,陆鸢鸢还没把气喘顺,就突然感觉到四周一暗。抬头看天,竟是乌云遮蔽了月光。见势不妙,陆鸢鸢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揣着铜镜,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事实证明,她每天晚上锻炼身体是有成效的,陆鸢鸢从未觉得自己双腿这么有力过。被追逐的这一路,月光时有时无,她也好几次差点就被抓住。逃命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不觉,陆鸢鸢已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御花园,也就是方才举办宴会的地方。至此,终于力竭,双膝一软,趴在地上。 那妖物被月光伤得不轻,已经不似人形了,软烂的血肉不住淌出腐臭的液体,怨毒地嘶叫一声,冲她扑来。 说来也是巧,这时候,举办宴会的行宫中突然走出来一行人——饮宴刚刚结束,宫人正在收拾狼藉的杯盘。太子、二皇子等一行人正散着酒气,一边走出来。恰好撞见这一幕。二皇子的酒瞬间醒了大半,惊恐地指着它:“这、这是什么东西!” “妖怪!宫里进了妖怪!” 宫人尖叫:“保护殿下!快来人保护殿下!” 陆鸢鸢摔得七晕八素,胸骨被铜镜硌得慌,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好在,很快就有人抓住她手臂,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是越歧。 他将她推到身后,冷冷下令道:“来人,护驾!” 陆鸢鸢一个踉跄,就被越鸿扶住了。 在附近当值的御林军闻讯赶来,很快就将这里围了起来,训练有素地用长矛指着妖物。但它根本不把凡间的武器放在眼里,仍是直直地朝着陆鸢鸢扑来。越鸿一脸凝重,迅速拔剑,剑刃雪亮,泛着月色寒芒。 陆鸢鸢一愣。 月光? 好明亮的月光……就正正落在越鸿身上! 一看天空,云消雾散。终于盼到月亮出来了,这么好的机会绝不能错失! 陆鸢鸢如同吃了大力水手的菠菜,骤然暴起,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推开碍事的越歧。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未来的太子妃,完全忽视了护在她身前的太子,悍不畏死地冲出去,张开双臂,挡在三皇子面前,用柔软的胸腹直冲那妖物。 众人:“………………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08 “啊啊啊啊啊——” 凄切的惨叫撕裂了夜空下的宁静,所有人的心脏同时漏跳了一拍。但出乎意料的是,在他们眼前上映的不是陆鸢鸢开膛破肚、血溅当场的画面。反倒是那妖物长嚎一声,节节后退,嘴里伸出一条长长的红舌,嘶嘶喘息。没了皮囊包裹,眼眶附近的腐肉流泻而下,衣裳前襟一片污浊,红的红,白的白,已经称不上是一张人脸了,十分骇人。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附近所有御林军都赶来了。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地包围着它。混乱中,一个宫人瞥见什么,狂喜大叫:“是国师大人!国师大人来了!” “那东西肯定就是剥皮妖!别让它跑了!” 负伤的妖物缩在宫墙的阴影下,不住喘气,血盆大口里密密麻麻的都是牙齿。似是知道今夜大势已去,它怨毒地剜了陆鸢鸢一眼,就倏然翻身,灵活地攀到宫墙上方,往夜色浓重的深宫逃去。 国师一甩麈尾,喝令手下跟上道“都随我来!此妖必诛!” 总算惊险地混过了死劫。陆鸢鸢心口卜卜狂跳,冷汗淋漓,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紧绷到发痛的神经一松,身体晃了晃。 越鸿眼明手快,迅速地上前接住她,一手揽住她的肩,低头看向她,目光怔怔,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似的。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一个姑娘保护,心中的震动和复杂,难以用言语描绘。 这家伙……明明平时是那么胆小的一个人,他完全没想到,在生死关头,她居然会不顾一切地冲出来,以自己柔弱的身躯为盾,挡在他前方保护他。 她难道不怕妖怪吗? 不,一只老鼠都能吓得她丢盔弃甲,她怎么可能不怕妖怪? 所以,是因为……他吗? 陌生的悸动穿透胸膛,周身血液一刹那流动加快,越鸿的喉结上下一滑,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揽住她纤弱肩膀的手。 陆鸢鸢还眩晕着,并不知道这人的脑补已经发散到这么远的地方了。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掌心一热,传来一声金属脆响——那面抄满朱砂经文的铜镜背面,云雷纹“咔嚓”崩出一道狭长的裂隙。 下一秒,它就毫无预兆地碎成齑粉,于夜风中飘飘洒洒地一扬。 随着镜子碎裂,一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无形煞气直冲面门,陆鸢鸢胸口闷痛,像是当场表演了一场胸口碎大石,身子一歪,失去了意识。 …… 醒来时,陆鸢鸢已经瘫在自己寝宫的床上了。 躺得太久,她有些糊涂。视线还未恢复清明,舌头就先尝到了一股浓烈苦涩、直冲天灵盖的药味。 什么东西这么难喝……呕。 这时,一道俏丽的人影激动地扑向床边,喜极而泣:“公主!太好了,您终于醒了,您这都昏了一天一夜了!御医刚给您施完针……我马上就去叫人回来!” 是银屏的声音。 陆鸢鸢连说话都费力,干脆闭上嘴,任银屏去了。待寝殿安静下来,她才在脑海里询问系统:“国师捉到那只妖怪了吗?铛儿怎么样了?” 系统:“没有捉到。铛儿在被妖物蚕食的时候已经死去,尸首在宫外暗渠里被发现。和之前的御林军一样,都被剥了皮。” 陆鸢鸢沉默须臾:“怪不得说我是副本的npc,原来它之前一直附身在我的宫女身上。” 系统:“正解。如果按照副本的原剧情来发展,它前天晚上的目标另有其人。因为你阴气太足,它才会盯上你,找你下手。” 陆鸢鸢动了动,感觉右手似乎被裹住了,微微疑惑,将右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发现手掌被纱布包扎着,里面飘出一阵淡淡的药草香味。 对了,她昏迷前,手里的铜镜好像碎了,应该是那个时候划伤她手心了吧。 不过,碎了也正常。说到底,那只是一面普通镜子,被邪煞之气冲撞那么多次,还能完好无缺就奇怪了。 凡是能和邪祟硬碰硬的仙家法器,都要用修仙界的天材地宝炼制。以凡人界的制造水平,再厉害的工匠,也造不出这样的神兵利器。 还好这只是初级副本。如果boss厉害点儿,那面铜镜九成撑不到她跑到御花园,就会碎掉。 寝殿内烛火长明,夜风一拂,光影摇晃。因为身体虚又撞邪,陆鸢鸢比之前还怕冷,默默往指尖呵了口暖气,就将手缩回被中,整个人往被窝深处钻了钻。 等了一会儿,银屏就带着女医匆匆赶到。最居然还跟着张公公,以及几个有点儿面生的宫人。 女医跪在软垫上,为陆鸢鸢把脉,再嘱她侧躺,半褪她的衣裳,为她施针,动作很轻柔。完事后,在屏风外等候已久的张公公迎上来,压低声音道:“公主如何了?” 女医回答:“请张公公放心,公主受邪气冲撞,身子有些虚弱,但并无大碍。只要调养一段时间,一定能好起来。” 张公公悬起的心落回原处:“那就好,那就好。” 前夜的事闹得很大,连皇帝和谢贵妃都被惊动了。当时,很多人都看到燕国公主是为了保护三皇子才晕倒的。 毕竟是燕国送来的和亲公主,若是因此有个什么好歹,皇帝怕是要责难。好在人无事,谢贵妃也能松一口气了。 . 女医离开后,陆鸢鸢喝了碗小米粥果腹,就又躺下歇息了。然而,这一觉没睡多久,她就被一阵笼罩在发肤上的寒意叫醒了,系统的警报声在耳朵里哔哔狂响。 原来,在她昏睡期间,她的生命值已经跌到4/100了! “公主,该喝药了。”银屏以小木碟端着一碗药,走到床边,看到陆鸢鸢弓着身,趴在床沿发抖,大吃一惊:“公主,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陆鸢鸢止不住地打哆嗦,被银屏扶起来,面青唇白的小脸藏在一头青丝中:“好冷……衣服……快给我衣服。” 银屏连忙放下药碗,把屏风上的外衣拿来,给她披上,又示意另一个调来顶替铛儿位置的宫人放下窗户挡风的厚帘,却是杯水车薪。 陆鸢鸢双臂环抱自己,牙关磕磕打颤。她的体温中枢好像坏掉了,冷意从骨缝里透出来,仿佛身处于冰湖中。 “公主稍等,我马上去拿冬天的衣裳过来!”银屏着急地扯起被子,将她裹成粽子,对后方的宫人说:“你快去请女医过来!” 那宫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心慌一点点头,赶紧去了。 这么做,估计还是治标不治本。陆鸢鸢从被子里探出手,紧紧抓住银屏的胳膊,凭着最后一丝清醒,说:“不用这么麻烦,你帮我去叫……” 话未说完,一道影子忽然投落到她们身上。 银屏一愣,扭头看去,立即跪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我听说公主醒了,来探望公主。宫门外为何没人守着?”越歧踏上台阶,看见陆鸢鸢这副模样,一怔:“怎么脸色这么差?” 银屏不敢欺瞒:“奴婢方才准备喂公主喝药,公主说她很冷,奴婢已经让人去请女医了,现在正要去给公主找几件冬天的衣裳……” 越歧扫了一旁的瓷碗一眼,缓步走来,拿起碗:“药凉了不好,我来喂吧。你去拿冬衣来。” 银屏一怔。 公主现在只穿了软薄的绸缎寝衣。而且,为了方便医师施针,里头甚至连小衣也没穿,只松松地系了带子,春光极易外泄。太子虽然是她未来的夫君,可两人如今还没行礼。衣冠不整地在床边单独相处,是不符合礼节的。 然而,对上越歧淡淡的目光,银屏心脏一颤,不敢说一个“不”字,匆匆点头,找衣服去了。 越歧一撩衣袍,坐到床沿,右手端起药碗,左手正要将陆鸢鸢搀起来。却没想到,怀里突然挤进了一个娇小的身躯。 他一顿,低头看去。 陆鸢鸢青丝凌乱,看着有些迷糊,仿佛是仅凭本能,爬到他怀中,坐在他腿上,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手腕和赤足都白得像堆雪。钻到他怀里后,她长长吁了口气,垂着小脸,一动不动。慢慢地,脸庞逐渐浮现出淡粉的桃色,像是一只依附在人类男子身上吸收精血的妖怪。 …… 越鸿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今天,皇帝一大早就唤他过去,问了许多事儿。 他在父皇宫里待到天黑,才走出来,就听张公公说陆鸢鸢醒了,立即改道过来看她。 来到她的寝宫外,恰好碰到那个去请女医的宫人。从对方口中得知陆鸢鸢突然情况恶化,越鸿沉下脸,没等宫人进去传话,就不客气地直接走了进去。 张公公一擦汗,追在后头:“殿下,您慢些……” 陆鸢鸢的宫人刚才被支走了,并不知太子也在里头,也不敢拦三皇子,只好和女医一起快步追在他后头。 岂料,一走到内殿,他们会见到这么一幅场景。 寝殿的帘子全都拉上了,密不透风,宫灯昏黄。床榻上,太子居然也在,他怀里窝着一个用被子包住的人。他端着药碗,在喂她喝药。 那人似乎怕冷极了,只从厚厚的衣裳被褥中露出一张昏昏欲睡的酡红的小脸。 越鸿背后,几个人的心脏同时咯噔一跳。在宫里当值这么多年,已经没什么新鲜事是他们没见过的了。但这一幕,却让他们感觉自己偷窥到了不该看的主子闺房里的画面,纷纷脸颊发热,低头不敢再看。 太子反应倒是淡定,似乎早就隔着屏风看到他们进来了,将空碗放到一旁,才笑了笑,问:“三弟,你怎么要进来也不先派人传话?” 张公公悄悄以余光扫了眼自己的主子。 越鸿的背影僵硬:“哦,我打扰你们了吗?” “打扰称不上,我只是在喂她喝药。”越歧说着,拍了拍陆鸢鸢的后背,示意她松手。但因为越歧的气运不及他弟弟强,陆鸢鸢这会儿才刚把生命值蹭到20/100,人还有些恍惚,根本没注意到站在自己前方的人是谁,只半眯着眼,将怀里的腰抱得更紧。 …… 越鸿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宫殿。 张公公跟在他身后,偷偷觑了一眼。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殿下这么阴沉、这么难看的脸色。由此,他心里逐渐浮起一个让他心惊的猜想。 张公公的干儿子也察觉到越鸿心情很差。他联想了下越鸿从前和陆鸢鸢的关系,义愤填膺地说:“这燕国公主真是过分,殿下您屈尊降贵,亲自去探望她,她有那个功夫抱着太子,居然看都不看您一眼!殿下,您千万别气坏身子……” 张公公额角青筋乱跳,狠狠地拧了干儿子的腰一把:“胡说什么!” 不会说话就闭嘴吧你! .…… 陆鸢鸢对那日的暗涌一无所知。 在越歧那里吸够40点生命值后,她的体温恢复了正常。之后半个月,她待在寝宫里养病,再也没有发生过这么突然的生命值暴跌事件。 念在她对越鸿有救命的功劳,谢贵妃得知借书的原委后,并没有和她计较那本被踩脏了的佛经。在她养病期间,还派人送了不少礼物过来。 加上皇帝的赏赐、还有杂七杂八的人送来的礼物,箱子都快要淹没她这座素来冷清的寝宫了。 休养数日,等精神好一点了,陆鸢鸢才有功夫在脑海里检查各项数值。 按她的预想,这个副本已经算完事了。结果一瞧,【副本进度】竟微妙地卡在了99%。 【遇险概率】和【死亡概率】,则同时飙升至90%! 陆鸢鸢:“……进度条最后差的1%是什么?难道后面还有我要出场的地方?” 系统:“1%代表的是一种可能。这是因为,副本boss还未被消灭。当它烟消云散时,进度才会尘埃落定,推至100%。同时,你应该知道,邪祟是最记仇的。基于你和它已经结下梁子,在它死前,我们会将你的遇险概率适当调高。但不必太过担忧,理论上,你后面已经没有和它正面接触的机会了。” 这会儿的陆鸢鸢,并没有在意“理论上”这三个字,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转而开始查看面板上的各项数据。 由于在越歧身上狠狠地吸了一波气运,这段时间又没出门,主打的是一个吃完就睡,睡完就吃,还天天被灌苦药和补品,所以,她的【生命值】掉得很慢,如今还有30/100。 【武力值】和【灵力值】依然是老样子。 一直没变化的【角色完成度】,倒是从1%升到了5%……这个角色完成度,指的到底是什么? 系统感知到她的疑问:“当你走完原著剧情,【角色完成度】就会变成100%。” 陆鸢鸢轻轻“唔”了一声,喝下最后一口苦药,将瓷碗递给旁边的银屏,用帕子擦了擦嘴。说起来,她也与世隔绝大半个月了,便问:“对了,银屏,皇宫最近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那天晚上鸡飞狗跳的,她飞身去挡妖怪,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眼尖地发现铜镜的秘密,宫内会不会已经出现了流言。 毕竟,按理说,她这个燕国公主,不可能懂得如何除妖。 事实证明,陆鸢鸢猜对了,近日的确有流言。 可她猜错了八卦的方向。 听银屏复述完,陆鸢鸢差点被口水呛到,荒谬地看向她:“……你再说一次?” 银屏捧着送药的小木碟,认真地说:“外面的人都说,公主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表面弱质纤纤,其实每晚在寝宫苦练十套拳法,神威盖世,力大无穷,一身正气让妖怪看了都怕……公主?您怎么了?” 陆鸢鸢揉了揉抽搐的眼角:“好了好了,别说了,我大概都知道了。没别的了吧?” 银屏犹豫了下。 其实除了这些话,近日,宫中还在暗地里流传着公主和三皇子的一些绯闻……只是,这些话明摆着就是给太子编织绿帽。所以,也没人敢大张旗鼓地嚼舌根,流言蜚语,都局限在小范围内。 这种话说给公主听,也是污了她的耳,还是别说了。 银屏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对了,公主,前些日子您身体不好,我便没有打扰您。皇上和谢贵妃娘娘赏赐了很多东西过来,都是名贵的补品和药材。还有,侍郎和尚书家的几位公子也派人送了礼物来,您要看看吗?” 陆鸢鸢疑道:“尚书和侍郎?” 这不是以前最爱欺负她,给她送蟾蜍和死蛇的那几个人么?这次无端端的怎么会给她送礼? 恐怕不会是什么让人心情愉悦的东西。 陆鸢鸢挥散脑海里“黄鼠狼给鸡拜年”七个字,委婉地说:“那些东西……能用的话,你们几个就分了。不能用的话就处理掉,不用给我看了。” 银屏眨眨眼:“谢公主赏赐。” 公主居然连看都不看……明明都是些好东西呀。 . 陆鸢鸢这一养病,就是一个月。等她身体大好,可以跟以前一样到处走动时,时间已来到了八月。 这段日子,宫中从上至下,人人自危。 全天下戒备最森严的皇宫竟然混进了妖邪,实在叫人寝食难安。皇帝十分不满,让国师尽快捉住妖怪。然而,整整一个月下来,却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眨眼间,中秋节就要到了。按照惯例,雍国将在登天山举办赏月宴。盛事在即,近日草木皆兵的紧张气氛总算被冲淡了几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09 在雍国,每至八月上旬,民间新酒的醇香就会飘出酒家门廊,盈满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在院子里摆上石榴、葡萄等时令蔬果,还有必不可少的螃蟹。等天黑了,人们便会沽酒游船,抚琴赏月,通宵达旦玩乐。 皇宫的庆祝活动则更风雅。中秋之夜,皇帝都会在登天山举办宫宴,邀请群臣出席,曲水流觞,吟诗品酒,持续到子时。 八月十五那日,五更天,困得眼都睁不开的陆鸢鸢就被银屏和几个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送到浴池里,从头到脚都洗了一遍,再被拎到梳妆镜前打扮。 起得太早,陆鸢鸢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冒出一点儿泪花。 银屏一手拿着一个螺纹小漆盒,另一手捏着一支纤长的画笔,紧张地制止道:“公主,您别打呵欠,别流眼泪,我在给您画斜红呢!” 所谓的斜红,是一种近日在王城贵女间十分流行的妆容画法,在外眼角用画笔勾出一条殷红细线,沿眼睑的弧度斜飞上去,显得人妩媚又娇俏。 “……”呵欠也不让打,陆鸢鸢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不用这么隆重,随便化化就行了。” 银屏一脸认真地说:“公主说笑了,今夜可是中秋宫宴,不止圣上要来,群臣也会携家眷出席,当然要好好打扮啊。” 陆鸢鸢无奈,闭上眼继续任她施为。等一切都大功告成,日影已偏移至午后,快到赴宴的时刻了。 登天山地如其名,位于漓江江畔,素来是皇家专用的赏月胜地。 入夜后天气很凉快。宴席在山上露天的花园里举办,皇帝、谢贵妃以及几个妃嫔坐在上首。他们下方,由近至远,依次是太子、按年龄排的皇子公主、大臣和家眷们的位置。 由于尚未行礼,陆鸢鸢没有和太子挨着坐,位置被安排在宾客席。这个角落够低调,基本没人会注意她,正合她意。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吟诗作对。 这种文绉绉的环节,陆鸢鸢颇觉无聊,左耳进右耳出。但接下来的歌舞表演,她倒是挺喜欢的。 只见蒙面的舞姬手执紫藤花,站在一面鼓上跳舞。手腕和脚腕系着绶带银铃,随着她旋转的动作飘飞。那么小的一面鼓,她却越旋越快,腰肢如水蛇般灵活,没有半拍踩空,足见舞技之精湛。 陆鸢鸢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表演,余光瞥见宫人端来月饼,也没细看,拿起来咬了口,结果差点喷出来。低头一看,她手里的“月饼”竟和现代的圆形月饼大相径庭,看形状,它似乎是从一个脸盆那么大的大饼里切下来的一小块。白花花的面饼中包裹着芝麻椒盐和核桃仁,简直是黑暗料理版的五仁月饼。 这还是她两辈子第一次吃这个世界的月饼。一个饼就把她肚子撑满了。 正好,歌舞在这时结束了。皇上喝得有点高了,被内侍搀扶起来,提前退宴,去后方休息,谢贵妃也跟着他离开。但临走前,皇帝还笑着让众人继续享受宴会。 陆鸢鸢一整晚都保持着淑女的坐姿,小腿压得又酸又麻。皇帝一走,她立马得到解放,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打算出去散散步,消消食。 这座行宫独占一座山头,大得超乎想象。等陆鸢鸢在花园里散完步,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迷路了。 陆鸢鸢蹙了蹙眉。 前两年中秋节,原主也来过这里,但她基本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宴会上,没有四处走动,因此,在对方的记忆里,调取不出这座行宫的地图。 廊下,一盏盏宫灯在夜风中轻晃,如琉璃珠串,光彩照霞。陆鸢鸢扶着走廊栏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瞧见,不远处居然就是这座行宫的大门,两名守卫立在门边。去问他们,应该就知道怎么回去了。 裙摆太长了,陆鸢鸢一边快步走去,一边提起裙摆。顾着闷头走,在转角的地方,她冷不丁撞上一面墙,闷哼着倒退一步。 不,不是墙,而是一个高得像一堵墙的人。 堪堪站稳,她头上就传来了越鸿懒洋洋的欠揍的声音:“躲在这里干什么?想跑?” 这家伙的胸口里是镶了块铁板吗?怎么这么硬? “……”陆鸢鸢揉了揉撞疼的额头,无奈地说:“没有,我只是迷路了,想去那边问问怎么回去。” 一放下手,借着宫灯微明的光芒,却瞧见自己的手心擦得红彤彤的一片。 “是吗?我看你一副鬼鬼祟祟的……”越鸿嗤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意霎时一滞:“撞流血了?” “不是。应该是我额头的花钿。我的宫女给我画的,被你的衣服抹糊了。” 陆鸢鸢摸出一张手帕,擦了擦。因没有镜子,看不到额头的情形,她越擦,那团红色越有晕开的趋势。越鸿看不过去,一把夺过她的手帕:“行了行了,越擦越脏,我给你擦吧。” 他夺过她的丝帕,给她擦了起来。没擦几下,陆鸢鸢就低低地抽气,抱怨:“好痛,你别这么粗鲁……” “这就痛了?我都还没用力,你纸做的?”这话说得不客气,但一说完,越鸿就想起来,这家伙的脸,他用一点点力气就会捏红。也许是真的受不住他的手劲儿,顿了顿,还是放轻了点儿。 丝帕在眼前晃来晃去,陆鸢鸢干脆闭上眼,任由他擦。 可过了好一会儿,那丝帕是动得越来越慢,越鸿又一直不说话。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便睁开眸子:“好了吗?” 琉璃灯盏,华光剔透。越鸿似乎正看着她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料不到她突然睁眼,他有些不自在,将手帕丢回给去:“好了!” 陆鸢鸢道谢,低头,折起手帕。这时,越鸿低低的声音传来:“喂,我问你,你那天为什么救我?” 然而,话一出口,越鸿似乎就懊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有些烦躁地改口:“算了,我换个问题。你救了我,想要什么报答?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越鸿是《魅仙缘》的备选男主,得他一个承诺,说不定将来会有很大用处。陆鸢鸢略一思索,问:“什么都可以吗?” “对,别磨磨唧唧的了,说吧。” 然而,不等陆鸢鸢提出要求,两人同时听见,行宫那两扇厚重的铆钉木门外,传来一阵马匹嘶鸣声,紧接着,便是一声落地的闷响。光凭声音,也能想象出一个人心急火燎地从马上滚下地的模样。 “急报!急报!快开门,我有急报要马上传给皇上!” 嘶吼刺破黑夜的寂静。两个守门的御林军对视一眼,问:“来者何人?什么急报?” “我乃信使,带了从边关传来的十万火急的情报!燕国——燕国撕毁停战协约,三天前突然起兵,已经攻占了我大雍一座城池!” 犹如一道惊雷劈落,陆鸢鸢瞬间愣住,越鸿也看了过去。 寂静笼罩了这个清寒的秋夜,宫门内外三人的对话,清晰地随风飘来。 “什么?!燕国起兵?!” “此事当真?!” “金子都没这么真!张将军特意嘱托我,务必尽快将急报传至王城,也一定要看好燕国公主,不能让她跑了!” “说得对,燕国言而无信,着实可恶,我们绝对不能轻饶燕国公主,定要拿她杀鸡儆猴,祭我军中英魂!” …… 寒意爬上后颈,陆鸢鸢脸色苍白,却感觉自己找到了一团乱麻的线头! 当年,燕国送给雍国的不止有和亲公主,还有几座城池,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休养生息数年后,他们是天晴了雨停了觉得自己又行了,重挑战火,为的是收复失地。 这么做,也等于是放弃了她这个公主,把她丢在雍国等死的意思。 这个世道,公主不能继承皇位,她们的命,比起实打实的国家利益,是分文不值的。 两国反目,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一定是被捏在雍国手里的她。 难道,这就是原主离开凡人界,从一个和亲公主成为蜀山弟子的契机? 按时间,也确实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可是,从燕国撕毁停战条约开始,到她被带上蜀山,这中间到底经历了多少个环节? 陆鸢鸢紧捏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等这个消息传到雍国皇帝耳中,她会被如何对待? 念在她过去这三年还算本分,又是一个已经被亲人放弃、没有任何力量支持、翻不出花来的公主,留她一命? 绝不可能。 雍国被人公然踩脸,若不砍杀她,这不叫仁慈,而叫软弱。日后,它将再也无法在诸国面前立威。 如果她是皇子,那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会被大雍留作人质,用来威胁燕国。 但她是公主。所以,她必死无疑。 但这又和未来的发展相悖了——雍国的死牢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若她被关进去了,又是怎么遇到蜀山修士的? 难不成有人劫狱?亦或是,她没有被关入死牢? 她应该趁着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偷听到急报,逃出登天山吗? 可是,越鸿就在她身边,她能怎么逃? 她该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陆鸢鸢的思绪飞快转动,慢慢地将后背贴在墙上。这时,她的手腕却突然被捏住了,力气大得她有些疼。 越鸿慢慢回过头来,双目直直地盯着她,似是燃灼着两簇古怪的火苗。 陆鸢鸢忍着疼,仰起头,她心里没底,可面上不显,神情堪称哀婉和楚楚可怜,无声地冲他做了几个口型。 ——你要送我去死了吗? 一说完,越鸿就骤然加大捏她手腕的力气,痛得她想尖叫。 那厢,御林军已经打开宫门,将那战报的竹筒接过,只留一人继续看守大门,另一人速速进去传信。 眼看,就要经过两人所在的地方了。 越鸿的脸色变幻几许,仿佛经历了好一番挣扎,终于,一咬牙,下定决心,将陆鸢鸢往暗处一推。当那御林军路过他们前方时,他一个手刀劈下,将对方劈晕过去。 御林军哼也没哼一声,就晕过去了。 越鸿将昏迷的人拖至暗处,弯腰,拾起滚到他鞋边的竹筒。 陆鸢鸢惊呆了。 越鸿大步上来,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向行宫另一个方向,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马,将她推到马上。 骏马一路疾驰下山,枝叶如鞭子一样打在他们头面上。来到半山腰,越鸿猛地勒马,有些粗鲁地将陆鸢鸢弄到马下。 陆鸢鸢踉跄一下,坐在地上。 “燕国公主偷听到边关急报,将使者打晕,独自逃走。她听说登天山后面有一条密道能下山,前往漓江渡口。那里停泊着大量异域商人的船只,每天从早到晚,都有船只发出,日行千里。她想,虽然自己没有身份文牒,但那些商人在商路上走多了,门路又广又杂,只要给他们金子,伪装成他们的奴仆,也许她有机会逃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活下来。”越鸿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天亮前,三皇子才发现晕倒的侍卫,拾起边关急报,交给皇帝。” 他在说什么? 乱了节拍的心跳,如鼓点急奏,陆鸢鸢抓住地上的草,和马上的少年对视,因背着光,她只能看见对方幽暗的双目。突然,她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越鸿受过她救命之恩,不想亲手押她去死。他也知道,她不过是战争的牺牲品,留下来必死无疑。可作为雍国三皇子,他亦不能助她逃跑,更不能包庇她,因为那无异于叛国,也会将他的母族置于危险之中。 所以,他当做没看到她,给她一晚上时间,让她试着去走一条结果未知的生路。 能不能躲开盘查,逃出生天,就看她的命了。 说实话,陆鸢鸢本来只是想试探越鸿,看他能不能为她求情。这个结果,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或许,这也是救命之恩的连锁反应? 不敢再细想耽搁,陆鸢鸢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沿着山路,往前跑去。 逃吧! 跑出几十米,陆鸢鸢往后扫了一眼,却瞥见寒芒闪烁。定睛一看,越鸿竟然取下了马匹身旁的弓箭,展弓,以箭头对准了她! 陆鸢鸢心中大骇,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求生本能让她往前一扑。 “嗖”一声,箭矢裹挟着冷风,擦过她的衣裳。 尾羽嗡鸣,泥土四溅。 陆鸢鸢手掌撑地,划开一道伤口,却感觉不到利箭穿身的疼痛。她惊魂未定地抬头,见到那支箭矢深深插进了她前方的泥土里——那里有一大团黑乎乎的在蠕动的东西,似是头发。被箭射中,它猛地往后一缩,缩回了黑暗的丛林里。 与此同时,陆鸢鸢的脑海里响起系统的一连串提示音: “叮!初级副本【撞煞】支线概率触发,剧情开始延伸!” “叮!请宿主接收副本新资料!” “叮!请宿主尽快清场,勿要伤及无辜,否则将有惩罚落下!” 陆鸢鸢:“……” 这是系统的乌鸦嘴灵验了吗? 那个进度条卡在99%的副本boss,真的回来找她了? 身后风起,骏马嘶鸣。越鸿一夹马腹,朝她奔来,急急地转了个弯,便要将她拉上马,怒道:“愣什么!先离开这里!” 系统说得明白,这次的危险是冲她来的。陆鸢鸢往后躲开了越鸿的手,抬头看他,这一次,没有虚与委蛇或是假装柔弱恐惧,她露出一抹短促的淡笑:“越鸿,谢谢你。” 趁着越鸿怔愣,她在电光火石间,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力扎向马屁股。骏马吃痛,不再听主人使唤,载着越鸿狂奔而去。 陆鸢鸢手里握着滴血的簪子,听见身后有一阵悉索爬动的声音,在迅速靠近。转瞬,她就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失去了意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0 再醒来时,陆鸢鸢有种胸口被压了千斤巨石的憋闷感。 系统:“检测到宿主生命值低于安全线,为避免发生离魂反应,请尽快补充生命值。” 陆鸢鸢鼻端嗅到一股怪异的腥臭味,灵台一清,睁开眼皮,视野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动了动,就发现自己四面八方都被封死了,如同被关在一个蚕蛹里。 这裹着她的东西,厚软而柔韧,凉丝丝的。 是布,还是被子? 陆鸢鸢微觉茫然,摸黑摸索片刻,分辨出这是何物后,头皮蓦地炸开一阵悚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这全是头发! 她跟一具木乃伊似的,被裹在了铺天盖地的头发里。 是了,从登天山跑路的时候,越鸿的箭,不就是射中了一团蠕动的头发吗? 就在这时,似乎感知到她的苏醒,周围的头发莫名地开始躁动起来,蠕动收紧。 陆鸢鸢想也不想就弓起身体,试图给自己容留呼吸空间。可惜,平时一扯就断的细丝,成千上万地拧为一股时,便成了人力难以抵抗的绞杀利器。她手脚都被缠紧,紧贴在身侧。骨头、脏腑受到寸寸挤压。她感受到肌肤传来的清晰的剧痛,那是利索般的发丝在割破她的皮肤。窒息让她面庞紫胀,失去反抗的力道,肺腑深处最后一丝空气离她而去…… “铮——”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时,束缚猛地一松! 重见天明那一刻,珍贵的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肺里,血流鼓噪地冲刷耳膜。陆鸢鸢仰面卧倒,鼻翼嗡动,大口喘息,光亮刺入视网膜,眼球酸胀不已。渐渐地,视野才清晰起来,她看到一道赫赫明明的剑光。 陆鸢鸢的指节艰难地抽动了一下,顺着那道剑光朝上看,就愣住了。 一个少年站在她面前。眉如墨画,唇若丹朱。只是,在望人时,绀青眼珠呈现出冬日粼粼水泽一样的寒意,冷淡至极,生生击散了旁人心头的旖旎遐想。 他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有别于成年男子那种肌肉虬结的厚重身形,身形高挑,腿长腰劲,身着雪白宗袍,踏黑靴,如同一株沐雪的挺拔翠竹。手中之剑长约三尺,剑身呈现出罕见的淡淡绯红,春色九重,燎燎生辉。 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刻,毫无防备地看见段阑生出现,陆鸢鸢的气息瞬间僵硬,手指插进手心。埋在心脏里那颗淬毒的毒牙往深处一扎,泛起一片针扎似的闷痛。 跟上次在行宫的匆匆一面不同,面前这个衣襟平整,袍角无尘的段阑生,才最符合她记忆里那个他的模样。 上辈子,她和段阑生最后一次见面,就跟此刻的情境很像,他高高在上,而她狼狈得像条落水狗。当时的痛苦,不甘,委屈,愤怒……都化作附骨之疽,烧进了她的骨髓里。以至于再见到他时,她还不能一下子就滴水不漏地藏起心绪。 陆鸢鸢咬住齿关,闭了闭眼,以最大的理智提醒自己,不能露出端倪。 …… 另一边厢。 段阑生的视线在一片狼藉的屋里转了一圈,很快,停在了地上那个少女身上。 这是他进入这个村子后,找到的第一个还没被妖怪吃掉的活人。 她平躺在地,闭着眸子,虚弱地呼吸。一身衣裳皱巴巴的,但不难看出,那是一件颇为华丽的宫装,宝蓝绸面上绣有大片对称的藤枝花纹。她脚上也穿着一对软底绣鞋,鞋尖点缀一簇白毛,缀有夜明珠,并非村野女子会有的打扮。 在挣扎时,她的头发已经散开了,凌乱的黑发掩盖着脸庞。日落霞光从门外洒入,照得她耳垂泛出红意,血络通透。 看清楚她的脸那一刻,段阑生的目光骤然一定。 他记性一向很好,对于两三个月内有交集的人,大多都有印象。所以,在一刹那,他就将这张脸和那个雨夜出现过的雍国太子妃对应上了。 她怎会孤身出现在这种地方? 是被掳来的? 段阑生微微蹙眉,收剑入鞘,开口道:“你是何人,怎么来到这里的?” 声如其人,没什么起伏,透着一股波澜不惊的冷淡。但因为音质泠泠,如玉石相击,还是很动听。 屋中静了片刻,地上的少女终于轻轻答道:“我……是被妖怪捉来的。” 因过度喘息,她的嗓音似乎伤了,有点沙哑。慢慢地,她睁开一双幽黑的眼眸:“你是修仙者吗?” “是。”段阑生并不多说。 “哦。”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麻烦拉我一下,我起不来。” 这世间的凡人看到修士,要么敬若天神,要么战战兢兢。若在妖怪巢穴里被修士救了,还会感激得涕泗横流,恨不得当场叩几个响头。这个少女的态度却平静随意得有些奇特。 嘴上说着请求的话,眼眸深处,却沉着些冷冽的东西。 段阑生终于正眼看她,但只是一眼,就移开目光,解下佩剑,将剑鞘递向她。 意思很明显,他不喜欢与人触碰。 他的剑鞘很冷,握住它就像握住一块冰,但这样省力多了。陆鸢鸢借力坐起,打量四周。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暮霭沉沉。这是一间粗陋的村屋,柴扉破破烂烂地歪在门框上。土块所垒的炉灶积满灰尘,墙壁开裂,挂着锅瓢碗等器具。墙根堆放着一捆捆干柴,还有一把扫帚、一个水缸,前头靠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一个死人。 此人一身粗布织衣,脚上是一双草鞋,看起来是屋主,死状极可怖,枯槁皱缩,跟一具皮包骨的骷髅似的。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耳、口、鼻……肉眼可见的体表的每一个开口,都挤满了黑色长发,像怪物进食的触须扎了进去。 虽然这些头发的根部都断了,找不到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却不难想象出它们动起来时,钻进这人的身体大快朵颐、吸干血肉的场景。 这世界的妖怪杀人的方式千奇百怪,其中一些实在太恶心了。陆鸢鸢有点受不了,强忍不适,转开头。 不过,这种死状,倒是很贴合她目前所处的这个从【撞煞】延伸出来的新副本的名字——【发妖】。 陆鸢鸢眼前闪过系统传输给她的资料。 【副本名称】发妖 【角色定位】18线配角(比跑龙套多一点的戏份) 【遇险概率】100% 【死亡概率】90% 【副本进度】30% 【更多资料】已解锁,请点击展开详情 发妖,顾名思义,就是擅长用头发杀人的怪物。这种取名方式也是很直接明了了。 这玩意儿,本来是修仙界的原产物。因两界结界不稳,让它越狱进了凡人界。一路上,为了逃过修士的追堵,它几乎脱了一层皮,来到琅琊山一带,终于跑不动了。 正好,那一天,雍国在琅琊山举办围猎大赛,漫山遍野,最不缺的就是人。于是,它就地取材,杀了一个御林军,剥了他的人皮穿上,来掩盖自己的妖气。 然而,那个御林军的尸体很快就被他的同僚发现了,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这玩意儿没法再顶着同一张皮出现在别人面前,只能换个壳子。于是,它故技重施,借了铛儿的皮来避风头。 可惜,借来的人皮不能永葆鲜活,想尽快恢复巅峰状态,必须进食人肉。这玩意儿顶着铛儿的脸活了一段日子,妖力恢复了四成,便决定在这副皮囊腐烂前,干票大的。 本来打算吃了陆鸢鸢就连夜逃走,谁知碰了个软钉子,不仅没讨到好处,还被铜镜所伤,又惹来了国师。发妖狂怒交加,只能先逃出王城,找了个村子,窝在这里进食。 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就这样沦为了发妖的盘中餐。血肉大补,这玩意儿的妖力明显要比它披着铛儿的皮时厉害多了。 另一边厢,段阑生被四个坑货队友甩脱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但用脚趾头看都知道,那四条杂鱼没有完成捉妖任务。 这两个月,段阑生一直在独自追索妖物。昨天,他来到这座山下,听说这几天,有五个姑娘在上山捡柴时失踪,怀疑是妖怪作祟,便循着踪迹,一路找到这里来,和她碰上了。 陆鸢鸢捂额,梳理好已知的信息。 被丢进副本里、被boss仇视上、遇险率100%,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没猜错的话,这个副本,极有可能就是原文里她进入蜀山的跳板。 她思考了一下,在这种情形下,若是脱离段阑生行动,她活下去的概率是零。为了自己的小命,她必须认清现实,跟着段阑生行动。 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像有求于越鸿的时候一样,把敌意藏好,别这么生硬,免得他丢下自己? “……”陆鸢鸢指尖神经质地一抽,有种想啃咬指甲的冲动,但她忍住了,慢吞吞地站起来,垂下脸庞,旁人很难看到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柔柔弱弱的声音:“我叫陆鸢鸢,请问仙师怎么称呼?” 段阑生静默一瞬,报上全名:“段阑生。” 没有故弄玄虚地报什么给自己镀金的称号,但也没说一个多余的字。 陆鸢鸢点头,无比诚恳地看着他:“段阑生,谢谢你刚才救我。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她加重了“我们”的咬字,手也暗暗使力,抓住剑鞘不放。既然段阑生是为了救几个凡人而来的,那应该不会排斥顺手多救一个。 然而,她意料不到的是,段阑生突然一用力,将剑从她手中抽了回去,还迅速退后几步。陆鸢鸢以为他要拒绝带自己这个累赘,可仔细一看,他这不是拒绝的模样,倒像是……身体不适? 她懵了懵,试探着上前一步:“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 但她的靠近,立马就被制止了。 段阑生退到门边,用肩膀抵着门框,硬生生地与她拉开距离。气息淆乱,美人面被冷汗浸湿,一副竖起全身尖刺的模样:“别过来……离我远点!” 陆鸢鸢止步,看着他的模样,脑子深处的某一根弦,突然响了一下。 擦,她知道了——她怎么把段阑生月圆之夜形态不稳、也许会变狐狸的设定给忘了? 昨天是中秋节,今天是八月十六,太阳马上就下山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不就是个标准的月圆之夜吗! 老天爷是在玩她吗?遇险率100%死亡率90%的副本,金大腿还面临失灵的危险。危机感油然而生,陆鸢鸢硬着头皮说:“你现在还能动吗?要是能动,不如我们趁天还没黑赶紧下山吧。万一那妖怪回来怎么办?” 她这番话,仿佛点醒了段阑生。他深吸口气,紧紧抿住水红的唇,忍住失态:“……来不及,跟我来。” 这户村民的房子结构类似于四合院,前后左右各有一间房屋。段阑生推门走入其中一间没有死人、窗户门框也没有破烂的屋子,陆鸢鸢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这间屋子从前大概是一家几口人的寝室,以一道木墙隔成内外两间,内外各放一张床给大人和孩子睡,中间是没有门的。 段阑生反手关上屋门,自乾坤袋中取出符篆,二指注入灵力,衣袖无风飞舞。 下一秒,黄符上的朱砂窜过红光,烧了起来,却没有一点残渣落下。紧接着,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符纸表面那些龙飞凤舞的咒文,飘飘荡荡地脱纸而起,飘到半空,悬停半秒,就如星沙细闪,加速飞向四面八方的门窗。 撞上去那一刹,符文如金玉碎裂,化作一道闪烁的金光,融进了木头造的门窗里,化于无形。 陆鸢鸢知道,这是一种道家的设结界方法。房子本身就是天然的庇护所,所以,民间百姓会在家门口贴门神、驱小鬼。借完好无损的屋子为形,布下防护结界,也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过来。” 布完结界,段阑生丢下这句话,就跌跌撞撞地进了里间。 陆鸢鸢没追上去,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里头,自个儿爬到外间唯一的床上,将散乱的重新绑了起,才卷起手臂和裤管。 发妖缠她的时候,切开了她的衣服,在上面弄出了很多伤痕,好在,全是细长又浅的伤口,没有大失血的风险,衣服也没变成渔网装。 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被割破的地方有些痛痒,浑身不得劲。但抓挠肯定会更糟,只能忍住。 陆鸢鸢叹了一口气,从昨晚开始,她就一点吃的喝的都没进肚子了,眼下又倦又饿,生命值还低,只好先侧卧在床上,强迫自己休息一会儿。 这木床硬邦邦的,睡也睡不安稳。她蹙着眉,在半梦半醒间,猛地被一声巨响震醒,吓得睁开眼睛,坐起来。 窗外的天空已彻底暗下来了,屋子里黑魆魆的。响声是从一墙之隔的地方传出来的。陆鸢鸢惊疑不定,下床走过去,探头一看,瞧见里间的床铺空空如也,倒是地上,靠墙的地方有一个蜷成一团的人影。 与此同时,她的大脑里升起一段大写加粗的文字: 【砰—— 听见落地巨响,陆鸢鸢紧张地跑进里间,瞧见自己一见钟情的少年正经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她一颗心软得化作绕指柔,情不自禁地扑上去,伸出双臂,渴望能用柔软的裹束和一腔火热的柔情去融化他的烦恼。 但几乎是一瞬间,这柔软的束缚就被狠狠挣开了。】 系统:“叮!请宿主在10分钟内填补剧情,否则将有惩罚落下。” 陆鸢鸢:“……?” 上辈子她是上蜀山之后才认识段阑生的。现在还在凡人界,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原文剧情! 系统:“根据设定,你对段阑生一见钟情后,就多番骚扰他。一周目的你虽然没有剧情指引,却自发地做到了这点。二周目因机缘巧合,你和段阑生提前认识,那么,舔狗的职责自然也要提前履行。这是逻辑的延伸。” 陆鸢鸢烦躁地搓了搓头发。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在雍国醒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但是,自发地去维护人设,和被系统用枪逼迫着走剧情,体验感可谓天差地别。 再怎么自我开解,还是恼火。明知不可以,还是涌出了一股想和系统对着干的叛逆心。 等等,原文写的是柔软的裹束……柔软的裹束? 陆鸢鸢顿时想到了解法。 四处张望,还真的看到墙上挂了一根捆物的麻绳。她面不改色地将它抽下来,走向角落里的段阑生。确定他昏死过去后,陆鸢鸢蹲下,开始用绳子一圈圈地绑住他的身体。 系统:“违规警告……” 陆鸢鸢不耐道:“哪里违规了?原文又没说‘柔软的裹束’是什么东西,手臂是裹束,那绳子也可以是裹束吧?” 也许是被她的逻辑说服了,系统的违规警告没再响起。 第一次找到漏洞,成功违逆系统的要求,陆鸢鸢心情久违地舒畅,绑段阑生的动作更有劲儿了。 这么做,其实还有一个好处——她的生命值已经很低了,最好别有任何磕碰。用绳子代替自己去绑段阑生,等他挣脱时,遭殃的也是绳子而不是她。她就可以免受伤害了。 一圈两圈三圈……绕了五圈,应该够了吧? 陆鸢鸢吁出一口气,开始给绳子打死结。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段阑生眼皮微颤,突然睁开了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1 陆鸢鸢:“…………” 喂,这醒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因收敛原形、违背自然而产生的剧痛,密密麻麻地在骨血里游走。汗水落入瞳中,模糊了段阑生的视野。 察觉到自己前方冒出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少年绷紧到极点的神经一痉挛,仿佛在脆弱无法应战时,遭到外人入侵领地的兽,生出浓烈的警觉与敌意。 一动,他就蓦地发现,自己竟被一根粗粝的绳子五花大绑着,上身动弹不得,不由紧抿薄唇,眼中涌出几分惊怒与屈辱。 陆鸢鸢眼皮一跳,连忙后撤,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寒风拂过她的脖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紧接着,她眼睁睁看到,那条比她大拇指还粗的麻绳,被无形的气流削断成几截,滑落下来。 好死不死的是,她手里还捏着麻绳的两条尾巴。被绳子崩断的惯性一扯,她猛地失去平衡,往前一扑,砸在段阑生身上。 两人贴着墙,齐齐倒地。 隔着衣裳,陆鸢鸢的鼻头磕在他的锁骨上,酸胀得她的眼泪花瞬间就冒出来了。但下一秒,就有一股温暖纯净的热流从彼此身体相贴处,流入她的四肢百骸,比越鸿带给她的气运更要强烈,叫她身软骨酥,舒服到汗毛倒竖。 陆鸢鸢闷哼一声,想撑起身体的手,往下一按,不慎打滑了一下,也不知道最后压到什么地方了,段阑生的气息,陡然一僵。 下一秒,陆鸢鸢的脖子突然一紧。一个寒凉坚硬的长形物体,从下方冒出来,擦过她的耳垂,精确无比地挑着她外袍的领口,将她往上一顶,隔开了彼此的距离。 陆鸢鸢:“……” 陆鸢鸢被冻得一哆嗦,惊魂未定地侧目——原来是剑鞘。 段阑生仰躺在她下方,眉心隐隐缭绕着炽红戾气,声音沙哑而严厉:“你,刚刚想做什么?” 这人刚才对他做的事情,让他想起了初见她时的画面。见过她荒唐轻浮的本性,他实在无法将她今夜出格的行为往好的方面去想。 陆鸢鸢:“……” 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人,看到他这副模样,恐怕会以为他被女登徒子轻薄了。 不过也对。像他这种冰清玉洁、从来不和女人打交道、初吻初牵初抱初夜都要留给女主的小古板,刚刚的经历,已经大大超出他的可接受范围了。 陆鸢鸢装傻道:“我哪有做什么?我不就是没稳住,撞你身上了吗?” 段阑生眸中浮现出几分嫌恶,一字一顿道:“你绑我,叫‘没做什么’?” 看来是混不过去了,陆鸢鸢只好换了副说辞:“我听到你摔下地的声音,太担心你了,就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结果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猜,你应该是得了那种会打人毁物的狂症吧。要是闹起来,把妖怪引来,那就糟了。以防万一,我就先把你绑起来了。” 神色之委屈,语气之冤枉,就差把好心被当驴肝肺七个大字摔到他脸上了。 段阑生:“……” “再说了,我是凡人,可不是妖怪的对手。要是你有个三七二十一,我也会跟着遭殃。我有什么理由害你呢?” 顿了下,她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这时,寂静的空气里响起“刺啦”一声轻微的布帛裂响。 两人同时一僵。 这次,不用她再开口,段阑生一抿唇,闭了闭眼,收回剑鞘,将她放了下来。 陆鸢鸢一摸衣领,还好没破,只是裂开了一点儿。 也不知道段阑生是接受了她的狡辩,还是仅仅不想让她衣服烂掉。要不……乘胜追击一下,让他再也不想提起这件事好了。 陆鸢鸢想了想,换上真诚的语气,说:“段道友,我说真的,你若有什么暗疾,可以直说的,不用害羞,我不会歧视你。免得让我猜来猜去,闹出这么多误会,你说多不好,是不是?” 段阑生原本已经坐到一旁去,不看她了,闻言,再度睁眼,脸色微微一黑:“你想多了。” “哦,原来是我想多……” 这时,段阑生忽地抬眸,望向她身后,凝重而快速地吐出两个字:“安静。” 陆鸢鸢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地板变暗了,缓缓回头。 就和暗夜里的火光会惹来飞虫一个道理。在这座死村里,若是燃起屋中烛火,就等于是把自己变成靶子,告诉邪祟“这里有活人”。故而,从傍晚开始,这间村屋,就只有透过木窗缝隙落入的霜白月色可以照明。 然而此刻,唯一的那扇木窗的缝隙里,却钻进了丝丝缕缕的、海藻般柔软的黑色长发。陆鸢鸢屏住呼吸,视线上移,头皮一麻——一只浑浊血红的眼珠,正静悄悄地贴在其中一条缝隙外,无声地窥探着他们。 那东西在结界的阻挡下,似乎仍然隐隐感觉到屋子里有活人。 为什么? 难道……是她身上有太多划伤了,血腥味招惹了它? 陆鸢鸢僵硬地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祈祷它早点走。然而,事与愿违,那东西不仅没离开,还试探性地在窗户上爬动,换位置嗅闻。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身上一暖,被什么东西罩住了。 陆鸢鸢眼眸微睁,发现是段阑生脱了他的宗服,盖到她身上来了。 他的外袍极其宽大,轻轻松松就罩住了她。清冽的降真香气融了他的体温,隔绝了她肌肤的血腥味。 看来……他也发现了是什么在吸引邪祟。 陆鸢鸢咬了咬唇。藏在衣衫里,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才听见段阑生低声说:“走了。” 陆鸢鸢这次没吭声,把外套还给段阑生,微微背过身去。 这时,系统的提示音姗姗来迟地响起:“叮!原文剧情填补完成,角色完成度上升。” 刚才捆绑段阑生的那顿操作,系统真的没判她违规,让她混过去了。 陆鸢鸢心里微动,打开面板查看,发现副本进度已经变成60%了,角色完成度也从5%升到了8%。 最让她惊异的是,之前最高值一直卡在40/100的生命值,也有了突破。目前已经涨到了50/100。 这就是高人气的备选男主的buff吗?直接冲破瓶颈了! 发妖走后,段阑生没有再与她说话,情绪平复下来,换到了另一个位置,安静地打坐调息。 这把能不能活着出去就看他了。陆鸢鸢自然不会打扰,趁他修炼,眯了一觉。至天明前夕,被段阑生叫醒。 此时正是寅时末,尚未日出,月亮则已消隐在微微泛紫的天空中。这就意味着,段阑生不再受到月圆之夜的困厄了。 整座村子阴森得像是坟墓,浓雾遮天,连一声犬吠鸡鸣也听不到。 段阑生往引路符里注入灵力,两人追着它,一路赶到村子东头。白天的时候,这里立着的是一间结满蜘蛛网的破败荒屋。如今,它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座黑瓦白墙的豪华大宅。在荒僻的山村里格格不入,尤为诡异。 陆鸢鸢抬头,看到那翘飞的门头下,两个大白灯笼在风中晃动。牌匾乍一看刻了四个字,细看,却是拆解的笔画混乱地糅杂在一起,底下漆红门扉大开,门洞深黑,如一张深渊大嘴。 简直是电视剧里最经典的闹鬼凶宅形象。 当她站在门口的这一刻,【发妖】的副本进度,也跟坐火箭似的,飙升到了80%。 看来,这个地方就是boss的老巢了。不得不说,藏得还挺深的,白天黑夜两个样。难怪段阑生要在天亮前行动。 这座宅子很大,他们追着引路符入内,从走廊旁边不断掠过的大厅,全都空荡荡的,没有家具,也见不到活物,死气沉沉。 很快,两人就在后院找到了一个地窖。隔着石板,能听到微弱的啜泣声。 段阑生单膝蹲下,掌心压在石板上。这块重得需要几人合力才抬得起来的石板,在他手中,竟如孩童的积木板,轻轻松松就被推开了。 石板传出动静,地窖里的人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声,同时,飘出了一阵浓烈的酸腐臭味。天明前熹微的光芒落入,底下竟不止五人,粗略一看,有近十个人,有男有女,人人面上都充斥着恐惧。发现来的不是妖怪后,恐惧骤然变成狂喜,争先恐后地求救。 “我们是山下的村民!快救我们出去!” “我们几个都是运货经过这里的商人……” “我们被关在这里好久了!我们好怕,求求你们就我们……” 陆鸢鸢怕他们的叫声引来妖怪,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石板外面就有绳索,然而,段阑生将绳索一放下去,下面的人都沸腾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恶狠狠地挤开瘦弱的姑娘们,踩着她们的肩膀,想爬上来:“滚开!滚开!我要马上离开这里!” 一时间,哭叫和怒骂响成一片。 陆鸢鸢急道:“喂!你别踩她们!一个一个……” 就在这时,那男子的胸口却被剑风一扫,猛地掉了下去。 段阑生立在洞外,冷冷道:“你最后,她们先上。” 陆鸢鸢心中一动,瞥了他一眼。 底下那男子明显很不服气,可看到段阑生的剑,在此情形下,又不敢太横:“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她们的贱命值几个钱,我的命……” 就在这时,寂静的长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木头吱呀响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攀在木柱上,在飞快靠近一样。 陆鸢鸢吃了一惊,与段阑生同时回头,宅中暗影幢幢,只见一只四足落地的庞然巨物出现在走廊尽头。它有一头漆黑的长发,裂口一样占了半张脸、尖牙利齿密密麻麻的大嘴。但和陆鸢鸢之前看到的它不一样,之前的它,勉强还能看出是个人的五官,如今,那张脸却好像是从几块橡皮泥搓起来的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地隆起,只有眼珠子和嘴巴挖出了三个洞,爬动的姿势极扭曲,却又速度很快。 “我就说……怎么今晚村子里有股熟悉的生人味道……”发妖嘶嘶吐着腥臭的舌,看到陆鸢鸢,血红的眼精光一现:“我正要拼凑成我的下一张皮,你来得正好,我就拿你做我下一张皮!” 话音刚落,它长啸一声,飞奔而来。 段阑生拔剑,低喝一声:“退后!” 在新一代的弟子里,段阑生的资质应属上乘,否则,也不会那么快能下山。但他这次面对的敌人的攻击武器实在太过犯规了,无处不在的头发都是杀人利器,单单一根就能削断人的脖子。如果他手中所握的不是仙剑,而是凡人武将的普通刀剑,恐怕早被切割成无数片。 一时间,天空几乎被剑光映得通明。 趁此机会,陆鸢鸢赶紧救人,弯下腰,极力地去够她们的手,将底下的姑娘们一个个捞上来,原来她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一个个的脸都脏兮兮的。等最后几个男子也爬上来时,那地窖发出了几声让人害怕的“吱呀”声,尘埃扬起,轰然倒塌。 陆鸢鸢心惊胆战地回头一看。 好险!晚一步,这几个小姑娘估计就要压死在里头了。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小姑娘突然惊呼一声:“姐姐,你的手!” 陆鸢鸢不明所以,低头一看。因为拉人上来,她的袖子折起来了,露出了一截肌肤。她才看到,昨天傍晚被割伤的那些细长的伤口,如今竟都泛着不祥的乌紫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陆鸢鸢:“……” 不是吧,怎么看起来这么像中毒? 系统:“叮!原文剧情填补完成,角色完成度上升。” 系统:“叮!检测到宿主生命值低于安全线,为避免发生离魂反应,请尽快补充生命值。” 陆鸢鸢一愣。 她什么时候触发原文剧情了? 不会吧,难道这就是让她上蜀山的“重伤”? 系统:“正解,宿主。在最原始版本的剧情里,燕国起兵,你从登天山逃走,却没出宫门就被御林军捉住了。之后,你将被关入地牢。在被送去问斩的路上,再被盯上你的发妖劫走。而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剧情出现了无伤大雅的小变动——在越鸿的帮助下,你跑出了登天山,提前被捉住了,也提前遇到了段阑生……不管如何,结局都殊途同归,那就是——你毒发了。如果不上蜀山解毒,就会有性命危险哦。” 陆鸢鸢:“…………” 分不清是信息量太大还是毒发了,她真的有点头晕了。 这时,院墙上,突然传来了一声清喝:“妖怪休得放肆!” 什么人? 陆鸢鸢转头一看,只见半空中,出现了两名身穿蜀山宗服的修士,为一男一女。从宗服的制式来看,这两人都是比蜀山外门弟子高一阶的亲传弟子。 这两人一来到,就加入战局,帮着段阑生收拾发妖。胜利的天秤迅速朝他们倾斜,不多时,发妖就狼狈地被抽去妖丹,发出最后一声哀嚎,伏诛了。 沐浴着熹微的晨光,这两人从剑上落下来,走向段阑生。 段阑生收剑入鞘,行礼:“见过明道君,祁元君。” 被唤为明道君的男子随意地点了点头,态度有几分轻慢,正如每一个修士对待半妖的态度。 一众被掳来的凡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激动地跪拜起了仙人。 明道君随意一挥手,看到脸色苍白、几乎晕厥过去的陆鸢鸢,目光微闪:“这个凡人……” 段阑生沉声说:“她被发妖所伤,中了毒。” 那名姓祁的姿容秀丽的女修士蹲下来,查看陆鸢鸢的伤口,摇摇头,道:“是化骨青。若是金丹修士,此毒只要自己运转灵力、逼出身体就行了。但她是凡人,断然没有自己解毒的能力,如果置之不理,三天之内,必会毒发身亡。只能将她带到蜀山医治。” 祁元君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往陆鸢鸢嘴里塞了一颗丹药。 那丹药很小,呈现乌黑色泽,入口即溶,颇具仙力。陆鸢鸢顿时觉得自己伤口的痛楚减轻了许多,整个人也变得昏昏欲睡,一下子就合上了眼。 祁元君站起来,说:“让她睡吧,这样路上她也不会太疼。” 明道君颔首,看向段阑生,淡淡道:“我们接到你们的求救信号,便迅速赶来了,但路上有些耽搁,还是晚了两日,没想到你们这里的情况会如此危急。对了,你不是和子修、叶孝他们四个人一起出任务的吗?他们现在在哪里?” 子修、叶孝等人,就是中途撇下段阑生的那四个坑货队友。 段阑生立在晨光中,蹙眉:“我没有发送过求救信号。” “什么?” 就在这时,前去地窖里查看情况的祁元君发出一声低呼:“师兄,你快来看这里!” 借着剑光照明,三人走近那破口,塌了一大半的地窖的角落里,竟还窝着四个穿着蜀山宗服的男子。 两个开膛破肚,满眼满嘴都是头发,死状与外面的村民一样。另外两个也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像是已经饿了很长时间了。 看见来人时,这两个还活着的弟子先是瑟缩了一下,发现来的是蜀山的修士,他们露出死里逃生的狂喜之色。 明道君蹙眉,看到他们这副连乞丐也不如的模样,问:“求救信号是你们发的吗?你们下凡时,明明是五个人结伴而行,为何你们四人会在此处,还闹得如此狼狈?” 其中一人僵硬片刻,突然扑上前,涕泪满面道:“道君!都怪段阑生啊,他娘是妖怪,他和我们也不是一条心的,擅自离队,我们几个为了追他,关心则乱,才会中了发妖的圈套,落得这个下场!” 另一人愣了下,也鬼哭狼嚎地附和起来:“是啊——道君!都是段阑生的错,您一定要在宗主面前为我们做主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2 “醒醒。” 陆鸢鸢听到有人对自己这样说,鼻端涌入一阵奇异芳香,通体舒畅,慢慢地苏醒过来。 一张陌生的稚气脸庞在她上方冒出来,与她四目相对,嘴里惊奇道:“啊,真醒了!” 陆鸢鸢:“……” 她周身乏力,一摸身体,发现自己已换上一件雪白的道袍,衣袖很宽,撩起一看,手臂的肌肤娇嫩白皙,已经完全没有发妖割出来的血印了,腹中也毫无饥饿感。 她置身在一座洞府里。更确切地说,是一座空旷的大殿,白玉为墙,穹隆镶着明珠,木柜药架排列成行。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金色圆肚鹤雕丹炉摆放在大殿正中央,袅袅烟气升天,沁人心脾,一点也不呛人。 旁边的小童轻哼一声:“不用看了,这里可是蜀山。我喂你吃了治身丹,能促进骨血愈合。这些小划伤早就长好了。” 小童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 他年纪还小,未到下凡人界历练的年纪,但是,去过凡人界的师兄师姐说,下面那些凡人看到他们,都诚惶诚恐,态度恭敬。 这个凡人要是知道自己不仅来了修仙界,还吃了仙丹,肯定会比他们激动,说不定会兴奋到手舞足蹈。 只是他失望了,陆鸢鸢丝毫没露出激动的表情。 这时,一道温醇的声线从远方传来:“扶峦,那个凡女醒了吗?” 来者是一名外表三十出头的男子,他身形瘦高,面容端正,气质持重,身穿宗袍,广袖飘飞,黑发长至膝,只用一根短短的玉簪束起。 陆鸢鸢心里一动。 这位兄台,正是她上辈子成为丹修后,与她同出一门的二师兄——齐怅。 被称作扶峦的小童向男子行了一礼,很向往的模样:“道君!” 随即,又转回来,神气地对着陆鸢鸢挺起胸膛,介绍道:“这位是蜀山剑派丹青峰虚元真人的亲传弟子——齐怅,这次多亏了他相助,你才能活下来。” 毕竟上辈子在这里待过那么多年,蜀山剑派的构成和弟子之间的互称,陆鸢鸢非常熟悉。 蜀山的门生来源,有两个渠道。 第一类门生,是从外面吸纳回来的苗子。就跟现代招生一样,来源广泛。他们有的是散修,有的家里是灵草商、炼器商,也就是祖上只和修仙沾了一点边边,有的来自于修仙界一些名不经传的小世家——这是因为,赫赫有名、有一定地位的修仙世家,都会把孩子留在身边培养,壮大自己的家族,不会千里迢迢送到别人门下去。 除此以外,蜀山修士在凡人界执行任务时,遇到有灵气的好苗子,或是有缘的孩子,也会带回蜀山。 段阑生就是他们在妖界捡到的孩子。 这一类弟子,统称为外姓门生,也可叫外门弟子。进入蜀山后,他们会先从底层学起,上各式各样的课程,努力修行,等结出金丹,才可以去蜀山的任务堂领宗门任务,赚钱赚经验。 蜀山实行严格的考核制,每个门生都有自己的等级。违反门规会扣分,完成宗门任务,则能得到积分。别小看这一积分等级制度,因为每一年,七大峰的峰主都会从评级第一等的弟子里选几个人,收为亲传弟子——这是每一个想在仙途登顶的门生都梦寐以求的位置。 齐怅,就是修仙界一个炼器家族的传人。说直白点,就是修仙界的专供铁匠。他家里很擅长造武器,但缺了点儿仙术修养。这么下去,他们世世代代都只能在这个行当里打转。所以,当年,齐怅爹娘拼死拼活把小儿子送来了蜀山。 好在,齐怅也很争气。他是丹修,在蜀山,丹修属于后勤,就算是战斗,也不用冲在最前。他们的门槛比剑修要低,若没有精进的意思,也不强求一定要修炼出金丹——当然,没有人真的会不修炼,毕竟金丹代表着长寿。 齐怅不仅在三年内就修炼出了金丹,还成为了虚元真人的亲传弟子。简直是宗内所有以丹修为目标的小弟子的偶像。 而这个叫扶峦的小道童,目前还是外姓门生。所以,他不能喊齐怅师兄,只能唤他做道君。 以上,是第一类门生来源。 第二个渠道,就是在蜀山剑派里出生的孩子。他们的双亲中,至少有一方是蜀山七大峰的要员,所以,他们一出生就是亲传弟子。跳过独自摸爬滚打的岁月,继承最上乘的天赋,从小享受最好的资源,可谓是赢在了起跑线上,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蜀山大师姐,就是如今这一任蜀山掌门的孩子。 种种思绪,在陆鸢鸢心底闪过。看到齐怅已走到床边,她作势要起来。 齐怅做了个免的手势,颔首:“不必,你躺着吧。” 陆鸢鸢点头,躺回去,不卑不亢地道谢:“多谢道君相救。” 齐怅有些意外,微微一挑眉。 在他遇到的凡人里,十个有十个见了他都是吵吵嚷嚷。这个凡女看到他,倒是安静。 这样也好,他的耳根清净多了。 齐怅端详她,负手道:“你如今感觉如何?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陆鸢鸢道:“我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我记得自己叫陆鸢鸢,被妖怪掳走,然后被你们救了。再前面的事就不记得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留在蜀山,她就不能说自己记得自己是谁,免得被送回去。 “无碍,你本就体弱,先好好休养,思虑不宜过重。”齐怅转向小童:“扶峦,随我过来。” 走到陆鸢鸢听不见的地方,齐怅才吩咐道:“她送上来的时候,毒已过于深入血络。可惜,师尊如今在闭关,光凭我的力量,无法帮她拔除余毒,只能用丹药压制。等大师姐回来了,我会传信请她来替陆姑娘看看,在解毒方面,她更胜我一筹。这段日子,就劳你看好她了。” 扶峦道:“是!” . 之后两天,陆鸢鸢都待在洞府里,每天都要吞一堆丹药。此外,每日三餐都有人送饭过来。 蜀山不是和尚斋,饭菜有荤有素。只有极少数已到辟谷阶段的修士才不吃水谷杂粮。 上辈子,她穿过来时,在她身边照顾自己的不是扶峦,看来,这应该是随机的人选。不过,扶峦还是小孩子心性,对待凡人时,并没有其他修士那么高傲,还是挺容易说话的。 来到蜀山的第三天,陆鸢鸢的精神好转了一点,午膳后,她放下碗,问道:“扶峦,请问一下,那天和我一起回来的那个叫段阑生的修士,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她的生命值不太够了,需要找段阑生帮忙。 扶峦的脸色有些奇怪,似是有些厌恶:“他?你问他做什么?” 陆鸢鸢道:“他救了我,我想向他道谢。” 扶峦嘀咕:“现在可能不行,他在受罚呢。” 陆鸢鸢垂下眼,说:“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吗?我想顺便散散步。” . 在陆鸢鸢的一再坚持下,扶峦不太情愿地带她走出了这座洞府。 反正蜀山也不是什么禁地,带她四处走走也无妨。现在,他也拿不准道君要不要将她收留下来。万一以后要送她回凡人界,那陆鸢鸢就没什么机会看到蜀山景色了。 陆鸢鸢穿了件厚点儿的衣裳,一走出洞府,景色瞬间变得开阔,无数险峻的山峦在眼前铺展开来。像水墨画似的,烟云袅袅,虹光闪烁。壮丽无比。此处地势极高,但不是最高的。仰头看远方,还能看到几座高高耸立的峰峦,顶端隐没在云层里。 “那些望不到顶的山,就是七大峰峰主的居所。看到中间那些白色的屋子了么?亲传弟子便住在那儿,和我们不在一个地方。”扶峦像个小大人一样介绍着,带着她走向前,只是,往前走个几十米,就没有路了,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片悬崖绝壁。 绝壁旁栽种了一棵银杏树,树下修筑了一座红色小瓦房,底下缀着一个金铃。 “在蜀山,不是每一个弟子都有剑的,我就还没有。还有很多地方不能御剑飞行,所以,我们通常都是坐车的。”扶峦走到金铃旁,摇了摇,两人等了一会儿,云雾翻涌处,忽然有一个黑影在靠近,寒冷的疾风迎面拂来—— 陆鸢鸢睁大眼。 一匹神勇明俊的漆黑四足麒麟,鸣啸一声,踏空而至,落在他们面前。身后拖着一辆巨大的车子。说是车子也不确切,因为它底下没有轮子,只有四团火在燃烧,上车的地方还放了个开口的乾坤袋。 “这就是我们的车子,麒麟舟。坐一程,只要一银石。” 扶峦一边说,一边期待陆鸢鸢露出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当初,他刚来到蜀山时,可是被这些事物震得一愣一愣的。他就不信一个凡人还能比他淡定。 然而他失望了,陆鸢鸢只是“哦”了一声,受教地点了点头。察觉到这孩子盯着自己,她一愣,也看了过去。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 “……” 陆鸢鸢微感不明所以,看见这小孩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恍然大悟,宽慰道:“放心,车费……我会还你的。” 在修仙界,人间的金银财宝是用不了的。这里的硬通货是灵石。按照成色,分成不同等级和价值。用现代思维来理解,就相当于不同纯度的黄金。 但有些时候,灵石也不是那么方便。毕竟它太贵了,找零很麻烦。好比去菜市场买菜,没人会揣一块黄金去。 银石,就是比灵石低一级的流通货币。它是灵石淬炼后的碎渣。 坐一趟麒麟舟,一个人收费一银石,相当于坐公车投一块钱,很划算。 只是,外姓门生不是人人都有金丹,可以去接任务。没有金丹的弟子,若是家里有钱,那么日常生活还算宽裕。若是家境贫寒,就只能在蜀山做一些后勤的工作来换取生活费。 蜀山包吃包住是没错,但,白花别人的辛苦钱是不厚道的。 然而,不知为何,听她说完,扶峦却好像生气了。 “谁管你要车费了!”他气呼呼地从袖子里摸出两块指甲大小的圆形钱币,丢进麒麟舟那个乾坤袋里,“上来吧!” 陆鸢鸢:“……” 这是在气什么?她都保证会还钱了,还不高兴么? 算了,还是少说话吧。 两人在麒麟舟上找了个位置坐下。麒麟前蹄一划地,往天空跑去,两边景色不断掠过。风很大,但没有刀子刮脸的疼痛。因为麒麟舟上方罩了一层结界,不至于让里面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 扶峦抱臂,道:“飞得很稳吧?这些麒麟都是水荏峰亲自喂养的,他们那里养了好多好多的灵兽,厉害吧。” 陆鸢鸢这次很聪明,没有多说多错:“嗯嗯。” 扶峦摸了摸下巴,心情又好起来了。 麒麟舟在半空盘旋了数下,开始按照既定路线飞行。途中,有弟子上车,也有弟子下车。瞧见这里坐着个凡人,众人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有凡人被带回来了。 随着时间推移,麒麟舟的飞行路线越来越靠下方,也渐渐没人上来了。 因为,他们此趟的目的地——刑石台,就在蜀山最幽暗的底部。 这里是蜀山惩戒弟子的地方,一贯没人会特意过来。 陆鸢鸢从麒麟舟下来时,感觉到有水滴落在自己脸上,原来是下雨了。 蜀山上空布有阵法,一年四季,惠风和畅。但这种特殊buff不包括刑石台。 毕竟,来这里受刑的弟子都是犯了错的,哪能让他们过得那么舒服? 扶峦从乾坤袋里摸出两把油纸伞,递了一把给她,默默地在前方带路。 通往刑石台的路,位于两侧山崖的中间,往上看去,是一线狭窄的天,很有压迫感。沿着湿润的黑石路一路前行,大约走了二十分钟,陆鸢鸢终于看到了一片低凹的石地。 前方是一片山谷,山谷中,有一座漆黑的平台。如今在那上面,跪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他被雨打得湿透,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扶峦站定,鄙夷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了,刚挨过鞭子,要关到明天才能走。” “他为什么会被罚得这么厉害?” “因为他害死人了呀!你不知道,他不是人,是狐妖的孩子。这次去凡人界做任务,他可把其他人坑惨了。有四个门生和他一块儿下山,结果呢,他擅自离队,那四个弟子为了追他回来,被妖怪杀了两个……他不被罚就怪了。哼,妖怪就是妖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陆鸢鸢撑着伞,站在高台上,一声不吭。 上辈子,她穿过来的时候,要比现在晚一点儿。 那时,段阑生已经受罚完毕,但这种刑罚不是那么快就能好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摇摇欲坠,只能一瘸一拐地行走。 她喜欢他,心疼他,给他送过药,也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各种版本的故事。 因为怕触及段阑生的雷区,她没有问过他真相如何。还理所当然地觉得,肯定是那些人欺负他,他才会走掉的。 这一世,她终于知道前因后果了。 等扶峦说完,陆鸢鸢的指甲轻轻敲了敲伞柄,侧头看他,问:“段阑生自己承认的吗?” 扶峦哼道:“他当然不承认啊!哪会有人承认自己做错的事。但是活下来的两个弟子都一起指认他了。哎,陆鸢鸢,你是不是没怎么见过妖怪啊?不用奇怪的,他们都这样,又狡猾又卑鄙又诡计多端……”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身边的人突然抬步走向段阑生,瞪大眼睛。 暴雨纷纷。 陆鸢鸢打着油纸伞,一步步靠近那个满身鞭伤的少年。 在这几天,她想了很多。 来蜀山前,她的目标是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她可以放下尊严,可以低下头装模作样。 可人是不会满足于现状的,活下来后,下一步,就会想着怎么样才能活得有尊严,怎么样才能飞得更高,不要一辈子待在烂泥里。 她不止想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她还想活出一个和前世不同的人生。 她想报复,想让段阑生也哭,让他品尝她受过的痛苦和挫败——那种为了一件事努力了很久,却突然踏空,从天堂掉进地狱的绝望感。 她想毁掉段阑生最看重的东西,毁了他的事业和爱情。 那么,应该怎么做才好? 发愤图强,勤加修炼,在事业上打败他吗? 她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可她知道这很难。段阑生有作者赋予的光环,天资和气运都是上上等。尽管他如今只是一个初出茅庐、名不经传还处处不受待见的小剑修,可未来,他注定会扶摇直上,以伏诛鬼帝的功勋,被铭记在修仙界的史册上。 她这么一个神憎鬼厌的小炮灰,就算没日没夜地修炼,也很难超越他的成就。 那么,让他爱上自己,再狠狠地背叛他呢? 言情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女主角想报复一个地位比她高又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方法就是把这个人追到手,让他品尝到最好的爱情,再狠狠甩掉他,让他后悔一辈子。 只可惜,这条法子,只适合用在“女主角”身上。 她一个炮灰,用这种办法只是东施效颦,行不通的。 所以,她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目前,她处在系统操控里,无法和段阑生老死不相往来,也当不了段阑生的爱人。那么,不如转变自己的心态,退一步,去当他的好友。 段阑生现在没有任何走得近的朋友,正是她乘虚而入的最好机会。 这一次,她主观想刷的是友情值,她想,应该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引起段阑生的厌恶和逆反。 …… 这三天来,陆鸢鸢一闭上眼,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这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这种做法是不是不自量力、这样做能不能伤害他。但至少,这个念头,将她从无尽的矛盾里解救出来了,也扭转了她消极的心态。 从现在开始,她要接近段阑生,要取得他的信任,当他在爱情之外最看重的人。接近他,背叛他,报复他。 雨丝纷飞,陆鸢鸢深吸口气,走上刑石台。 目标是定好了。但友情这种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立起来的。 她只能用笨方法去做。 粗糙的石面上,血丝滴滴答答地化开。她来到跪着的少年前方,将油纸伞举到他的头上,挡住雨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3 稠密的雨珠瓢泼而下,噼里啪啦地打在油纸伞上,笼罩出底下一方无风无雨的小天地。伞上一团团墨荷白荷,忽明忽暗,仿佛要洇开了似的,一如刑石台上那滩晕开了的暗红色的血。 陆鸢鸢一手撑伞,另一手伸入怀中掏了掏,摸出一个青玉小瓶。 想用最快的速度拉近和一个人的距离,在所有人都背弃他时和他做朋友,是一个好方法。 现在的修仙界从上到下都歧视半妖,别说是对他雪中送炭了,不落井下石都算好的了。 她偏不随大流,偏要逆流而上,为段阑生提供帮助。 将来他想起今日种种,应该会觉得她是患难与共的真朋友吧。 因初到蜀山,她手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个青玉瓶里装的仙丹,名唤天参丹,是用蜀山种植的人参研磨炼成的,可以补益元气。 这些人参,生于灵气充沛的地方,年复一年地吸收天华雨露,比凡人界土生土长的人参功效强得多。但在修仙界,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好东西。所以,扶峦很大方地给了她一整瓶,让她当钙片嚼着吃。 陆鸢鸢拔出玉瓶的塞子,往手心一倒,一颗玄色仙丹滚到她掌中。 就在这时,意料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跪在刑石台上的段阑生,身上蓦然闪过白光,紧接着,他就从她眼前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衣衫。在衣裳底下,隆起了一座小山。 陆鸢鸢一呆,蹲下来,屏住呼吸,轻轻掀开衣衫,底下的光景展露在眼前。 衣裳里,趴卧着一只狐狸。 尚不是魅骨天成、风华绰约的大狐妖,看起来就和一只猫儿差不多大小。耷拉着耳朵,闭着眼眸,眼型变得比人类的时候更媚气上挑。全身毛发雪白,毫无杂质,毛尖泛着银光,还有一圈蓬松的护心毛。狐尾从衣裳边缘露出一截,吸满了雨水,还是很粗,足见毛发有多浓密。只就是后背血迹斑斑,皮开肉绽,看着就疼。 “……段阑生,喂,你还醒着吗?” 陆鸢鸢皱眉,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他的狐耳,试着唤醒他。可叫了半天也没反应。 这可不行,她来都来了,药也拿好了,不可能空手而归。 看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就当成是给生病的狗喂药就好了。反正狐狸也是犬科。 陆鸢鸢定了定神,将油纸伞夹在脖子与肩膀之间,挪近了一点儿,伸出一手,从上方捏住段阑生的上颌。手心摩擦过那漆黑的鼻头,能感受到湿润温热、比平时略快的鼻息喷在肌肤上。另一只手则从同时从底下发力,慢慢地掰开了他紧闭的嘴,将天参丹塞了进去。 可还没成功喂进去,指头便传来痛楚。 段阑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尖锐的狐牙上下合紧,不让她继续深入他的口腔。身躯下弓,露出了攻击的姿态,喉咙里发出了饱含威胁之意的低鸣。那声音一听就不是宠物猫狗能发出来的,而是山野兽类的叫声,让人胆寒。 原形为动物的妖怪,在身体虚弱时,对人形的控制力会减弱。有时候,还会迫不得已地现出原形。每逢这种时刻,他们的兽性和警惕心会大大提高,基本都会藏起来,免得被不熟悉的人或妖怪看到。因为,这是他们迎敌能力大大减弱的信号,简直是在脑门上凿着“我现在很弱,快来吃我”这句话,也会让他们感到极度羞耻——就像是学会穿衣服的人类被迫裸|奔。 陆鸢鸢疼得倒吸一口气,不仅没退缩,还冒出了火气。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倒直接丢开油纸伞,身体压上去,将段阑生的嘴硬生生地掰开了,不顾那条粗粝狐舌的推阻,硬是将丹药塞进了他的喉咙,强迫他吞下去。 为免他吐出来,陆鸢鸢跪在地上,用力捏住他的狐嘴,紧紧盯着他,重复道:“吃下去!这是天参丹,是药!” 一人一狐面对面较劲了半天。段阑生最终还是因为双方的体型差距而败下阵来。凉丝丝的清苦味儿在舌根淌开,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哝,僵硬的头颈慢慢地松弛下来。 这么一折腾,陆鸢鸢也累得够呛,收回手来。 或许已经明白她没有敌意,这一次,她的手指收回来时,段阑生没有再咬她,蜷紧身体,倒像是昏了过去。 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匆匆淌水跑来,将油纸伞举到她头上,道:“陆鸢鸢你疯啦,这可是半妖!你好心帮他,他不领你情还咬你,你管他作甚?快跟我走吧,别和这种人来往了。” 陆鸢鸢摇摇头,手按着膝,指尖的血珠渗入裙裳中:“我可觉得,妖怪也不全是坏的。人里面有坏人,妖怪里面也有好妖。要不是他在凡人界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 作为一个信奉人人平等、没有被修仙界的种族鄙视链洗脑的现代人,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一世,自己当着段阑生的面说这种话的目的,已经不那么纯粹了。 “你你你……哎,算了,你爱报恩就报恩去吧,早晚后悔。”扶峦噘嘴,一副跟她说不通的模样:“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好起来,这么一淋雨,回去要是生病了,也是你活该。” 扶峦一语成谶。 当夜回去,陆鸢鸢发起高烧。 这具凡人的身体,还是太孱弱了。 好在,强行给段阑生喂药的时候,她趁机吸收了很多气运。如今,生命值有50/100,就算生病也不会很难受。 当然了,她也清楚,自己不能一直依赖吸收气运的方式生存。靠树树会倒,靠人人会跑。还是要好好修炼,找到自己的立身根本才行。 而角色完成度,在她进入蜀山后,就一举提高到了15%。果然,这是她很重要的一个人生转折点。 这天,天黑后,陆鸢鸢散着一头青丝,躺在先前的洞府的床上看书。 这么晚了,扶峦早就走了。 躺久了,有点口渴,陆鸢鸢揉了揉眼,将书放到旁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倒杯水喝。 这时,她突然听见外间的结界有动静,还传来了两道模糊而低微的说话声。一道属于扶峦,另一道声音,则低柔得有些雌雄莫辩,又莫名地熟悉。 “……好,我晓得了。” “她今天还淋了场大雨,余毒没清就瞎搞。凡人就是麻烦……” “无妨,我先看看吧。” 这么晚了,谁会这种时候过来? 陆鸢鸢诧异地循声望去。看清来人时,她大惊,脚下一踩空,跌坐在床前的地上。 她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个人随手摘下斗笠,朝她信步行来。 那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人,面容深邃,身段修长,肤色雪白,瞳眸呈现出淡淡的茶色。离床边尚有一段距离,便让人感觉到一丝压迫感。 因为她长得太高了。 对方一步入内殿,看见本来应该待在塌上的陆鸢鸢正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自己,微微一挑眉。 被对方的视线扫到,陆鸢鸢垂头,十指紧紧扣住台阶,若无其事地挪回床上,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元君,她就是拜帖上的凡女。”扶峦没察觉到陆鸢鸢的异样,小脸红红的,显然对眼前的女子颇为仰慕。说罢,又转过来,向陆鸢鸢介绍道:“陆鸢鸢,这位是我们蜀山丹青峰的大师姐,殷霄竹。” 殷霄竹。 陆鸢鸢眼睫微颤。 没人会比她,对这个名字的情绪更复杂了。 殷霄竹,她的父亲是蜀山宗主,归属于蜀山剑派最强的一脉——剑宗。可她没有成为剑修,拜入的是以丹修为主的丹青峰。 同时,她也是段阑生前世今生都喜欢的白月光。 据说当年,宗主夫人身怀有孕时,曾被妖怪掳走。等宗主寻回妻女时,宗主夫人已过世,只剩下一个女婴。可以说,殷霄竹一出生就和妖怪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但难得的是,她并没有对段阑生产生偏见。容貌美,心肠好,课业优秀,性情温柔,怜惜弱小……简直集合了小说里所有完美白月光的优点于一身。 莫说是段阑生了,全蜀山大部分的男弟子都暗恋她。 然而,陆鸢鸢并没有多少和她相处的记忆,对她的了解,也大多来自原著描写。 首先,碍于“备选男主必须是处男之身”的设定,原文作者虽然给了段阑生暗恋大师姐的设定,却没有在两人间写什么亲密桥段,发乎情止乎礼。更重要的是,前世,因为陆鸢鸢扭曲了剧情,正牌小狐狸女主从来没出现过。段阑生、女主角和大师姐的纠葛三角恋都没地方展开。 所以,陆鸢鸢在一周目从未察觉到段阑生喜欢大师姐,也没法在二周目里从原文提取出更多信息。 上辈子,她和殷霄竹最长时间的一次交集,也就是她被杀妻证道前的那半年…… 陆鸢鸢一晃神,殷霄竹已来到她跟前,轻轻地坐在床沿。对方身上有一阵淡雅的降真香气,笑意和煦,态度亲切:“莫怕,把手给我,我先给你诊脉。” 陆鸢鸢定睛看向对方递向自己的手。 殷霄竹的手掌很大,指节修长,可以完全包住她的手。 她戴着雪白的手套,似乎不喜与人接触。 陆鸢鸢盯着这只手,前几天夜里,在她脑海深处闪过的一个主意,又在蠢蠢欲动。 那几天,她一直在思考,究竟怎么做才能让段阑生不痛快。既然他现在暗恋大师姐,那么,如果她能和大师姐亲近一些,打好关系,瞅准时机在大师姐面前抹黑他,是不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打击到段阑生? 从上辈子短短半年的交集来判断,殷霄竹在对待弱女子时,似乎格外耐心,也愿意多照顾几分。于是,将手递给殷霄竹的同时,陆鸢鸢微一咬牙,决定先试探一下对方,便装作弱不禁风坐不稳的模样,倒向对方,将头靠到对方胸口上。 殷霄竹蓦地一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4 陆鸢鸢厚着脸皮,一鼓作气地把脸颊压上去。才贴上对方的胸口,她的脑海就倏然闪过一个很直白的想法。 ——好平的胸。 有些不合时宜地,陆鸢鸢心中涌出一丝丝羡慕。 她这具身体现在只有十五岁,还处在发育的年纪,有时,乳肉还会隐隐作疼。但毕竟已经是二周目了,她很清楚,再过几年,自己会发育成什么模样。 她还是更喜欢这种轻轻小小的平胸。 殷霄竹的眼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突然,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一侧,两人的姿势由此改变,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陆鸢鸢从趴胸,变成了背靠她的臂弯。 看来,殷霄竹不喜欢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贴近她。可是,她也没有推开自己,还愿意扶着自己的背……这么说的话,殷霄竹应该不歧视凡人。 有戏。 只要殷霄竹不反感,就有机会继续接近她。 陆鸢鸢思忖,面上继续作怯弱不胜状。 殷霄竹侧坐在床畔,右手托着她的后背,左手握住陆鸢鸢的右手,慢慢调整为与她掌心相贴、十指交叉的姿势,说:“放松,不要抵抗。” 话音刚落,一股柔和又不失强势的灵力,猛地从彼此交握的掌心灌入陆鸢鸢的身体。她身子微震,视野白若星闪,感觉到这股灵力正在她体内顺着经脉的流向游走。 丹修的业务范围很广泛,不止会炼丹配药,也医毒双修,堪称修仙界最全能的辅助。到金丹中期,他们还可以修习一门叫“探魂术”的法术,将灵力注入伤者身体,原理就跟照x光似的。 也许是因为她目前是凡人之躯,有点受不住灵力冲击,好一会儿,她的视力才徐徐恢复,发现自己已经软倒在殷霄竹的肩上,一抬眼,正好能看到对方微翘的下巴。 殷霄竹用一支细长的黑玉发簪束着长发,鼻梁秀颀,双眼皮褶修长而深,睫毛纤长。耳垂薄薄的,没有穿耳洞,显得白皙而干净。她 为了打发时间,陆鸢鸢都快要数清楚对方有几根睫毛了。探魂术却还没结束。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了,她总觉得,这股灵力,在自己腹部的位置转得有点久。 陆鸢鸢想到一个可能,神经突地微微一跳,有点儿不安。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前世的她,虽然没修炼过这个法术,但她知道,探魂术一般都是用在金丹修士身上的。 能伤到金丹修士的东西,无非就是邪祟。 也即是说,这种法术对阴邪之气,应该是很敏感的。 系统说过,附身在原主身体上的她,和夺舍生人的妖邪可以归为一类,命脉阴气很重。殷霄竹不会察觉到什么端倪吧? 好在,结果似乎是她多想了。 片刻之后,殷霄竹松开她,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说:“你的身体太虚了,透骨青怕是不能一次性解决,至少,要调理半年时间。” 陆鸢鸢一怔。 半年这么久? 不是吧,她上辈子也就是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就已经活蹦乱跳了。为什么二周目严重了那么多? 难道这也是蝴蝶效应? 因为她这两辈子中毒的时间和方式有所不同,所以,后遗症也有轻重之分? ……算了,这个答案不重要,有得治就行了。 陆鸢鸢回神,将袖子掖好:“谢谢大师姐。” 扶峦一瞪眼,纠正道:“喂,你又不是蜀山亲传弟子,不能叫大师姐的,得叫元君。” 陆鸢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嘴瓢,不小心喊错了书外的称呼。 心念微转,陆鸢鸢轻轻低下头,拧着手指,佯作温顺:“对不起,元君,我不是故意对你不敬的。我以前在凡人界看过一些和修仙界有关的话本,书里的人都唤年长者为师兄师姐,我很羡慕他们的情谊。来到蜀山后,我才知道天底下还有元君这么高贵优雅温柔的仙子。我对元君一见如故。见你第一面,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十分亲近,所以,一时忘了分寸,情不自禁就用了话本里的称呼……” 科学实验证明,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如果其中一方率先直白地表达出好感,另一方也会不自觉地提高对前者的印象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好听的话又不需要成本,只要可以拉近和殷霄竹的关系,多吹一些彩虹屁又何妨?她又不会掉块肉。 说完,陆鸢鸢才抬起头,观察对方反应。 殷霄竹的眼眸仿佛闪动了下,神色莫测地看着她,突然,勾了勾唇:“我也觉得与你挺投缘的。听齐怅说,你叫陆鸢鸢?” 陆鸢鸢一愣。 对方这反应,好像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这是客套话吧? 陆鸢鸢谨慎地点点头:“是的。” “透骨青每隔十日就要解一次毒,中途,或许会有一些突发情况要处理。我平时起居修炼教习都在丹青峰,来来去去也挺麻烦。既然你我投缘,在你余毒未清这段时间,暂时先搬到我旁边去住。”殷霄竹说:“明日,我让人来接你。” 陆鸢鸢:“……?” 扶峦:“……!!!” . 陆鸢鸢打死也想不到,事情会朝着这种诡异的方向发展。 但第二天睡醒后,她暂住的洞府真的来了两个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小女修,说要接她走。 殷霄竹是这么容易讨好、这么容易接近的人么? 还是说,因为医者仁心,且她是凡人,又是同性,所以,殷霄竹对她的防备心要低一些? 陆鸢鸢眼前浮现出上辈子的一幕幕。 在她的前世,这个时候,殷霄竹根本没来看过她。她伤愈后,是齐怅见她一问三不知、满脸茫然的模样,才动了恻隐之心,留她成为蜀山的外姓门生的。 但齐怅也只是在开头帮了她一把,如同随手做了件善事,之后,他就没怎么过问她这个小虾米的发展了。 由于至死也未成为虚元真人的亲传弟子,陆鸢鸢上辈子没有住过一天亲传弟子的洞府。 陆鸢鸢:“……” 从越鸿放走她开始,连锁反应就在不断地发生,大方向不变,细节却有了很多不同。 只是,就目前而言,她尚未看出有什么坑在等待自己。 陆鸢鸢没有随身行李,连换洗的衣服都是来到蜀山后才有的。所以,向扶峦道谢后,她就两手空空地跟着两个女修坐上了麒麟舟。 蜀山的丹青峰悬于长空之下,山中奇花异石,飞瀑如虹。从此处,可以俯瞰蜀山壮丽的全景。不过,陆鸢鸢没有太多自由活动时间,就被直接领到了目的地。 殷霄竹是宗主之女,又是丹青峰大师姐,独拥一座寝宫。两旁还有偏殿、书房、炼丹室、浴池等设施。 两名女修将陆鸢鸢带到偏殿门口,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木盒子,递给她。 陆鸢鸢接过来打开,瞧见里面放着一枚掌心大小、色泽浅翠的玉牌,瞬间了然。 在蜀山,亲传弟子不仅灵力强,地位高,身家也比外门弟子丰厚。往往,他们会招收仆役,替他们打理生活起居事务。说得直白点,就是请保姆。 会来干这个的,基本都是囊中羞涩的外姓门生。 不过,如果招收仆役的亲传弟子自身特别有吸引力,例如出手特别大方,灵力特别高强,或相貌特别美丽。那么,家境殷实的外姓门生也会争破头地来应聘。赚不赚钱还是其次,若能得到修炼上的指点,就不枉此行了。 为了让仆役畅通无阻地出入七大峰,亲传弟子会给他们每个人分发一块身份玉牌。也就是陆鸢鸢手里这一块。 来的时候,她就听说,殷霄竹已经有四五年没收过任何仆役了。 右侧的女修以为陆鸢鸢不懂规矩,解释道:“陆姑娘不是亲传弟子,在丹青峰内走动,需要随时携带玉牌作为身份证明。元君晚些会回来,请陆姑娘在屋中等待。” 陆鸢鸢点头,示意自己知道。等两名女修一走,她推门走入偏殿,就眼前一亮。 此地虽名为偏殿,采光却甚好,宽敞又雅致,床一看就很软。陆鸢鸢正准备进去好好看看,脑海里蓦然冒出一段新剧情。 【算算时间,段阑生应该已经从刑石台回来了。 唉!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自打遇见之后,就让她茶饭不思,渴之欲狂。她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思来想去,还是亲自去确认一下心上人的情况才安心。趁着没人管自己,陆鸢鸢悄悄跑到剑宗,一番打听后,得知段阑生如今人在药庐。 陆鸢鸢蹑手蹑脚地来到药庐外面,听见屋里有动静,靠近门扉,通过窗花往内窥视,看见一截雪背,原来段阑生在给自己搽药! 看到这一幕,陆鸢鸢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仿佛胸口藏了一只多动症的兔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猫着腰,眼睛一眨不眨。一直偷看到段阑生涂好药,穿上衣裳离去,她伸长脖子,陶醉地嗅了一口满屋余香,才依依不舍地打道回府。】 陆鸢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5 系统:“叮!请宿主在一个小时内填补剧情,否则将有惩罚落下。” 陆鸢鸢一口老血涌上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好歹看过《魅仙缘》的原作,也混过书评区。这本书的读者,就和大部分买股文爱好者一样,最爱看的情节是男人们雄竞扯头花,其次就是舔狗女配被打脸,可不爱看舔狗女配玷污男主的经过。所以,这篇文里,原主骚扰段阑生的情节,作者都是用概括性的语言一笔带过的。 陆鸢鸢很确定,自己没在书里看过这段痴汉程度爆表、古早风味十足的羞耻原文。 不用说了,这肯定是系统照着原文逻辑填补的! 系统:“正解。一个合格的舔狗,就是要舔在每一件日常小事里。而原文用来塑造你的文本量实在太匮乏了,撑不起你的舔狗人设。” 正前方的虚空中,出现了一个血红色的倒计时器,从59分59秒开始倒数。 陆鸢鸢咬了咬指甲。 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她不是早就做好觉悟了吗? 而且,这次的原文剧情,虽然也弥漫着一股猥琐气息,但好就好在,从头到尾都不需要段阑生的配合。她只要在门外偷看就行,连糊弄都不用糊弄。怎么也比上次抱住段阑生的要求好办多了。 陆鸢鸢将仆役的玉牌系在腰间,抬步往坐麒麟舟的方向走去。刚跨出门槛,腹中便传来一声“咕噜”的鸣响。 今天那两名女修来得太早,她都还没吃早饭。 环顾一周,屋子正中的桌子上摆了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碟,里头放了三个桃子,淡粉的薄皮覆了软软的绒毛。陆鸢鸢一个箭步过去,顺手牵羊,抓来往怀里一塞,打算路上可以果果腹。 . 蜀山的七大峰专攻不同领域,各有特色。但从名气、武力值、受欢迎程度来看,剑宗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蜀山的全名就叫蜀山剑派,从这一点来看,就足见看出剑宗地位之超然。历代的蜀山宗主,也无一不是剑宗出身的战神。 有了玉牌,陆鸢鸢不会再被拦在七大峰外,且它还带来了一个很实际的好处——带着这玩意儿去坐麒麟舟是不用付车费的,车费会直接记在亲传弟子的账上! 剑宗山势雄浑,漫山草木蓊郁苍翠,站在山门口,都能看到试炼场的剑光在闪烁。陆鸢鸢在麒麟舟上吃了个桃子,擦了擦手,避开人群,找到了剑宗的药庐。 药庐就类似于七大峰自己的医务室。剑修平时过招、下山做任务回来,有磕磕碰碰很正常,不可能每次都去麻烦丹修。只要不是严重到要死人的问题,自己上点药就完事了。 沿着林荫小道来到山下,陆鸢鸢看到一座单层的木屋子。屋子看起来有些念头了,临近山溪,温度比外面低一点。底下支起十几根粗柱,整体比地面高了半米。四角翘飞的屋顶落了碎叶,金灿灿的阳光在叶子上跳跃。屋子周围栽种了些桂花树,清香盈满空气。 四周很静,里面应该没什么人。潺潺流水声不绝,倒是透露出几分幽静的禅意。 在这种地方放张躺椅,睡个午觉,应该会很惬意吧。 毕竟是来偷窥的,陆鸢鸢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地走上台阶,猫下腰,来到门边,透过花窗看进去,微微一睁眼。 找到了。 阳光从靠东边的那排门扉洒到屋里,屋中一片通明。许是因为一个人也没有,又在上药,段阑生脱了上衣,只穿着底下的长裤。 也许是有水声掩盖,段阑生未察觉到她的存在。他的黑发很长,像马尾一样垂到腰,被拨到一侧肩前。少年人的背脊宽而薄,但不瘦弱,从宽而平直的肩一路往下,是明晰的肩胛骨,再过渡到腰,身体线条矫健、优美而流畅。 十分触目惊心的是,那白玉似的背脊上,遍布着暗红淤紫的鞭痕,肌肤结着血痂,淤血像是直透到了肌肉里,生生破坏了画面。 蜀山的刑石台用的鞭子不是普通鞭子,而是仙门兵器。为了让弟子长记性,不能用平时疗伤的法子去治,只能老老实实地用凡人的方法去涂药养伤。 陆鸢鸢没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因为药庐的门木板和花窗衔接的位置有些尴尬,她站直了的话,这个头连同肩膀都会露出来,作为偷看的人,未免太猖狂。完全蹲下来又啥也看不见,她纠结了下,只好原地扎了个马步,猫着腰看。 段阑生面庞苍白,身姿依然挺直,正在热水里浸湿布巾,擦去血迹和污渍。他的动作比平时明显迟缓了很多,显然是很疼。但他像个哑巴一样,一声不哼。手臂伸到背部,蝴蝶骨变得更明显。 按照剧情,陆鸢鸢得等到他离开才能走。然而,段阑生动作实在太慢,盆中的水都染红了,他才轻轻喘了口气,端起木盆,拿去倒掉,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瓷瓶。 不止他疼,门外的陆鸢鸢也正处于水深火热中:“……” 她这身子本来就虚,扎了半天马步,跟军训似的,两条大腿肌肉发酸,微微发抖。太阳从门廊外爬到她后背,她开始出汗。忽然,身子一个危险的晃动,陆鸢鸢大惊,立马脚趾抠地,稳住核心。 这样下去很不妙。要是她没站稳,那就前功尽废了。好在,陆鸢鸢忽然注意到,就在这扇门的花窗下,有一横微微凸起的雕花,颇为精致。不如将下巴架在上面,借借力吧。 陆鸢鸢揉了揉腰,慢慢地仰头,将下巴压在上面,这样果然轻松了不少。然而,她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两秒,就突然感觉到一阵微妙的晃动。 紧接着,前方的门,毫无征兆地往内一开。 陆鸢鸢脸色剧变。 草,这是什么陷阱! 这扇门居然没锁,是虚掩着的! 因已经把一部分身体重量靠在门上,门突然打开,她顿时失衡。两手极力挥舞,想重新站稳,却都是无用功的挣扎。下一秒,她被门槛绊倒,整个人就直直地摔进了屋子里。 段阑生听见响声,骤然回头,厉目扫来:“谁!” 目光下落,发现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的人是陆鸢鸢,他神色一滞,错愕道:“是你?” “……”陆鸢鸢忍住了骂脏话的冲动,一抹脸,慢慢抬头,挤出一抹尴尬的笑容:“没错,是我,如假包换。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与她那双乌黑的眸子一对上,段阑生才想起自己上身还赤|裸着,猛地退后一步,拾起方才在他站起来时被风带到地板上的里衣,遮住身体,盯着她,神色防备又怪异:“你何时来的,来做什么?” 打死也不能说自己是来偷窥的。 好在,陆鸢鸢很快就找到了借口,一脸诚恳:“我担心你的伤势,过来探望你,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段阑生拧了一下眉,正要说话,两人却突然听见,外面的桂花林里传来一阵响声。 “你真的看到那个凡女来了?” “真的,她行迹甚是可疑。且段阑生也在里头……” …… 段阑生转头,循声望去,眸子一暗。 陆鸢鸢也愣了愣,脑子里霎时一嗡,就从系统那里知道了这是什么剧情。 ——在发妖的副本里,段阑生的四个坑货队友死了两个,活着的那两个为了逃避罪责,联手诬赖段阑生。 也许是心虚,段阑生明明已受了惩戒,他们仍觉不够,为了让段阑生百口莫辩,无法翻身,还在用尽办法地破坏段阑生的形象。 原文这里,他们看到原主走向药庐,又知道段阑生在里面疗伤,必然衣衫不整,便猜测原主是去找他,心生一计,立刻跟过来,只要抓到两人同处一屋,他们就有办法诬告两人在药庐里偷欢。 蜀山弟子有十诫,淫诫为其一。虽然这里不是存天理灭人欲不能结婚的和尚庙,但刚领完罚的弟子,应该做的是去自省。更何况,段阑生还是半妖,妖怪就是以放浪出名的。 若他刚下刑石台,就迫不及待与凡女私会的八卦传到别人耳中,自会大大地打击到段阑生的形象。 但在正文里,他们的诡计没有得逞。因为当他们来晚了,过来时,正好碰上已经上好药、从药庐离开的段阑生。双方还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口角。这时原主也早就走了。 为什么这段剧情会提前? 提前…… 难不成是因为,在原剧情里,这是原主第一次来剑宗,不识路,转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药庐。而她处于二周目,太熟悉剑宗了,直接找了过来,也就让后面的事情也提前了? 系统:“正解。请宿主确保你们不会被任何人同时看见,否则将会有惩罚降落在你身。”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那两个人得逞,发现她和段阑生都在屋子里,尤其是段阑生现在还衣衫不整的模样。但她想跑已经晚了,声音已来到屋外。 陆鸢鸢退后一步,不慎撞到了一张矮矮的桌子,她低头一看,突然想起在越鸿寝宫里发生的事儿,冒出了好点子,便立马跑到段阑生身边,严肃道:“那两个人肯定不安好心,不能让他们看到你这样,不然我们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罢,她就扯过段阑生,将他推进了桌子底下。 段阑生:“……?” 让段阑生穿衣服来不及了,还是直接把衣衫不整的他藏起来比较快。 这是一张配药的单人木桌,桌下空间狭窄,塞入一个少年,就满了。可若是侧坐,又很有猫腻,简直是告诉别人桌下有东西一样。 陆鸢鸢正要直接把双腿塞进去,但看了眼自己沿路走来沾了泥的鞋底,她改变主意,飞快地脱了鞋。为了节省时间,她是用两只脚互相蹭着来脱的。着急过头,不小心把一只袜子也蹭掉了,露出一只光裸的足。 人影已经来到门边,抬手推门。 这时再穿袜子就晚了,陆鸢鸢一咬牙,将双足踩到段阑生的怀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6 几乎是在她足心踩住段阑生的同时,熟悉的暖意涌入身体,生命值开始上涨。同一时间,屋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了。 看到压到自己膝上的双足,少年的神色可谓精彩至极,难以置信中夹带恼怒。可在这种情形下,若是当着来人的面从桌底爬出去,反而更显古怪,像是坐实了他们在做什么不见得光的事情,他手背青筋微凸,只能忍耐着不动。 隔着桌子的木板,一道轻佻的声音传来:“段阑生,你——” 看到屋内景象后,声音戛然而止。 来的两个人,正是当日和段阑生一同下山的叶孝与子修。两人兴致勃勃地跑来捉奸,结果一进门,药庐里光线明媚,窗外叶子嫩绿,几个柜子静静伫立在阳光中,见不到任何暧昧场景,连人也只有一个,还是那个凡女。 她坐在唯一一张矮桌前,桌面放了几本书和药草图鉴。似乎没料到有人闯入,她蓦地抬起头,脸庞染上几分吃惊和无辜:“你们是谁?” 语气里的惊讶拿捏得十分到位。桌下的段阑生抿唇,扫了她一眼,想起当天他闯入她房间时,她也是这样打发走了巡逻的御林军。 叶孝一瞪眼,环顾四周,沉不住气地脱口而出:“怎么只有你在?” 凡人看到修士,都会本能地敬怕。这凡女倒是淡定,放下手里的书卷,不明所以,蹙了蹙眉:“两位在说什么?这里从头至尾就只有我一个人。” “胡说!段阑生明明……” 子修拽了拽叶孝的袖子,示意他别说话,一边打量陆鸢鸢,怀疑道:“这里是我们剑宗的药庐,你一个凡女,怎么会在这里?” 陆鸢鸢把她早就准备好的玉牌举起来:“我奉殷元君之命过来办点事。” 狐假虎威果然有效果,子修和叶孝看到殷霄竹的玉牌,齐齐变了脸色,果然不再追问她为何在此。但这两个家伙也不愧是典型的反派npc,发难之后,不愿就这么简单地离开。冷哼一声:“既然这样,你不介意我们也用一用药庐吧?” 陆鸢鸢表面装作镇定:“哦,请便。” 不过,看到他们走近,她心里多少也有些紧张。 两人冷哼一声,还真的当着她的面,在药庐里翻动起来。 陆鸢鸢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身体,往前倾身,两只手肘平放压在桌上,用袖子遮住有可能露出段阑生的地方,注意力全落在两人身上。 桌下本就昏暗,被一挡,就只剩一线阳光洒入,恰好落在她踩着自己的足背上。段阑生一低头,就能看到这一幕。她的脚生得漂亮,骨肉匀称。普通人在这个年纪,足底一般都会有层薄茧。可她大概是从前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看不到一点茧子。肌肤雪白得腻人,足背上,苍蓝血络细细的,很显眼,但不凸起,如画笔勾出来的花纹。 冷不丁地,段阑生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雷雨夜,她抵在那个少年后背上的赤足。 ……不,为什么他会无缘无故度联想起那种场景? 段阑生红唇一抿,微微拧眉,挥散脑海里不该有的画面,偏过头去。 陆鸢鸢自然也感觉到底下的段阑生在动。他的膝盖往后收拢,似乎想不着痕迹地避开与她的触碰。陆鸢鸢一顿,一股难言的恶意突然钻上心头,脚突然一动,装作没坐稳,顺着他的膝,往前一滑,踩着他的大腿,比刚才踩得更实,更用力。足尖还抵住了他的衣带,恶意地碾了碾。 段阑生气息一滞,袖下的手握成拳,显然是生气抗拒,又反抗不了。 一种陌生的畅快感涌上陆鸢鸢的心头,包裹住她心脏里的小毒牙。 段阑生不喜欢和人触碰,喜欢整洁。被她这样踩着还故意弄乱衣服,心里肯定觉得很屈辱,很讨厌,可他反抗不了。 她偏偏就是要和他对着干。 原来,这就是借机欺负人的感觉。欺负的对象是段阑生,就更新鲜了。 另一边厢,叶孝与子修在药庐翻找一通。好在,段阑生的外衣已经被她一起塞到桌下。两人找了一通,都没发现猫腻,只觉得段阑生估计都早走了,才情不愿地离去。 等他们掩上门走远了,陆鸢鸢才往后坐了坐,往桌底看去。 段阑生抬头,目光直直射向她,因情绪涌动,眼眸显得漆黑,叫人看不懂他的情绪。但肯定是不快的。 陆鸢鸢知道见好就收,得分清什么时候可以仗势凌人,什么时候要夹紧尾巴办正事。她拍了拍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没想到他们居然待了这么久,我腿都麻了,还好他们没发现你。快出来吧。” 半句不提刚才的事,好像她并没有故意踩人,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一边说,陆鸢鸢一边弯腰去捞自己的鞋。哪想到,她弯腰时,胸前突然滚出了两只沉甸甸圆滚滚的东西,一咕噜砸到了段阑生双腿之间。 段阑生:“……” 陆鸢鸢大惊。 糟糕,是她没吃完的两个桃子! 她想也不想,闪电般伸手而出,一手一个,抓了回来,捞在胸前。 这桃子还挺甜的,还好有个人肉垫子,没撞在地上撞淤了。 她的手指只轻轻擦过他的腿,但段阑生的反应很大,似是再也忍不下去,一掌拍开桌子。背对着她站起来,迅速地穿上衣裳,声音很冷,还有些生硬:“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很担心你,我来探望你啊。”为了增强说服力,陆鸢鸢举了举两个桃子:“这两个桃子,就是我带给你补身子的。” 段阑生:“……我不需要!” 陆鸢鸢作出可惜的样子:“你不要?那好吧。” 心里想的是:好耶,这桃子可甜了。不要拉倒,她正好留给自己吃。 一小时倒计时正好要结束了,陆鸢鸢趁机撤退:“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谁知道,她刚跨出屋门,就听见系统的声音:“宿主,你是不是漏了关键的一步没完成?” 陆鸢鸢步伐一顿:“什么关键的一步?” 系统:“【陶醉地嗅一口满屋余香】。” …… 药庐里,段阑生听见她走了,眉心还拧着没松开。 昨日他在刑石台上控制不住,原形毕露。虽然那期间的记忆有些模糊,但他记得,陆鸢鸢来给他撑伞,还喂了药……而他咬伤了她。 她是凡人,见到他这个模样,难道不害怕,不厌恶吗?居然今天又接着来找他,还要送吃的给他。虽行径古怪,但又好像是真的在关心他,还隐隐带了些讨好的成分。 为什么? 他不是傻子,以前也见过一些凡人被修士救回来,为了留在蜀山,就卖力地讨好带他回来的人。 陆鸢鸢也是一样的吧。 因为想留在蜀山,又没有什么熟悉的人,什么也不懂,唯一有些交集的就是他,所以才会跑来讨好他。 等她明白过来,讨好他不会得到任何好处,甚至可能会因此受到其他人的孤立,就不会再来找他了。 段阑生漠然地想,心情重新变得淡漠,拿起药瓶。但这时,他突然听见后方的门再度被推开,肩微微一紧,回过头去。 陆鸢鸢居然又来了。她双手抓着门,探了颗脑袋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只用力仰起脖子,往他的方向,一脸陶醉地深深吸了口空气。 段阑生:“……?” 紧接着,她似乎终于完成了什么重任,身心舒畅地退后一步,“啪”地关上门,一溜烟跑了。 莫名其妙地回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全程没和他说一句话。 段阑生:“…………” . 有惊无险地填完剧情,生命值补充到了50/100,角色完成度也提高到了20%,陆鸢鸢心情不错。 不想让殷霄竹找不到人,赶在午时前,她匆匆跑回丹青峰,却还是晚了一步。走到殷霄竹的居所前,她看到屋内已出现一个颀长的人影。 殷霄竹穿着一袭水蓝的衣裳,背对着她,站在一个香炉前,正在往里面放香,听见脚步声,瞥了她一眼。 陆鸢鸢立在门边,忐忑地解释:“对不起,元君,我等了一会儿,有点闲不住,就出去逛了逛。” 殷霄竹漫不经心地“唔”了声,将香炉盖子放回去,来到窗边一张矮塌边坐下,冲她招手:“过来,把肩膀露出来。” 陆鸢鸢听到对方没有追问自己去哪了的意思,松了口气,知道殷霄竹这是准备给自己看病了。 刚才着急回来,身上出了汗,尤其是是双乳之间,黏腻腻的,很不舒服。反正大家都是女人,陆鸢鸢也没想太多,直接当着殷霄竹的面,开始解衣带。 殷霄竹拨了拨发丝,回头,就看到她的外衣和中衣同时软软落地,只穿着清凉的小衣,站在自己跟前:“元君,脱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017 廊外青草绕阶,白昼的阳光被阻在檐影外,窗边的罗帐挽在玉扣里,室内一片明耀。少女的肌肤如蜜羊乳,仅着一件吊带的丝质小衣,前头绣着芙蕖。 殷霄竹的视线,在她身上略停一下,就扫了眼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她过来。 陆鸢鸢抬步,跨过地上的衣衫,来到矮塌处,将头发拨至一旁,毫不羞涩地转过去。从殷霄竹的角度,可以看见她雪白的肩膀和整个后背,一条细细的朱红绑带横过腰间,有几缕黑发都漏到了绑带里头。 殷霄竹垂下眼皮,望着那根细细的带子,一双眼珠在阳光下色泽很淡,像两块透光的美丽琥珀,语气倒是平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好了吗?” “好了……”陆鸢鸢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又改了口:“慢着!再等一等。” “怎么了?” 陆鸢鸢抬头看她,小声说:“我想先擦擦那里的汗。” 陆鸢鸢说的那里,指的是胸口。衣裳已经脱了,双乳之间不透风的缝隙却还渗着湿漉漉的汗。小衣擦过那儿,都会印下一小串的暗色湿印。 “……” 陆鸢鸢下床,也没去观察殷霄竹的表情,在地上那件外衣的袖袋里摸出一张叠为四方形的干净丝帕,回到塌上,以左手轻轻扯松小衣的后带,并拎起前襟,右手拿着手帕,从小衣下方探入。为了不漏过缝隙里的汗水,她还以左手轻轻推挤、抬高已微微丰盈的软肉,全程都没避讳旁边的人。 不过,殷霄竹似乎也没兴趣看同性擦汗,她神情淡淡地扭开脸,放在膝上的那只漂亮的手,轻轻一抬食指,敲了敲膝盖,静默地思索着什么,叫人看不懂她的情绪。 擦完汗,肌肤终于干爽起来,陆鸢鸢收起帕子,将头发全拨至一边,露出肩膀来,轻声说:“元君,我好了。” 同时,暗忖:自己磨磨蹭蹭了那么久,殷霄竹都没催促她一句动作快点,看来耐心还不错。 话音刚落,肩膀的肌肤微微一冷,原来是殷霄竹的手按在了她肩膀上,只听她说:“我要为你运转灵力解毒了,第一次会有点疼,忍一忍。” 陆鸢鸢郑重地点点头。下一瞬,一股熟悉的烫意钻入她肌肤中,沿着她的经络慢慢传送。流经之处,又痒又酸。为了分神,陆鸢鸢强迫自己去想其它东西。 这一世和一周目不同,给她治伤的人不是齐怅。这段日子,她也只见过齐怅一面。没了治伤这段渊源,之后,齐怅得知她无处可去,将她留在蜀山的剧情还会顺理成章地发生吗? 既然现在正好要在殷霄竹身边待半年,要不,就随机应变一下,试试从她这边下手?若能博得殷霄竹的同情和怜惜,也许就能达成目的。 就算不成,也没有损失。再从齐怅那边想办法就是了。 陆鸢鸢有了决定,轻轻吸了口气,试探道:“元君,半年后,我会被送回凡人界吗?” “你想回去吗?” 陆鸢鸢摇头如拨浪鼓,说:“我当然不想,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凡人界的身份了,不知道还能回哪里去。而且……” 正说着,她体内流窜的热意突然停下,似乎是这一轮解毒已经结束。 凡是发起冲锋,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好不容易有机会聊起这个话题,不能就这样揭过去。陆鸢鸢满心想着自己的目的,也没功夫去拢起衣衫,快速地回过身,展臂勾住对方的身体。 她本来是想抱住对方的胳膊的。岂料,殷霄竹已经站了起来。这张矮塌又太矮了,陆鸢鸢的下巴正好抵住了对方镶在腰带上的一枚玉扣。 殷霄竹一低头,就看到一颗头埋在自己腹上。 陆鸢鸢也发觉自己抱错地方了。唉,算了,抱哪里都一样,只要让她把话说完就行。 陆鸢鸢这么想着,抬起头,睁大水润的眸子,开始接着前头的话,继续表演:“而且,元君,你为我解毒,对我这么好,简直像我亲姐姐一样,我真的想留在蜀山报答你。同时,我也想做个厉害的修士,以后能帮助更多像我这样被妖怪抓住的凡人……” 一边说,陆鸢鸢一边收紧双臂,用脑袋拱了拱对方,装作一个在对姐姐撒娇的妹妹。 殷霄竹下颌一绷紧,沉默了下,突然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扣住陆鸢鸢的肩,慢慢推开她,不让她继续在自己肚子上乱拱。手劲大,语气倒是温和:“你先坐好。我知你记忆有损,与你又投缘,本来也不打算让你回凡人界。你想留下,那便留下。” 她这么说,反而轮到陆鸢鸢怔住了。 居然这么简单? 她才装模作样了一会儿,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吗? 是不是轻易过头了? 难道是她来之前想太多了,殷霄竹真的是蜀山剑派的头号圣母心傻白甜白月光? ……算了,殷霄竹傻不傻,都和她无关。既然现在有留在蜀山的机会,她不抓住,她就是傻子。 . 殷霄竹答应她,等她情况好一点,就带她去外门弟子的名册石上登记她的名字。这样一来,才可以作为外门弟子,开始在蜀山修习。 在蜀山,各峰的真人、亲传弟子,都有资格决定一个人的去留。换言之,这事儿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了。 由于刚解完第一轮毒,陆鸢鸢很疲惫。换上新衣服,吃了点东西,她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她忽然被一阵隐隐的小腹坠痛弄醒了。 一开始她睡得稀里糊涂,是不想管的,但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陆鸢鸢揉了揉眼睛,硬是撑起身体。 整座偏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直接掀开被子,解开裤子。一看,果然亵裤上出现了一点点红色的痕迹。 这个世界的修仙者除了寿命长、灵力强、特别抗打之外,其它生理功能都和凡人一样,没有斩赤龙一说。 上辈子,陆鸢鸢这具身体的经期一直不太规律,通常三个月到半年才来一次。 回想一下,这一次,距离上次的月事也有快五个月了。陆鸢鸢不敢拖延,赶紧披好衣服下床,翻找这座偏殿的衣柜,却没发现相关用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儿平常没人住,所以没做准备。 好在,她隔壁就住了个女人。 夜深人静,丹青峰笼罩在一片寂静中,陆鸢鸢推门出去,差点踩空台阶,才发现外面格外地暗。 陆鸢鸢抬头,原来今晚竟是个无月之夜,难怪这么暗,好在走廊的廊柱上有夜明珠照明。 隔壁,殷霄竹的房间倒是散发着一点烛灯的光芒,似乎还没休息。 陆鸢鸢走过去,“笃笃笃”地敲了敲门,等了片刻,却没人应声。 也许是开着灯睡了吧。 借住在这里,贸然把人吵醒,是不是不太好? 陆鸢鸢犹豫了下,决定去外面找人帮忙。哪知道,才一转身,她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陆鸢鸢一顿,眉头跳了跳。 事情好像不太对,殷霄竹是半夜下床崴脚了吗? 系统:“叮!主线隐藏剧情【苦夜】触发,请宿主决定【进】或【过】。” 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听说新名词。陆鸢鸢疑惑道:“什么是隐藏剧情?” 系统:“隐藏剧情,即是主线故事里没有明写,但在故事底层形成逻辑网,让故事更丰满的剧情。若选择进入隐藏剧情,该选择不可撤销。在隐藏剧情结束后,将有机会获得额外奖励,或是触发稀有度极高的隐藏副本。” 听起来像是要她加班。而且,是坑和奖励并存的选择。 上辈子,殷霄竹可是好好活到了她死的时候的。料想,就算她今晚过门不入,对方也不会有个三长两短。 于是,陆鸢鸢一摆手,委婉地拒绝:“就算我想进去也进不了啊,门是锁着的。” 系统:“叮!检测到关键词【进】,隐藏剧情【苦夜】开启。” 陆鸢鸢:“…………” 擦,这是什么流氓的关键词捕捉系统?! 陆鸢鸢不信邪,往回走,再度推了推门。这回,诡异的事儿发生了——刚才还关得死紧的门锁,门闩居然成了轻轻搭着的状态,根本没关紧。 不用说了,肯定是系统给开的方便。 事已至此,没别的选择了。陆鸢鸢薅了薅头发,吸了口气,进入大殿,环顾四周,就发现离门很近的墙边,倒了一个穿着寝衣的人。 不是吧,真的崴脚了? 陆鸢鸢吃了一惊,快步跑过去。 殷霄竹看起来瘦,没想到还挺重的。她费了半天劲儿,才将对方翻过来。下一秒,冷不丁地就被扣住了脖颈。她甚至都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作的,整个人便被提溜了起来,往墙上一顶。 但不是站着被顶起来的,他们彼此都跪在地上,面对着面。昏暗中,殷霄竹青丝披散,眼神很冷,手劲儿也很大,和白天时那个她完全不同。 认出了来的人是陆鸢鸢,对方一怔,手指微微一松,将她放回地上,但手指并未离开她的脖子,声音微微沙哑:“你……怎么进来的?” 陆鸢鸢滑坐回地上,骤然的惊吓褪去后,正要张口解释,却已经晚了。 好死不死的是,殷霄竹的鼻子居然比狗还灵,顿了顿,眉头微蹙。 然后,两道目光慢慢落向她的腿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018 身处在黑暗中,却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在往哪里看,陆鸢鸢面颊一燥,立即并拢膝盖,小腹发紧。 无奈的是,生理期和咳嗽一样,都不是可以靠意志力憋住的东西。越不想在别人面前失态,事情就越容易往那个方向发展。 大腿划过水液流下的痒感,她腿根发颤,感觉到裤子湿了,有热流化开。 “……” 好在,殷霄竹似乎已经明白了她的窘境,那只圈住她脖颈的手微微一僵。沉默一下后,压在她颈侧血管上的大拇指摩挲了下,收了回去。 这时她才发现,对方的手很冷。分明还是八月时节,却无半点暖意,比浸入冰水的玉石还冰冷。 但很快,她就没功夫注意这些了,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更不妙的情况——自己臀下,正压着一片不属于自己的衣服。 陆鸢鸢:“……” 殷霄竹欺身过来时,衣袍被她坐住了,但坐得不实,对方一起,也就扯出来了。昏暗中她只见对方离开了一下,重新回来时,她不仅身上多了一件外袍,手里也提着一盏灯。 那是一盏漂亮的纱灯,竹架外裹着绘有宝相花纹的薄纱。灯里不是烛火,而是镶着一颗皎洁的夜明珠。 对修仙之人来说,这点光线足以照明。可对凡人来说,却嫌暗了些。 殷霄竹低头,视线在发丝凌乱、衣领微敞的人身上一停,顺着对方的注视往自己身上一看,果然瞧见衣摆出现了一小片艳红的血丝,眉毛拧得更紧。 陆鸢鸢也已经看到自己的杰作,脚趾蜷缩,尴尬得声如蚊讷:“元君……你这里,有月事带吗?” “……有。” 殷霄竹再度离开,这次她去得久了点,好半天,才拿了一个盒子回来,递给陆鸢鸢。陆鸢鸢接过来,也没敢当场打开看,抱住盒子,夹紧腿,站起来:“元君,你把衣服给我吧,我给你洗干净。” “不必了。”殷霄竹侧过身去,拢了拢衣裳,说:“你回去休息吧。” 陆鸢鸢却没动,仰起脸,犹豫了下,有些担忧地说:“元君,你身体没事吧?我刚才想敲门,没想到门没锁,又刚好看到你落地,没想太多就闯了进来……” 系统没有用暴力方法开门。她现在解释了,殷霄竹事后检查门锁,也只会觉得是她自己没关好门,应该不会起疑。 “我无事,只是方才坐在台上冥想,一时有些头晕罢了。”殷霄竹打断了她,语气倒是没有一开始那么冷淡了,似乎又变回了白天时那个脾气好的师姐:“很晚了,你回去吧。是我疏忽了,明日便带你去置办生活用品。” 陆鸢鸢赶紧点点头,溜走。 跑回侧殿,她到浴房清洗双腿和脏了的衣物,打开那个木盒,有些惊讶。上辈子好歹也在这个世界生活了那么久,她知道这个世界的卫生巾长什么样子,材质一般都是织布。殷霄竹给她的……虽然也干干净净的,却是很少用来做月事带的昂贵冰丝,手感柔滑细腻,完全可以拿去做衣裳,而不是拿来做月事带。 但对方也是女人,总不可能不懂怎么处理、随便找了些东西给她。 也许,殷霄竹的生活就是比较讲究吧? 垫上干净的布料,腿间舒服了,陆鸢鸢微微松了口气,坐回床上,就听见系统的提示音:“叮!主线隐藏剧情【苦夜】阶段性奖励发放:中品灵石三块。” 陆鸢鸢有些疑惑:“为什么是阶段性奖励?” 系统:“因为这个隐藏剧情只是开了个头,还没结束。” 也对,隐藏剧情总得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她刚才进了殷霄竹的房间,光知道问对方借东西了,什么事情也没做。又怎可能那么容易就算过关? 回想下来,殷霄竹刚才明显有些不对劲,不止倒地失去意识,体温也不太正常,跟刚从冰窟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说自己在冥想,没站稳。可实情肯定没那么简单,毕竟这是隐藏剧情。 【苦夜】,这个剧情名字,应该怎么理解?难不成殷霄竹有什么晚上会发作、不方便和别人说的隐疾? 和主线剧情又有什么关联? 没头绪。 也罢,既然暂时想不通,就不猜了。既然都上了贼船,未来她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陆鸢鸢扯过被子,闭上眼睛,睡大觉。 . 第二天,殷霄竹兑现诺言,带陆鸢鸢去登记了姓名。但置办日常用品,就不是她亲自带去的了,而是让人把东西送来的,送了好几箱。 修仙界也有城池,有道路,有市集。凡是日用品,都可以直接在山下买到,估计就是山下送上来的。 昨天刚好赚到了三块中品灵石,陆鸢鸢打算付钱,却被告知账是一月一划的,都被记在了大师姐那里。等人走了,陆鸢鸢检查了一下箱子里的东西,果然有月事带,而且,是她熟悉的那种织布材质。 一丝丝奇怪的感觉在心中掠过。但当下,陆鸢鸢并未多想,把箱子好好地放了起来。 . 在蜀山剑派,外门弟子住的地方叫寄秋潭。说白了,就是学生宿舍。论环境,还算不错,每个门生都有独立房间,床柜桌椅齐全。但和亲传弟子的地方肯定没得比。 上课,则要前往七大峰的指定地点。 外姓门生没有固定的师父,基础课是混上的,讲师由七大峰派出,跟当代大学生奔波于一座座教学楼之间上选修课很类似。 等三五年后,结出金丹,大家便会选择专攻哪个发展方向。 在这方面,蜀山还是给了众人很大的选择自由的,没有诸如“你是我水荏蜂带回来的人,就必须跟着我养灵兽”这类的霸王规矩。大部分的外姓门生,都会去当剑修。 不过,剑修的竞争激烈程度与它受向往的程度是成正比的。前面已经说过,蜀山实行积分评级制度。剑宗每年只会从第一等的弟子里招收几人为亲传弟子,坑位固定,僧多粥少,众人挤破了头,才很难出头。 所以,有些弟子会特意避开热门的方向。 在剩余的六大方向里,经常能作为辅助去做任务,赚取奖励,又没那么危险的丹修,是最热门的方向。 经过考虑,陆鸢鸢还是决定将丹修作为第一志愿。一来是她有把握,二来是,丹修不强求一定要结出金丹才能接任务。 前世,结出金丹前,因为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很多任务,她都看得接不得。这一辈子,她不能再当咸鱼了,得主动出击。 去上课第一天,讲学的修士未到,大家都在三三两两地闲聊,话题围绕着近日的修仙界传闻、天材地宝炼化心得等。 陆鸢鸢走进来时,众人神色各异地看向她。他们都听闻最近有个凡女破格被殷霄竹收留下来,怕是祖坟冒了青烟,才有这份好运气。但由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过来搭话。 陆鸢鸢恍若未觉,平静地挑了张桌子坐下,在桌子上摆开纸、笔等器具。 蜀山的外姓门生大多数都有修仙背景,凡人是少数。明明大家都是同一等级的外姓门生,这条仙凡之间的隐形鄙视链,依然不会消弭。 时隔多年,陆鸢鸢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当初第一课上的是什么内容。如今再次回到新手村,才恍然发现,当年自己觉得像是在听天书的各项新鲜的理论,原来都那么地浅显易懂。 既然都会了,陆鸢鸢不想再在这些课程里蹉跎时间。她需要钱,需要灵石和法宝,需要提高评级,成为亲传弟子,所以她想快点接任务。 而且,前一天,她就细问过系统,每完成一个任务,【武力值】、【灵力值】都会提高。 不过,作为一个外人眼中的土包子凡人,若她没上过一天课就什么都懂,是很吓人的。这事儿讲究循序渐进。所以,陆鸢鸢先老老实实地上了一个月的课。 一个月后,等“上课”的铺垫弄得差不多了,陆鸢鸢抽空去了一趟蜀山的任务堂。 蜀山会根据每一个任务的难度,来分配每个队伍里有几个剑修,几个丹修。 一些危险系数偏低的任务,并不强求同行的丹修有金丹,更需要熟练的理论知识。这样一来,那些尚未修炼出金丹又穷兮兮的外门弟子,只要把丹修的课程学好了,也有赚钱的路子。 当然,安全起见,这些弟子在接任务前,都要考试。考核过关,证明自身具备熟练的知识了,才可以正式接任务。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陆鸢鸢有种自己在做高中生在解二元一次方程的轻松感,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考试,拿到了任务资格。当然,谨慎起见,她故意做错了几题,擦着合格线过关了。 其实,如果再再再谨慎一点,她应该再多蛰伏一段时间。因为一般来说,可以这么快接任务的人,都是有修仙根基的。 不过,别人怀疑是别人的事,就不许她是个背书天才?有本事剖开她来检查。 说回正题,之所以要赶在九月拿到做任务的资格,是因为在她前世的印象里,这一年的九月,段阑生曾离开蜀山,去修仙界某地执行一个多人任务。 那时,陆鸢鸢住在外门弟子的宿舍里,她旁边房间那个和她一样没有金丹、但比当时的她早来蜀山半年的弟子,就报名了这个任务。 可在临行前夜,那人突然生了病,最后没去成。队伍也空了一个丹修的位置。 数日后,这支队伍无人伤亡地归来了。足见,任务根本没有什么难度。就算少了一个丹修,也不影响结果。 时间短,可以躺赢,轻松地蹭奖励,赚评分,又能和段阑生接触的任务,她是一定要拿下的。 . 时间一晃就来到九月下旬。一过秋分,蜀山附近下了几场绵绵不绝的秋雨。虽被结界挡在外,气温却一日比一日冷了。 这日清早,一行共计十余个弟子,有男有女,皆风华正茂,佩有长剑,在山门前整理行囊,调喂马匹,兴致勃勃地聊着事儿。 这一次出行,他们不能对修士的身份大张旗鼓,所以只能以马匹代步。 这时,一道人影从石阶上下来。众人注意到他,热闹的气氛霎时冷了冷,变得有些微妙,低低的议论声缭绕在四周:“呀,他怎么来了……” “最近好像都没见到他。” “哎,刑石台挨了罚,没有十天半个月哪能到处跑,在屋子里养伤吧。” 一个年纪尚小、相貌娇稚的女修望着段阑生冷峻的侧脸,脸颊微红,迟疑道:“他真的那么坏吗?看起来不像坏人啊。” 一个年长些的男修一撇嘴,不知与她说了什么,小女修脸色苍白,吞了吞唾沫,看段阑生的表情瞬间有些不同了,在同伴的催促下,匆匆钻入马车。 段阑生离他们尚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中间一辆马车的窗帘突然开了,探出一颗男子的脑袋,带了些轻蔑:“段师弟啊,我们一共安排了四辆马车出行。已经分配好位置了,劳烦段师弟去最后的马车,帮忙看一下法宝了。” 车厢里似乎还有别人,传出几声嬉笑,似小刺一样扎在心头。 最后一辆马车静静停在一树浓荫下。 早已习惯在这种时候被孤立,段阑生没有理会与自己侧身行过的马车,似个哑巴一样,来到最后的马车前。 就在这时,那张低垂的帘子突然一晃,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拨开了:“早上好啊,段阑生!” 段阑生蓦然一顿,错愕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浮现在他脸上。 陆鸢鸢盘腿坐在车里,手里还捏着一块糯呼呼的糖糕,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雪中送炭的友情值,这还拿不下你? 她心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019 秋风盈满衣袖,泛黄的银杏叶轻飘飘打在卷帘上。 不甚宽大的车厢里,四五个玄黑木箱靠壁堆砌。车中的少女席地而坐,眼眸亮晶晶的,两腮鼓起,颊边沾了黑芝麻馅的糕点碎,一副明媚又高兴的模样。 像是处处被人驱赶的流浪猫,第一次遇到直白热烈的欢迎。心中升腾起来的不是感激,而是火烧心口一样,细细密密的不惯和难受。 在短暂的错愕后,段阑生就偏过头,不看她的眼,容色冷淡:“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陪你做任务啊。” 段阑生听了,眉微微一拧,神色带了些严肃:“不要胡闹,捉妖不是游戏。” “我没开玩笑,我现在已经是蜀山外门弟子了。”陆鸢鸢早有准备,从腰间一块牌子,系带穿在中指上,在他面前晃了晃:“看吧,出发前,我靠自己努力背了一个月书,已经通过了考试,任务堂登记了我的名字,允许我参加这个任务。不然,我怎么可能会坐在这里还不被赶走?” 阳光下,玉牌泛着光,通透剔白,却比不过上方绕着红绳的青葱指头。 段阑生抿唇。 确实是可以离宗执行任务的玉牌。 “快上来吧。”陆鸢鸢收好牌子,往里头坐了坐,友好地让出位置:“你再不上来,我们就追不上前面的人了,要落后一大截了。” 段阑生登上马车的动作,如猫一样利落无声。 帘子落下,通灵性的马匹循着前车轨迹,徐徐前行。车中只剩下靠外的位置,段阑生坐在离她最远的右侧,刚坐好,手里就被塞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你肯定没吃早饭吧?我也给你准备了,是芝麻馅的糖糕。” 段阑生低头,看到自己手里多了一个用纸包住的糖糕,温度是烫手的。手指一收紧,传来咔拉咔拉的响声。 他没有吃,望着窗外景色倒退,突然问:“你为什么不去前面的马车?” “他们好像不太瞧得起凡人,路程这么长,我还是更想和相处得来的人一起。” 段阑生转回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眸子漆黑:“你接近我,他们只会更加孤立你。” 我当然知道会被孤立。但我要趁着你无亲无朋的时候,当你最好的朋友啊——陆鸢鸢心中微微一顿,闪过这样的念头。 真话不能说,那现在应该怎么说,才能打消他的疑虑? 要不要借机给段阑生洗脑一下她想和他做朋友的意图? 思及此,陆鸢鸢耸了耸肩,说:“孤立就孤立吧,被孤立不是我们的错。我也不想和那些人当好朋友。我倒是觉得,你是个值得一交的好朋友。而且,我和你挺有共同点的,比如说,你是半妖,我是凡人,我们都不受待见,正好可以搭个伙,结伴做任务。” 段阑生垂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叫人看不透藏在他冷淡面容下的情绪。 上辈子就领教过他的闷葫芦性格,陆鸢鸢也没指望说一番话就能拉近距离,并不气馁,将最后一小块糖糕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看啊,你以前肯定没少被欺负吧。你独来独往的,他们要是抱团冤枉你,你都找不到人作证。放心吧,只要之后有我在,我肯定不会再让人冤枉你。” 说罢,陆鸢鸢擦了擦嘴,从车厢深处扯出一个包袱,自顾自地说:“我今天起得太早了,想先睡一会儿,你自便吧。” 她没结丹,所以连乾坤袋这样的基本法器都用不了,只能用土方法来收拾出行的用品。地方就这么大,稍微往后坐一些,都会碰到彼此的膝盖。段阑生不欲盯着,却无法不看到,她铺床的全程——只见她从包袱里找出几件衣裳,给自己搭了张床,一件衣服叠成枕头,才和衣躺下。 车厢内安静下来。段阑生手中的糖糕的纸张发出“咔拉”的响声。东西的热气快散尽了,可他没有动。 从前,没人和他说过要和他做朋友之类的话。 这个人刚来蜀山,也许,是还没有真正尝到被孤立是什么感受。 等她明白了,自然会疏远他。 . 众人一连数日赶路,辅以仙器助行,两天后的傍晚,来到了修仙界南境一座名叫酆都的城池里。按照计划,从此刻开始,他们就要分头行动了。 陆鸢鸢脑海里浮现出这几天已经读得滚瓜烂熟的任务资料。这次她触发的副本,在系统的评级里,属于初级副本。 【副本名称】仙肉 【角色定位】参与任务的丹修 【遇险概率】10% 【死亡概率】0.05% 【副本进度】10% 【更多资料】已解锁,请点击展开详情 半个月前,修仙界南境的一户关姓人家突然出了事——他们家中独子失踪了。 在修仙界,南境属于不怎么发达的地区。因为比较接近凡人界,此地一度妖祸猖獗,“气”也较为污浊。修士修炼最需要清气。所以,一直没有很大的仙宗或者世家在这里驻扎。居住在这儿的,多是普通百姓。 没错,在修仙界,也是有“百姓”这一概念的。 他们以血缘为纽带组建家族,家境平凡,有别于坐拥无数法宝与门生的修仙大世家,会做些和衣食住行有关的小生意——毕竟修士也是要吃饭睡觉的,一条街上总不可能全是卖灵石武器的铺子,也得接接地气。 和下凡界的百姓最大的区别是,修仙界的百姓可以接触修士,遇到事儿不会求助无门,家里的孩子更有机会被不同的仙宗看见,以不同的途径加入大小不同的仙宗,类似于地段生。不像凡人,想被带回修仙界,只有走狗屎运才有机会。而且,因生活在环境更好的地方,即使没有金丹,他们的身体和寿命也会比凡人长一些,只是还不到金丹修士的水平。 修仙界的妖怪比凡人界的不知厉害了多少倍,这样的百姓,是最容易被妖邪盯上的。往往就是蜀山接到的任务里,经常出现的受害人。 这次失踪的仁兄,名叫关悯。 关家在南境经营酒类生意,有钱有势,颇有名望。几十年前,祖上也是出过一个散修的。但如今已经基本和修仙界不沾边了。但关悯这小子并不甘心一辈子当个和算盘打交道的商人,一心想做个斩妖除魔的修士,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些修道的朋友,经常十天半月地往外跑。 半个月前,关悯一个陈姓友人突然找到关家来。 原来,关悯本来约好了月中旬要来陈家做客,结果却失约了。在这之前,两人书信往来,这位陈公子曾听关悯说过,他听闻酆都最近不太平,恐有妖邪作乱,打算来的路上,顺道去那边调查一下。 自那以后,陈公子就再也没有受到关悯的书信。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事了,他才会找到关家来。 关老爷关夫人起初还不信小儿子遇到麻烦了。毕竟酆都是南境最繁华的城池,以为他只是贪玩忘了时间。哪知道,派人去酆都一打听,他们才知道,近日,酆都确实多了不少失踪者——几乎都是过路的普通旅人。 因为在本地无亲无故,就算不见了,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等他们的亲人发觉他们超过时间没有回家,一直找到酆都去的时候,时间早就把蛛丝马迹都冲刷走了。 关老爷和关夫人派去的人在酆都搜索一圈,都没找到关悯的人影,只找到了他下榻的旅店。听店小二说,关悯住店后,只提了一嘴他要去酆都的歌楼——具体是哪座歌楼,他们就不清楚了。如今,关悯已数日未回旅店。 看到这么多失踪案,再想到小儿子留下的话,关家终于后怕起来,不敢冒一点险,才立刻去向蜀山求救。 酆都风月场所众多,光是歌楼就有七座。蜀山剑派的众人决定分头行动去打探消息。 在分配队员时,没有人愿意和段阑生一队,也不知是因为他是半妖,还是听信了之前的传言。而陆鸢鸢因为主动和他坐一辆马车,再加上是个没有金丹的外门弟子,也落得了差不多的待遇,被领队的弟子分到了段阑生身边。 众人看到分组结果,都神情微变,有些讨厌段阑生的男修,则露出了一点儿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这结果不出陆鸢鸢所料。因为若她不来,段阑生这段剧情就是单独行动的。 真不知这些人有什么好得意的。真到了危险的时候,她跟着这些人行动,十有八九会落个被扔下来垫背的下场。段阑生则不会这样做。她还是凡人时,他即便自身难保,也没有扔下无辜的人不管。这点她还是有信心的。 这个副本之所以需要十几个人来调查,是因为它的案发地点太分散了。要是只有两个人,得猴年马月才能跑遍所有嫌疑地点。看它的遇险概率和死亡概率都这么低,可以推测出,boss肯定不是啥厉害的东西。就算遇到了,段阑生一个人也应该能应付。 就是不知道,副本名字的【仙肉】该作何解释。这么简单的两个字组合起来,莫名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为免打草惊蛇,众人在下榻的地方换下宗服,穿上便装,分头行动。 陆鸢鸢和段阑生被分去的目的地,是酆都最大的烟花之地——知春阁。 最近一次失踪案发生在半个月前,一个商户之子在这里人间蒸发,生死不明。 包括他在内,失踪的几个人,绝大多数都是在这里当客人的时候不见的。那么,走一遍他们的老路子,说不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夜幕下,知春阁临水而建,是一座大得像城寨似的五层木楼。 两人一步入大门,到处都是摇曳的婀娜身姿。衣着大胆,抱着琵琶的姑娘掩嘴,大胆的嬉笑缭绕在耳畔。 “哎呀,好俊的小公子……” “好俊呀……” 段阑生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却没有束手束脚,只是面若霜雪,冷冷冰冰的。尽管已经做了伪装,也收起了剑,可那身气质却很难洗去,出现在这种地方,当真跟一个落入妖窟的仙子似的,瞧着禁欲,就更让人想挑逗他。 迎上来的鸨母看见两人,眼睛一亮,伸手就想往段阑生身上摸去,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公子很面生呐!” 段阑生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为免惹来怀疑,陆鸢鸢一个箭步挡在他跟前,挥开老鸨的手,不耐道:“我们少爷今天路过此地,听闻你们是酆都最有名的歌楼,今天是来欣赏歌舞的,先给我们安排一个雅间,来点酒菜。” 看到她跟护犊子母鸡一样袒护自己的姿态,段阑生的眼中掠过一抹情绪。 鸨母“哎”了一声,很有眼色,立刻遣人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房间。 这房间的位置非常深入,过去的路,简直跟迷宫似的。房内垂帘重重,华丽昏暗,布置了一扇屏风。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菜肴,白玉杯中飘荡着清清酒液。 看起来很诱人,不过,在一个危险性还没排除的陌生地方,两人还没傻到主动去碰这里的食物。 陆鸢鸢锁上房门,回头冲段阑生一点头。段阑生侧身,轻轻推开窗户。只见窗外一片黑魆魆的,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他们的窗户正对着知春阁的后院。这一排房间,似乎只有他们的亮着灯。昏暗的灯火从他们背后投落在草地上,影子散成一地朦胧的虚影。 两人翻窗而出,反手无声地掩上窗户,顺着走廊走了一段路,突然,段阑生的瞳孔一缩,蓦地伸手拦住她,两人一起屏息,藏在墙边。 走廊里夜风萧索,过了一会儿,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在往这边接近,两个陌生男子的对话传入他们耳中。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吃的都送进去了?” 后方一个有些猥琐的小个子道:“放心吧,大哥,保管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 “别出岔子就好,哼……” 陆鸢鸢吃了一惊,心中瞬间了然。 这种危险度仅为初级的副本,boss作案手法一般也会比较浅显和拙劣,肯定没有什么隔山打牛、探空取物之类的法术。看来,失踪的人,都和这座歌楼脱不了干系。正是喝了混入迷药的酒,才会出事的。 听起来,那个关少爷,要么已经被抓住了,要么就已经凶多吉少了。 不过,任务的信息就这么被他们偷听到了,是不是太轻而易举了点? 系统:“不然怎么会叫初级任务?” 陆鸢鸢:“……有道理。” 雨势渐大,两名男子还不知附近有人在偷听,说着说着,那小个子的语气染上几分淫猥:“说起来,大哥,今晚那个小白脸,长得可真是跟天仙似的……” 高壮的男子啐了一口,笑骂道:“看了,好看有屁用,带把的男人,我可没兴趣。” “是,是……不过,想不到在交货前一天还能遇到这么好的货色,能卖到‘活肉’的价格,也算是免去我们的麻烦了……” 听见那个“肉”字,陆鸢鸢眼瞳微微一睁。刹那就想到了副本名字【仙肉】。联想出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她隐隐感到了一丝恶寒。 轰鸣—— 沉闷的雷鸣,在上天炸响。恰好掩盖了两名男子说话声,只见两人低语片刻,便分开了。身材更高壮、像头儿的人,朝右边走去。方才那个更谄媚瘦小的男子,飞快地向左侧窜去。 擒贼先擒王。很明显,这两人里,右侧的男子更是主谋。段阑生电光火石间已有了决定,低语了一句“走”,让陆鸢鸢与他一起跟着右边的男子。 但在这时,系统道:“叮!隐藏剧情分支:请宿主做出选择。选择向右走,即可与段阑生一起行动(即是此任务没有你加入时的原版剧情)。选择向左走,可开启隐藏剧情:【仁心】。” 陆鸢鸢步伐一顿:“隐藏剧情?危险吗?” 系统:“遇险概率与死亡概率与任务资料持平。” 得了,就是说这个隐藏剧情也是很简单的。 上次开启了隐藏剧情,她就赚了三块中等灵石。而这个任务又是初级难度的,料想也不是啥危险的事儿。有好处的事儿,不做白不做。思及此,陆鸢鸢迅速摇头,低声说:“我跟着左边的人,你去跟右边的!” 段阑生拧眉,看向她:“你未结丹。” 陆鸢鸢坚定地说:“我会小心的。既然我们两个人一起来了,就要发挥两个人的作用,不然和你单独过来有什么区别?这样才不会错过一切线索,说不定还能多救一个人。你放心,我很机灵的,不会硬碰硬。如果情况不对,我就原路返回。” 段阑生心里微动。他知道这个人没有金丹,本来,以为对方一定会拼命跟着自己。但没想到她并未在任务中退缩,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陆鸢鸢一说完,就冲他一点头,迅速地贴着墙退后。她远远地跟在那个小个子后方,瞧见他绕到了后院,沿着楼梯走上三楼,在一个僻静的房间前,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月光照入里头,露出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年。 那少年似乎已经被绑了多日,嘴巴也被堵着,奄奄一息的模样,看到小个子出现,他瞪大眼睛,露出惊恐之色:“呜呜呜!呜呜!” 那男子一咧嘴,露出两排黄牙,假惺惺地说:“不好意思了,关小公子,本来我们是想留你一条命到凡人界的。可惜呀,你爹娘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人,我们很难冒险把你运走,看来只能委屈你当‘死肉’了。” 说罢,他就抽出裤腰带,在少年的脖子上绕了几圈,双手绷了绷,一点点地准备将他勒死。 岂料,就在他专心致志地勒人时,头上突然传来剧痛。砰的一声,一根柴枝重重砸在他后颈,弯了。 男人哼都没哼一声,就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地上的少年被勒得两眼翻白,差一点就没气了。慢慢地睁眸,才看到男人后方站了个举着柴枝的少女。 陆鸢鸢丢开柴枝,飞快地绕过这个男人,解开这少年脖子上的绳子:“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关悯?” 系统道:“叮!隐藏剧情【仁心】完成。下面发放奖励:武力值双倍经验卡,将作用于宿主本次任务的最终结算上。” 绝处逢生,那少年抖若筛糠,气慢慢地畅顺了以后,才激动地说:“我是!你是我爹娘派来救我的吗?” 陆鸢鸢点头,飞快地给他解开绳索:“差不多吧,你知道这些人说的‘死肉’、‘活肉’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显然激起了少年不好的回忆,他脸色陡然一青。经过他断断续续的讲述,陆鸢鸢终于知道了事发的前因后果。 原来,关悯修为不高,在修仙界很不起眼。但在凡人界,也算是一个很受尊敬的仙师。他很喜欢被拥戴的感觉,便经常下去帮一些家里作祟的百姓除祟。最近一个月,他在凡人界遇到了几次厉鬼作祟的凶案。在超度它们时,有时会窥见它们生前的走马观花。关悯发现,这些厉鬼竟都是修仙界的百姓,而且,记忆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酆都歌楼的画面。 无缘无故,怎么会有那么多修仙界的百姓出现在凡人界,还成了厉鬼?关悯瞬间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便跑来酆都一探究竟了。 陆鸢鸢点头:“结果,你因为道行不足,被他们药倒了?” 关悯的神色有些恼羞,哑声道:“我哪知道他们的药那么厉害!我可是修士……” 这么一听,就知道这少年没有系统地接触过修仙界的知识,估计之前也是跟一些水平很水的散修学艺的。陆鸢鸢一叹,说:“你还没有结丹吧?能药倒凡人的迷药,的确对修士不起作用。但必须是金丹修士。行了,你继续说。” 关悯气若游丝地说:“我被他们抓了,才知道,原来凡人界有些国家的有钱人,相信吃仙肉可以永生,所谓的仙肉,指的就是修仙界的人……有个心术不正的修士,便看中了他们这种想法,和酆都这里的人里应外合,专门挑一些过路人下手,把他们药晕了,再卖到下凡界去。活肉,就是活着送下去的人,这些人一般细皮嫩肉,可以卖高价。死肉,便是被切成一块块的人。” 陆鸢鸢眼皮猛跳,尽管已经有准备,她还是被真相恶心到了。同时,她也拼凑出了故事的前后。 这里的人,本来是想把关悯当活肉卖下去的。可他爹娘知道他失踪后,派人在酆都到处找你,惊动了他们。这些人约了天明前要“交货”给那个中间人修士,也许是觉得活生生的关悯不太容易被带出去,所以,今夜,他们临时决定把他变成死肉再卖下去。 如果没有触发这个隐藏剧情,那么,这少年现在已经被勒死了吧? 那她也算是在无意中救了一个人。怪不得这个隐藏剧情叫【仁心】。 陆鸢鸢心想。 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关悯被绑了太久,根本起不来。陆鸢鸢把地上的那个人如法炮制,五花大绑起来,再搀着关悯,走出房间,正要离开这儿,头上突然风起,一道黑影落在他们跟前。关悯吓得大叫一声,被陆鸢鸢及时地捂住了嘴。 落在他们跟前的是段阑生。 自己现在毕竟手无缚鸡之力,看到唯一的战斗力,陆鸢鸢松了口气,立即追问他那边的情况。 段阑生言简意赅道:“人打晕了,被我藏了起来,也招了。” 两人一比对信息,他问出来的话,和关悯说的版本几乎一模一样。这时,关悯慢慢缓过气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抓住陆鸢鸢的手:“对了!仙师,你们能不能再救一个人?大约两个时辰前,他们也来看过我,我听到他们说,他们还打算对一个姑娘动手,就在二楼的天字一号房!” 系统:“叮!隐藏剧情【狐】触发,请宿主与段阑生两人一起去屋顶查看天字一号房的情况。” 陆鸢鸢:“……?” 怎么这么多隐藏剧情?【狐】又是什么意思? 那厢,说来也是巧,他们如今的位置在三楼,翻过栏杆,就能踩到二楼的屋瓦,要去看看天字一号房的情况是很方便的。 “我去看看。”段阑生略一思索,就翻过栏杆,那身姿轻盈如猫。刚踩在屋顶上,后方就传来低低的咔哒声。陆鸢鸢也跟着他下来了。一见他望来,她摆出诚恳的模样:“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段阑生这次没拒绝,别过头,低声说:“小心,跟在我后面。” “好!” 屋脊最顶部是平的,大约可以容一人通过。陆鸢鸢刚站稳,往段阑生的方向走了几步,便听见背后也传来了一声踩瓦片声。回头,原来是关悯也跟着下来了。她竖起眉毛:“你干什么?” 少年瑟瑟发抖,连连摇头,死活也不肯上去:“我害怕一个人呆在上面,我得下来。求求你了,仙师,让我跟着你们吧。” 陆鸢鸢见他这个模样,有些心软,见段阑生已经往前走了,她只好不管关悯,跟上。 三人慢慢移动到了天字一号房的上方,蹲下来,段阑生揭开瓦片,却见房间里黑漆漆的,根本没有人。 陆鸢鸢愣住了:“怎么没人?” 关悯颤声道:“难道已经被捉走了?那个姑娘遭遇不测了吗?” 段阑生凝目看着房中漆黑,将瓦片放回原位:“……先下去再说。” 雨水淋得瓦片湿滑,这时,也许是手脚发僵,关悯冷不丁地一下打滑。离他最近的陆鸢鸢连忙伸手去抓住对方,结果自己也被带倒了:“啊!” 好在,段阑生眼疾手快,猛地出手,一手抓住了一人的领子,就势把关悯往上方一推。关悯用力抱住了屋脊,惊魂未定。陆鸢鸢也借着段阑生的力稳住了。可在这时,他们身下的瓦片,似乎经不住三人的滚动,突然传出了不祥的“咔嚓”声音。 段阑生:“……” 陆鸢鸢:“……” 陆鸢鸢有种不妙的预感冲到头顶,下一秒,她就与段阑生一起失重,猛地摔进了底下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并不是刚才的天字一号房,而大概是旁边的房间,里面灯火通明,还点着熏香。两人下方正好是一张床,有柔软的被子缓冲,倒是没有摔得很重,但还是免不了一阵头晕眼花。 陆鸢鸢龇了龇牙。 ……被子下面,是放了个枕头吗?硌得她屁股好疼啊。 陆鸢鸢勉强撑起身体,看了眼身下的段阑生,坐起来,掀开被子。 可映入她眼帘的却不是什么枕头,而是一只和猫儿一般大小的动物。 ——一只毛发蓬松、通体火红的漂亮狐狸。 看它一动不动、眸子紧闭的模样,像是睡着了。 陆鸢鸢一懵。 被子里面……有只狐狸在睡觉? 就听见系统的提示音连串响起: “叮!恭喜宿主成功促成隐藏剧情【狐】,让段阑生与本文女主角「小若」提前相遇。此处发放奖励:生命值+30点。” 系统:“叮!在本次剧情里,因宿主违反了‘和段阑生两个人一起去查看屋顶’的要求,未有坚定拒绝npc关悯的同行,导致屋顶发生超重事故。让原本【你被段阑生推上屋脊,掉下来的人只有段阑生】的剧情挪位成了【你和段阑生一起掉下来】,导致女主角被你一屁股坐晕,还变成了原形。隐藏剧情无法展开。此处降下惩罚:生命值—300点。” 陆鸢鸢:“…………” 陆鸢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020 陆鸢鸢惊呆了。 《魅仙缘》的女主是一只名叫小若的小狐妖。按原剧情,她与段阑生第一次见面,应该发生在数年后的修仙大会上。 只是,在她的上辈子,许是因为她这个穿书者的存在干扰了剧情,女主一直没有在段阑生身边出现。她也无法肯定世界上是否有这号人物存在。 想不到,二周目,对方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并且,还是在这么早的时候! 陆鸢鸢喃喃:“系统,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里怎么会有隐藏剧情?” 系统:“没搞错。这段隐藏剧情,一来可以为段阑生和女主的首次见面增添宿命感,二来与主线剧情不冲突。是合理的哦。” 与此同时,一段文字被推送到陆鸢鸢的大脑里。 【砰! 屋顶破开一个大洞,雨水混杂着瓦砾坠下来,巨响引起了走廊上巡逻之人的注意: “什么动静?” “是那边传来的,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凌乱的脚步声来到门外,咣当一声,推开大门。浓烈熏香扑鼻而来,几个魁梧的打手定睛一看,看到床榻上有两道人影,一躺一坐。 床榻的纱幔挡住了雨水与落下的零碎瓦片,他们只能看到,坐着的少女正撑着躺着的男子的胸膛在扭动腰肢,连他们推开门了也没发现。 众人心照不宣,道:“不是这儿!去下个房间搜搜!”】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段非常俗套的情节,属于是十篇言情文里有九篇都会出现的美救英雄顺带调戏一把小冰山的情节。 剧情是这么写的:今天是女主来到酆都的第一天,想不到一来就碰上一家黑店,偷偷在她酒中下药。好在女主机灵,吃了一口,发现食物不对劲,立刻从隔壁房间挪了过来,打算歇歇再走。 结果才一坐定,就有个陌生的少年砸穿屋顶,从天而降。 初出茅庐的女主嗅不到段阑生身上的修士气息,以为他是个指望不上的普通人,而自己法术又不精,担心若把人都引过来,包围起这儿,自己就走不掉了,便一咬牙,爬到了他身上,假装成一对在交欢的男女。 凡是这种读者喜闻乐见的情节里,作者一定会给冰山男主安排一百个不能反抗、必须躺着忍(享)受的理由。此处亦然——段阑生刚才讯问到,在天明前,仙肉的买卖双方在酆都郊外以南二十里处有一场交易。那是擒住始作俑者的最好时机。如果现在动起手来,免不了会暴露他的修士身份,打草惊蛇,那么,天明那场交易多半要取消。对方一旦产生警觉心,想抓住他们就难了。 所以,纵然万般不适,他也只能克制着反抗的冲动,承受这来自于陌生少女的香艳折磨。 陆鸢鸢:“在我的上辈子,这段剧情触发过吗?” 系统:“那倒没有。在一周目,段阑生是独自来完成任务的。等他找到关悯时,关悯已经被勒死了,也就无法将‘天字一号房有个姑娘要被害’的隐藏剧情线索传递出去。女主作为天命之女,每次遇到危险都能逢凶化吉。在这儿躲了一会儿,就顺利逃出这家黑店了。” 陆鸢鸢:“……” 换言之,这段(已经歪掉的)隐藏剧情,是她蹭这个初级任务给一环扣一环地蹭出来的? 系统:“很高兴宿主你已经了解了前因后果。隐藏剧情虽然不是必须的,可一旦触发,就等同于主线剧情。人情归人情,赏罚要分明,下面开始降下惩罚——” 一次奖励加30点生命值,一次惩罚扣300点生命值。但凡一个有人性……不,有统性的系统,都定不出来这么坑爹的数字啊喂! 更重要的是,生命值加满了也才100点。一次性倒扣300点,这不就是直接要她去死吗? 现在死了,她这一路走来又算什么? 有没有办法可以补救? 无数神思在脑海里流转,放至现实,实则只过了短短一两秒。 陆鸢鸢薅住头发,冷汗直落,电光火石间,还真让她发现了原文一个漏洞,急道:“等等!先别扣!我有办法!” 这一段剧情是发生于小狐狸女主和段阑生之间的没错。但原文却一直以“少女”来称呼段阑生腿上的人,并且,还是从门外的人的视角来描写的。只要她还原小狐妖的动作,纱帐一遮,呈现出同样的效果不就行了? 门外的人包括读者,鬼知道她是代演? 不知道有没有用,没时间想那么多了,先死马当活马医吧,陆鸢鸢将一动不动的红狐狸轻轻推到床内侧,自己视死如归地爬到了段阑生身上。 她并未坐实,臀是悬空的,距段阑生的大腿,约莫有半个拳头的距离。 少年人大腿修长,覆着结实而匀称的肌肉,散发着热意。段阑生见她爬到自己身上,还坐上来,露出惊愕的表情,就要说话。 陆鸢鸢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气息急而轻:“嘘!别打草惊蛇!” 她的手压在他唇鼻上。在凡人界娇生惯养多年的公主,来到修仙界一段时间了,手心仍是软绵绵的,未磨出茧子。 与此同时,房间门被撞开。几道人影出现在门外。 段阑生视线一转,看到那几个人,就明白了利害。在昏暗的床帐中,他白皙的脸庞染上红晕,下颌绷紧,似乎是在忍耐着嫌恶,僵硬地别过了头。 陆鸢鸢感觉到外来的视线,知道应该要开始演了,便撑住段阑生的肩,开始装模作样。为了减少和段阑生的身体接触,她还故意跪得高了一点,免得碰到他的腿。 殊不知,她跪得越高,就越方便了身下的人看清她的姿态。而未经人事的人与在床笫上有经验的人,在做这样的动作时,透露出的风情与熟稔程度是截然不同的。 段阑生下颌绷得紧紧的,眉目肃冷,眼尾赤红。即使转开头不看,却还是可以从墙影看到她在自己身上做什么。 如水蛇一样柔媚灵活的腰,如同在肆意驰骋一匹烈马。 段阑生自小在蜀山长大,受宗规规训,知礼仪廉耻。可这些都是后天学会的。他骨子里始终淌着一半妖怪的血。幼年未化人形时,也曾是衣不蔽体的狐狸。 妖怪的原形有皮毛鳞片披盖,本身其实不会为赤身裸|体而羞耻。穿衣服的概念,都是从人类那里学来的。大概因为天性,比起会被衣物、饰品等外物吸引的人类,妖怪的注意力更会被纯粹的人体吸引。妙曼而充满生命力的身体,都会拥有让他们心驰神往的吸引力。 当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无意识地随着她扭动的动作在划动床褥时,段阑生蓦地收紧手指,重重地闭上眼。 陆鸢鸢哪知道他其实在看墙影。硬着头皮演了一会儿,隔着纱帘,门外的几道影子终于离去。门扉关上。 系统也没有再发出死亡警报。看来,这段剧情让她成功蒙混过去了。 逃过一劫,陆鸢鸢浑身一松。段阑生蓦地弹了起来,像是忍无可忍一样。她也立即从段阑生腰上翻下去,一转头,才发现床榻上的小狐狸不见了。 女主去哪了? 系统:“女主发现情况不对,刚才已经跑了。” 陆鸢鸢:“……” 但愿女主刚才没看到段阑生的脸吧,不然,今后对他的印象肯定很糟。 哦,这话不对,既然段阑生未来会爱上女主,那么,女主对他的印象越糟糕,岂不是越好? 这么想着,陆鸢鸢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这抹笑意恰好落入段阑生眼中,他不禁拧起了眉。 陆鸢鸢发觉他在看自己,立刻拉平嘴角,免得他察觉出端倪。 段阑生的眉拧得更紧。 刚才发生了那种事,他现在的心情,狼狈,恼臊,惊讶,厌恶,心慌……似乎都有,又都不准确。 而这个人居然在偷偷笑。 有那么高兴吗? 嘴上说着想和他做朋友。可是,朋友又怎么会为这种不该发生于朋友间的奇怪的事情而偷偷高兴? 段阑生脸皮紧紧绷着,蜷起指节。 . 趁着歌楼的人还没发现不对劲,两人把关悯和先前被擒住的男人一起送到酆都的一处客栈里。关家的人前来酆都寻找少主,就驻扎在这座客栈里。 正巧,去其它几处风月场所查探的蜀山弟子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 段阑生和陆鸢鸢是回来得最迟的人。众人原本对他们没抱期待,却万万想不到他们把人质给带回来了。 看到自己的儿子毫发无损地归来,关老爷和关夫人喜极而泣,激动地抱着关小少爷温存起来。随后,又向段阑生和陆鸢鸢千谢万谢,左一句“恩人”右一句“仙师”。 瞧见这一幕,带队的那名蜀山弟子,以及这些天都在孤立段阑生与陆鸢鸢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由于最关键的中间人还没捉到,众人婉拒了关家的答谢宴,一起赶往酆都的城郊。 这一带,已经很接近凡人界与修仙界的交界,黑夜沉沉,荒无人烟,鬼火狐鸣。 南境没有仙宗和修仙世家坐镇,在郊外游荡的妖怪邪祟颇多,还可能会遇到试图越境去凡人界的妖怪。一旦碰上它们,十死九生——对方肯定不介意去凡人界之前捎带一块点心在路上吃。所以,天黑后,百姓基本不会离开人群聚居的城郭。 难怪附近一个人都看不到。 【仙肉】这个初级副本的幕后黑手挑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交易,也算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了。 陆鸢鸢心想。 来到这里,【仙肉】的任务进度就上涨到了90%,看来,马上就可以顺利返程了。不愧是初级任务,敌人是人,可比千奇百怪的妖怪好对付。 陆鸢鸢笑道:“我觉得这个任务的遇险概率定为10%还是太高了,这明摆着没有威胁啊。” 系统:“……没到任务结束,还是不要轻易下定论。” 众人沿着山路找到标记,寻到了目的地,走在最前方的人突然冒出惊呼声。 只见林中一地都是断肢残骸和鏖战过的痕迹,从仅剩下的头颅判断,这死去的人就是他们本要捉拿的妖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比他们来早了一步,把这里弄成了这样。 “怎么回事?他们都死了?” “谁杀的?” “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大家都小心些!” 这时,突然有个弟子指着远方的黑夜,惊叫道:“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警觉地抬头看去,只见寂静的山林深处,飞快亮起一道白光,它越来越大,在林中横冲直撞,没有一点规律。所过之处,漫山的树木像没了重量似的,成片摧折,拔地而起! 不知是谁嘶吼道:“不对劲,都离它远点!” 话音刚落,那团白光就猛地冲向他们。 在白光的碾压中,陆鸢鸢被卷进了漩涡里,失去了意识。 …… …… 醒来的时候,陆鸢鸢浑身骨节酸得可怕,身体又冷又僵。 睁开眸子,她看见一片布满铅云的灰白天空,漫天飘荡的雪花冰得她眯起眼。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涌上脑海。 系统:“宿主,你们遇到了一只欲色鬼。你被卷进了段阑生的识海。” 欲色鬼是淫|欲之恶鬼,性媚惑而下流,擅迷惑人的心智。那团白光就是一只受了伤、快要消亡的欲色鬼的神魂。它急于寻找一个寄宿主,在野外游荡时,遇到了【仙肉】的买卖双方。然而,他们的身体无法承纳它的寄生,都死了。 在这种关头,蜀山弟子来了。 没错,这玩意儿,正是【仙肉】的最后一个考验,也是那10%的危险概率的来源。 “所以我说,没到最后,不要轻易下定论。boss的属性不会限制危险的种类。”系统道:“识海的主人是段阑生。欲色鬼吃掉寄宿主,夺取主控权的方式,是将宿主困在他的识海里,让对方元神衰弱,日渐陨灭。只要了却识海主人的心结,幻境自会消散。当然,作为通关奖励,你也会获得一样来自于它的东西。” 陆鸢鸢:“……” 她总算是明白了蝴蝶效应的可怕,下次打死都不乌鸦嘴了!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识海的主人。 陆鸢鸢拍拍身上的雪花,从地上站起来。 她艰难地在深度没过小腿的茫茫雪地里拔足前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瞧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是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陆鸢鸢气喘吁吁,加快脚步,跑近了些,就惊愕地顿住了。 地上的确躺着一个人。而他的身上,正趴着一只通身冒着黑烟的怪物。 那东西有着人类的身躯,只是非常扭曲瘦削。看体型,如果它有年龄,应该是个孩子。它一转过头来,陆鸢鸢当即一震,因为她从未见过这么丑的东西。 它的脸像是被火燎过一样,没有头发,说是怪物都客气了。但那样可怖的一张脸,却有一双剔透美丽的眸子,隐隐泛着金绿色。 陆鸢鸢警惕地看着它。 这是什么东西? 好在,这怪物似乎比她这个彻头彻尾的凡人更虚,见她一来,就吓得往后一退,猛地贴着雪地,往远处的山林里逃窜而去。 它一走,陆鸢鸢连忙冲到段阑生身边,蹲下来,掀开遮住他的衣服。一看,就愣住了。 因为这是一个男童。 小小的脸,淡色的眉。眼缝长而上挑,眼眸占据了脸的很大的比例。 赫然是豆丁版的段阑生。 陆鸢鸢眨了眨眼,只觉得错愕。 识海里的段阑生,居然是小时候的模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冷风凛冽,雪的气味灌入咽喉,陆鸢鸢蹙眉,打量他的模样。 这个小豆丁形态的段阑生,看着也才六七岁,短胳膊短腿,乌亮浓密的头发长到腰,也没扎起,就这样散在雪地里。小脸嫩呼呼的,好像能掐出水来。眉毛和卷翘的睫上凝结着白霜,唇瓣冻得失色。 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粉雕玉琢、精致可爱的小姑娘。 不得不感叹,九尾狐的后代是有点儿基因天赋在的,确非凡色。从这稚嫩的五官,已经可以隐隐窥见长大后的风华。 段阑生躺在雪地上,身体被一张宽大的披风胡乱裹着,里面的衣裳不是蜀山剑派的宗服,很单薄。寒冬时节,这么薄的衣裳,只适合在烧了地暖的屋子里穿。两条小短腿已经被雪埋住了,裤子浸得湿冷。 陆鸢鸢垂眸,上辈子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 她知道,段阑生是八岁多进入蜀山剑派的。八岁之前的他,一直与他的母亲九尾,还有数只追随九尾的狐妖一起生活。后来,他的母族不知何故败落了,他骤然成了孤儿。 修仙界本来就不待见妖怪,何况是人和妖怪交|媾而生的孩子。妖怪也不接纳他,见他瘦弱,嫌他硌牙,也不吃他,只拿他当玩具来踢着取乐。 好在,机缘巧合之下,段阑生遇到了彼时来妖界追捕妖兽的蜀山宗主,以及当年才十三岁的殷霄竹,成功拜入蜀山剑派。苦逼的日子才得以结束。 而眼前这个段阑生,衣衫虽然很薄,料子却是上好的,并不是破破烂烂的小乞丐打扮。再综合他这个年纪,难不成此时,他的母族刚败落不久? 陆鸢鸢一边思忖,一边掀开披风,就愣住了。 段阑生躺着的这片雪地,竟是晕开了一大滩红艳艳的血。如被压烂的红梅,深浅不一,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么多血? 陆鸢鸢立刻俯身,将他捞起来,伸手一摸。 六七岁的小孩儿,侧躺在她怀里,轻得仿佛只有一把骨头,背部平滑,并没有刀斧劈砍或撕裂的伤口。 陆鸢鸢一怔,似有所觉地转头,拾起一旁的黑色披风抖了抖,手感沉甸甸的。 果然,染血的是这件披风。 说起来,她刚才还看到一只黑漆漆的怪物伏在段阑生的胸膛上。可如今将段阑生翻来覆去地检查来检查去,都找不到伤口。 那个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在段阑生身上干了什么? 不可能是欲色鬼。 欲色鬼是一种原形很像猿猴、身形高大雄壮的恶鬼,还能随时变幻形态,伪装成美男子来诱惑妇人。绝不可能像那只怪物一样,又丑又瘦小。 别说欲色鬼了,回顾自己的两辈子,陆鸢鸢都确信自己没见过那玩意儿。 不过,它那么容易就被吓跑了,料想,也不会构成什么威胁。 应该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精怪吧。 陆鸢鸢压下疑窦,关注起更重要的问题来:“段阑生为什么会在识海里变成这么小的样子?” 系统:“也许是因为,此刻困住段阑生的心结,就形成于他这个年纪。” 在修仙界,一个人的记忆又称为神识。神识汇聚在一起,就成了识海。 它集结了一个人的生平点滴,越重要的经历,所占比重就越大。它来源于现实,又比现实更自由。在这里,识海的主人可以幻化出过去、未来,任何一个岁数的自己。 一般来说,人们只会向道侣或是其他可以交付身家性命的人开放自己的识海。因为,这相当于毫无遮挡地向外人交付自己的软肋和本心。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像欲色鬼这种擅长搞精神攻击的邪物,从识海下手也是它的惯用手段了——趁机渗入一个人的识海,狡猾地用鬼打墙的方式,将识海的主人困在他未遂的心结或者痛苦的回忆里,导致他沉溺于此,走不出去。 神识沦陷在过去,肉|体自会失去抵御之力。 …… 陆鸢鸢:“那我怎么会被吸进来?” 系统:“因为不可抗力。你是凡人,没有金丹傍身,神识太轻了。现在,你和他的神识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出去了,你才能出去。” 陆鸢鸢:“有限期吗?” 系统:“请看面板。” 经系统提醒,陆鸢鸢才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多出了一个沙漏。 系统:“在沙子漏光前离开这里,你和段阑生就不会受到伤害。” 空气中漂浮着旷野的冷冽气息,风像刀子一样呼呼地刮着脸蛋,天穹黑云聚拢。看起来,马上要下一场大暴雪了。 不能待在这里,得找掩体才行。 陆鸢鸢当机立断,环顾四周。 这片雪地很空旷,积雪之下,冒出很多枯枝,像扭曲的人手,伸向天空。四面八方都是山林,不知道往哪走才是出路。 没有方向,没有同伴。可以想象,若只有段阑生一个人在,天黑后,这个鬼地方会变得有多可怕。 陆鸢鸢抖了抖披风上的残雪,将段阑生卷起来,小小的一团背在身后,才站起来,仔细观察各个方向。 好半晌,她真的在东边的森林里,看到了一团若隐若现的白光。 果然,因为她只是误闯进来的客人。所以,针对识海主人的障眼法,对她不是百分百有效。 那团唯一不同寻常的白光,多半就是真正可以离开这片雪地的路! 陆鸢鸢深深地吸了口气,背着段阑生,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那边赶。天色愈暗,迎面打来的风雪愈大。陆鸢鸢身上衣裳不厚,打着哆嗦,全凭意志力在前行。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糟糕的状况——自己的生命值正在急速下降,四肢也越来越僵。看来,即使是在识海里,生命值的流逝也不会停滞。 段阑生像个小秤砣一样坠在她身后。也许是两人之间隔着的衣裳太厚了,她汲取不了生命值。陆鸢鸢只好停下来,打算将他挪到前方抱着。结果,一解开披风,她就看到里面的小孩儿已经无声无息地变回了一只白狐,合着狭长的狐眼,一动不动地蜷着。 这个模样的段阑生,比他少年时的原形要瘦小得多,像只病弱的猫,尾巴倒是比猫的要粗和蓬松。只是,沾过雪水后,毛已经被冰结成一撮撮的了。 变成狐狸后,他没变轻,可体型更小,更好抱。陆鸢鸢捏了捏段阑生的后颈,确定他是真的昏了,不会冷不丁跳起来咬人,便自己穿上披风,再将他往怀里一塞。 当这个微缩型充电宝一紧贴在她胸口,一股久违了的暖流开始涌入百骸,冻得发僵的四肢都有劲儿了。 系统:“叮!生命值上升中,过程中请勿移开接触口。” 流失的力气回涌,陆鸢鸢紧了紧怀抱,吐了口气,重新有了赶路的动力。她没察觉到,当段阑生被她塞进衣服里时,细瘦的前腿蹬了蹬。 紧赶慢赶,在暴风雪下起来前,她终于来到那个亮光的地方。那是一条通往山下的野径,沿着它一路直行,一个镇子出现在前方。 天黑后,路上没什么人,商铺也都关了,十分萧索。陆鸢鸢挨家挨户地敲门,终于遇到一户愿意开门的人家。屋主是个耳背的大娘,带着一双儿女住在前院。 陆鸢鸢是用自己本来的样子被吸进段阑生的识海里的,钱袋在腰间,上次奖励的三块中等灵石和若干银石都在。她花了十枚银石,租下了这户人家空置的后院。 多亏天色暗,人家没看到她披风上的血迹。不然,估计要把她当可疑分子,拒于门外了。 后院的房子还带有小厨房,陆鸢鸢一进屋,就将染血的披风脱下,迅速去烧了一壶水,倒入铜盆,端进房间里,暖了暖手,并给段阑生洗了洗两只后爪的伤口。 人形的时候,她 没看出来他身上有伤口。等他变成狐狸,她才发现他两只爪子都有血,毛上结着碎冰。他应该是跑了很长一段路,把足心磨破了。 白狐昏迷着。可在布巾沾湿热水,浇在他爪子上并抹去血迹时,他还是会疼得抽搐,微弱地抽气。 陆鸢鸢一顿,继续动作,没有故意用力弄疼他,也没有马虎,最后给他洒上药粉。 她知道,这个段阑生,其实就是外面的他。他只是忘了自己已经长大了,以为自己回到了六七岁时。 她是想让段阑生哭,想让他痛苦。但她不屑于用虐待、欺凌的手段。 无论何时,不会做的事,就是不会做。 而且,她追求的不是这样短视的结果。 她出现得太迟。想让外面那个段阑生对她放下心防、产生亲近之心,实在太难了。 而眼前这个回归本真的他,却容易接近得多。 这样的机会可不多。等段阑生以后出去了,她今天跟救世主一样给他的友爱和帮助,一定会留在他的心上。 陆鸢鸢耐心地给他洗了两回,又给他擦了身。这么一折腾,段阑生毛上的冰都化了,慢慢苏醒过来。 视野逐渐清晰,看到自己身处在陌生的房间里,前方还站着一个身着葛布衣裳的少女,段阑生狐瞳紧缩,龇起了尖牙。陆鸢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黑影一晃,段阑生嗖地一下,从床上跳下地,似乎想逃出这里。 可房间门是锁着的。 段阑生是在狐妖堆里长大的,如今失去了和人类共处的回忆,不信任人类也很正常。好在,她身上没有修士气息,理应不会引起妖怪的反感。 陆鸢鸢思索了下,在他身后蹲下,换上友善的口吻,轻声说:“段阑生,你别害怕。我认识你母亲九尾,是来帮你的。” 按照养成文里的套路,用这样的说辞来诱哄他,应该能更快取得信任。 陆鸢鸢这么想着,手突然一疼。她倒抽一口气,低头,看见自己手背多了四道血痕,冒出了血珠。 怎么回事,这种方法居然不奏效? 发现自己出不去后,段阑生钻进了桌底,躲在角落里,狐瞳半眯,警惕冰冷地仇视着她。 变成这个模样后,他的行为都变得直白且孩子气了起来。 陆鸢鸢一手扶着桌沿,一边蹲下来,倒是没有强硬地拽他出来,微微皱眉:“你听得懂我说话的是不是?段阑生,我不是坏人,如果我要对你不利,要炖了你吃,就不会给你洗干净毛上的血,还上药。” 但无论她怎么说,段阑生都缩在墙角,不肯出来。 看来,这事儿急不得。 这座小镇都是普通人,不能让段阑生跑出去。好在,这儿的窗户是钉死的,段阑生没法从那缝隙里钻出去。只要把门守住就行了。 这要真的是养成文,女主角这时候应该抱着段阑生睡觉,用爱感化他。 只是,陆鸢鸢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明智地决定放弃。 算了吧,她不是女主。狐狸的指甲和牙齿又那么锋利,她还是更想要自己的手。 思及此,陆鸢鸢将房间的床推到了门边,顶着大门。这样一来,段阑生想出去,就只能先弄开她了。 来到陌生地方的第一夜,陆鸢鸢没睡好,囫囵躺到鸡鸣时分,就被一阵拍门声叫醒了。 “圈圈姑娘,早饭我给你盛了点过来,放在门口了!” 屋主李大娘热心地道。 李大娘的耳背症状很严重。昨晚,陆鸢鸢说了好几次自己的名字,对方还是笑眯眯地点头念成“圈圈”。陆鸢鸢也就放弃纠正,让对方随意了。 陆鸢鸢蹲下来,将屋门打开一条缝,把早点端进来。 刹那间,一团黑影瞅准时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冲过她脚边,想趁机逃出去。好在,陆鸢鸢早有准备,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提到半空。 段阑生嗤嗤地嘶着气,狐眼血红,冲她龇牙。 可与此同时,空气中响起了响亮的一声“咕噜”。白狐蹬动的后腿一僵。 陆鸢鸢一怔,扫了眼自己左手。今天,李大娘煮的是白粥,粥面撒了切得很细的肉丝和葱花,飘着淡淡的肉香味。 “……”陆鸢鸢福至心灵,试探着道:“你想吃鸡肉?” 第22章 段阑生的回答是更凶地龇了龇嘴,两颗小犬齿在日光下,又尖又白。然而,他现在实在太小一只了,即便努力做出威吓的样子,也不可怕,更像在虚张声势。 力量强大的妖怪,在缺乏食水的时候,确实可以不吃不喝很长一段时间,只靠消耗妖力来活命。 段阑生是半妖,又因为力量消耗过多而变回了狐形,扛饿能力自然要折上加折。 陆鸢鸢思索了下,肩膀往后一顶,听见房门咔一声合紧,才把段阑生放到地上。 这个房间很小,四四方方的格局,除了桌底,没其它地方可藏。 狭窄低矮的环境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味。段阑生的尾巴抵着墙,头往外,胡子微抖,防备地观察这个陌生人的行为。 为了隔热,盛着热粥的粗陶碗下,垫着一个藤编的扁盆。陆鸢鸢用筷子挑出所有鸡肉丝,放在藤盘里,将它放到地上。 鸡肉的香气徐徐飘来,段阑生一只后爪垫在肚子下,压着空虚的胃囊,喉咙发出咕咕的低鸣,像一只刚到陌生环境、全身竖起尖刺的动物。 “放心,我跟你吃的是同一碗,里面没下毒。”陆鸢鸢单膝跪在地上,手肘压着大腿,想到这小子长大后有洁癖,就补充了一句:“也没有我的口水,是用还没吃过的筷子挑出来的。” “……” 陆鸢鸢拍拍膝盖,站起来,自顾自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捧起碗,吹了吹热烟,开始吃早饭。 自从发现说好话哄骗段阑生的捷径不通,她也就歇下了口头上装知心姐姐的心思。好在,面板上的沙漏漏得极慢,她还有时间等段阑生变回人形。 现在的他是狐狸,不会说话,变成人了,才能打探出他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那天早上,直到藤盘的鸡肉丝冷下去,冷到像石头一样硬,段阑生也没吃一口。他只将身体紧紧蜷成一团,一副恹恹不乐、很没精神的模样。 陆鸢鸢没办法,只能把东西收拾了,随后,锁上门,去了一趟前院。 大雪絮絮下了一夜。昨晚她就旁敲侧击过,现在识海里的季节是十一月,因为位于北地,才十一月就下雪了。之后,天气会持续继续变冷。 既然不止在这儿待一天两天,她就需要更多的御寒衣物。不放心段阑生,又不好带他上街,陆鸢鸢只能先拜托李大娘帮忙买。 …… 窗外大雪纷飞,暮色沉淀在山峦上。早上还冒着丝丝寒意的房间,到晚上就多了两个炭炉,烘得暖呼呼的,还飘着一阵烧鸡的焦脆香味。 陆鸢鸢换了一件暗青冬袄,正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炭炉前取暖,膝上放了一个拆开的纸包,烧鸡皮烤得褐红发亮,底下是嫩得出水的鸡肉。 烤鸡是刚出炉的,有点烫手,她一边撕开鸡腿,一边往指尖上呼气。 段阑生吃饭口味偏于清淡,但那是他在蜀山食堂养成的口味。这么小的时候,他没道理喜欢吃清汤寡水吧? 把鸡肉撕成小块,放在粗陶碟上,陆鸢鸢故技重施,把它放在地上,推到桌下阴影边缘,再坐回板凳上,一边捧着自己那份晚餐,一边默默盯着瞧。 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动静。 难道烧鸡也吸引不了他?陆鸢鸢踟蹰了下,忽然耳尖地听到,桌下传来了悉索的声响。不一会儿,一颗小脑袋从底下慢吞吞伸出来。 陆鸢鸢一怔,忍不住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松了口气。 段阑生满心警觉,见她没有动,喉中咕咕低鸣两声,用爪子扒拉了两下,将东西拖到里面去。 他似乎不喜欢被陌生人盯着吃饭。 有了第一次的破冰,陆鸢鸢大受鼓舞。 果然,不管后来他长成什么性格,现在的他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屁孩,没有那么容易攻破心防。 一转眼,几天就过去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段阑生似乎对她这个陌生人有了基本信任,不再像第一天时那样,动不动就露出攻击意图。但他还是不愿意陆鸢鸢靠近自己,哪怕是摸一摸他的头。 不仅是饮食上试图接近,陆鸢鸢还将买来的衣服洗干净,叠成一个窝,让他睡觉。 就在她觉得一切都在逐渐变好时,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意外降临。 ——段阑生不见了。 确切地说,是被人放跑了。 因为不想离开段阑生太久,这一周,陆鸢鸢都只是用热水擦身来清洁身体。这天下午,雪停了,阳光晒得雪地白花花的,她忍不住了,去洗个澡。 这个小镇的环境很简陋,没有浸浴条件。陆鸢鸢在厨房烧了热水,忍着冷,脱掉衣服,一勺勺地浇在身上,在水变凉之前,洗了个澡,还把头发也洗了。但在她回到后院时,却见自己锁上的房门开了。几个镇上的孩子围在一起,中间是一个拖着两行鼻涕在大哭的男孩,正是李大娘的孩子阿进。 陆鸢鸢脸色微变,大步走上去,往屋子里一看,段阑生不见了,地上的炭盆还翻了,未熄的黑炭上出现了几个带血的狐狸爪印。 她的脑海嗡地一声,两道目光转向地上的孩子,厉声道:“这里面的狐狸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道:“阿进说你房间里养了一只猫,他要带我们来看看。” “它把阿进抓伤,已经跑了!” 陆鸢鸢立即放下手头一切事儿,跑出去找段阑生。 她房间里养着狐狸的事儿,必然瞒不住房东。陆鸢鸢也没敢让李大娘他们知道段阑生不是一只纯粹的狐狸,毕竟,虽然这是识海,百姓对妖怪一棍子打死的厌恶态度却和现实如出一辙。 所以这几天,她都没让段阑生和别人接触。 可日防夜防,偏偏漏了可以拿到房间钥匙的熊孩子。 她不能丢掉段阑生,如果没有他,这个副本定会从初级难度变成死亡难度。 乌金西坠,黄昏的天空浑浊昏暗。一阵阵闷雷在群山后响起,如猛兽咆哮。冷风一直往她领口里钻,照这架势,恐怕今晚会下雹。 找了一圈,镇子里找不到段阑生。 他这么小,应该走不远。陆鸢鸢裹紧衣服,转头往她来小镇的方向走去,终于,在森林山道的一棵树下找到了段阑生。 他扒拉着一根很高的树枝,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狐毛在泥土、火炭灰里滚过,又被树上的雪水淋湿了,结了冰,狼狈至极。看到树下的人,他猛地往树叶深处藏了藏,狐尾耷拉着。 陆鸢鸢松了口气,连忙跑上去,急切道:“段阑生!快下来,那里太高了。” 段阑生不吭声。 “……我今天下午出去了,不知道那些人会开门进来欺负你,是我的疏忽。”陆鸢鸢吁了口气,轻声道:“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这里太冷了,马上就要下大雪了,你下来吧,跟我回去,我明早带你换个地方住。” 许久,那团脏得跟抹布似的白狐才动了动。下一秒,他在树干上面打滑了一下,又立刻缩回原位。 陆鸢鸢愣了愣,心念一转,说:“你是不是冻僵了,下不来?等着,我抱你。” 段阑生趴在一根离地近三米的树枝上,树干底部爬满青苔,好在,表面也有一些凸起的老藤和树瘤。陆鸢鸢伸手抓住,只觉又冷又粗糙。一不小心还会抓到枯死的。她踩了两脚,踩实了,灵巧而不乏小心地往上爬。爬到两米多高的地方,再也找不到着力点了,陆鸢鸢仰起头,冲树上的白狐竭力探出手臂:“来,抓住我的手,我抱你下去。” 段阑生似乎很害怕,紧紧地抱住她的小臂,陆鸢鸢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快被划破了。她忍着痛,没哼声,迅速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捞,塞到衣服里。白狐低低地叫了一声,紧紧地贴在她温暖的脖子上,一抖毛,碎冰掉进她的衣领,冷得她一哆嗦。 陆鸢鸢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开始原路下去。然而,快下到地时,踩到的一根树藤毫无预兆地断裂了,“咔”一声,她猛地滑了下去。 下落瞬间,她弓起身体,把怀中的白狐护在怀里。好在,树下积雪很厚,又幸运地避开了石头,没摔伤胳膊腿。 段阑生没有漏过她保护自己的动作,内心一动,默不吭声地用狐尾扫过她的手背。 “好了,回去吧。” 深夜,陆鸢鸢带他回到了李大娘的住处。前院已经熄灯了。在这个世道,人们大概不觉得丢失一只宠物是多大不了的事。 回到房间,陆鸢鸢升起炭炉的火,将怀里的狐狸拎出来,在灯下一照。 这几天,段阑生一直躲着她,在各种旮旯睡觉,一身白毛都变灰了。今天又先是被炭火燎过,又爬了树,身上更脏了。尤其是腹部的毛,因为他腿短,这儿的毛常拖在地上,又脏又打了很多死结。 段阑生显然自己也很不舒服。一被她放下来,他就伸出粉色的舌头,一下下地舔自己被火燎痛的爪子,还有肚子的毛。 陆鸢鸢:“……” 越舔越脏,看不下去,还是给他洗洗吧。她去烧了一盆热水,带着布巾回来。 第一天的时候,她已经给段阑生洗过一次爪子了。但那时的他昏迷,这时的他是清醒的。好在,他不是真的野狐狸,以前肯定是洗过澡的,知道陆鸢鸢要做什么,并没有很激烈地反抗。只有在清洗下腹时,他有些抵抗,不知是觉得痒还是不适应,小短腿蹬了几下。 陆鸢鸢顿了一下,想到某些画面,也有些不自在。但停了一下,她就抓住布巾,让他坐在热水里,淡定地继续给他擦洗。 这家伙现在变小了,还是只狐狸,这不就跟给一条狗洗澡差不多? 况且,这种地方,上辈子她也没少碰,有什么了不起的? 倒是段阑生,等以后离开了识海,若他想起这一天,搞不好会羞愤得想撞墙,表情肯定会很有意思。偏偏,他还不能来质问她责怪她,因为她这是在帮他嘛! 陆鸢鸢一扯嘴角,心里再度冒出一丝快意。 ——借着大义凛然的正当理由去欺负人的快意。 洗完澡,陆鸢鸢怕他着凉,迅速给他擦干身体,自己也去擦了个身,熄灯上床。 夜深人静,冬雷一声比一声响,轰隆隆的,吵得人难以入眠,邻屋还隐约传来了孩子被雷声吓哭的声音。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儿,陆鸢鸢侧卧在床上,躺了许久,朦朦胧胧地培养出一点睡意时,突然听到指甲挠床腿的声音。 她微微一怔,却没动,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墙。既不去阻止,也没有伸手拉一把的意思。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意思。 等了片刻,她感觉到被子一沉。 段阑生爬上来了。 陆鸢鸢闭上眼。 …… 黑夜的惊雷,战栗着神经。 从前的每一个雷雨夜,段阑生都是与同族一起度过的。他从来没发现过自己怕雷。可大概是今天受惊过度,他卧在空荡荡的床下,只觉得世界变得好大,摇晃的枝丫都是会抓走他的怪物。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爬到了床上。 这个名叫圈圈的人类少女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而清浅,驱散了他不可名状的孤独和不安。 段阑生没有贴上去,就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床尾卧下,狐尾扫过被子,前爪轻轻挠动了一下,上了药粉的爪子还是有些痒,他舔了舔,默默不语。 这时,借着闪电的光,突然注意到,对方露在被子外的手背,有四道还没愈合的血痕。 是他抓出来的。 “……”段阑生盯着那儿,胸脯里涌出一丝丝陌生而迟来的歉疚,垂眼,舔爪子的动作越来越慢。 然而,不等他将浮现在心中的那个念头付诸实现,她的手就怕冷似的缩回了被子里。 段阑生见状,慢慢伏回原位,闭上眼睡觉。 第23章 翌日,陆鸢鸢睡眼惺忪地 醒来,就感觉到自己两条腿被压麻了。她拥被坐起,低头一看,瞧见昨晚只规规矩矩地占了床铺一角的狐狸,不知何时滚到了她的被子上,还压着她一条腿。沉甸甸的,暖洋洋的。 陆鸢鸢沉默一瞬,就不留情拎起被子,一抖。 这几天,段阑生都睡在地上。虽然有衣服叠成的小窝垫在身下,但这跟睡在床铺被子上还是没法比的。睡梦中,他本能地靠近了离自己最近的温暖活物,睡了这几天最沉的一觉。 这会儿,他还沉浸在香甜的梦里。被子一抖,他睁开有些湿润的眼,毫无防备就滚了下去。洗干净的狐毛雪白、蓬松、柔滑,没什么阻力,他就像个毛团球一样,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墙边,屁股撞上墙,才停下来。 被这么一弄,段阑生似乎也彻底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昨晚睡到了她身上,而对方显然不喜欢和他贴着自己。 他的眼眸微微一闪,发出了低低的一声狐叫,第一次没有对她露出凶相。 陆鸢鸢垂眼,揉了揉小腿,掀开被子:“别睡了,找房子去。” 其实,从她发现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段阑生的识海后,就已经有了另找住所的意图,这样关上门来,做什么都方便。本想再在这里过渡几天,可昨天的意外,推了她一把。 在修仙界,一块中品灵石就可以买下一家三口的半年口粮。她兜里有三块中品灵石,置业资金不是问题。而且,在识海里花的钱,其实并不会真的消耗,因为交易对象都是虚构的。等离开了这儿,她兜里的钱半点也不会少,所以,根本不用心疼现在花出去的钱。 先前,陆鸢鸢每次看不到段阑生,都在担心他会趁她不注意跑掉。经过昨天的事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在找房子的路上,段阑生很老实,安安静静地待在她怀里。 这个镇子不大,河流结冰,三三两两的瓦舍沿岸分布。下午,陆鸢鸢就盘下了一间住宅,买了基本生活用品。这间屋子伫立在一条少人走的桥旁,宅后香樟成片,风光幽静秀丽。屋子的结构很简单,只有一室一厅,前主人用柴扉圈了个小院,屋中家具齐全。趁太阳没下山,陆鸢鸢迅速购置了一些必要用品,空荡荡的屋子总算有了些人气。 考虑到寒冬下雪,有时从屋外进来,鞋底会将地板踩湿。陆鸢鸢还用剩余的银石买了一个藤编篮子,往里头铺上厚厚的衣物,充当段阑生睡觉的窝,免得他打地铺。 顺利安家之后,陆鸢鸢开始一边养狐狸,一边耐心地等段阑生恢复元气,变成人形。 她没有读心术。凭借段阑生的识海里出现了这个小镇,可以推断,这里一定能找到破出识海的答案。一直待在家里是不会有进展的。陆鸢鸢就想着多点带他出门,接受新鲜事物的刺激。 然而,段阑生只是信了她不会伤害自己,对外界还是有很大抵触。尤其是,他似乎很排斥以自己现在的模样出门。陆鸢鸢怕勉强他会适得其反,只好把计划先放一放,决定要等到他能说话、肯出门的时候再说。 不得不说,他能这么早化成人形,还天生丽质,也是一种综合了父母优点的天赋了。大多数妖怪都得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修炼才能化出人形,短则十年,多则百年。而且,它们还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按着心情来七十二变,美丑是有定势的,基本第一次化形就注定了。 也许是现在心智退化,又处在识海里,段阑生对暴露出原形的羞耻心,并没有那么现实里强烈。同居在一屋檐下的日子,还算平和。 日子徐徐流逝,一眨眼,就是半个月。 段阑生化人那一天,来得比陆鸢鸢想象更早。 或许是前天洗头吹了风,陆鸢鸢有点儿头晕,那一天,罕见地睡了个懒觉。阳光透过窗户,给被窝染上一层温暖的阳光。陆鸢鸢卷着被子,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轻轻扯了扯。 陆鸢鸢睁开惺忪的眸子,看见了一只肉嘟嘟的小孩子的手。她懵了懵,睡意霎时跑光了,蓦地坐起身来,瞪直了眼,看到自己床前出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屁孩。 这小孩儿赫然就是迷你版的段阑生,一头乌溜溜的长发垂到屁股处,眼珠又大又圆,睫毛卷翘,因为这些天吃好睡好,面皮白嫩,嘴唇有了红润的血色。身上光溜溜的,也没穿鞋子,肉嘟嘟的手轻轻抓住她一簇头发。 她睡觉时,总是整个人都蜷在被子里,被角压得严实,仿佛很没安全感。这是他伸长了手,唯一能抓到的东西。 一大一小对视。段阑生的鼻子抽了抽,突然打了个喷嚏,在冷空气里抖了抖。 陆鸢鸢回过神来,连忙下床,找出衣服给他穿上。 因为预料到段阑生会变人形,捡到他时他那身衣服又太薄了,陆鸢鸢未雨绸缪,早就比对着原来的那套衣服,买好一套冬装给他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营养太好了,段阑生长大了一点儿,这套新冬装有些不合身,偏小了。肚子绷得紧紧的。陆鸢鸢蹲在他跟前,摸了摸下巴:“先凑合一下吧,总不能光着身体。等下就带你出去买衣服,到现场量一下。” 段阑生听见“出门”,眉头微微一皱,不乐意,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拒绝。 出门前,看他头发太长了,怕沾到泥灰,陆鸢鸢也不会梳小男孩的发型,图方便,就给他扎了条麻花辫。 镇上熙熙攘攘,人头涌涌。挑着山货扁担的镇民与他们擦肩行过。 既然段阑生化成人形了,陆鸢鸢自然不会再抱着他走。 这是他来到这座镇子后,第一天出门,沐浴着这么多陌生人的气息,段阑生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寸步不离地跟着陆鸢鸢。 镇上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还在玩泥巴,邋邋遢遢到处野。和他们相比,段阑生实在是漂亮得很格格不入,肌肤白皙又默默不语,像个小仙童。很多迎面走来的人都忍不住盯着他瞧,擦肩而过了,还好奇地回头打量他。 段阑生不喜欢那样肆无忌惮的目光,目光在陆鸢鸢下垂的手上定了定,又移开,闷头加快步伐。 镇上只有一家卖衣服的店铺。按理说小孩子长得快,同一个尺寸的衣服不用买太多,不然过段时间就不合身了。可在离开识海之前,段阑生估摸着不会再长大了,陆鸢鸢颇为豪气,一口气给他买了五套衣裳。 掌柜眉开眼笑,亲自给他们打包好衣服,送他们出门,还送了段阑生一串糖葫芦。 走下台阶,陆鸢鸢提着一包衣服,低头看到段阑生正好奇地闻着糖葫芦,悠悠闲闲的模样,一眯眼,突然把彼此手里的东西调换了:“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着。” 段阑生睁大眸子,被塞了一包衣服入怀,望着她。 对上他的视线,陆鸢鸢一挑眉,丝毫没有自己在欺负小孩的负罪感,咬了一口抢来的糖葫芦,愉快道:“走了,回家。” 段阑生没吭声,老老实实地迈着小短腿跟在她后面。 衣裳倒也不重,只是比较厚,所以叠起来时体积略大,段阑生抱着它走,便有些看不清前路。他用余光跟着陆鸢鸢的衣角。走到一座桥边时,他停下来歇了歇,却突然发现,前方的人根本不是陆鸢鸢,只是一个穿着和她相似衣裳的女人。 他跟丢了。 这座桥建在镇子最热闹的路口,人们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全是陌生面孔,气味也很淆乱,他找不到陆鸢鸢的味道。 段阑生抱紧怀中的包裹,心底涌上些微的茫然和慌乱,后退一步,就撞上了一个陌生人的大腿。他连忙退开,又被另一个人撞了一下。就在快要被人潮推走时,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 音:“……段阑生,我在这里!” 段阑生胸膛微震,蓦地抬头看去。 …… 陆鸢鸢是过了桥才发现段阑生不见了的。环顾四周,都找不到那个矮墩墩的身影,她霎时有些懊悔,连忙往回走。好在,在下桥的地方就找到了人。 还好没把人弄丢。看来欺负也得分场合。 陆鸢鸢松了口气,连忙挤开人群,快步跑到他面前。 段阑生还没来得及说话,怀里就一轻,衣裳被她拿走了。接着,手里被塞入一串糖葫芦。她吃了两颗,还有五颗串在上面。 段阑生的睫毛微微一颤,眼前就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手心向上:“来,牵着。” 段阑生抿了抿唇,慢慢将手递过去,一下子,就被她紧紧地包握起来。她的手就和他想的一样温暖,柔软但有力度。被牵住了,就不再有被抛下的恐惧。 因为已经变成人形,段阑生不能再睡那个狐狸窝。好在,陆鸢鸢也早就考虑到了这单,给他准备了一张小木床,就放在客厅里。 骤然化人,走了那么多路,他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回家后,就早早钻进了被窝里睡觉。 陆鸢鸢见状,只好先让他睡觉,有话第二天再说。 但睡到半夜,她发现自己的情况比段阑生还不对。前天着凉后,她本就有些不舒服,昨天却被段阑生的事儿打岔了。到现在,她完全睡不着,太阳穴跳痛,生命值也跌到了10/100。 陆鸢鸢:“……” 她黑着脸,盯着天花板,思忖片刻,终于还是爬了起来,来到外间。 段阑生睡得很沉,被她摇醒时,还有些迷糊。 陆鸢鸢道:“那什么,外面在打雷,我有点怕,我们一起睡吧。” 段阑生:“……” 说罢,陆鸢鸢就毫不脸红地将小孩儿弄到了床上,和衣躺下,不客气地将他当成抱枕来用。 说到底,自己之所以会沦落到这个境地,被困在这个识海里,也是因为这家伙。那么,借他当充电宝用用又怎么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生病。也不知道提高生命值能不能避免生病,先试试吧。 不得不说,这块充电宝是真的好用。陆鸢鸢抱了一会儿,生命值就开始上升,头痛也开始缓解。 段阑生被她搂入怀中,身体有些僵硬。黑暗中,她的身躯热乎乎的,没有妖怪的味道,倒是有一阵皂角的香气。 段阑生垂下眼皮。 是了,这个叫圈圈的人,是他见过的最爱干净的人类,再冷的冬天,也每天都要沐浴。 也是他见过最琢磨不透的人类。 她像一个尽职又了解他的保护者,给他庇护,给他饭吃,被他抓伤了也不生气。明明是人类,却一点也不害怕身为妖的他。 但那天早上,第一次爬到她床上时,直觉告诉他——她不太喜欢自己。望他的那双眼睛,总渗着清清冷冷的凉意。 有些不习惯这份温暖,段阑生别扭地动了一动。已经快要睡着的陆鸢鸢,朦朦胧胧地凭着本能抬起手,捏了捏他的后脖子,又轻轻地拍起了他的背,嘟囔道:“快睡吧。” 怀里的小屁孩霎时静了下来。 陆鸢鸢吁了口气,眉头慢慢松开。 一夜好眠。 第24章 掉进识海快一个月,这是陆鸢鸢睡得最好的一觉。 第二天起来时,陆鸢鸢神清气爽,只就是胳膊被段阑生枕麻了。 一低头,她看到段阑生的脑袋拱在她胸口,翘翘的鼻头抵住她的衣襟,身体没有安全感地蜷起来,气息清浅。 昨夜被她抱住时,这家伙一开始似乎有点不情不愿。但睡着后,本能还是让他往温暖的大人靠拢过去。 段阑生长大后的睡相就是安安静静的,小时候也不输给未来的他。 陆鸢鸢抿抿唇,沉默一下,就坐起来,把手臂抽了出来。她一动,段阑生就醒了。似乎糊涂了一阵,他慢慢一眨眼,才跟着爬起来,略宽大的寝衣下滑,露出了一边肥嘟嘟的肩。 陆鸢鸢给他把衣领拉好,面不改色地说:“起来吧,你自己会洗脸和穿衣服吗?” 段阑生揉揉眼睛,这次回答了她,声音嫩嫩的:“会。” “那行,把衣服穿好,我去做早饭。” 陆鸢鸢用最快速度蒸了四个肉菜包,将肉丝粥盛在一个小木碗里——这是昨天去买衣服的时候顺手买给段阑生的儿童碗,又浅又小,不怕他砸破了会划伤手。 回来时,段阑生已经穿戴整齐,自觉地坐在椅子上等她。陆鸢鸢检查了一眼,衣服扣子对上了,鞋子也没穿反……就是很明显不会梳头,头发是披着的。 化人了就是有好处,不用再手把手地监督他吃饭。陆鸢鸢将木碗放在他面前,段阑生双手捧碗,低头喝了口粥,润润喉,才拿起一个肉菜包子,安安静静地咀嚼,吃相很文秀。 陆鸢鸢说:“阑生,我们一边吃,一边谈谈吧。” 段阑生闻言,抬起头,放下碗,绀青色的瞳眸看着她。 他的眼眸比长大后圆很多,瞳仁占据很大比例。 “你化人后,还记得以前的事吧?” 段阑生点头。 陆鸢鸢委婉地试探道:“那么,在这之后,有什么打算?” 段阑生呆了一下。 陆鸢鸢不想他误解自己的意思,叹了声,说:“我不是赶你走的意思,只是想问你,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如果有的话,可以随时告诉我。” 但让她失望的是,段阑生微微垂首,没有吭声。 也不知是没有想法,还是不想告诉她。 陆鸢鸢本来认为,只要等段阑生能说话了,就很快能找到离开识海的关窍。可真的实践起来,才发现自己太天真。 系统:“是的。诸如‘你有什么想要达成的愿望?告诉我,我们一起把它解决了,就能离开这里’这一类简单粗暴的问话方式,是得不到真正的答案的。你需要靠自己观察。” 陆鸢鸢叹了一声。 既然识海的环境是这个小镇子,多和人接触交流,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 陆鸢鸢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个镇子很小,附近只有一个老郎中。而她虽然还没有金丹,不过上辈子当过丹修,给普通人治个发烧感冒跌打扭伤,也不需要金丹法术,还是绰绰有余的。 老郎中身边缺乏人手,陆鸢鸢找到他,说明来意,又经过一番试验,就得到了一个在店里工作的机会。她对老郎中说段阑生是自己远房亲戚,她不放心小孩一个人在家,希望带着他来上班。 老郎中性情严肃,可看段阑生这么文静的模样,还是应允了。 故而,从这天开始,陆鸢鸢开始带着段阑生往返于医馆与家里。她在铺子里干活时,段阑生就在她旁边看书。 一眨眼,就是半个月。陆鸢鸢每天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只就是,还没有什么进展。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思路是不是有错之际,一个转机突然来到。 这一天,陆鸢鸢来到医馆,就被老郎中差遣去送药。原来,早些时候,一个货商的仆人来过,称自己的主人这几天感染了风寒,给了老郎中一张药方,让他按着上面的清单来拣药,午时之前送到镇子西边的渡口。 老郎中腿脚慢,陆鸢鸢接过捆得扎扎实实的药包,来到了目的地。她把段阑生也带出来了,出来走走总比一直待在铺子里好。 渡口熙熙攘攘的,颇为热闹。 自从上次走丢过后,现在只要出门,陆鸢鸢都会牵住他的手。段阑生也习惯了。 这座小镇在山下,若要离开,需要经过渡口坐船去江对面,再走几天山路。现在隔三差五就下大雪,山里的路都要被雪封死了。今天便是最后一天有渡船往来的日子。明天开始,想要离开,就得等明年开春。所以,这番热闹景象,过几天大概就看不到了。 陆鸢鸢找到了买药人的船只,发觉对方居然包下了一整条船。找船家说明来意后,她从船家口中得知,买药人是泸州 人。听说前段时间发达了,攀上了几个修士,这次要帮那些修士运一大批宝物去泸州那边卖。 很快,一个仆从模样的人从船舱钻出,来接过了她的药,一手交钱,嘴里还抱怨道:“你们也来得太晚了,船马上都要开了!” 接过药,对方匆匆回到甲板上。果然,船家开始收起舷梯。 船只缓缓离开渡口,驶向江对岸。陆鸢鸢站在渡口下,看到这仆人走向船舱,突然,一个男子迎面从舱中步出,他看着也就三四十岁的模样,面相平庸而敦厚,衣着富贵。那仆人挤出笑脸,将药包递给男子,显然那就是他的主子。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感觉到,自己手中那只小手一僵。她似有所觉地低头,看向段阑生,发现他的脸色极其怪异,死死地盯着那艘船上的男人,牙关“咯吱咯吱”地咬着,瞳孔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竖,身躯抖若筛糠,仿佛被魇住了一样。 陆鸢鸢发现了不对,心头咯噔一跳:“段阑生?段阑生!” 此地人来人往,她担心段阑生会一时控制不住,当众露出妖怪的特征,连忙将他用披风一裹,抱起来。段阑生双脚一离地,就手脚并用地剧烈挣扎起来,像只愤怒的小兽:“你放开我!” 发觉无用后,他泄愤似的将头埋在她肩上,用力咬住。 隔着衣裳,倒是没有出血,但也不舒服。陆鸢鸢没说话,径自抱着他,来到附近一条清冷的巷子里,才将小孩儿放下,蹲在他面前:“你控制不住你的眼睛了,不能让别人看到你这个样子,万一这里有修士,我护不住你……说吧,到底怎么了?那个人是谁?” 段阑生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发抖,慢慢地松开了咬住她肩膀牙齿。 “船上那个男人,你认识吗?”陆鸢鸢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盯着他:“他是什么人?” 段阑生攥紧她的袖子,眸中闪过一丝水光,咬牙切齿道:“……他叫范深,是出卖我娘的凶手!” 陆鸢鸢微微惊诧,定了定心神,也坐在他旁边,一手揽住他的肩,问:“别怕,你慢慢说。” 段阑生所说的故事,开篇与桃花源记很相似。 采灵草的行脚货商与其妻儿在浓雾弥漫的深山中迷路,遇到妖兽追捕,逃难时,马车冲下山崖,跌断腿骨。万念俱灰之际,他们找到一个宝洞,洞中有避世的狐妖一族。 狐妖曾与凡人相爱,对人类有天然的好感。看到这个陌生人不是修士,携妻带子,儿女又和自己的孩儿差不多岁数,起了恻隐之心,不仅收留了这家人一段时间,还给他接上了断腿。 因为这件事,双方结下了友谊。货商的妻子本来染了瘟疫,也在狐妖的照顾下治好了病。然而,妻子尚未康复,货商就因急着处理一些家族上的事,而提前下山了。离去前,他再三拜谢,表示自己处理好事儿就会回来接走妻儿。 结果,这人一下山,就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凭借记忆,将狐妖的藏身之地卖给了几个修士,还亲自为后者带路去找狐妖。 狐妖低估了对方的卑鄙,嗅到熟悉的味道靠近自己的领地,还以为对方是来接自己的妻儿的,并未戒备,就此中了圈套。 陆鸢鸢眉头拧着:“这个货商,就是刚才船上的范深吧。” 同样是被收留的人出卖,段阑生的母族远没有《桃花源记》里面隐居的人们那么幸运。他们与修士之间发生了一场血战,两败俱伤。烈火焚毁了一切,最终活着逃出来的,只有一个段阑生。 最让人气愤的是,那个领头的货商,反倒是渔翁得利,搬走了狐妖洞中许多宝物。 而且,事后,那附近的人们听说山上有狐妖被剿灭,纷纷拍手称快,将货商和修士视作大英雄,歌功颂德。 系统:“叮!恭喜宿主获得关键性线索,请在来年一月前往泸州解锁更多线索。” 陆鸢鸢听了这个故事,心口好像被一块石头压住了。按现代人朴素正义的价值观来判断,这件事的对错很明显。然而,修仙界的现状就是这么操蛋。 就因为段阑生一族在修仙界是地位低下的妖怪。所以,明明做好事的是他们,被背叛的也是他们,却没人会同情他们,大家只会说他们死了活该。 所以,第一天,她自称为九尾的朋友,段阑生才会这么抵触吧?纯粹是对“母亲的朋友”这个词组产生PTSD了。 陆鸢鸢垂下眼睑。 上辈子,她虽然和段阑生当过夫妻,但他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如果不是意外卷进了他的识海,她应该永远不会知道这回事。 自从进入识海后,范深是唯一一个引起段阑生激烈反应的人。难道段阑生的心结与他有关? 那她要怎么做才能破出识海?是不是要那个人死了才行? 不,不对。如果这是段阑生未竞的心结,那么说,难道上辈子的他没有找到这个人报仇? 系统:“他去了,但迟了。按照主角光环定律,凡是和主角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那个货商并没命活到段阑生找他的时候。再过两个月,他就会路上遇到山匪,被乱刀砍死,尸骨也喂了野兽。” 陆鸢鸢:“……” 识海没有真正的绝境,一定有能离开的办法。 现在的段阑生,也许是恨不得生啖仇人的肉。但实际上,这个识海,是由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里提取出来的。 也就是说,真正将段阑生困在这里的,并不是无法亲自手刃仇人的遗憾。 那个答案,如今的段阑生也给不了她。 就像系统所说的,她只能亲自去泸州去寻找。 系统:“宿主不必太过忧虑,既然是初级副本里延伸出来的识海,实施起来也不会太难。” “在你学会怎么用自己的力量之前,你做什么都是送死。死了之后,还要被扣上一顶活该的罪名。所以我刚才拦着你。”陆鸢鸢想摸一下他的头,犹豫了下,手转而落在他肩上:“你的母亲送你离开,也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珍惜这条生命。有些事,现在的你是做不到的。” 段阑生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一只手按住了,轻轻地捏了捏,带了安抚的意思。 “但我不是让你什么都不做,我会帮你的。等山路通了,我们去泸州看一看吧。” 听了这话,段阑生抬起眼来,稚嫩的脸庞有些怔忪:“你要帮我?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趟这趟和自己无关的浑水? 因为我们得离开你的识海。 陆鸢鸢咽下了真正的答案,看向他,诚恳地说:“因为……我也看不惯那么坏的人,做了坏事却不用付出代价。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段阑生抿住红唇,内心微微动容. 获得了线索只是第一步。最后一班船已经离去。在来年开春之前,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 也许是大家说开了,段阑生比之前待她更放松了一些。这天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积雪越来越厚,白天扫出一条路,入夜又会重新被雪埋起来。 因已经获得了线索,陆鸢鸢其实不用再去医馆工作。可她不想荒废时间,去那里给人看看病,也能当成温习她的医学知识。同时,段阑生老是在家里闷着也不好,还不如让他去医馆里看看书,帮忙擦擦桌子。 然而,很快,她就因为一个意外,不得不中断打工计划。 事情发生在十二月末,那天,她在医馆后院扫雪时,不小心滑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把脚摔伤了。 这种皮肉外伤,是没法通过和段阑生接触来治愈的。她只能回家养伤。 那天夜里,她的腿动一动就疼,没什么精神,也早早上床休息了。 夜半三更,风雪交加时,却被一阵小腹的鼓胀感叫醒了。月光洒在被铺上,外间的段阑生睡得很熟。陆鸢鸢忍了忍,越忍越觉得难以忍受,便慢慢地扶着床,下了地,缓慢地挪向室外。 她 爱干净,总觉得恭桶有股味道,所以屋里根本没有买这东西,要上厕所都是去外面上的。 她越过外面的小孩儿,悄悄走到外面,掩上门。借着映在雪地里的月光,注意到院子里扫雪的扫帚倒了,就倒在她去厕所的路上。陆鸢鸢皱了皱眉,扶着墙,慢慢地将它捡起来,才继续前行。 然而,老天爷却在和她作对。不知是不是骤然从温暖的地方来到冷的地方,她的腿跳了几下,便有些酸,一下子不受控地软了软,一屁股跌坐在地,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站不来了。 陆鸢鸢:“……” 她憋着气,抓住窗棱,较劲着试图站起来,突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一双手伸到她腋下,将她轻轻松松地托了起来。 这双手白皙,修长,宽大,并不是段阑生那双肉嘟嘟的孩子的手。她一后退,肩就撞上了对方的胸膛。 这间屋子里只有她和段阑生。 但一个孩子,不可能长得这么高,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把她托起来。 陆鸢鸢汗毛倒竖,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猛然推开后者,同时回过头去。对方站得比她稳,她用力推,失衡的反而是自己,脚踝还传来钻心的疼。 可这一次,身体尚未落地,就再次被抱住了,膝弯一暖,她整个人被横抱起来。 陆鸢鸢喘了口气,定睛一看,顿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挣扎的动作一停。 段阑生站在她跟前。他面容清瘦,黑发披散,眼眸如清清冷冷的月光,身子已经完全是抽条开来的挺拔少年人,嗓音干净:“为什么不叫我,你不想要自己的腿了?” 陆鸢鸢:“…………” 陆鸢鸢:“???” 系统:“宿主,不必惊讶,这里是他的识海。识海的主人可以在这里化成任何形态。很多时候,识海的主人囿于困境,并不知道自己可以随意变形。但如果他们想做一件事的主观能动性超过了困境,那就能变形成功。” 陆鸢鸢脑阔疼:“你说人话。” 系统:“他想扶你起来,但是孩童的身材做不到。想扶你的愿望太过强烈,所以,他从内而外地变化了。” 陆鸢鸢:“可是,他白天还是五六岁的样子啊,他自己不会觉得吹气球似的长大很奇怪吗?” 不对,她好像不必惊慌。如果段阑生通过年龄的变化而识破了这是识海,这是好事啊!岂不是说明他们可以剩下去泸州那一步,直接离开这里了? 系统无情地戳破了她的幻想:“当然不了。从他白天那个样子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理论上需要十年左右。识海会用自洽的逻辑去模糊他和周围人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已经与你生活了那么久。简而言之,就是无法钻空子离开。” 陆鸢鸢:“……” 她猛地咬紧了后牙槽,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一意外状况,深深地吸了口气,才伸手推了推少年的胸膛:“我没事了,你放我下来吧。” 段阑生看了她的猪蹄一眼,便抱着她,往房间里走去,说:“你走不了。” “我走得了,你放开我,我自己走!我这就走给你看……” 段阑生却不听她的。陆鸢鸢锤了他几下,都阻止不了他,可没办法了,只好拽住他的头发,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了实话:“你放开!我要……小解。” 段阑生顿住,看向怀里的人。 她的目光有些闪躲,不看他,耳根涨红,像是感到很没面子,声音也闷闷的。 他在睡梦里听见落地的声音出来的。记忆告诉他,自己已经和这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可是,回忆起来,她似乎一直都模模糊糊地居于这段关系的上位,他很少像这一刻那样,能从这个角度看她,还捕捉到她明显的情绪波动。 段阑生垂睫,眼底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情绪。 他转身,依言抱着她走向茅房,轻轻将她放到地上。陆鸢鸢一站稳,刚要松口气,却发现段阑生没有离开的意思。 第25章 夜色沉在大地上,细雪霏霏,洒落在少年的发梢上。 陆鸢鸢往阴影下缩了缩,警惕地盯着他,下逐客令:“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走远点。” 段阑生审视着她,分明识海里的他没有修道,又身处在阴影中,可他两道目光,却没有受到黑暗的半分影响,一开口,声音平静而笃定:“你自己站不稳。” 他不会是想站在这里扶她吧? 陆鸢鸢一万个不愿意,推了他一把:“我扶着柱子就行了,总之你别待在这里。” 目光掠过院子,她指着远处的栅栏,说:“你去那边站着,没我叫,你别过来。” 段阑生微皱眉,似乎不赞同。可因她的再三坚持和推拒,他终于依言转身走远,背对她站在院子一角。 其实,以他的耳力,这么近的距离,应该还是能听见声音的。好在,今夜寒风凛冽,应该能掩盖一点声音。 刚才滑倒时,好像又挫伤了一次脚踝,没了搀扶,脚踝的疼痛比原本剧烈。而且,为了代偿,生命值也跌了。 陆鸢鸢抓紧柱子,忍着不适,稳住身体。粗糙的木头被雪打湿了,潮湿而冰冷。手抓住它,才一会儿,掌心就冷得刺痛。 陆鸢鸢心里惴惴,担心段阑生会回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解决完,就急匆匆地理好衣裳,搓了雪水洗净双手,推门出去。 段阑生听见声音,快步走向她,就要弯腰将她抱起。 “你别!”陆鸢鸢抗拒他抱了,抽回手来,步子一买大了,感觉到动作有些受限,顿时冒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她还没想明白原因,下一秒,裙裳下传来“刺啦”的一声轻微裂响,她的长裤竟然一松,顺着双腿,一路滑下,层层叠叠地堆到了脚踝处。 陆鸢鸢一僵。 古人的衣服麻烦就在于没有橡皮筋,全靠着左一根系带、右一根系带这样绑着。越着急越容易昏头。方才她大概是系错了哪个地方…… 她一急,立刻就想提起裤子,掩饰窘态。然而,身旁的少年也听到裂响,还比她更快蹲下,卷住她的裙摆,往上堆到她腰间,让她自己抱住:“拿着。” 紧接着,他的指尖触上她的脚踝。外衣撩起,就露出了底下的腿。 她的腿又细又白,本来就是在凡人界娇生惯养的公主,骑个马都能磨伤大腿。来到蜀山,还没来得及修炼出金丹,这具身体的体魄还是很弱。寒风一吹,就不住打颤,膝盖立刻冻红了,仿佛是在雪白的绢布上渗开了粉色颜料。 段阑生看见了,却没有片刻的停顿,指尖勾入裤下,帮她把裤子穿上去。接着,就不再听她调遣,打横将人抱起,迅速地回到了屋内。 门扉把冷风寒雪关在外头,炭火在盆中静静燃烧。段阑生将她放回她自己的床上,点亮烛台。黑魆魆的房间霎时被烛光充盈。 在明晃晃的烛灯下,段阑生眉眼清冷润泽,颈侧肌肤如玉,散着黑发,多了几分妖怪的逸气。他放下烛台,转身,到衣箱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裳,回到床边,说:“你的衣裳湿了,要换。” 刚才是因为风大,才给她穿上裤子。其实,裤腿还是被雪水沾湿了。 少女的衣物偏软,在他手中显得越发袖珍。 陆鸢鸢攥紧床褥,脸庞涨得通红,一把夺过裤子,忍不住暴躁起来:“我知道了!你去睡吧。” 见她这么羞耻的样子,这一次,段阑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陆鸢鸢抱住脑袋。 段阑生不是没给她穿过衣服,可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她立志要先当上他的好友,带着豆丁的他也算游刃有余。结果,这家伙变成这个模样,还用这个样子对她做越过朋友界线的事,几乎是立刻,就唤醒了她想忘记的事。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来思考下一步怎么做. 可这一次没有等她想明白,当夜,她就发起烧来。 在识海里第一次着凉时,她靠着搂住段阑生这块充电宝睡了一夜,逃过了一次生病。但这天晚上,兴许是吹了太久的冷风,风寒入体太过,没有办法靠投机取巧的办法躲过灾劫。 陆鸢鸢烧得晕晕乎乎,骨头又酸又疼,缩在被子里,依稀感觉到屋子里有人在说话。她撑开眸子,看到床边是段阑生,与他说话的正是老郎中。 她的眼皮发沉,迷糊着又睡了过去,期间,好像有人扶她起来,给她喂了药。药很苦,她用舌头去推,那人便用勺子一点点地喂。 一个白昼就这么过去了。陆鸢鸢再醒来时,窗外已经黑了。她的脸烧得酡红,浑身无力,因喝了太多水,再一次面临着尴尬的情况。慢慢开眼,看见段阑生就坐在她旁边,手里握着一卷书。 他的手指很长很白,翻页无声无息。 陆鸢鸢咬了咬唇。 昨晚逞强一次,就闹出了这么多麻烦。这一次,她学聪明了。因为喉咙干,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抓住段阑生的袖子。她的体温很高,碰到他的手腕,凉凉的。 几乎是在她伸手那刻,段阑生就察觉到她醒了,立刻放下书,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温:“还没退烧。口渴吗?” 陆鸢鸢摇头,强撑着坐起来,颧骨浮着艳红,模样恹恹的:“我要去小解。” 一回生,两回熟,她这次已经淡定多了。 她也不想求助段阑生。可这样下去,吃苦头的反而是她自己。 可她没想到的是,段阑生拿过外套给她披上,就去了外面一趟。再回来时,他手里便拿着一个东西说:“大夫说你不能吹冷风。” 那是一个新的恭桶。 陆鸢鸢定睛一看,登时脸色一变,就要逃下地。可她没想到自己病了一场,根本没力,脚一沾地,就头重脚轻地一晃。好在,段阑生及时地勒住她的腰,她才没有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 她这个样子,反倒是佐证了她没法自己出去。 段阑生攥住她腰的手微微一紧,抽过一条丝绢,束住眸子,才将她抱起来。 生病的人还是拗不过他。 在失守的那一刻,陆鸢鸢一瞬间就流出了泪水,不知是解脱了还是过分羞耻。事已至此,她闭上眼睛,自暴自弃,不再挣扎。被放回床上时,还像鸵鸟似的,将脸埋进被子里,从你头到尾都没有吭一声。 片刻后,她感觉到有沾了热水的丝帕在给她擦拭。 屋中很安静,段阑生似乎还蒙着眼,可他是半妖,有些事不需要靠视力来做。比方说现在,碰到她的就只有丝帕。 突然,段阑生擦拭的动作一停:“你在哭?” “……” “为什么?” 陆鸢鸢攥紧被子,声音闷而凶狠:“我没有!” 段阑生顿了顿,给她整理好衣裳,洗净手,才扯下眼睛上的布条,将她的脑袋从被子里挖出来,皱眉端详她:“你有。” 陆鸢鸢瞪视着他。 重生后,她不止一次示弱和佯作温顺,可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真的弱小,因为她虽在书里,却能以书外人的角度,俯视书中人的命运。 她永远有所保留,游刃有余,她觉得自己比上辈子长进了。 所有的退让,都是她预见未来并权衡利弊后,暂时做出的伪装。是舔还是不舔,是怀柔、攻心还是欺负,选择权都在她手里。 可现在,她好像又落入了被动的境地,竖起的铠甲被拆光了。 太狼狈了,太丢人了。 还是在最不想让他看扁的人面前丢人。 发誓了不会再为上辈子的事哭,但这一辈子还有新的考验。泪水的开关随着熔断的理智一并失控。 她的目光像两把小刀子,刺刺的,不肯让他接近。 “一开始你也是这样照顾我的。”段阑生的手被她挥开了,却没离去,而是将这只手也撑在她脸畔,俯身下来,注视她的眼眸,沉声道:“为什么你可以给我沐浴,我不可以给你擦拭?” 陆鸢鸢:“……” 敢情,这家伙还是从她这里学的照顾法? 也对,现在识海里的段阑生,和现实的他不一样,并没有经过蜀山剑派的男德规训。她给他做了什么榜样,他就怎么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鸢鸢突然有了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可是,段阑生怎么说也是洁癖和高岭之花的担当。如果说现实里的他没加入蜀山,就会长成这种性格——是不是也太过头了?他不嫌脏吗? 这不是崩人设吗? 也罢,现在不想这个。陆鸢鸢回过神来,水洗过的眼睛,又亮又红,冒着火一样:“那是两码事,我只是给你洗洗澡,又没有给你……给你做这种事。” 她还是说不出“小孩把尿”四个字,顿了顿,又生气地说:“而且,那都是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识海肯定是给段阑生填补了记忆,让段阑生以为他已经和她生活了很久。那么,在段阑生心里,她捡到他肯定是很久前的事了。 陆鸢鸢吁了口气,用手臂挡住眼睛,负气道:“再说了,你那时候是狐狸,又不是人。变成人是另一回事,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互相帮忙的,你懂不懂!” 段阑生停住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开了口:“为什么不行,我们不是夫妻吗?” 夫妻这个词,就像一根毒针,冷不防地扎了陆鸢鸢的心脏。她眼睫一抖,蓦地放开手,发现段阑生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陆鸢鸢:“………………?” 草,她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反常了。这个破识海到底给他灌输了什么东西? 第26章 系统:“他有这样的认知也不奇怪。宿主,你忘了么?这片识海,并不是段阑生自愿留在这里的。是欲色鬼在想方设法地想将他困在这里。” 段阑生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存在断裂。为了不让他发现此世非现世,就必须有一个自然而顺畅的解释去衔接二者,模糊中间的年岁。 而段阑生是半妖,她是没有金丹的人类。也就是说,她既不可能是段阑生的兄弟姐妹,也不可能是引他修道的师父。 夫妻,就是排除一切生硬的解释后,最合理的答案。 毕竟,两人现在看起来年纪相仿,明明有条件住两个房间,却“多年”都共处一室。除了夫妻,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听完系统的话,陆鸢鸢烧得有些糊涂的大脑,仿佛被凿穿了一个小洞,灌入冬风。反驳的话涌到喉咙里,又咽了下去。 在一瞬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 陆鸢鸢胸膛起伏。 现在,她应该怎么应对才好? 最初,她之所以能成功地装作段阑生母亲的故交去接近他,是因为段阑生对她没有先入为主的看法。 而现在,他的记忆已经被另一股强于她的力量改写了。 跟客随主便的道理一样,作为被扯进来的客人,如果没有系统提点,她十有八九也会被催眠,和识海里的其他NPC一样,服从于段阑生的认知。 也就是说,如果段阑生觉得他们是夫妻,那么路上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他们是夫妻。若她跳出来反驳,反会成为异类。 而且,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她还应该反驳吗? 陆鸢鸢的指尖嵌入掌心里,飞快地思忖着。 原本她希望,自己能作为一个在识海里帮助段阑生的恩人,被段阑生记住。至于他知不知道她是清醒的,她无所谓。只要他记住这份过命交情就行了。 可是,现在,她被他误当做妻子。离开识海后,段阑生想起他们相处的时光,他会怎么想? 要知道,段阑生现在的无微不至,并不是 针对她这个人。 它只能代表,段阑生会对他认定的妻子这样好。而这应该是小狐狸小若的待遇。 她确实没有故意进入他的识海、冒充他的妻子。可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它的影响不会因为起因在谁身上而消弭。 即使段阑生理智上不怪她,情感也必然很难自控。想起今天的事,他多半会觉得尴尬,难堪,膈应,甚至是恶心。 一旦段阑生对她有了这样的情感基调,她那个“当段阑生知心好友”的计划就可以宣告终止了。 所以,为了长远考虑,她必须降低这件事对他们关系的影响。 首先,打不过,就假装加入。她要撇清责任,绝不能让段阑生知道她是清醒的。而要让他认为,她也是一个稀里糊涂地被他的神识洗脑并配合他、还帮他逃出识海的客人。 如果有不好的体验,那么责任全在他身上。 其次,离开识海后,她要装作完全不记得这期间发生的事情。 废话,代入她自己,难堪的事儿,她只希望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 要是有人洞悉她不见得光的秘密,还天天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只会觉得烦躁。因为每次看到对方那张脸,都像是重看了一次自己的黑历史。 转念之间,陆鸢鸢已经有了决定。 刚才哭得太急,她太阳穴很疼,鼻子被堵住了,有些透不过气,只能张着红艳艳的唇来呼吸。眼皮肿肿热热的,或许已经成了两颗核桃。抬起眼,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段阑生还在盯着自己。她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但想到自己刚才失控的模样,一丝难堪油然而生,便抬起手背,胡乱地擦了擦眼睛,不再吭声。 她都不知道在段阑生脑内,他们是什么样的夫妻,还是别接茬了。 这只在脸上粗鲁乱擦的手,很快被攥住了手腕。段阑生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床头,以手指擦去她的眼泪,那睫毛湿黏黏的,发现这样擦不干净,他顿了一下,去洗了一块干净的丝帕回来,热乎乎的蒸汽让她的呼吸通畅许多。 随后,看到那床被她哭湿又踢了一半下地的被子,段阑生似乎是爱洁的本性发作了,将它抱到外间,而把自己今夜盖的被子换了过来。这张被子松松软软的,还残余着他的体温。 被子被抽走时,陆鸢鸢瑟缩了下,很快覆上新的暖意寒。她抖了抖,就钻入被子里,面朝围墙,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段阑生在后面收拾的声音,也不想去听他是不是出去清洗那个桶了。 刚才一番激烈的挣扎耗光了她的力气,一静下来,眼皮浮肿更甚,不想睁开。房间里炭炉烧得正旺,打冷战的身子慢慢暖和起来。只除了手脚,依然像冰块似的,仿佛血液怎么也送不到那个位置。但她太累,不知不觉,还是睡着了。 段阑生回来时,已经沐浴过,换了一声衣裳,黑发只用一条发带松松地束着。 卧室里的人像是睡着了。大概是崴伤的那条腿有些疼,她的睡姿不太自然,一腿蜷缩着,被子也卷歪了。 段阑生伸手,给她拉好被子。她在睡梦中突然动了动,被子下的脚露了出来。 自从在外面跌了第二跤,她的脚踝肉眼可见地肿得更高,可怜兮兮的。随着动作变化,她另一只足弓中的一颗小痣跃入他眼帘。 段阑生视线一凝。 她的足生得很好看,他理应是喜欢的。 但不知为何,盯着这颗痣,他莫名有些不快,眼前仿佛晃过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烛火摇曳的雨夜,勾在少年腰上的腿…… 一旦细想,这些似是而非的虚妄画面,便都烟消云散了。 突然,陆鸢鸢似乎有些不舒服,轻轻哼了一声。 段阑生回过神来,这才察觉到,自己居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足弓那颗痣,还用力地捏了下,仿佛亵|玩的动作。 他心头微跳,立即松开手。在床沿坐了片刻,重新将眼神转回床上。 她的脚太冷了,一点温度也没有。 …… 睡到半夜,陆鸢鸢的手足突然暖了起来。 确切来说,不止是手脚,她整个人都像泡在了一池温水中。 翌日天明,陆鸢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换了睡的方向。 更重要的是,段阑生就睡在她旁边。 因肩宽,侧躺着时,他身躯起伏的线条清瘦而好看,完完全全遮笼了她。她居然睡到了他身前,头靠着他的手臂,鼻端还能闻到他发梢上的淡淡香气。 在蜀山时,他衣衫上有降真香味。如今飘出的是皂荚的清香。 陆鸢鸢低头一看,她终于知道自己的手脚为什么会变得热乎乎的,因为有他这个天然的火炉暖着。而且,这么贴了一夜,她的生命值也水涨船高。 陆鸢鸢沉默一下,从他怀里抽回手脚,往墙边滚去,发现自己还压住了段阑生的头发。 她一动,段阑生就醒了,纤长的睫一动,缓慢上掀,眼珠在昏翳中流转着碧泠泠的异彩。 这实在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当他是小孩子的形态时,眼眸偏圆,稚气可爱。到这个年纪,眼型已拉长,完全成了后来的形状,美而有距离感。不笑时尤甚。 想起昨夜,陆鸢鸢再度感到难堪,因不愿露怯,她先发制人:“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昨晚你睡着后。”段阑生坐起来,手覆在她额头上,片晌后,说:“还没好,我去煮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代没有特效退烧药,随后几天,陆鸢鸢的身体就一直在发烧和出汗好转中浮沉。脚踝的伤也得慢慢养。不可避免地,小解那样的矛盾发生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已足够羞耻,第二次还是无法泰然处之。 陆鸢鸢没有再哭。她试图和段阑生说道理,也气得锤过段阑生的后背,扯过他的头发,在他怀里挣扎过,可都没用,他岿然不动,最后无不是以她闭着眼来结束的。而他也一如既往地给她擦拭清理。 到晚上,他会睡在她旁边给她暖手脚。 就这样折腾了几日,这天醒来,陆鸢鸢的烧总算是退了,衣服潮湿地贴在背上,胸口全是汗,可身体却有种发汗后的爽利。 段阑生这几天都与她同塌而眠,不过动作规规矩矩。他素来不是爱赖床的人,醒了就起,压实了被角,便背对着她,穿上衣裳,梳好头。 陆鸢鸢摸了摸有股汗味的衣服,盯着他。 她还组织好语言,段阑生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放下手,回头望她,侧面鼻梁挺秀若山峦:“怎么了?” 陆鸢鸢小声说:“我身上黏糊糊的,出了好多汗,我想沐浴。” 段阑生摇头:“你身体还很虚。” 陆鸢鸢的门牙轻轻抵住下唇,据理力争:“我已经退热了,就烧点热水在屋子里洗,不会着凉的,泡一泡还可以祛风散寒。” 看他盯着自己,她嘟了嘟嘴,说:“全是汗,好难受。” 是了,她是他见过最爱干净的人。就算是冬天,也会每天洗澡。最近这几天,她都只用热水擦过身。 段阑生垂睫,考虑片刻,答应了她,可条件是他必须在旁边看着,理由是怕她会泡晕或者滑进浴桶。陆鸢鸢自然不肯,真实的原因说不得,就以“就算是夫妻,光天白日被看到身体也会很害羞”来搪塞。 讨价还价后,最后就变成了段阑生像第一天一样,蒙住眼等她。 洗澡的时候,旁边多了个人,陆鸢鸢不太习惯。好在,他什么也看不到。 浴桶上蒸汽氤氲,身体浸入热水里的舒畅,让陆鸢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毛巾擦身总觉得不够彻底,还是要这样才够味。 陆鸢鸢用皂荚仔仔细细地洗过每一寸肌肤,泡得水开始发凉了,才舍得起来,用一条毛巾裹住自己。 段阑生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好了?” “好了。”她有些不情愿地应了声。 因为浴桶很高,她现在一只脚还废了,就算用小板凳,这么湿滑的平台,爬进爬出也不方便。所以,段阑生说了让她出来时必须叫他,她也破罐子破摔地答应了。 反正小解那种事也发生过了,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也不想再摔 一次,然后一直被拘在床上受苦。 段阑生缓步走向浴桶边缘。他眼上的布条未摘,又不好伸手进桶里乱捞,所以,只以双手扶住了桶沿,静静地低头,俯下脖子,等她自己抱上来。 他的面容本就白皙,上半张脸蒙着布条,旁人的注意力便会落在他那张线条优美的唇上。 愿者上钩。陆鸢鸢想到这四个字,抿了抿唇,像现代人泡完温泉一样,用毛巾裹好自己的身体,才将手臂缠到他的脖子上。 想到这几天受的苦,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爽,所以,抱上去时,她故意报复性地将臂弯上的水蹭到他身上,脖子上。 热水一离开浴桶,很快就冷了,滑到他的衣服里,他肯定是不舒服的。 光|裸的臂弯贴上他的脖颈,借故动来动去时,段阑生的气息似乎短暂一停,手指蜷了蜷,可他没说什么,收紧了手,将她抱出了浴桶。 就这样,等陆鸢鸢把脚踝养好,可以出门时,识海里的世界已经快要过年了。 第27章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和段阑生一起被关在这片识海里两个月了。好在,识海内外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漫长的两个月,只相当于外面的弹指一瞬。面板的沙漏亦未漏光。 在凡人界,过年的习俗都和陆鸢鸢原生世界的古代差不多。年关前夕,爆竹噼啪爆裂的响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烹羊宰牛,吃春盘,饮屠苏酒。到除夕夜,便全家一起守岁。 修仙界也大同小异。 除夕那日,难得没有下雪。 陆鸢鸢被迫宅家多日,早就想出来走一走、散散心了。饭后,她披上斗篷冬衣,和段阑生一起出门。小镇笼罩在一片爆竹声里,满街悬挂红灯笼,吆喝声不断,灯谜摊子前挤满了人。孩童穿红戴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让大人牵着,气氛喜庆热闹。 街上不乏相携而行的男女。有亲密地挽着手的夫妻,也有并肩而行却无身体接触的少年少女,偶尔互相偷望,一撞上目光,就齐刷刷闹了个大脸红。 乌泱泱的人群里,段阑生穿着月白衣袍,脸庞如同皎洁暖玉,染上了几分烟火的暖意,显得鹤立鸡群。不时有小姑娘大胆地往他们身边挤过来,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在经过他们身边时,说笑声突然变大,再扑闪着眼眸,悄悄窥视段阑生的反应。 不得不说,尽管这片光景只是镜花水月,看起来也未免太过逼真,每一个NPC的表情都鲜活而生动。如此细致入微,怪不得可以迷惑住识海的主人。 陆鸢鸢没吭声,默默放慢脚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只是,她低估了人潮的拥挤,被撞了几下,与段阑生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更远了,触手不可及。 只要喊一声他的名字,段阑生就会回头。 陆鸢鸢张了张唇,复又闭上,没吭声,转过脸,望向街对面的花灯。 算了,就这样吧。 可在这时,前方的人群里,抱怨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一抬头,就对上段阑生的脸。 陆鸢鸢:“……”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家伙背后真的长眼睛了么?这么吵杂的环境,居然马上就发现她掉队了,还逆着人潮,回来找她。 就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两人一起看向声音来处,只见大路的尽头,有一支由盛装打扮的镇民组成的杂耍游龙队伍,正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吹笙,往这边走来。凑热闹的百姓自发地挤向那边,变相地,将两人推得完全紧贴在一起。 陆鸢鸢有点儿站不稳,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上移,转而揽住了她的肩,另一手勾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陆鸢鸢一僵,扭过身,想将双方隔开一段距离,腰上的手却突然用力了些,段阑生在她头上道:“人太多了,别出去,会摔倒。” 四周的人越来越密集,就算站到大街最边上,也很难不被挤到。在这样的窘境里,少年挺拔的身躯就如同洪水里的岛屿,任陌生人如何推撞,都不动如山。 确实……是站在他身前更安全。 陆鸢鸢停下挣扎,垂头,站着不动,双臂自然下垂,没有回抱他。 游龙的队伍头离他们还有不到二十米距离,喜庆的氛围推至顶峰。陆鸢鸢正欲回头,视野却突然一暗。原来是段阑生突然拉起她外衣的兜帽,给她戴上了。 视觉被蒙蔽了,嗅觉由此变得更灵敏。她的脸颊碰到段阑生的胸膛,鼻端嗅到清冽的皂荚味。 这段日子,家务活是段阑生在包揽。他身上的味道,与她的是一模一样的。 这个念头冲上脑海的时候,陆鸢鸢有些别扭。突然,她听见头顶上方,段阑生微微倒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忍耐什么。她愣了下,微觉不对劲,想摘下帽子:“你怎么了?” 还什么也没看到,她的手被段阑生握住,人也被拥着,带向另一个方向:“人太多了。先离开这里再说。” 陆鸢鸢无奈,只得跟着他先离开这里。混乱中,也不知是谁踩到她的鞋子。段阑生一顿,干脆收紧她的腰,将她直直地从地上抱起,几步就挤开了人,走进了一条冷清的巷子里。 穿出巷子,后方的大街就空多了。 陆鸢鸢一落地,就伸手摘下兜帽,瞧见帽子后方熏黑了一块,像是被火燎的。她皱眉,一把抓起段阑生的手,果然,他的手背也红了一块:“怎么回事?” 灯光下,两人挨得很近,影子都黏在一起。 段阑生望着她:“有个小孩坐在他父亲肩上,手里提着个灯笼。” 陆鸢鸢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给她戴上帽子了。若非如此,她头发可能已经烧秃了。她拿着他的手,对着灯光,仔细瞧了瞧,看到了很小的水泡:“痛不痛?” 段阑生手指微蜷。 他其实能感觉到她的冷淡,从出门开始,她好像方方面面都想与他保持距离。这还是她今夜第一次主动靠近他。 他不喜撒谎,想告诉她,这点伤不痛。 可话到了嘴边,看到她因担心而微微拧起的眉头,段阑生垂眼,换了一个违心的回答:“有点。” 陆鸢鸢抓了抓头发,叹道:“算了,反正人这么多,别逛了。我们回去吧,我给你涂点药。” “好。” 两人沿着河堤归家。这一带很黑,沿路分布着零星小摊。小吃摊的锅炉冒着滚滚白烟,雪白糯米包裹着黑芝麻,一颗颗汤圆在锅里浮动。也有卖飞帖和各种小玩意儿的。 路过一个位于树下的摊位时,一名在寒风中跺脚的中年摊贩的吆喝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前面的公子和夫人,要不要买些吉语钱?还可以现点现写咧!” 陆鸢鸢停步,目光掠过挂在摊子上的一张张红纸和一串串已经穿好的铜币。 所谓的吉语钱,就是在红纸上写一些吉利的话,什么岁岁平安、风调雨顺,在大时大节赠给身边人。传说装在香囊里能带来好运。原本只有红纸的款式,现在多了铜币款,把吉祥的词语刻在铜币上,用红绳串在一起,这是从凡人界传上来的。 陆鸢鸢用食指挠了挠脸颊:“难得出来一趟,空手回去不太好,我们买个吉语钱吧。” 段阑生一怔,颔首。 听到陆鸢鸢这么说,摊贩更加热情了,扬了扬红纸,说:“二位是夫妻吧?我这里有许多合适的吉语钱,百年好合、天长地久、生生世世……” 陆鸢鸢弯着杏眼,笑着听他兜售了一阵,才说:“不用啦,我不喜欢这些祝福。” 灯火阑珊,她的声音懒洋洋的,缥缈地散入夜色中。 心脏似 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扯。段阑生顿住,看向她。 摊贩也噎了噎。 他做生意,惯会察言观色,迎面走来一对客人,无须对方开口,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他们的关系。今夜他遇到了几对夫妻,听见这些吉利话,没一对是不高兴的。 大概,眼前这对夫妻的感情不太和睦吧。 摊贩心里有了猜测,讪讪一笑:“也行,也行,小夫人想写什么都可以。” 在陆鸢鸢的示意下,吉语钱上写的是“天天开心”。她丢下两块银石,就拎着花纸,在寒风中晃了晃,等待墨水吹干,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她听见落在她身后的段阑生在后面叫她:“圈圈。” “……” 因为第一个房东的错误叫法,识海里的段阑生一直误以为她真的叫圈圈。 陆鸢鸢心想,做戏嘛,干脆做全套。装做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看起来,就更像一个被段阑生的识海洗脑的客人了。所以,她故意没有去纠正他的叫法。 陆鸢鸢无辜地回头:“怎么了?” 段阑生的眸子黑漆漆的:“为什么只要这四个字?” 陆鸢鸢随口道:“天天开心不好吗?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段阑生没有让她敷衍过去,伸手,抓住她的臂弯,将她带至身前,低头,定定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想一直和我一起?” 两人对望片刻。 “……也不是啦,我只是觉得,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没必要往自己脖子上套圈,只要过好现在就够了。”陆鸢鸢不着痕迹地捊开他的手,转而拍了拍他的肩,一派轻松地说:“而且,他说的那几个词我本来也不喜欢。尤其是‘生生世世’,简直太可怕了。” “哪里可怕?” 陆鸢鸢耸耸肩:“它的意思不就是说,不管一个人怎么轮回,都要一直和同一个人绑定在一起么?未来被定死了,简直没劲透了。如果有下辈子,你肯定也想试着和不同的人一起,换种不一样的人生,对不对?” 段阑生这次没说话。 远处的黑夜里,爆竹声连片炸响。子时到了,新岁来临。 在人们迎接新年而爆发出的欢呼浪潮里,冷不丁地,陆鸢鸢感到面颊一冷,像是一滴水,啪嗒一声,从天空落到了她脸上。 这滴水冷冰冰的,砸在肌肤上的感觉清晰无比,叫她忍不住微微一皱眉。 下雪了么? 陆鸢鸢抬手一摸,指腹却是干燥的。她狐疑地仰头看向天空,亦不见雨雪的踪迹。 ……是错觉么? 陆鸢鸢摩挲了下指腹,不再多想,叠好红纸,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距离,却发现段阑生没跟上来。 回头,只见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垂着头,面庞笼罩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神态,似乎有些低落。 陆鸢鸢停顿了一下,心底漫起一丝难言的滋味。 自己如今毕竟还是在装他老婆,不能一走了之。于是,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将手递向后方:“回家吗?” 段阑生抬头,优美修长的眼梢一动。 当他还小时,每一次上街,她都会向他伸出手,那是归家的信号。 他走上前,牵住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收紧,完全包在自己手掌里。 她身上有一种让他想要靠近的温暖安宁的气息。握住这只手,那种似乎要抓不住她、遭到她抛弃的不安,也就烟消云散了.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两人很快洗漱入睡。当然,是一人一张被子的。 段阑生的心情如何,陆鸢鸢不知晓。她只知自己两条腿太久没用过,才走了这点路,就觉得挺累的了。一沾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睡至半夜,房间被几个炭炉烘得温暖如春。陆鸢鸢被一阵口渴唤醒,眉头抽了抽,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滚到了段阑生身旁,一条腿还不客气地压在他腰上。 都是以前的习惯作祟。 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小腿有些麻了,好像有蚂蚁在啃她的肉。好在,一切尚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陆鸢鸢屏息,小心翼翼地收回那条过界的腿,掀开被子,想下床去倒杯水喝。顺便靠着走路,缓解一下腿麻。 段阑生气息匀称,一动不动,仿佛睡熟了。可当她慢慢地爬到他身体上时,他突然翻了下身。 陆鸢鸢一瞪眼,毫无防备之下,被他膝盖绊倒,趴到了他身上。 第28章 段阑生一顿,蓦地睁开眼睛。 柔软的胸脯撞上了硬邦邦的大腿,幸运的是,中间有被子隔着缓冲,并不疼。不幸的是,陆鸢鸢本来就麻了的那条腿,在混乱中,因位置变换,结结实实地被她自己的臀压了一下。 陆鸢鸢憋住的劲儿一瞬间泄了,倒抽一口凉气,捂住右小腿。 她的腿!腿腿腿腿腿! 听见她的痛哼,段阑生眼中初醒的迷茫迅速散去,他撑起身体,青丝流泻一床,在黑暗中,见到陆鸢鸢一脸扭曲,还抱住了之前崴伤的腿,一凛,立即伸手,将她往床内侧一抱,让她平躺下来。 陆鸢鸢眼前一花,就感觉到自己的右腿被抬起来,裤管也被捊起,段阑生沉着地沿着她的脚踝按了按,问:“是不是压到之前崴伤的地方了?” 陆鸢鸢“嘶”了声,撑起身子,眼睛里氤氲着水雾:“压麻了,你让开,我下去活动活动就行了。” 段阑生的手顺着脚踝上移,按了按她的小腿肌肉,都没怎么用力,就感觉到她的腰肢都在震颤。他停手,望着她,说出她的实情:“你不能下去,会摔倒。” “你以为我七老八十吗,我……啊!” 段阑生没说话,继续揉她的腿。他似乎从来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 他的手掌很大,清瘦有力,指尖像奏琴一样按动,而且,视线一直盯着她的脸,会根据她的反应来判断她哪里不舒服。陆鸢鸢的脚踝被他抓住,抽也抽不回来,脚趾蜷缩,眼睛湿漉漉的,因为又一次落于下风、被剥鳞去甲而倍感丢人,捏紧拳头:“我说了,不要你帮……” 然而,就算是骂,也没多少杀伤力。 因为她的气息颤巍巍的,又可怜巴巴地歪在床上,与其说是在骂人,更像小猫在叫。 拼命扭踢一阵,除了让自己气喘之外,毫无作用。而且,不得不承认,小腿肌肉受到疏通,确实舒服了很多,陆鸢鸢的骂声渐渐止歇。发现段阑生还看着自己,她一抿唇,干脆扯过旁边的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消极抵抗,不让他看。 头脸都蒙在黑暗里,时间好像流淌得格外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小腿完全放松了,陆鸢鸢也快睡着了,可段阑生的手还没拿开。 她发出了一声带有浓浓睡意的咕哝:“还没行吗?我已经不麻了。” 似乎想不到她还醒着,对方的手似乎僵了下。 因为脑子被睡意侵染,有些糊涂,陆鸢鸢没察觉到他的不自然,态度也少了几分规矩,用没事儿的左腿去踩了踩段阑生的胸膛,示意他可以放手了。 却没想到,在她刚才一番挣扎下,对方的衣襟已有些不整。好死不死地,她的左足跟抵住了他的前襟,一用力,居然撩开了他的衣襟,踩住他的胸膛,往下一滑。 两人同时一僵。“啪”一声,来不及收势,她已经重重踩到对方的手。 少年的体温在寒冬犹如火炉,胸膛已足够暖,没想到手更灼热。显然是被她踩痛了,段阑生抓住她脚踝的另只手,突然用力了几分。 陆鸢鸢被抓疼了,皱了下眉,睡意减消,一把扯开蒙在脸上的被子,坐起来,定睛一看。果然跟她想的差不多,自己左腿抵住对方的身子,右腿则还在他双手中。 ……慢着,他双手都在这? 大脑宕机了大约半秒,陆鸢鸢明白了什么,脚趾不敢置信地一蜷。但马上,她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 ,眼前的人唇瓣微微一颤,面颊染上红晕。他的姿容清冷如雪,这副模样,倒有些像堕入凡尘的神仙。 紧接着,他头顶不受控制地支起了什么东西。 ——是一对雪白的狐耳。 陆鸢鸢的手指撑在床上,紧了又松,瞪他的目光混合了吃惊、恼羞和一丝丝厌恶,猛地挣开。因抽回腿的幅度太大,她感觉自己踢中了什么,空气里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啪”。 接下来,全世界都清静了. 翌日,二人坐在餐桌前吃早膳。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息。 段阑生垂着眼,捧着碗在喝豆浆,沐浴着晨光,画面十分赏心悦目。 ——如果忽略他面颊上的那块青色的瘀血印子的话。 此瘀痕,正是昨夜陆鸢鸢亲手……不,亲脚踹出来的。 本来只是踹得有些红肿。哪想到,天亮后,它变成了青色。足见着实踹得不轻。 隔着蒸腾的烟气,陆鸢鸢看了一眼,又转开目光,于心中懊恼一叹,默默自省。 还是没修炼到家。 不管遇到何事,她都应该更滴水不漏地控制好自己才是。比如昨天晚上,就算再措手不及,就算再想不到段阑生还有这种癖好,她也不该避若蛇蝎似的,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抗拒。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她这下是直接上脚踹了。 段阑生又不是傻子。这么下去,未来的他复盘一下,多半会怀疑她其实并没有被识海催眠的吧? 这可不行。 按照系统的提示,一月份,去泸州的路就会开放。也就是说,在识海坐牢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没道理努力地装到现在,还要留下破绽,功亏一篑。 要做些什么来挽回一点儿呢? 陆鸢鸢吃完早饭,慢吞吞地擦了擦嘴,思忖片刻,有了主意。 等段阑生一如既往地收拾好碗筷,扫完门外的雪回来,陆鸢鸢已经准备好了。她将他拖到窗边,按住他的肩,让他坐在椅子上:“你坐在这。” 待他坐下,陆鸢鸢取出一个热乎乎的熟鸡蛋,这是她跑去厨房煮的,在空气里晃了晃,歉疚地说:“我昨天晚上真不是故意踢你脸的。你放心,我现在用热鸡蛋给你敷一敷,应该晚上就能散瘀了。” 说着,她试探性地伸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偏过头去。 他的下巴白皙干净,偏窄。指腹却能摸到肉眼看不见的粗糙,那是少年人隐于肤下的胡茬。 有些扎手,陆鸢鸢的手指往回缩了缩。 在旁人看来,这动作却显得暧昧和轻佻,像是在故意勾动、摩挲他的下巴。 段阑生的眼睛睁圆了些。 陆鸢鸢蓦地停手,慢吞吞地吸了口气,装作无事发生,开始用热乎乎的鸡蛋在他颊上滚动。由于很烫手,她不得不双手交替着来推鸡蛋,还得往指尖吹气,来让自己好受些。 寒冬腊月,屋中炭火静静烧灼。 空气很安静,她的气息轻轻拂在他面上,杏眼低垂,盈着一泓粼粼秋水似的光。 等鸡蛋逐渐变凉,陆鸢鸢才停下来,抬眼,发现段阑生一直在默不吭声地看她。 陆鸢鸢的手指蜷了蜷,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退后一步,笑着说:“好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生活琐事,只是小小的插曲。接下来,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前往泸州。 如系统所说,一月份刚来临,去泸州的路就通了。 泸州之行的起因,是豆丁版的段阑生看到了船上的范深。陆鸢鸢旁敲侧击,发现识海已经给段阑生修改过这段记忆了。 在如今这个少年段阑生的认知里,他的确是在年前见到范深的,也是在那时决定去泸州的。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已经是个大人,而不是小孩子了。 既然打着寻找仇家的目标,自然是越快出发越好。 两日后,两人便轻装简行,踏上了去泸州的路。只是,没有仙器辅助,纯靠车马和船只来轮流运载,这段路程的耗时,比陆鸢鸢预计的要长得多。当他们抵达泸州时,面板里的沙漏上端就只剩下1/10的沙子了,时间很紧迫。 泸州比他们待的那个不知名的小镇要繁华得多。夜幕降临,渡口还有不少船只进出。 两人坐了几天船,有些疲累,来到渡口附近的一家茶馆,打算吃些东西。 才刚坐下,他们就听到邻桌的人在议论最近发生的一起山匪杀人案。 “嘿,我早就看那个范深不顺眼了,让他成天欺男霸女的,死得好啊!” “听说那伙劫财的山匪把他和他的家奴都砍死了,尸骨一并丢进深山,大概是被熊罴或什么猛兽吃了吧,最后只找回来一颗头。” 听见中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段阑生眼神一寒,蓦地回头。 听到范深的死讯,陆鸢鸢倒是不意外,因为她已经提前知道这家伙没有好下场了。只是没想到,线索来得这么轻易。他们还没制定行动计划,线索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系统:“因为这是初级副本最后的考验,不可能从一开始难到最后。” 陆鸢鸢:“我其实没觉得前面有多难。” 系统:“那是因为你意外进入了段阑生的识海。要知道,这个识海困境,本来是给五六岁时的段阑生安排的。试想一下,第一关,他要在冻僵的情况下,顶着黑暗与恐惧,走出那片没有边界的雪原——因为你看见了识海的破绽,循着白光,你们才跳过了迷路的步骤,直接找到了出口。第二关,是他如何以狐狸的形态,在人类的小镇里存活下去,化人后又该怎么生存。第三关,是他怎么避开人贩子和修士的注意,顺利到达泸州。这三关已经足够困难,足以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困在识海里,让他迟迟找不到心结所在。” 陆鸢鸢喃喃:“这么说,我是误打误撞地帮了段阑生一把,加快了进程。” 系统:“正解。准确来说,不止一把。” 既然线索来了,就打铁趁热吧。陆鸢鸢转过去,朝邻桌一拱手,搭话道:“两位兄台,你们刚才说的山匪杀人是怎么一回事?” 邻桌两名男子不明所以地看过来,目光先被一个仙姿佚貌的少年攫住,齐齐一愣。又见陆鸢鸢张口就在向他们打听本地有名的恶霸,顿时有些警觉:“怎么,你们认识范深?” 陆鸢鸢露出愤怒的神情,拍桌胡诌:“没错!实不相瞒,那姓范的骗了我们很多钱,我们是来追债的。” 两名男子听到他们是范深的仇家,神色缓和许多,还从自己桌上抓了把瓜子来分给他们,滔滔不绝地分享起了情报。 段阑生:“……” “那姓范的以前是个小货商,不知碰到什么机缘,老婆孩子在山里死了,他倒是走了大运,发了笔横财,成了泸州有名的恶霸,强抢了不知多少良家女子。”年轻些的男子冷哼一声,嘴皮子碰了碰,呸出一枚瓜子壳。 他的友人接着说:“亏心事做多了肯定有报应。这不,他半个月前就被山匪杀了,这消息昨儿才传回泸州。你们要是想找他要债,恐怕迟了。不过,他家里应该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你们现在去搬,兴许还能挽回一点损失。” 陆鸢鸢与段阑生对视一眼,问出范深家的地址,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据那两名男子所说,范深住在城西一座大宅里。远远地,陆鸢鸢就看到宅邸墙内火光冲天,而且,越是接近它的大门,四周的风景就越是扭曲,仿佛走进了一幅抽象派画家的画里,除了脚下的土地还能踩实,周遭的墙壁、树木、天空、火灰……都在扭曲地蠕动着,溢出黑烟。 陆鸢鸢心跳加速,看见了曙光。 看来他们没找错地方。这里就是离开识海的关键了! 识海的主人已经找到这儿了,离出去还有一步之遥。欲色鬼的力量开始消减,没法再继续维持精妙的骗局了。 但这时候还不能松一口气,反而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因为站在幻境湮灭的边缘,博弈进入最后阶段 ,欲色鬼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去阻止段阑生走到终点。 “阑生,我们进去看……”陆鸢鸢说着,一转头,心脏一沉。 与她并肩而立的少年,好像已经进入了淆乱状态,仿佛有千根针扎入大脑,他痛苦地用掌根捂住太阳穴,下一秒,骤然跪在地上,幻化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不是识海里那个被陆鸢鸢养过的他。而是没有任何人帮助的、真实存在过的那一个无能为力的他。 作为识海的外来客人,陆鸢鸢无法与段阑生感同身受。可凭借肉眼,完全能看出他此刻的煎熬——瘦小的孩子双手捂住头,跪蹲在地上,眉骨有挨过揍的青紫瘀痕。 大脑里有两股意识在撕扯,太疼了,他哆哆嗦嗦,唇瓣发抖,泪水盈满眼眶。 在这时,他眼前递来一只白皙的手。 是他熟悉的角度,熟悉的手。 “牵着我。”他听见前方的人轻轻地说:“别怕,我们进去看看。” 第29章 视野中血雾昏花,太阳穴胀痛欲裂。段阑生失神地睁大眼,望着这只手。 那只手耐心地等待他,没有出声催促,也没有收回。 逐渐地,受到对方身上那阵安宁的气息的感染,他将手递到了她的掌心,一下子,就被她握紧了。 瞧见这小子还能听进别人的话,陆鸢鸢微松口气,握住小孩儿的手,大拇指用力地压了压他的虎口,以示安慰。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说实话,她心里是没底的。不过,作为这里唯一一个知道这是识海的局外人,这份引导主角冲破难关的NPC差事,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一踏入府门,陆鸢鸢就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不停旋转的万花筒内部,脚下的路延伸向远方,在尽头,放着一个箱笼。 系统:“叮!恭喜宿主找到识海的钥匙【九尾的狐皮】,成功填补隐藏剧情。” 陆鸢鸢:“……!” 系统:“叮!沙漏倒计时还剩10分钟。请宿主维持识海主人心绪稳定,不被心魔吞噬,带上钥匙,脱离识海。” 话音刚落,磅礴的信息量猛地灌入陆鸢鸢的大脑。沐浴在光怪陆离的片段中,谜底在她眼前展开! ——他的心结,居然与他母亲的狐皮有关。 事情要追溯回段阑生母族陷落那一年。那姓范的小人引来修士,围杀狐族。九尾与她的零星族人在鏖战中死去,修士们也元气大伤,只有两个人负伤逃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躲在暗处窥视战果的范深,反倒成了最不受影响的那个。九尾死后,范深泯灭人性地剥走了她美丽的狐皮。 在这个小人眼里,这个曾对自己一家有恩,也有灵性的妖怪,恐怕与凡人界打猎时落入陷阱的野狐狸毫无区别。 这还不止,看到同行的两个修士倒地不起,这个王八蛋还一不做二不休,趁他们动弹不得,干掉了他们。 没错,修士是有超人一样的体魄。但若是受到致命伤,如头颅被砍掉了,那么,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救。 靠着变卖从九尾的巢穴里搜刮的宝物,以及从这两名修士身上偷走的东西,范深赚到了他的第一桶金。此后数年,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小货商,摇身一变,成了富户。 母族出事时,段阑生也就五六岁的年纪。当他长大成少年,有能力复仇时,范深这个小人已死去多年,九尾那张狐皮的下落,也彻底断了线索。 这个心结,成了段阑生埋藏心底,永远无法释怀的过往。哪怕上天下海,掘地三尺,他再也找不到母亲的踪迹了。 …… 看完完整的故事,陆鸢鸢揉了揉眉心,青筋蹦跳。 真恶心。 这姓范的实在太恶心了,用渣滓来形容他都不为过。 之前,段阑生只说了这个混蛋与狐族的过往,现在,她通过系统剧透式地看了这家伙所有劣迹,方知真相比她看到的要残酷得多。 好在,在真实的历史里,这个祸害不是在段阑生长大后才死的。他只比九尾一族长命了两年,就死于山匪之手。 想必,在这条甬道尽头的箱笼中,放的就是…… 就在这时,段阑生似乎也看到了道路尽头的箱笼,他有些茫然地开口:“那是……什么?” “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陆鸢鸢拉着他,往前走。 一路上,虚幻的人像在他们四面八方凝合又散逸。就在他们走到箱子前方时,四周突然掀起一场沙尘暴似的血雾。千军万马裹挟尖利的哭嚎,迎面翻滚冲来。陆鸢鸢一凛,知道是欲色鬼在出招阻止他们靠近箱笼,连忙把段阑生挡在身后,紧紧闭上眼。 然而,当这阵腥风吹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们的面容、衣衫洁净如昔。 不是吧? 这么大阵仗,居然是完全没有杀伤力的幻象? 陆鸢鸢惊讶又疑惑,突然感觉到右手一紧,被捏住了。 她低头,看到段阑生正死死地望着一个方向。怔了怔,陆鸢鸢顺着他目光看去。 ——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刚才明明还空无一物,血雾吹过后,蠕动的色块却慢慢组成了两个虚影。一只巨大的狐狸躺在地上,长剑从她的前胸透出后背,肺腑像个破风箱一样。她抬起头,眼眶里流出血泪: “我儿,你不是在找我吗?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 “我在这里啊,你为何不过来?” …… 陆鸢鸢暗骂一声。 真是打蛇尽挑七寸打,这玩意儿是知道往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捅刀子的,还这么逼真。别说是豆丁版段阑生了,就算是外面那个十六七岁的他来了,都未必顶得住! 果不其然,被她牵着的小孩儿在幻象前停下步子,似乎被心魔所慑,捂住头,如同有刀子在一下下地剜着他的脑髓。随后,他晃晃悠悠地,往那边迈出一步。 陆鸢鸢勒住他的腰,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他,来一个百米冲刺,却发觉自己根本拖不动他! 果然,客人根本拗不过识海的主人! 顾不得那么多了,陆鸢鸢使劲跪在地上,用体重拖慢他的速度,将唇附在他耳边,重喝一声:“段阑生,你给我醒来!” 清脆的喝破迷障,段阑生步履一停,感觉到自己的肩被捏紧了,强行给转了过去。陆鸢鸢蹲在他眼前,黑漆漆的眸子注视着他,带着坚定:“段阑生,那不是你娘,全是假的。这里只有我和你是真的。” “……” “不要被过去困住,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要向前走。”陆鸢鸢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回家,带上她。” 话毕,二人同时听到什么东西碎裂倾塌的脆响。 漫天彻地,汹涌的血雾退散开来。再也没有任何阻碍,黑暗的天地间只剩他们,一束温润而盈盈的白光落在前方的箱子上。 段阑生一下子脱力,跪在地上,摸上箱笼盖子。可在他想打开时,另一只手却从旁边伸来,扣住箱盖。 小孩儿一颤,抬起头。 “不要看。”陆鸢鸢低叹一声,手上移,覆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记住她活着的样子就够了。” 下一秒,似乎有温热的水滴砸在她手背上。 旋即,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抽力,眼前黑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久违地听见了许多人的叫声,叫魂似的吵得她脑仁疼。 “醒醒!喂,陆师妹!” “她不就是从剑上摔下去了吗?这都快天亮了还不醒啊。” “摔晕了吧?” 陆鸢鸢恍若隔世地睁开眼,就看到一片晨光熹微的天空,自己头顶还冒出四张大脸:“……” 见她苏醒,几人都松了口气的模样。 因为被丢进段阑生的识海太久了,陆鸢鸢颇有种深山野人回归的感觉,眯着眼,迟钝地辨认了一会儿,终于把这几张脸与她的记忆对上号。 他们正是和她被吸进识海前,和她一起执行副本【仙肉】的那几个蜀山弟子! 感谢天,感谢地,她这是终于回归现世了吗? 系统:“叮!除妖副本【仙肉】完成。下方发放奖励,请在数值栏查看。” 【生命值】50/100(中规中矩) 【武力值】30/100(花拳绣腿) 【灵力值】未解锁(凡人之躯) 【角色完成度】40% 接着,系统又道:“叮!恭喜宿主成功协助识海主人段阑生离开困境,下面发放来自欲色鬼的特殊奖励:修炼秘籍《媚心三式》。” 虚空中,浮现出一本封面深蓝色的书籍,设计倒是挺正常的。但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不太正经。 陆鸢鸢疑道:“这是什么方面的秘籍?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系统:“它的前半本是一套特殊的吐纳调息法,有助于提高你的结丹速度。后半本,则记载了大量双修术法。练成后,就可以通过程度不一的亲密之举,来吸取强者的灵力——只要不超过一个度,就不会被察觉。” 陆鸢鸢:“……?” 系统:“毕竟欲色鬼是淫鬼,喜欢诱惑人类与它发生关系。在它的副本里掉落的奖励,也会带有它的风格。” 这世界上的确有双修之法,但都是建立在双方自愿配合的情况下,而且,一般两个人的实力会有一定差距,以强者哺育弱者,对弱者来说,是大补。 仙门不推崇此道,但也没有盖章这是邪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理论上说,但凡双修,被吸的那个人肯定是有感觉的。 偷偷吸取灵力,百分之一百属于邪门歪道。但系统说,不超过一个度就不会被发现……是不是可以视作另一种形式的充电宝? 陆鸢鸢想了想,说:“现在没空研究,你帮我先收起来吧。” 系统:“没问题。” 和系统扯皮了这么一会儿,陆鸢鸢清醒了许多,挣扎着想坐起来。一个女修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陆鸢鸢歪在对方肩上,就看到人群突然分开,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段阑生。 他走到她面前,面庞苍白,神情僵硬,复杂难辨,看着她,色淡如水的唇动了动:“你……醒了。” 这种表情…… 陆鸢鸢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果然记得,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她连忙作眩晕状,往身旁女修肩上一歪,打断他的话,一副迷茫而虚弱的模样:“原来都天亮了吗?我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好长一觉,头好痛。发生什么事了?” 此话一出,段阑生步子一顿,怔住了。 所有人都没察觉到异样,还七嘴八舌地解释了起来:“段阑生被欲色鬼袭击了。你在他旁边,肯定也受到不小冲击。” “你除了头痛,还有哪里不舒服?” 陆鸢鸢继续弱不禁风状,倚着女修,轻轻地咳了一声,说:“没有,就是有些累,脑子空空的。我回去休息休息,睡个觉就没事了。” 人群后,段阑生一直盯着她。 …… 在识海里发生的一切,他全都记得。 大雪,范深,小镇,郎中……还有,陆鸢鸢。 识海里的一切都听从主人的心意。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他希望有人来帮自己,所以,陆鸢鸢出现在雪地里,收留了他,保护了他。后来,发生了那个意外,在那片倒错的镜花水月里,他与她当起了一对俗世夫妻。 在识海里,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清醒过来,他近乎被错愕,荒唐,狼狈与深深的恼羞打懵了。 只是,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也不能说是厌恶。 因为,他始终记得在识海中,那只牵着他离开的手。 脑子嗡嗡的,段阑生一时无法理清自己的想法。却料不到,他根本不用想那么多。 因为陆鸢鸢完全不记得识海里的事。好的坏的,她都没印象了。 “……” 也罢,就这样吧。 段阑生握剑的手蜷了蜷,别过身去。 既然她不记得,也无谓给她增加烦恼。 况且,识海里的一切本来就不是他想要的。他与陆鸢鸢,本就无多少感情,亦不熟稔。他也不愿因为这些违心之举,而让她对他们关系产生错觉。 日后,再想其它办法,去还了她的恩情便是了。 …… 众人此行,查清了仙肉一案。随后,回到关家修整了一番。 陆鸢鸢其实没有大碍,不过,她还是借着“脑震荡要休息”的借口,在客房宅了几天。 一转眼,就是三天后,众人终于要启程回蜀山了。 一大早,风和日丽,众人在府门最后收拾行囊,段阑生亦在为马匹戴上缰绳。 仙门不愧是个慕强的地方。 这些外门弟子,往常遇到欲色鬼这种攻心的东西,没有个三天三夜都很难结束与其的纠缠。段阑生一夜就破除迷障醒来。就事论事,大伙儿都是服气的,待他的态度,也隐隐约约地好了不少。 陆鸢鸢收拾了个包袱,拿了块点心,踏出府门,看见段阑生负剑的背影。 这还是从识海醒来后,她第一次单独见到段阑生。 陆鸢鸢吐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打招呼道:“早上好啊,段阑生。” 那个修长的背影微微一顿,放下手中的东西,回过头来,低低应道:“早。” “收拾得差不多了吧,终于可以回去了。”陆鸢鸢走下台阶,忽然余光瞥见什么,回头,原来有个扎着双髻、也就两三岁的小女童正趴在门边,好奇又看着他们。 陆鸢鸢认得这个小娃娃,这是关家老爷夫人的外孙女。 似乎是有些害羞,骤然对视,这小姑娘还往里缩了缩。发现陆鸢鸢态度温和,她的胆子大了些许,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来。却因年纪太小,还没走稳,很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追出来:“哎呀,小姐,原来你在这里……仙师们,真是不好意思,小姐是太好奇了,非要自己跑出来看。” “没关系。”陆鸢鸢笑着弯下腰,朝那扁着嘴的小女孩伸出手:“来,牵着。你得回家去了。” 段阑生一顿。 听见熟悉的话,他说不出是什么心情,转头看去,望见那小孩懵懵懂懂地将手交给了陆鸢鸢。 陆鸢鸢没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将小孩儿牵回台阶上,交给仆从,她才发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背上,不解地回头,以询问的目光看他。 “……”段阑生别开头,眉宇间笼着霜雪,声音有些生硬:“没事。” 第30章 陆鸢鸢轻轻“哦”了声,伸手拨了拨发丝,想了想,走向段阑生。 白墙外,阶梯前,栽了一大片剪秋萝,暗红花球,明艳灼灼。靴子摩擦过石砖上的落叶,发出喀嚓喀嚓的脆响。 发现她径直朝自己而来,少年下颌一紧,站着没动。 陆鸢鸢在他一臂之距处站定,仰起头,明亮的眼眸眨巴眨巴,好奇道:“对了,段阑生,听说我那天晚上晕倒的时候,你被欲色鬼缠上了。怎么样,它像书上说的那么难对付吗?” 对未来的段阑生来说,这种小BOSS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喽啰而已。剑啸长鸣,气横八荒之日,邪祟便无攻自破了。可他如今到底离剑仙的身份还差得远。 这次同行的其他弟子也一样,说好听些就是实战经验不足,说难听些,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第一次碰到欲色鬼这种敌人,嘴上不说,其实个个都好奇死了。 她之前还一副卯足劲儿要和段阑生交朋友的样子,要是避而不谈此话题,岂不反常? 听到她单刀直入的问话,段阑生一愕,眼底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淡淡的阴影。 那是狼狈。 陆鸢鸢的杏眼不闪不避,凝睇着他。深秋灿阳洒落她的鬓发上,白皙的脸庞透出两团健康的红晕。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 认真地等他回答。 段阑生袖下指节一蜷,压下起涟漪的心绪,眉宇清冷肃穆,不显情绪,淡淡道:“还好。” “只是‘还好’?你太厉害了吧。我在书上看过,欲色鬼很难对付的,它们喜欢攻击人心最脆弱的地方。金丹中期的修士,有时候也可能会着了它们的道。”陆鸢鸢的眸子亮晶晶的,露出钦佩的神色:“你不到一晚上就扳倒它了,真是吾辈楷模,太厉害了!” 左一句“难对付”,右一句“好厉害”,无非是为了提醒段阑生,他能这么快离开识海,有她的一份功劳。 段阑生:“……” 这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听夸赞,可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入蜀山后,未曾听过这样直白热烈的溢美之词。仿佛一个双手冻僵的人,不知该怎么接住外界的温暖与亲近。最终,他偏过头,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冷淡的话:“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两人在这头说话,不远处的树下,三个蜀山弟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眼睛不住瞟向段阑生,跃跃欲试又有所犹豫的样子。 他们听了宗内传言,都知道段阑生在前次任务中擅离职守,害死同伴。身为人类,面对半妖,骨子里也有几分优越感。故而,来程时,对段阑生完全没有好脸色。 傻了吧唧地跟着段阑生的陆鸢鸢,自然也被他们边缘化了。 分组时,众人已做好了这两人要哭爹喊娘地跑回来求救的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凑在一起,不仅成功救出了失踪多日的关家少爷,段阑生还这么快破开了欲色鬼的攻心迷障。 几天下来,众人私下议论起这事儿。有的弟子酸溜溜的,坚持段阑生只是走了狗屎运。有的弟子已经隐隐后悔,早知之前甩脸子别太明显,如今,想讨教一下与欲色鬼对战的经验都无从开口。 简而言之,段阑生的风评在好转。 商议一阵,那三人终于定好说辞,走向段阑生,脸上笑意没了讥讽,比出发时热络许多,邀请道:“段师弟,难得一起下蜀山,我们都没时间一起聊聊天。正好,回程路上,我们的马车腾空了一些位置,不如你与我们同乘吧?” “是啊,那边位置还挺宽敞的,比载货的舒服。” 陆鸢鸢惨遭无视,却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些人打死都想不到她有系统,自然会认为她是被段阑生带飞的,没有结交价值。 段阑生却似乎没有接住橄榄枝的意思,敛目,态度冷淡地拒绝了:“不必,我已经习惯此处。” 那三人没料到会吃了个闭门羹,脸色微僵。屈尊降贵来请段阑生,已经破了他们的先例,心里暗骂两句“不识好歹”,便不再纠缠,转身离去。 清点好路途所需之物,众人正式向关家辞行,登上马车。 车轮碌碌,车厢里堆放着杂物箱,陆鸢鸢钻出窗子,回头看去。他们都走出很远了,关家老小携着奴仆还在原地恭送他们。 直到他们都变成看不清的小点点了,陆鸢鸢才缩回车子里。段阑生安静地坐在他来时那个位置,在看书。 陆鸢鸢笑眯眯道:“段阑生,你刚才怎么不答应他们去那边的马车上?你没看出来他们想和你交朋友吗? 段阑生摇头:“吵。” “你是说他们说话会吵到你?”陆鸢鸢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也会和你说话啊。” 段阑生低声说:“一张嘴,比五张嘴安静。” 陆鸢鸢:“……” 她吐出一口气,抱着臂,决定将彼此的关系往想要的方向推一推:“好啦,不开玩笑了。你不用不好意思,好歹我们也同生共死过,我知道,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我也一样。” 朋友? 这个陌生的词触动了段阑生的心弦。而那句别有深意的“同生共死”,更是让他翻书页的手指一停。 偏偏,陆鸢鸢在这里停下了讲述。 安静笼罩了车厢,嘈杂的车轮碾地声都远去了。 陆鸢鸢面带浅浅的微笑,看了他一会儿,手指把玩窗帘上的须须,才续道:“你看,在凡人界的时候,我们一起度过了发妖的危机。这次任务里,我们又合作着打了场漂亮的仗。这难道不算同生共死过吗?” 段阑生:“……” 原来她指的是这个。 陆鸢鸢膝行靠近两步,乌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所以,我们从此以后,就是朋友了,对不对?” 段阑生望向她,对上她的眼。 分明在那个世界一起生活过,他仍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 初见时,还有后面几次接触,都觉得她举止轻浮古怪,因此心生不喜。可经过识海的共处,他发现……也许是自己带了偏见,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堪。 思及此,段阑生垂眼:“……嗯。” 陆鸢鸢的笑意越发灿烂,嗓音甜美,轻声说:“太好了,我很高兴能结交到你这个朋友。” 一开始,她以为欲色鬼给她挖了个坑。如今才发现,多大的困难,就代表着多大的奖励。 在这个意外前,她能感觉到,段阑生是不喜欢她的。如今,他却会对她说那些弟子吵,不经意地露出了一点这个年纪的真实想法。 多讽刺,前世的她拼尽全力去当舔狗,却事倍功半。 也许,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这一世,她真的能成为段阑生的挚友,达成平和的新结局。 可是,当朋友,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怎么可以这么平和地走向终点呢? 要她待在段阑生朋友的位置,看着他飞升为剑仙,一路康庄坦途,她接受不了,她无法既往不咎。 因为她是真心爱过他,因为终究怨恨难平. 回程很闲,陆鸢鸢借闭目养神的时间,在脑海里翻阅欲色鬼留给她的那本《媚心三式》。 电子书就是有好处,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有前世经验,书本上的晦涩文字难不倒她。等回到蜀山剑派时,她已经掌握了这套修炼的吐纳呼吸法。由于担心段阑生发现这套吐纳法不属于蜀山剑派,她都是背着人练习的,惊喜地发现对身体大有裨益。 虽然名字不正经,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至于后半本,她也粗略翻了一下。这书写得倒是直白,如果想摄取灵力,最低限度的亲密行为是吻。当然,一个吻能摄来的灵力只是毛毛雨。最有效的,还是天地阴阳之气的交合。也就是,啪啪啪。 毕竟还没有金丹,也没有践行对象,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陆鸢鸢把它当成猎奇书籍,囫囵看了一下,就作罢了。 三日后,众人回到蜀山,交接任务。 陆鸢鸢看到派发任务的修士收了她做任务的玉牌,往里头注入一道光,又把玉牌交还给她。她知道,她这个任务的评级积分已经汇进去了。 年底能不能升级做亲传弟子,就看积分多少了。 收回东西后,陆鸢鸢马不停蹄地回到丹青峰。拜识海所赐,她感觉从自己离宗开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实际上,她只离开了蜀山不到十天。 十天,正好也是她和大师姐说好的,对方给她解毒的间期。 丹青峰与她离开时一样,风光幽美。她跑回殷霄竹的洞府,正是午时,对方似乎正要用膳,出人意料的是,屋子里居然还有一个仆役模样的小女修,正在从一个食篮里取出食物,置于桌上。 不是说殷霄竹身边一直没有仆役的么? 陆鸢鸢有些疑虑,但没表现出来,站在门口,说:“元君,我回来了。” 殷霄竹单手执着一本书,懒洋洋地倚在窗边那张躺椅上,身姿舒展,衣衫拖曳在地。 由于已提早知道陆鸢鸢归来的消息,听到声音,殷霄竹瞥向她,并不意外,一颔首,就放下书,站起来。 这时,旁边的 女修行了个礼,两腮桃粉,略微羞赧:“元君,午膳已经备好了。我来侍奉元君用膳吧。” 陆鸢鸢:“……” 姓殷的真不愧是蜀山万人迷,魅力男女通杀。 殷霄竹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小女修有点儿不甘心的模样,看了陆鸢鸢一眼,眼神不太友善。但她不敢违逆殷霄竹的意思,行了个礼,就起身走了。 陆鸢鸢:“?” 与对方擦身而过,陆鸢鸢往前走了一步,吸了吸鼻子,突然闻到一阵不同寻常的药味,顺其望去,才注意到殷霄竹的右手包着纱布,她怔住了:“元君,你的手弄伤了?” “嗯,炼丹时不慎伤了。”殷霄竹左手按住右手腕,轻轻活动了下手指。 陆鸢鸢立刻明白了刚才的小女修是来做什么的,肯定是殷霄竹行动不便,才临时叫个人来帮忙的吧。 虽然她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对方的仆役,可实际上,她只是殷霄竹的病人,半年后就要回去外门弟子的宿舍了。 但是,与殷霄竹接触下来,陆鸢鸢已经不止一次暗想过要坐实仆役的身份——废话了,当仆役的福利这么多,殷霄竹又不是苛刻之人。更重要的是,留在她身边,搞不好还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吹吹离间她和段阑生的风。 因此,她之前才会卖力地表现自己的柔弱和对殷霄竹的依赖,来博取对方的怜惜。 只是没想到,在她第一次离宗任务期间,殷霄竹的手会受伤,生活不便。 这可是一个绝佳的以“报恩”为名来刷好感的机会。 想到刚才的小女修,陆鸢鸢心底闪过一丝危机感。 殷霄竹身边本就没有仆役,不是铺张之人。也就是说,即使她要人,恐怕也只会要一个。 如果殷霄竹因为这个意外,认为那个小女修更合自己心意。那么,即使有留下的位置,她也不能留下来了。 她得争取一下。 陆鸢鸢心念一动,快步迎上去,抱住对方的胳膊,换上歉疚的语气:“元君,对不起。” 殷霄竹对上她的目光,挑了挑眉:“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元君给我解毒,还给我买月事带,对我这么好。可元君需要帮助时,我却不在你身边。我也想为元君做些事情,好让你舒服点。”陆鸢鸢抱住她的胳膊,一脸恳切:“既然元君的手不方便,让我喂你吃饭吧?” 她记得,殷霄竹是吃她装小白兔这一套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殷霄竹眼中滑过一丝嘲意,但只是一瞬,也就恢复如常了。她轻轻自陆鸢鸢的怀抱里中抽回自己手臂,往内间走去,回到刚才的躺椅上。 陆鸢鸢一愣,有些迟疑。 这是拒绝的意思吗? 没等她思考出下一步该如何做,对方已撩袍坐下。 见她还傻愣在原地,殷霄竹用没受伤的手招了招她,仿佛在招一条小狗来身边,轻轻一笑:“不是要喂我吃饭么?过来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这是又答应了? 陆鸢鸢略一迟疑,扭头,看向桌子。 也许是因为知道殷霄竹近日握筷不方便,厨房送上来的午膳,几乎都是可以直接用手取食的糕点:有色白莹润、表面浇了蜜露的桂花水晶糕,整齐而精致地四块并列在碟中;秋天最肥美的橙色蟹黄卷在糯米里,外裹豆皮,蒸得鲜美出汁;还有琳琅满目的酥脆咸味小点心…… 陆鸢鸢看得眼花缭乱,有点儿挑不下手:“元君,你想吃什么?” 殷霄竹的衣袍铺开在矮塌上,色泽素净,泛着华光,不太在意的模样:“随意吧。” 陆鸢鸢一怔,蓦地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也是,殷霄竹从小在蜀山长大,厨房想必最是熟悉她的喜好和口味,怎么可能送她不爱吃的东西上来? 陆鸢鸢不再多话,去净了手,取了一个空碗,每样点心各取一件,来到矮塌前。本想趁机坐到殷霄竹旁边,刷一刷姐妹情和亲密度。然而,对方扫了一眼靠椅前的那张脚踏,示意她坐到那里去。 那张脚踏长而软,外覆织锦,平日不能穿鞋踩上去,当椅子坐也不是不行。陆鸢鸢一心想尽快弥补自己缺席的日子里的亲密值,也没挑剔,听话地坐下了。 因脚踏放得离椅子有些远,她坐下后,直接伸手拽了拽,连人带脚踏往前挪去,几乎要整个人嵌进殷霄竹自然敞开的双腿|间。 这样的姿势,若放在一男一女的情境里,多少有些孟浪。好在,殷霄竹是女人,陆鸢鸢十分坦然,并未察觉到,殷霄竹的双腿似乎动了动,想收拢,碰到她了,又作罢。 陆鸢鸢将瓷碟放在自己膝上,右手二指捻起一块糕点,左手掬在下方准备接糕点碎,满脸殷切地递上去:“元君,请用。” 坐在这个位置,她就比殷霄竹矮了半个身位,举手时,上半身亦会不由自主地前探,越发靠近对方的怀里。 殷霄竹睨向她手中那块糕点。她睫毛极长,日光下,一侧瞳孔剔透而浅淡。另一侧瞳孔则笼在阴影中,幽深润泽。过了一会,她还真的俯下身来,咬住了糕点。 因咬得慢,从那张唇里沁出的湿润温热的吐息,也呵在了陆鸢鸢的指尖上。 指间一空,陆鸢鸢就飞快地缩回手,指腹微微搓动了下,心底涌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殷霄竹的吃相很文雅,慢条斯理又安静。等对方咽下糕点,陆鸢鸢再接再厉,又喂上一块。直至把一碟糕点都喂光,她还想再端一碟来,殷霄竹制止了她:“够了,我饱了。” 这才吃了几块,就够了? 这家伙的食量也太小了吧,还不够她表现的。 陆鸢鸢垂下小脸,藏起隐隐泛起的不甘,面上温顺地“哦”了声,将瓷碟放到一旁。 突然,她余光瞥见什么,一下子又支棱起来了,立刻取出一张丝帕,并直起身体,膝盖压在矮塌上,在殷霄竹的嘴角上按了按。 殷霄竹要起身的动作一顿。 陆鸢鸢给她擦了擦嘴,杏眼弯起,嗓音甜丝丝的,婉转如黄莹:“元君,你这里沾了糕点碎,我给你擦擦。” 想不到,这脚踏上方是弧形的,面料又极其丝滑,她跪得太靠外面,猝不及防,衣裳便与脚踏打滑了一下。陆鸢鸢微惊,为了不撞到眼前的人,伸手抵住对方的身躯,手掌不偏不倚地按住了殷霄竹的胸膛。 还来不及感受掌下的触感,下个瞬间,她的手腕就被紧紧扼住了,一寸寸地从对方的胸膛上被拉开。扼她腕骨的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痛叫出声。 似乎察觉到自己力气太大,殷霄竹的手突然松了松:“小心点,别摔着了。” 语气温和,与平时好说话的模样毫无差别。 若非自己的手腕被捏出了一个红印子,陆鸢鸢都要怀疑刚才是自己的错觉了。 这家伙的手劲儿怎么这么大?而且,反应是不是也太激烈了…… 她尚未深想,殷霄竹就转移了话题:“好了,你坐上来,我看看你身体里的透骨青如何了。” 这是要做正事了。陆鸢鸢依言坐上去,熟练地开始宽衣解带。滑溜溜的外衣从肩膀滑落,露出小衣带子。可在这时,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衣裳,轻轻往上一带。 陆鸢鸢不明所以地回头。殷霄竹笑了笑:“天气冷,露出肩膀就好,不必全脱。” 解毒的过程与前两回一模一样。结束后,殷霄竹收手,别开头,下了逐客令:“好了。你也刚回蜀山,回你自己的房间休息吧。” 陆鸢鸢还不想那么快离开,整理好衣裳,瞧见殷霄竹已经站在书桌前,似乎要提笔写字,顿时又找到了机会,巴巴地凑上去,抬起乌亮亮的眼眸:“元君,我一点也不累,你要写字么?你的手不方便,我给你磨墨吧。” 殷霄竹瞥向她,往侧边让开一个位置。陆鸢鸢便知道她是默许了,暗喜,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殷霄竹受伤的是右手,便以左手执笔写字。可字迹完全不受影响,依旧端秀漂亮。 她是天生左右手都会用的人么? 最开始,陆鸢鸢以为她是要练字或者做些诗情画意的事情。结果,探头看了一会儿,她发现殷霄竹在拟写一份名单。 既然没避开她这个外人,那么,这肯定不是什么禁忌名单。陆鸢鸢握住墨块,在砚上匀速打磨,好奇道:“元君,这是什么啊?” 殷霄竹笔不停:“参加天材地宝大会的名单。” 陆鸢鸢研墨的动作略微一停,脑海里浮 现出上辈子的记忆。 天材地宝大会乃修仙界十年一度的盛事,是在一个名为灵宝秘境的地方举办的。 这个秘境,说白了,就是鬼界旧址的外部地带。 三百多年前,鬼帝九黎遭仙门镇压。以他被封印的地方为中心,方圆万里,都化作寸草不生的死地,跟东方版寂静岭似的。这个地方的边界竖起了一道结界。这么多年来,没人能跨越这道结界,也没人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不过,在这道结界的外圈,倒是存在一片宽达数千里的环状过渡地带。传说中,当年封印鬼帝的战争里,有无数仙门大能陨落于此,其中不乏已经飞升的剑仙。他们所携的天材地宝、罕见法器,也随着他们的陨灭,散落在这片过渡地带里。其中一些法器和神兵,甚至是现在的修仙界的工艺无法打造出来的。 这就是这个地方被取名为“灵宝秘境”的原因。 那么,这么多年,有没有修士进入这个藏宝地捡漏呢? 答案是有的。 只可惜,他们大多没能活着出来。这个地方与鬼界旧址相邻,邪煞阴气过重,简直是妖魔鬼怪最爱的地方。莫说是单枪匹马的修士,就算是一整支队伍来了,也有可能团灭,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那么,修仙界为什么不集结力量,一鼓作气地净化掉这个地方,再瓜分里面的宝物呢? 原因说起来很复杂。其一,是没必要。很多妖物贪图那个环境的阴气,比起对外扩张势力,更爱在里头霸占地盘,自相残杀,跟养蛊场似的。修仙界犯不着闯进它们的地方,和它们过不去。其二,是妖物太多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也难以杀尽,没有世家和仙宗愿意长期消耗自己的弟子和法器,去完成任务。其三,也是最根本的原因——除非把鬼界连根挖走,彻底消除灵宝秘境对妖魔鬼怪的吸引力,否则,他们累死累活清除了一波妖物,也会有新的一波涌入灵宝秘境扎根。不出十年,这里就会孕育出新一批地头蛇,没完没了。 因此,修仙界选择了折中的做法——每隔十年举办一次天材地宝大会。集结百宗之力,一起进入这片地带,杀掉一些太过扎眼、危害性太强的妖魔鬼怪,免得它们不断膨胀,危害人类。同时,亦是给门下弟子一个历练会友、组队寻宝的机会。 因为有一定危险性,各世家和仙宗一般只会派金丹以上修为的修士进去。当然,若有人愿意,也可以带上自己的仆役。 一周目的时候,陆鸢鸢也进去过。里面确实颇多罕见的宝物。她只是担任后勤工作而已,也采到了不少好东西,拿去卖掉,可以换来不少灵石。论奖励爆率,比执行宗门任务要高多了。 原来,最近一次天材地宝大会,就在半个月后举办。 丹青峰的名单,是由大师姐殷霄竹拟定的。 陆鸢鸢想了想,问:“元君,你会去吗?” “机会难得,自然会去。” 陆鸢鸢眨了眨眼:“元君,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就是想去见识见识,保证不给你添乱,我会待在后勤的。” 殷霄竹看了她一眼,不出意外地拒绝了:“你还是凡人之躯,这个地方你不该进去。” 看出了她还要说话,殷霄竹搁下笔,耐心地安慰:“不必担心,我十天之内必会出来为你解毒。” 陆鸢鸢闭上嘴巴,不再争取。 算了,她本来就是试一试的心态,并不指望殷霄竹会答应她。 看来,还是得尽快练出金丹才行。 回到蜀山后,陆鸢鸢恢复了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白天上课,她每天夜晚都会修炼《媚心三式》的前半本书。她掐算了一下,照这个速度,她大约会比上辈子快三分之一的时间结出金丹。 一转眼,时间就到了天材地宝大会出发前夜。 丑时,更深人静。 秋季天气凉爽,夜里睡觉格外沉。陆鸢鸢睡得正熟。毫无防备下,突然被系统一阵直冲大脑的闹铃声叫醒,吓得一激灵,微微失色,坐起身来。 系统:“叮!隐藏剧情【苦夜】更新,请宿主前去殷霄竹的住所外查看。” 陆鸢鸢:“……” 她脑阔抽疼,搓了搓眼角,很想骂脏话。 什么破系统,她的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了! 隐藏剧情居然又更新。系统不说,她都快忘记这茬了。 难道殷霄竹又摔倒了,要她去扶? 想起上回的三块灵石,陆鸢鸢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半夜被吵醒的起床气,爬起来,披上外衫。 推门出去,走廊黑漆漆的。陆鸢鸢着软底绣鞋,落脚无声,走到旁边的寝室前,却见里面乌灯瞎火的,没有一点光亮。屋子后方,倒是传来一阵很轻的说话声。 陆鸢鸢一愣,疑惑地循声上前,停在走廊拐角处,屏息一看。 那是一片位于寝室后方的崖上高地,秋海棠簇簇环绕,娇艳柔媚,寒露濡湿石地。殷霄竹披着外袍,站在最盛的那株秋海棠下,她身前,则站着一个女修。 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人挑这种时候来拜访殷霄竹? 由于殷霄竹背对着她,陆鸢鸢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听见她冷淡的声音:“我没有召你,你不该来此。” 陆鸢鸢还没弄清状况,那女修便说话了,发出的却是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怕什么,蜀山这结界,还防不住我的傀儡术。” 傀儡术? 陆鸢鸢一凛,睡意瞬间蒸发。仔细一看,更是有股寒意从她后颈冒起。 她发现,那个女修竟从头到尾都没张过嘴巴,双手垂落,目光僵硬发直,似是一直用腹语在说话。 浓烈的不祥预感从脚底升起,攫住她的气管。 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要知道,在电视剧里,NPC听墙角被发现再被灭口,几乎是黄金定律啊喂! 她对殷霄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朋友不感兴趣,心中打起退堂鼓,慢慢地退后,打算原路返回。 系统:“叮!【苦夜】剧情进行中,请宿主勿后退。” 陆鸢鸢双足瞬间被钉在原地:“……” 那厢,殷霄竹沉默着。 似乎感受到了这沉默中隐隐透出的压迫感,那“女修”顿了顿,态度软化了些,说:“我知道了,我下次不会了。我只是来问你,你待何时动手?虚谷这两天又在殿上试探你,我看,就是因为两年前那次疗伤,你不肯和她一起进寒露泉,那老不死的从那时就开始怀疑……”说着说着,那“女修”猛然抬头,直直逼向陆鸢鸢所在的角落:“谁在那里!” 第32章 陆鸢鸢全身血液一僵,若非情况不允许,差点想左右开弓,扇自己两嘴巴。 让她乌鸦嘴!让她毒奶不说好话! 那“女修”双目浑浊无神,如死去多时的人,亦如毫无光泽的鱼目。可是,藏在夜色深处的陆鸢鸢,却觉得对方真的看见自己了,心头升起难以名状的恐慌感。 她立刻撒腿就跑。万幸的是,她所站之地离自己的房间不远。生死关头,肾上腺素疯狂飙升,在后方的人追来之前,她脚下生风,已疾奔回房间,轻巧地钻入门缝,将门一关,迅速摸回床上,往被窝里一钻,被子拉上肩膀。 秋夜寒冷的空气灌入喉管,带起一阵痉挛般的疼痛。心脏疯狂地撞击胸骨,怦咚怦咚,一下跳得比一下高,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刚才都看到听到了什么? 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外面的陌生女修根本没有自己的神智,正处于另一个人的操控之下。那人是个年轻男子,管这种法术叫“傀儡术”,还洋洋得意于自己能越过蜀山的结界跑进来。 好歹也在这个世界摸爬滚打了两辈子,陆鸢鸢可以确定,自己没听说过修仙界哪个宗派是有这种法术的。 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穿书前,看过的修仙小说没有一百本也有几十本。结合那个女修的异状,她猜测,所谓的傀儡术,多半就是夺舍另一个人的神智、使其变成提线木偶的法术。 蜀山从不拒绝外客。这人为什么要夺舍别人的身体,偷偷摸摸地过来,不能用正常的方式来拜访? 由此可见,殷霄竹这个朋友十有八九不是正经修士。两人相识的关系,也不能见光。 蜀山宗主的女儿,丹青峰大师姐,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人物,怎么可能与这种人暗中往来。 心跳愈发失速,陆鸢鸢抓紧被子,惨白的月光透过花窗,映在她的眼皮上。 不止是这个神秘来客的身份可疑,他们说的话古古怪怪的——虽说没有前因后果,她不能完全理解他们在谈论什么,可她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名字:虚谷。 在蜀山,陆鸢鸢只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叫虚谷。 对方全名为虚谷真人,出身于丹青峰,掌教丹青峰亲传弟子,是虚元真人的师妹,也是殷霄竹的师叔,并不是什么名不经传的小人物。 然而,刚才夜访的神秘人,却当着殷霄竹的面,称虚谷为“老不死”,还说虚谷在怀疑殷霄竹……这话是什么意思?殷霄竹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细想下来,在她上辈子的记忆里,隐约记得虚谷真人常年闭关,鲜少露面。可具体为何闭关,她没有去了解,如今压根搜不到一点印象。 虽然,那个夜访的人刚说完这段不逊的话,就察觉到她的存在了,两人的谈话因此中断,殷霄竹也还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可直觉告诉陆鸢鸢,她必定窥探到了殷霄竹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她会被如何对待? 殷霄竹会杀她吗? 陆鸢鸢的掌心潮润润的,浸满冷汗。 根据电视剧的套路,NPC都是听到了别人的全盘计划才会被灭口的。她这才哪到哪,只听到一点儿皮毛,要是因此被杀掉,岂不是太冤了?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冷静些,这可是系统触发的隐藏剧情,没道理直接置她于死地,一定还有斡旋的机会。 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肆意冲撞,瑟瑟夜风穿庭而过。这时,陆鸢鸢察觉到,有两道脚步声停在了她房间门外。 两扇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寝殿一片昏暗,月光将两道长长的影子拖曳在地板上里。 他们进来了。 陆鸢鸢的齿关一紧,用最大的毅力压下恐慌,闭上眼睛,装作已熟睡。 脚步声在接近,最后,停在床边,她的背后。陆鸢鸢被褥下的身体微微发僵,眼珠也凝固了。 寂静持续了片刻。冷不防地,她脖子一冷,一只手触了触她的颈侧。 那只手骨架很大,冰冰凉凉的,圈住她的脖子,收紧,就形成了略微压迫之态。陌生而恐惧的触感叫她几乎要弹起来。只是,另一股更强大更深重的力量,硬是让她忍住了,没有与窒息感对抗,也没有动,如同一个睡得极沉,对外界毫无知觉的人,连呼吸的频率和深度也没变化。 殷霄竹收回手来,在夜色里轻飘飘地道:“她睡着了。” 一旁的人低声恼道:“不可能!我刚才真的听到了呼吸声,不像风声……我知你在担心那件事,可这不是还有三个月时间吗?没必要冒风险……” 殷霄竹打断了他的话:“出去再说。” 沙沙的脚步声远去,门扉合上,空气静了下来。陆鸢鸢却不敢动弹分毫,害怕他们会杀个回马枪,害怕自己睁开眼,就会看到他们还站在背后。一整夜,她便是这样维持着僵硬的侧躺姿势,直到云后泛起鱼肚白。 由于精神太过集中和紧张,疲惫到达顶峰,沐浴着熹微的晨光,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天高云阔,碧空如洗。 朦胧间,陆鸢鸢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眉毛微颤,惊醒过来。一转头,看到门外浮现出一个黑影:“喂,你醒了没?元君叫你过去。” 陆鸢鸢认出来了,这是近段时间日日给殷霄竹送食盒来的那个小女修的声音。 系统:“叮!主线隐藏剧情【苦夜】阶段性奖励发放:仙蚕缕衣24小时使用体验卡一张。” 系统的提示,让陆鸢鸢明白了昨夜的一切不是自己梦游所见。只是没想到,这么一遭下来,她得到的还是阶段性奖励。【苦夜】这段隐藏剧情,居然还没结束。 系统:“正解。” 陆鸢鸢轻轻一咬下唇。 人皆有好奇心。可若要冒失去生命的风险,她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殷霄竹的秘密了。 她只想活着,做自己要做的事。 也许从一开始,踏进这段隐藏剧情就是错的。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已经卷进了一个麻烦的旋涡里,且未来会不可避免地越陷越深。 想抽身而退,却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次的奖励倒是有点意思。仙蚕缕衣是传说中的仙家上品法宝,加诸于人身上时,无色无形,可以为使用者消除99.99%的伤害和一切负面效果。 陆鸢鸢:“……”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她的不祥预感更强烈了是怎么回事? 系统给她这玩意儿,是在暗示什么吗?殷霄竹要是想干掉她,24小时的保护也是杯水车薪啊。 这时,外面的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你醒了吗?不会还在睡吧?” 陆鸢鸢回过神来,含糊地应了一声,起床穿衣洗漱,走出去了。 先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去观察一下殷霄竹的反应吧。 来到屋门外,看见里头有道身影,立在桌案前整理着什么。 陆鸢鸢的指尖掐入手心,深吸一口气。 这半个月,她一直装作痴缠柔弱的妹妹,只要不上课,就在殷霄竹身边刷存在感。所以,她绝不能表现出害怕和疏远,否则便是不打自招。 做了两秒钟心理建设,陆鸢鸢换上平日的表情,活泼地跑进去:“元君,早安!你找我有事吗?可是在出发去天材地宝大会前,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打点吗?” 殷霄竹唔了声:“是有些事与你说。” 陆鸢鸢眨巴着眼睛,作洗耳恭听状,胸腔里却在打鼓。 殷霄竹的反应如此平常,难道是她担心过头了,对方其实信了她在熟睡,昨晚的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殷霄竹是傻白甜的圣母没错。可是,如果关系到自己的秘密……她还会这么傻白甜和圣母吗? 不可能吧。 陆鸢鸢的心忽上忽下,跟坐过山车似的。既疑心对方是在先礼后兵,又担心对方本来不怀疑,而她反应过度会招致对方起疑。让她不敢置信的是殷霄竹接下来说的话:“半个月前,你不是说想去天材地宝大会看看么?我改变主意了,你今日与我一同出发吧。” 陆鸢鸢的手指微微一抖。如果是半个月前,她会很高兴。可昨晚的殷霄竹让她感到危险,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就如同怕虎的人不愿进山。 就在她斟酌用什么理由推脱时,眼前笼罩下来一片阴影。 殷霄竹略微弯下腰,与她对视:“怎么不说话,是有什么顾虑吗?” “没有。”陆鸢鸢迅速垂眼,换上怯生生的神态:“元君,我那时不知道天材地宝大会很危险,我怕我去了会拖累你。” 殷霄竹笑了笑:“我不会让你做危险的事情。” 系统:“叮!隐藏剧情【苦夜】更新:请宿主确保自己同行。” “……”陆鸢鸢低头,咬了咬后槽牙。待调整好表情,她挤出了期待的笑容:“那太好了,我好期待和元君一起出行。” 天材地宝大会 ,每个小世家小宗派能去的弟子不出十人。像蜀山这样的大宗派,派出的弟子可有一二百人。名单由各个峰的主事者拟定,亲传弟子已经内定了,余下的人选,会在外门弟子里挑。 出发这日,众人在校场集合,一同乘坐白鹤舟,前往灵宝秘境。 白鹤舟的形状像是一艘巨大的木船,通体雪白,无船桨也无风帆,更不用人力去划。每艘白鹤舟长百米,可容纳五十人以上和若干灵兽、武器。它依靠法阵运转在天空飞行,用灵石来供应能量。 每一次飞行都会消耗大量灵石,和烧钱来做燃料也没区别了。不是足够财大气粗的仙宗,都用不起这样奢侈又气派的交通工具。 蜀山通常也是在许多弟子一起出动的活动里,才会启用白鹤舟。 正午,众人在剑宗的校场上集合。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意,登上白鹤舟,在甲板上高谈阔论。一些曾去过灵宝秘境的人,在人群里比划着动作,描述自己上次的见闻,场面极热闹。 丹青峰的弟子中,陆鸢鸢看到了齐怅,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当然了,是她单方面熟悉人家。 有些亲传弟子也带了仆役,只是,当中没有一个和她一样是凡人。 众人看到她,仿佛看到白天鹅群里混入了一只不会飞的鸭子,神色古怪,或隐含轻蔑,或微带艳羡。 陆鸢鸢不会御剑,抱着一个匆匆收拾出来的包袱,踏着云梯,来到白鹤舟上。站在船边眺望片刻,她看到对面的白鹤舟上,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段阑生! 陆鸢鸢:“……!” 这可太好了,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希望看到段阑生同行。 如果这次活动里,她遇到什么麻烦,起码有个充电宝能用一用。 这么远的距离,喊声传不过去,陆鸢鸢只好举起手臂,冲那边用力挥动,幅度很大。段阑生原本正独自立在船尾,余光注意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她,似乎微微一愕。 陆鸢鸢咧嘴,冲他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从后方撞了她一下。陆鸢鸢回头,发现是早上叫她起床的小女修。刚才点名时,她听到了对方的名字,原来这姑娘叫周雀,是丹青峰一个亲传弟子的仆役。 周雀一脸不忿,上下打量她,冷哼道:“真没想到元君居然会带你去,你运气也太好了。元君对你这般好,上回她的手受伤了,你却跑出去接任务,实在太过分了。你这次可得好好伺候元君,不然我要你好看!” 陆鸢鸢:“……” 她总算知道这小姑娘为什么总是一副看她不爽的模样了。 终于抓住机会放了自己要说的狠话,周雀一跺脚,转头跑掉。陆鸢鸢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数名弟子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来。那女子看着约莫三十出头,白袍广袖,姿容美丽端肃,不苟言笑,气势不凡。她所过之处,弟子们纷纷敛起笑玩笑神色,恭敬地冲她行礼。再皮的人,都瞬间乖得跟鹌鹑似的。 陆鸢鸢眼皮一跳。 这个人,正是虚谷真人。 昨晚才听到对方的名字,今天就与她出现在同一艘白鹤舟上。 是巧合么?抑或是…… 陆鸢鸢敛目沉思。这时,她足下的白鹤舟传出震动,似是将要起飞。她踉跄了一步,后脑勺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正要回头,一道低柔的问话声,贴着她的耳廓传来:“怎么一直盯着虚谷真人在发呆?” 第33章 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耳后那片娇嫩的肌肤,顷刻竖立起一片寒毛。 陆鸢鸢抿唇,偏过脸,对上了一双熟悉而美丽的眼眸。 拿不准对方是随口一说,还是在试探什么,陆鸢鸢紧了紧怀中包袱,衣衫遮掩下的背脊仿佛爬上数行蚂蚁,有一种淡淡的不安感。可她面上并不显露,还睁大眸子,惊讶地说:“原来那位就是虚谷真人?我上课的时候就听过真人的各种事迹了,可一直没机会见到真正的她,原来她和我们同行呀。” 殷霄竹定定地望着她,陆鸢鸢强撑着,不避开视线。 四目相对片刻,在她心头泛起异样、将撑不住之时,殷霄竹直起身子,往前走去:“随我过来。” 殷霄竹没有在虚谷真人的话题上反复盘问,估计是她刚才交出去的答卷没有明显破绽吧。 陆鸢鸢有种被高高拎起,轻轻放下的感觉,暗暗吁了口气。她没忘记自己出行在外的身份是对方的仆役,定了定心神,赶紧跟上去。 白鹤舟的构造与大船相似,船上有供普通弟子休息用的雅间。若是亲传弟子,还会单独享有一个房间。虚谷真人,就相当于带一群学生出游的班主任。有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元老同行,这趟行程,应当是万无一失的了。 白鹤舟日行千里,蜀山又地处修仙界中部地区,只需三天,就能抵达灵宝秘境,比高铁还快。 陆鸢鸢:“……”这一波算是玄学战胜科技了吧。 因在船上,不便带着厨子生火做饭,众人都是用仙丹果腹的。这玩意儿就类似于压缩饼干,能补充体力,但味道肯定是没有油盐酱醋糖做出来的食物好。这也是厨子这一行业在修仙界一直没有被淘汰的原因。 航行三日,虽无法与外界接触,但并不枯燥。修仙界的绝美风光每一刻都不同,雪原,森林,城市……一整天待在甲板上看风景也不会觉得闷。 高空狂风吹拂,又冷又劲。好在,船外罩了一个恒温挡风的结界。若是没了它,人走到甲板上,早就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了,掉下万丈深谷也是有可能的。 陆鸢鸢晚上歇在普通女修的宿舍里,白天就在殷霄竹身边候命。不过,她要做的事其实不多。殷霄竹平日大多数时间都在房间里看书。别的亲传弟子使唤起自己的仆役来,可一点都不客气,而殷霄竹至多让她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磨墨、叠衣服、铺床。 还有就是,对方还会让陆鸢鸢念书给她听。陆鸢鸢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电子书的语言阅读器,无奈,但只能照做。 至于虚谷真人,也只有第一天在甲板上出现过,其它时候很少出现在普通弟子们面前。 真不愧是高人,有神秘感。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因为感觉不到杀意,陆鸢鸢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一点儿,抓住机会偷偷修炼起来。 转眼间,行程就来到第三日。此次来参与大会的宗派世家有上百个,众人定好了在一个叫诛魔台的地方集合,跟军训前举办誓师大会似的。 照此速度,翌天清晨,他们就会抵达目的地了。 陆鸢鸢盼着快点落地。皆因连续吃了几天仙丹,没滋没味的,她舌头都快淡出个鸟味了。金丹修士吃那种东西,还可以滋养体肤,补充微量灵力。她吃了就只有饱肚子一个作用。 故而,知道白鹤舟已经越过灵宝秘境的边界时,陆鸢鸢有些坐不住,想去外面看看。 “去吧。”殷霄竹随口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等一下。” 陆鸢鸢疑惑地回头,看见殷霄竹从屋中拿出一件很厚的衣袍,披在她身上,亲手给她套上袖子,打上结,笑了笑:“前面就是浮屠谷了,很冷,多穿件衣服。” 陆鸢鸢没有想到这一层,抿抿唇:“谢谢元君。” 殷霄竹松开她,坐回椅子上,撑着头,懒洋洋地说:“去吧。我今天有些累,这就歇下,你明天再来吧。” 陆鸢鸢点头,踩着木梯,来到甲板上,就被冷风吹得微微一哆嗦。白鹤舟正飞过一片深谷。傍晚,辉煌的日落余晖笼罩了整片大地,江水粼粼,浮光跃金。 毕竟来过一次,陆鸢鸢对灵宝秘境的大致形状有印象。它占地广阔,地图又歪歪扭扭的,从蜀山的方 向出发,前往诛魔台,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绕远路,沿着地图外圈过去。要么就直接穿过灵宝秘境的浮屠谷。蜀山自然选择了第二条路,他们人多,而妖物大多是欺软怕硬的,更愿意袭击落单的猎物。偶尔有不长眼的冲上来,也不会是蜀山弟子的对手。 这里已经是灵宝秘境的地界之内了。浮屠谷的气候又出了名的阴寒。要不是有结界阻挡,人冻毙在高空上也并非不可能。陆鸢鸢趴在木栏上,眺望远处壮观的景色。 趁着独处的时间,她要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之前,她觉得殷霄竹是个好靠山,为人大方又好相处。如果她是员工,肯定想要这种上司。可是,经过那一夜,傻子都知道殷霄竹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人了。也许,她还是早日打消当对方仆役的想法,另谋出路比较稳妥…… 落日坠入地平线,广袤的山谷暗了下去。 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陆鸢鸢的目光略有几分放空,落在前方的结界上。 蜀山的结界在太阳下流光溢彩,在月下则会有水一样的光泽。离近了,能映照出自己的脸。陆鸢鸢撑着下颌,望着自己的倒影发呆,半晌,突然意识到,前方的倒影是一张白森森的脸,并且,长得不像自己。 陆鸢鸢视线一定。 在她的注视中,那张与她面对面的惨白脸庞,慢慢地咧开一个微笑。 陆鸢鸢瞳孔一缩,有股森寒的气从心底钻出,她猛地后退几步,离开栏杆。 外头那东西知道自己被识破了,发出“嘎——”一声嘶哑的尖叫,猛地扑扇翅膀,飞了起来。这阵动静,很快就把附近的两个外门弟子给引来了:“什么声音?” 陆鸢鸢摇摇头,攥紧身上的衣服,与他们二人一起抬目看去, 那东西一飞远,借着白鹤舟的光芒的照耀,终于能看见其全貌。陆鸢鸢定睛,手臂就冒出了一小片鸡皮疙瘩。 这东西,长得很像一只有成人那么大的巨型蝙蝠,通身漆黑,覆盖着硬皮,双手展开,是巨大的黑色蝠翼,一扇,便能掀起飓风。被黑色外皮包绕的头上生了一张青白的人脸,五官像是拼凑出来的一样。咧开嘴,满口尖牙,给人一种近似于恐怖谷的不适感。 飞得这么快,怪不得这么高的地方它都能跟着船飘在结界外面! 这个世界,奇形怪状的恐怖妖物真的太多了……同样是妖,九尾狐的颜巅之位,果然是实至名归。 陆鸢鸢身旁,一个较为瘦高的弟子说出了它的名字:“是蝠妖。” 陆鸢鸢自然听过这种妖怪,它们是人类被大群蝙蝠吃掉后异化而来的妖怪。因为死亡过程痛苦无比,是被活生生地吸血分食。因此,成妖后,怨念极重,还喜欢三五成群地活动。要真在野外碰见了,还挺棘手的。 另一个矮些的弟子喃喃:“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妖怪的真身。书上明明说它们至多只有小孩子大,怎么会这么大……而且,还飞得这么快……” 瘦高弟子不以为意地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亲眼验证才是我们来灵宝秘境的意义。在这个地方,出现多奇怪的妖怪都正常。没什么好担心的,有结界挡着呢,它才一只,不敢攻击我们。” 话音刚落,三人便同时看见,结界之外,无边的夜色里,又多出了两张惨白的脸。 陆鸢鸢:“……” 瘦高弟子一噎,强作镇定道:“就算来了三只又如何。只要数量不是特别多,就没啥好担心的。” 这时,三人听见船底的结界处,传来一阵这几天来第一次听见的嗡嗡怪声,仿佛有数以亿万计的东西在扇风。紧接着,整艘船剧烈一震。 瘦高弟子:“……” 陆鸢鸢:“……”兄弟,你要不还是别说话了吧。 船底的震动引来无数脚步声,远方甲板上传来起此彼伏的惊呼: “什么东西!” “是蝠妖,整个天空都是!怎么这么多!它们是什么时候包抄过来的!” 陆鸢鸢循声跑向最吵的地方,仰起头,就看见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只见漆黑的夜幕下,仿佛刮起了黑色的龙卷风。它们旋转着冲到半空,再猛地往下一扎,冲向结界。整艘白鹤舟的结界,瞬间被墨汁似的浪潮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与外界失去了联络。 最要命的是,他们这艘船全是丹修,并非人人都擅长与妖怪肉搏。 白鹤舟的结界是用灵石护持的,原已足够坚固,可以应对大部分情况。可没想到,这群蝠妖的数量会这么惊人。一只蚂蚁不可怕,一大群蚂蚁却可以将大象啃食成骨架。 混乱中,齐怅闻声赶至,一边拔剑,结阵护法,一边冷喝道:“所有人都后退!去请虚谷真人来!” 周围的弟子应了声“是”,心急火燎地冲向船舱。然而,已经迟了。只听“咔嚓”一声,结界被撞开一个小口子,肆虐的怪物如蝗虫一样涌入,甲板上霎时充斥着惨叫声与刀光剑影。 陆鸢鸢脸色难看,想到自己那件名为仙蚕缕衣的道具。 系统该不会就是估算到这个任务有危险,才给她这个道具的吧? 不然的话,在这样的大乱战里,她肯定只有死路一条了。 陆鸢鸢立马让系统释出道具。 仙蚕缕衣穿到身上,如蝉翼般轻薄无形,却让她安心了很多。 危机关头,一道刺眼的剑光在上空闪过,血花四散。一大片蝠妖齐刷刷地被拦腰斩断。虚谷真人赶至! “真人来了!” “是虚谷真人!” 众人抬头,纷纷露出喜极之色,如同吃下定心丸。有战力的蜀山弟子们拔剑迎敌。然而,那些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还好像有智商一样,一直在攻击辅助白鹤舟飞行的舟底法阵。 而只会炼丹、剑术不精的外门弟子们,则在前辈们的护送下,先行撤离。 漫天都是黑漆漆的。陆鸢鸢混在人群里,被推搡着离开,披风拖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目之所及,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狼狈。而她,多亏了仙蚕缕衣的保护,蝠妖在她身上一通乱撞乱抓,也挠不走她一滴血,仿佛有一个钢铁似的罩子给她化解了攻击。 在冲过楼梯时,陆鸢鸢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一道光,抓住围墙,急忙往四周一看,果然,根本没看到殷霄竹的踪影。 对了,那家伙还在船舱里睡觉! 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对方应该会感觉到吧? 死道友不死贫道,她一介凡人,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殷霄竹在原著中可没有死在这个地方,肯定能化险为夷。 系统:“叮!隐藏剧情【苦夜】更新,请宿主进入船舱,找到殷霄竹,以确保其安全。” 陆鸢鸢:“……” 不是吧,殷霄竹居然真的还在船舱里? 而且,系统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要她找到殷霄竹,对方才能安然无恙? 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解救堂堂的蜀山大师姐。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家伙真的还在船舱里睡觉,只有她知道对方的动向,所以,需要她去叫醒对方。 陆鸢鸢看了眼自己上甲板前,对方亲手给她披上的保暖厚披风,咬了咬牙。算了,她现在有无敌的仙蚕缕衣BUFF,BUFF还会持续24个小时,她怕什么? 陆鸢鸢抹了把脸,挤开人流,逆向跑入船舱。 船舱中已几近无人,走廊空空荡荡。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殷霄竹的房间门外,用力地拍门:“元君!快出来!” 里面没有声音,门也锁着。 这么危险的关头,怎么就睡得这么沉?! 陆鸢鸢锤得拳头都疼了,气急败坏到想砸门,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快出来啊!外面很危险,出事了!你别睡了!元君……大师姐!殷霄竹!”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风声,有怪异的阴影遮蔽了烛光。陆鸢鸢心脏漏了半拍,蓦地回头,就看见一张怪诞惨白的脸——这只蝠妖不知是何时跟着她进来的,甫一站直,它整个身体与翅膀,就挤满了走廊。 陆鸢鸢呼吸一滞。就算知道它伤不了自己,可这么一个SAN值狂掉的玩意儿站在她眼前,还是很有冲击力的。看见它张开大嘴,冲自己咬来时,陆鸢鸢本能闭眼,伸手挡在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空气里响起“呲——”一下裂帛长响。蝠妖在她跟 前断成两截,鲜血狂喷而出,露出了站在它后方的人。 殷霄竹的侧颊与眼皮都沾了血,诡艳得如同溅在雪地上的一抹艳丽的油彩。 收回剑,看见陆鸢鸢一脸苍白地缩在角落,两只小手拍门拍得通红。死到临头,还傻了吧唧地抓住房间的门把,她茶色的眼眸深处,起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波澜。 陆鸢鸢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能唬人,她只觉得错愕。 殷霄竹为什么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她不在房间里? 系统不是让自己来叫醒对方的? 未能细想,陆鸢鸢的手腕就被抓住了,整个人被对方从地上拖了起来。随即,一只手摸上她的脖子,冷得她颤了颤。 上一次,这只渗着凉意、肤色如玉的手在深夜扼住她的脖子,是在试探她有没有睡着。这一次,却是直接上手,有些粗暴地拽下了不久前亲手给她穿上的披风,扔到脚边。 也许,是嫌这件衣服太过碍事吧。 陆鸢鸢踉跄了一下,喘息着抬头,只看见殷霄竹异常冷漠的侧脸:“走。” 来到甲板上,外头已是一片混乱。陆鸢鸢发现,就在自己进船舱的这会儿功夫里,这艘白鹤舟的运行法阵已遭彻底破坏,来到了坠落的边缘。殷霄竹一路拽着她,一路斩杀了数只蝠妖,在白鹤舟倾覆前,将她拖到围栏上。 “干什么?等等,你要跳……啊——” 狂风掠过耳际,自由落体的恐惧袭上心头,陆鸢鸢毛发悚立,心跳失速,惊惧地闭上眼睛,死死扒拉住身前的人。 扑通一声,冷水浸过她的头顶。她掉进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域里,在寒凉刺骨的冰水刺激下,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34章 口鼻被冷水灌满时,陆鸢鸢以为自己会变成一具溺毙的浮尸。 可她没有。 意识昏昏沉沉时,她嗅到了口腔里的铁锈味,那是落水时冲击所致的唇瓣出血。身体一侧硌得慌,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侧蜷在水边的一片小浅滩上。 浅滩上满是黑灰色的小石子,河水冰冷刺骨,在石缝里潮涌潮落。她的衣角垂在石缝中,随着水波的晃荡而飘摇。 印象里,白鹤舟倾覆前,她被殷霄竹拽了出去。一开始对方是御剑带着她的,可在差不多降至谷底时,很可能是有什么妖怪追来袭击了他们,御剑术突然失效,她和殷霄竹一起掉到水里了。 “……”如果不是自己半死不活,如果系统有实体,陆鸢鸢此时一定会揪着对方的领子讨要说法:“我不是穿了仙蚕缕衣吗?说好的99.99%免伤呢?” 系统一本正经地说:“这已经是减免99.99%伤害的结果了。否则,以你目前的体质,不骨折都难,怎么可能只是口腔中的毛细血管破裂?” 陆鸢鸢查看后发现仙蚕缕衣的效果已结束。看来,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她也不知道被流水冲到了哪里,怪不得这么饿。 这个地方,乃是浮屠谷的谷底,雾气遮天蔽日,不辨晨昏。这时,有一道黑影正沿着水边走向她。 陆鸢鸢心里一紧,右手暗暗抓住一块石头,万分警惕。可下一秒,雾气里钻出的却是殷霄竹。 对方的衣衫湿淋淋的,勾勒在身上。长长的黑发拨到一侧胸前,几缕黏在脖子上,凌乱蜿蜒。她一边走来,一边伸手拧干滴水的发尾。 浓雾仿佛给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灰蒙苍蓝的滤镜,殷霄竹瘦削的脸庞,比往日多了一丝不似人的青白,也没有笑容,唇红至极,仿佛一只刚从水底爬到人间的艳鬼。 陆鸢鸢松开手中石头,眼帘越来越沉,气若游丝地喃喃:“……大师姐。” 再次醒来,她已经处在一个山洞中。山洞深阔,没有火光,只有暗淡的月色照明。石地是干燥的,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也没盖任何衣服,冻得脸庞苍白,阴森透骨的冷意透入体内,牙关打颤。 不用问,肯定是殷霄竹把她背来这里的。可现在,她人在哪? 陆鸢鸢的身体似有千斤重,突然间,她臂弯升起一片鸡皮疙瘩。因为,她感觉到山洞里——似乎有另一个东西的存在。嘴巴贴上什么东西,有冰冷的东西钻进来。 有那么短暂的两秒,陆鸢鸢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下一瞬,她双目倏地瞪大,抖若筛糠。 周围的环境过于昏暗,她什么都看不见。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不是殷霄竹,也绝不是人。 印在她嘴上的似乎是一张唇,可是,人类的舌头不会这么冰冷,这么长。 未知的恐惧与绝望,压断了她的神经,反倒不怕了。陆鸢鸢气疯了,一张嘴,就去咬对方,想撕下一块肉。尝到血腥味,却无用。因为呼吸不了,进入胸腔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手腕很快亦被压住了,她明显感觉出对方的手,触感不似人类,粗糙而冰冷。愤怒地抬腿去踢,膝盖撞过对方的腰。没踢几下,她便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唇舌处钻入她的皮肉,四肢百骸很快热了起来。 对于刚在水里泡了很久冻僵了的人来说,这阵温暖如雪中送炭。可逐渐地,温暖变为炙热的折磨,陆鸢鸢的身体越来越烫,好似被丢进了火海里,每块皮肉的□□与水分,都被蒸干了,五脏六腑紧紧地挛缩成一团。 因受不住煎熬,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眼皮上有光在晃动,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那个在黑暗里袭击她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山洞里有了篝火,柴枝烧得噼啪作响,方才不见踪影的殷霄竹,正在往篝火里放柴,衣衫也还是湿着的。 看来,她刚才是出去捡柴了。 一醒来,腹中燎烧的绞痛就再度钻上来,陆鸢鸢无力地缩在篝火旁,乌黑发丝中藏着一双朦胧的眼。一看面板,生命值已经掉到了5/100。 这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吃人的方式千奇百怪,有些妖物喜欢寄生,从猎物嘴巴钻进去,刨空腹内血肉。有的喜欢挖心吸血。可这种奇怪的……她是真没见过。 她不清楚对方为什么没杀她,可是,自己眼下肚子越来越疼,绝对和那东西脱不了干系。 陆鸢鸢勉力喘息,朝前方的人伸出手,手指用尽力气去勾住对方的袍角。 殷霄竹还待在这里,必定是因为刚好和那个东西错开了,以为这里是安全的。她必须提醒殷霄竹防范。 殷霄竹的衣袍被拽了下,把最后一枝柴抛入火堆,才回过头,低眼看去,瞧见地上的少女蜷成了虾米状,满头是汗,面色青灰,像是被霜打了的将死的小鸟,简单的一句话,说得十分艰难,断断续续的:“……元君,要小心……这里不安全,有妖怪,不能留在这里……” 难受得要死,还是执着地作出提醒。 殷霄竹的脸庞背光,情绪叫人看不懂,一边听,一边以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对方的手如凉玉一样,陆鸢鸢头脸烧得滚烫,本能地抓紧对方的手,当做退烧贴,压在自己颊边,蹭了蹭。那只手一顿,便抽了回去。接着,陆鸢鸢的嘴被掰开,塞入一颗丹药。 丹药的清香在舌上化开,逐渐地,她腹中绞痛舒缓了,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吃了丹药,陆鸢鸢睡了长长的一觉。 在空荡荡的陌生地方,太缺乏安全感,她不由自主地贴近唯一的同伴身边。 殷霄竹席地而坐,面色淡淡地思索着什么。大腿突然一暖,被陆鸢鸢的额头抵住了。 沉 默一瞬,殷霄竹伸手将她拨成平躺的姿势,推远了一点。 可没一会儿,对方就故态复萌,很麻烦地又贴了过来。 “……” 这一觉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再醒来时,陆鸢鸢整个人都舒服多了。睡觉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枕着什么。可一睁开眼睛,周围根本没人,唯有篝火在静静燃烧。 陆鸢鸢撑着酸软的骨头,坐起来,腹部丹田的位置不热也不疼了。 因疼痛消减,神智在回笼,她不免想起刚才黑暗中的事。脸庞微微一扭曲,忍了忍,还是顶不住作呕的冲动,趴在一旁,呕了起来。 然而,因这几天什么都没吃,把胃倒腾来倒腾去,也只能吐出一些清涎。 再吐下去是真不行了。陆鸢鸢眼眶湿红,用力地擦了擦唇,勉强自己去想些别的,转移注意力。 还记得,那天晚上,殷霄竹的神秘朋友问过她“何时动手”的事儿。没理解错的话,他们这番话指的对象,正是虚谷真人。 然后,过了短短三天,虚谷真人所在的白鹤舟就遇袭了,一众蜀山弟子亦遭到牵连,生死不明。 陆鸢鸢抿唇。这两件事前后脚跟着一起来,她不信是巧合。 而且,出事时,殷霄竹明明在房间休息,她去拍门时,那附近也未被骚乱波及。结果,对方早已穿戴整齐,也没有待在房间里,简直像是预知到危险一样。 如果这人为了达成目的,就能面不改色地同时拖这么多无辜的弟子下水,为免太过可怕。 只就是,她想不通,对方是如何祸水东引,让妖怪都来攻击那艘白鹤舟的。 纵观最近几届的天材地宝大会,妖邪成群袭击修士的案例是有,但规模如此之大的可不多,除非船上有什么邪门的东西在吸引它们…… 就在她拧眉思索时,洞口方向传来一阵猫一样的脚步声。殷霄竹手中拿着一个用绿叶卷起的漏斗,里面盛了清水,走上前来。 因暂时落难,对方的模样也不比她优雅多少。头发懒懒散散地束在背后。 陆鸢鸢的手紧了紧,心情有些复杂。 因为无意间偷听到殷霄竹的秘密,她曾怀疑对方想杀掉她。而此刻,就是最好的机会,殷霄竹只要趁她昏迷时,把她丢到外面去。不出一夜,妖怪就会把她啃食干净。 结果,殷霄竹没有趁她病,要她命。 不管对方是真信了她什么都没听到,还是觉得她太弱小,不足以威胁自己。总之,殷霄竹眼下对她没有杀意。 殷霄竹来到她身旁,蹲下,将叶子递来:“渴了吧,喝点水。” “多谢。”陆鸢鸢的手有些抖,用水漱了漱口,吐到一旁,心理上舒服多了,这才将剩下的水饮下去,润了润干渴的喉黏膜,将叶子递回去,她问:“元君,我们是不是掉进浮屠谷底了?你有找到其他人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殷霄竹道:“浮屠谷很大,找人便如大海捞针,若要离开,只能沿着河流走出这里。只是,许是谷底有禁制,我的灵力被部分压制了,暂时无法用剑,只能布下结界。还不能贸然离开此地。” 这是唯一的战斗力打不了的意思? 虽说很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可陆鸢鸢也不会傻得这时候催促殷霄竹出发。 “我知道了,我听元君的。”陆鸢鸢垂首,按了按腹部,犹豫了下,问:“元君,刚才你喂我吃了什么?” “有哪里不舒服?” “也不是。”陆鸢鸢一咬下唇:“在你回来之前,有只妖怪进过这个山洞袭击我,之后我肚子就变得好痛,全身也在发热,好像有火在烧一样。要是元君能治好我,应该能知道那是什么妖怪吧?” 殷霄竹停顿了下,说:“我未看见,只是按经验,喂了你吃寻常的解毒丹。” 陆鸢鸢有些失望,摇了摇头:“当时太黑了,我也没看清。” 原来那是毒? 寻常的解毒丹就能救活她,说明那东西的道行不深,威胁不大,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它对你做了什么?” “它就是给我下了那种让我身体很痛的毒。”当时的屈辱又涌上心头,细节也不太好说明,陆鸢鸢的指甲掐入肉里,脸上涌出一丝嫌恶:“我觉得它……” 心烦地斟酌片刻,她吐出一句评语:“很变态。” 殷霄竹看过来。 “我一想起来就想吐。没看清楚它的脸也是好事,我怕我看到之后会连做三天三夜的噩梦。” 第35章 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口头上发泄几句,只是为了让胸口不那么憋闷罢了。 陆鸢鸢恨恨地用食指的指节擦了擦唇,用力得像是想将唇瓣擦掉一层皮。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殷霄竹没接话。 山洞陷入安静里,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陆鸢鸢不明所以,抬头望过去。 殷霄竹坐在火堆对面,正低着头,拆开自己手掌的绢布,神色冷冷淡淡的。 陆鸢鸢一顿,意识到不妥。 殷霄竹手掌的伤口是由炼丹房的仙器造成。即便有金丹中期的修为,也不能一下子让伤口愈合。这次出来,对方的手还缠着绢布。刚才在冷水里泡过,又把她从水边背到山洞里,有捡柴生火……绢布早就脏了,一团团混着泥沙的污血渗出,干涸成褐色的污痕。 虽然殷霄竹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人,可毕竟救过她,而且,她身体里还有那该死的透骨青,现在和未来数月,都要依附于殷霄竹。一味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遇到的烦心事,完全不去关心队友,似乎不太厚道。 陆鸢鸢眼珠微转,绕过篝火,爬到殷霄竹旁边去,亲亲热热地按住对方的手,眨巴着眼,说:“元君,你一只手不方便,我来帮你包扎吧。” 她用了点力,展开对方的手。 殷霄竹没有与她对抗,摊开手心。松脱的绢布被陆鸢鸢轻轻扯开了,先前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未愈合的地方碰了冷水,不知是不是用力握剑的缘故,皮肉有些撕裂,艳红的血丝渗入掌纹里。 陆鸢鸢拧眉,认真地说:“这也太脏了,要冲洗一下。元君,刚才的水在哪里接的?要去外面吗?” 殷霄竹默然一瞬,抬了抬下巴,示意山洞中的一个方向。 “那我去接,你等我。” 陆鸢鸢捡起一根粗壮的柴枝,引了火,当成照明的火把,站起来。裙摆带起冷风。篝火晃动,粗粝的洞壁上,两人的影子也颤动了下,为凝滞的此间引入一丝活气。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这个山洞最宽敞的地方,洞口处有结界,里面分布着不少狭径。离后方的篝火愈远,四周就愈发安静,路也越来越狭窄,需要低头通过。耳边只剩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 好在,这条路没有其它岔路口,一条通到底,不会迷路。渐渐地,陆鸢鸢感觉到空气变湿润了,哗哗的水声在前方袭来。举起火把一照,原来这里有个小瀑布,山壁上都是狭长的石笋。陆鸢鸢将火把插在旁边,取出叶子,卷成漏斗状,接了点儿水,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摩挲着洞壁,原路返回。 “元君,我回来了!” 殷霄竹还在篝火旁,正阖着眼。听见声音,她睁开双目,膝上的手就被捧住了。陆鸢鸢蹲在面前,抓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倾倒叶子漏斗,把水浇在对方手心。 洞中的水常年不见天日,阴寒刺骨。陆鸢鸢明显感觉到殷霄竹的手僵了下,忙说:“很快就好了。” 有些像哄人的口吻。 一气呵成地洗干净对方的手,陆鸢鸢拔出了伤药小瓷瓶的塞子,给殷霄竹洒上厚厚一层药粉。这次两人一起落难,好在,乾坤袋里的东西还够他们撑一段时间。 只是,里面已经没有干净的绢布了。 在电视剧里,这种时候,主角都是要撕裂自己的衣服一角来给同伴包扎的。可是,陆鸢鸢扫了眼自己的衣服,她这身衣服在水里滚过,在山洞地上睡过,还在接水的路上蹭过,已经脏得像咸菜一样了。拿这种衣服给殷霄竹用,刚才的清洁上药等于白费。 再瞄一眼殷霄竹,她的衣服没有那么皱,但也不干净。 殷霄竹收回手来,漫不经心道:“没有就算了,就这样吧。” “这样不太好吧?敞着伤口… …”陆鸢鸢为难片刻,突然想到什么:“我想到了,我身上还有一件衣服,应该干净。” 殷霄竹抬头。 就见眼前的少女毫无戒心地冲着自己,开始宽衣解带。 因为有些冷,她倒是没有全脱,只这样一层层解开,一直到露出最里面干净的小衣。雪白肌肤耀目。一晃眼,让人分不清那细腻的光泽来自于小衣,还是她的肌肤。 “元君,先用这个吧,我昨晚沐浴过,这小衣是新换的,虽然泡过水,但有几层衣服隔着,它没脏,是我身上最干净的衣服了。” 陆鸢鸢一边说,一边开始撕扯小衣的下半边。 对古代人来说,扒人家的小衣多少有些冒犯。那就用她自己的吧。作为现代人,她无所谓。小背心变短一截,也就是露脐装罢了。 只可惜,她的手劲根本撕不开一道口子。没办法了,陆鸢鸢只能求助于眼前的人:“元君,我力气不够,你能帮我撕一下小衣吗?” 殷霄竹靠在洞壁上,本是闭上了眼,闻言,蓦地睁目,没受伤的那只手就被塞入了一角小衣。 丝绸本该是冰凉的。如今,沾了少女的体温,无端涌上一阵暖融融的热度。而且,正如陆鸢鸢所说,这应该是她新换的小衣,上面还有一丝未逸散的皂荚香气。 陆鸢鸢指挥道:“你往那边用力,我往这边。” “……” 刺啦—— 一块狭长的布料从小衣下围被撕下。陆鸢鸢给对方包扎好,还打了个蝴蝶结:“大功告成。” 殷霄竹默默无言地望着这蝴蝶结。陆鸢鸢以为她被自己表现的姐妹情深感动,要说些什么话。然而,殷霄竹最终只是收回手,转了话题:“很晚了,休息吧。” 如果想取暖,两人应该一起睡。可是,殷霄竹说自己不习惯与人同睡,陆鸢鸢想起白鹤舟上的事,心里也有顾虑,自然赞同。 篝火隔在中间,两人各睡一头。陆鸢鸢蜷起身体,闭上眼睛。火光烘得她面颊发红,手脚暖和。这么明亮的地方,本该很难培养睡意,可抵不住疲倦,她还是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没到天亮,因为石地真的太硬了。 夜里,陆鸢鸢身子骨酸痛,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发现周遭暗了很多。原来篝火已经快烧尽了。许是浓雾散了,银色的月光从洞口照进来,倒也能看清一些轮廓。 而对面的殷霄竹,却不知所踪了。 难道对方是冷醒了,这个时间还出去捡柴了? 陆鸢鸢揉了揉眼,正准备爬起来去洞口看看,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停顿一下,重新躺了回去。何况,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殷霄竹手中并没抱着柴枝。不仅如此,她的步伐还有些迟缓,踉踉跄跄的。她单手捂住一只眼,仿佛身子和不舒服。突然,站不稳似的,肩膀靠在了洞壁上。 陆鸢鸢一愣,想着不装了,过去扶一下对方。可接着,她就被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惊得定在原地。 殷霄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昏暗阴翳中,在她那双秀美修长的眼梢之下,竟隐隐约约浮出一抹森森的碧色。 陆鸢鸢吃惊,用力地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再看去。 对方的眼珠分明还是茶色的。 是周围太黑了,她眼花看错了吗? 为什么……她会觉得那抹碧色有种古怪的熟悉感? 就在这时,殷霄竹突然察觉到视线似的,抬头看来。好在,陆鸢鸢反应很快,先一步闭上眼,装作还在熟睡,却捏了一把汗。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若真是眼花还好,若不是……她真的不想再知道对方的秘密了。对她这样的NPC来说,知道的秘密越多,就死得越快。 陆鸢鸢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却没听见对方走过来的声音,也没听到对方睡下的声音。在忐忑中,她不敢贸然行动,最终,竟这样真的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的时候,火堆已经熄灭了。洞外有光线洒入。陆鸢鸢坐起来,第一反应是摸了摸心脏,接着,看向火堆对面。 殷霄竹竟还没醒。 陆鸢鸢走过去,轻轻一碰对方,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殷霄竹的身体很冷,冷得就像一个死人,鼻息很微弱。 陆鸢鸢睁大眼,摇了对方几下:“元君?喂,元君,你别吓我!” 她搓了搓对方的手,也无反应,想到昨晚窥见的一幕,有种未知但很不妙的预感。如果殷霄竹挂了,她更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陆鸢鸢回头,看到熄灭的篝火,决定去将火重新生起来。 外面已经天亮了,虽然没有阳光直射,可也比昨晚明亮很多。可以看到,洞口外面就有不少枯树丛。 陆鸢鸢屏息观察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动静,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快步走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捡柴,捧住一捆,她突然听见一声嘶嘶的吐舌音,一个黑影从上方落下来。 陆鸢鸢从出洞开始,就保持着十二分警惕,听见声响,猛地将手中石头往后砸去。回头一看,看到了一条蛇。 这蛇的体型偏小,只有手臂粗,蛇身满是环纹,蛇头是三角形的,有剧毒。 此刻,它的尾巴被石头砸伤,正嘶嘶吐着蛇信,猛地弹向她。陆鸢鸢一个箭步爬起来,往洞口发足狂奔。 蛇身窜过草地,声音悉索。陆鸢鸢的脚踝突然被什么扫了一下,扑了个街。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溅在自己小腿上。回头一看,发现那蛇已经被剑光砍成了两截。 陆鸢鸢惊魂未定撑着地,抬头,望见来人,脱口而出:“是你,段阑生?!” 第36章 出现的只有段阑生一个人。 剑风将地上的枯枝败叶吹开了。段阑生一手握剑,另一手隔开垂落的枝叶,跨出林子。看得出来,前一夜,他应该也经历过几番苦斗,衣袍下摆溅了血点与污泥,形容稍显狼狈。 看见地上的人是陆鸢鸢,他清凌凌的眸子一定,明显露出了错愕。 陆鸢鸢则被他手中之剑吸引了目光——他的剑刃缭绕着皎皎绯光,说明他的灵力运转如常! 太好了。一个能打的倒了,另一个马上来了。这不是绝处逢生的话,还有什么能叫绝处逢生? 段阑生收剑入鞘,跨过蛇尸,将陆鸢鸢的模样和满地柴枝都收入眼底:“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陆鸢鸢动了动腿,轻微倒吸一口气,低头,看到自己的裙子前蹭脏了一块。衣服倒是没破,膝盖却刺痛:“刚才扑倒在地,可能膝盖蹭破皮了。” 段阑生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心里有些不舒服,本要向她递出剑鞘——就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可他的剑鞘沾了很多血。 顿了一下,段阑生抿唇,有些别扭地冲她伸出手,像不习惯与人触碰的动物:“还能起来吗?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陆鸢鸢摇摇头:“我当然不是一个人了。要是我自己在这里过一夜,早就被吃掉了。殷元君和我在一起。” 段阑生一愣。 “我们昨晚在这个山洞躲了一夜。这个鬼地方可能有什么禁制,从昨天开始,元君就灵力受遏。今天起床时,我发现她身体变得很冷,我叫不醒她,所以就出来捡点……”陆鸢鸢的话还没说完,身畔掠过一阵风,一抬头,刚才站在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了。 分明在前一刻才斩杀了一条会伤人的毒蛇,并非不知道这个地方对落单的凡人而言有多危险。可是,在听到大师姐有危险的那一刻,大抵是关心则乱,段阑生的注意力就彻底转移了,头也不回地丢下她,冲进了山洞里。 周遭的荒草比人还高,风声萧瑟,不知道 还会不会窜出什么怪物来。陆鸢鸢抓起附近的柴,抱在怀里,一收紧手臂,柴枝就硌得腹部有些疼。 她站起来,忍住膝盖的酸疼,站稳后,一瘸一拐地走入山洞。 结界只挡邪物,并未挡住同宗的段阑生。陆鸢鸢来到洞中,就看到殷霄竹还躺在地上,段阑生半跪在她身旁,二指轻轻按住对方的手腕,像是在探看灵力,动作倒是十分克制。 陆鸢鸢将柴枝放下,走到殷霄竹另一旁,看到段阑生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心里也有些紧张:“元君怎么样?” “不太好。”段阑生收回手来,面色很不好看:“灵力滞涩。” 说着,他开始往殷霄竹的腕部注入灵力。 陆鸢鸢喃喃自语:“这个地方也太奇怪了。你呢,你有没有感受到灵力受到影响?” 这话说出去,却无人回应。 段阑生全神贯注,关注都放在地上的人身上,根本没理会她的问话。 陆鸢鸢见状,闭上嘴,抱起柴枝,走到了一旁去。 段阑生输注了灵力,在殷霄竹身畔守了一会儿,才走到她身边,默默地捡起一根柴枝。 有灵力就是了不起,噼啪一下,火就烧起来了。 陆鸢鸢的手心被磨火石擦得火辣辣的,她将余下的柴枝扔进去,让火烧起来,问:“元君怎么样了?” 段阑生的面色还是没有丝毫放松:“等一个时辰后看看。” 他不说安慰人的大话,也不说空话。既然这样回答,说明殷霄竹的状况还是很不好。 也不知道殷霄竹今天的反常,和她昨天的怪状有没有关系……不过,这涉及到殷霄竹的秘密,陆鸢鸢直觉不该说出来。 现在,他们暂时什么也做不了。趁着这个空档,陆鸢鸢终于可以问问这一天一夜的事儿了。 当时,离他们出事的那艘白鹤舟最近的,就是段阑生所在的那一艘。 他的讲述和她猜测的一样,蝠妖主要攻击的是虚谷真人所在的这艘白鹤舟。恐怕之所以会攻击另外一艘,是因为一下子招来太多了,在虚谷真人所在的白鹤舟毁掉后,它们无法全都乖乖听话地离去,才会对另外一艘群起而攻之。 好在,段阑生所在的那艘白鹤舟上几乎都是剑宗弟子,剑宗弟子可没有丹修那么文气,对上妖怪就是专业对口。所以,他们蒙受的损失并没有那么严重,还能分出人来下面搜救。 只是,在下落的时候,浮屠谷的雾气干扰了仙器,众人又遇到了几波袭击,便走散了。 陆鸢鸢问:“那你来到谷底后,有没有感受到灵力被遏制了?” 段阑生垂眼,看了看手心,那儿亮起一听白芒,他肯定地说:“没有。” 陆鸢鸢心脏一动。 果然,所谓的灵力遏制,也许真的和殷霄竹的秘密有关…… 篝火烧起来后,洞中温暖了许多。陆鸢鸢抱膝眯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叫醒了。 段阑生的眼白微微有些血丝,沉声说:“元君的状态很不好,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找到丹修为她诊治。” 陆鸢鸢睡意一下子跑空了,往后看了一眼,也明白情况不对,连忙熄灭火堆。段阑生弯腰,把殷霄竹背起来。对方生得比寻常女子要高得多,骨架也不小。好在,段阑生虽然还是个少年,身形已够高挑,微一使力,就顺利把人背了起来:“走。” “好!”陆鸢鸢点头,跟上去。 时辰还早,天空还是亮着的。光线透过浓雾,朦朦胧胧地洒在山谷中,挥散了些许阴森。段阑生辨别过方位,沿着河流一直走,就能离开这里了。 只是,说来容易走来难。这种没有人工开发过的原始山谷,连条踩出来的野径也没有,每一步都很难下脚。陡坡要手脚并用地爬,踩不稳就会滚下去。有些地方泥土松软,更须格外小心。 段阑生腿长腰劲,背着一个人,走得还是比陆鸢鸢快多了。一整个白天,他们几乎没有休息,一路前行,偶尔还会遇到袭击他们的妖魔。气氛严肃,没有人有心思交谈。 然而,步行的速度还是太慢了。明明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往前走,当四周的光线暗下来时,他们还是没碰到任何蜀山弟子。离走出这片广袤的山谷,还有很远的路。 陆鸢鸢跟在后面,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能感觉到段阑生的焦躁。 总是冷着一张脸,生人勿进的模样。 他是个相当沉得住气的人,陆鸢鸢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想离开这片山谷,最快的方式是御剑。可御剑一次只能带一个人。这就意味着,段阑生带走一个人,就必须丢下另一个人。 她和殷霄竹,一个没有战斗力,一个昏迷,丢下谁,就等于宣判那个人的死刑。 即便布下结界,也不能百分百保证留下的那个人的安全。一旦结界被击破,里面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他们只能三个人一起前进——用步行的方式。 如果不是带着她这个拖油瓶,段阑生就可以带着生死未卜的殷霄竹快点回去求助了。每拖延一分一秒,都有可能招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陆鸢鸢清楚这一点,可她无法开口让段阑生别管她、直接走。 人都是惜命又自私的,她做不到舍己为人,无悔地赴死。 一天下来,陆鸢鸢的膝盖越来越疼了。而且,走了太多路,双脚水肿,原本合脚的鞋履开始磨脚。脚掌似乎已经起了水泡,磨出了血,罗袜都黏在了脚后跟上。然而,只要她稍微停下来,歇一歇,很快就会被落到后面。故而,只能搓一搓腿,忍着痛,就咬牙跟上去。 此后两日,他们都在赶路。 来到第三天的傍晚,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他们在山谷中寻了一个树洞歇息,洞中却已经有了生火的痕迹,里面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一个身着蜀山宗袍的青年男子,他相貌端正,清正持重,正在打坐调息。 正是齐怅! 这还是陆鸢鸢三人走了一路碰到的第一个活人。 齐怅睁眼,望见他们,也露出惊讶的神情。看到段阑生背着的殷霄竹,更是一凛,立刻让他把人放下来。 只可惜,以齐怅之力,也探不出殷霄竹昏迷的原因。 陆鸢鸢讲述了他们相遇的经过。 “我知晓了。”齐怅收回手来,虽然情况不明,他还是安慰两人道:“你们无须太担心,大师姐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只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一定不会有问题的。等天亮后,我们可一同御剑,这就不用慢慢走……” 他说着说着,突然,树洞外传来一阵巨响。他们所在之处不断震颤,山石轰轰滚落,跟地震了一样。结界也出现了动荡。 这几天在浮屠谷待过的人,多多少少都应付过邪祟的袭击。可阵仗这么大的还是少见。三人脸色微变,立即出去查看,就看到浓雾中,有两个巨大的影子在撕打。 陆鸢鸢一看,就了然了。灵宝秘境本身就是一个大型养蛊场,动不动就有妖魔为了争夺权力和地盘而开战。他们这是碰上现场了,而且,正在对打的两个妖怪,实力都不容小觑。 段阑生蹙了下眉,观察片刻,说:“它们没注意到我们。” 齐怅当机立断:“说得对。我们没必要插手它们的争斗,先离开这里。” 陆鸢鸢赞同极了。那种吨位的东西在打架,稍不留神就得被碾成炮灰了。避战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战场的瞬息万变就在于难以预料。当他们带着昏迷的殷霄竹走出树洞时,突然看见附近的草木都折断了。一团庞然大物,轰然朝他们砸来—— 轰——砰! 栖身的树木碎成了渣渣。千钧一发的危险关头,段阑生与齐怅同时布下结界抵挡。气浪太强,尘埃扬起,只有将剑插在地上,才不至于被吹飞。 不知多了多久,震荡终于消失了。等尘埃落定时,他们终于发现,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 方才,那两道结界的法术,竟不 约而同地冲向了殷霄竹。 而在第一时间都没有被他们选择的那个人,已经随着坠落的树木,消失在了滚滚的冰冷河水中。 …… 陆鸢鸢有时候都很佩服自己的生命力。 她被那阵气浪击中的时候,宛如当胸被踹了一脚,掉进了水里。 可她没有淹死。 她在湍急的河水里浮沉,慌忙中抱住了一块浮木,不知被冲了多远,又被撞了许多下,始终没松过手。逐渐地,感觉噬人的的河水似乎变慢了,两岸也变窄了,估摸着自己力气很快要耗尽了,才孤掷一注地松开浮木,挣扎着游向岸边,攀着垂在水边的藤蔓,奋力爬到岸上。 身子已经精疲力竭,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头了。在岸边瘫了片刻,她白着脸,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来到了浮屠谷中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目之所及,荒寒无人。 陆鸢鸢抱住胳膊,望着河水,沉默半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前段时间,她经历了两个副本。可能是走运吧,最后都是有惊无险、曲折但完美地通过了考验。她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可还是有些沾沾自喜,觉得患难见真情嘛,自己的努力没白费,总算在段阑生心里有了一定分量,可以做控制这段关系的上位者了。 但事实上,经过这几天,傻子都可以看出来,刨除掉识海里的催眠作用后,现实里的段阑生对真正的她的关心,在他对大师姐的关心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 说得难听点,在段阑生心里,殷霄竹和她的差别是天和地。一个是当年收留他、出言留下他、从不曾鄙夷他的恩人与白月光。另一个是才认识了不到半年的可有可无的普通朋友。 平时感受不到差距,一旦遇到抉择的时刻,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取舍。 陆鸢鸢静了一会儿,复盘自己近日的一举一动,心中久违地涌上了一丝淡淡的难堪和尴尬。 倒是和情情爱爱的无关,她早就接受了自己在这本书的感情戏里是个炮灰的事实——凡是沾了女主的男人,必成炮灰。 而且,平心而论,齐怅第一反应是救殷霄竹,有错吗?当然没有。殷霄竹可是他的大师姐,二人同出一门,感情非她一个外门弟子可比。 段阑生第一反应是救殷霄竹,有错吗?也没有。 如果他们知道危急关头,两个人保护的都是殷霄竹,那么,会不会分一点眼神给她? 也许吧。 她的难堪,只源于她是个内心特别要强、不喜欢拖累和麻烦别人的人。这和她为了其它目的而装弱小是不一样的。 不管活了几世,一路上厚着脸皮当累赘,都是会难堪的。 自以为已经稍微在段阑生身边有一点分量了,又马上遭到打脸,就更难堪了。 不过,这一盆冷水也算是泼得及时,让她审视了自己目前有几斤几两,能适当地调整心态和接下来的计划。 陆鸢鸢往手心吁出一口热气,闭了闭眸。 在河里的时候,她的鞋子已经被冲走了,只剩下袜子。因为出血,罗袜都黏在了脚上,湿了水都还没松开。 陆鸢鸢皱起脸,慢慢地以手指压住黏死的血痂附近,一寸寸地撕下脏兮兮的袜子,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脚底,忍不住疼得掉了眼泪。 这时,她听见后方的树丛里,传来了沙沙的响声。 第37章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接近,压倒了灌木丛,折断枝叶,最后停在了离她几尺远的地方。 流落在这种荒郊野岭里,身无寸铁,孤立无援,有怪声靠近,可不是好兆头。 陆鸢鸢唇瓣一抖,缓缓转动脖子,身体紧绷成一张弓,已经做好了跳河求生的准备。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腥臭兽口,或是对猎物虎视眈眈的妖魔,而是一抹熟悉的身影。 顺着那双靴子抬目,她睁大眼眸:“道君?” 来者正是齐怅。 看到她全须全尾的,齐怅往日不苟言笑的坚毅面庞,也明显出现一丝松动:“找到你了。” 谷底的光照本就很差,此时正值黑夜。这片河滩地势低矮,被茂密的灌木丛遮了个彻底,靠上的位置,还长了一棵歪脖子大树,昏暗无光。陆鸢鸢又缩在阴影中,娇小的一团,要是粗心大意些,都发现不了她在这里。 齐怅的身姿轻盈而迅速,从陡峭的山坡上跳下来,走向她:“你还好吗?” 随距离拉近,对方的模样在他眼中越发清晰。 陆鸢鸢披头散发,发丝湿淋淋地贴着脖子。面白唇青,眼眶里含着泪珠,形容狼狈。她双腿屈起来,缩进了裙子里,手臂抱着膝,可裙子并没有完全遮住身体,脚趾露在外面,旁边还散落着一双又脏又染血的罗袜。 齐怅一顿,便知自己方才问了句废话。 她这个模样,只要眼睛不瞎,都当不上一个好字。 心底鲜有地涌上了几分愧疚与不忍,沉默一下,他的语气轻柔了些:“除了脚,还有何处不适?” 陆鸢鸢也知自己样子狼狈,她低头,将脸埋在膝盖上,用力地擦了擦,闷声道:“没有,只有脚疼。” “别担心,我先带你回去。这里离诛魔台已经不远了。” 齐怅蹲下来,背对她,示意她爬到自己背上。 一阵窸窸窣窣后,陆鸢鸢爬上他的背。起身时,有伤的膝盖冷不丁碰到齐怅腰间的剑鞘,她脸色一白,手臂蓦地收紧,一颗泪珠不受控制地滚出眼眶,不偏不倚,砸到了对方的衣领内侧。 泪珠热热的,顺着脖颈肌肤滑落,沁入里衣。 平生从来没有人趴在他背上哭过,齐怅的身子明显有些僵硬。 “对不起,道君。”陆鸢鸢用衣袖擦了擦脸,鼻音很重:“我这边的膝盖有伤,你能不能把剑鞘放到另一边去?” “……”齐怅没回头,默默地将剑鞘挪到另一侧。等她趴稳了,才把住她膝弯,站了起来,召出佩剑,带着她御剑飞起。 陆鸢鸢没有捡自己的罗袜,好在,就这样趴着,裙摆一滑下去,刚好可以遮住脚。 齐怅的背很宽厚,陆鸢鸢紧紧攀住对方的脖子,扭头,望见自己爬上去的河岸越来越远。抬头,天际已经泛出了鱼肚白,这一夜马上要过去了。 劫后余生的感觉袭上心头。陆鸢鸢垂眸,问:“道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元君和段阑生呢?” “我知你掉进河里了,便沿着河流方向,一路往下游找去。”齐怅斟酌片刻,低声说:“昨晚的事,是我们疏忽了。抱歉。” 陆鸢鸢环在他前方的手指动了动。 “我们发现你不见了以后,段阑生本想来找你,让我送大师姐回去,是我拦住了他,提议调换过来。因此地过于复杂,我比较有经验,由我来找你,更有机会快些找到你……只要御剑,回诛魔台是很快的,他们应该早就回去了。” 齐怅说着,后方的人却一直没回应。突然,肩微微一重,对方的脑袋无力地靠着他,气息沉缓而匀长。 也许是身子撑到极限,忍不住睡了过去。 齐怅静了下来,不再说话。 孰料,在他身后,他以为已经睡着的陆鸢鸢,其实一直半睁着眼,只是没有搭理他而已, 在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善解人意地接一句“没关系”,然后顺着说一些话,来博取对方的同情。毕竟,齐怅在丹青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的同情,放在日后,也许会有大用处。 只是……她毕竟不是可以完全剥离情绪的机器人。 此刻,肉|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心灰意冷。她不想说一个字,更提不起劲儿去说那句“没关系”,索性一声不吭,装作没听到对方的话。 天空像水洗了似的,一层层地向明亮过渡。午时,他们终于抵达了诛魔台。 陆鸢鸢中间真的睡了过去,被唤醒时,已经见到了来来往往的蜀山弟子。 诛魔台是天材地宝大会的起点,围绕着它,各宗各派各据一处修整。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么多人一起进去,只要三天左右就能扫荡一遍。所以,大家其实没有准备多豪华的住所。蜀山弟子还是直接住在白鹤舟上的。 昨夜,蜀山在来路上就遇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仙门各宗。众多小宗派心有戚戚,心道连蜀山都这 样了,要是碰到麻烦的是他们,岂不是连骨头都捡不回来? 因折损了一艘白鹤舟,目前,伤员都安置于其中一艘船上。好在,大多数人都是轻伤而已。由于吃了个闷亏,大家肚子里都憋了一把火,只要是灵力不受影响的,都已经杀进灵宝秘境了。 齐怅将陆鸢鸢带到了伤员所在的白鹤舟上。甲板上,好几个外门弟子在忙碌着。陆鸢鸢掀起眼皮,目光逡巡一圈,发现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一个上午过去,她已经冷静下来了。对于消失的人最可能的下场,她心中有数,垂下头。 这时,一个抱着药盒跑过的女修经过,看到他们,大呼一声:“陆鸢鸢?” 正是周雀。 周雀放下东西,噔噔噔地冲过来,看到陆鸢鸢确实还活着,似乎极为震惊。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齐怅,立即红着脸,行了个礼:“见过道君!” 齐怅道:“她腿上有伤,先进去吧。” 齐怅将陆鸢鸢背到一个空房间里。这里原本是剑修的白鹤舟上一个打坐的地方,临时布置成伤员的居所,放了好几张床,中间以帘布隔开。陆鸢鸢被他放在最里面的床上。 这时,另一道声音在门口响起:“师兄,你回来了吗?大师姐那边……请你马上过去看看。” “好。”齐怅应了声,吩咐周雀几句。才看向陆鸢鸢,踟蹰了下,说:“好好休息。” 陆鸢鸢蔫蔫地歪在床头,点了点头,没说话。 齐怅离开后,周雀根据对方的吩咐,准备好热水和治伤的药粉,心中嘀咕——凡女就是凡女,娇气。他们蜀山外门弟子,只要不是腿断了、完全走不动路,根本不会劳烦亲传弟子亲自背着回来。 也就是齐道君才这么平易近人了。 这凡女居然一点都不受宠若惊,反应也太平淡了。 可是接下来,一掀起陆鸢鸢的裙子,周雀就知道她为什么要别人背回来了——陆鸢鸢的鞋袜都没了,娇嫩的脚掌磨出了十几个水泡,大大小小的,又相继破了皮。脚后跟磨出血,皮都掀起了一点儿。膝盖也不知道撞到什么硬物,青紫发肿。 确实不像自己能走路的样子。 周雀一吞唾沫:“我、我开始给你清理伤口了啊,你别踢我。” 陆鸢鸢点头。 周雀抓住陆鸢鸢的腿,浸入热水里,轻轻地清理,随后,为对方撒上药粉,再包扎伤口。一完事儿,周雀抬头,才发现陆鸢鸢抓住床沿的手指发白,咬着唇,显然一直在忍痛。 周雀奇怪道:“你怎么都不喊痛?” 陆鸢鸢将腿搬上床,看了她一眼:“叫不叫都一样。叫了的话,万一吓到你,你手一抖,说不定更痛。” 周雀涨红了脸:“你瞧不起谁呢?我才不会。” 心中倒是高看了陆鸢鸢几分。她还以为凡女是那种擦破一点儿皮都受不了的人。没想到…… 扪心自问,换了是她变成这样,未必有对方这么能憋。 “对了,我刚才看到外面好像少了几个人。”陆鸢鸢念出了几个外门弟子的名字:“他们呢?” 周雀神色一黯:“他们……都失踪了,还没找到。” 失踪的外门弟子都是仆役,已经结出了金丹,也可以御剑。这都一晚上过去了,如果他们能回来,早就回来了。可想而知,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甚至已经凶多吉少了。 果然。 这些人,也算得上是随着殷霄竹的某些秘密而枉死的人了。 陆鸢鸢的指甲敲了敲床边,又问:“那其他人呢?虚谷真人,还有元君如何了?” “虚谷真人堕入山崖后,为了保护和她一起的十几个弟子,出了事……具体我也不知,但大概是受了重伤。元君也还未醒来。” 受伤? 虚谷真人居然没死? 陆鸢鸢蹙眉,过了一会儿,就明白过来。 也是,虚谷真人的修为可比殷霄竹高一阶不止,要弄死她谈何容易。而且,这不就和她上辈子的印象对上了么? 虚谷真人后期一直闭关,十有八九,就和这个意外有关。 回想起那个晚上她偷听到的对话。那个会傀儡术的人说,虚谷真人对殷霄竹起了疑心,还在大殿上质疑后者。 也许,殷霄竹的目的从来不是杀了对方,只要能让虚谷真人闭嘴就行了。 这时,周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元君是被一个叫段阑生的外门弟子送回来的。他当时脸色很不好看,将元君交给我后,立马就去寻你了,你和道君没有碰到他吗?” 陆鸢鸢一怔,摇头。 周雀见状,不再多问,帮她换了外衣,收拾了一下散落的东西,说:“算了,你先歇一会儿吧。外面忙得很,我去帮道君了,顺便给你找双鞋子来。” 陆鸢鸢道谢,拥被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扭头看去,就是一呆。 段阑生回来了,就站在门口。 明明昨夜已经回来过一次,还有洁癖,他的衣裳却未换过,还是昨日那件脏兮兮的。看模样,是一夜没休息。 彼此沉默地对视。 半晌,段阑生抬步走向她,停在她床前三步外,突然开了口:“对不起。” 第38章 窗台青叶摇晃,日光明灿灿的,金沙般泼洒在少年的发上、剑鞘上,折射出耀目的光晕,唯独照不入他晦暗的双目中。 陆鸢鸢没想到段阑生会突然出现,而且,第一句就是同自己道歉。 静默一瞬,陆鸢鸢拨了拨发丝,耸耸肩,说:“没关系。我没有怪齐道君,也没有怪你。” 经过一早上的酝酿,她终于把在齐怅背上没说出来的那句“没关系”说出来了。 刚才周雀告诉她虚谷真人重伤了,这件事,与她记忆里的情节对上。仿佛是一记敲钟,在提醒她,这里不是现实,只是一本小说。 里面每一个角色的命运,都掌握在作者手里。有的角色会在某个节点爱上一个人,有些角色会在某个节点领盒饭。人人都被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也像是一台精密的电脑,在执行应用程式。 纵然是本领通天的虚谷真人,不也两辈子都没跳出程序设定么? 在昨晚那件事里,段阑生和齐怅,其实没有任何不同。 在本质上,都是一个比她优先等级更靠前的人,触发了作者给他们写的程序里的救人本能。 当然,这一切都是一物降一物罢了。作者给段阑生设置的优先等级,应该是女主角小若大于一切。等到小若出现,殷霄竹的优先等级,恐怕也会下降一级。 本来,她也是这些角色中的一员。 若是她老老实实地听从作者安排,那么,她根本不会和段阑生一起进识海,不会到殷霄竹身边做仆役,此刻也不会出现在灵宝秘境。 这一路多出来的艰难与曲折,都是因为她在蓄谋跳出作者给她画的轨迹,是她试图主宰自己的人生所要付出的代价。 她在逃离自己的轨道,免不了要和其他角色的轨道交错。有意料之外的损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想明白这点,清醒冷静下来,再在未来学会去凌驾,去规避风险,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少她现在已经对任何事都有了最坏打算。并且知道了,不能什么任务都蹭,凡是有段阑生和大师姐,或者段阑生和女主角小若同时出现的任务,最好是能不去就不去。就算不得已去了,也要躲他们躲得远远的。 …… 见到陆鸢鸢轻描淡写地回答没关系,没有质问和怨怼,段阑生反而一怔。 陆鸢鸢道:“真的没关系,当时的情况确实又混乱又着急,没时间商量那么多。要是齐道君知道你保护的是元君,我相信他不会对我见死不救。把你们的位置调换过来,我相信也是一样的吧。”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给他找好了完美的解释,却也堵住了段阑生的 话,透露出一股不想和他往深里聊的意思。 段阑生握住剑鞘的手指渐渐发紧。 他不想就这么把话题揭过去。 陆鸢鸢在识海中对他有恩,他暗自发过誓会报答对方。明知她和齐道君素无往来,在蜀山剑派里唯一的朋友就是他。而且,即使有不少人在暗地里孤立她和给她使绊子,她也没有退缩,仍坚持要当他的朋友。 可在浮屠谷里,他虽然没有抛下她,却也没分多少心神去照顾她。最后的关头,他不假思索做出的选择也是…… 他辜负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的友情和信任。 “不,有关系。我要向你道歉。”段阑生声音沙哑,却不含糊:“我们是朋友,那个时候,我应该多照顾你,是我没有做好。” 陆鸢鸢这回沉默得更久了一点。 手指在被褥上搓了搓,她才看向他:“我是真的觉得没什么。不过,如果你过意不去,那么,下次要是有机会一起出任务,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有好东西也多关照我。” 蜀山弟子惯于自立,以当寄生虫为耻。她这要求,提得着实有些没道理。可段阑生听了,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恼,反而为她还愿意对自己表现出真实情绪而感到了一丝高兴。 “好。”段阑生抿抿唇,上前一步,问:“你的伤已经处理过了么?” “处理过了,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现在我想休息了。” 陆鸢鸢明亮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虽然已经把话说开了,他却在她眼底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冷淡。凉凉的,让他看不透。 听出了她在赶客,段阑生无法强留下来,只能垂下眼。 陆鸢鸢眼珠微转,突然改变了主意,道:“等一等,我口渴了,能不能麻烦你走之前帮我倒杯水来?” 被困在浮屠谷里的那几天,她每天都趁着赶路休息的空档,从段阑生身上吸取生命值。尽管每次吸取的时间很短,生命值却能一直维持在40/100左右。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实在太要命了,生命值消耗很快,如今只剩下12/100了。既然人都来到她面前了,她没道理不补充。 段阑生自然不会拒绝她。退出屏风,片刻后,修长的手指端着一个瓷杯,送到她面前。 “我有点儿没力气,你别松手,帮我拿稳杯子。” 陆鸢鸢咳了一声,抬起手,覆上段阑生的手背,抓住他的握杯的手,送向自己。 双方的肌肤一相贴,一股熟悉的暖流开始涌入她的身体。 水雾从杯口升起,蒸熏面容,很是舒服。陆鸢鸢往水面吹了口气,慢吞吞地开始饮水。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她的生命值吸收速度加快了,消耗速度却变慢了。 在初期,这具身体的生命值储存器就仿佛一块老化电池。充电慢如蜗牛爬动,耗电倒是一泻千里。若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苦逼。 大写的苦逼。 对那时的她来说,被湍急的河水卷走、泡了半宿还能自行爬上岸这种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现在,一切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不同。 那几天,在赶路中触碰段阑生时,她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只是没空细想。而昨夜的惊魂经历,以及此时此刻借着喝水感受的生命值纳入速度,都印证了她在浮屠谷里产生的猜测——这具身体的生命值,进和出的速度,真的反过来了。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练了《媚心三式》的前半本以后。 果然,磨难……同时也是机遇啊。 陆鸢鸢垂眸,故意拖慢速度,一杯水喝得磨磨蹭蹭的,快凉了才松开手。只是这次,段阑生对她没有半分催促,默默地配合着。 杯子见底,陆鸢鸢才罢休,低低地道了声谢,躺进被窝里,闭上眼睛。 片刻后,她听见脚步声远去。段阑生走了。 因为一直没回头,她并未发现,段阑生离开时,是背朝门口地倒退着走的,一直没让她看到自己的背。 …… 一离开房间,沐浴在阳光下,段阑生的面庞显得更加没有血色。在原地定了片刻,他忍住轻微的眩晕,走向甲板一角的一个外门弟子。他记得,对方的名字叫岑飞,昨夜,刚下浮屠谷时,他在兽口里把对方扯了出来:“岑飞。” 岑飞回过头来,看到段阑生,一下子站直了。 这位可是宗内大名鼎鼎的人物,关于他的各种传闻,那叫一个众说纷纭。这么近的距离来看,那张脸还真是如传说中一样好看,可惜是个带把的。要是长在姑娘身上,不知有多祸国殃民……止住自己的想象,岑飞讪讪道:“怎么了?” “请问何处有冰消玉蓉膏?” “你要那玩意儿作甚,那东西只能治雷火兽的蜇伤。”岑飞疑惑地瞅着他,突然一瞪眼:“难道你中招了?在哪里?” 说着,就要为他把脉。 段阑生避开了对方的触碰,摇头,哑声道:“不必。给我药即可。” 想到对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岑飞叹了口气,说:“哎,这可不是小事儿,我好歹也是专攻丹修方向的,我给你看看吧。走,去那边的屋子里,我给你处理一下。” 说着,他就示意段阑生和他去专门安置伤员的那个房间。 段阑生脸色微变,拒绝了他:“不去那里。” “怎么?你害羞?放心吧,那边有帘子隔开的。” 段阑生的眼神逐渐有些涣散,仍坚持道:“换个地方。” 岑飞无法,只好将人带到自己临时休息的屋子里。待段阑生脱下外衣,他便倒吸一口冷气,看到段阑生的背部肌肤如同有雷火劈过一样,皮肉绽裂焦黑,颇为可怖。 雷火兽是一种蛰伏在地脉里的妖怪,力大无穷,神出鬼没。被它们蜇到,就如同被雷电劈中一样,剧痛难忍。不是金丹修士的话,很可能会当场心脏停跳。 岑飞抖着手,指着他的背:“你这是怎么弄的?今天送元君回来时也没有吧,是刚刚……不不不,应该说,你居然没痛晕?你应该第一时间就回来上药啊。哎,算了,我现在给你上药吧,真是作死。” 药粉落于肌肤上,段阑生的冷汗顷刻间渗出鬓角,可他忍耐片刻,还是重复道:“不要告诉别人。” 在浮屠谷里,他沿河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唯独经过一处时,看到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残缺不全,被雷火兽啃了一半。可衣着……很像陆鸢鸢。他那刻如坠冰窟,为了看更清楚些,他硬是抢回了那具尸首。虎口夺食,自然会被不死不休地攻击。 但他不想让陆鸢鸢知道。 只是因为觉得,这就像是在用自己的伤痛来减轻内心的愧疚感,并以此来告诉陆鸢鸢,为了找她,他也是付出过代价的,以此博取同情,要挟对方消气。 这么做,未免太过无耻。 找她,是他应该做的。也不是他在找人的过程里挨了痛,就能抵消她受过的苦。看似是等价交换,其实并不公平。 对上段阑生望向自己的眼眸,岑飞举起手指,保证道:“知道了,我肯定为你保密,不会到处乱说的。” “多谢。” …… 另一边厢。 安置伤员的地方是流动且开放的。在里面待了一会儿,陆鸢鸢就转移到了独立的房间里。 由于双脚成了猪蹄,她以此为由,闭门不出,天天睡大觉,醒了便打坐。 充足的睡眠确实有利于精神状态稳定。一连窝了三天,她感觉自己蔫了吧唧的心脏又恢复了往日的强度。 连续几天都只和周雀打交道,她也成功地与对方混熟了。这算是她这辈子加入蜀山后,第一个同性朋友吧? 这天,她刚用完午膳,得知殷霄竹醒了。 作为对方仆役,这种时候她怎么也得现个身。再说,殷霄竹的昏迷多半和她的秘密有关,陆鸢鸢也有些好奇,有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蜀山的药很有效,陆鸢鸢的脚伤口已经在长合了,就是还有些肿。为了舒服点儿,她托周雀给自己要了一双大鞋子。走起路来是舒服多了,就是迈步时,难免会噼啪噼啪地打到地板。 来 到殷霄竹房间外,和门外的人说明来意。那弟子进去问了一声,便让陆鸢鸢自己进去。 陆鸢鸢踏进去,两扇门在背后合上。第一反应是——不愧是大师姐,一个临时休养的房间都这么豪华。透过屏风看向里头的床榻,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人坐在那儿。 “元君,听说你醒了,我来探望你。” 她绕过屏风,瞧见殷霄竹散着发靠在床头。因屋子不透风,并不冷,对方的被子只盖住了腹部,露出一双腿,一条腿支起,一条腿伸直,还赤着足。 陆鸢鸢心里冒出了一颗酸泡泡。 明明是在副本开始就掉线的伤员,状态看起来却比她好得多。唯独比较奇怪的就是,明明是躺在床上,对方的衣服却穿得很严实。 难道她怕冷? 不会吧,真那么怕冷的话,怎么不盖被子? 殷霄竹自然也听见了鞋子拍打地板的声音。她歪了歪头,瞥向声音来处,看到那双不合脚的鞋子,居然哼笑了一声:“你刚才要是不说话,我还以为是有只鸭子进了我的房间。” 陆鸢鸢:“……” 殷霄竹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道:“听说你的脚受伤了?过来,我看看。” 第39章 床边没有椅子,陆鸢鸢略一踟蹰,走上前,撩开被褥一角,坐上去,脱了鞋袜。 蜀山的药效果不是盖的,清凉止痛,起效还快。她足上的伤口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可凭借淡粉色的新肉,还是可以看出之前的惨况。 殷霄竹撑着头,望见这双伤痕斑斑的脚,唇畔那抹揶揄的笑意淡了淡。看了一会儿,她问:“还有呢?” “还有一处,在膝盖上。” 陆鸢鸢扯起丝裤。因为她屈着膝,左脚踩在床上,裤管又很宽松,一拉过膝盖,它便在重力作用下,沿着大腿,滑到了腿根处。 瘀血散得慢,故而膝盖仍泛着一片青紫色,看起来很吓人,实际却比破皮的脚跟要好受很多,是钝钝闷闷的酸疼。 陆鸢鸢一抬头,就感觉到阴影靠近,殷霄竹俯身靠近她的膝,浓密的睫,低垂的眼无限放大。那气息喷薄在肌肤上,带起一阵鸡皮疙瘩。有一瞬间,她都以为殷霄竹要亲上她的膝盖了。 好在,对方的脸庞只悬停在她膝盖上方,鼻子微动,轻轻地嗅了嗅,就坐了回去:“这药,不怎么样。” 陆鸢鸢眨巴着眼:“所有弟子都用一样的药。” 一个黑影凌空飞来,陆鸢鸢立即用双手接住,发现是一盒药膏。并非蜀山弟子受伤时通用的那种,而是从殷霄竹的床内抽屉里拿出来的。一看就是对方自用的东西。 难怪这么多外门弟子争着想做仆役。这个身份,确实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得到自己本来没机会用的东西。 陆鸢鸢把药膏收入袖口,道谢。 殷霄竹望着她的动作,冷不丁道:“你怪我吗?这一次,若不是我带你来,你也不会遇到这么多麻烦。” “当然不怪,元君是为了让我增长见识才带我来的嘛。而且,要不是我跟来了,恐怕就要错过十日一次的透骨青解毒了。虽然中间是发生了些意外,导致颗粒无收,但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风险,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话未说完,她的脸颊被一只手掐住:“鸢鸢。” 对方的手指很用力,陷进了她软绵绵的颊肉里。陆鸢鸢微微一惊,身体前倾,就对上一张雌雄莫辩的美人脸:“你是不是没有发现,自己每次言不由衷时,话就会变得特别多,特别密?” 陆鸢鸢的心脏漏跳一拍,脊骨一寸寸地变僵。 她这话什么意思? 不等她想到该如何应对,外面突然响起两下克制有礼的敲门声,齐怅的声音隔门传了进来:“大师姐,我有些事要问你。” 有人来了,殷霄竹瞥了门一眼,松开了对她的钳制。陆鸢鸢连忙揉了揉脸,看到彼此的姿势,她还坐在殷霄竹床上呢。连忙把裤管扯回原位,就想爬下床穿鞋。 想不到,殷霄竹没给她下床的时间,直接应了门外一声:“进来吧。” 不仅如此,她的手还压住了陆鸢鸢的足踝。陆鸢鸢下不去,那厢,齐怅已经推门了。好在,殷霄竹还算有点分寸,在门打开前,将床帘放了下去。 纱帐垂落,遮住了床榻,却可以看见两道人影在里面,其中一个人还是陆鸢鸢。 齐怅见状,顿了顿,没有走得太近。他是来与殷霄竹说回程的事情的,还提到了对虚谷真人身体状况的担忧。 殷霄竹道:“虚谷真人吉人自有天相,定当安然无恙。” 陆鸢鸢偷偷瞥对方的表情。 说起虚谷真人,这人竟没有半分心虚,毕竟这行为也算得上是欺师灭祖了吧…… 许是发觉屋子里有两个姑娘,齐怅说完正事,很快就离开了。他一走,殷霄竹就收回了手。陆鸢鸢不安,担心身旁的人会重提刚才的话题,一得自由,立刻穿好鞋子,逃了似的起身。 可跑到一半,又被叫住了:“你东西还没拿。” 陆鸢鸢的脚步被钉在原地,抿抿唇,回过头。 殷霄竹以下颌示意了下旁边的药盒。 在对方的注视下,陆鸢鸢顶着压力,三两步回去,捞回了药盒。好在,这一次,殷霄竹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拦住她了。陆鸢鸢成功跑掉了. 这一次的天材地宝大会,除了蜀山第一天被蝠妖袭击,还发生了不少伤亡事件。好在,除灭妖魔的效果斐然,活下来的弟子,基本有了收获,有些还得到了称心如意的宝物。 当然,这一切都和陆鸢鸢没关系。别人是深度游,她主打的是一个到景区门口一游。更让她感到郁闷的是,【苦夜】这段隐藏剧情,居然还没完结! 系统:“是的。隐藏剧情有长线短线之分,显而易见,【苦夜】是长线的隐藏剧情。” 陆鸢鸢:“……”真不敢想下次还有什么在等自己。唉,见步行步吧。 回到蜀山没多久,陆鸢鸢就听到了别人在谈论虚谷真人重伤闭关的消息,却没有一个人怀疑事情有内情。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过了。 一晃眼,时间就来到十一月初,冬至。 在现代的时候,陆鸢鸢记得每年冬至都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原来,在没有公历的古代,冬至是个活节。人们按照太阳照在杆上投下的影子来推算当年的冬至日。今年的冬至日就来得特别早。 蜀山给门生放了一天假。除了有要务在身的弟子,大家都乐得清闲一日。 周雀和陆鸢鸢熟悉起来后,冬至前两天,就别别扭扭地对后者发出邀请,说自己冬至生日,邀请陆鸢鸢一起去春山城玩耍。还说自己约了几个朋友,大家都是外门弟子,比较聊得来,冬至那天,大伙儿正好能热热闹闹地去吃顿火锅。 春山城是离蜀山最近的一座城。有这么个大宗在旁边罩着,十分富饶安定。 陆鸢鸢欣然应允。 冬至这天,她特意打扮了一番,从衣柜翻出一条很少穿的 裙裳,还涂了口脂。日暮降临时,她挎上小包包,带上给周雀买的礼物出门。 旁边的屋子关着门窗,殷霄竹不在。 这么重要的节日,对方多半是去和她父亲一起用膳了吧。 然而,还没走出丹青峰,她就突然触发了一段原文剧情。 原文剧情里,今天安排了一出她邀请段阑生一起过冬至,但遭到对方无情拒绝的情节。 陆鸢鸢:“……” 还好,现在离出发还有一点儿时间。走个流程也还来得及。 陆鸢鸢从系统中得知段阑生现在在剑宗的试剑场,就匆匆赶了过去。 毕竟是冬至,往日里刀光剑影不断的试剑场都没几个人。所以,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段阑生,对方似乎刚结束修炼,正站在一旁,用布巾擦汗。 听见脚步声,段阑生回过头,看到她,夕阳下,泛着绀青色泽的乌黑眼珠中,掠过一抹深浓的情绪。 上次把话说开后,两个人一直没有再单独相处过。她没主动去见段阑生,段阑生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刻见面,陆鸢鸢倒是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扯了扯包包,毫无异色地迎上去:“阑生,今天是冬至,你一个人么?要不要一起过?” 接下来,段阑生应该就会干净利落地拒绝她。然后,她就可以走了。 岂料,段阑生的视线在她手上的礼物袋上一停,眼睫动了动,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除了我,你今天……还约了其他人?” 他怎么没按常理拒绝? 陆鸢鸢愣了愣,略一思索,倒是没有否认:“对,还约了几个外门弟子,等会儿去春山城吃火锅,冬至嘛,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反正这小子是半个孤独症患者。听到这么多陌生人都在,绝对更加不想去了。 出发的时间一分一秒在靠近,陆鸢鸢只想快些走完剧情,便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给出暗示:“没事没事,你要是没空的话,没关系的,我们就下次再约吧。我想,你也不喜欢人太多、太吵闹的环境吧。” …… 在没见面的这段时间,陆鸢鸢这么快就交到了新的朋友? 从前,这个人一根筋地要和他做朋友。在大多数人和他之间,她永远会优先选择他。即便被孤立,也还是会和他站在一起。 来到蜀山后,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就来给他送药。去酆都做任务时,她主动和他一起坐上运货的马车。投宿客栈,里头氛围很差,她便端起碗筷,和他一起坐到院子里吃饭,笑眯眯地说着其它话题,逗他开心。 可是,那件事发生后,她却好像默默地在他们中间画了一条线,回到了大多数人的世界里。 虽然她表面看起来毫无芥蒂,但感受过她对人好时的那份温暖,自然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疏远。 一种道不清的焦闷情绪袭上心头,段阑生抿唇,放下了手中的布巾:“我有空。” “……”陆鸢鸢一瞪眼:“嗯?” “一起去吧。” 第40章 话音刚落,段阑生就看到,对方冲自己投来两道迷惑而惊奇的古怪目光。 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段阑生偏过脸,秀美白皙的半张脸庞隐入夕阳照不到的影子里:“不行吗?” 他也说不清,自己起伏的心绪因而何起。只是,在听到她要为了新朋友而抛下自己时,他便直觉自己必须得跟着去。脑海里,还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个和眼下的状况完全无关的词——保卫领地。 “……也不是不行。可你真的是自己想去的吗?”陆鸢鸢纠结了一下,杏眼望向他,诚恳道:“你真的不用勉强自己的,放心吧,你就是拒绝我了,我也不会和你生气。” 听到她张嘴闭嘴还是在劝说自己别去,段阑生眉尖一拧,脸庞转回来,微抿着唇:“我没勉强。” 陆鸢鸢:“……” 这家伙莫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成了社交积极分子。这简直和超人不再外穿内裤一样不可思议。 更重要的是,这和原文写的不一样啊。段阑生答应邀约,居然不OOC吗?! 不,也不对。原文里,她是以舔狗的身份邀请段阑生共度二人世界的。鉴于她做了太多在404的边缘大鹏展翅的猥琐行为,段阑生对她简直是避如蛇蝎,见了她就绕路走,怎可能答应和她一起出门? 现在,她已经成功挤进了段阑生的朋友赛道里,段阑生对她的警觉和厌恶都降低了很多。而且,今晚可是外门弟子的团建活动。段阑生心血来潮,突然想参加,也是说得通的。 陆鸢鸢摸了摸鼻子,妥协了:“那好吧,我们出发了。” 没办法了,她亲口邀请的人,没道理在人家答应后又反悔。希望周雀那边能过关吧。 众人相约于酉时中在外门弟子的宿舍山门外集合。 乌金西坠,晚霞如泼洒的油彩,染红了丝绦,流连在天边。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远远就看到六七个外门弟子站在那里,基本都是青春年少的少年少女,有周雀,岑飞等人。 佳节当前,大家都换掉了平日里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宗服,武器全收进了乾坤袋中,穿了常服。姑娘们更是精心打扮,描眉画唇,穿上了衣箱里最好看的裙裳,若着霓裳羽衣,绶带飘飞,姿态悠飏。 周雀跳起来,兴奋地冲她挥手:“陆鸢鸢!快点!就等你了——” 然而,等陆鸢鸢一走近,众人才看到她后方跟着一个不速之客,不由停下谈笑,面面相觑。 从灵宝秘境出来后,岑飞自认和段阑生勉强算是有些交情,热心走出一步,询问:“段师弟,你来找我们,是有什么急事吗?” 旁边的人小声问:“他这是要找我们里面的谁呀?” 也不怪众人第一时间想岔了。毕竟,平日里,段阑生从不参加弟子聚会。 段阑生看到对面这些人的反应,即使再迟钝,也已意识到,陆鸢鸢在邀请他一起过冬至前,压根没有和她的新朋友们通过气。 为什么? 难道她笃定了他会拒绝,所以,从最开始,就不打算将他带来? 就在这时,他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了。 陆鸢鸢往他身旁靠近一步,眉眼弯弯地说:“大家误会了,他不是来找你们的。我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段阑生,你们可能都知道他,但没和他说过话吧。我想着,今天是冬至,他也一个人,就想拉他加入我们,大家一起吃火锅,顺道交个朋友。” 听见“好朋友”这个充满了信任与肯定意味的称呼再次落到自己身上,段阑生低下头,直直地望向她,笼在眸底的阴霾,稍稍烟消云散。 而听了陆鸢鸢的话,众人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其实,前段时间,他们都听闻了段阑生和欲色鬼的较量。在这次灵宝秘境中,段阑生不仅在浮屠谷里杀死了一只三百多岁的雷火兽。跟随师门行动时,表现也颇为出色,让人意外,还顺势救了一群被困在结界中的外宗弟子。导致隔壁宗都有人来找他们打听了。 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坏人做了一件好事便能立地成佛。人的心理定势就是这样——以前的段阑生在他们眼中就跟瘟神似的。可一旦打破偏见,从前的坏印象,就会无攻自破。如今,他们看到段阑生,已不再一味地排斥、畏惧和嫌恶,更多的是好奇。 周雀最快反应过来,爽快地说:“行啊,反正多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嘛,一起来吧。” 岑飞第二个附和:“没错没错,一起吧。冬至嘛,热闹点好。”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表示了欢迎。 强行带人成功了,陆鸢鸢松了口气,心中微微生出些感慨。 在《魅仙缘》里,女主和段阑生相遇时,后者已经是蜀山剑宗的亲传弟子,一朵冷冰冰的高岭之花。 这世道,一个男人光有美和强是不够的,美强惨才最吃香。作者深谙此道,可她没有花太多笔墨去写段阑生从低谷到高峰的过程,只概括性地写了段阑生当外门弟子时有多暗无天日,再突然一切镜头,展示他王 霸之气全开的模样。这强烈的前后反差,不仅引发了女(读)主(者)的怜惜,也切中了男频龙傲天天才升级流的爽点。 俗套是俗套了点,但一个东西之所以会俗套、会烂大街,不就是因为人人都爱看嘛。 当然了,这里是书中世界,时间按日流逝。没办法直接把进度条拖到段阑生很牛逼的阶段去。段阑生从低谷到高峰的每一步,都被拆解在了四季流转的每一个晨昏里。 现在,她明显感觉到了原著给段阑生的BUFF在冉冉升起,大家对段阑生的接纳度高了好多。 只可惜,这么强大的BUFF不能分一点给炮灰。 陆鸢鸢挥散了纷杂的念头,微笑道:“事不宜迟,我们也该去春山城了。” 众人点头,二指成诀,纷纷召出佩剑。 从这里去春山城,御剑只要半个时辰不到。 所有人里,只有陆鸢鸢没有金丹,需要有人捎带她一程。 段阑生轻巧而平衡地踩到剑上,衣袂翻飞,准备拉陆鸢鸢上来。却没想到,一个名叫傅新光的弟子比他更快,扯着嗓子,唤了陆鸢鸢一声:“陆师妹,快来,要出发了。” 段阑生动作一滞,抬眼看去。只见陆鸢鸢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就顺从地跑向那个陌生的少年,拉住他的手,踩上对方的剑,站到了对方前方。 由于提前确定了出行的人员。在这么多人里,傅新光的佩剑最宽长,飞得比较稳。所以早就定了由他来载陆鸢鸢。 好歹活了两辈子,陆鸢鸢上过傅新光的剑后,其实很容易就对比出来,段阑生御剑要稳和快得多。 人比人气死人,这玩意儿真的很讲究天赋。大家都会御剑,可效果还是有差别的,有时候,差别还会大得像博尔特和田径俱乐部教练一样。 只是,她和傅新光乘一把剑的计划早就定好了,那还是按原计划来吧。反正也不赶时间。 况且,段阑生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她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为了不在半空坠下去,两人须得贴得很近。傅新光扶住了陆鸢鸢的背,憨笑道:“陆师妹,等下你不用怕,我会很稳的,你害怕就抱紧我。” 陆鸢鸢点头,露出浅笑,抓住少年的手臂:“那就麻烦傅师兄载我一程了。” 傅新光脸颊微红,结巴了下:“不、不麻烦。” 傅新光说着,突然感觉到芒刺在背。他一顿,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去。目之所及,只有段阑生一人。 对方正望着前方,侧容如霜似雪,颇为冷淡,分明没有看他们。 是错觉吧? 傅新光有些狐疑,没看出什么门道,转了回去,开始催动剑法. 天幕彻底暗下来时,一行人顺利抵达了春山城,在酒楼里落座。 这家酒楼的牌匾刻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月泉间,名字还挺风雅的。 只见圆桌上放了两个火锅,左边是是红汤,麻辣鲜香的味儿渗入空气里,勾得人馋虫都爬出来了。右侧则是月泉间的特色,花香火锅,清汤里洒入花瓣,涮熟的肉别有一股芳香滋味。围绕着它们,是一桌子菜肉。豆腐整齐地码成块。切成片的鹿肉、山鸡肉、鲜鱼肉,粉色的丸子,分门别类地放在碟上。豆苗和生菜洗干净了,放在碗中沥水。 座位按亲疏分布,陆鸢鸢自然坐在了段阑生身边。满桌子都是年轻人,一起涮火锅,简直是梦回现代的生活,陆鸢鸢心情很放松,在席间颇为活泼,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段阑生一如既往地以倾听别人说话为主。但不同于以往,大家这次会把目光转向他,偶尔也会将话题抛过去。聊起天来,众人才发现,段阑生虽然寡言少语,但说话时,总是能很快切到重点,言简意赅,声音又那么好听,对听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享受。 “段师弟,你后来是怎么杀了那只雷火兽的,跟我们说说呗。” 陆鸢鸢一直遗憾于自己上次没进灵宝秘境,津津有味地听众人聊起里头的见闻,瞧见红锅里的汤沸腾了,一喜,站起来,拿勺子去舀。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段加粗文字—— 【酒楼人声鼎沸,光线明亮。明明有这么多人坐在身边,望着一旁的唇红齿白的段阑生,陆鸢鸢却生出了一丝难耐的邪念。 乘着没人注意到,她借着锅子的遮挡,悄悄向段阑生伸出了魔掌。 感觉到她在做什么后,段阑生难以置信地瞪向她,似是为她的无耻感到惊讶。 陆鸢鸢邪魅地一勾嘴角,手上动作不断:“看我干什么?长这么大,你都没试过这个吧?” “……够了。”段阑生咬牙切齿,冷冰冰地抛下这句话,就嫌恶地躲开了她的手。】 系统:“叮!请宿主在5分钟内填补剧情,否则将有惩罚落下。” 陆鸢鸢:“……” 她僵硬地维持着拿勺子的动作,汗珠从脑门上滚了下来。 原文里,段阑生什么时候和她一起吃火锅了?这又是系统丰满人设给临时加的段落吗? 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用锅炉遮挡,把手伸向段阑生,还动来动去……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可能吧,要真的写这个,分分钟要锁章整改啊! 陆鸢鸢镇定下来,飞快地用余光一扫旁边。她坐在段阑生左侧,他右手握筷,离她最近的是他捧碗的那只白净修长的左手。锅子恰好挡在了前方。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这是要她去摸段阑生的手的意思吗? 陆鸢鸢:“……”大庭广众之下,让她对段阑生使出咸猪手,也太猥琐了吧! 好在,这时,坐在陆鸢鸢对面的傅新光隔着雾气,见她似乎看着红汤在发呆,便关切道:“陆师妹,你怎么还不捞?再不吃的话,这青菜就要煮老了。” 陆鸢鸢:“……!” 她目光落在那锅沸腾的红油上,猛然间,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办法。 陆鸢鸢一翻手腕,从麻辣红油里捞出了一大把青菜叶,菜叶子上还沾着花椒八角,放到段阑生碗中。 她记得,段阑生是一点辣都吃不得的。 果然,看到自己干净的碗里蓦地被放入一大把滴着辣油的青菜,段阑生的眼眸微微睁圆,看向她。 对上他的目光,陆鸢鸢硬着头皮,提起一边嘴角,说:“看我干什么?长这么大,你都没试过这个吧?” 一边说,手还不停,马上又给他夹了一颗丸子、三块鸭肉、四块萝卜……生怕他吃不饱会饿着一样。 辣味的食物在碗里越积越多,像座小山,红油都盈满了碗底。陆鸢鸢盼着段阑生对她忍无可忍,说那句“够了”。却没想到,对方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下,竟低头,吃了一筷子青菜。 结果,进口不到半秒,段阑生就脸色突变,就被辣椒呛到了,白皙的脸庞浮现出红晕,迅速地偏过头,捂着嘴,痛苦地咳了起来。 有效果了,陆鸢鸢见好就收,赶紧坐下来,拍着他的后背:“我看你也不太能吃辣,那我不给你夹了,碗里这些应该够了吧?” 段阑生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眼眸变得雾蒙蒙的,他用手帕擦了擦变得红艳艳的唇,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够……了。” 系统:“叮!原文剧情填补完成,角色完成度上升。” 有惊无险,又让她糊弄过去了。 这次,之所以能不社死,全靠坐在对面的傅新光提供灵感。陆鸢鸢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歇了会儿,就再次站起来,拿起鲜汤锅的勺子,舀了块大大的鱼肉,放到傅新光的碗里,笑盈盈地说:“傅师兄,你也多吃点!” 段阑生一怔,饮了口冷茶,缓 过喉咙的不适,筷子头戳进碗底的青菜叶中,面上没有一丝表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戌时末,一行人吃饱喝足,走出月泉间,都有些意犹未尽。 夜幕下的春山城灯火如雨,人流如炽。 周雀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时间还早着呢,要不我们先别回宗,一起去武神山赏夜枫吧,十一月可是赏枫的好时节。” 周雀口中的武神山,本来只是春山城外一座寻常的青山。传说中,当年伏诛鬼帝一战后,有修士曾在那里飞升了,为了纪念这事儿,在他飞升之地,建了一座武神庙,平日里供奉不断。 百姓们相信,供奉武神,可以让自己家的孩子得到仙宗青睐,鱼跃龙门,还可以提高飞升为仙的概率。 但实际上,一个人是否有仙缘,能不能飞升,纯粹看命数。求神拜佛,就和大考前拜考神一样,只能起到积极的心理作用。毕竟,科学的尽头是玄学,玄学的尽头是心理学。 时间一长,供奉的人多了,建庙的地方,也被叫做武神山了。 在那座山上,武神庙里,有一片浓艳盛大、灼丽多姿的枫林。武神庙灯火长明,深夜前去,也可赏枫,还别有一番意趣。 众人一听,都赞同加上这一程。 武神庙伫立在山上,还得经由一道数百级的长石阶,夹带着几段索桥,才能走到最上方的赏枫圣地。夜空星子寥落,上山的路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吵嚷得像在下饺子。石阶两旁,挤满挑着担子的摊贩,沿途兜售鲜花和食物。 岑飞仰直脖子,一路看向石阶的顶端,两眼发直:“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傅新光说:“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冬至吧。” 受到这热闹的气氛感染,大家一边说笑,一路往山上走去。 这段路又长又陡,转来转去,还十分窄。他们一行九人,走着走着,就逐渐被分散开来了。好在,一开始他们就约好了在最上面等,即使走散了也没关系。 段阑生的步速一直比陆鸢鸢快很多。可也许是和其他人都不太熟悉,今夜,他一直没有和她分开,连上楼梯也是走在她后方的。 好在,供奉武神用的是瓜果与鲜花。毕竟,只有鬼才会吃香烛。所以,这路上虽然拥挤,却没有飘着浑浊的烟雾。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道通向对面山壁的铁索桥出现在陆鸢鸢面前。 这铁索桥建得很原生态,只有桥两端有灯光照明,因走的人多,一直在上下晃荡。桥下是茂密的枝叶。透过它们,是盘曲的石梯和上山的游人的头顶。 朝上看,则已经可以看到山上火红的枫林和武神庙的屋顶了。胜利在望了! 陆鸢鸢抓住铁索,走上桥,一边抬头打量那座庙,猛然间,身子一下趔趄,足尖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好在,身体被段阑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没事吧?” 陆鸢鸢稳住身体,摇摇头,提起裙摆一看,她今夜穿的是软底绣鞋,鞋尖缀有流苏装饰,铁索桥的木板随着人的走动在上下晃动,缝隙张开又合拢,正好夹住了这缕流苏。 “没事,拔出来了就行。”陆鸢鸢反手抓住段阑生,勾住鞋子,使劲儿一抬腿。想不到,在鞋子拔出来时,索桥猛地一晃,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抛物线飞了出去。 陆鸢鸢:“……” 段阑生:“……” 树梢沙沙一响,鞋子消失在黑夜里,无影无踪。 陆鸢鸢一咬唇,心里尴尬又有一丝丝气恼,偏偏是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地方。早知刚才蹲下去拔。索桥在晃,她单脚有些站不稳,脚趾蜷紧,只得抓住段阑生的手臂,往回看了看,说:“段阑生,能不能麻烦你扶我一下,回到上桥的地方,我去那边坐着等你们下来吧。” 段阑生却没动,只看着她:“已经来到这里了,你不看枫树了吗?” “我总不能单脚跳着上去吧。” “我背你。” 陆鸢鸢一怔,抬眼。 段阑生松开了握住她手臂的手,让她抓住旁边的铁索,待她站稳,才在她眼前蹲下。 等了一会儿,见她还站着没上来。段阑生低垂下眼,眼底有一丝冷意,开口道:“人多,上来。” 铁索贴着手心,冷冰冰的。陆鸢鸢往桥外看了眼自己走过的石阶,确实有点不甘心临门一脚。犹豫一下,最后还是攀上了他的后背。 段阑生将她背起来,往前走去。 桥上,赏完夜枫的人们迎面行来,看到一个清冷出尘的小道长背着一个少女,纷纷侧目。 陆鸢鸢双臂搭住他的肩,没有搂紧。但因始终是趴在他背上的,避无可避,她的脸离段阑生的很近。 吃过火锅后,大家的衣裳和头发都染上了那股味道。为什么段阑生的头发和身体还是香香的?他下蜀山前,甚至才刚从试剑场出来,却一点儿酸臭汗味也没有。 陆鸢鸢抬起袖子,偷偷闻了闻自己的,也闻到了花椒八角的味道。 真不公平。 就在她胡思乱想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时,段阑生已带她走过铁索桥,上了几级阶梯,后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叫声:“陆师妹——” 是傅新光的声音。 段阑生的眉尖不自觉地微微一拧,又松开。他没停步,仿佛没听见。 陆鸢鸢却听见了,扭头一看,看到傅新光挤开人群,顺手便抓住段阑生胸口一缕头发,拉了拉,示意他停下。傅新光喘着气,赶到他们眼前,手中还拿着一只流苏绣鞋。 在少年宽大的掌心里,显得尤为精致。 陆鸢鸢一看,脱口而出:“这不是我的鞋子吗?” 傅新光眼睛微亮:“果然是陆师妹你的鞋子!我刚才在下面走着走着,它突然从天而降,砸在我肩膀上。我觉得它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来,陆师妹你今晚穿的好像就是一样的鞋,便捡起来了。” 陆鸢鸢惊呆了。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傅新光将把鞋子交给她,有些害羞地笑了笑:“那我们是不是……还算挺有缘分的?” 陆鸢鸢点头如捣蒜,笑道:“当然算啦,谢谢傅师兄。” 鞋子捡回来也好,她就不需要段阑生背了。陆鸢鸢接过了那只失而复得的软绣鞋,同时用手肘撞了撞段阑生,示意他放自己下去。 一直冷眼旁观二人对话的段阑生,突然开口:“在楼梯上不好下来,上去再说。” 说罢,他冲傅新光微一颔首,就继续往上走去。陆鸢鸢一呆,回头看了眼。其实他们才上了几级楼梯,明明可以先退回平地上的。 段阑生的脑筋,有时候也会转不过来。 算了,既然他要背,她为什么要跟他客气?还省得自己走了。 傅新光一愣后,也跟了上来,和他们一起走。也许是因为上楼梯费力些,段阑生走得比平时慢。三人同行,气氛沉闷得来,有些奇怪。陆鸢鸢转过头,发现傅新光显然在配合他们减慢步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傅师兄,你不用特意等我。先上去吧。等一下我们就上来了。” 段阑生的手指动了动。 傅新光“啊”了一声,有些害羞地挠挠头,没拗过她,先上去了。 他人一走,周围的空气好似活络了几分。接下来的路,段阑生还是走得很慢。可他看起来又不像是累了,脚步和气息都是平稳的。 上到最顶,一座巍峨华美、灯火明亮的庙宇出现在二人前方。空地明光熠熠,庙后一片枫林,树梢如一团望不见尽头的在灼烧的红云。庙里有人在供奉,还有游人和他们一样,在庙外赏枫。 段阑生背着她,走到庙后,一株枫树下有张石椅,四周空无一人。陆鸢鸢终于得以坐下,套上鞋子:“好了,我们去找他们吧。” 段阑生蓦地开口:“等等。” “怎么了?” 段阑生不语,在她身旁坐下。枫叶的影子洒在他身上,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盒子,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给我的吗?”陆鸢鸢愣了愣,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着一双手镯。其大约一指宽,质感奇特,如白玉一样晶莹,却比玉石更轻,用指甲敲击起来,响声哑哑闷闷的,正面还嵌着一颗晶莹的灵石。 这是什么东西? 看出了她的疑惑,段阑生看向她:“这是雷火兽的铃骨磨的。” 雷火兽,顾名思义,是一种可以在小范围里制造出伤害可媲美雷电的攻击的妖兽。雷火劈在人的身上,轻则肌肉麻痹、皮肤烧伤,重则直接变成焦尸。 它可以这么做,全靠着额上那副铃骨共振摩擦。 陆鸢鸢现在没有金丹,什么仙器都用不了。那日 ,第一次与雷火□□手回到白鹤舟后,他突然意识到,此物也许能为她所用。所以,在离开灵宝秘境前,虽后背伤未好,他又去了一次找雷火兽。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他赢了。 段阑生认真地说:“此物摩擦三次,即可放出雷火。我将它熔成了一对手镯,嵌入灵石。因为不是人造的仙器,不必以金丹修士的灵力驱动。你可以用它来保护自己。” 陆鸢鸢听他讲述了用法,表情微微有些变化。 为了满足蜀山弟子熔炼武器和法宝的需要,蜀山有专用的炼材室可供弟子使用。而这玩意儿,称得上是一品炼材。拿去造剑造刀,都是极好的。她想不到段阑生会把结果让给她。 这算是她成为了受段阑生认可的朋友的证据? 抑或是,他为丢下她这件事而做出的补偿? 陆鸢鸢的目光从镯子上移开,看向他:“你这段时间总不见人,就是在弄这个?” 段阑生顿了顿:“是。” 其实,这对镯子,还不是他最想达成的效果。因骨镯素白无华,他本想在上方加些花纹,故而才随身带着,打算彻底做好了才给陆鸢鸢。 然而到了今天,他却有些坐不住,神差鬼使地提前拿了出来。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仿佛一个不识表达的小孩,为了让重要的伙伴留在身边,便急不可耐地把最好的玩具拿出来,送给对方,似是想要告诉对方,别找新朋友,别看他们,多看看我。 我比他们好,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这的确是她结出金丹前对她最有保护作用的好东西,陆鸢鸢心里一动,抱住盒子,最后同他确认了一次:“这可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你真的要送我?” 得到段阑生的肯定后,陆鸢鸢立刻不客气地把盒子收入怀中,露出甜甜的笑,打起直球来:“谢谢你啊段阑生,你人真好,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好话又不要钱。要是他能多让她白嫖几个道具,她不介意说一百句好话给他听。 段阑生:“……” 他没吭声,放在膝上的手一蜷,火红的枫叶映着庙灯,倒映在他的眸底,烧融了些许冰雪。 陆鸢鸢看向远处,说:“哎,不能让你白送我东西,我请你吃点什么来回礼吧。” 在武神庙外,就有一些小吃摊。陆鸢鸢去买了两碗汤圆,和他一人一碗,回到了刚才小石凳上吃。 这家小摊的汤圆还挺好吃,汤水甜甜的,就是煮得有些久,皮薄烂薄烂的,没怎么用力咬就破了,芝麻流出来。猝不及防地烫到她的唇舌。勺子“叮”一声撞到碗沿,她嘶了一声。 段阑生一怔,皱眉:“烫到了?” 陆鸢鸢的舌头麻麻的,嘴角还有些疼,想摸一下,又不敢,就侧过脸,指着自己嘴角:“你帮我看看,这儿有没有烫出水泡?” 光线太暗,她的脸偏得不对。听她一直在抽气,段阑生下意识地直接伸手,将她脸掰了过去,在光线下凝目一看,他轻轻地松了口气:“没有,只是烫红了。” “真的吗?好像还有些疼。”陆鸢鸢拿舌头舔了舔疼的地方,却想不到段阑生的手指在这时一动。 刹那间,她好像舔到了他的手指。 段阑生的手指微微一僵,蓦地收了回去,低头,捧起碗,继续吃汤圆。 陆鸢鸢见他不提刚才的意外,赶紧也装作无事发生。 吃过汤圆,两人才与大部队汇合。一行人赏了夜枫,还买了些小特产。 回到丹青峰时,已近子时。陆鸢鸢手里提着一个小东西,轻手轻脚地走入住所。她以为殷霄竹已经休息了,可走入花园里,却见院子里点着一盏灯。殷霄竹独自坐在那里,撑着头,似乎睡着了。 冬至是团圆之日,她的身姿,看起来却有些孤独。 陆鸢鸢自认为自己没弄出多大动静,但在这时,对方突然睁开眸子,回头瞥了过来。 四目相对,陆鸢鸢犹豫一瞬,还是走了过去:“元君,你怎么坐在外面,不去睡觉?” 不等殷霄竹回答,她吸了吸鼻子,先闻到了一股怪怪的味道。 是酒味。 一愣神,殷霄竹突然伸手一捞,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第42章 陆鸢鸢诧异地一睁眸子,就被对方按坐到了腿上。 明明都是女人,殷霄竹的骨架却比她足足大一圈,搂抱她在膝上时,仿佛能将她整个人包在怀里。 更不公平的是,对方的腿也比她的长了一大截。正常人的腿都被衬成了小短腿。她侧坐在对方大腿上,鞋子居然踩不到地。 发觉这一点后,陆鸢鸢扭动着就要下地,可她的力气也不够对方大。这时,她注意到,殷霄竹往下方瞥了眼,发现她两只脚都踩不到地,居然还笑出了声。 虽然很轻也很短促,尾音都咽进了喉中,可她听得很清楚。 陆鸢鸢:“……???” 是嘲笑吧?这绝对是嘲笑吧?!太过分了! 陆鸢鸢捏拳,恼羞成怒,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可还是没用,腰间的手臂还收得更紧。同时,肩膀一沉。 这个高度很适合将下巴枕在她肩上,殷霄竹确实也这样做了,闭着眼,懒洋洋地说:“别生气了,我没笑你。” 一刹那,陆鸢鸢下意识就想说出她的标答“我没生气”。可是,殷霄竹上次说她言不由衷的那段话,突然闪过心头。 揣摩着对方那天说话的语气,陆鸢鸢抿了下唇,扭开脸,仿佛还在生闷气:“我又不是聋子,你笑我矮。” 她没有否认自己生气,却停下了挣扎,手还轻轻地搭在殷霄竹的肩上。 她承认自己是存了一丝试探的心思。 去灵宝秘境前,由于偷听到殷霄竹的秘密,她不想惹祸上身,已经暗暗思考怎么切断和对方做好姐妹的计划了。 本来,她是打算回来后,就找机会远离殷霄竹的。 但万万没想到,【苦夜】这段隐藏剧情会那么长。在这鬼玩意儿结束前,她怕是很难和殷霄竹彻底解绑。 而且,回来后,殷霄竹也没有对她做什么恶事,没杀人灭口。甚至可以说,对她还挺好的。 既然暂时离不开,一味躲避还不如主动出击。 她就如同一只被迫与猛兽同笼的兔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前爪,去试探对方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将笼罩在那层纱下的风景摸得更清楚一些,将来再出现什么突发状况,也不至于那么被动了。 看到陆鸢鸢扭过头,在生闷气的模样,殷霄竹似乎一怔,竟然再次笑出了声。 听见了更不加掩饰的笑声,陆鸢鸢一瞪眼,蓦地转回来,脸颊就被一只手捏住了,力气还不小:“怎么了,今晚这么容易生气。” 对方一启唇,那股幽幽的酒气变得更醇郁,渗入夜风里。陆鸢鸢感觉自己的脖子都沾上了潮潮湿湿的暖气,不由往后缩了缩。 大抵是因为喝醉了,殷霄竹的样子似乎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少了一些端庄温柔的白月光气质,而变得有点……轻浮随意? 陆鸢鸢拨开了对方捏自己脸的手,低头,揉了揉颊肉。感觉肩膀再度一沉,殷霄竹半垂着眼,枕在她肩膀上:“别动,我靠一会儿,头晕。” 这让陆鸢鸢联想到自己的闺蜜冲自己撒娇的模样。唯一的区别是,她的闺蜜没有殷霄竹这么大的个子,也不会把她抱在大腿上聊天。 陆鸢鸢停下了揉脸的手,嘟囔:“既然头晕,就别喝这么多酒嘛。” “今天高兴。” 陆鸢鸢愣了愣,看向她:“因为冬至?你在家宴上吃了喜欢的东西?” 殷霄竹 没吭声。陆鸢鸢以为她这是默认的意思了。但过了片刻,却听见她的声音响起来:“不止。” 陆鸢鸢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嗯?那还有什么?” 殷霄竹垂着眼,扯了扯唇:“父亲在妖界找到我,接我回家的日子,也是冬至。” 听见此话,陆鸢鸢搭在对方肩上的手指,微微一蜷。 是了,她想起来了,二十一年前,身怀六甲的蜀山宗主夫人曾落入妖怪手里。蜀山宗主拼尽全力,也只寻回女儿。多亏了殷霄竹命大,才活到了父亲找到她的时候。 原来,这件事情那么巧,也发生在冬至? 这是殷霄竹与亲人团聚的日子,高兴是人之常情。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殷霄竹嘴上是这么说的,陆鸢鸢却隐隐觉得对方的情绪不太对,口吻也是冷冷淡淡的,渗着一股子的凉意。 为什么? 这种时候,若是想重拾好姐妹计划……她应该进攻,还是应该装傻? 陆鸢鸢攥住衣袖,犹豫了一瞬,就扭过身来,认真地说:“元君,我不气你刚才嘲笑我了。” 殷霄竹抬起眼来。 “如果笑我可以让你高兴一点儿,那你就笑吧。因为我觉得,你现在好像不是很开心。” 在那一刹,殷霄竹的眼神好似微微变了变,酒意散去,变得清醒了很多。 她缓缓坐直了,难以捉摸地盯着她,却还是没说话。 陆鸢鸢后背沁出薄薄的汗水。 她说前面那句话,自然半是真心,半是试探。看到对方这个表情,心中其实也没什么底。可是,泼出去的水也不好收回,陆鸢鸢镇定自若地把话头给兜了回来:“要是没有的话,你就当我是多想了吧。” 半晌,她突然感觉到,箍着自己腰肢的手松开了。 殷霄竹放开了她,也没回答刚才的话,只下了逐客令:“你回去休息吧。” 显然是不想继续之前的话题。 直觉告诉陆鸢鸢,问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不要再探究下去。 她紧了紧手心,就坡下驴,“嗯”了声,转身离开。远去几步,回头看了眼,见院子里,殷霄竹还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便噔噔噔地跑了回去。 见她去而复返,殷霄竹抬头,便见两只小手迅速地捞走了桌上的酒壶。 对方似乎是鼓起勇气才来管这事儿的:“元君,我知道你修为很高,但喝多了真的对身体不好。今天不能再喝了。这些酒,我明天还你一半,后天再还另一半。” “……” 取而代之地,她将一盏小灯放在桌上,随即,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用灯下插着的火折子轻轻一打,燃着了灯芯。 因为有夜风干扰,她只好以双手护在灯旁,神色认真,小脸被烛火映得暖融融的。 仔细一看,那只是一盏不值钱的灯而已,细细的竹枝为形,外壳是用干了的橘子皮雕刻的,有镂空的花纹。旁边还插了片枫叶。 孩童才会买这玩意儿。 殷霄竹沉默。 “这是我在武神庙买的灯,送你了,枫叶也是我捡的。你坐到它熄灭,就回房去吧,睡一觉头就不晕了。”陆鸢鸢笑了起来,乌亮的杏眼弯成月牙:“元君,冬至快乐,要开心点啊。” 她捞起酒瓶,转身就溜了。走到廊上,才听见后方传来一声轻得好似没声音的:“你也是。” 陆鸢鸢驻足,回头,发现殷霄竹已经回房去了,当然,还提着她送的那盏灯。 第43章 过了冬至,陆鸢鸢基本融入了蜀山的生活。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潺潺流走。 四季更迭,寒暑交替。一千个日夜,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从她的指缝里溜走了. 三年后。 夏日炎炎。 蜀山深处,一座巍峨嶙峋的高山上,一个洞府结界突然展开,闪烁起光芒。 陆鸢鸢足下生风,步履轻盈,从山洞里走出去。 山中草木葱茏,洞口多日无人进出,藤蔓肆意生长,遮蔽了光线,也拦住了出路。陆鸢鸢微一眯眼,突然抬起手,挥出了一束短促的光芒。 “咔嚓”一声,灵力齐根切断了藤蔓。 验收到满意的成果,陆鸢鸢瞳仁发亮,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缓缓地收紧拳头。 三年时间,她终于结出自己的金丹了! 在蜀山,每个弟子在到达结丹的临界点时,都会来到这座山上,寻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幽静洞府,安稳地入定打坐,度过结丹期。 两个月前的某日,她突然感觉到金丹部位在间歇性地发烫,涣散的天地灵力有汇聚之势,结合上辈子的经验,立刻就知道,她马上要结丹了。 上辈子,因为资质平平,她用了十年才结出金丹。而这辈子,由于一直在暗地里修炼《媚心三式》,她的金丹来得比先前预计的还快了三分之一。 一直封闭的灵力值,也随着金丹的结成而解锁了。 陆鸢鸢深吸口气,活动了一下脖颈,撩开了洞口几缕晃动的枝条,钻了出去。 山洞里面不见天日,算算时间,她都两个月没见到其他人了。 不过,人一旦放空自己,沉心静默在修炼里,就会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中,就更察觉不到时日流逝了。 夏日温暖的阳光久违地洒在她娇嫩的面庞上,闭上眼皮,眼球仍可感受到那阵灼热与酸胀。似是柔韧而青翠的绿叶在舒展,勃发的生命力油然涌出。 腹中金丹温暖、充盈,脉脉跳动,流转着源源不断的灵力。它们可以听从她的调遣,前往身体任何一处,就如同控制自己的手脚怎么挥动一样自如。 等眼睛稍微适应了光线,陆鸢鸢用手遮住阳光,顺着石梯走出了洞府石林。来到半山腰,便看见前方的空地上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原本就在嗡嗡地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都露出了一丝不敢置信的神色。 有了金丹后,陆鸢鸢的耳力比之前提高了很多。不过,即使她不刻意竖起耳朵去听,也知道这些人为何聚集在此,又在讨论什么。 要知道,在蜀山,从外门弟子做起、三年左右就能结丹的门生都是优等生。其中,所花时间低于三年的更是寥寥可数。剑宗的段阑生算一个,丹青峰的齐怅也算一个。她也就比他们迟了半年左右。 如果她是修仙界某个小世家的后人,那还说得过去。可她是凡女出身。从来没有凡人能这么快结丹的。这速度不可谓不惊人。 所以,在两个月前,她刚闭关那会儿,宗里就有人在暗地里讨论,到了出关之日,她会不会没结成丹,灰溜溜地跑出来。 见她毫发无损、得偿所愿,大伙儿看她的神色自然有些不敢置信。 这时,人群中一个小女修快步跑出来,先是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再直起身,脆生生地说:“恭喜陆师姐结成金丹!殷元君托我带话,请您出关后,尽快去见她。” 在蜀山混了三年,因宗里进了不少外门弟子,现在,陆鸢鸢也能被唤一声师姐了。 陆鸢鸢一怔,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沿着山路,往麒麟舟的摇铃点走去,脑海里闪过这三年来的点滴。 在这三年里,《魅仙缘》的剧情一点点在变成现实——段阑生在蜀山风评好转,不知不觉,人气越来越高,俨然成为了新弟子仰慕又好奇、口口相传的高岭之花。去年,他还正式成为了剑宗的亲传弟子。 而她的身上,则没有发生什么扭转命运的大事。人生轨迹就如书中写的那般——总是与段阑生一起出生入死地出任务,一起上课,一起过节,给他炼丹送药,对他关怀备至,每逢节日一定会备上礼物…… 这些行为,自然是出自系统的操控。 《魅仙缘》的原著一直在试图用这些行为,将她往舔狗的方向塑造。为了不让友 情的路子前功尽弃,每一次,她都得绞尽脑汁地把这一切馈赠和讨好拐到友情的轨道上,拐不过去就拼命糊弄。 结果证明,她做得还算成功,因为段阑生到目前为止,都将她视作了至交好友,没有一丝厌恶情绪。 同时,也因为她每一次走剧情,总是尽力避开那些奇葩极品的行为。所以,她在宗内的形象,倒也不像是原著写的那样人人喊打,还交到了几个朋友。 然而,遗憾的是,系统的剧情不止在敦促她对段阑生好,也在阻止她对段阑生不利。 在这三年里,她并不是没有试过使坏,去阻挠段阑生扶摇直上。然而,她的一切举动,都无法从根本上刺伤对方,还让她自己付出了生命值被扣除的代价。 陆鸢鸢垂眼,坐在麒麟舟上,望着蜀山的浩渺烟云。 刚来蜀山时,她一腔怨愤,想得太过天真和幼稚。事实上,虽然她可以预知未来的剧情,可处在剧情操控里的她,完全没法撼动这个世界对段阑生的保护。 接连几次都失败了,在挫败、懊丧与不甘的打击下,她的心态也变得有点儿麻了。 好在,之后,她发现,自己铺垫了那么久,当上段阑生的朋友,也不算白用功。跟着原版舔狗剧情走,她收获的是段阑生的白眼和厌恶。而这一世,她跟着自己改良过的剧情走,却拿到了很多实际好处。 毕竟,段阑生是男主,有他参与的任务,奖励爆率都特别高。他虽然冷漠,可在对待信任和认可的朋友时,是非常大方的。 她经常能沾他的光,拿到好东西。 天冷时提醒他多穿衣服,出任务前让他万事小心,过节日时,送他一些美名其曰精心挑选,其实一点儿也不值钱、对修士也不实用的礼物,比如衣服,鞋子,安神香囊……就能获得比这高出千百倍价值的回赠,如储物戒指、丹药、罕见的修炼材料等等。 多亏于此,她用了区区三年,就攒到了一屋子别人做二十年任务都拿不到的好东西。 俨然就是一条稳定而可持续发展的生财致富之路。投入一点点,就能获得暴利。 按照原文剧情,她的人生里下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将发生在两年后,她会在那时对段阑生霸王硬上弓。 过了这个事件,她的人生就再也没有原文记载了。理论上,从这以后,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 如果这段剧情她能躲过去,和段阑生之间什么也不发生,那就可以继续留在蜀山。到时候,系统对她的限制消失了,她再思量下一步该怎么做,也许之前不能做的事,会变成可以。 最坏最坏的结局是没躲过去,如原著写的一样,她对段阑生霸王硬上弓失败,随即,就被逐出蜀山。那么,她估计就再也没有接近段阑生的机会了。 要真是如此,现在她攒下来的东西,也够她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甚至可以自立门户当个散修,长生自在,怎么也比上辈子的收场更好。 她只给自己这两个选择。 上辈子的老路,她不会再走。 绝不。 陆鸢鸢一晃神,麒麟舟已经降落在丹青峰上。 她从舟上跳落地,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到了那片绿林环绕的屋子前。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陆鸢鸢站在门槛外,敲了敲门扉:“元君?” 没有回答,不过,她看到对着门的桌子上,放了一桌热菜。 两个月前进山洞时,她带了充足的干粮。但根本没吃完。一方面是因为入定修炼后,身体的消耗变慢了。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东西的口感很一般,天天吃也是会腻的。现在突然闻到了真正的饭菜香味,她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一旁的小女修道:“元君说若她不在,就让你直接去里面等。” “好。” 等小女修离开,陆鸢鸢整了整衣衫,跨入门里。才刚走出几步,她就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接着闻到了一阵很淡的香味,便被一双手抱起来了。 一眨眼,她已经被抱到了对方腿上。 见她眼眸圆睁,殷霄竹扯唇一笑,那双茶色的眸子打量她:“吓到了?” 陆鸢鸢抿唇:“你突然冒出来,我肯定会吃一惊呀。” “我只是收敛了声息,没有故意藏起来,是你眼睛没恢复,看不到我。”殷霄竹揶揄道,取出一张丝绢,覆在她眼上,说:“你在山洞里待了两个月,这么快直视阳光不好,戴到晚上再解吧。” “可这样的话我看不见。”陆鸢鸢想拽下蒙眼的丝绢,手腕被捏住了,拉下去。 “我抱着你,你害怕什么?” 陆鸢鸢还想拒绝,但她听见筷子撞到杯碟的声音,很快,一块热腾腾的鱼肉递到了她唇边。她犹豫了下,还是张开口,吃了下去。 这三年来,除了和段阑生的关系,发生最大变化的是她和殷霄竹的关系。 没错,她虽然影响不了段阑生,可她影响到了他周围的人。 比如说,在她的暗中破坏下,好几个原本有大师姐和段阑生一起参与的任务,都被她顶包了。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这一世,大师姐待段阑生,远远没有上辈子那么亲切,多了许多距离感。 段阑生也少了很多机会接触他的白月光。这家伙本来就把心事藏得很深,外人本来就很难看出他暗恋殷霄竹。如今是更加难察觉了。 反而是,殷霄竹对她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 近些日子,只要是两人独处,对方总喜欢把她当娃娃一样搂在怀里,让她坐在腿上,甚至会亲手喂她吃东西,给她梳头,总之,不轻易撒手。 不,确切来说,不是近来,而是从一年多前,就有这样的苗头。 在陆鸢鸢自己的认知里,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该这样时时刻刻把另一个人抱在腿上。 她一时想不通为何,唯一想到的解释是,或许殷霄竹就是喜好特殊,爱和好姐妹这样粘着。 虽然眼睛被蒙住了,可喂到她嘴里的鱼肉是没有刺的。她不由自主就有点儿神游天外,一不留神,吃一块送到嘴边的糕点时,唇突然含住了一个凉凉的东西。 陆鸢鸢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就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在她唇内压了压,才收了回去。 “看来是真饿了,饥不择食呀。” 第44章 陆鸢鸢一怔,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咬到了对方的手指,抬起衣袖,擦了擦下唇:“还是我自己吃吧,万一等会儿又咬到你,那就不好了。” 下一秒,手腕又被扣住。视野里一片昏蒙,她听到殷霄竹很低地笑了一声,好整以暇道:“没关系,我不怪你。” 陆鸢鸢:“……”我谢谢你这么大度啊。 最终,这顿午膳还是坐在对方腿上吃完的。吃完饭,她趁机从对方的怀里挣出来,说自己要去沐浴。 闭关的山洞里有泉水,陆鸢鸢爱干净,这两个月里,自然洗过澡。只是山水太冷了,饶是盛夏七月,也冰寒彻骨,哪里比得过洗个热水澡舒服。 殷霄竹一顿:“我带你去。沐浴完,你也休息一下吧。” 好在,殷霄竹虽然粘人,也还没到达连沐浴时间也不放过的程度。 石浴室内没有阳光直射,明珠夜灯柔和朦胧。陆鸢鸢摘掉眼上的布条,等对方关门离开后,才脱了衣服,浸入热水里。 水雾氤氲,温热的水漫过肩膀,陆鸢鸢往水中一沉,舒服地吁出一口气。一扭头,看到池边一个略高于地面的石台上,放了一碟零嘴,芝麻馅儿的小麻团堆成了小山,是刚才殷霄竹离去之前放下的。 陆鸢鸢拨开水,游过去,用旁边的布巾擦了擦手,拈起一块。将麻团放入口中,咀嚼得脸颊一侧鼓了起来,香浓的芝麻味儿在舌头上化开。 殷霄竹不是挑嘴的人,饮食上没有特别的嗜好。但是,似乎是从一两年前开始,对方这里 的零嘴,都换成了口感香酥的甜口类——这是她的口味。 吃完了一碟零嘴,指腹皮肤也泡得开始发皱了,陆鸢鸢才起来,用一条大毛巾包住身体,擦干水珠,换了柔软的寝衣,回到自己卧室,趴在塌上。 山洞里又硬又冷的石头就是和软乎乎的床铺没得比。 陆鸢鸢趴了一会儿,就换了姿势,仰卧在床上,掌心摸着肚子,隔着温暖的皮肉,能触到自己的金丹:“系统,帮我将《媚心三式》的下半本调出来。” 系统:“没问题。” 《媚心三式》的下半本,记载的也是修炼心法,她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以前是看得练不得,现在有了金丹,修炼条件已就绪。 在这三年里,关于到底要不要练这玩意儿,她考虑过很多次。现在她想通了——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多一门技能,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救命。她可以不用,可是,到了万一要用的那一天,不能不会。 陆鸢鸢双手相扣在腹上,沉静下心来,开始按照往日的方式去运转巡行灵力。 不知不觉便沉入了冥想里,外表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而这时的她并不会猜到,今日这个她暗中做出的决定,将会在未来催生出剧烈的连锁反应. 醒来时,天色已经转入黄昏。 一会儿还有事要做,陆鸢鸢爬起来,洗了把脸,穿上衣裳。推开门,旁边的屋子已燃起灯火,陆鸢鸢走到门外,看见殷霄竹似乎已经沐浴过了。她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旧衣,鸦羽似的黑发落在一侧肩上,用发带挽着。人正坐在烛灯前,手里摆弄一个小玩意儿。 正是陆鸢鸢两年多前送的那盏小橘子灯。也不知道对方用什么办法把它保存了下来,偶尔,还会拿出来玩玩。 灯下美人,赏心悦目。 “醒了?正好,晚膳快来了,我让厨房做了你喜欢的……”殷霄竹说着说着,突然注意到什么,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陆鸢鸢这身装束,一看就是要出门。 “我不吃了,我和周雀他们约好了今晚要一起去吃饭,庆祝我成功结丹。”陆鸢鸢摇头如拨浪鼓,又小声说:“元君,我两个月前就和你说过的啊。” 殷霄竹闻言,眉毛蹙起,有不悦浮上眸底,放下手里的小灯笼,走了过来:“你刚出关,别去了,还是留下多休息更好。” 陆鸢鸢依然摇头,还退了一步,躲开了对方撩她发丝的手:“我下午睡了一觉,一点也不累。再说,我早就和他们约好了,他们肯定备好酒菜了,我是主人公,不能临时失约的。” 殷霄竹的手停在半空,慢慢收回:“你们要去哪里吃?” 陆鸢鸢的手指在背后绞着:“就在宗内。” 殷霄竹似乎还是相当不高兴,欲言又止,但看到她一脸恳切无辜,最终,还是没有再出言阻挠,只要求她子时前回来。 陆鸢鸢点头应承,趁机跑了。 夏日的傍晚,天穹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金铜色泽。 陆鸢鸢离开了颇远一段距离,才停下步伐,抓了抓头发,吁了口气。 每当这些时候,她都觉得殷霄竹在一些事情上,过问太多,管她管得有些超出朋友界限,让她烦恼。 不过,一想到,对方在宗内的地位的确比她高,似乎又能理解了。 也许,对方只是不自觉代入了师姐身份来管她而已. 按照约定,今晚他们要在蜀山外门弟子起居山上的一座林中亭里用膳。抵达约定的地点时,一桌子好菜已经备好,人也到齐了,分别是周雀、岑飞、傅新光三人。这也是陆鸢鸢这几年为数几个处得不错的朋友。 当中,岑飞第一个看到她,眉开眼笑:“鸢鸢来了,这边。” 陆鸢鸢高兴地迎上去,夸张地嗅了嗅空气:“这么多好吃的啊。” 周雀哼笑道:“那是,我们可是一放值就准备到现在了,还不快叩谢!” 几人说笑了一会儿,绕着圆桌分别落座。陆鸢鸢左侧是周雀,右边是傅新光,岑飞坐在对面。 为了今夜,傅新光特意去了一趟春山城,买来几坛青梅酒助兴。 蜀山并不禁止弟子有度饮酒,平日同门聚会,小酌几杯完全可以。除非是饮酒误了正事,或是在试剑场外的地方打架斗殴,才会落下严厉的惩罚。 四人热热闹闹地就着小酒,吃起饭来。傅新光望向陆鸢鸢,认真地说:“鸢鸢,你终于结出金丹了,之前做任务这么积极,年底这次的亲传弟子选拔,应该有很大概率能入选。” 青梅酒的酸甜度泡得正好,陆鸢鸢多喝了几口,脸颊红扑扑的,笑了起来:“要是那样就好了,承你吉言。” 傅新光怔怔看她,脸颊蓦地一红。好在,他皮肤黑,天色也暗,旁人也看不太清。 唯独坐在对面的岑飞一眨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了然神色。 到结束时,杯盏狼藉。陆鸢鸢因为高兴,放开了肚皮喝,后劲上来了,正趴在冰凉的石桌上打瞌睡。 周雀无可奈何,戳了戳陆鸢鸢的脸,没反应,便打算送陆鸢鸢回去。 可在这时,岑飞拦住了她,努了努嘴。 周雀一愣,转眸看去。只见傅新光红着脸,弯着腰,轻声道:“鸢鸢,别趴在桌上睡了,我送你回去丹青峰吧。” “嗯……”陆鸢鸢感觉有人摆弄自己,微微撑起眼皮,看到是熟悉的脸庞,便配合地站起来。起得太急,她身体晃了晃,便拿手臂挂住了傅新光的肩。 傅新光的耳根被她气息吹到,变得和脸一样通红。正欲将人背起来,忽然察觉到远处有人盯着这边。 三人一起抬头看去,齐齐愣住了。 只见亭外的林子中,从林荫下方的黑暗里,一步步走出了一个人。 一别三年,当初的少年已褪去青涩的稚气,长成青年模样。挺拔隽秀,霜雪之姿。 如今,段阑生在宗内地位非往日可比。作为亲传弟子,见了面,外人也得称其一句“道君”。而上个月,师门将段阑生指派去了做事,按照预计,还有三四天才会回。没想到他居然提早了回来,而且,看他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是回宗后没有休息,直接过来的。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面色冷凝,有些难看。尤其是看见陆鸢鸢手臂挂在傅新光的脖子上时,他抿住唇,眉宇间笼了一抹铁青之意。 岑飞一眨眼。要不是他们都知道段阑生和陆鸢鸢只是朋友,看他这表情,还以为他抓到了老婆给自己戴绿帽的场景呢。 可是,走到他们面前时,他又仿佛已控制好了自己,口吻是一贯的冷淡与言简意赅:“我来送她吧。” 看似是商量的句式,却不是商量的口吻。 几人均是一愣,只能眼睁睁看着段阑生将人抓了过去。 看到刚才还靠在傅新光身上的人回到自己怀中,段阑生心头无端涌起的嗔怒,霎时消散了。 陆鸢鸢就该这样待在他身边才对。 对于这一切,陆鸢鸢毫不知情。 回程的山道上,夏夜蝉鸣漫天,有风拂在面上,陆鸢鸢稍微清醒了一点,视野还有点朦胧,感觉到自己趴在一个人的肩上,而对方背着她在走路,走得很稳。 对了,她想起来了,傅新光和她说了要送她回去。陆鸢鸢双臂紧了紧对方的脖颈,觉得自己的酒劲儿已下去一半,没那么晕了,不必对方辛苦背着。便慢吞吞地转过脑袋,开口时,鼻音闷而重,近距离喷洒在对方侧颈上。嗓音染了醉意,有着往日罕见的沙哑和柔软:“傅师兄……” 我不用你背了。 后半句话还未说出来,陆鸢鸢就感觉到,背着自己的人的脚步猛地一停。 第45章 怎么不走了? 陆鸢鸢的眼皮仿佛汲满了水的海绵,迟钝地掀动了一下。 她自以为已经酒醒了,实际却不。否则,她这时应该顺势站到地上,而不是更用力地搂紧对方的肩膀,努力地往上爬了爬,想透过对方的神情来知晓对方为什么停在半路。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没爬两下,手臂就一软,往下一滑。骤然的失重让她心里一慌,下意识就夹紧双腿,勾住对方的腰,免得摔个屁股墩。 也许是她这么动来动去,弄得对方不舒服,陆鸢鸢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有一瞬间的紧绷。托着她大腿的那双手也蓦然一用力。手指都陷进了她的大腿里,箍得她动弹不得。 陆鸢鸢有些不舒服,倒吸一口气,含含糊糊地说:“……傅师兄?” 段阑生一言不发,气息有些冷,但听她哼疼,还是略微放松了手指,把她往上颠了颠,让她如愿地趴得更高,再继续往前走去。 夏夜的山上是比地面清凉,但两个人这么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陆鸢鸢身上已经捂出了一层潮热的薄汗,有汗珠从自己双乳间流下去,痒痒地淌过皮肤,渗进小衣里。 背她的人身上倒是没酒味。怎么嗅,都只闻到清冽的降真香气。体温也比常人低,跟凉玉似的,清清爽爽的。 陆鸢鸢嗅着这股有些熟悉的味道,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是因为感觉到后背沾到床铺。 夜深人静,丹青峰也笼罩在夜幕中。屋子里没点灯,只剩月光。对方把她轻轻放到床榻上,就去点灯。烛火的光芒映亮房间,那道人影隔着帘子,她只看见对方似乎在给她倒水喝。 陆鸢鸢眼睛困涩,抱住被子,嘟囔道:“有劳傅师兄了。” 床帘外,段阑生听见她再一次对着自己叫别人的名字,白玉般的面庞有了一刹那的扭曲。 只可惜,面前没有镜子,他没察觉自己的异状,陆鸢鸢更不可能发觉他的不对劲。 在蜀山,他一直都是陆鸢鸢关系最好、最亲近的人。这是她亲口说的。她也不止一次用行动证明了,她有多重视他。 这一次,她闭关结丹,他不放心,本来打算一直待在蜀山,等到她出关为止。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被师尊临时派去做一件事。那件事很特殊,人选非他不可,不得不离宗一趟。 办妥师尊吩咐的事宜后,他归心似箭,几乎没休息,比预计时间还早了一些回来。结果,就碰见了刚才超出自己预想的一幕。 他不是不知道陆鸢鸢有其他朋友,可他以为,陆鸢鸢这种亲昵不设防的样子,是她给自己的特权。但原来,在对着别人时,她也会这样露出这么不设防的表情? 如果他今天没回来,那么,此刻取代他待在这里的人,是不是就是傅新光了? 这个念头,伴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嗔怒冲上心头。他快步来到床边,掀开了垂帘,手撑在她身旁,将她的发丝拨开,压着恼火,低声道:“你睁眼,看看我到底是谁。” 光亮一照入,外人的气息逼近,陆鸢鸢打了一个轻微激灵,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眼,视野慢慢变得明晰:“……阑生?” 段阑生一顿,望着她,沉声说:“不是我,还能有谁?” “你怎么……”陆鸢鸢惊讶过后,微微回过味儿来了,揉了揉有些晕的太阳穴,撑起身体:“我今晚听他们说了,你半个月前就被宗主派出去做事。怎么样,事情办得顺利吗?没有受伤吧?还有,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还有几天才回吗?” 看到陆鸢鸢一认出他,便立刻坐起来,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含水的杏眼溢满关切之意。段阑生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只是,归心似箭那种话,自是说不出口。他的手指一蜷,转开脸,故作平淡:“没有特殊原因,事情提早办好就提早回来。” 段阑生把刚才放在旁边的那杯水递给她。陆鸢鸢正需要水解渴,道谢后接过来,漱了漱口,说:“阑生,我想洗个脸,能麻烦你去那边的第三格柜子里帮我拿一条布巾吗? 段阑生说了声“好”,却没动,接过她喝空了的杯子,放到一旁,才走向房间的角落。 从入宗后,陆鸢鸢就住在殷霄竹旁边。因为男女有别,他无法动不动就闯入殷霄竹的地方。而且,在舔狗剧本的影响下,每一次,基本都是陆鸢鸢去找他的。段阑生极少这样进入她的房间。 陆鸢鸢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且渗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段阑生来到她说的衣柜前,那是一个很扁很浅的抽屉,他轻轻拉开,里面放的果然是一些洗漱用的布巾。 可没想到,这块布巾中居然夹了一小片柔滑的丝绸。这块丝绸有一根带子夹在上面的抽屉里,一看就知道是东西塞得太满,才会从上面的抽屉里挤下来,随着布巾的抽离而轻飘飘地落到了他手心。 段阑生目光一凝。 在任务里,也曾多次遇到过伪装成销金窟的魔窟。无欲无惧,自然能面不改色。可这一次,在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后,冰凉的丝绸仿佛能烫伤他的手心,热度烧到了耳根。 偏偏在这时,她的声音从床的方向传来:“怎么样,找得到吗?” 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段阑生喉结微微有些狼狈地滚了滚,低低地应了声,将那件小衣塞回衣柜里,拿起布巾,走出屏风。去浴房用热水洗湿了它,把冒着热烟的布巾递给她。 陆鸢鸢接过来,埋首在里头,舒服地洗了洗脸。因手在动,她的袖子下滑,露出了那对镯子。段阑生看见自己送的镯子在她手腕上滑动,犹如在她身上打下了一个烙印,露出一丝丝柔色。 陆鸢鸢不知道他的反应,洗完脸,放下布巾,突然单手揉眼,低哼一声。 “怎么了?” “眼睫毛进去了。” 见她眼泪流个不停,段阑生攥住她的手腕,坐在床沿,沉声说:“别揉了,越揉越疼,我给你吹出来。” 陆鸢鸢只好放下手,仰起头来,努力睁大眼眸。 她喝了酒,面颊本就酡红。眼睛又进了睫毛,流过眼泪,更是红得像兔子一样。 仿佛再掐一掐,挤一挤,就会冒出更多水来。 不……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段阑生暗斥自己一句,收敛气息,才望着她的眼,用手指微微转动她的下颌,去检查她的睫毛去处。彼此的脸庞只有咫尺之遥。 陆鸢鸢拥着被子,抿住唇,微微有些不自在,偏生又无法挪开视线。伸手搭在他腕上,想推拒又忍住。 就在这时,他们后方,突兀地响起一道好似从幽冥中传来的冰冷声音:“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安静的夜色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陆鸢鸢微惊,转头看去。段阑生顿了一下,也收回放在她脸上的手,站起来,行了一礼:“大师姐。” 殷霄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看她的打扮,似乎早已就寝,只披了件水蓝色的外衣。她走入房间,淡淡道:“这么晚了,段师弟还在这里做什么?” 陆鸢鸢喉咙发紧。 在这里待了三年,她从来没见过对方这么难看的脸色——分明那么平静,眸底却似酝酿着一场风暴。 说得直白点,她那脸色,跟当场捉到自己老公在给自己戴绿帽也差不多了。 为什么看到这种场景,殷霄竹会这么生气? 难不成她一直都误会了,其实殷霄竹心里是喜欢段阑生的? 又或者说,在这之前,殷霄竹一直把段阑生当师弟,直到刚才看见段阑生疑似给她吹睫毛,才血脉觉醒,发现自己的心意? 如果是这样,她岂不是无意中坏心做了好事,推了他们一把? 就像是小说里那些很努力在使坏,却总是无法真正阻止男女主人公心意相通的炮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是,殷霄竹也不是女主啊。现在女主角小若还没出场,殷霄竹要是对段阑生产生了箭头,最后变成双箭头,剧情不就乱了么? 陆鸢鸢心乱如麻,手指收紧。可她还有些醉,没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段阑生的手腕。 在旁人看来, 倒像是她感到害怕,本能地拉着最亲近的少年在求助一样。 殷霄竹望着他们交握的手,眯起了眼。 察觉到了敌意,段阑生微微拧眉,侧过一步,挡在她面前,出言解释:“大师姐,我们——” 突然,他袖下的手,再度被后方那只小手拽了拽。 陆鸢鸢咬唇,抢先说:“元君,我们没什么的。我刚才喝醉了,阑生就好心送我回来。之后,我的睫毛不小心掉进了眼睛里,他给我吹睫毛……你千万别误会。” 她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她绝对不要做这两个人的媒人。如果殷霄竹真的喜欢段阑生,她也要破坏这段关系。 任何女子都不会希望心上人跟别的女人走得太近,牵扯不清,或者对另一个女人很好。尤其是,一定不会喜欢看到一个男人跟自己的好姐妹牵扯不清。 她现在就是要让大师姐觉得她和段阑生关系暧昧。如果殷霄竹看待这份姐妹情比看待一段刚萌芽的爱情更重要,就基本能断绝他们在一起的可能了。 所以,她故意回忆着那些经典绿茶的表现,把话说得含含糊糊,以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殷霄竹定定地看着他们,重复道:“吹睫毛?” 段阑生岿然不动,站在两人中间,目光不闪不躲:“是。” 第46章 偌大的寝室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本就闷热的夏夜,在这一刻似乎连流通的空气也凝住了,一丝风也没有。褪下的酒意仿佛重新蒸熏上来,陆鸢鸢的呼吸变得迟重,眼皮很热,鬓发的汗水黏腻而灼人。 突然,墙垣边的烛火轻轻一闪烁,终于为此间渗入了一缕活气。 三人同时一动。殷霄竹微微一偏头,望向那盏烛台,淡淡道:“段师弟,这个时辰,我就不留客了,请回吧。” 下的是逐客令,但口吻却颇为平静,好似又变回了平时那个大师姐。 因头发遮挡,旁人也窥不见她的神情。 方才缭绕在屋中的那种僵硬怪异的气氛,也仿佛只是错觉。 陆鸢鸢的不安却未消失,如蝴蝶振翅,落下颤抖的阴影。只希望三人的场合尽快结束,她拥着被子,往前坐了坐,附和道:“我睡一觉就好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确实已经很晚了。放在平日,这个时间,他不会待在一个姑娘房里。 段阑生垂头,看她一眼,才轻轻一颔首:“有事明日再说。” 目送他告辞离开,两扇门关上,陆鸢鸢先是微微松了口气。可下一秒,看到还留在屋子里的人,陆鸢鸢眼皮就一跳。 不,有什么好不安的。虽说她刚才是故意在殷霄竹面前装了一把,可是,殷霄竹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为了区区一个男人就把她大卸八块的人…… 一抬眼,瞧见殷霄竹不仅不走,还朝自己走来。陆鸢鸢的心脏又陡然高高地悬了起来。刚刚才在脑海里肯定了数次的念头,顿时溃散了。她化作鸵鸟,手脚并用地爬进被窝里:“元君,我休息了,晚安……唔!” 话未说完,她的被子即被掀开,人也被拎了出来。但不同于以往被摁坐在腿上,她这一次被摆成了趴姿。 风声掠过身后,随即,“啪”一声闷响击打落在她的臀上。 一下结束。紧接着,又是一下。 一共打了两下。 陆鸢鸢一震。 那落下的力气并不重,可因为太出乎意料了,有那么几秒,她整个人完全是懵的。怔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委屈混杂着羞愤冲上大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简直是羞愤欲死:“你、你怎么可以打我……打我那里!” 她说不出屁股两个字。 活了三辈子,她只有在自己原生的世界被爸妈打过屁股,而且是在小学的时候。而这具身体的原主,小时候在燕国犯了宫规,也只是被礼官轻轻打手心而已。 陆鸢鸢挣扎着想起来,可惜力气差了对方太多,压根翻不过身,袖子还因此卷起了一段,腕上两只手镯撞击着床沿。 殷霄竹看了那对手镯一眼,收回目光,只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地制住她,而刚才作恶的另外一只手,此刻也偃旗息鼓,放在她后腰处。那双茶色的眼珠子在跃动的烛火下,如深色的琉璃:“出门之前答应我子时回来,刚结丹出关就喝那么多酒。光说没用,要让你长长记性才行。” 一开口就数了她两宗罪,这就是她屁股挨两下的理由? 陆鸢鸢一咬唇,下意识感到一丝心虚。可一想到刚才的事,她又觉得对方好似不止为了这两件事生气。因为酒意,她有些控制不住身体的肌肉,哆哆嗦嗦,含了未干泪水的眼眶一下子变得更为湿润:“我……不对,你这是恃强凌弱,公报私仇……你欺负我。” 听见她的控诉,殷霄竹的唇角居然还略微一勾:“对,我只欺负你。” “什么?” 眼前突然一暗,陆鸢鸢感觉下巴被手指摩挲了下,耳畔响起对方的声音:“况且,这就算欺负了?那是你没见过我真正欺负人的样子。”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警告?挑衅?玩笑? 陆鸢鸢手指一蜷,脑子嗡嗡作响,一时没明白过来。而对方也没给她理解的时间,便直起身来,似乎打算结束今晚这出闹剧了。 陆鸢鸢满心只想着自己屁股挨了两下,太过丢人,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情绪一时上头,一坐起来,她便恶向胆边生,蓦地扑到了殷霄竹身上,在最容易下口的地方——对方露在衣衫外的脖子上,埋头下去,用力地咬了一口,聊作报复。 殷霄竹动作一凝。 咬一下还不够公平。 这人刚才可是打了她屁股两下的。 好在,对方的脖子颇为修长,很容易就能找到第二个下口的位置。陆鸢鸢脑壳发热,拨开对方的秀发,迅速地埋头,又咬了一口,听见殷霄竹闷哼了一声。她松开唇时,便见对方颈侧已经印下了两圈清晰的牙印,连带着两团湿漉漉的口水痕。 仔细一看,第二圈牙印,虎牙印下的凹陷处,居然渗出了一缕红艳艳的血丝。 陆鸢鸢:“……” 她的喉咙咕咚一吞,手脚发僵。 怎么还出血了……不好,第二口她似乎咬得太用力了。 大概是破了皮,有些疼,殷霄竹微微一蹙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低头一看,发现指腹染了血,她的眼珠淡淡地瞟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陆鸢鸢膨胀至极的胆气立刻塌陷了,不敢与她对视,快速地爬回了床铺最里头,用被子裹住自己。 好在,殷霄竹最终没有与她计较。 在被子里心虚地躲了一阵,听见外面传来关门声,陆鸢鸢屏息,壮了壮胆,掀起了被子一角。 寝室里没人了。 闹了大半个晚上,危机总算过去。 陆鸢鸢擦了擦汗,匆匆去洗漱了一下,将自己摔在床上。 听说人太累了就容易做梦。这一夜,夜半时分,她迷迷糊糊间做了个梦。梦见有人给她盖被子,还把玩她的手,当面团一样捏了一会儿。慢慢地,对方似乎想把她腕上的镯子解下来。 这对三年前段阑生从雷火兽身上取下的镯子,因为护身作用奇佳,她一直戴到现在。吃饭睡觉洗澡都不摘,镶嵌在镯子上的灵石已经换过好几次了。 而即使结出了金丹,这对镯子也不用淘汰,可以继续当成护身法器来用。并且,今后也不再需要放灵石这种相当于电池的东西进镯子里了,她可以自己供能。 因睡得太沉,察觉到有人动她的镯子,她的意识也仿佛沉在水底,醒不过来。只是不乐意地抽回手。由于她不配合,镯子滑不出手腕,还在肌肤上磨出了浅浅的红印子。 见状,那只手最后还是停下了动作. 翌日。 陆鸢鸢一觉睡到中午。苏醒时,太阳穴还带有微微的胀痛。她拥被坐在床上,黑发披散,揉捏了眉心数下。 昨天半夜,好像发 生了一些事。可四周并无异样,而且,一撸起袖子,镯子仍在她腕上。 看来,她只是做了一个逼真的被人偷东西的梦而已。 把昨天的事儿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想起自己不仅演了一波绿茶,去离间段阑生和殷霄竹,最后居然发狂咬了后者的脖子两口,她就后悔又尴尬,面上火辣辣的,搓了搓头发。 现在想来,殷霄竹估计是担心她,和她闹着玩而已。她屁股好好的,连个印子也没留。她却把人家的脖子都咬出血了。 酒真不是好东西,喝多了容易冲动,容易没轻没重,容易变得不像自己。 以后,她再也不喝了。 霎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殷霄竹,陆鸢鸢叹了一声,起来洗漱换衣,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别想那么多了,先把正事做了吧。 今天,她要去选一把自己的剑。 第47章 在蜀山,只有剑宗把剑术列为必修科目,其它宗的弟子并没有佩剑的硬性要求。但金丹修士基本都是人手一把剑。毕竟,身处在修仙世界里,剑不止是武器,也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修士没有剑,就跟魔法师没有扫帚一样,出行多有不便。 这方面,蜀山的福利还不错。只要结出金丹了,门生就可以去蜀山的问剑堂挑选一把合适的剑。 当然,问剑堂的剑,只能算是新手村统一装备。要把它改造成更适合自己的形状,就要精炼,要投入大量耗材。 至于那些一刀下去就能砍掉999万滴血的屠龙宝刀,基本只会在高难度任务里掉落。段阑生的剑,名唤断水,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个时辰,去问剑堂的山路一个同行人也没有,路边青木亭亭如盖,蝉鸣不绝于耳。陆鸢鸢走到问剑堂的门外,恰好看到一个身形颀长、气度磊落的青年,正与剑堂的两个值守弟子交代着什么。 正是齐怅。 听见足音,齐怅转眸看来。 陆鸢鸢露出笑靥,说:“齐道君,好巧!” 齐怅凝睇着在阳光下走向自己的少女。自从发生了浮屠谷那件事,许是难得对凡人产生了愧疚,这三年来,他一直有关注着陆鸢鸢的课业。原本以为只是资质平平的凡女,孰料能这么快就结出金丹,并且,对方主修的方向也和自己一致,很可能要成为他的同门师妹,他心里不免也生出了几分惜才之意。见她走来,温和地一颔首:“你这是来选剑?” 陆鸢鸢眨了眨眼:“道君这都知道?” 齐怅笑了笑,挥手,示意两个当值弟子退下:“既然这么巧遇上了,可要我帮忙挑选?” 选剑就跟买衣服一样,找个有经验的人来帮帮眼肯定更好。陆鸢鸢忙不迭点头:“齐道君不嫌麻烦的话,当然好啊。” “进去吧。” 问剑堂是个巨大的石洞,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没有一盏灯,却亮若白昼。抬头看,上空流光簇簇,悬浮着无数剑影,壮观华美。分明都是入鞘之剑,没有露刃,可冷兵器专有的肃杀寒气仍充斥在这片静默的空间里。 齐怅一弹指,最下方的那圈长剑就转动着朝两人流了过来,来到了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拔剑试一试。” 陆鸢鸢沉下心来,凭直觉选了一把剑,握住剑鞘,剑柄朝外。一缕灵力从指尖流入,蓦地,剑身一震,长剑脱壳,飞了出去。两人同时仰头,看它在洞中飞了一个来回,重新回到了她手中的剑鞘里。 入鞘的冲力太强,陆鸢鸢的虎口连带手肘,都被震得麻痹。若她还是个凡人,那手骨定然已经震成两截。 步子一退,她的后背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托住了。 齐怅显然已经看多了选剑的场面,等她站稳,收回手来,沉稳地说:“这把剑不适合你。继续试。” 陆鸢鸢抿唇,又拔出一剑。 …… 在齐怅的协助下,陆鸢鸢选到了一把比较趁手的剑。事毕,两人一起走出问剑堂,陆鸢鸢将剑抱在怀中,眼珠亮亮的:“今天谢谢你了,道君。” 齐怅道:“小事而已,你无须再三道谢。” 陆鸢鸢与对方寒暄数句,目送对方消失在山道的尽头,才低头,摆弄了一下手中的新剑。转过身去,却突然见到远处站着一个人。 段阑生就站在问剑堂附近的一棵树下,望着她。 面上树影斑驳,他的眸底也敛着薄雾似的,晦暗不明。 事实上,段阑生不是刚刚来的。他很早就站在这里了,从她怀抱着一把新剑,和齐怅边说边笑地走出问剑堂开始。 陆鸢鸢一怔,将剑背在后方,快步过去,来到他面前:“阑生,你怎么在这里?” 段阑生睫毛很黑,衬得面庞越发雪白,直直地望着她,开口:“你要选剑,为什么找他不找我?” 他岁数和入宗时长都不如齐怅,可在修仙界,隔行如隔山。一个剑修,一个丹修,在选剑方面,没有可比性,毫无疑问,是每日与剑打交道的剑修更精通此道。 “我是在门口碰到他的。”陆鸢鸢曲起指节,敲了敲剑鞘:“齐道君虽然是丹修,其实也挺擅长这个。” 段阑生眉头一拧,声音硬邦邦的:“我比他更好。” 很少听到他说这种争强好胜的话,陆鸢鸢有些意外地抬目看他。 段阑生抿唇。 他也知自己有些失言。陆鸢鸢视他为好友,一定不会希望他是这个模样的。可是,发现自己不是陆鸢鸢的第一选择时,他就心烦意乱,胸廓里仿佛有股敌意与戾气在膨胀,让他控制不住,说出那句与齐怅相争的话。 不,他本意不是想和齐怅争,他也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希望自己是陆鸢鸢最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我昨夜去见师尊,今晨才出来,去了一趟丹青峰找你,那时候你还没醒。我再去时,你已经不在丹青峰,我就知道你来了这里。”段阑生转过脸,没有再接之前的话茬,轻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把剑,你其实不必用问剑宗的剑。”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去到什么地方,他有好东西都想分享给陆鸢鸢。从她闭关开始,他就想着要给她选一把剑。 听了段阑生的话,陆鸢鸢好奇地跟他去了剑宗,来到他的居所里。段阑生从储物戒里取出了一把用绫罗缠住的剑,递给她。 这把剑的刃上散发着淡淡绿光,更轻薄更小巧,但一点也不影响它的锋利。剑柄刚好能让陆鸢鸢一手抓住。光看灵力流过剑刃时的光芒,就知道这不是凡物,比问剑宗的新手装备不知好了多少倍。 陆鸢鸢盯着,没有伸手。 见她反应犹豫,仿佛有些生分,段阑生将剑放至她手中,说:“你试试看。” 陆鸢鸢想了想,觉得还是没必要把好东西拒于门外:“先多谢了。” 见她收了,段阑生神色一缓。 陆鸢鸢拔剑试了一下,果然是好剑。段阑生不愧是专业人士,很快就眼尖地看出了一些不够合适她的地方。打铁趁热,两人一起来到了炼材室,当天就对剑身进行熔炼修改。 炼材室的温度比外头闷热些,跟个小蒸笼似的。等待剑成型的时间,两人干脆去了外面等待。陆鸢鸢拍了拍石阶的灰,坐下来,这才有时间问段阑生离宗做什么去了:“昨晚还没问呢,宗主这次让你办什么事?你居然连夜去找他禀报结果。” 段阑生望她,沉吟一瞬,开口:“是鬼界那边发生了异动。” 陆鸢鸢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听了段阑生所说,她才知道自己与世隔绝的两个多月,外界发生了何事——鬼界在多年前已经封印,这么多年都像一潭死水,毫无动静。可最近半年,它外圈的灵宝秘境却出现了动荡。一些原本在里头生活得好好的妖邪集体外窜,在离灵宝秘境数十里的地方,建起了妖窟。 这很不合常理。因为,三年前,众修士才去灵宝秘境杀了一大批地头蛇。按理说,那个地方会太平很长一段时间,新一批地头蛇也不会这么快就孕育起来,更不可能一反常理地集体出逃。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把它们吓跑了一样。 为此,蜀山宗主有了忧虑,派出一行弟子去探查情况。段阑生身为半妖,又是年轻一辈里 灵力高强的佼佼者,要进入妖窟,他是必不可少的人。 陆鸢鸢听完,虽然坐在盛夏阳光下,却觉得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之所以那么吃惊,是因为在原著里,鬼界异动,表面上看是鬼帝复苏出山的预兆,实际上,却是段阑生飞升的前兆。 换句话说,它可是在原著很后面才出现的! 那会儿,距离段阑生悟道飞升,也只剩下一两年的时间了。 而现在坐在她旁边的段阑生,只有二十岁,离飞升还早着呢。 鬼界异动这个标志性事件,怎么会这么快出现?这算什么,简直比坐火箭还快! 是巧合吗?抑或是,蜀山得到的消息是错的? 要是得到了错误消息还好。如果是真的,那事情就大条了。首先,她上辈子的经验,恐怕不能百分百用作参考。 其次,她也完全想不通事件节点提前的理由。 难不成,剧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扭曲,在连锁反应下,导致时间线缩短了? 那造成这一切的变数,到底是什么?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陆鸢鸢着急起来,身子前仰,盯着段阑生:“消息确凿吗?” “消息是真的,理由我们尚不得知。我已经把所见所得禀告给了师尊。”见她脸色不好看,段阑生顿了顿,轻声安抚她:“不要害怕,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见她眉头还拧着,忧心忡忡的模样,神差鬼使地,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眉心。 碰上去时,两人同时一怔。 过了一会,陆鸢鸢率先偏过脸。段阑生也才回过神来似的,收回手,指腹轻轻一摩挲,眸光微深。 气氛有些奇怪,陆鸢鸢咳了声,硬是没话找话,接上了之前的话题:“我不害怕,我只是担心这么多妖怪一起跑出来,会波及很多无辜的人。修仙界是,凡人界也是。哪怕一两只跑到凡人界,也够遭的了。” 系统:“很不幸,的确已经跑下去了。而且,去的还是一个你很熟悉的地方。” 陆鸢鸢的脑海里,久违地浮现出一张英武桀骜的少年脸庞:“……雍国?” 系统:“正解。确切来说,是雍国和燕国的交界。你应该知道这两个国家在打仗吧。” 陆鸢鸢当然知道了。 虽然已经跑路到修仙界好几年了,修仙界本来也不会特意去关注凡人界的纷争。不过,她还记得,自己这个凡人之所以会被带上蜀山,就是因为燕国不管她这个和亲人质的死活,单方面撕毁停战条约,突然对雍国发动进攻。 那时,是雍国三皇子越鸿放了她一条生路。 而雍国与燕国的这场战争,从她离开凡人界开始,一直打到今天都还没结束。 战场尸横遍野,如同人间炼狱,也是邪祟生存的温床。一旦有厉害的邪物下凡,绝对会像鬣狗嗅到腥味一样,先往两国开战的前线跑去。 雍国尚武,打仗的时候,皇子贵族都以当冲锋的勇士为荣,从不会躲在军士后面。越鸿虽贵为三皇子,此刻多半也身处战场前线…… 鬼界异动,导致厉害的东西跑下去,实属意外。不知他能否避开这场无妄之灾。 不过,越鸿好歹也是备选男主,有作者发的免死金牌,应该不至于会有危险。她还是多担心自己的小命吧。 段阑生也不知道太多信息,为免一直追问惹他生疑,陆鸢鸢趴在膝上,不再吭声,闭目养神。 金阳斑斓,微风和畅,暖洋洋的。 陆鸢鸢趴在阳光中,真的睡了一小会儿。 醒来是因为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鸢鸢,你怎么坐在这里?啊,还有段师弟……” 陆鸢鸢眼皮一抖,睁开惺忪的睡眼,抬眸,瞧见前方站着几个熟悉的人,岑飞,周雀,傅新光……以及他们背后的殷霄竹。 这几个人怎么会凑在一起?陆鸢鸢揉揉眼:“傅新光,元君……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岑飞道:“我们几个过来炼东西呢,刚好路上碰见元君了。倒是你俩,怎会在这里午睡?” 陆鸢鸢正欲回答,发觉自己肩膀有些沉。转头一看,就看到了段阑生恬静的睡脸。 许是赶路回宗,又一夜未休息,在这样的午后,倦意回涌,他竟靠到了她肩上浅睡。像是两只蜷在一起午休的懒猫。 段阑生似乎对来人无知无觉。唯有仔细看,才不会错过,当陆鸢鸢说出了傅新光那几个人名时,他的喉结及不可察地滑动了下。 被这么多人盯着,陆鸢鸢自然睡不下去,坐直身体,抖了抖肩,想唤醒段阑生。 奇也怪哉,段阑生的耳力可比她好多了,怎么她都醒了,段阑生还不醒? 不仅耳力变差了,今天的他好像还格外难唤醒,抖了几下,才缓缓动了动眼皮,迷蒙地醒来。 第48章 可算醒了。陆鸢鸢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段阑生似乎没完全清醒。他眼眸半睁,睫羽颤了颤,好似有只蝴蝶在春睡的白玉海棠上略一停留,就倦懒地重新垂下眼皮,轻轻地“嗯”了一声。 由于从头至尾都没抬起头,他仿佛完全没察觉到,台阶前方,离自己也才几步之遥的地方,正站着几个不速之客,还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一刻,陆鸢鸢感觉到,落在自己脑门上的视线,陡然变得扎人。如有实形,带着古怪的热度,切割她的体肤。 望着这一幕,傅新光的眸光微微一闪,抿了抿唇。 岑飞和周雀则是有些收不住面上的惊讶。虽然一直知道陆鸢鸢和段阑生是好友,不过,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两人底下的相处——主要是段阑生这模样,和平时不近人情的样子差别也太大了。 殷霄竹就站在这几个少年少女的后方,但因生得最高,视线并不受阻挡。神色平静,静流底下却似有暗涌,仿佛再明媚的日光也照不透那幽邃的角落。 陆鸢鸢被他们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过,现在没功夫去揣测这些人的想法,匆匆一瞥,她就收回目光,再一次晃晃肩膀,小声出言提醒:“快起来,有人来了。” 段阑生肯定不是故意赖着不起来的。 他就是传说中那种在寒冷的冬天清晨也不赖床的狠人,人前从不失仪,人后亦不放纵自己。并且,此刻前方几位观众里,可还包括了他(目前还)朝思暮想的大师姐。 会出现这种状况,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真的睡懵了。 听见她的提醒,段阑生顿了下,终于有了反应,睁开眼睛,头从她肩上移开,坐直身体,绀青的眼珠转了转,慢慢转到了前方几人身上。 还坐在台阶上当拦路虎不合适,陆鸢鸢连忙从台阶上站起来,拍了拍臀上的灰。段阑生也随之起身,他坦然而沉静地向众人告罪:“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关系没关系。”岑飞打圆场道:“今天阳光这么好,炼器还得等这么久,换了是我,也想睡觉了。” 从早上就躲着的人出现了,陆鸢鸢有点儿不敢看殷霄竹,顺势问道:“大家今天是来炼什么的呢?” 傅新光笑了笑,说:“我新得了几块灵石,打算熔进我的剑鞘里,修补一下上次任务的损伤。” 周雀点头:“我差不多。” 岑飞不好意思地说:“我来炼储物戒。前些年得到的东西,一直放着,今天找出来想用,结果发现套不进手指里了,就来把圈儿炼大一点。” 周雀叉着腰,取笑他:“宗里的伙食太好 吧,你长胖了。” 岑飞也不生气,把储物戒揣回衣兜里:“我这叫心宽体胖……”冷不丁地,他注意到什么,脱口而出:“咦,段师弟,你脸上有压印。” 陆鸢鸢顺着岑飞指向看去,还真是。 段阑生白皙的侧脸出现了几道凌乱的压痕,显然是枕在她肩上睡觉时,被她肩膀的衣服压出来的。因为压印浅,等他这边脸被阳光照到,大家才看见。 段阑生怔了怔,就闷不吭声地垂下眼,抬起指节,揩了揩脸。 看惯了他一丝不苟的样子,这个模样,倒是多了几分罕见的稚气。 见他没摸准地方,陆鸢鸢小声提示:“不是这儿,再往上一点。” 段阑生一顿,依言照做。可是,手的移动幅度又大过头了,一下子就越过了压痕。 “不对,再往下点儿。” “对……哎,不不不,再往里一点……” 他的脸那么小,却三番四次都没摸到地方。陆鸢鸢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抓过他的手,带到那缕压痕上:“在这里。” 她的手指穿过了少年大手的虎口,压在他带有薄茧的手心上。 冷不丁地,她的手突然被他捉紧,手指缠在一起。 陆鸢鸢一怔。 段阑生停顿一下,就松开了手。很显然,抓她的手,不是故意的,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陆鸢鸢连忙缩回手来,转回头来,发现另外几个人都盯着他们看。殷霄竹的目光好似短暂地变了变。而傅新光则是有些愣神,望着她的手。 炼器少则几个时辰,多则几日。陆鸢鸢将手背在身后,看了看天色,将话题扯了回来:“你们快进去办正事吧,我们等会儿再聊。” 周雀回神,说:“对,赶紧的吧。” 闻言,段阑生突然挪后一步,轻声说:“过来这边一点。” 陆鸢鸢下意识地跟着他退后,打算挪到同一边去。但这时,她的手腕突然被准确无比地抓住了,整个人前行一步,被殷霄竹拉到了身边去。 看到和自己并肩的人被抓走,段阑生眉心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手指一动。然而,余下三人没察觉到异样,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拦住了他的动作。 陆鸢鸢懵了懵,扭头,殷霄竹攥住她的手腕,拉她过来的姿态自然无比,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台阶前,只剩他们三人面对面而立,气氛静了下来。 估计为了遮挡脖子上的咬痕,殷霄竹今天头发没有高扎起来。她平常也很少用什么华丽的发簪,今天更是只用发带编了条简单而松散的辫子,搭在肩上。 也正因为如此,她完全看不到那个咬痕现在怎么样了。 丹青峰有这么多好药,殷霄竹应该已经自己上过药了吧? 陆鸢鸢的头没动,只拿余光偷觑那儿。 就在这时,殷霄竹好似察觉到了,突然瞟了她一眼。 偷看被本人捉住了,陆鸢鸢眼皮一跳,连忙别开头,同时想抽回手来。却抽不回,不仅如此,她还感觉到,对方的大拇指慢慢顶开了她收拢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心。 在两人的前方,如此近的距离,段阑生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短促的视线交汇。脸庞印子已消,他放下手,衣袖下的拳头紧了紧。长睫在眼窝下打落一片阴霾的暗影,有情绪在眼底涌动。 虽然她们没说话,他却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共享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的亲昵之意,而他,仿佛成了那个被排斥的外人。 他知道,陆鸢鸢是大师姐的仆役,这三年来,还一直住在丹青峰。两人表现熟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除了大师姐,她的同性朋友还有周雀。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却格外不同。仅仅是假设自己被她划分到了“外人”那一栏去,他就做不到心平气静,无动于衷。 陆鸢鸢最亲近的人应当是他。不管是谁,都不该越过他去。 那厢。 横竖已经碰见了,总不能一直不说话。陆鸢鸢思索了下,用鞋尖点了点地,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元君,你怎么会和周雀他们一起?” 殷霄竹微笑:“不必,我去见完父亲回来,遇见他们,顺路一起下来而已。想不到会碰见你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过去三年,她确实明里暗里拿了段阑生不少好处,也没有告诉殷霄竹。但剑这玩意儿太特殊了,很难藏起来。殷霄竹绝对能看出这不是问剑堂的基础装备。 炼剑的事情本来也不可能瞒住对方,陆鸢鸢就把选剑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殷霄竹听到她用了段阑生送的剑,于她手心摩挲的手指停顿了下,突然笑了:“那我得多谢段师弟这么关照鸢鸢了。” 段阑生先看陆鸢鸢一眼,才不卑不亢地应道:“我与鸢鸢是至交好友,互相关照是应当的,不必特意言谢。” 陆鸢鸢分别看了二人一眼,另外一只手拽住垂落的衣带,心脏打起鼓来。 明明这两人在说关于她的事,但作为事件主人公,她竟觉得自己有些插不进去话题,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奇怪的氛围。 她垂头,思绪飞快地转。 还有,段阑生为什么要强调他们是至交好友? 难不成,他不想让白月光误会自己男女关系混乱。所以,在变相地向白月光澄清,他和她只是朋友,没有暧昧之情? 这倒是很符合原著的设定。 殷霄竹又这么聪明,是否听懂了他的暗示? 不,她绝不会允许这两个人有机会双向奔赴。 就在这时,周雀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酉时将近,按蜀山全体早睡早起的作息,也可以用晚膳了。周雀绕着陆鸢鸢的手臂,说:“我看啊,不等天黑东西都不会炼好。我们别在这里干等了,不如今晚去后山燔炙吧。” 燔炙,指的就是烧烤。陆鸢鸢也有一段日子没吃到了,馋虫一动。待傅新光和岑飞出来,大家都有意参与。 把殷霄竹晾在旁边不好,岑飞期期艾艾地看向她,邀约道:“元君,你可愿赏脸一起来?” 大师姐素来如天上明月,难以接近,故而,岑飞虽然邀请了,心中却没抱太大希望。岂料,殷霄竹拨了拨头发,居然从善如流地说:“好呀。” 几人都是一呆,除了天天见殷霄竹的陆鸢鸢,以及维持着男主逼格的段阑生,其余三人都十分兴奋, 他们过往也燔炙过几次,地点选在蜀山后山的一片开阔的山崖上。那儿有一片天然的石林,不以人力开凿,而是鬼斧神工的自然雕琢出来的。这次,由于有殷霄竹在,他们都不用自己动手准备食材,只消吩咐一声,就有人备好东西了。 来到地方上,只见炉里已经放好了竹木炭,肉切成规整的小方块,穿在长签上、盘子里。 几人绕着炉子,挑选位置落座。陆鸢鸢和周雀结伴去了小溪洗手,回来时,发现只剩下两个位置了。一个空位在傅新光和段阑生中间,另一个位置,则在段阑生和殷霄竹中间。 段阑生居然没和他的白月光坐到一起去? 是不好意思吗? 陆鸢鸢心绪一转,刻意慢下脚步,让周雀先选座位。果然,周雀这个大师姐的迷妹,立马就选了第二个位置。 这样就好。 只要有人隔开段阑生和殷霄竹,不让他如愿,那就够了。 至于她,今天莫名地不太想做这个夹心。 陆鸢鸢挠了挠自己的手心,觉得轻快了些,坐到傅新光旁边,冲他一笑。 坐在斜对面的殷霄竹淡淡瞥了她一眼,突然抬手,将松散的长发解开,重新扎起。 燔炙的火苗很容易烧到头发,人又易出汗,把发丝扎高一点,也无可厚非。初时大家都没在意,直 到周雀发出一声惊叫:“元君,你的脖子怎么受伤了……” 陆鸢鸢:“……!” 她手中的鸡翅啪一下,掉在地上。 第49章 拿得稳稳的鸡翅突然掉下去,多少有些突兀。但这时,烤炉周围,几乎每一个人都被周雀的那声惊呼攫住了视线,未曾发现陆鸢鸢的失态。 “元君受伤了?” “什么伤口?在哪里?” 周雀举起旁边一盏内嵌夜明珠的灯,秀眉拧紧:“这里,好红的印子。” 大家视线齐聚过去,果然,殷霄竹的颈侧有一个未愈合的印子。上下两道半圆形的弧线模糊地围拢在一起,皮下凝固着暗红的血点。 她肤色很白,任何印子出现在上面,都如白玉落瑕,十分明显。 暮色四合,方才光线昏暗,周雀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皮开肉绽的伤口。这会儿,见问题不大,大家都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心底便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连串狐疑的嘀咕。 这伤口的形状,怎么有点儿奇怪?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陆鸢鸢微一抿唇,借故弯下腰,去拾起地上那串着鸡翅的竹签,来掩饰自己的表情。 近在咫尺之下,针对那印子的讨论还在继续。周雀百思不得其解,道:“这不是剑伤,也不是抓痕……是什么暗器弄出来的吗?也不像啊。” 她左一句不是,右一句不像,变相将可疑项目都排除了,正确答案呼之欲出。 傅新光心直口快,眨了眨眼,说:“我怎么觉得,它瞅着像一圈牙印?” 陆鸢鸢的手一抖,竹签没有捏稳。但这次,旁边伸来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脏了。” 陆鸢鸢抬起眼皮,就对上了一双绀青的眼。 将她方才的失态看在眼里,段阑生紧紧盯着她,仿佛在审视什么,也可能是看出了什么,抓她的手,蓦然一用力。 陆鸢鸢心脏悬起,她怀疑段阑生察觉到了她就是咬伤他白月光的罪魁祸首。因为她清楚见到他的表情,有一刹,几乎可以用难看来形容。夏夜傍晚,炭火在旁,他的手却是冷的。 二人对视,彼此间的空气凝固着。 后方,被这么多人围着关心,殷霄竹倒是反应最为冷静的人,她瞥了眼僵硬的陆鸢鸢,便不慌不忙地一笑:“我无事,只是被一只调皮的狸奴咬了一口而已。” 脖子上的牙印经过一天一夜,瘀血形状已有些不规整,再加上,大家本来就想象不了有个人趴在殷霄竹脖子上又咬又啃的场景——那也太惊悚了。故而,即使还是有些疑惑,大家还是倾向于信了这个说法。 “元君养了狸奴?” “这狸奴未免也太过调皮,连主人都咬,性子太野。” 殷霄竹微笑道:“虽是调皮,但也可爱,无妨。” 说话间,她已将自己的长发绑成了高马尾。 段阑生一言不发地听着,下巴绷紧。他慢慢松开了陆鸢鸢的手腕,替她拾起那枚沾了草叶泥灰的鸡翅,扔进火里。扔得没收力,有点粗鲁,木炭一震,啪地升起了几点火星子,旋转飘散在空气里。 火星子仿佛一个信号,如坐针毡的陆鸢鸢蓦地站起来,说:“我的手刚才弄脏了,你们吃,我再去洗一洗。” 步履匆匆,走到溪边,陆鸢鸢蹲下来,用水泼了泼脸。盯着湿漉漉的掌纹,逐渐冷静下来了。 她不是蠢人,感觉到殷霄竹十有八九是故意的。可她不明白对方的行为逻辑——为什么故意露出咬痕后,又编了个猫的理由,而不顺势揭穿是她咬的。 也罢,话可是殷霄竹自己说的。那么,即使段阑生怀疑咬痕与她有关,她也大可以不承认。 抱持这样的念头,陆鸢鸢擦干手上的水珠,深吸口气,回到炉子旁。但好在,接下来没有再发生什么令她心神不宁的插曲。段阑生好像有心事似的,沉着脸。 殷霄竹也没有再将话题绕回去,态度自然,见好就收。只是席间若有似无地扫了这个方向好几眼. 陆鸢鸢没有时间去想明白这一夜怪异的氛围的起因。因为鬼界异动那事儿,第二天就有了进展。 其实,不仅仅是蜀山,好几个大宗派都已经发现了封印圈内那不可常理的变化。大家都对几百年前的战争心有余悸,正所谓防微杜渐,为了应对莫测的变化,位于北方的修阳宗邀请各大与他们交好的大宗派和世家前去他们那儿,共商对策。 因为只是简单商讨,蜀山没有浩浩荡荡地出动一大群人。派出的人选以剑宗弟子为主,段阑生自然也在列。同时,蜀山的宗主还让自己的女儿也随行。 因大家都是轻装简行,没人带仆役。殷霄竹更不该成为那个例外。所以,出发清早,她皱眉嘱托了陆鸢鸢几句,让她好好待在丹青峰,就离宗了。 他们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月。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句俗话用来形容陆鸢鸢目前的生活,是最合适不过了。 殷霄竹不在,她独享一整座屋子,闲暇时间也多了,除了日常上课,还可以继续练《媚心三式》后半本。灵力规律地游走一个月,她成功地将心法练到了一层。 套心法最高三层。难练程度、亲密程度、可蹭到的灵力,会从一层开始逐渐往上递增。一层相对容易练成,只要亲吻就可以攫取到灵力高强者的微量灵力。到了三层,很可能就是发生关系,但攫取到的灵力会大大增多。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套心法不一定局限在备选男主身上使用,只要对方的灵力比她高强就行。唯一的条件是,被攫取灵力的人,必须是男人。 因为这套心法的本质,是阴阳调和,取阳补阴。 不过,陆鸢鸢练到一层后,并没有出去找人试验效果。 她目前没有可以亲吻的男人。总不能在宗里随便抓个男修,亲他一口看看有没有吸到灵力吧? 未来……若有机会,或到了迫不得已时,再试试吧. 一个半月的光阴,转眼就过去了。 这天,陆鸢鸢在试剑场练了一上午的剑,汗流浃背地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房间就被砰砰砰地拍响了,是周雀的声音:“鸢鸢,快出来!” 陆鸢鸢以为对方有急事,立刻丢下布巾,也没擦干面上水珠,就跑了过去,匆匆开门:“怎么了?” 想不到周雀第一句话,就如雷电劈落在头顶,让她愣在当场。 “不是我的事,是宗主他们回来了,听说他们还抓了只狐妖回来!”周雀用力摇头,拉着陆鸢鸢的手腕,将她拉出来:“他们现在要去剑宗的百战堂!快走,我们看热闹去!” 等陆鸢鸢被周雀拽到地方时,这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百战堂是宗主和亲传弟子议事的地方,无关人等是进不去的。不过,要去百战堂,必须要经过下方的路。他们跑到高处,也能看到几分热闹。 两人挤开人群,来到前方,陆鸢鸢如今目力好了很多,果然等了片刻,就见山道尽头,出现了一行弟子。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个金笼法器。 笼里面坐着一个少女。 她看起来也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娇憨明艳,灿若烟霞。黑发散在肩上,也没穿鞋,跪在笼底,裙摆之下隆出一团蓬松的狐尾。 少女一露脸,陆鸢鸢就分明感觉到,周围的议论声变大了很多,有好奇,有鄙夷,也有意味不明的吸气声。 “就是她吧。” “为什么宗主要捉她回来?她犯事了?杀人了?” “听说不是宗主亲自捉的,他只是让几个弟子去捉她……” 那展开的金笼法器并没有伤害笼中的少女,只是限制着她的自由。 可少女似乎还是不满自己的处境,噘着嘴,正抓住笼子的长杆,冲前头一个身影道:“喂,段阑生,我都不计较你关着我了,喊你这么多次,你怎么还跟闷葫芦似的,好歹应我一声呀。” 她在生气,但嗓音甜甜软软的,很讨人喜欢,骂声亦让人骨酥肉浮。 笼子前的不远处,站着一道清清冷冷,负剑而立的身影,正和剑宗的另一个弟子谈话。听见少女喋喋不休的叫声,段阑生蹙眉,冷冷扫了对方一眼, 就转开头,没搭腔,继续往前走去。 一行人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了,陆鸢鸢旁边的许多男弟子,还纷纷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周雀啧了一声,说:“还真是狐狸。我们晚些去打听一下她犯了啥事吧,鸢鸢……鸢鸢?” 陆鸢鸢定定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指甲陷入手心也未有知觉。 小若。 一周目没有出现过的《魅仙缘》正牌女主,万人迷小狐妖,真的登场了。 很久以前,她已经在尴尬的情形下和小若打过一次照面,她并非不知道,二周目有小若的存在。可是,在原著里,小若和段阑生的初次相遇,是在几年后的修仙大会上,而不是这一次仙宗和世家们的磋商。 难道,这也是连锁反应? 鬼界异动提前、段阑生飞升的先兆提前,也就意味着他作为蜀山弟子的时日很可能要缩短。所以,小若的出场也提早了? 多米诺骨牌一倒,这么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第50章 关于小若和段阑生的故事,没人会比陆鸢鸢更清楚了。 冷面小修士x娇俏小狐妖,向来是经久不衰的组合。十本修仙文里有九本都会出现这样的欢喜冤家CP。《魅仙缘》书外的男主人气,也证明了现在的读者还是很吃这一套。 关于小若,原文是这样写的:在修仙大会中,小若卷入了妖邪伤人案里,被蜀山弟子捉回来审问——当然,这也是作者给女主的双标待遇。 换成别的妖怪,要么当场释放要么格杀勿论,才不会千里迢迢地绑回来。 当时,奉命捉拿她的人,就是段阑生。 从闯荡修仙界的第一天起,小若就活得顺风顺水,走到哪里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想和谁交朋友,无须讨好,只消勾勾手指就信手拈来。 段阑生是她第一次碰上的壁。 不同于之前遇到的那些会对她怜香惜玉的男人,段阑生不仅对她公事公办,毫不手软,看她的目光,也像是在看路边的石头,冷冰冰的。 好久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她了。如果段阑生是人类,那他讨厌妖怪也正常。但他的母亲可是狐妖。 不服气、新鲜感、好奇心,还有一丝因为双方都流着狐妖血液而诞生的亲切感……让小若对段阑生的兴趣大大增加。 用一句狗血的台词来说,那就是——男人,你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而被捉到蜀山后不久,小若就洗脱了伤人的嫌疑,还很快斩获了众人的爱慕。一开始因为她是妖怪而对她敌意满满的弟子,全都被小狐妖的魅力俘获,纷纷真香,并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 小若不愧是女主,只在山上短短露了一面,就成为了蜀山弟子的话题。 一个中午,周雀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了。 “……宗主和师兄师姐们在灵宝秘境附近巡查,路过一个村子,闻到很浓的血腥味,就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一进村,便发现村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去邻村采买的村民躲过一劫,他说,他回来时,亲眼看到一只狐妖跑出村子,衣服上都是血,形迹可疑。兹事重大,宗主就下令捉她回来。”周雀一边扒饭,一边说:“还真罕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妖怪被带回来审问,也不知道要审多久,现在他们都还在百战堂里呢。” 陆鸢鸢轻轻颔首,筷子戳着碗底的青豆。 听起来,目前的故事版本,虽然时间线是快进了几十年,但总体,还是在极力地往原著的风格靠拢。 小若被打上坏妖怪的烙印,段阑生捉她回宗,段阑生引起她的注意,欢喜冤家的基调——【段阑生路线】的开局,该有的元素,全部都有了。 然而,她刚才复盘了原文时间线,就发现了一个极为明显的矛盾点—— 这一年的小若,按道理,不应该出现在修仙界,而该在凡人界游历。不久的将来,她还会和雍国的太子越歧、三皇子越鸿开展一段兄弟盖饭的三角恋故事。 她现在被关在蜀山,那凡人界的剧情,岂不是要开天窗了? 系统:“请宿主放心,本着‘女主该吃到的男人一个不少’的原则,【段阑生路线】、【越鸿路线】和【越歧路线】是不会陷入三选一局面的,既然分不开,合在一起就行了。” 陆鸢鸢:“怎么说?” 系统:“不日之内,蜀山就会查明真相,释放小若。同时,你还记得之前我说过的吗?鬼界异动后,有东西跑到凡人界了。经过两个月的发酵,这些东西的危害已足以构成一个副本,段阑生一行人很快会前往凡人界除祟。小若那时已经对段阑生产生了浓厚兴趣,重获自由后,她就自发追上了他们,进入了段阑生的副本,并同时和越鸿、越歧产生交集,开启修罗场大乱炖。这样,三条路线就可以同步进行了。” 筷子一戳下去,青豆烂成两半。陆鸢鸢停下筷子,苦笑:“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时间线为什么会提早。” 这个疑问,从系统这里得不到答案。 陆鸢鸢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台精密的机器内部,四面八方,无数个齿轮在同时转动。她只知道剧情在朝自己倾轧而来,但找不到是哪一个齿轮最先动的。 实在没胃口,她草草地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和周雀一起步出食堂,两人沿着林荫小道往下走。走着走着,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慌乱的惊叫声。 “拉着拉着!怎么跑出来了!” “当心,都让开!” 风声近在眼前,两人惊愕地抬头,一个四足落地的黑影袭至跟前——居然是一只麒麟。 巨物当前,周雀面庞一白,好在陆鸢鸢反应极快,勒住友人的腰,将她带到一旁,两人才没被那东西撞上。 顾此失彼,退后一步就是台阶。陆鸢鸢踏空半步,抱着周雀,一起失衡,两人叠罗汉似的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陆鸢鸢的脚还被周雀的剑鞘重重一压,痛哼了声。 一个水荏峰弟子心急火燎地从远处冲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急出了哭腔:“对不起!陆师姐!周师姐!你们没事吧?” 他们是水荏峰的弟子,平时负责豢养灵兽。今天一个不注意,放了一窝还未成年的麒麟出来,在山道上四处冲撞。等下回去少不了要挨罚……不,挨罚事少,弄伤人问题才大。 周雀底下有人肉垫子,毫发无损。 陆鸢鸢已经有过一次崴脚的经验,伸手一捏,就知道没有伤到筋骨,不影响走路,只是肿了而已,就摇摇头,说:“我没事,你不用管我们,去追吧。” 那水荏峰的小弟子感激地一点头,拔腿就跑。 虽然没有扭伤,可肿起来还是不怎么舒服。周雀亲自送她回丹青峰,来到台阶下,陆鸢鸢单脚跳,从剑上落地,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两人一起抬头,赫然看到,已经快两月不见的殷霄竹站在台阶上。 她不是应该也进了百战堂旁听审问吗?居然这就出现了! 不过,她身上还穿着未换下的宗袍,应该也才回来不久。 发现陆鸢鸢走路有些不自然,殷霄竹的笑意一凝。周雀莫名有点恘,没敢隐瞒,把刚才山道上的事儿说了。 “这么不小心?”殷霄竹皱眉,走到台阶下,从周雀手里接过了她:“你先回去吧,让我来。” 周雀忙不迭点头:“鸢鸢,你好好休息。” 陆鸢鸢以为殷霄竹是要接替周雀,当自己的拐杖。想不到,等周雀离开,她的腰肢突然收紧,直挺挺地被抱了起来。 因为突然离地的惊吓,她的手下意识搂住了对方的肩膀,身体前倾。从远处看去,倒像是很想念对方,迫不及待地偎上去一样。 察觉到这一点后,陆鸢鸢双臂不由一松,有点别扭:“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殷霄竹抬起头,下巴擦过她的肩,叹息一声:“自然是比你早多了。哪知道一推开门,屋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看似在叹气,却勾着唇。 “我以为你们在……”陆鸢鸢说着,一抬头,就不经意看见,就在殷霄竹的背后,她的正前方,站着一个人。 过了午,烈日下,段阑生好似也被钉在了影子下, 沉默地看着她们,眼珠黑不见底。 刚才那里还没人的,他应该也是刚刚来到,连衣服都没换。 被他看见自己双脚悬空的样子,陆鸢鸢莫名更窘了,扯了扯殷霄竹的头发,低声说:“先放我下来。” 殷霄竹步伐一顿,却没停下,更没松手,上了台阶,才将她放在石凳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段阑生已经跟了上来,神色亦已恢复如常,淡淡道:“元君,我有话要和鸢鸢说。” 显然,这是要两个人聊的意思。 “好呀。”殷霄竹应了,接着,就俯下身,撑着石桌,笑了笑:“就在这里聊,别乱走,我等下出来抱你进去。” 不知有意无意,那个“抱”字说得格外清晰,旁若无人。 等她进去了,花团锦簇的院中只剩下一坐一立的两人。段阑生撩袍蹲下,询问:“你的脚怎么了?” “哦,没事,不小心被剑柄砸了一下而已。热敷一下就能消肿。” 段阑生没说话,望着她的足,出神须臾。 他想起了自己和陆鸢鸢被困在识海的时候。那会儿她也崴伤了脚,行动不便,每天抱着她走来走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 但识海那场雪已经停了很久。 陆鸢鸢也不记得那段往事。 在现实中,他是男人,即使想搭把手,也有诸多不便。抱她走动的人换成大师姐,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为什么他方才……竟然会有一种遭人鸠占鹊巢的烦躁感。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正常的,可是,他克制不住。 陆鸢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其实,我今天中午就看到你们了,看到你们把一只狐妖带到了百战堂。现在那边如何了?那只狐妖真的害人了么?” 段阑生回过神来,摇头:“不清楚,我只将她交给了师尊。” 提起小狐妖,他的口吻十分淡漠,显然不上心。 原著果然没有骗人,段阑生一开始,还真的对小若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但没关系,女主很快就会用行动证明,什么叫做强扭的瓜也很甜。 重生的时间越久,陆鸢鸢就越不想回首去深想自己前世的失败,她扭开脸,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段阑生闻言,没有起身,依然蹲在地上,位置比她矮一些,看着她,说:“刚才师尊交给我和几位师兄师姐一个任务。鬼界异动后,有妖物进入了凡人界。三日后,我们就要出发去凡人界了。这一去,也许要等天冷才回来。鸢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陆鸢鸢愣住了。 系统:“叮!主线隐藏剧情【傀儡】触发,请宿主决定【去】或【不去】。” 系统说的剧情,居然这么快就上演了,还是她可以参与的隐藏剧情。只是,这隐藏剧情的名字,不免让她想起了殷霄竹那个神秘友人。 这应该不是巧合。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任务,如果她接了,十有八九会碰见越鸿。 其实,她是想见越鸿的。 但照此发展,小若很快就会追上去,接着,三个备选男主齐聚一堂的修罗场就会在凡人界发生,这次她没法用原文预先参照了。 不想让段阑生感情顺遂,但也不想卷进前景不明的场景里。 陆鸢鸢的手紧了紧,才摇摇头,说:“我不太想去凡人界,你去吧,多多注意安全。”. 陆鸢鸢拒绝同行,段阑生无法逼迫她。因起行很急,更没有太多游说的空间。 除此以外,一切都按照系统的预告在进行。 段阑生走后数日,小若也真的洗清了嫌疑,被释放了。 来到蜀山半月不到,小若就顺利地扭转了自己的口碑。凡是与她接触过的蜀山弟子,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在她离开蜀山时,大家都表现得依依不舍,还说未来若有机会,很欢迎她来蜀山做客。就连岑飞和傅新光,平日的话题里,也开始出现了这个名字。 小若离开蜀山的这天深夜,陆鸢鸢失眠了。 她静不下心,干脆坐起来,把平时的心法都走了一遍,从正经的开始,最后走到《媚心三式》时,她突然听见旁边房间里,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咚”。 像是床帐扯裂了、东西坠地的声音。 陆鸢鸢一瞬间就睁开了眼。 数日前,殷霄竹离宗了一趟,说是去探访友人,今晨才回来。 过去三年里,对方偶有外出。不过这次,陆鸢鸢总觉得对方的脸色比往日要难看一点,说自己累了,一整天都关上门,待在里面。 终究有些担心,陆鸢鸢套上鞋子,来到对方房间外,敲门却无人应。她拧眉,突然听见脑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叮!隐藏剧情【苦夜】更新,请宿主进入殷霄竹的房间查看。” 紧接着,房间门锁,应声而开。 陆鸢鸢:“……” 【苦夜】这段触发于三年前的隐藏剧情,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发布过新任务了。久到陆鸢鸢开始怀疑它是不是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结束了。这不,更新说来就来! 陆鸢鸢抿了抿唇,跨入门槛。循着声源,绕过屏风。她看见了床榻上隆起了一大团东西。 殷霄竹没有摔下床,而是在被子里,可是,被子隆起的形状大得过分,塞几个人进去也绰绰有余。 床上……好像,不止一个人。 闷热的夏夜催生了潮热的汗,心脏疯速撞击胸骨。陆鸢鸢踮着脚尖,往前挪了一步,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顿住,低头看去,瞧见地上躺着一大团她从前没见过的纱。 半透明,但又比普通的绫罗要硬挺许多。 这是什么? 陆鸢鸢蹲下来,摸了片刻,脸色就是一白。 这是……蛇蜕。 巨大的蛇蜕。从它的直径大小来看,原本在里面的蛇身,绝对比她的腰还要粗。 突然,她听见那昏暗的屏风内,传来一道与平日很不一样的、低弱沙哑且冰冷的声音:“……滚出去!” 被那声音里的戾气所慑,陆鸢鸢一颤,丢下蛇蜕,就往后退去。可是,还没走出房间,她又听见了一声长长的仿佛饱受折磨的痛苦呻|吟。陆鸢鸢的双脚瞬间钉在了原地。 殷霄竹为她解毒的画面,闯入船舱救走她的画面,还有对方把玩那盏小橘子灯时流露出的珍惜神色,仿佛在眼前闪过。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平时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可在某些时刻,大脑又会被一些没由来的冲动所占据。 不管有过多少猜忌,殷霄竹没伤害过她,对她也好……全都是实打实的。 所以,明知危险,还是留有侥幸。还是神差鬼使地想飞蛾扑火,一探究竟。 陆鸢鸢扶住了屏风,鼓起勇气,扭过身去。 她再看一眼,就一眼。 耳旁的悉索声突然变大,猛然间,她的身躯被某种粗壮、柔软而冰冷的东西缠绕住了,脏腑好像被挤成了一团,空气溢出,难以呼吸。砰地一下,她已倒在地上,面前有一张脸在放大。 叫声仿似被扼在了咽喉里。陆鸢鸢瞪大眼睛,看见在月色下靠近自己的,不再是一张美丽得无可复加的面容,而是一张怪物般的脸。 只有那双眼,无比美丽。是剔透的幽绿,像从燃烧后的灰烬里挖出来的宝石。 从月下的轮廓来判断,依稀可以看出它的上身、双臂、脸庞都是人的形状,从腰开始才是蛇身。但身形的部分又与人类不同,狰狞而丑陋,能摸到的全是鳞片。 陆鸢鸢分不清是 恐惧还是被缠得太紧,她浑身发抖,等反应过来时,双手已抵在对方的肩上推拒,扭动间,唇瓣擦过对方的眼皮。 一刹那,一阵奇异的脉脉温流,自相触的地方攀升。飞快地流入她的金丹。 陆鸢鸢推拒的手僵住了,后脑勺犹如被打了一闷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刚才进入她身体的暖流是什么东西? 是生命值吗? 不,不是……生命值会均匀地滋养她的四肢百骸。可刚才的暖流,却精准地进了她的金丹! 那是灵力,是《媚心三式》引来的灵力。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从虚空直直砸落,陆鸢鸢睁大眼,思绪是全然烧断的,衣衫下,与鳞片摩挲的肌肤,升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从前看恐怖片,每当看到影片里的人物被杀人狂吓得呆若木鸡,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等着被杀死,都觉得是强行降智的夸张桥段。如今轮到自己才知道,当一个人处在极度的震惊中时,真的会腿脚发软,丧失对外界的反应能力。 《魅仙缘》蜀山剑派的白月光大师姐,是男人。 不,他甚至连人也不是。 她识破了殷霄竹的真面目,一下子知道了他两个秘密。 这是真真正正的秘密,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听说,被蛇绞杀的猎物都是窒息而死的。死后,身上的骨头还会碎成一段段,扎进五脏六腑。用灵力反抗,只会死得更凄惨。 这就是她今晚一时冲动、试图窥破其庐山真面目的代价。 粗大冰冷的漆黑蛇身卷缓缓游移,盘住她的双腿和腰腹。陆鸢鸢鬓发潮湿,面庞苍白,气管痉挛,耳膜里全是疯速跳动的心跳与喘息声。 可是,她发着抖等了一会儿,死神的镰刀却还未落下。 殷霄竹好像,还没有下死力。 这么粗的蛇身,若真的用力绞紧了,她的脊柱肯定已经断了。 不仅是蛇尾没有绞紧,伏在自己身上的怪物,连上半身也诡异地静止着。 ——似乎就是从她的嘴唇不小心印上他的眼皮开始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眼皮上藏了个定身穴。 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点后,陆鸢鸢的指尖微微一抖。但她没想明白关窍,便听见了蛇尾鳞片滑过地面的响声,身上的人也动了动。 不知从哪鼓起的勇气,陆鸢鸢双臂发抖,蓦然收紧,抱住那丑陋的身躯,低下头,重重地再度吻了吻他的眼皮。 像是快溺死的人,在水里碰到一个东西。不管那是救生圈还是轻飘飘的水草,求生本能都会驱使她抓住,试试看能不能救自己。 她可以摸到,他身上没有衣裳,触手都是蛇鳞,又有着不同于冷血动物的温度。眼皮也是粗粝的,她觉得自己在亲一块冷冰冰的树皮。视死如归地用唇瓣摩挲过那里,磨得有些疼,疼得她溢出泪光。 她的嘴唇再度印上去,身上的人便是一僵,再度安静了下来。 陆鸢鸢憋着气,胡乱地在他眼皮上亲了几口,双臂就蓦地脱力一松,眼前暗了下去。 她一开始以为是月亮暗了,其实不是。虽然腰肢上的蛇尾没有缠紧,可这么一大团盘在她身上,还是太沉了,她的肚子都给压瘪了下去。 惊悸与重物造成的缺氧在体内游走,到达了极限,她没撑住,双手一松,就彻头彻尾地昏厥了过去. 醒过来时,窗外已经暗下去。暮色沉淀,残月初显,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晚上。 陆鸢鸢窝在床上的一团锦衾里。纱幔床帘都垂落下来,但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烛灯,非常安静,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熟悉的家具与陈设。 这里是殷霄竹的房间。 她居然还活着,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昏厥前的事儿在眼前闪回。陆鸢鸢咬牙,面青唇白,手脚冰冷,往被子里缩了缩。 三年来,她早就知道殷霄竹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无害。现在还在闭关的虚谷真人、无辜惨死在浮屠谷里的蜀山弟子,十有八九,都和这位大师姐脱不了干系。 可对方另一个模样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 蛇蜕,蛇尾…… 殷霄竹是蛇妖?还是像段阑生那样,是人和蛇妖的后代? 因为,纯粹的妖怪是不可能修炼仙家法术的,怎么也得混入一点人类基因。 这和宗主夫人怀孕时被掳去妖界有关吗? 自然界的蛇蜕皮,一般是一年两到三次。同住那么久,她却从未察觉到这方面的端倪。 也是,蜀山人来人往,殷霄竹那么谨慎,以前肯定是避开所有人,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蜕皮的。 这次,他仓促地在她隔壁房间蜕皮,多半是发生了一些措手不及的状况,才这么不挑地点,还被她撞见了。 陆鸢鸢在被窝里摩挲了一下手心,那里仿佛还残存着蛇蜕的触感。 比起他有蛇尾,更让她不敢置信的是,大师姐这个角色居然是男人。 究竟是“殷霄竹”这个人物在原文设定里,一直都是男扮女装,还是说,真正的蜀山大师姐,早已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被一条蛇顶替了? 段阑生不是一直把“大师姐”视作白月光吗?他有怀疑过吗? 其他人呢? 蜀山宗主和其他弟子知道吗? 估计不知道吧,她和殷霄竹朝夕相处了三年多,也没发现真相。 想到这一年多来,殷霄竹经常把她抱在大腿上……喜欢盘着东西,这算是蛇的本性吗? 不止如此,因为她将殷霄竹看成是女人,所以,刚认识不久,她就在他面前大大咧咧地脱衣服…… 陆鸢鸢死死地咬住下唇,面庞发烫,有种上当受骗的恼怒。只是,这份恼怒,在生死未卜的前景下,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 系统:“叮!恭喜宿主完成隐藏剧情【苦夜】,获得终极奖励:复生资格卡一张。” 陆鸢鸢:“……” 这张卡是在暗示她马上要去见阎罗王了吗? 系统:“宿主,【苦夜】这段隐藏剧情原本的难度,并没有这么高。按正常流程,昨晚,在你发现蛇蜕并听见殷霄竹让你滚出去时,就应该及时退出去。但你没有,还走近了一步。这也就导致事态超出了【苦夜】兜底的范围。” 这时,陆鸢鸢突然察觉到,房间中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一盏烛火从远处飘到殿内,昏黄的光在纱帐上泛开。 它没有长翅膀,而是被端在一只手上。 有人来了。 没有了蛇尾,也没有了怪物似的上半身,而是一个身姿颀长的人。 陆鸢鸢后背汗涔涔的,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冷静下来。 殷霄竹不知道她练了《媚心三式》。所以,在他眼中,她目前只发现了他一个秘密。 也许就是因此,他暂时没杀她。 她未必就没有生路。 看到的没法否认,但她也不能再让局面变得对自己不利,不可以再往天平象征着“杀”的那一端多加一个砝码。 虽然心里是这么梳理的,可在看到对方的手伸过来撩开帘子时,她还是一瞬间闭上了眼。 窗户都关了,她却感觉到有风轻柔地拂过额头,那是床帘被拉开的动静。 “这么喜欢装睡?” 陆鸢鸢指节一紧,没有办法了,睁开眼,就看见床尾的人。 殷霄竹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常,穿着平日里的寝衣,站在床边,将灯放 在一个精致的灯架上,正在调节纱笼。 这个画面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但经过昨晚,陆鸢鸢对他的警惕成倍增长。他站,她躺,怎么看都对她不利,索性拥着被子,坐了起来,悄然往远处挪了挪。 好似察觉到了她躲开的动作,殷霄竹的手一顿,慢慢地朝她转过头来。 陆鸢鸢瞪大了眼。 殷霄竹的左边脸庞与脖颈,都是秀美白皙、雌雄莫辩的美人模样。可他的右边脸庞,却像是还没结束蜕皮,覆着不均匀的鳞片,糙烂而恐怖,一直蔓延到锁骨的位置。 想必,衣衫下面,也是一大片还没恢复好的皮肤,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光线甫一亮起,彼此的神态,都变得一清二楚。 床上的少女望见他的真容后,惊吓而骤然煞白的面孔、强作镇定的神态、僵硬的四肢,自然没有躲过殷霄竹的眼睛。 他却没有躲开的意思,来到床边,一只膝盖曲起,压到榻上,同时倾下腰,脸从正前方逼近她:“怎么,嫌我丑?” 半张脸是狰狞的修罗,半张脸是美丽的人类,对比鲜明。失去了黑夜的缓冲,冲击力强烈得让人不适。 陆鸢鸢脸色越来越白,受不住,转开头不想看。可下巴却被捏住了,还被大力转了回来。 她越是低头闪避,殷霄竹好像越要逼她看。身躯越来越近,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中。 看来这问题是非回答不可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要是说“没有”,是不是太虚伪了? 她自己都不信。 肩膀已经顶到了围墙,陆鸢鸢退无可退,只能给出答案:“有点。” 这个诚实又不出意外的回答,令殷霄竹脸色一黑,他冷笑一声,眼中浮现出了杀意,手上力气加重。 那杀意切肤而至。 就在他的气息几乎要贴上去时,两只小手蓦地从被窝里伸出来,从两边捧住他的脸颊,用力夹住。 她的掌心沁着汗,已经长出了练剑的薄茧。可是,相比起在他面上蔓延的鳞片,还是要柔嫩许多。 明明可以挥开她的手,可殷霄竹前探的动作还是一顿。 “你、你别故意吓我……让我看一看,让我习惯一下。” 第52章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眼皮始终在轻颤,目光从浓密的睫下抬起,飞快地瞭了他一眼,就像是耗光了勇气。小而尖的下巴藏在凌乱的衣襟后方,整个人也往被子里缩了缩。 这也是无奈之举。被堵在床上的角落里,不管往哪个方向逃,都是自投罗网,唯有把自己缩得小一点儿,才有安全感。 殷霄竹被她捧住脸,位置仍比她略高。垂目打量她,片刻后,声音辨不出喜怒:“昨晚还没看够?” 陆鸢鸢听着,脑海深处的神经上,噼啪地炸开一簇火花。 对了,昨天晚上,殷霄竹用蛇尾卷住她时,上半身可是没穿衣服的。 也是,他当时在蜕皮,哪里管得上再穿一层衣服? 那会儿事发紧急,她又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里,还真的没发现他的胸膛是平的,身材也是男人的结构。要是没练《媚心三式》,搞不好,真相就会就此漏走。 可万一殷霄竹不那么认为呢? 万一他觉得,她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了呢? “我、我没看清。”陆鸢鸢故意咬了下唇:“我就看到了好大的蛇尾巴。天这么黑,你又这么重,压在我身上,我根本就呼吸不了,肚子也疼,头还晕……” 她要暗示自己没看透他的秘密,又不能太刻意地往性别话题上带,免得适得其反。斟词酌句,最后出来的版本,听起来是越听越委屈。就好像她已经忘了自己现在处境,开始比照着过去,来控诉对方昨天对自己不好了。 听了她的话,殷霄竹须臾未语。突然,捏她下巴的手一松,顺着她的下颌,游移到她耳际。 陆鸢鸢感觉到对方的指腹摩挲过她耳后的肌肤。很凉,还有些痒,她的脖颈忍不住一瑟缩,对方修长的手指已插进她的发梢,微微用力,将她垂下的脑袋从被子的遮挡中挖出来:“一直低着头,怎么看?” 陆鸢鸢不得不再度直面他的面容,好在,连续接受了两次视觉冲击,她抗压能力已经比刚才强了许多。 不得不说,殷霄竹可以被全宗弟子叫大师姐这么多年也不遭怀疑,并非全无道理。这张美人脸,苍白清癯,可以说是英气的女子,也可以说是阴柔的男子,并不是电视剧里那些虎背熊腰、浓妆艳抹的拙劣的男扮女装。 陆鸢鸢的目光看向他右脸,左手抬起,慢慢地抚摸,一寸寸地感受那些冰冷的硬鳞怪异的触感,最后滑到他眉骨上。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殷霄竹的眼珠已经变回了温醇的茶色,与往日别无二致。但她肯定自己没看错。 昨天晚上,他冒出蛇尾时,眼珠确实是绿色的。 陆鸢鸢的手指一停,脑海里浮现起一件旧事。 三年多以前,她和殷霄竹一起困在浮屠谷的山洞里。一个深夜,这人曾悄悄离开山洞,之后,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走进来,那时他的眼珠也是绿色的。 难道——那个时候,殷霄竹刚刚蜕皮结束? 所以,他才会三更半夜,悄悄自己离开山洞,蜕皮之后又悄悄回来!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段时间,他突然灵力晦涩,还陷入昏迷,很可能不全是灵宝秘境负面buff的锅,也有他在蜕皮的原因吧。 疑惑在内心不断发酵,不知不觉,陆鸢鸢的手指已经点在他眼皮上,流连了一会儿。 殷霄竹面无表情,被碰到眉骨也不闪避,眼不错地盯着她表情的细微变化。 床帏下无风,明珠燎燎。陆鸢鸢的前胸后背都渗出了汗。她努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看起来镇定,摸完了他的全脸,想缩回手,但又担心自己的手不抵着,对方就要欺身靠近。双手往下一滑,仍轻轻抵住他的下颌。 她总觉得对方在等她先开口。此情此景,装傻是混不过去的。 殷霄竹大大方方地让她摸自己的脸,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打算等她摸完,就把她变成死人。就和打算杀人劫财的入室盗匪不怕屋主看见自己的样子是一个道理。要么就是他不打算杀她,还考虑将她纳入到自己人的范畴,那么交付一部分老底是必须的。 两个走向,两个极端。 只能赌他选后者。 陆鸢鸢黑白分明的杏眼瞅向他:“元君,你是蛇吗?” 殷霄竹异常冷淡:“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被他的话刺了刺,陆鸢鸢的手指不免一蜷,抿抿唇:“你是被蛇妖附体了?还是说,你和段阑生一样,父亲是人,娘亲是蛇妖?” 她是这样想的,殷霄竹越肯敞开心扉,就代表她活下去的机会越大。太深入的事不好问,就从浅显的开始试探。然而,不知道是哪个字眼不符合他的心意了,殷霄竹的表情明显变差了,眼神阴郁。 出乎意外的是,陆鸢鸢既没被吓退,还收回手去:“反正你等一下也是要杀我的,让我做只明白鬼又如何?” 这话说出口,她好像破罐子破摔了,眼眶变红,扭开头,难过得心灰意冷的模样:“我不问了,你要杀就杀吧,给我个痛快。我就当自己眼瞎看错人,也认错姐姐了。昨天晚上,我就不该理你,也不该因为担心你有危险就跑进来关心你……” 半晌,眼前的人眉头一动,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我有说过要杀你?” 试探到了自己最想听的话,陆鸢鸢心脏跳动加快,声音戛然而止,惊讶地转回头来,就感觉自己的下颌再度被捏住,饱满的唇肉还被对方的拇指按了按。发白,又重新充血。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对方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不过,话这么多,太吵了,还是杀了好。” 陆鸢鸢瞪眼:“别……” 话未完,对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她的手,低头咬了一口。 陆鸢鸢一吃痛,猛地抽回手来,就看见自己的大鱼际上出现了一对血洞,有暗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人的牙齿可不是这样的形状,这是蛇的齿印。他是蛇,那他有毒吗? 陆鸢鸢汗毛倒竖,捂住手,颤声道:“你做什么?” 她看见前方的人抬起了那张灼若芙蕖的面庞,门牙后,舌尖若隐若现,还沾着她的血,说:“杀你。” 陆鸢鸢白着脸,一时悲愤交加,用力地挤压大鱼际的伤口,可出来的血并没有变色。不知是不是蛇毒在迅速发作,她感觉自己手脚力气开始流逝,在最后清醒之际,她拼命对系统说“给我用复生卡”。可没等到系统应声,眼前就一黑,软了下去. 陆鸢鸢预计,等自己睁眼时,也许已经在用第二条命了。 说起来,她都没来得及问系统,复生卡是怎么个复生法,是她借尸还魂到别人身上,还是游戏重开。 鼻端嗅到一缕熟悉的幽涩香气,陆鸢鸢的神思昏昏沉沉,始终无法睁眸,却好像听到房间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我早就说了,当时杀了就好……” “留下来又不用……每次……大费周折……” 声音忽远忽近,但她好似整个人泡在冷水里,也分不清谁在说话。渐渐地,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到彻底清醒时,陆鸢鸢发现自己依然在之前的房间里。目光从迷蒙变得清醒,她抬起手,瞧见大鱼际上的牙印还在,只是已经止住血了,像是两颗小痣。 所谓的复生资格卡不会这么坑吧?直接给她续命到断点了吗? 要是敌人杀了她没走,留在原地等她醒来,当场给她补一刀,那这复生卡不就白用了? 系统:“宿主,【复生资格卡】并没有使用,你没死。” 陆鸢鸢:“……” 她懵了一下,迅速爬起来,检查了一下各项数值。果然,【武力值】、【灵力值】没变,【生命值】在安全范围内,一点也不像下一秒就要毒发身亡。 “醒了?” 屏风处传来一个声音,陆鸢鸢蓦地抬头,发现那儿倚着一道颀长的人影,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靠在那里的。见她呆呆地望过来,殷霄竹的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面上没有了戾气。 陆鸢鸢将手藏到身后,鼓着脸,问:“你不是要杀我吗?我怎么没毒发?” “只要我没事,你自然不会有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鸢鸢轻轻地抠住大鱼际的伤口,惊疑不定。 难道这不是普通的蛇毒,而是一带一的限制?只要殷霄竹活着,她就不会有事。他死了,她也得死。 这样一来,她便会自发地去替他保守秘密,维护他的利益。 看来,殷霄竹暂时对她没有杀意。可他也不可能放一个知道他秘密的她在外面大摇大摆地走,那么给她戴上隐形的镣铐,是相对温和的做法。 虽然受制于人很不甘心,但殷霄竹在原著可是活到了最后的。所以,这威胁加在她身上,等于没有。 这么说的话,她岂不是不痛不痒地过了一关? 当然,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测。殷霄竹肯定不会解释的。 陆鸢鸢回想起来,她之前问的那两个问题,殷霄竹全回避了。 此人城府极深,并不是那种愿意敞开心扉、只要别人起个话头就能倒三天三夜苦水的人。想从他嘴里撬出秘密,估计很难。 第一次没回答,就没必要问第二次了。 殷霄竹的视线在她脸上略停了停:“过来吧,替我梳头。” 担心对方改变主意,陆鸢鸢敢怒不敢言,不太情愿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她没发现自己嘟起了嘴。 殷霄竹在镜子前落座,从昨夜开始,他便一直散着发。陆鸢鸢木着脸,来到他身后,拿起一把小梳子。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殷霄竹不像别的姑娘那么热衷于收藏饰品。宗主的女儿不可能缺钱花,可他甚至没有梳妆匣子。 还有,第一次触发【苦夜】剧情时,她去问他借月事带。殷霄竹拿给她的却不是大家用的那种……她那会儿还以为他生性慷慨,原来真相是他根本不懂女人的那些事。 蛛丝马迹原来一直断断续续地存在过。只是因为《魅仙缘》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基于对原著的信任,即使她偶尔觉得不对劲,也从来没有往“大师姐是男人”这么荒唐的方向去猜测。 陆鸢鸢梳着手中柔滑漆黑的一把头发,心里又是恨又是气恼,渐渐连肚子都不舒服了起来。她虎着脸,没吭声,给他束好发,将梳子放在桌上。 身子隐隐不适,力气一下没收住,梳子撞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陆鸢鸢转身,轻轻压着肚子,手腕就被抓住了,整个人被抱到了他的腿上。 放在以前稀松平常的事情,可知道他性别后就是另一回事了。陆鸢鸢僵了僵,不想再和他亲近,立刻想弹起来,却被摁住了:“哪里不舒服?” 陆鸢鸢想伸手去推,却又在半空停住。 殷霄竹似乎把她的僵硬和不配合理解为了别扭。 不过,这是不是证明了——对方已经信了她没发现他是个男人的事实? 这就是他暂时放了她一条小命的原因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陆鸢鸢忍住了挣扎的冲动,继续坐在他怀里,别开头,闷声道:“肚子疼。” 殷霄竹垂下头,扼住她的手:“我看看。” 陆鸢鸢捏了捏衣角,没办法,只好将衣服卷起了一点让他看。醒来这么久,她自己也是第一次看,亦是微微一惊——原来她的肚子真的瘀了几块,看形状,应该是前天夜里被蛇尾压出来的。 察觉到他想碰,陆鸢鸢急忙将衣服放下去,挡住他的手,说:“你手凉,别碰我。我自己涂点药就行了。” 殷霄竹的手一停,转过眼,从镜子里看她的耳朵,若有所思. 蛇蜕皮都有尴尬期,殷霄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暂时的。说不定,就是因为她的介入,他的蜕皮期才会拖长。 他这个模样,自然是见不了人的。所以,一直对外谎称闭关。同时,他也没有让陆鸢鸢离开自己视线,也是真的多疑。 不过,殷霄竹也不是一天十二时辰都要盯着陆鸢鸢。日子过了三四天,陆鸢鸢明显感觉到,他变得越来越嗜睡。大部分时间都将自己缩在浴池里,也许是蜕皮快要结束了。 这一天,他更是一直没有醒来过,在床上酣睡。 就是在这时,陆鸢鸢意外地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隔着门扉与结界,仍能清晰辨认出那是齐怅温厚的声音:“鸢鸢?” 他似乎先去敲了隔壁的房间门,察觉到没人,而门锁上还有灰尘,才移到了这边,低声道:“鸢鸢,你可在里面?” 陆鸢鸢打起精神来,一咕噜就跑到门边:“我在。” 日光勾勒出齐怅的身影:“大师姐可还在闭关?” 陆鸢鸢回头瞥了屏风暗处一眼,低低地“嗯”了声。 门外的齐怅顿了顿。 大师姐的秉性,他算是了解了几分。况且修士闭关,向来提倡独处一室,方可静心。他见陆鸢鸢房门上的灰,就知她有几日没回去过自己房间了,一直待在大师姐房中,未免有点反常,便问:“大师姐和你都没事吧?可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陆鸢鸢的唇动了动。 在这一瞬间,有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她原以为殷霄竹给她下了一道镣铐,一切就会如常。可没想到他这三天一直不放她出去,她现在也开始不确定,殷霄竹蜕皮后,会不会继续关着她。 现在殷霄竹睡着了,如果,如果她现在立刻向齐怅说明情况,让他叫人来帮忙,会不会是一条强 力破除困境的出路? 陆鸢鸢的内心激烈地挣扎了一会儿,拳头慢慢松开:“我们没事。” 还是再等一等吧。 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见她如此回答,齐怅的疑虑也就暗下去了。陆鸢鸢回过神来,问:“道君,你找元君有事吗?” 齐怅沉声道:“是宗内有几个弟子中了毒,师尊让我请大师姐过去看看。如若大师姐醒了,劳烦你替我告知一声。” “我知道了。” 等齐怅走了,陆鸢鸢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喉,走向房间内,就对上了一双没有半点睡意的清明的眼。 陆鸢鸢步子一顿。 殷霄竹坐起来,完全地撩起了床帘,他一站起来,光线落在面上。陆鸢鸢仰起头,看见了他此刻的面庞。 恐怖的鳞片已尽数消失,丝毫看不出蜕皮的痕迹。 那张面容素净秀美,脖颈修长,与往日一模一样。 整个人也仿佛破茧了,浑身舒展。 那双茶色的眼珠子看向她,陆鸢鸢心头一跳,转身去衣柜那边取了衣物,手指忍不住捏紧衣裳,后背犹在阵阵发凉。 这人居然醒着。 恐怕,从齐怅敲门开始,他就醒了。 之所以默不作声,一直在装睡,听她和齐怅说话,算不算也是一种试探? 试探她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找外界告状。 如果她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他是不是会直接杀了她了事? 唉,这么一比起来,当初答应段阑生一起去凡人界,或许还会轻松些。 ……好在,和他独处的日子,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了。 或许也知道自己这次“闭关”太过突兀,刚恢复过来,殷霄竹就应了师尊的命令,直接去找对方。 当然,他把陆鸢鸢也带上了。 来到了丹青峰的一处药庐里,陆鸢鸢看见丹青峰的好几个重要人物都在,不仅如此,就连很少在人前露面的蜀山宗主也在。原来,躺在床上等候解毒的是宗内重要的亲传弟子,怪不得那么多重要人物都来了。 陆鸢鸢连忙冲宗主行了个礼。宗主点点头,并未对她多加关注。 陆鸢鸢站直身,看到殷霄竹走到了屏风内,她站在外面,悄悄打量这个男子。 其实他长得和殷霄竹并不像。看来,后者应该是更像其母。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宗主!” 殿内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一个弟子皱眉:“什么事?不要在这里喧哗。” “我们接到了凡人界的急报!”闯进来的弟子告了声罪,就急急地道明来意:“半月前下去的弟子有半数在雍国境内失去了踪迹,急报请求我们调派多几个丹修、剑修下去支援。” 众人同时愣住了。陆鸢鸢也懵了懵,紧接着涌出的却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的吃惊。 方才她便在担心,等殷霄竹结束了蜕皮,还不肯放她自由活动。而且,对方这些日子仍将她抱在腿上,还会将一些穿衣服的事情交给她做。若是不拉开距离,她真的怕自己某一天的反应会瞒不住,漏了底。 她想的办法是去接任务,尽量不留在蜀山,给自己喘息空间。时间久了,殷霄竹应该就会明白她嘴巴很严实,无意和他作对,揭穿他的秘密。 但问题是,迈出去的第一步,也有可能会被干扰。 眼下,不就有一个绝对不会被阻挠、时间比一般任务要长得多、更不会被殷霄竹跟随的好机会摆到了眼前? 陆鸢鸢立刻开口,冲到空地上,生怕别人和她抢似的:“宗主,我愿意去!” 第53章 此处本无人在意站在角落里的陆鸢鸢,直至她石破天惊般吼出一嗓子,所有视线刷地聚了而来。 这座大殿筑于丹青峰中,阶梯、地板都是如云白玉,纹路浮突。陆鸢鸢一边毛遂自荐,一边挤开人冲到中间,险些被绊了绊。好在,从旁伸来一只手,托了托她的手肘:“当心,别着急。” 陆鸢鸢冲扶她的齐怅丢去一个感谢的眼神,正了正色,走到人前。 她进来这么久,这还是蜀山宗主第一次正眼看向她,挑眉:“你是……” 虚元子微笑地接了下去:“你是那个用了三年就结丹的外门弟子是吧?曾是凡女,也是霄竹的仆役。” 好苗子在哪里都抢手。作为丹青峰的主人,虚元子也并非真的两耳不问世事,向来会在外门弟子中寻找好苗子,在招收亲传弟子之前,先提前筛一筛。 前两年,陆鸢鸢不曾进入他的法眼。自她结丹后,他才关注到这名凡女的存在。 陆鸢鸢用力颔首,并行了一礼。 虚元子微笑:“你还不知凡人界发生了什么状况,怎么就自动请缨要接这个任务了?先听完急报再说也不迟。” 那名传来急报的弟子得令,立刻解释了凡人界的事情。 原来,前面一行弟子去凡人界后,追寻到邪祟之气最浓之处,在雍国、燕国两军交战的地方,主要在雍国境内。 换在平时还好,如今两国打仗,情况就变得复杂了许多。从遁入仙门的那天开始,他们与凡人界的势力斗争已经无关了。按规矩,不该随意站队或插手凡人界国家的政治斗争。这和他们是否肯为其中一方拔刀无关,只要他们的存在被大肆宣扬出去,就可能被利用,并对战局造成影响。 在许多年前,凡人界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有一行修士为了除祟,来到某个正与敌国交战的小国里。那小国国主故意放出消息,宣布自己有上天庇佑,得神人相助,一时间,胜利的天秤开始往他的方向倒去。他的敌人嫉妒交加,为了将修士给引到自己这边来,竟用无数老百姓的血肉去自己投喂出一只妖物,最终酿成惨剧,险些就收不了场。 所以,之前的那行弟子,去到雍国也并没有大摇大摆地亮明身份、找凡人借力。行事十分低调。大约是三天前,几个灵力最高强的剑宗弟子在调查中突然断了音讯——其中包括段阑生。以通灵法宝也无从打听到他们的消息,余下的人才速与宗门联系,请求支援。 陆鸢鸢听完,一点也不退缩,还振振有词:“宗主,真人,让我去吧!我来到蜀山只有三年多,前十五年都是凡人,还在雍国生活过,对那里的状况比较熟悉。身为蜀山弟子,这种时刻我必须加入。” 蜀山宗主一颔首:“难得你有这份心,也有份好胆量,那……” 但他的话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父亲,事态不明,事关重大,我认为,稳妥起见,蜀山应该派更有资历和经验的亲传弟子下去。” 殷霄竹不知何时从内殿走了出来,显然全程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目光微沉。 他的担忧也有道理。见大家好像有点被说动了,陆鸢鸢一咬牙,恳切地说:“宗主,真人!我想去凡人界,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我的好友段阑生也在这次队伍里,他眼下失踪了,我很担心他,也无法坐在蜀山干等,请让我也加入补给队伍中。我想为他做点什么!” 两害相较取其轻。合法外派去凡人界,待上几个月,让时间去冲淡这诡异的状态吧。 她一口气说完,才用余光瞥了眼远处的殷霄竹。 似乎是从她后面说出这段话开始,殷霄竹的神色变得更为难看,盯着她,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兆。 好在,如陆鸢鸢预测的一样,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蜀山又急着选人出发,果然,很快主事人就都点了头,让她随队。殷霄竹需要留下来为床上重伤弟子解毒,恰恰是这段时间不能离开蜀山。他也阻止不了她跑掉。 齐怅倒是被指派了同行。 有了齐怅,陆鸢鸢多少安心了点。她垂下眼,略微心虚地攥紧拳,躲开了远处那双茶色眼珠,快速跟在齐怅背后走了出去。 这次去支援的弟子共有五人。因等会就要出发,大家都回去收拾东西。好在,陆鸢鸢平时的法宝都收在储物戒里,她回去拿了自己的剑,就能出发了. 阔别凡人界近四年,陆鸢鸢想象不了那里成了什么样 子。 但想不到,他们才下到凡人界,尚未降落至地面,就先遇到了一波冲击。这波袭击虽未伤及他们,却将几人分散开来。 把麻烦解决后,时机不太好,天已经黑了。 陆鸢鸢落到地上,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落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入目所见,都是漆黑高大的树干影子,一轮缺月挂在枝头,风声呜呜,山坡上,有人腰那么高的杂草沙沙摇晃。 大抵是体内有灵力,陆鸢鸢虽落单,也不惊慌,打算先和大家汇合起来——他们已经约定了,若是落单,就去最近的一座城池汇合。 就在这时,她吸了吸鼻子,突然在风中,嗅到了一阵极浓的腥味。 味儿就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就在这个杂草丛生的土坡下。 “……” 除了血腥味,似乎还有一道很不显眼的,断断续续的气息声。 陆鸢鸢迟疑了下,单手握住剑柄,靴底碾过土坡,悄悄地拨开草丛,借着在夜间极好的目力,她看见坡下倒着一匹死马。 此马的体型极大,神骏无比,腰腹上中了数箭,跟刺猬一样,马蹄亦被削掉一个,身躯刀剑砍伤无数,惨不忍睹,似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它分明已经死去,不该有呼吸声的。 陆鸢鸢有些不忍地蹙眉,绕着马走了一圈,终于看到,马腹下伸出了一只手。 马腹下压着一个人。 那只手沾满血污,修长而宽大,还戴着铁质的护腕,显然是士兵。 而四周找不到他的同伴。 从此情此景来推测,应该是这匹马驮着它的主人,从某个尸山血海里杀出重围,跑到了这个地方,才不支倒地。底下的仁兄估计还没死,不过,要是没人发现,按他这出血量,还一直被这么重的东西压着,他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 两国打仗,军士生死有命,这是他们手上沾上鲜血的代价。陆鸢鸢没打算插手这人的生死,只是顺手帮了个忙,将死马拖到一旁。接下来,活不活得下去,就看这人的造化了。 当马身被推开,底下的人被翻过来,露出了一张血污斑斑的脸。 陆鸢鸢定睛一看,眼眸霎时睁大。 此人身着厚重甲胄,高大健壮,小麦肤色。 狭目丹唇,轮廓立体,英气十足。 越鸿。 正是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越鸿! 她是想知道越鸿的现状,可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她完全没准备会在这里见到故人。 他怎么会单枪匹马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沉重的马匹一从他身上挪开,呼吸通畅了,他痛苦的喘息声变得更大,血也同时流得更多。陆鸢鸢见他甲胄缺了一角,急忙伸手进去,摸了一下,他腹部衣裳已经被血染得湿透,果然有很深的伤口。 与三年多前相比,越鸿变化颇大。不光是外形长大了许多,更多的变化都在无声中——不再单单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繁华王城里那俊朗跋扈的三皇子,是在荒凉边关的厮杀中活下来的独狼。 他的眉上还有一道不明显的疤。 发现这个人是越鸿后,陆鸢鸢的心态立刻就变了,怎可能还袖手旁观。没时间想别的,她立刻从储物戒翻出一颗止血丹药,塞入他干裂的唇里。 ……嘶,他是狗吗?怎么昏了都不松口,牙齿咬得这么紧。 陆鸢鸢满头是汗,蹲在地上撬他牙关,还是不行。没办法,只好先将丹药嚼碎了,再喂给他吃。就在这时,陆鸢鸢藏在鬓发下的耳朵一动,听见风中一丝怪响。说时迟那时快,她猛地扬起手,在背后的空气里一抓—— 嗡! 她掌心凭空多出一支羽箭,长箭的箭杆和尾羽还在颤动,箭尖离她咽喉只有半寸! 若是反应慢了半秒,又是凡人,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 陆鸢鸢惊怒交加,回过身去,就看见远方的黑夜里,出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戴着头盔,穿着铠甲,似乎是士兵。 那人冲她放了一支冷箭,似乎没想到陆鸢鸢居然没倒下。因夜色蒙蔽视野,他看不清陆鸢鸢是怎么躲开箭的,一愣后,就不信邪地再度朝她拉开弓。 人若犯我,怒上心头。陆鸢鸢的手咔一声捏住箭杆,想也不想,将箭反掷过去。 箭中注入灵力,隔了数十米远,竟也直直地扎进了那人的心口! 那人痛叫一声,扑一下倒了地,再无声息。 陆鸢鸢手腕发抖。她深吸口气,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一样,望向自己的手心。 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徒手抓住一支箭,而她现在,除了手掌的肌肤被摩擦得有点烫之外,就没有一点损伤了。 不仅如此,刚才,她甚至还听见了箭矢穿过空气时,尾羽嗡动的节奏。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凡人界的攻击变得这么缓慢、迟钝,一切都像调了慢镜头。 在修仙界待了三年多,她并未觉得自己有多大进步。原来都是对比出来的。因为在蜀山,她的确只是一个普通弟子。也因为她面对的都是战力超模的修士。 直至回到凡人界,修士与凡人天堑般的差距,就此彰显。 这里的武器,没有了仙力的加持,原来都如此不堪一击。难怪原著要将凡人界和修仙界分隔开来,也不让修仙界干涉凡人界的发展,否则,这个世界的战力系统就要乱套了。 陆鸢鸢紧了紧拳头,环顾四周,暂时看不见什么威胁了。突然,她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咳嗽。 仙丹起效这么快,他这就醒了? 陆鸢鸢精神一振,感到了一点安慰,关切地探头道:“越鸿,你……” 话未落,她的衣领被一只大手揪住,整个人被拖到了其甲胄上。同时,脖颈上还横了一把匕首,看见一双赤红而虚弱的眼:“你是何人?” 陆鸢鸢的手撑住他的胸口,与之对视。 因为失血,越鸿好似有些迷茫,视野也很模糊。以匕首威胁她乃是本能。眯着眼望了片刻,眼前的人影才聚焦。似乎认出了她,越鸿的瞳孔猛地一缩,盯着她许久,脸色渐渐灰败,干裂的唇自嘲地一扯:“……你死了……” 陆鸢鸢愣了愣。 “我也……死了。” 当一声,匕首落地。 越鸿横着身子,昏过去了。 陆鸢鸢:“……” 这家伙是把她当成阎王殿的鬼了吗? 第54章 也是,三年前,她可是当着越鸿的面被发妖卷走的。越鸿也许不知道那种妖物是什么,但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被它卷走了,十条命都不够用。 算了,现在不是纠正他认知的时候。这个地方随时有人放冷箭,不宜久留。等他之后活过来了,自然会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系统:“叮!恭喜宿主触发隐藏剧情【皇子】,请选择【救】或【不救】。” 上一次触发的隐藏剧情已经够她受的了,陆鸢鸢见到这玩意儿只想绕路走,一摊手,说:“我选哪个有区别吗?越鸿是备选男主,怎么都死不了的。” 系统:“当然不。若你选择不理会,越鸿将在明天死亡。” 陆鸢鸢愣住了,生出一肚子疑问。不过,系统这么说,一定不是在骗她。她当即说:“救!当然救!” 余下的事儿等到了安全地方再想。陆鸢鸢在越鸿身上布下一道结界,拾起落在脚边的匕首,四野昏黑,鬼火狐鸣。沉沉暮霭笼罩着荒野,她伏下身体,小心地爬上土坡。 杂乱的野草中,趴着一具尸体,正是刚才那个无故放箭的人。他的胸膛被箭贯穿了,血渗进土壤里,看不真切。不过,这人身上套着一件布甲,手佩炼铁护腕,不难辨认出,乃是一个士兵。 只就是,他身上没有标识出所属国家的印记。 这家伙是雍国的士兵还是燕国的士兵?若是后者,那就麻烦了。因为这个人没骑马,要么说明他有同伴,要么就是在步行能到达的距离里,立着燕国的营帐。 陆鸢鸢用匕首轻轻挑开满地乱草,正打算细看有没有有价值的东西,忽然瞥见这家伙腰间挂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因天光太暗,陆鸢鸢初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她的后背蓦地冒出一阵寒意。 这是……人头。 四个人头跟西瓜似的挂在男人腰间,灰白的面皮定格在惊惧与绝望里。有老有小还有女人,老的古稀之龄,发须皆白。小孩看着才是刚会走路的年纪。几只苍蝇萦绕在在他们齐脖切断、血已流干的创口处,嗡嗡飞舞。 错愕过后,就只剩下深深的恶心和反胃。 虽然不是古人,她也有基本常识。没有军队会招这种老弱妇孺做士兵,这四位肯定是平民。 再结合这士兵刚才问也不问就对她放冷箭的行为,多半……是在滥杀平民。 陆鸢鸢捏起鼻子,又找了一下,在这人的腰上找到一个水囊和布袋。拔开水囊的塞子,伸手一扇风,一股浓浓的烈酒味儿飘了出来。 忧心越鸿那边的状况,陆鸢鸢将东西收入储物戒,就迅速地离开了这儿。 多亏自己已经学会御剑,没有马也能日行千里。无奈的是,越鸿实在太高大了,人也重。陆鸢鸢把他背起来,踩着剑,飞高了维持不了平衡,飞低了,他那两只鞋头镶了铁块的靴子就会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泥痕。 下来凡人界之前,他们最后得到的情报是段阑生等人失踪的地方离襄城很近。襄城位于雍国的控制之下,她和齐怅一行人也是约了在北面的襄城相见。往北走准没错。 陆鸢鸢如小蟹扛巨石,吭哧吭哧,紧赶慢赶,在天微微亮起来时,终于带着越鸿跑到足够远的地方,在一处开阔又有树木石头遮蔽的小河旁边停下。 陆鸢鸢松开手,本来想温柔点儿,哪知手心出汗,滑溜了下。只听“咚”一声闷响,背上的人就猛地栽了个倒栽葱,不省人事地呈大字形躺平了。 完蛋,太用力了! 陆鸢鸢一拍脑袋,赶紧过去查看越鸿的状况。 河岸上,空气湿润,郁郁葱葱的青草没过足踝。灿烂的阳光洒在水上,犹如金箔晃动,偶尔有黑影在水中流过。 喂下仙丹后,越鸿腹部的伤口已不会再大量出血。但因为行进期间的颠簸,伤口不断受到挤压,陆鸢鸢断断续续地感觉到有热乎乎的湿腻液体从他的铠甲里渗出,流到她背上。 这会儿,借着明亮的光线,陆鸢鸢定睛一看,发觉越鸿的状况比她估计的还不妙,唇瓣发白,起了干皮,俊脸泛着诡异的潮红,她一凛,伸手触他的额头,很烫。然而,把脉却不像是发烧的症状。 陆鸢鸢疑惑地后退一点儿,扫视他全身,再看看天空,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太热了! 骄阳明烈,热浪滚滚。此时的温度有近四十度。凡人将士用不了护身法宝,也张开不了结界,为了抵御战场上的刀戟,只能用土方法——把铠甲往又厚又重的方向打造,一套穿下来重逾百斤,还密不透风。越鸿现在就跟罩了个铁桶在蒸桑拿似的,再这样下去,他得中暑了。 陆鸢鸢连忙动手去解他的甲胄。因为没解过这类衣服,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铁钩和系绳,分别拽下他的甲胄、战裙。一将东西拆开,一股炙热潮闷的气息就扑鼻而来,有汗水捂久了的酸臭馊味,也有血干后的腥味。 呕! 陆鸢鸢没忍住,嫌弃地屏息,后仰身体。等这股味儿散去一些,她才给越鸿检查身体。他露在铠甲外的皮肤都只是小擦伤,不成问题。唯一伤口便是在腰胯处。 血糊糊的一团,血痂黏在他破损的里衣上。这样看不清,陆鸢鸢三下五除二,撕开他那打成死结的裤带,把裤子往下一拽。 年轻男子的身躯灼热结实,肌肤呈小麦色。砖块似的腹肌整齐地垒在腹上,人鱼线清晰可见,凸起了淡青色的血络。 这伤口看起来是被某种长兵器捅伤的,好在没有伤及脏器,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处理起来容易得多。陆鸢鸢微微松了口气,拿出刚才收缴来的那壶烈酒,摆到旁边,再从储物戒里找出了一只小锅,准备沸水消毒,给他做个缝合。 一边做准备,她一边开始思索现状。 奇也怪哉,原文这么一篇雄竞玛丽苏文,什么天劫、仙妖、战争、宫斗,都不过是谈恋爱的背景元素罢了。每个备选男主都是千金不死之身,即使有性命危险,可以搭救他并与之产生感情进展的也肯定是小若。 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越鸿需要炮灰干预才能活下来的状况? 就在这时,越鸿的手指头猛地一抽搐,闪电般睁开眼眸。却一下子接受不了阳光照射,被刺激得流出了泪水,只能闭上眼。 “你别急。”陆鸢鸢好心地伸出手,给他挡住射在眼睛上的光,问:“能听见我说话吗?” 越鸿:“……” 他重新睁眼,目之所及,是一片湛蓝的天,以及一双盈满担忧的杏眼。 越鸿剑眉拧起,没有回答。过了一阵,似乎是不喜欢这样躺着和人对话,手臂一用力,撑起身体来,又晃了晃。 陆鸢鸢“哎”了两声,阻止不了,只好搭一把手,让他靠在石头上:“行了行了,先别乱动。我去河边装点水……不是给你喝的,我知道你口渴,但你现在还不能喝水。” 她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抚。 越鸿疲惫地靠在石头上,瞥了眼自己手臂,不置可否。等陆鸢鸢一转过身,他就游魂似的拿起了近在手边的壶,灌了一口。 下一秒,“噗——”一声。 一口火辣的烈酒,呛到喉中,全喷了出来。 猛烈的刺激,如一根尖锥扎入大脑,瞬间将他飞到天外的三魂七魄狠狠打回体内。 越鸿弓起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腹肌一收紧,牵扯到伤口,痛得他一个激灵,伸手去压胯骨。可是,这一摸,却发现手感不太对。 越鸿缓过了喉头的辣意,眼眶血红,低头望去,就看到自己的腰带已被暴力地撕烂了,裤子也褪了下去。 越鸿:“…………” 这时,一只小手猛地从旁伸出,抢过他手里的酒壶,怒气冲冲道:“越鸿!你找死是吧,我让你别喝水,酒也不行!” 越鸿僵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少女生龙活虎地站在他跟前,叉着腰,怒目相视。 从来没有人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但在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已不在这壶被夺走的酒上了,盯了她半晌,他哑声道:“陆……鸢鸢?” “不是我还有谁?你不会以为自己还在见鬼吧。”陆鸢鸢叹了口气,将那壶酒放到旁边,伸手点了点他的心脏位置,说:“放心,你还活着,我俩都活着,你看,你这里还在跳……” 话音刚落,陆鸢鸢的领口突然一紧,被他拖了过去。紧接着,她胸前一重,压上了什么重物。 陆鸢鸢:“…………” 越鸿的脑袋钻入她怀里,将耳朵贴在她胸上,听了片刻,似乎嫌弃底下丰软的脂肪碍事,听得不真切。他还皱眉,用力地往里碾压了下,热乎乎的鼻息喷在她肌肤上。 陆鸢鸢呆滞地看着他这粗鲁的举动,脸庞逐渐憋红,红了又青,青了又黑。 下一秒,“啪”一下响亮的耳光声,响彻空气。 第55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一巴掌扇下去,惊飞溪边无数鸟雀。 越鸿俊脸一偏,脸皮上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不知道这是不是堂堂雍国三皇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甩耳光,越鸿居然没有发怒,仿佛还些没回过神来,抬手捂住面颊,怔怔地看着她。 刚才被这家伙拖过来时,陆鸢鸢的膝盖无处着地,匆忙间,只能和越鸿的大腿错开来跪立。此刻,她的大腿与他的紧紧相贴,只隔着两层衣衫,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常年骑射而长出的紧绷健壮的肌肉。也因这个姿势,她现在比他高。 陆鸢鸢不高兴地板起脸,俯视他,问:“脸疼不疼?” 其实她的手掌也震得发麻,不过,她没表现出来,只是把手背在身后,悄悄地搓了搓,舒缓那种感觉。 越鸿怔了一下,点头,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就说明你不是在做梦。”陆鸢鸢瞪眼,伸出手,捏住他的脸颊,往两侧一扯:“你给我清醒点!” 以前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但要天天装成低眉顺眼的和亲公主,还不知挨了这家伙多少次的捏脸。这下,她终于能将他的脸皮搓圆按扁,挺直腰板地报复回来了。 只是,论手感,越鸿这张脸可没有她的好捏,骨多肉少。还是她更吃亏。 不过,才一会儿,她的手就被按了下去。越鸿圈住她的手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还活着,那你这三年多都去哪里了?” 越鸿是凡人界的皇子,还是这场战争的其中一股势力。按蜀山低调行事的规矩,尤其是,这趟行动还有齐怅等人同行,她不该说自己是蜀山修士。 不然,等她和大部队一汇合,越鸿肯定猜得到和她一伙的人全是蜀山修士。 她倒是愿意相信越鸿不会害她,不过,他始终是雍国皇子,三年前,他放她走的前提也是不背弃自己的国家。一下子把同伴的身份都漏底,似乎不太好。 陆鸢鸢思索了下,膝行后退,从他大腿间离开,才晃了晃自己仍被攥住的手腕,说:“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先松开我,我一边给你包扎伤口,一边说吧。” 越鸿迟疑了一下,扫视四周,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吐出一个字:“说!” 陆鸢鸢从河里装了一锅清水,背对越鸿,架起火堆,烧沸了一锅水,再将纱布扔进去煮沸消毒,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晚上,我被妖怪卷走后,本来也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没想到中途遇到一个世外高人,就这样得救了。不过,我也在那只妖怪手里中了毒,好在那个高人心肠好,把我带到一个世外桃源,一个老人家给我治好了伤。正好,那段时间,凡人界在大肆搜捕我,我就干脆在那里待着了,今天才第一次回来雍国。” 越鸿眯眼:“什么世外高人?世外桃源?” 陆鸢鸢叹息一声:“唉,这个你就别问了,我也想告诉你,可我已经答应了高人和老人家,不能乱说的。” 越鸿:“……” 不想让他刨根问底,恰好东西煮好了,陆鸢鸢赶紧打住了他的话头:“好了好了,我要开始给你清洁伤口了,还要缝针。” 经过方才一轮拖拽,越鸿的裤子上提了一点儿,又挡住腰了。 看见陆鸢鸢毫不羞涩地伸手,勾住他的裤腰带,往下拉去,越鸿眼角警觉地一抽,闪电似的出手,挡住她的手。但下一秒,“啪”一下,他的手被狠狠打开了:“不许捂!” 越鸿轻吸一口气,脸色黑了,死命拽住裤头,咬牙切齿:“你是不是女人?!” “我是啊。你要是不自在,把我当成石头也没问题。”陆鸢鸢丝毫不恘,盯着他,说:“我辛辛苦苦地把你从那么危险的地方背到有水的地方,你以为我就是图好玩吗?” 顿了顿,她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还是说,其实你只是在怕痛?” 越鸿的脸色微微古怪,手指动了一下,听了她最后一句,手直接松开了,冷冷一笑:“开什么玩笑。我会怕痛?” 话没说完,腰腹已一凉,胯已经露出来了。 越鸿:“……” 陆鸢鸢拿起一旁的烈酒,晃了晃。好在,越鸿只喷出一小口,没有太浪费,里头还剩一半。她拔出塞子,叮嘱道:“我现在要给你清洁,会有点疼,你忍着。” 越鸿闷不吭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自己说的不怕痛。烈酒冲洗伤口时,陆鸢鸢明显看见他的腹肌绷紧,大腿都抽搐了下,十指也都用力地插进了草地里,却始终没叫痛。 陆鸢鸢知道他痛,更不想拖延,手脚麻利地拿出已煮过的棉线针具,弯着腰,开始他缝合伤口。为了转移越鸿的注意力,她说:“我知道雍国和燕国起了战事,你怎么会一个人倒在那里?没有人保护你吗?” 听了越鸿讲述,她才知昨夜他在带军回城修整的途中,在山谷里遇到一场险象环生的埋伏暗算。越鸿的亲卫皆已身死,只有他冲出了重围。 等越鸿讲完,缝合也就结束了。他满头大汗,喘了口气,问:“帮人治伤,也是你从那位高人处学到的本事?” “对。”陆鸢鸢垂着脑袋,认真地打结。 最痛的时刻已经过去,越鸿靠在石头上,望天片刻,才往下方瞥了眼。刚才陆鸢鸢给他倒酒,因没有将裤子全脱了,裆部不可避免地全被淋湿,烈酒香气扑鼻,掩住了汗味,湿淋淋地勾勒出大腿附近的轮廓。 越鸿一顿,有些不自在地屈起另一条腿,身躯微微前倾,手肘搭在膝上,仿佛满不在乎地移开了目光。 陆鸢鸢的注意力都在他腰上,没发现他的异样,给他包扎好了。沉重的甲胄是不可能再穿了,她将护心的皮甲丢给他,决定道:“你歇一会儿。这个地方正好有东西遮挡,晚一点我们再出发。” 越鸿没有与她犟,倦怠地闭了眼。 陆鸢鸢埋了染血的纱布,在河边清洗自己的工具。余光突然注意到,几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佝偻着背,背着水壶,过来河边喝水,似乎是附近的村民。且大多数都有残疾,有的没了眼睛,有的断了胳膊。 陆鸢鸢想和她们打听一些消息,观察片刻,见她们确实是普通的老妇人,才主动站出去:“各位婆婆……” 孰料,一听见陌生人的声音,老妇人们竟如惊弓之鸟,抖若筛糠。 发现陆鸢鸢只是个妙龄小姑娘,大家才没那么惊惶。 陆鸢鸢忙安抚道:“婆婆们别怕,我只是想和你们打听一下,从此地去襄城,要多长时间?” 老妇人们面面相觑,还是一个看起来最大胆的说:“远着哩,往北走,要翻过几座山。” 陆鸢鸢皱眉。这么远? 而更让她惊讶的,还是接下来听到的话。 几个老妇人一听到她描述的那个士兵,就都白了脸。 原来,自从两国开战,很多人躲进深山,做了山匪。山匪数目就开始成倍增长,着实给官府造成了不少麻烦。官府就下令士兵剿匪,只要有一颗人头就能得赏。有些士兵便开始动歪门邪道,进村子扫荡,挑无辜的百姓下手,砍了头,再说他们是山匪窝里的人。 陆鸢鸢听得一阵恶寒,回忆起昨夜看见的那四颗头。原来,那个放冷箭的是想拿她的头去换第五份赏钱! 果然,战争是滋生罪恶的温床。她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已经乱成这样了,越鸿想必也不知道。 一个老妇人瞥见从石头后露出的越鸿的一侧臂膀,叹了一声,劝道:“你有男人,那你们就快跑哩,想办法去襄城,士兵就不敢乱杀人了。” 陆鸢鸢愣了愣,想反驳越鸿和她不是那种关系,思索了下,还是闭了嘴。 算了,省口气吧。反正越鸿也睡着了,她没必要解释。 老妇人们打了水,很快就走了。陆鸢鸢坐在河边树荫下打坐,却有点静不下心。她抬头,看着明媚的天空,心头好似笼罩着一层阴云。 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可它太真实了。当她直面一些作为现代人无法见到的残酷与血腥时,无法不对那些无辜的人们产生恻隐之心。 两个时辰后,日头偏移,逐渐没那么热了。麻烦的事儿换了一件——越鸿发烧了。 高烧,昏迷不醒。 凡人和修士,还是太弱了。越鸿的体格已经比普通人强壮许多。吃过仙丹,又及时处理伤口,还是避免不了局部炎症反应。 陆鸢鸢当机立断,立刻照葫芦画瓢地背起越鸿,往襄城赶去。她把越鸿的甲胄塞到了储物戒,没了那套甲胄,速度本该快很多。无奈,才走到傍晚,天边就响起了闷雷声,不一会儿,雨 滴开始飘落。 陆鸢鸢:“……” 她算过,驮着伤员,控制御剑速度,去襄城大约要两天一夜。她该死马当活马医继续赶路,还是先躲一躲雨呢? 系统:“叮!隐藏剧情【皇子】更新,请宿主寻找庇护处,躲避七天之内雍国士兵对越鸿的搜索。” 躲避雍国士兵的搜索? 越鸿不是雍国皇子么,他失踪了,有人来找他,难道不是好事? 陆鸢鸢蹙眉片刻,明白了什么。 是了,雍国可不止一个皇子。一个有机会问鼎帝位的皇子,想必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系统这么说,一定是因为七天内有机会找到越鸿的士兵不是他这边的人。 只要一找到越鸿,他们便会趁机杀了他。 怪不得,在讲述起自己遇到埋伏的事情时,越鸿面色那么阴沉。他恐怕也察觉到古怪了吧。 陆鸢鸢不再迟疑,在瓢泼大雨来临以前,顺利找到了有瓦掩头的落脚点,一座昏光点点的村子。 战事持续了三年,边关的村子荒芜了很多,很多百姓在北迁,空屋一片片的。陆鸢鸢找到一间尚算干净的屋子,让越鸿躺到床上,检查了下他伤口,没有渗血,才喂他喝了点水,以及一颗果腹的丹药。 修仙界只有止血丹、化瘀丹这类东西。有失血,还可以像关水龙头一样止血。发烧可就没有特效药了。 做完这一切,陆鸢鸢布下结界,拉了把椅子,背靠床坐下,闭目养神。 第56章 这一夜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天将明时,晨光穿透柴窗,洒入屋中。越鸿躺了一夜,因体质好,高烧渐渐转为低烧,在生物钟的影响下醒来,先感受到了头疼。腰跨最严重的捅伤,倒是比想象的好不少,没了撕裂疼。视野逐渐清晰,他看见一片结了蜘蛛网的破屋顶。 耳旁有一道均匀的呼吸声在起伏。越鸿转头一看,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屋中没有第二张床,陆鸢鸢闭着眼,唇微嘟,正趴在他床沿睡觉。因为离得近,他这么一偏头,都能和她脑袋靠在一起了。 越鸿按在床上的指节一蜷。 他又不是真的傻子。什么世外高人、世外桃源……她的弦外之音,无非指的就是金丹修士,和遥远的修仙界罢了。 生死关头,她那么柔弱的身躯,却总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第一次,她在妖怪扑上来时拦在他身前。最后一面,她拔下发髻,扎了他坐骑的马屁股一下,决然地将他从地狱推回生门里。 事发后,国师与精兵在山里寻人,却只找到被压断的灌木,还有凌乱的拖拽痕迹与血迹。 因为最先发现出事、带人去现场的是他,父皇自然询问了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以及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他告诉父皇,他察觉到燕国公主逃了,所以追出去看看。 父皇没有怀疑他的解释。 之后三个月,雍国在境内大肆通缉陆鸢鸢,恨不得把路上每一块瓦片都拆了,每一口缸都打开检查,看里面有没有藏人。可即便下了这么大的搜查力度,燕国公主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形中说明,她那一夜的确可能已经命丧妖怪之腹。 再加上那时战争已经开打,一个没有用处的和亲公主,不值得再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寻找。通缉才终止。 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越鸿知道,为了自己的母妃与母族好,他不能再过多关注此事,显得他好像多关心陆鸢鸢的去向一样。但午夜梦回时,她临别时微笑说的那句“谢谢你”,却总在他梦里出现,三年来,辗转反侧都无法忘记。 第一次……不,应该是第二次,有姑娘为他去死。 当他已经逐渐接受陆鸢鸢死去的现实时,她又突然从天而降,将他从血海里背了出去。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变,又跟以前不一样了。那定是因为她去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越鸿怔怔地看着她的睡脸,忍不住伸出手。可他的指节还没触到陆鸢鸢的头发,她就仿佛感觉到什么,眼皮颤了颤,醒了。 越鸿:“……” 越鸿迅速收回手,盯着天花板,装作无事发生。 迷茫只在眼底存在一瞬,陆鸢鸢坐起来,发现越鸿醒来了,立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又摸了他的脉搏,松了口气:“比昨晚好多了。” 越鸿唔了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襄城西南面的一个小村子。”陆鸢鸢将昨夜的暴雨转述了一遍,站起来,叮嘱道:“天亮了,我出去打水。你在这里等我,一定不要离开这间屋子。” 她可以给越鸿吃仙丹,却不能凭空变出水。 只要布下结界,就没人进得来屋子。可布在哪里是个问题。 如果布在院子里,就等于空气里升起一道透明的墙,如果有人被这么个玩意儿挡住,一定会察觉到屋里有修士。所以,陆鸢鸢把结界放在了屋子的围墙和门窗上。这样的话,若有人想闯进屋子,也只会觉得是门窗太结实,才推不开也进不来。 虽她不说,越鸿已猜到了她如今身份不一般,知道她肯定有办法,就接受了安排。 昨天的河流,是村民最近的取水点。其实更近的水源在山里,只是那里不仅有野兽出没,还有比野兽更可怕的山匪,故而村民不敢冒险,生怕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陆鸢鸢心中无惧。足下生风,耳听八方,在崎岖的山上如履平地。很快找到了一处干净的山泉,灌满了一桶水。 陆鸢鸢顺便洗了一把脸,用手背擦着面上水珠,一抬头,就看见对岸枝头上结着许多硕大的果子。 记得三年前,她被殷霄竹抓去灵宝秘境时,不得不吃仙丹果腹,才几天,嘴里就淡出个鸟味来。越鸿又正处于食量最大的年纪。要不给自己和他都弄点其它食物吧? 说干就干,陆鸢鸢去对岸摘了一兜果子,全塞入储物戒。回来时,还顺道打了两只野山鸡。 回到村子里,屋子没有闯入痕迹。陆鸢鸢把水倒入缸中,取了几瓢泡水果,转头就开始烧水。 无他,只因经过一夜,越鸿的衣服已脏得不成样,被早上的阳光一照,汗味已经演变成了馊味,别提多精彩了。要共处一室七天,得让他擦一擦身,她的鼻子才不受罪。 陆鸢鸢烧好水,端着热水入内。床上的人听见她来,蓦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盆上,拧起浓眉。 陆鸢鸢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你把衣服脱了,我等会儿拿出去洗一洗。然后你自己擦一擦身吧。” 越鸿:“……” 陆鸢鸢甩手,丢了一件她放在储物戒里的衣服给他,背过身去,说:“用这个盖住吧,其它全脱了。” 顿了顿,她嘟囔:“快点,臭死了你。” 听见她这么直白的嫌弃,越鸿脸色一黑。可是抬手嗅了嗅自己,又发现她没说错。 一回生两回熟,这次,越鸿没有再扭捏了,悉索几下脱光光,扯过那件衣裳,遮住腰下:“行了。” 让她回头的声音还是略有些不自在。 陆鸢鸢回头,看见他已经脱得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好在有衣服挡住,不会长针眼。因为身体还没好,只是脱个衣服,精赤的身躯都出了一身虚汗。 陆鸢鸢走上前,把拧掉多余热水的布巾递给他,顺便拾起地上的衣服。但在这时,她的余光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陆鸢鸢:“……” 越鸿:“……” 越鸿神色僵硬,似乎也有些始料未及。他欲盖弥彰,伸手一捂,面色发红,语气倒是理直气壮:“清晨刚睡醒,正常的!” 话音刚落,他脸上就被啪地扔了一块湿布:“自己擦!” 陆鸢鸢转身就走,出门后,无语地看向天空高悬的太阳。 都中午了,清晨个鬼啊! 而且,那是不是也太离谱了? 段阑生有一半血统是妖怪,本质是野兽,所以她也是见过世面的。想不到凡人血统也可以长这么离谱。 系统:“宿主不知道吗?这也是当备选男主的硬性条件哦。” 陆鸢鸢:“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她将手里的衣服扔进水盆里,随便踩了几下,去去汗味儿,就拧干晾了起来。 正在忙活时,她突然听见了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在靠近院子。陆鸢鸢一顿,侧眸看去。 矮矮的院墙外,出现了一道瘦弱的人影。那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 姑娘,发丝蓬乱,脸颊还有几道抓痕,身躯瘦弱,望着放在院子靠墙的石台上的几只水果,不住地咽口水。半晌,她伸出了脏兮兮的黑手,越过围墙,偷偷拿走最边上的果子,揣在胸前,怯生生又不乏警惕地观察陆鸢鸢的反应,仿佛只要被逮住了,就会立刻把东西还回来。 陆鸢鸢继续给山鸡拔毛,假装没看见她,不一会儿,那孩子带着吃的跑掉了。 战乱里,吃不饱的小孩遍地跑。横竖她进山一趟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没有成本,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孩子把从她这里偷到东西吃的事儿散播出去了,让别有用心的人以为她软弱可欺,甚至组团来找她麻烦,抢她东西……对现在的她,也构不成威胁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有力量,人人都想修仙。 陆鸢鸢的预估没有出错,到了夜里,果真有人上门找麻烦了。只是,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麻烦。 其实,从下午她在院子里忙活开始,就已经察觉到有人在远处窥伺她。 夜越来越深,荒僻的村落暮气沉沉。窥伺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放肆了。 对这一切,陆鸢鸢仿若未觉,料理好晚餐。入夜后,她关上屋门,敞开院子的柴门,横着一把椅子,膝上放着一把从厨房找到的生锈柴刀,坐在院子中间,冷静地等待。 月上中宵,投落几道猥琐的影子。 陆鸢鸢抬眼,捏住柴刀。 …… 进来的几个男人,皆是村中地痞。 战争开始后,村子的人少了许多,因此,多了什么生面孔,他们第一时间就能发现。 一天一夜过去了,察觉屋子里的男人一直未出现过,只有一个少女在忙前忙后,又是杀鸡又是烧水,由此可见,那个男人肯定已经半死不活,只能在屋子里躺着了。他们心中的恶念蠢蠢欲动。 主要是这少女生得也太那什么了。在边关之地,他们从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女人。 这可怪不了他们,要怪就怪她男人动不了吧。 今夜前来,看到陆鸢鸢居然拿着柄柴刀,孤身待在院子里,几个村痞还是有些惊讶的。可他们都没把这当一回事,还嘻嘻哈哈地讥笑起来。 “拿把柴刀想吓唬谁呢?” “小姑娘就别学人舞刀弄枪的了,这么重的柴刀,你挥得动吗?” 一个地痞急色地喘着气,迫不及待地解着裤腰带:“你们上不上,不上我先了!” 陆鸢鸢掂了一下手里的柴刀,突然弯身,迅速地冲向他们。 在她起步主动发动攻击的时候,前方几个狞笑着的地痞仍然是不以为意,直至难以想象的剧痛传来—— 他们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那把柴刀的刀刃结了极厚的锈,钝而重,于她手中却似没有重量的一把轻盈的剑。手起刀落,疾风袭来。察觉到不对劲,已经太迟。 下一瞬间,柴刀斩落,离她最近的地痞,一只手掌已被齐根削断,血流如注,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几人露出恐惧的目光,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往外逃去,却没想到那少女步速比他们更快。顷刻间,他们的手臂、膝盖,各处关节都被柴刀击中,骨头碎裂,痛得满地翻滚。此时再抬头,看到月下执着柴刀的少女,几人再也没了淫邪的幻想,哪里敢久留,屁滚尿流地逃了。 陆鸢鸢没有去追赶,舀了一勺水,冲掉了柴刀上和地上的血迹。 苍蝇虽然伤不了人,但一直被他们盯着,也很烦。这种时候,以暴制暴却是最好的办法。为了不暴露修士身份,她才用的柴刀。 第一世在文明法治社会长大,她绝对不是一个暴力和嗜血的人。不过,好歹在一个生死为常态的修仙世界活过两辈子了,她也不惧鲜血。 这下总算能清静几天了。 陆鸢鸢将柴刀丢至一旁,望向天空,胸臆里不知藏了几年的郁气,好似渐渐在消散。 第57章 深邃的星川横贯东西夜空。午时晾到竹竿上的衣裳已被蒸干了最后一丝水分。太阳都下山了,仍可以摸到残余在上方的灼热暑气,汗味已经没了。 陆鸢鸢把衣裳扯下来,挎在臂弯上,推门进屋,将衣服扔到床上的人身上:“穿上吧。” 越鸿低烧未退,后半天又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里。脑袋被衣服罩上,他倏地睁眼,摸到是自己的衣服,飞快地撑坐起身,长臂一伸,紧实的肌肉随着动作舒展,三下五除二,绑好衣带,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正眼看她:“对了,我刚才半梦半醒,好像听见外面有声音?” 陆鸢鸢从茶壶里倒出两碗凉开水,递给他一碗。随后,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桌旁,低头喝了口,才说:“有人来找麻烦而已。别担心,我已经解决了,他们不敢再来。” 陆鸢鸢侧对着他,端碗的指节白净纤细。她的坐姿很随性,一条腿打横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当然,放在名门贵女的身上,这得叫粗鲁。 那张曾经牢牢地扣在她脸上,属于燕国公主的卑微温顺、谨小慎微的面具,仿佛已经从她的肌肤上连根剥落。没有了绫罗华服和宫装绣鞋,只有一种旺盛和鲜活的生命力,从她的躯壳里焕发出来。 越鸿出神看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低头,咽下一口水,他换上谈正事的口吻:“我已经失踪三天了,军中不可一日无帅。等明天天亮,就出发回襄城吧。” 他明显感觉到,腰上伤口愈合得超乎寻常地快。他知晓,一定是陆鸢鸢给他的那些仙丹起了作用,让他既好奇,又有些怅惘。 陆鸢鸢摇头:“急不来。” “我已经好转了。再这样下去,我母妃也会知道我失踪的消息。” “跟你好没好转没关系。”陆鸢鸢搁下碗,转过头来,肃然道:“你信不信,其实我会算命?” 越鸿:“……” 陆鸢鸢一脸高深莫测,欺负越鸿不懂,开始一本正经地用一种修仙界并不存在的东西来蒙他:“我已经提前算过了,明日上路是大凶。从今天开始数起,之后五日都是大凶。若你执意上路,十之八九躲不过血光之灾,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都怪仙丹药效太好了,除了蒙骗,她真的找不到什么好办法让他留下。当然,为了达成隐藏剧情的条件,她就算是五花大绑,也要把越鸿绑在这个村子里七天。只是,用强是万不得已时的下下策,还是先礼后兵吧。 越鸿一凛,凝重道:“这是天机?那第七日呢?” 陆鸢鸢笑了笑:“第七日,大吉。” 要在这个地方待七日这么久? 越鸿皱起眉,有些焦躁。可“天机”在前,也不得不顾忌。 陆鸢鸢站起来,踱步至床前,微微俯身与他对视,安抚道:“反正雍国军又不止你一个人会打仗,少你几日,也不会出大乱子。要是你真有个三七二十一,那才会真的出大乱子。放心吧,有我在,我肯定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越鸿喉结一动,漠然道:“哦,事成后重重有赏。” “三皇子殿下果然爽快,那为了这份赏,我可得好好保护你了。”. 成功用怪力乱神那一套稳住了越鸿,陆鸢鸢的压力减轻了一半。 她并非不担心,蜀山修士若是一直等不到她去襄城汇合,会不会以为她出事了。只是,越鸿这边的隐藏剧情让她无法翻山越岭、离开太长时间。万一这边有突发状况,她赶也赶不回来。 发射求救信号,又太夸张。要是把齐怅一行人招来了,那越鸿留在村子里七天的条件必然不能达成。 两相权衡,唯一的办法,是硬在这里待到第七天,才尽快赶到襄城。 之后的两日,越鸿又低烧了好几场。接着,身体就日渐转好。在一个小伤口都可能要人命的古代,这可以说是奇迹了。 在这期间,陆鸢鸢想办法给他弄来了两套 换洗衣服,都是村民的粗纺麻衣。不得不说,越鸿应了那句,人长得好看,披个麻袋也器宇轩昂。 腰腹伤口还未能拆线,可越鸿一身力气都用不完,根本闲不住,居然一下床就练起了武。当然,为了不让别人有机会认出他是谁,他只能待在屋子里,做做俯卧撑,练练拳法。 结果才偷偷练了两回,就被陆鸢鸢抓了现行。她大怒,当场勒令他不准再做容易让伤口崩开的事。 越鸿悻悻然,却只能作罢。 一眨眼,他们就在村中待到了第五日。 陆鸢鸢负责上山打猎的事宜,这一天,她追一只野兔,回得有些迟。回到村子时,已是黄昏近天黑。村子里有人居住的地方还好,荒僻的角落,就完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这里其实有条上山很便捷的小路,然而,人骨子里对看不清的地方都会有恐惧,天黑后,村民都会避过这一带不走。陆鸢鸢不惧怕,且夜里视物清晰,没有绕路,快步穿过捷径。 在路过几个有两米多高的禾秆草堆时,夜风中隐隐传来了尖叫声。 陆鸢鸢步伐一顿,可那声音却消失了。 是……听错了吗? 不,这么静的地方,她不可能听错。 疑心发生了可怕的事,她无声将剑拢在手里,快步穿过草垛,在那中间看见令她胸中怒意暴涨的一幕。 一个瘦小的姑娘被绑住了手,衣衫被扯得乱糟糟的。一个又黑又壮的老头站在她面前,急色地解着裤子,就要爬上去。 可他没机会了。 听见后方有风声袭近,老头不耐地回头,喉咙突然像是被叶子划了一下,一冷,又一热,剑刃辉光闪烁,汨汨鲜血喷出! 小姑娘被血溅到脸上,呆呆地抬头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人。几乎已成了一潭死水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老头瞪直了眼,倒在地上,“嗬嗬”地抽搐。临死时,裤子都还挂在脚踝上。 血点顺着剑刃落在泥土里,一点儿痕迹也没留。 陆鸢鸢面容冷淡,这一次,她没有再对这样的人留情。 见血,她不惧。此刻,她发现自己依然不惧——当她剑指恶人心脏时,握剑的手就不只是自己的手,还有无数曾被其欺辱的人与她同在,一起握住了她的剑柄。 陆鸢鸢嫌恶地将尸首踢到一旁,来到那小姑娘身边,解开她手腕的绳索:“你还好吗?” 小姑娘浑身发抖,流着泪,“啊啊”地叫着。 哑巴?不对…… 陆鸢鸢一怔,摸了摸对方的脸,才发现对方的下颌居然被那个男人卸掉了。她帮它接了回去,一声痛叫后,小姑娘的说话能力恢复了。 陆鸢鸢拂开了对方面上的秀发,这才惊讶地发现,对方是之前来偷吃水果的那个小姑娘,顿了顿,她问:“你叫什么名字?还能走吗?” 小姑娘的腿发软,小声道:“我叫、叫三娘。” 陆鸢鸢见她站不起来,索性把人背起来。她其实不比对方大几岁。但对方瘦得好像只有一把骨头了,背起来也很轻松:“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人吗?” “在村子那头。”三娘趴在她背上,伸出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又低落地说:“没、没人了。” “怎么回事?” 三娘垂下脑袋,吸着鼻子,说:“半个月前,爹娘说待、待在这里活不下去,就和爷爷一起带着弟弟走了。他们不肯带我走,我就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进了林子,远远看见,他们突然被几个士兵围了起来。那些士兵很凶,他们跪下来求饶,却还是被杀了……头也被切了下来……” 陆鸢鸢步伐一停,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第一天夜里撞见的那个放冷箭的士兵,以及他腰上的几颗头。 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三娘是女孩,所以被家人丢下了。即便贵为燕国公主,也不比村野少女好到哪里去。两国打仗,也是最先被人推出去抹脖子的那个。 三娘脏了的手指也不敢攥住她的衣裳,见她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好厉害,你是……习武之人吗?” 陆鸢鸢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去:“对。” 她刚才没有用一眼能看出的仙术,难怪会被认作普通会武的人。 三娘似乎很是羡慕,小声地问:“姐姐,你是在哪里学武的?” “……”陆鸢鸢没回答,而是问:“在这个村子里,和你一样的人,还有吗?” 三娘摇头:“没了。” 陆鸢鸢没有把三娘送回她家,而是将人带到自己暂住的屋子旁。这间一墙之隔的房子,同样是间空房子。 “这里的地痞都是三五成群的,我担心晚上会有人找你麻烦。既然你家里没人,今夜就先住在这里。有危险的话,叫一声我就能听见。” 三娘一怔,眼眶慢慢变红:“谢……谢谢姐姐。” 就在这时,陆鸢鸢背后的房间门开了,越鸿大步走出,皱起眉:“陆鸢鸢,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路上出……” 他话音一顿,看见旁边多出个小鬼,眉头直接成了川字:“哪来的小鬼?” “她叫三娘。”陆鸢鸢并未准备向三娘解释越鸿是谁,只回头,看了站在旁边的三娘一眼,示意她可以进去休息了。 然而三娘好像误解了她的意思,小姑娘瞬间站直了身体,紧张地攥住手,向越鸿问好:“姐夫好。” 陆鸢鸢:“……” 越鸿:“……” 第58章 一句“姐夫”震空而出,一阵冷风嗖嗖地穿过庭院。 三娘眨巴着眼,望着不同程度石化的二人,不明所以。 黑夜里,越鸿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可疑一抽,又被迅速压平了,继续作波澜不惊状。 陆鸢鸢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一摆手,可想到什么,又停下了手,未纠正其叫法,而是转了个话题:“你吃过东西了没有?” 听到陆鸢鸢仿佛是默认的态度,越鸿心头突地一跳,瞥她一眼。 三娘绞着手指,诚实地摇摇头。 陆鸢鸢了然,拿了一些食物和一盏烛台,隔墙递给她,让她去屋里待着。三娘道谢,抱着东西,进了旁边的屋子。 等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中,陆鸢鸢才转头,拉过出场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莫名成了哑巴的越鸿,说:“回屋里说。” 进屋关上门,只有两人时,陆鸢鸢才解释了三娘的来历:“……就是这样,我把她带过来了。只是,她对你我来说,本质都是陌生人。从你失踪开始,外面就在大肆搜寻你。他们着重寻找的,应该是一个落单且负伤的年轻男子。我认为,顺水推舟让别人误会你有家室也好,正好可以替你掩饰身份,不会那么容易引起注意。你不介意吧?” 越鸿为自己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眉梢一挑:“你说得挺有道理。我为什么要介意?” 陆鸢鸢松了口气,笑了笑:“那就好。” 越鸿的指腹轻轻摩挲过瓷杯壁:“我们明天就要走了。那个小鬼,你打算怎么办?” 陆鸢鸢沉吟一下,说:“我要带她去襄城。” 等他们一走,什么也不会改变。乱世会滋长出一波又一波的恶人,孤立柔弱的女人会被吃干抹净。既然有缘,既然已经插手,不如干涉到底。 她也并非不知道,这世道里,残酷的事情不止这桩,和三娘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她管 不了所有人,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越鸿沉默了一下:“你之后要带她去你的世外桃源?” 出乎他意料,陆鸢鸢摇了摇头:“不,只是襄城。如果她想去,我就捎带她一程。那小孩是孤儿,在襄城其实也没有亲人可投奔,可在那个地方,至少更容易找到活计,生存下来。但光凭她自己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翻越几座有野兽又有山匪的大山去到襄城。即便是拖家带口上路,横死的也不在少数。我想给她搭一条桥。” 越鸿眉梢一展,抱起双臂:“你非要带,我没意见。” 翌日,陆鸢鸢起了个大早,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三娘,询问她是否愿意去襄城。 三娘得知他们要走,本有些失落。闻言,激动得都口齿不清了:“要,要去!我想去。” 陆鸢鸢嗯了声:“等会儿我陪你回去收拾一点行李,要快点。” 按她的原计划,是御剑带越鸿回襄城。越鸿现在状态好多了,她可以带他走陡峭的捷径,那一天就可以结束行程。可临时多带了一个人,就不得不摒弃原计划了。 好在,出发没多久,就有人自动撞上他们的枪口。 出发没多久,路过一个荒僻的山坳时,他们前后左右,突然冲出了一群手持武器的男人,粗略一数,有二十几个,个个都凶神恶煞,狰狞地笑着,刀刃上结着黑色血块,将他们三只肥羊团团包围起来。 杀惯了人的山匪,与村子里仗势欺人的地痞可不一样,面容含笑,眼睛却是冷冷的,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血腥气。三娘浑身颤抖,越鸿身子紧绷,下意识就要将女人都护在身后。 陆鸢鸢却反过来,压住他的手臂,将他往身后一退:“你别去,我来就行了。” 山匪们磨刀霍霍,已经盘算劫财劫色杀人,突然看见三个猎物之中,最白皙貌美的那个女子竟不知死活地走上前来,似有迎敌之意,一愣之后,都猖狂地爆笑起来。 首领后方的两个小弟笑得最大声。可不到两秒,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方才站在他们面前的老大,就被一道剑光削成两半,血喷出几米高。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那女子没有放一句狠话,更没什么凶恶的表情。离得近的人,从头至尾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只感觉到一阵轻柔的微风拂过面庞,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老大,就成了地上一滩死肉。 这让他们不敢置信,又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有人反应过来,大吼道:“都一起上!剥了她的皮给老大报仇!” 三娘瞪大眼睛,着急地就想冲出去。越鸿却扯住她的衣领,道:“不必。” 他自小习武,又在禁卫军与军中摔打长大,只要一招,就已经看出了这些人不是陆鸢鸢的对手。 甚至是他……也不再是她的对手。 林中落叶纷纷,不消多长时间,穷凶极恶的山匪变成了满地的尸首。 比起只会欺凌弱小的村汉,这些山匪靠着打劫为生,一身腱子肉,壮硕矫健,也会一些拳脚功夫。但陆鸢鸢的感觉,仍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耳听八方,眼眸明察秋毫,山匪的动作,在她眼里都迟钝得要死。在战斗里,她甚至逐渐摸索到,自己哪怕是赤手空拳,收拾这些人也绰绰有余。 她的主业是丹修,都这样了。她不敢想象,剑修如果在这个世界放开实力,大开杀戒,会呈现出多么变态的碾压态势。 陆鸢鸢归剑入鞘,闭了闭眼,平复了心情,林风还有点腥气。她回头望去,越鸿站在她后方,望她的神色有些复杂,也有些惊讶,唯独没有仿佛看见怪物的恐惧。 三娘呆呆愣愣,唇微张,眼眸里闪烁着吃惊与崇拜。 越鸿松开拎住三娘衣领的手,踢开脚下一颗头,毫无异色地走向她:“没受伤吧?” 陆鸢鸢一顿,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没事。” 既然这些山匪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搜索可用之物的机会。在地上看了一圈,三娘指着一把剑,说:“这把剑好多宝石,好漂亮。” 越鸿看了一眼,嗤道:“镶了太多东西,华而不实。” 远处的一片树丛后,突然传来陆鸢鸢喜出望外的声音:“你们快来看!” 两人疾步过去,都呆了一呆——树后居然拴着一辆马车!想必是这些山匪的车驾,车子是露天的,也不算豪华,但有了它,他们不仅速度会加快,还可以节省力气。 果然,在车子代步下,路程快了许多。 之后两天,他们又碰到了一次山匪抢劫。好在,障碍都被陆鸢鸢扫平了。与此同时,路越来越宽,能碰见的百姓越来越多,看样子,他们都是往襄城去的。大多数都靠步行,偶尔才能碰到驾车的人。 离襄城还剩一天路程时,前方出现了一道士兵布下的关卡,对欲往襄城去的百姓进行检查。陆鸢鸢用手肘顶了顶越鸿,示意他看小卒里的头儿,低声问:“你认识他吗?” “没见过。” 在队伍后列观察片刻,他们发现,那关卡查得不算严,一家人的百姓随便盘问几句,记录一下,就放进去了,孤身入城或者携带武器的人才会被仔细盘问。 现在已经超过了七天危险期,按理说,被发现身份也无事。不过,越鸿显然还很谨慎。这里离襄城很近,不想在最后一段路出差错,陆鸢鸢也理解。所以,等到了查验关卡,当人问及他们关系时,陆鸢鸢一手揽住三娘,一手挽着越鸿的手臂,抢先介绍道:“我们是一家人。” 小卒没怀疑,放了他们进去,到了后方,便是登记处。 越鸿俯在她耳边,低声解释:“是官府的命令,为了避□□民之祸,要记录流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陆鸢鸢点头:“原来如此。” 说话间,就排到他们了。登记的人记下陆鸢鸢的名字,又道:“那是你男人和你妹妹?他们叫什么?” 越鸿:“……” “你男人”三个字,简直犹如电流窜过体肤,叫人虎躯一震。 陆鸢鸢眼也不眨,就报上名字。 越是王族之姓,自然不能说真名。好在,这里没有身份证,即使说假名,这里的人也查验不了真伪。 这样的关卡,越靠近襄城就越多,他们连续碰到了几个,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到第二个关卡,陆鸢鸢就发现每家每户都是男人去登记的,便推了推越鸿,道:“我们别太显眼了,这次换你过去说。不要文绉绉的,就学他们的说话方式,说你是我男人,三娘是你妻妹,懂不?” 越鸿:“……” 最开始说不顺口,一连说了几次,开始习惯成自然。终于,天色黄昏时,他们过了最后一道关卡,城门就在远方。 入城的人和车马排成长龙,缓慢前移。越鸿漫不经心地撑着腮,视线空茫,不经意地擦过旁边。 与他们的车子并驾齐驱的是另一架车子,比起他们简陋的山匪之车,人家的座驾看起来要好多了。车上坐着陌生的一家五口,衣着整洁干净,看起来,应该是家世不错的人迁入襄城。 越鸿打量他们的同时,对方也看了过来。 对面那一家之主是个中年男子,看到越鸿虽穿着布衣,可相貌甚佳,浓眉狭目,气度不凡,一点也不像普通人。陆鸢鸢身上也没有颠沛流离的窘迫之相,看着都是落难的大家族后人。再加上城门在远方,等待时间冗长,便先释出了善意,一点头,道:“你们三位……” 越鸿:“哦,我是她男人,这小鬼是我妻妹。” 陆鸢鸢:“……” 对面车上的一家五口:“……” 陆鸢鸢在他手臂上一拧,没好气道:“没人问你!” 第59章 经历漫长的等待,天穹过渡向昏黑之时,他们终于从队伍末端慢慢挪到城门下方,入了襄城。 陆鸢鸢环顾四周,她判断一个地方是不是安全,一般就看那里的街上有没有人在走。襄城是离战场最近的城池之一,军士常在此补给。虽处于战中,但城中仍是一派熙熙攘攘,井然有序的景象,商铺照常营业。 越鸿及其部下治军甚严,军令规定,士兵不可扰民,违背军令者可当场斩杀。因此,不会出现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恶 劣现象。 可惜就是,再严格的军令,也会有人想方设法动歪脑筋捞油水。这就是为什么会发生小兵用良民的人头伪装山匪首级来换赏钱这种事。 过了城门,正好见到一行士兵在一个守将的带领下朝这边走来。越鸿一看见那个守将,精神一振,勒停车子,跃下地,朗声道:“宋威!” 那守将一愣,转头看来,坚毅的面上涌现出难以用语言描绘的震惊与狂喜之色:“殿下!” 他朝后方小兵做了个手势,快步跑来,激动得都有些口齿不清了:“殿下!殿下是何时回来的?殿下身上可有伤?” “刚刚回来。”越鸿抓住这汉子的臂膀,免了对方下跪行大礼,直击重点问:“军中情况如何?” “殿下失踪后,军中起过一些谣言,属下这几日已经处理好了,没有出乱子。也在派人到处寻找您。” 因为离得有一定距离,按常理,陆鸢鸢和三娘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宋威便直说了。 万万没想到,陆鸢鸢现在的耳朵比狗还灵,听得一清二楚,微微一挑眉。 听起来,这个宋威应该是越鸿比较信任的副将。 三娘睁大眼眸,迷惑而惊奇地看着陌生的宋威。 “你做得很好。”越鸿略一迟疑,问:“我不见的这段日子,母妃那边……” 宋威垂首,低声道:“您前前后后失踪了十一天,属下不敢对上面瞒报。皇上和谢贵妃娘娘几天前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回信使者说……谢贵妃娘娘非常着急,还病了一场。请殿下赎罪。” 越鸿皱起眉,但终究没责备他:“立刻回信,快马加鞭送到王城,给母妃报个平安。” “是,殿下。”宋威应道,这才以疑惑的目光望向后方车上的一大一小:“殿下,这二位是……”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个大些的姑娘好像有点眼熟。 虽然一直在边关活动,可三年前,那张针对燕国公主的通缉令,张贴得大街小巷都是,他还有印象。眼前这位姑娘,似乎与画上的公主颇为相似,只是年纪大了一点,五官也长开了。 陆鸢鸢抱着膝,坐在车上,老神在在地由对方打量。 已经死去的燕国公主,一旦公开复活,必定会招来无数麻烦。她没打算认领这个身份。不过,这次任务主要发生在雍国,她也早就预料到会碰见熟人了——不说皇帝、文武百官和无数的宫人,她可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死鬼未婚夫太子越歧呢。 没什么好怕的,就不许天底下有两个人长得像吗?他们又不能抓她去验DNA。哪怕掉马了,她也不会再是当年任人鱼肉的质子公主。在凡人界,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她。 “这是我友人,这次多亏了她相救,我才能回来。这小鬼是三娘,路上捡的,晚些找个地方妥善安置一下,好生看着。”越鸿一顿,走过来,对陆鸢鸢介绍:“这是我副将宋威。” 陆鸢鸢心知肚明,陆是燕国的国姓,所以越鸿略过了没提。 见陆鸢鸢双目坦然、一点都不心虚的模样,宋威暂时压下疑虑,又听陆鸢鸢是三皇子殿下的救命恩人,看她的目光立即有了变化,多了几分尊重,恭敬地一抱拳。 陆鸢鸢笑笑,也回了一礼:“宋将军。” 宋威道:“这个地方人多口杂,我们别在这说话了,殿下,您先回王府休整一下吧,属下再让医师来看看您。” 越鸿习惯成自然,就要拽过陆鸢鸢一起去。然而,那只手的主人却没跟着他动:“三皇子殿下,我还有别处要去,就不去你的王府了。” 这几天她一直对越鸿直呼其名。但她还没傻到当着对方副将的面也这么做。 越鸿一怔,蓦地沉下脸,圈紧她的手腕:“你又要走了?你又要去哪里?” 陆鸢鸢左右一看,对他勾了勾食指,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架势:“过来。” 越鸿:“……干什么?” “你先过来嘛。” 越鸿指节一蜷,仿佛不太情愿,可最终还是弯下腰,低下头,听话地靠了过去,像温驯的猛虎。 宋威:“……” 三皇子殿下虽生得好看,煞气却太重。听说王城的贵女碰见殿下,腿肚子都会打颤。这姑娘是怎么敢对着他做这种溜猫逗狗的手势的? 更重要的是,她一勾手指,三皇子殿下就真的过去了。 这还是他杀敌如麻、神威盖世、冷酷无情的殿下吗? 宋威凌乱地想。 陆鸢鸢跪直起来,伏在越鸿耳旁,说:“其实,我这次来雍国是有正经事要办的。我得先去找同伴汇合,暂时不会那么快离开,之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的。” 越鸿听了,眉头一松,又拧得更紧,非要亲自送她过去和同伴汇合。陆鸢鸢拒绝,但答应了作为医师,晚一点过去看看他的伤口,给他拆线,算是有始有终。 第60章 挥别越鸿后,陆鸢鸢用最快速度,飞奔到相约的地点。 二十几年前,雍国曾有一位公主在襄城出生。她是先帝的小女儿,也就是现任皇帝的妹妹、越鸿的姑姑。传说中,她发出在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时,苦寒的冬日百花盛放,久旱的大地降下甘霖,前线的雍国军士打破僵局,大捷而归……先帝大悦,把这个女儿视作上天送来的吉兆,千娇万宠地养大。可惜,这位公主不到二十岁就香消玉殒了。先帝伤心得一病不起,还在各个地方给她修筑了公主庙,为她祈福。其中一座公主庙就在襄城。 因为襄城是公主的出生地,有特殊意义,这里的公主庙也比其它地方更讲究,规模更大,是襄城最有名的地方。放在现代,那就是襄城旅游必打卡的网红景点之一。 陆鸢鸢跟齐怅一行人,就定在了公主庙见面。 公主庙不提供住宿。她晚了十天才来到,大家没道理还在门口傻等,估计已经转移地点了。只是,比起在城里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还是去那边碰碰运气吧。 公主庙在城东。因不能暴露身份,陆鸢鸢未御剑,步行到庙外时,天已彻底暗了下去,漆黑绸幕。一座恢弘壮观的庙宇伫立在高高的长阶上,屋檐翘飞,琉璃为瓦,比活人住的皇家宫殿还气派,足见这位公主生前有多受宠。 陆鸢鸢四处张望,看不到熟悉的面孔,便进庙去寻。 庙中三面高墙全是长明灯,环绕着一尊神像。灯火映亮了公主低垂的面庞,以及跪拜在她的神像前的一张张虔诚的脸。 这个时辰了,庙里居然还人山人海的。 这位公主出生时可能真的撞上了什么奇异天象,但本质上只是凡人,不是民间常拜的神,也没建过什么不世功业,怎么香火这么旺? 陆鸢鸢纳闷之际,正好看到一位老妪带着孙儿离开,就走上前,打听道:“请问这位婆婆,大家都是在公主庙求什么?” 老妪有些警惕地看她一眼,才道:“大家都是为了求个辟邪,求个心安。” “辟邪?” “是啊,上个月,有个收尸人从战场回来就撞邪了,天天嚷着见了鬼,夜里还发昏差点把爹娘砍成几节。结果呢,跑到公主庙里睡了一夜,人就没事儿了。打仗的时候,大家都怕冲撞到什么,一听这消息,就都跑来求个心安了。” 陆鸢鸢一怔。 这个时代,每次大规模战役后,为了不产生瘟疫,祸及己身,军队都会打扫战 场,派人以黑布巾蒙面去收尸,再将尸骨统一掩埋。 那种地方横死的人太多了,怨气深重,普通人去转一转,撞邪是很正常的。可是这种东西不是拜神就能解决的,况且他们拜的还不是神,只是凡人罢了。 等老妪走了,陆鸢鸢好奇心更甚,绕着庙,转了一圈,还真让她看出了一些门道。 这座庙的布局非常讲究,不像寻常庙宇,精确到了每一个摆件、每一根柱子的位置,都有特定含义,仿佛是皇家的能人异士按照辟邪法阵的形状来修建的。 唯独最中间的那尊公主像,是用杨木雕刻的。 按常理,这种木材是很少用来塑神像的,因为杨树是最阴也最招鬼的树木。 这岂不就是用一堆镇邪的东西来圈着一个招邪的东西?太古怪了吧。 皇家的建筑工匠,不该犯这些低级错误才对。所以,这里面有什么深层原因吗? 陆鸢鸢仰视神像,心中微微异样,却想不通缘由。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自己,猛然,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陆师姐?!” 陆鸢鸢一惊,蓦地转过头,瞧见激动地抓住自己肩膀的,竟是此次一起下凡人界的一个蜀山弟子。 一盏茶的功夫后,陆鸢鸢和这名弟子来到了与公主庙隔了两条大街的一间客栈里。 这里已经被蜀山弟子包下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这次到凡人界来支援的五名弟子,除了她,其他四人已经在头三天陆续到齐了,并和第一批下来且没有失踪的五个蜀山弟子汇合。 因为陆鸢鸢没了音讯,大家便折中选择了住在附近这家客栈里,以此为据点,一边寻找失踪的段阑生一行人,一边每天定时去公主庙转转,看能不能碰见陆鸢鸢。 这会儿,客栈里除了刚才的小弟子,就只有齐怅在。 此时,见到她突然毫发无损现身,齐怅也吃了一惊,匆忙迎上来。问她怎么现在才来到。 这里是客栈二楼的雅间,也没旁人在,陆鸢鸢思索了一下,决定对齐怅说实话:“道君,我这次到凡人界,遇到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齐怅愣了愣:“以前认识的人?你不是已经忘了凡人界的事么?” 陆鸢鸢可没忘记自己为了留在蜀山而撒的谎,她镇定地接道:“我确实遗失了大部分记忆。可很奇怪的是,我一看到那个人的脸,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的记忆。那个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他是雍国三皇子,我想,我应该先和道君你说一下。” 齐怅沉吟片刻,问:“他可知道你的身份?你从前是怎么认识这样的人的?” “他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是修士,可不知道我是蜀山弟子。”陆鸢鸢绞紧手指,说:“我从前……应该是燕国送来雍国的和亲公主。但是因为燕国毁诺,这桩婚约已经作废了。我本来会被雍国砍杀在行刑台上,杀鸡儆猴,是三皇子放了我一条生路,所以,这次他遇到麻烦,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才会迟了那么久来到襄城。” 凡人界燕国皇族姓陆,齐怅本以为这是巧合,但现在看来,她真的和那个国家有关系。齐怅静默一下,并没有责备她:“知恩图报,是蜀山弟子该做的事,你没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陆鸢鸢松了口气,由衷地说:“谢谢道君。” “无事。不过,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声张,也莫让太多人知道。” 陆鸢鸢知道他是好意,连忙做了个拜托的手势,说:“那也请道君帮我隐瞒一下。” 齐怅顿了顿,提醒道:“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商议过了,在凡人界,我们要把道君、元君这样的称谓暂时藏起,换成师兄师姐。这段日子,你也叫我师兄吧。” 陆鸢鸢点头,呼了口气,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问起正事:“对了,师兄,这几天,失踪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吗?段阑生他们有消息了吗?” 齐怅迟疑了下,说:“其实……” 就在这时,二人同时听见一楼大堂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齐怅精神一振,起身说:“看来是他们回来了。” “他们?”陆鸢鸢不明所以,连忙放下茶杯,跟着他走出去。快步跑下楼梯,她的目光停在门口那儿,身子就猛地一定。 客栈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一行蜀山弟子从门外步入,段阑生一袭白衣,寒着一张白玉脸庞,收起了手中拿的油纸伞。 分明发肤干燥,没有沾湿雨水,他的面色却苍白又难看,面庞清癯,眼下浮出淡青色的血络,仿佛已经数日没休息好。 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段阑生刚死了老婆,才会寡着一张脸,生无可恋,鳏夫上坟似的。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道火红色的娇俏身影,旋风似的穿过雨幕,闯进了客栈里,如小动物似的抖了抖脑袋。周遭还伴随蜀山弟子高低起伏的嘘寒问暖:“小若姑娘,你为了段师弟受的腿伤还没好呢,当心呀!” “小若姑娘,慢点走!” “没淋湿吧?” …… 小若,果然和原剧情写的一样,追上了这行蜀山弟子,并加入了他们闯荡的副本里。 陆鸢鸢的手不由自主抓紧了楼梯的护栏,垂下了脑袋。 她想起来,自己跑到下凡界时,用的借口是段阑生有难,她作为他的好友,必须去凡人界帮他。 但借口就是借口。男主自有女主拯救,从来用不着她这个炮灰出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骤然涌入门来的十来个蜀山弟子,瞬间活跃了冷冷清清的客栈空气。红衣小狐妖被他们叽叽喳喳地簇拥在中间,是最飞扬明艳的一抹色彩。 听见大伙儿的关心,小若嘟了嘟嘴,神态天真而娇憨:“你们别担心了,我早就没事啦!” 在小若周围,与她视线交错的几个蜀山少年,都刷地红了脸,抓紧剑鞘,话都说不利索了。 “嗯,好、好的。” “这雍国的天气也真怪,前一刻放晴,后一刻又打雷下雨……小若姑娘没淋湿就好。” 小若笑道:“你们也别叫我小若姑娘这么生分啦,直接喊我小若吧。” 她双手撑着长凳,轻轻晃了晃小腿,目光微微闪烁,望向人群外的一个背影。 只可惜,被她目光所指的人,似乎不太解风情——从回到客栈开始,段阑生就待在人群外,背对众人,冷着脸,在擦拭溅在剑鞘上的泥点子。 …… 大雨瓢泼,不知是谁顺手掩上了一楼的门窗,阻隔了风。空气凝滞下来,平添了几分灼热的憋闷。 陆鸢鸢轻轻吸了口气,站在楼梯转角处,上半身沐浴在暗影里。 下楼时一刹那的停顿,她仿佛就错过了自然而然地加入下面那个热闹的世界的良机,成了旁观者。 就在这时,齐怅似乎发现了她还待在上面,回头,惊讶道:“鸢鸢,你怎么还站在上面?” 此言一出,段阑生身子一震,瞬间抬眼看来,若寒光射月。 围绕着小若的众人,也终于发现楼梯上有个新来的大活人了,惊呼道:“陆师姐?!” “陆师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顶着这么多道目光,陆鸢鸢迅速挥散了心中那莫名的情绪,走下去,解释道:“我也是刚刚回来,真的很抱歉,让各位等了我这么久。” 齐怅看了她一眼,果然替她掩饰了越鸿的事儿:“鸢鸢在路上遇到了一些麻烦,万幸安全解决了,回来就好。” 两人一唱一和,果然再也没人质疑她这十天做什么去了。除了段阑生,一直盯着她。 已经是用膳的时辰了,齐怅及时岔开了话题,让众人先去洗漱一下。晚些来他房间,分享线索,商定下一步如何做。 天色这么暗,陆鸢鸢想起自己答应越鸿的事。刚才她已经和齐怅说过了,人群一散,她也没功夫管段阑生,悄悄摸到门边,溜了出去。 可刚出门,没下台阶,她的手腕就被人攥住了,后方突然响起段阑生的嗓音:“你去哪里?” 陆鸢鸢抽了抽手,打了个哈哈:“我要去见一个受伤的朋友。” 段阑生的眉头微微一蹙。 前日,他们一行人冲破妖怪的迷障,回到现世,也是那时才得知,蜀山发现他们失去音讯后,派了五个人来支援,陆鸢鸢也在其中。 听说,她还是自己要求来的。 因为太担心他,她连任务内容和有多危险都没问,就冲到了宗主面前,自动请缨。 她千里迢迢为他而来。 听见的那一瞬间,他心头发热,分别之前,所有堆积在身体里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然而,当他知道陆鸢鸢也来了凡人界时,她已经失踪了七天。 这三日,他早出晚归,四处寻人。好不容易重逢,又因碍事的人太多,无法和她好好 说话。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陆鸢鸢的视线都好像在避开他,还一句话也不和他说就跑掉了。 不是担心我吗? 不是为了我才来凡人界的吗? 那为什么一眼都不看我,一句话也不和我说? 感觉到她抽手的力度,段阑生并不松开,还往下行了两步,来到她身边:“什么朋友?我和你一起去。” 陆鸢鸢一愣:“不用了吧?你也不认识他。” 细数起来,段阑生和越鸿的唯一一次交集,就是三年多前,段阑生闯入围猎别宫的那一夜了。可那会儿,段阑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越鸿又背对着他,他多半不知道越鸿是何方神圣。 “你刚回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 陆鸢鸢有些犹豫。再拖下去,就赶不上回来议事的时间了。算了,料想他也不会乱揭她底细,爱跟就跟吧。 见她答应,段阑生眉眼微微舒展。 可等他们最终停在襄城的王府前时,他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唇瓣笑意也消失了。 襄城的王府为宫中修,占地极广,华美森严。里面并无主人,但顾名思义,能住进去的都是皇族。一般都是给带兵打仗的皇子甚至是亲自出征的皇帝住的。 门口的两盏灯笼在雨幕里晃动,一个身形胖乎乎的管事在门外候着,时不时仰首张望。 走近了看,可见此人面白无须,相貌阴柔慈祥,居然是之前一直在越鸿身边伺候的张公公! 这会儿,王府门前的街上没几个行人。陆鸢鸢和段阑生一走近,张公公就注意到他们了。抬头看见陆鸢鸢,张公公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愕。但他很快掩饰住了,笑盈盈地迎上来,压低声音,说:“姑娘,我们三皇子殿下已经等你好久了,请吧。” 陆鸢鸢也不知道越鸿是怎么和他的心腹解释的,谨慎起见,只干笑着点了点头。 段阑生听见他们的对话,太阳穴微微一跳。 张公公又探究地看向段阑生:“这位是?” 陆鸢鸢胡诌:“他是我的同门师兄,我担心三皇子殿下伤口恶化,特意让他一起来看看。” 张公公松了口气,点头,一路将他们领入庭院里。 陆鸢鸢边走边道:“对了,三娘你们把她安置在哪里了?” 张公公道:“姑娘说的是那个小丫头么?她今晚吃了两碗饭,胃口很好。吃完饭,嬷嬷给她梳头,在她头发里找到了虱子,带她去沐浴了,还没回来呢。” 陆鸢鸢:“……” 穿过长长的回廊,领到了一个有精兵把守的院子里。屋中的烛灯透过菱花窗,洒在廊上,叶影片片。 张公公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就侧身,退到旁边,示意陆鸢鸢先进去。 陆鸢鸢没有多想,抬手推门。可另一只手比她更快,段阑生前行一步,挡在她跟前,替她推开门。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的气息蓦地一僵,扣紧门框,回头看她时,眼中似浮出了怒意。 视线完全被挡住了,陆鸢鸢莫名其妙,不知他这表情什么意思,使劲一扒拉他的手臂,压下来,定睛看去。 为了方便行动,不绊到人,屋子里的屏风被临时挪到一旁,故而站在门边,也能看见床榻上的情景。 房内并无宫人伺候,越鸿倚在床上看兵书。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衣裳大剌剌地敞着。两条长腿一曲一直,上衣掀起,腰带也松开了,还往下扯了一截,露出了结实平坦的腹肌。 只有和他相处过的人,才会知道这是上药前的准备姿势——因为这家伙总是扭扭捏捏,陆鸢鸢为此还强调过很多次。否则是十成十要想歪的。 越鸿听见开门声,转头看来,望见多了个人,他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飚出一句无声的“草”,迅速扯过被子,挡住了自己下半身,却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段阑生脖颈发僵,死死盯着陆鸢鸢。 陆鸢鸢捂住眼睛,无力地说:“你怎么这么快就脱了啊!” 越鸿低吼:“不是你说的吗,让我每次都脱成这样等着你!” 陆鸢鸢:“……”怎么感觉越描越黑,越说就越不清白了? 越鸿悻悻然,坐直身子。蓦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敌意的视线,他投目向她身后,微微一眯眼:“那是谁?” “这我师兄,我让他一起来看看,万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陆鸢鸢顿了顿,让门口的张公公去唤人准备沸水、剪刀、镊子等必要的拆线工具。不经意地,她注意到段阑生的表情。 段阑生的脸色极其难看,紧紧抿着唇,目色晦暗,如寒冰在燃烧,未有一刻从她面上挪开。 他这是什么表情?一副抓到老婆给自己戴绿帽的场景似的。 没道理吧,这时候的小若和越鸿应该还不认识吧。 正好,宫人把东西准备好了,依次送了进来。陆鸢鸢没多想,洗净手,就要接过东西。段阑生突然按住她的手,一字一顿道:“我来拆。” “什么?” 段阑生冷声道:“我拆,你站在旁边看。” 陆鸢鸢:“……” 要不是知道他说的是拆线,听这语气,她恐怕会以为他说的是大卸八块的那个拆。 越鸿抱起双臂,冷嗤一声:“谁认识你?陆鸢鸢,你来给我拆。” 陆鸢鸢:“……” 为什么会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发生争执? 不过,她倒是可以理解越鸿的谨慎。他是皇子,刚经历过生死,应该不想让陌生人近身吧?便硬是掰开段阑生的手:“行了行了,别争了,我来吧。” 段阑生的下颌紧紧绷着,不再说话了,可是他抬步了上去。 陆鸢鸢坐在床边,埋头给越鸿小心地拆掉了腰腹上的线。 她没回头,却能感觉到段阑生就在她背后,视线一直落在她背上,给人莫大的压力。因此,她也歇了和越鸿闲聊的心思,拆线拆得比想的快得多。越鸿的伤口恢复得很好,没有红肿。 她嘱托了他几句拆线后的注意事项,就先回客栈了。这会儿,离蜀山弟子商量好的议事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陆鸢鸢趁着这个空挡,在房间里写药方。 刚才临走前,越鸿的军医拦住了他们,说三皇子殿下的伤势按常理要在床上静养一个月,他从未见过这么有效的药方,便请求陆鸢鸢,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把药方抄写一份给他们。 其实,越鸿康复得这么快,主要起作用的还是修仙界的仙丹。不过,她的确知道一些修仙界的养身方子,里面有一些东西是修仙界才有的。好在,雍国有一个可以进入修仙界的国师,要弄到方子所需的东西应该不难,她便一口答应了。 段阑生本该也回自己的房间,可不知为何,他硬是挤进了她的门,跟着她进来了。 烛火静静烧灼,陆鸢鸢趴在桌前写字。段阑生就坐在一旁,从越鸿那儿回来后,他的脸色一路都很臭,好久没说话。来到屋中,他扭开头,睫毛微颤,对着围墙,望着自己的影子坐了一会,面色才变得正常了些。 突然,他开了口:“雍国的三皇子,今年有二十了吧。” 陆鸢鸢咬着笔杆,写到某一味药,正在脑海里搜寻剂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嗯?好像是吧。” “二十岁的皇子,也到娶妻的年纪了。”段阑生起身,来到她身边,见砚中墨汁不多,便挽袖,给她研墨:“我听说,凡人界的皇子通常会娶好几个妻子。” 陆鸢鸢笔杆一停,笔尖在纸上渗开一点墨。 还真新鲜,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段 阑生主动说别人的八卦,说的还是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抬眼,疑惑地问:“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段阑生垂睫,面色和语气都清清淡淡的:“没什么,随便聊聊而已。” 陆鸢鸢“唔”了一声,也没在意,更未接话,埋头继续写字。 不得不说,若是普通的古代背景,越鸿这个阶级的皇子,估计十几岁就有专门的女官给他们性启蒙了。但这可是一篇买股文,作为纯情小狼狗系的备选男主,越鸿的男德肯定修满分,除了小若,谁也别想夺走他的清白。 屋中静了下来。 她以为这个一时兴起的话题已经结束了。 奈何,段阑生瞥了她两眼,见她仍没太大反应,静默一瞬,突然又开口:“嫁给他的人,不仅要和别人一起分享丈夫,今后还要被困在一方小天地里。” 他顿了顿,续道:“若我是女子,一定不会选择这样的男人共度一生。” 陆鸢鸢的笔杆再度一停:“?” 怎么话题又绕回去了? 第62章 如湖面泛起波澜,一丝怪异在心间漾起。陆鸢鸢抬头,最先望见的是他的手。 段阑生肤色极白,手掌宽大,修长匀称,有着成年男子的骨量。而在此时,本在这双手的操控下匀速转圈的墨条,已经停了下来。 陆鸢鸢目光爬升,就撞入了一双绀青色的眼中。 段阑生正望着她,神色与平常没有丝毫的差别。 灯影晃动,他颀长的影子被曳长到后方的墙上。边关的客栈,环境自是不及王城,墙漆有几处细细的裂缝。在昏暗的光线下,和他的影子融在一起,像是从他身上长出的蜘蛛网。 一室寂静。 陆鸢鸢的手指莫名地蜷缩了下。有一刹,她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仿佛那张蜘蛛网张开了,试图网罗住她面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陆鸢鸢一顿,往椅子深处一挪,动了动桌下的两条腿。肌肉一松弛下来,方才那种没有缘由的紧绷感,也消散了。 果然,是错觉吧。 陆鸢鸢吁了口气,收回目光,以笔尖沾了沾墨,接上了之前的话题:“我觉得不用忧心那么多。越鸿他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男人,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很专情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要是没得到小若的青睐,那就是一生一世单身狗了。 听见她居然想也不想就替越鸿说话,段阑生握紧了墨砚,冷眼道:“他这样和你自卖自夸的?” 自卖自夸?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鸢鸢噎了下:“那倒没有。” 这只是她看文得出的结论而已。 段阑生紧绷的眉心微微一松,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唇角重新抿直了:“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朝三暮四的人?” “唔,这个嘛,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越鸿了。这次回到凡人界,虽然三年多没见他了,可我觉得,他和我认识他的时候相比也没多大变化。他这个人还挺好的,是个对朋友仗义也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陆鸢鸢写好最后一行字,大功告成,正要将笔搁到笔架上,突然听见一声突兀的“咔”的裂响。 她微微一惊,抬眼,就错愕地发现桌子上晕开了一团黑乎乎的墨汁。段阑生手中的砚台竟生生地裂开了一条长缝。墨汁从裂口流出,迅速蔓延,很快染黑了桌上那叠还没写过的纸。 段阑生动作一停,眼眸微微睁大,似乎也对此始料未及。 好在,磨墨之前,段阑生将衣袖折起来了,衣服没弄脏,只有手指和手背溅上了墨点。 陆鸢鸢也呆了呆,迅速站起来,捞起写好的药方搁到高处,才扭头道:“你没事吧?” 段阑生回过神来,摇摇头,去房间一角的铜盆里洗掉了指尖的墨水,可墨汁渗入掌纹中,搓洗好几次,都没完全褪色。 模模不清的一团污黑,像极了他此刻微微烦躁的心情。 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不该有的、应该忘记的画面——风雨夜里,他趴在郊外别宫角落里,窥见的那双圈着越鸿肩膀的纤纤玉臂,绕在少年背上的那只足弓有红痣的脚…… 这三年多来,陆鸢鸢一次也没提起过越鸿,越鸿这个人就像一团空气。 可是,细想下来,她也从来没解释过自己和越鸿的关系。 是了,她大概以为他当时昏过去了,没看见那一幕吧。 段阑生如玉的面庞愈发阴沉,搓洗手掌越发用力,仿佛风暴将起,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那种跟自己未来嫂子厮混在一起的不正派的皇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陆鸢鸢对他句句维护? 背后的陆鸢鸢什么也不知道。她用宣纸吸走桌上的墨汁,将东西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才微微纳闷地看向那砚台。 这东西裂得未免太过突然。是因为天气太热了,或者是它本来就摔过有裂痕么? 这么一折腾,齐怅和众人说好的集合时间也到了。 陆鸢鸢将药方压在窗边风干,与段阑生来到了客栈二楼的一个空房间里。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在窗边的一张藤椅上,陆鸢鸢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火红的身影。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小若已经成为了蜀山弟子的团宠。按理说,作为一个半路才加入的妖怪,蜀山内部议事,她是不便旁听的。可女主一般也不能按理说。 果然,这里没有一个人对此产生异议。 十三个蜀山弟子再加上小若,房间里变得拥挤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齐人后的线索交换,在这儿,陆鸢鸢总算弄清楚了这次凡人界副本的来龙去脉了。 大概一个月前,襄城附近的一座尼姑庙里发生了妖祸, 死者曾身份显赫,是雍国皇帝的妃嫔,封号俞贵人。在半年前,因家族犯事,她被夺去封号,随着家族被流放至边关。 一夜夫妻百日恩,念在俞贵人曾经侍奉过自己,流放时,皇帝还是给她留了情,没有将她打入贱籍,只下令将她软禁在襄城外一座幽静的尼姑寺里。 时间转眼来到上个月。某个清晨,一个尼姑给她送早膳,发现俞贵人死在了床上,双目大睁,浑身的水液仿佛被吸干了一样,浑身焦黑,在火里烧过似的。最恐怖的是,她还被撕开了腹部,隐隐可见腹中有胎儿存在过的痕迹。 尼姑们大骇,立即将俞贵人生前带来的那个丫鬟抓来。一问之下,才得知这孩子是俞贵人离开王城前怀上的,也就是皇帝的种。 大家都懵了。 按照当朝律例,怀有皇子公主的妃嫔即使家族犯事,也不必跟着流放到边远地方。她们会被软禁在宫中。等诞下孩子后,孩子会被抱给膝下无子的妃子抚养。 同样是软禁,生活在皇宫里,可比生活在清贫的尼姑庵要舒服多了,还多了一份指望。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要是亲生的孩子当上掌权者,俞贵人也等于是翻身了。 然而,俞贵人发现自己有孕后,却不声张。看来是不愿意回皇宫。如果说她厌倦了皇宫勾心斗角的生活,宁可过苦日子也不愿意回去,也说得通。但很奇怪的是,俞贵人不想回宫,却没有下定决心打掉孩子。 这很不符合常理。因为随着月份大起来,俞贵人的肚子会显怀,生孩子也会有动静,早晚还是会被人发现,瞒不过去的。 尼姑们直觉底下有隐情,将小丫鬟按在板凳上打。小丫鬟最终撑不住,吐露了实话,说主子来到寺庙后,结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知道俞贵人怀了孩子也不介意,还说流产风险太大,让俞贵人把孩子生下来,生产的时候,他有办法帮她掩饰,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送到别处去抚养。 问着问着,居然还问出了个奸夫。尼姑 们大惊,连忙逼问奸夫的身份, 可不管如何动刑,小丫鬟都哭着摇头,说自己不知道那个男人的长相,也不知道他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的。 俞贵人每次和那个男人见面,都选在深夜的寺庙后山库房中,也不许她跟去,天亮时才会独自回来。 只有一次是例外,下了一夜暴雨,天都蒙蒙亮了,还没等到俞贵人回来。小丫鬟害怕主子和人幽会的秘密被发现,就第一次违背了命令,摸到了后山去找。 踩着湿漉漉的草地,她悄悄靠近库房,隐隐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让她惊讶的是,她听见了两道男子的声音。 她感觉——包括俞贵人在内,屋子里一共有三个人。 …… 众人面面相觑,经常和妖怪打交道的蜀山弟子,听到这儿,基本可以断定,和俞贵人幽会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邪祟。 一个蜀山弟子抱着臂说:“从头至尾,就只有那个男人不安好心地哄骗俞贵人把孩子生下来,结果俞贵人惨死,孩子也不翼而飞……这事儿和他脱不了干系。” 旁边有人道:“是也不奇怪,有些妖怪就喜欢吃婴儿啊。” 段阑生抬眼,嗓音清冷,点出重点:“可那是皇帝的孩子。” 陆鸢鸢一愣,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与周围的弟子对视一眼。 婴孩为至纯之体,于妖怪而言,是极佳的补品。 但在凡人界,皇帝的孩子和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 作为至高掌权者,皇帝是万民所向,有当世气运加身。用凡人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龙气,至阳至纯。 陆鸢鸢:“……”她想起自己刚来到凡人界时,也是随时随地会升天的状态,靠着吸备选男主身上的气运,才将自己的魂魄焊死在身体里。 这应该和渴望吸龙气的妖怪们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她吸取气运不会伤害别人,妖怪们是为了害人而去的。它们再觊觎皇帝身上的龙气,也不敢直接把魔爪伸向皇帝。因为一旦弄不好,它们就会被龙气反噬,灰飞烟灭,等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动不了皇帝,它们就想方设法地从皇帝身边的人下手。 妃嫔、宫人虽与皇帝日夜相处,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下手了也没用。还在妃嫔肚子里的孩子,是最容易被盯上的——在降生之前,小公主小皇子尚未被浊气污染,身上的龙气至纯至浓,等出生了才会消失。这是越鸿、越歧这样已经出生的皇子所不能比拟的。 但这不代表这些未降世的孩子就谁都能欺负。因为这抹从父亲身上得来的龙气,同样会庇佑他们。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对普通妖怪来说,妃嫔腹中的孩子,就像一盘美味但全身长满尖刺、包绕着烈火的食物。若是去吃,它们的手和喉咙就会被烈火烧融。 换言之,如果敢对俞贵人的孩子下手,证明这次的邪祟,道行极厉害,不是他们以前对付过的普通货色。 陆鸢鸢撑着下巴,问:“俞贵人的丫鬟说,一共听到三个人的声音,难道邪祟有两个?她还有说别的线索吗?” 齐怅摇头,沉声说:“没有,这是她被打死前最后交代的内容。” 陆鸢鸢:“……” 段阑生看她一眼,轻声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邪祟的确有两个。” 又是龙种,又是奸夫,一旦消息传到王城,这座尼姑庵的人都没命活。为今之计,只能先下手为强,把消息死死捂住。 小丫鬟死后,尼姑们连夜掩埋了主仆二人的尸体,对外谎称俞贵人在软禁时就一直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自尽身亡。小丫鬟忠心耿耿,自愿随主子而去。 一个失势的妃嫔,又死在离王城十万八千里远的山寺里,如果俞贵人的死亡与邪祟无关,那倒有可能真的能瞒天过海。 然而,妖祸降世,天泛血光。这抹非同寻常的妖气已经引起了修仙界的注意,若放任不管,早晚酿成大祸。蜀山弟子便是因此而来的。 段阑生一行人循着妖气,追查到尼姑庵,起了俞贵人的尸首检查。以诛妖阵引出了两只妖物。这两只妖物,似是一对兄弟。不仅非常狡猾,还因刚分食了俞贵人的孩子而力量大增。 段阑生等人被迷阵所困,还被分成两拨,才会失踪那么多天。 最终,段阑生那方找到了阵眼,杀掉了其中一只妖怪。另一拨弟子却跟丢了第二只妖怪。 “也就是说,现在还有一只妖怪没捉住?它们既然吃了俞贵人的孩子,有没有可能食髓知味,跑去皇宫蹲点?” 一个弟子嚷嚷:“我们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在杀死第一只妖怪前,段师兄铤而走险,入了对方的神识,在它神魂消散前看到了一些画面。可看到的都是和尼姑庵有关的,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陆鸢鸢怔了怔。 这怎么可能? 按原著走向,这个副本应该最后还是会转移到皇宫里进行的。这样一来,小若才能和越歧、越鸿等人发生兄弟盖饭的剧情啊。怎会到了现在,还没有一丝线索是指向皇宫的? 难道段阑生加入后,副本也换地方进行了? 陆鸢鸢抬起手肘,轻轻顶了顶身边的段阑生:“你看见了什么画面,复述一下?” 段阑生沉吟了下,说:“我看到一个在抄经的女人。看不清样貌,看不清环境,只看到她抄写在纸上的几段经文。” 段阑生略一停顿,念出那几段经文。他过目不忘,声音悦耳,念经也似在吟诵。 小若支着腮听,眼珠子微转,蓦地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可她没来得及说话,陆鸢鸢突然变了脸色,“砰”地一拍桌子,猛然站了起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陆鸢鸢没留神小若的表情。 她的掌心震得发麻,心脏疯速跳动。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这经文听着有些耳熟。那种熟悉感,仿佛她曾经在哪里看过这本书。 渐渐地,她意识到这不是错觉。 她不止看过,她还念过、背过也抄过——因为这是《妙法莲华经》的梵文! 《妙法莲华经》,天竺高僧开过光的佛经孤本。天下只有那么一本,就收藏在雍国的谢贵妃手中。 三年多前,她没有灵力,又碰到了超级坑爹的高死亡率的副本,为了自保,便找了越鸿帮忙,让他问自己的母妃——谢贵妃借了这本经书,再用朱砂将书中经文抄写在铜镜上,才保了命。 虽然佛教已经没落,但当世的尼姑庵和寺庙还是收藏着不少经书的。蜀山弟子里,没几个人看过《妙法莲华经》的原文,所以,即使是段阑生,也意识不到这本书的特别,只以为是俞贵人待着的尼姑庵里的某一本普通经书。 在边关作恶的妖怪,神识里面,怎么可能会出现千里之外的谢贵妃?除非它们去过蹲点。 这岂不是说明了,谢贵妃很可能已经有孕,妖怪的下一个目标,其实就是谢贵妃? 第63章 陆鸢鸢突然拍桌站起来,脸色风云变幻,着实吓了满桌子人一跳。 众人纷纷向她投来迷惑的目光,关切道:“陆师姐,你没事吧?” “怎么了?” “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陆鸢鸢一回神, 目光扫过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蓦然清醒过来。 不对,她似乎不该直接将这么细节的线索说出来。毕竟去蜀山的第一天,她就给自己立了个失忆人设。 更重要的是,这个副本原先是没有她参与的。没有她参与,也能顺利进行。那么,这条线索不该是由她来给的吧?否则岂不是抢戏了? 陆鸢鸢将震得发麻的手心藏到身后,搓了搓,坐下了:“哦,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只妖怪太残忍太恶劣了,我太生气,就激动了点。” 众人:“……” 陆鸢鸢灌了口茶,掩饰表情。 也看不出异样,大家都接受了她的解释。唯有段阑生,仿佛察觉到什么,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一直旁听的小若突然举起一只手,白皙娇嫩的指尖微蜷:“刚才的经书,我有印象,我以前看过,它应该不是尼姑庵里面的,而在雍国的皇宫里。” 陆鸢鸢饮水的动作微微一停。 小若知道《妙法莲华经》的来历? 果然……她没猜错,这个副本是有负责提供线索的角色的。那个角色就是小若。 大家的注意力果然迅速被小若的话吸引了,齐怅示意她继续:“愿闻其详。” 小若睁大水汪汪的眸子,绞着手,说:“被你们捉到蜀山前,我在凡人界待过一段日子。有一天,我在山里午睡,碰到一辆迷路的马车。我给他们引路,不慎被捕兽夹咬伤后腿。因为我那时是原形,马车的主人把我当成真的狐狸了,把我带到了她避寒的温泉别宫,给我包扎了伤口。在她房间里,我看到一本叫《妙法莲华经》的孤本,上载的经文和段阑生看到的一模一样,不会弄错的!” 一个小弟子瞪大眼,追问:“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小若肯定地说:“她身份尊贵,仆从成群,大家都喊她‘谢贵妃’。” 在雍国,只有一个谢贵妃。经书、专吃龙种的妖怪、皇帝的妃子、怀孕的可能……一切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段阑生也终于望向她,微微蹙眉:“你没看错?” “你把我想成什么瞎子啦!”小若哼了声,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惧地说:“人命攸关,大家又这么照顾我,我不会乱说的,也不会骗你们的!” 娇蛮的小妖怪,像是一团能烧融人的火焰。与玉人一样冷淡的小道士,仿佛是互补的天生一对。 如果上辈子没有她死皮赖脸地打乱剧情,这一幕,应该早就上演并成为常态了。 仿佛触及到神经深处某个位置,陆鸢鸢心脏一沉,微微有些如鲠在喉地放下茶杯。这时,系统的提示音响起,将她的情绪拽回了正事上:“叮!恭喜宿主触发高级副本「食婴」。” 【副本名称】食婴 【角色定位】主角团中的路人甲,背景板中的战斗机 【遇险概率】50% 【死亡概率】50% 【副本进度】10% 【更多资料】已解锁,请点击展开详情 陆鸢鸢从上至下扫了一遍这几行字,生出一点儿疑惑:“等一下,我记得段阑生第一次问我要不要一起来凡人界接任务时,你提示的剧情名字好像叫【傀儡】。怎么现在换了个名字?” 系统:“不一样。【食婴】是主线副本,【傀儡】是隐藏剧情。主线副本是嵌在主线剧情里避不开的一环。隐藏剧情则可以看作是与主线伴行的管道,进入它的入口只会出现一次,错过了,就是过了这村没有这店,正常情况下都不会再开启。” 陆鸢鸢:“原来如此。” 那厢。既然确定了妖怪的下个目标很可能是谢贵妃,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去谢贵妃身边潜伏,把她的宫人都换掉,一边保护她,一边寻找妖物的踪迹。 只是,谢贵妃是雍国最尊贵的女人,不是说接近就能接近的。 齐怅看向陆鸢鸢,暗道这可真是天意。 谢贵妃的儿子眼下就在襄城,恰好还是陆鸢鸢的旧朋友。那事情就好办多了。让越鸿直接向自己的母亲转达他们的来意,就可以省略找宫人层层传达来意的步骤,尽量不打草惊蛇地接近谢贵妃。 “我明白了,谢谢你,小若姑娘,你提供的线索很有帮助。”齐怅站起来,沉声道:“大家先散了吧。鸢鸢,阑生,你们留下来。” 陆鸢鸢已经猜到了齐怅要找她当接触谢贵妃的中间人。 果然,等人都出去了,齐怅就没有一句废话地阐述了自己的计划:明天天亮,他们三人一起去找越鸿。 谢贵妃随时可能会有危险。如果妖怪这次又得手了,吃掉第二个龙子,力量将膨胀到极可怕的地步。他们必须尽快赶到王城去,阻止这一切。 商谈完毕,陆鸢鸢与段阑生离开了齐怅的房间。 因为心里还有些膈应,陆鸢鸢出来后,没理会段阑生,走得很快,一个人走在前面。 回去睡一觉,应该就能调节好心态了。 段阑生掩上门,见她没等自己,一怔,快步追上去。终于在走廊转角的地方拉住了她的手:“鸢鸢,等一下。” 陆鸢鸢被他拉住,只好先停下来。 昏暗的光线里,段阑生端详她的表情,问:“你刚才拍桌子,本来是想说什么?” 陆鸢鸢敷衍道:“我没想说什么。” 段阑生没被她糊弄过去,但他感受到她突然变得冷淡,蹙了蹙眉。回忆她拍桌起来的时机,他有所顿悟:“是不是和那本经书有关?” “我说了,没有的事……” 就在这时,走廊拐角另一边突然出现了灯光,一扇门打开了,几个弟子从里头走出来,夜里安静,他们的声音穿过漆黑的走廊,清楚地传了过来:“小若姑娘,那你好好休息。” “你一定要准时涂药,崴脚可不是小事。” ……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叮嘱了几句,等门关了,才一起往这边走来。才几步路的距离,眼看就要转过来了。陆鸢鸢微微一僵,不想让人看见他和自己在一起,条件反射地将段阑生往屏风后推去。 段阑生眸光一沉,没有反抗,但也没松开她的手腕,顺势将她也扯了进去。 陆鸢鸢没防备他这一手,往后一跌,两人同时来到屏风后方。另一边,几个弟子已经转过来了。这时候走出去更奇怪,显得他们在屏风后干什么不见得人的事似的。陆鸢鸢忍耐着没动。 这面屏风微微透光,能看见外面的人影。两人站在暗的那一侧,因空间狭窄,只能眼瞪眼地面对面站立。 几个弟子没察觉到这儿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任务的事儿。为免夜深扰人,他们的声音比方才低了一些,但还是很清楚。 “小若这次会跟着我们去王城吗?” “应该会吧,哎,没想到她与谢贵妃还有一段渊源,真是长得美心也善。如果妖怪都像她那么好,就天下太平了。” “那我和她又可以多相处一段日子了,嘿嘿。” “高兴什么呀。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你没看到这一路上,小若的眼睛都盯着谁、一直绕着谁转么?” “啊?” “啊什么,瞎子才看不出来吧。” …… 屏风后方,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都听不见。可在黑暗里交错的目光却是有形的。 陆鸢鸢想抽手,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攥紧了。段阑生好像想和她说什么,但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合上了,似乎是顾忌外面有人。 空气好像变得憋闷不流通,陆鸢鸢别开头,避开他的注视,以气音道:“我听说,小若为你受了腿伤?” 她这纯属是为了打破诡异的沉默,没话找话说。 可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段阑生的神色居然柔和了几分。他摇头,道:“我什么也没做。” 陆鸢鸢转回头来,不信任地瞅着他:“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别装了。 被她当面怀疑,段阑生也没有生气,他嘴角几不可见地一勾,耐心而认真地解释起来:“她跟在我们后面,入了迷障。为了捞她出来,我们错过了第一次破开迷障的时机,才会被多困了几天。第二次有机会破障时有两条路可走,我选了近道,她在路上崴了脚。所以他们说她是‘为了我受伤’。” 陆鸢鸢:“……” 什么鬼? 她脑补了这么久的美救英雄和共度患难大戏,就这? 陆鸢鸢抿唇,后知后觉地浮起一丝脑补过头的尴尬。这家伙还长篇大论地解释,显得她好像很 在意似的。正好,外面的人都走过去了,她用力挣回自己的手,说:“没有你就说没有呗,啰啰嗦嗦地解释这么多干什么,我随口问问而已。” 黑暗中,段阑生仍是没有一丝火气,点点头:“知道,是我自己想交代。” 陆鸢鸢:“……” 不知为何,她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更浓了…… 算了算了,今天可能不宜聊天。就让这件事过了吧。陆鸢鸢不看他的表情,赶紧转身遁了。 翌日,按照计划,三人找到了越鸿暂居的王府去。 这回,陆鸢鸢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越鸿他们的身份与来意。 越鸿是知道有个妃子死在尼姑庵里的事儿的,可他不清楚这事儿与妖怪有关。如今,听了那妃子的死状的描述,看了尼姑们画押的口供,又得知作祟的妖怪很可能盯上了自己母妃,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会儿,宫中尚未有谢贵妃怀有身孕的消息传来。但不排除她刚刚怀孕,所以御医没诊察出来的可能。在这方面,妖怪为了觅食而进化的嗅觉可灵敏多了。 事关自己母妃的安危,越鸿丝毫不敢轻忽。 正好,他本来也要回去王城待一段时间。原来,雍国的皇后之位空悬了那么多年,皇帝终于打算把谢贵妃立为皇后了。封后大典就拟定在初秋举行,算算日子,还有一个月左右。 陆鸢鸢颇为惊讶,想起了自己这具身体的原未婚夫,雍国的太子越歧。 雍国的制度是嫡长子继承制。谢贵妃当上皇后,并不会动摇越歧的太子地位。但这个变动,意味着谢贵妃的孩子也成了嫡子。 换言之,等她一成为皇后,越鸿对太子之位的威胁就不再是传言,他会真正具备竞争太子之位的资格。 这对兄弟本就面和心不和,这无疑是给他们的矛盾添了一把木柴。 本来,越鸿不一定抽得出时间回去参加封后大典。但前些日子,他的失踪着实把谢贵妃吓坏了。即便知道他已经安全回到襄城,谢贵妃也放心不下来,为人母,非要亲眼看看他才行。皇帝便下旨,让越鸿务必回来参加封后大典,顺便,也让他在王城多住一些时日,养好身体才说。 王城水土十分丰饶,环境养人,可不是苦寒萧瑟的边关可比的。 本来就有回去的计划,可以说是和蜀山的目的一拍即合。 若按正常速度,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回到王城。时间恰恰是他们现在最紧缺的,每拖延一天,谢贵妃就多一分危险。 为了争取时间,越鸿接受了陆鸢鸢等人的提议,兵分二路,一边以军令密信传消息给皇帝,他自己则轻装简行,只带一点儿精兵,与蜀山弟子共同行动,以御剑代替大部分的路程,这样一来,路程时间可以缩短至少一半。 商议出结果后,一行人未浪费时间,当日就开始打点行装出发,并划定路线。 王府里,越鸿的近身精兵把要带的行李都打包好了,放在院子里。蜀山的小弟子将它们分门别类放入乾坤袋。 这趟旅程,小若自然也要跟着,不过,这里没人舍得让她做粗重活儿。她坐在树荫下,懒洋洋地打了个盹,醒来后,看到众人还没忙完。 段阑生站在马车前,手中拿着账册,正在清点物资。 小若头顶的狐耳一抖,拍了拍裙裳,站起来,走过去,向他搭话:“段阑生,你还在忙吗?” 段阑生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小若可爱地皱了皱鼻子,道:“你别这样看我嘛!我这几天一直在反省自己,上次在迷障里,我真的麻烦你太多次了。所以,我这两天托人帮我弄了把剑,打算学几招防身技,下次争取不拖你们后腿。” 她元气十足地握了握拳,做了个舞剑的动作。 段阑生收回目光,笔下未停,倒是旁边的精兵看这活色生香的少女都看呆了。 小若似乎未察觉到旁人看来的惊艳目光,凑近了一步,撒娇道:“但是我感觉自己进步好慢呀,我该不会是没什么学剑的天赋吧?我们都是狐狸,要不,你有空就指……” 段阑生一直没吭声,等写完最后一个字,将账册交给了旁边的精兵,这才看向她。目光从睫下打量她片刻,片刻,平静地道:“你确实没有。” 小若笑容一僵:“……” “指点指点我”五个字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深吸一口气,转开目光,看向远处开着的屋子,转移话题:“他们还没商议好路线吗?” 段阑生顺她目光看去,穿过王府花园,可见书房的桌子前站了几个人。越鸿、宋威、齐怅等人围在一起,商量着回王城的路线。 作为唯一原本就认识越鸿的人,陆鸢鸢也被齐怅拎过去了。 小若眼珠微转,轻声问:“我听说,陆姐姐以前是从凡人界上去修仙界的,她以前是不是认识雍国三皇子呀,你觉不觉得他们关系看起来很好。” 段阑生脸色一黑,硬邦邦道:“不觉得。” 他似乎不想再聊下去,抬步走向书房。远去几步,却又突然止住步伐,回过头,冷冷地补了一句:“她和我最好。” 小若:“……” 小若咬了咬牙,站在原地,听见自己脑海里传来一道电子音:“哔哔——段阑生好感条第三次激活失败。请宿主另寻目标,或稍后再试。” 死冰块脸,臭直男。 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就这一闷棍下去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还狐妖呢,狐狸精不都是很魅惑,很骚里骚气的吗? 跟她手里的攻略根本不同,完全没有恋爱神经,完全撩不动。 第64章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仁里响个不停,小若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下:“行了行了,知道了。” “小若”其实不是她的名字,只是她在这个世界扮演的角色名字而已。 这一切,都要从一场车祸说起。 她很不走运,大一暑假和舍友一起去旅游,乘坐的旅游大巴因为刹车失灵,失控地撞向围栏,冲下山崖。 但她又比同车的其他人幸运。别人都当场重伤死去,她却绑定了一个系统,只要完成指定的维护剧情和攻略角色任务,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从车祸中存活下来。 这个系统还挺良心的,穿越前,还让她自己选择去什么世界。在未来星际机甲世界、东方古风仙侠世界、骑士公主与恶龙的西幻世界里,她选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仙侠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女主角小若。 然而,第一次穿越却不太顺利——系统告诉她,那个世界发生了一些Bug,剧情崩坏了,导致她迟迟无法着陆。 她的系统严格上说属于外来入侵者,为了保留各种特权,必须绕开原著的书灵来带她着陆。所以,它也查阅不到那个让她堵在半路无法穿越的Bug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这时候想换赛道已经晚了。好在,那个世界突然自己莫名其妙地重置回了原点,开启了二周目。 这不重要,总之,她这回顺利着陆了。 系统告诉她,这个世界,是由一本人人都爱女主角的玛丽苏小说演变而来的。 虽然之前没看过这本小说,但小若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系统给了她详细的资料,上面写了原文主线剧情、可攻略角色的性格分析和攻略方式。 除此以外,她脑海里还有一块数值面板,实时更新每一个可攻略的角色对她的好感度。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只是,真正来到这个世界后,小若的兴奋和新鲜感也只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她还是更习惯现代人的生活,这个世界没有抽水马桶、电视机等现代设备,缺乏很多调味料。还充斥着恐怖又恶心的妖魔鬼怪,她最怕这些血淋淋的画面了。 女主角的万人迷光环也不是万能的,它只对可攻略角色起效。那些怪物可不会因为她是女主就对她手下留情。 她只想尽快完成攻略任务,攒够积分就回家。 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男 人都是可攻略角色。哪怕只是路边一个卖糖水的小哥,只要她愿意,也可以攻略对方,并获得积分。 但小若懒得去攻略这些小鱼小虾。 无他,只因回报率太低了。 在原文里,地位越重要、在读者里人气越高的角色,攻略成功后,她可以得到的积分就越多。攒够回家的份额后,溢出的积分还可以拿去系统商城兑换其它东西,如金钱、健康、美貌、学历…… 卖杂货的路人、蜀山剑派叫不出名字的弟子,虽然攻略难度很低,勾勾手指就上钩,眨眨眼睛就好感条爆满,可奖励积分真的太少了,跟蚊子肉似的。靠他们,怕是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回家。 更重要的是,小若是一等一的颜控。对普通长相的男人,既亲不下去,也睡不下去。都穿越到纸片人的世界了,当然要选喜欢的类型来谈恋爱。 抱着这样的念头,小若很快圈出了三个有好感的目标。 第一个是蜀山剑派的弟子段阑生。 第二个是雍国的三皇子越鸿。 第三个是雍国太子越歧。 这三个角色的人气都挺高的。而且都在近期出场,不用等太久,不耽误她回家——仙侠文的时间都被玩坏了,动不动就是几十年、一百年,她可没耐心在这里耗那么长时间。 她第一个接近的人是越鸿。 在越鸿的攻略提示里,写了他重视亲情,与母亲谢贵妃的感情很好。 所以,她在系统的建议下,先去接近谢贵妃。利用“雾中带路”这件事,先在谢贵妃那里铺垫了一个好印象。 等到和越鸿正式相遇时,只要在母子俩面前重提这段插曲,越鸿对她的好感度,自然手到擒来。 毕竟是第一次玩攻略游戏,小若对越鸿颇为好奇。故而,在带路事件后,她还悄悄跟了谢贵妃一段时间,躲在暗处,趁机见到了顺路接母妃回宫的越鸿。 角色的好感条不是一开始就镶在面板上的。只有当小若见到那个人,对方的好感条才会解锁。随着越鸿的现身,他的好感条,才徐徐浮现在面板上。 小若定睛一看,却发现了古怪之处。 每个可攻略角色的好感条,都是十颗心心。它们排成一行,以淡粉色的虚线勾画而成,并且,都尚未涂色,呈空心状态。 当她和这些角色发生身体接触了,虚线才会连成实线,象征着好感条正式被激活。 之后,好感度每上升10%,就会有一颗心被填上粉色。等十颗心都变成实心了,便意味着角色攻略成功,可以拿到奖励积分。 越鸿的好感条怪就怪在,她明明还没有激活他的好感条,可他的第五颗到第十颗心都已经填上了颜色,只有前四颗心是空的。 小若纳闷不已,找了个机会,悄悄激活了越鸿的好感条,发现后六颗心仍然是实心状态的。 这就意味着,她就算把越鸿的好感度刷满,最多也只能走到第四颗心的位置。 对此,系统的解释是,这可能是二周目的世界还存在着一些Bug。 那会儿,主线剧情马上就要演到她被段阑生捉回蜀山的那一段了。小若再疑惑,也只能先行按下不表,离开了凡人界。 她没想到,下一个遇到的攻略对象段阑生,好感条更加诡异。 他的十颗心都是灰色的。颜色浅淡得几不可见。乍一看,仿佛储存恋爱感情的部位是不存在的。 可要是凑近了看,又会发现,这十颗心里,其实有八颗都呈现出实心状态——填进去的颜色,也是那种淡淡的灰色。 小若:“……”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不过,剧情二周目还存在着Bug。并且,攻略里写过,段阑生外冷内热,冰山又闷骚。她又还没找到机会和段阑生身体接触来激活他的好感条,也许,这就是其形态异于常人的原因。 再加上,第一次见面时,她也确实被段阑生那张冷艳的脸晃了神。想着他的高回报率,她还是选择了继续攻略他。 按照剧情,她被蜀山释放后,会一直跟着段阑生跑到凡人界。 小若也的确这么做了。可就在她和蜀山弟子一起调查俞贵人的死亡事件时,一个难题从天而降。 也许是Bug的影响,本该错开的越鸿和段阑生的个人路线交织到了一起。【段阑生和其他蜀山弟子被困在迷障里】与【越鸿重伤昏迷于战场】这两个事件的发生时间,也重合了。 一个二选一的抉择,就这样放到了小若前面。 要么就和段阑生分开行动,留在迷障外,优先确保越鸿能活下来。 要么就和段阑生一起进入迷障副本,不管越鸿。 系统说,若是她不管,越鸿很大概率会死。 当然,因为事件重叠的Bug是多方面的结果,不是她造成的,也不会重挫主线。所以,如果越鸿因此死了,她也不会受到惩罚。 小若思索了下,就选了第二条路。 毕竟,越鸿好感条里的后六颗心都满了,她拼死拼活也注定拿不到最终奖励。这个角色对她来说毫无帮助,攻略他也毫无意义。那么,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说到底,这些人都是纸片人而已。死亡,就相当于在文档里删掉几个方块字。她自然不会产生负罪感。 还不如打铁趁热,尽快追上段阑生的脚步,激活他的好感条。 如今看来,她这一步没选错。越鸿没有她的帮助,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只是,另一边厢,进入迷障后,事情却不如小若想象的那么顺利。 她借着打斗时的碰撞,终于碰到了段阑生的身体。然而,他的好感条却毫无激活的迹象。 系统教她,可以从“大家都是狐妖”的角度出发,取得段阑生的认可与信任。她也接受了建议,却仿佛在对牛弹琴,热脸贴冷屁股。 不,牛都有可能对琴音产生反应,“哞”上一声。这家伙是真的油盐不进。 越鸿的好感条充其量只是变短了。段阑生的好感条却连激活都激活不了。 这实在不合常理。如果他的心真的一窍不通,没有恋爱神经,那么,那八颗心又是怎么被填满的? 难道还有别的途径可以隔空攻略段阑生?还有她不知道的另一条路,可以影响他的心? 可是,段阑生本人不是已经站在这里了吗? …… 小若烦恼地抓了抓头发里的狐耳。 想不通。可能真的是她流年不利吧,连续选中的两个角色都出现了Bug。 而且,这Bug不仅影响到了可攻略角色,也蔓延到他们周围的人身上去。 比如说,一个名叫陆鸢鸢的NPC,在原著里一直是段阑生的舔狗。但现实里,对方和段阑生的关系似乎挺不错的,段阑生也没有如原著所写的那样厌恶对方。 不过,昨夜她观察过陆鸢鸢。对方并未出现什么不符合人设的表现,既没有未卜先知,也没有出格的举止,是个合格NPC。估计,对方和段阑生的关系变化,只是Bug带来的余波而已。 系统说得没错。长得好看的纸片男遍地都是,她也不是非要攻略段阑生和越鸿不可。这两个人行不通,她也不该再跟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还是尽快换人吧。 第三选择,雍国太子越歧,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 这一天,众人一直在书房里待到天黑,终于定好了回王都的路线。 翌日,鸡鸣时分。 众人整装待发,却突然得知一个令他们意外的消息。 小若不见了。 只在房中留下一封辞别的信,走得干脆利落。 第65章 小若突然不辞而别,让本来期待能与她再同行一段路的蜀山弟子都失落不已。陆鸢鸢听到消息,也吃了一惊。 虽然《魅仙缘》的时间线已隐隐约约变成了压缩饼干,缩短了许多重大事件的间隔,连段阑生的天劫兆头也提前了好几十年出现。但在一本狗血玛丽苏文里,这些改动都不是大问题,只要不删减女主 攻略备选男主们的戏份就好。 按道理,去王城这路,正是小若x段阑生x越鸿大搞三角修罗场的好时机。八字还没一撇,小若怎么走得那么突然? 陆鸢鸢直觉里面有些环节不对劲。或许,是她忽略了什么。但,把时间线捊了又捊,依然找不到头绪。这满腹疑虑,注定无可解答. 回王城的计划周详而妥当,众人所花时间比预计还短得多。军令秘报早上才传到皇帝手里,他们下午就抵达了雍国王宫。 雍国皇帝和谢贵妃当天就在宫中秘密接见了蜀山一行人。 金碧辉煌的大殿烧着龙涎香。越鸿拒绝了宫人的搀扶,自己走入殿内。 从他现身开始,高座上的谢贵妃就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越鸿望了他们一眼,二话不说,先曲起双膝,跪了下来。 膝盖才沾到地板,他就被一双白皙的手扶住了。谢贵妃美眸含泪,心疼地万分地看着他:“鸿儿!快起来,让母妃看看你伤到何处了?” 越鸿低头,沉声道:“孩儿不孝,让父皇、母妃担心了。” 雍国皇帝搀扶着激动失态的谢贵妃,安抚了她几句,才伸出一手,也扶了越鸿一把。越鸿一顿,这才站了起来。 陆鸢鸢站在人群里,目光落在皇帝和谢贵妃脸上。 许是国事繁重,皇帝看起来苍老了些,虽未着龙袍,上位者的威仪不容小觑。 谢贵妃倒是和她记忆里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云鬓乌黑,珠翠环绕,肤色白皙,娇艳动人,举手投足,都流转着温柔高贵的风韵。 古人生孩子都早。越鸿都这么大了,谢贵妃也才三十多岁。多年来都在宫中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她保养得非常好,肉眼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说她是越鸿的姐姐也有人信。 等一家人稍稍平复下重逢的情绪,皇帝与谢贵妃终于将注意力放到了大殿稍远处的十几个陌生人身上。 在早上送到的那封密信里,越鸿已提过,自己这次脱险,多亏了蜀山弟子相助。除此以外,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禀告。 这便是蜀山弟子一来便被接见的原因。 蜀山是修仙界赫赫有名的第一大宗,对修仙强者的崇拜,渗透在每一个凡人的骨子里,即使是凡人界手握重兵、一呼百应的帝王也不例外。 果然,雍国皇帝并未摆架子,也没有让众人对他行跪拜之礼。他的视线掠过众人,看见陆鸢鸢时,蓦地闪过几分锐利的惊疑。 谢贵妃显然也对她有印象,也愣住了。 齐怅微一点头,第一个拱手报上姓名。轮到陆鸢鸢时,她镇定地一笑,说:“陛下,贵妃娘娘,我姓袁,单名一个圆字。” 宫中遍地都是老熟人,她早就料到会被认出来了。好在,就算雍国皇帝认出了她,眼下这个情形,他也没有理由和能耐再砍她的头。 但有些事儿,大家私下心知肚明就好,面上还是不能闹得太直白,不然有了台阶也难下。要是连“陆”姓也不舍得去掉,那和直接跳出来说自己是燕国公主有什么区别? 所以,陆鸢鸢给自己起了个换汤不换药的假名,也和同行弟子提前通了气。 越鸿看到父母的神色,心脏微紧,突然开口:“父皇,母妃,前些日子救了我的就是这位……鸢鸢姑娘。” 皇帝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果然如陆鸢鸢所料,顺着台阶下来了,没有揭穿她的身份,还微微一颔首:“原来是这样。” 越鸿松了口气,目光寻找下方的陆鸢鸢,冲她眨了眨眼。 陆鸢鸢想不到这家伙这么大胆,为免表情被看出猫腻,她装作看不见,低下头去。 这短促的互动,只有段阑生看到了。他脸色微沉,突然,足尖一动,仿佛不经意似的,往旁边挪了一步,结结实实地杵到了二人视线相交之处,挡住了陆鸢鸢。 越鸿:“……” 寒暄后,蜀山弟子落座。齐怅没有废话,直奔主题地将他们这次来凡人界的原因,在尼姑庵惨死的俞贵人,被吃掉的婴儿,逃逸的妖邪……全告诉了座上的皇帝和谢贵妃。 齐怅的话平铺直叙,却不妨皇帝与谢贵妃听得齐齐变了脸色。 谢贵妃有孕的事儿,是前两日才被太医诊查出来的。在这以前,她还一度以为自己只是天冷了没胃口。如今,消息还没传开,就连谢贵妃的母亲都尚未知道此事,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山弟子却都知道了,足以证明那只妖邪对谢贵妃的窥视是真的,也让皇帝一方对蜀山弟子更加信服。 皇帝面色凝重,倒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传令下去,立刻加派御林军,守在贵妃寝殿外。” 越鸿皱了皱眉,说:“父皇,那只妖怪已经盯上了母妃,国师一直没发现,这么看来,他恐怕不是那只妖怪的对手,我不放心把此事托给他办。” 皇帝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握了握谢贵妃的手,对众人道:“这件事还需要劳烦蜀山各位仙师相助。” 齐怅颔首:“我们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那诸位可有什么办法是可以快速除去这只妖怪的?朕不希望再看到有人遭受毒手。” 齐怅拱了拱手:“两只妖邪一贯成对行动,现在一只已经被除去,剩下那一只,行事一定会比从前谨慎百倍,但既然它已经盯上贵妃娘娘,且娘娘又是唯一身怀有孕的妃嫔,它最终一定会来。我们预测不了它会什么时候出现。稳妥起见,我们可以入住宫内,贴身保护娘娘。” 皇帝和谢贵妃对视一眼,都没有异议。说句不好听的话,凡人和修士的战力差距摆在那儿,一个剑修可挡万人。如果人家想对他们不利,实在没必要迂回地住进宫里。 为了不打草惊蛇,皇帝下令将谢贵妃寝宫外的侍卫都悄悄换成蜀山弟子,还有一部分在宫外布防。但因男女有别,就算是修士,也始终不太方便出入谢贵妃的寝宫。好在,这次参与副本的蜀山弟子里,有陆鸢鸢和一个叫黄莺的弟子是女修,两人正好可以轮流装成谢贵妃的贴身侍女,随时陪在谢贵妃身边. 多了这重身份,陆鸢鸢换上侍女的衣裳,搬到了谢贵妃的寝宫里,把剑藏在乾坤袋中。谢贵妃不愧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妃子,她的侍女待遇也是最好的,住的地方干净整洁又明亮。 当然,宫女只是两人对外掩饰的身份。平日里,谢贵妃也不需要她们服侍,她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谢贵妃,故而,没有真的住到分配的宫女住所里。一天十二时辰,她和黄莺至少确保有一个守在谢贵妃身边,与后者形影不离,半夜也是在谢贵妃的房间里搭张床睡觉。 来到谢贵妃身边的第二天,段阑生与齐怅一起去了宫墙外布防。后宫则举办了一场风雅的赏菊宴,妃嫔贵人乃至皇子妃都会出席。谢贵妃生性|爱热闹,以往有这类活动,肯定不会错过。虽然被妖邪盯上了,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总不能一天到晚躲在寝宫,哪也不去。所以,陆鸢鸢和黄莺,以及谢贵妃原本的心腹女官翠儿一起陪她过去。 这次,陆鸢鸢他们对无关人等都隐藏了身份。翠儿还以为人员调动是因为谢贵妃怀孕了,所以谢家派来了几个新人,并未怀疑当中的原因,还温言细语地为二人介绍起了宫内的环境。 “这边是御花 园和锦鲤池。” “那个方向,层层叠叠的屋子都是各位皇子公主的寝殿,顺着那条石路下去便是书房了。” “屋顶最高的那一座就是东宫了,也就是太子殿下的寝宫。不过,现在太子奉皇上之命,去了东部处理政事,不在宫中。” 陆鸢鸢装作懵懂的样子,点了点头。 被外派去替父皇理政,这也是太子变成皇帝的必经之路了。看来,虽然皇帝要册封新皇后了,但暂时还没有换个儿子当继承人的意思。越歧的东宫之位还是稳的。 御花园旁设有暖阁,垂着厚厚的布帘,一众妃嫔赏完花,移步到了暖阁里,一直待到黄昏,才纷纷告退。谢贵妃是最后走的一个。 如今已是初秋,在几场秋雨后,北地一年最热的季节就悄悄过去了,太阳一下山,气温更寒凉。谢贵妃一贯怕冷,步出暖阁,就被秋风吹得打了个冷战。 翠儿连忙掩上了暖阁的帘子,告罪道:“是翠儿考虑不周,没有给娘娘带够衣裳,请娘娘责罚!” 陆鸢鸢想了想,主动说:“娘娘,我回去给你拿件衣服来吧,很快就回来。” 谢贵妃望向她,微微一笑:“好,不用着急。” 陆鸢鸢心里微动。 当质子公主的时候,她跟谢贵妃鲜少往来。 这次,不知道是不是越鸿和谢贵妃私下说了什么,又或是,这只是出于一个母亲对保护了自己儿子的恩人的感激。陆鸢鸢总觉得,谢贵妃对她的态度,好像有些不同,比对待别的人多了几分温柔。 陆鸢鸢让黄莺守着谢贵妃,自己离开暖阁,快步回到谢贵妃的寝宫,抱了件披风,原路返回。走到半路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好在,陆鸢鸢的视力并不受影响。 就在她路过一条小径时,突然听见了草丛深处传来了一阵无助的泣声。陆鸢鸢微微一怔,拨开草丛,走了过去,原来是两个也就十一二岁的小宫女,正蹲在墙角哭泣。 “你、你去吧……” “不行,你不敢进去,我也不敢!” “九公主那么喜欢绿珠儿,如果我们不找回来,嬷嬷肯定要把我们的屁股打到开花。说不定闹鬼的事儿,只是传言呢?” “可是,我听说里面真的很邪门的,当年公主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闹鬼……” “发生什么事了?” 脑袋上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小宫女们一跳。两人抬起头,瑟缩了一下,见陆鸢鸢也只是侍女的打扮,其中一个壮着胆,指着后方的一道宫门,白着脸说:“九公主殿下的猫绿珠儿跑进去了。” 陆鸢鸢扭头,顺着她的指向望去,看见了一座很大的寝宫。这座寝宫看着十分豪华,一点也不输给东宫,可看着已经荒废了许多年,杂草丛生,天黑之后,看起来确实阴森森的。 这是什么地方? 陆鸢鸢调动记忆,对这里没啥印象,看来这是她这具身体的原主也没有涉足过的地方。不过,皇宫这么大,死人太正常了,有空出来的宫殿也太正常了。时间久了,什么怪传言都有。 陆鸢鸢倒是不怕,想了想,将披风递给了两个侍女:“你们帮我抱着这披风吧,我去把猫抱出来。” 两个小宫女喜出望外,用力点头:“谢谢姐姐!” 宫殿荒芜,房梁下爬满了蜘蛛网,大门却没上锁,推开时发出了难听的铁锈声,一下子就打开了。 虽无烛火,陆鸢鸢却看得清晰,院子里有干涸的玉池,假山花草,还有一口井。这井早就被封上了,但封口那块石板年久失修,开裂了。她听见了微弱的猫叫声从井底传来,估计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找到你了。” 陆鸢鸢精神一振,徒手掰开石板,堆到旁边,轻巧地顺着井壁往里滑落,以灵力辅佐,落地无声。这口井还挺深的,底部很宽,有一股不通气的阴凉味道。 这只调皮的猫儿一身雪白蓬松的毛,果然有一双碧绿澄莹的眼珠,怪不得名字叫绿珠儿,真是猫如其名。 陆鸢鸢伸出手,就要把角落里的猫拎起来,可这猫儿似乎有点害怕陌生人,绕着她的脚转了一圈。陆鸢鸢也转了个身,敏捷地一扑,这下终于把这猫儿抱了起来,可步子太快,略一失衡,她一手搂住猫儿,一手撑住了地面。 预想中,底下应该都是干了的淤泥,可奇怪的是,她掌心却压到了一些怪异的东西,一段段柔软的,也有一定硬度的粗糙的纱。 陆鸢鸢略一迟疑,为了看得更清楚,从袖中悄悄滑出一截剑,以剑光照亮四周。 井底的这些干涸的淤泥上,居然散落着一堆落满尘埃的蛇蜕。 不……不对,好像不是蛇蜕。 陆鸢鸢微微睁大眼,将其拎起来,对着剑光一照,仔细辨认。 正常的蛇蜕,再怎么碎,也应该能大致拼成蛇身的圆柱形。可她手里拎着的这玩意儿,居然隐隐 约约是一张人脸的形状,有浮凸起伏,像是五官的轮廓。 不止人脸,还有一些可以拼凑出手指和四肢的蛇蜕残片……拼出来的头和四肢,看着都很瘦小,像是孩子的身体。 也不知道是一条长着人身的蛇,还是全身覆满蛇鳞的人——总之,这块蛇蜕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曾在这个枯井底下,像蛇一样蜕皮。 陆鸢鸢拧眉。 这里是谁的寝宫?这又是什么怪东西? 说起蛇蜕,她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张雌雄莫辩的美丽脸庞。可下意识地,她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凡人界雍国一座不知名的冷宫的井底,修仙界蜀山宗主之子……她想象不了殷霄竹曾经在这种地方待过。 怎么想,这两者都没道理扯上关系吧? 就在这时,陆鸢鸢听见井口传来了一阵动静,寂静的院子里响起越鸿的声音:“鸢鸢,你在下面吗?” 第66章 陆鸢鸢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上方的井口,薄雾中有人影晃动。她五指收紧,捏了捏手里这怪异的蛇蜕,思索后,还是将它塞到了储物戒里。 明明完全可以不管这东西的。深宫中不为人知的秘密多了去了。这个意外发现,与她的任务也没有一丁点关系。然而,冥冥中却有一丝心悸的感觉,让她无法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陆鸢鸢收起储物戒,解开外袍,将那猫儿用衣衫一兜,灵巧地攀着井壁,几下轻蹬,就爬出了这口枯井。 甫一冒头,她的手臂就被一双大手握住了。越鸿拉了她一把,将她拉到井上。 越鸿今天穿了一袭金带白锦袍,头束玉冠,袍襟上还绣了蝶翅纹。然而,即便作出这么儒雅的扮相,还是能一眼区出他与王城中那些醉卧美人膝的贵族子弟。沙场打磨了他身上的浮华,昔年外露的锋芒内收,变成更成熟的悍利之气。 “这只小猫困在井里上不来,我下去抱它。”陆鸢鸢把猫儿从衣服里抱出来,视线跨过越鸿的肩,看到刚才那两个小宫女都跪在外面,还一副瑟瑟发抖、面白若纸的模样,登时明白两人是被突然出现、一身肃杀之气的越鸿吓到了。 陆鸢鸢哭笑不得,捏住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挠了挠越鸿的袖子,说:“没事没事,是我自己要帮忙的,让她们走吧。” 越鸿一哂,挥了挥手,两个小宫女如蒙大赦,一人上前,把猫儿接过去,另一人把谢贵妃的披风交还给陆鸢鸢。陆鸢鸢手掌满是爬井的泥灰。越鸿见状,伸手把披风接了过来,两个小宫女似乎更怕了,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就跑掉了。 四周安静下来,陆鸢鸢才偏头,看向越鸿,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井下的?” “路过,认出了我母妃的衣裳。”越鸿将披风折了折,挂在臂弯上,冷哼一声:“下次这种事,你不必亲自下井,叫别人下去就是了。 九皇妹的猫也不是第一次四处乱跑了。” “没关系,顺手帮个忙而已。”陆鸢鸢状若不经意地问:“对了,这座宫殿看起来也荒芜很长时间了,这里以前是谁住的地方?” 越鸿望向隐在黑空下的屋檐轮廓:“这是我姑姑文殊公主的故居。” 陆鸢鸢怔住了。 居然这么巧,那位出生在襄城,各地都有公主庙,还有许多民众前去祭拜的公主,封号就是文殊。 由于那座公主庙的风水十分奇特。庙宇本身按照辟邪法阵的形状假设,最中央的公主雕塑却是用招邪的杨木雕刻的,导致陆鸢鸢对这位公主的印象也很深刻。原来这座冷宫就是对方在皇宫中的住所。 井底那诡异的蛇蜕,如同一把小钩子,挠动神经。陆鸢鸢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我听说过。文殊公主去世的时候你还很小吧?” 越鸿倒是没有隐瞒,摇了摇头,说:“虽然她是我姑姑,但我们的年纪其实相差不大,我只比姑姑小四岁。” 终于铺垫完开头,陆鸢鸢转入正题:“那你对公主还有什么印象吗?可有见过她养蛇,或是蛇之类的东西?” 说是养蛇都算委婉了,这东西根本不是蛇蜕,必是妖孽留下的东西。 越鸿似乎有些诧异:“养蛇?” 陆鸢鸢早就想好说辞,不慌不忙地说:“对,之前在襄城,我在公主庙里看到有百姓还愿,说自己被蛇咬伤后落了病根,自从拜了公主庙,身体好多了。我那会儿就在想,公主会不会生前就养过蛇?” “我印象里,姑姑身体不太好,很少在人前露面,连宫宴也很少出席,没有养过什么宠物。”越鸿一顿,突然笑了一笑,光线昏暗,却还是很英俊:“不过也说不准,我小时候和姑姑见得不多。” 也对,粗略算算年份,文殊公主死的时候,越鸿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屁孩,哪会记住那么多别人的事儿。 更重要的是,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些蛇蜕是在文殊公主的时期留下来的。说不定,它是在这个地方变成冷宫后,才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到井底的呢? 不,按这个逻辑,好像也说不通。 如果是不想让人发现这些怪异的蛇蜕,那么,把它烧成灰烬,或者进山里挖个坑埋了,哪样不比直接丢在井里保险? 要是这玩意儿和公主有关,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主,怎么会接触这些东西? 但也不能说没可能。因为,那座公主庙的设计,就藏着很多玄机。 陆鸢鸢觉得自己好像给自己找了麻烦,陷入了一团乱麻里。 只是,越鸿看起来也不知情。继续在养蛇的话题上打转就太奇怪了,她顺势转开话题:“原来是这样。真可惜,天天都不能出门,她的生活岂不是很无聊?” 越鸿微一迟疑,才慢慢颔首:“嗯,虽说皇祖父视姑姑为掌上明珠,时常让人进宫献艺,为她解闷。从各地搜罗到的珍稀宝物,也会先呈到姑姑面前。不过……” 涉及长辈,他没把话说下去,但表达的意思却是在赞同她的看法。 陆鸢鸢道:“公主身子不好,那从前可有接触过修仙之人?说不定能有办法给她调治一下。” 她这么问,是想旁敲侧击出殷霄竹有没有可能曾经来过雍国。可越鸿反应仍是摇头:“我也不知晓,但姑姑去世后,倒是做了许久的法事。” 问不出更多信息了,陆鸢鸢只好打住话题,说:“好了,我们也别在这里耽搁了,走吧。天黑后变冷了,我是去给谢贵妃拿披风的,她应该也等久了,这就去把东西交给她。” 越鸿立即说:“一起吧。我这趟本来也打算去接走母妃。”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怪异的松动声音。上来后,她一直站在井旁一块平坦的砖上,料想不到年久失修,连她的体重也撑不住,猛地一抖,砖块和着尘土,轰然砸向井底。 说时迟那时快,越鸿迅速出手抓住她,往自己方向带去。力道过大,陆鸢鸢没有摔入枯井,倒是一下子砸到了他身上。两人一起摔了个结实。 不,确切来说摔得结结实实的只有越鸿。因为谢贵妃的披风蒙在他头脸上,一起充当了陆鸢鸢的人肉垫子。 陆鸢鸢清晰地听见披风下传来一声闷哼,心下一凛,担心自己压到他刚愈合的伤口,连忙爬起来。然而,她急于起身,以经验断定位置,手往下一压,压到的却不是预想里坚硬冰冷的石地。与此同时,越鸿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陆鸢鸢:“……” 不好。她似乎知道自己压到哪儿了。更遭的是,这时候,一丝微妙的变化发生了。 不是吧,按得这么用力,都不疼的吗?怎么这样都能…… 陆鸢鸢僵了三秒,迅速收手,爬起来。几乎是瞬间,越鸿就把蒙住头面的披风扯了下来。他脸庞通红,目光含了醉意似的潋滟,欲盖弥彰地曲起了腿。 三十六计,装傻为上计。陆鸢鸢咳了一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还好没有弄脏衣服,我们走。” “你……”越鸿面红耳赤,唇瓣嗡动,飘着难言的尴尬。一时分不清她是真没发现还是装无事发生。等陆鸢鸢转身,才迅速弓着身,捂住那儿站起来。 好在,在无人掌灯的花园里吹吹冷风,来到暖阁时,异状已经尽数消除。 陆鸢鸢走到灯下,隔着垂帘,突然听见里头传来了说话声,还不止一人。 陆鸢鸢一愣,快步撩起帘子进去,发现齐怅和段阑生竟然都来了,不知在谈什么。见她入内,几人同时望来。段阑生神色一缓,迎向她,道:“你回来了。” 站在一旁的黄莺目睹了他变脸的全程:“……” “你们怎么来了?” 段阑生道:“布防的事已毕了,听说你在这里,我们就来找你。” 叮叮细响,她身后的帘子再度被掀开,越鸿钻进来。发觉她原来刚才和越鸿一直在一起,段阑生的话音止住,脸色一沉。 见大家怔住,陆鸢鸢赶紧解释道:“娘娘,我的手方才在路上弄脏了。很多灰,不过,好在披风没脏。正好又见到了三皇子殿下。” 段阑生听了这话,当众抓起她的手腕,摊开手心打量,低声问:“怎么弄的?这么多黑灰。” 井里的秘密,陆鸢鸢暂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便说:“蹭到墙壁的灰了,待会儿去洗洗就好。” 越鸿望见这一幕,浓眉微蹙,步子停顿了下,面色不太好看,但他什么也没说,先走到了谢贵妃身前,抖开了抱在怀中的披风,盖到自己母妃肩上。 翠儿蹲下来,帮谢贵妃整理披风上的流苏。目光不经意略过齐平之处,她的手一抖,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殿下,您这里怎么……” 众人闻声,视线齐齐从陆鸢鸢沾满灰尘的手上转开,顺着翠儿视线,投向了越鸿胯|下。 越鸿的袍子底色雪白,在暗处还好,来到光线下,一丁点脏污都分外明显。 此时,一个黑乎乎的灰尘手印,便赫然印在那正中,位置微妙,形状清晰。 越鸿:“……” 众人:“……” 仿佛默契使然,一阵死寂后,大家的视线再度齐齐瞟向陆鸢鸢的手。 陆鸢鸢:“……” 顶着大家的注视,她百口莫辩,登时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手腕被捏紧了。 段阑生盯着那个黑掌印,猛地转向她,一双绀青眸子仿佛燃着火,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还在里头看出了一些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委屈。 突然,段阑生松开了她的手腕,阴沉着脸,咬牙转身走了. 在谢贵妃身边的潜伏行动自第二日起,就有序进行了下去。 参加赏菊宴后,谢贵妃便一直在寝宫内待着,看看书,写写画画,没有出门。作为她贴身侍女,陆鸢鸢也顺势宅着,几乎没有和外面充当护卫的其他蜀山弟子接触。 只有一次隔门交接东西时,她看到了段阑生。只是目光一接触,对方也不说话,就望着她。 陆鸢鸢有一瞬间觉得对方好像在等她开口说话。可她没吭声,交代完事情就关了门。回想起那天最后这家伙的表情,就感到了莫名好笑,和一丝丝的讽刺。 他大概率是生气了,可他在气什么? 总不可能是吃醋。上辈子,其实她也见过段阑生这种表情,那是在她误打误撞嫁给他后。 那时她还误会段 阑生是喜欢上她了。可事实证明,段阑生表现出来的在意,只源于他是个边界感很强的洁癖症患者。即使她不是他自个儿愿意娶的妻子,他也会本能地将她划到“自己的东西”的分界之内。 就像一个摆在他房里的花瓶,他不喜欢,不代表他就欢迎别人觊觎,因为那已经是他的东西了。 这很可能和野兽圈地盘的本能有关,领地意识特别强。 上辈子她还为此沾沾自喜过。这辈子,可不会在同一个坑里再踩一次。 况且,这一世段阑生和她连那层强买强卖的夫妻关系也没有,只是朋友而已。 他作此反应,大概也是和上辈子类似的理由——因为他自己的道德水平太高了,眼睛里揉不下沙子,所以格外看不惯身边的友人厮混。 这事儿不是不能解释。可它总是让她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丢脸至极的自作多情,总归不是那么地让人愉快,所以,她也不是那么积极地想解释。 而且,转念一想,段阑生这辈子有什么资格管她的私事? 让段阑生不痛快,岂不是更痛快。 陆鸢鸢一哂,自此,每日饭照常吃,日子照常过,刻意不再去管段阑生的反应。 当然,谢贵妃不可能在行宫里宅一辈子。数日后,边关传来了大破燕国军队的捷报,皇帝龙颜大悦。为了缓和近日紧张的气氛,他决定在宫中举办一场马球赛。 第67章 雍国崇尚武人的斯巴达特色这么多年来一直未变,贵族举行骑射、打猎、蹴鞠之类的比赛是家常便饭。马球兼具了骑术与蹴鞠于一身,向来很有看头。历年的马球赛事都会在琅琊山里举行,妃嫔公主、贵族女眷皆会去现场观赛,场面空前盛大。 然而,这一次,由于针对谢贵妃的威胁还没解除,越是开阔的地方就越难顾四方周全。为免,皇帝下令将赛事转到了皇宫的太清宫进行. 比赛那天转眼就到了。 晴空湛湛,秋高气爽。 朝晖洒在巍峨的宫苑上,映亮了屋脊上的琉璃鸱吻。 一大早,陆鸢鸢和黄莺、翠儿就陪着谢贵妃来到太清宫。 这个地方名字后缀是“宫”,实际却是一片平坦开阔的露天场地,粗略估计,面积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红墙黄瓦的宫苑环绕在四周,可供人歇息换衣。 陆鸢鸢知道,这里是雍国皇子和公主练习骑射和武艺的场地,她附身的原主刚来雍国时,也被送来这里教习过。不过,对她来说,在这里留下的回忆可完全称不上有趣。雍国贵族子弟第一天就逮着她欺负,把原主的衣袖钉在箭靶上,拿她射箭玩乐。 虽然这些贵族子弟知道轻重,射艺过人,最终并未伤到原主,可原主还是发起高烧来,在床上恹恹地躺了半个月。 这天,太清宫被布置为马球赛场地,原本放在校场中央的箭靶都收起来了。粗宽的木围栏圈出了中间一片空地。东侧搭起高台,织锦垂落,布置成观众台,里面已经烧起了暖炉。 为了安全,今天不仅场地换到宫内,来参加的人也被筛了一通。参赛人皆为皇子、勋贵子弟或是年轻的天子近臣,分组则由抽签决定。观赛者则全由后妃与公主组成,没有大臣家的女眷,以免混入陌生人也无人知晓。毕竟,臣子家里的女眷大多深居简出,就算被人顶替,外人也无从发现。 高座上面,皇帝已经到了,正端着杯酒,与一个臣子交谈。见到谢贵妃,他露出微笑:“爱妃来了。” 谢贵妃回以笑容,在皇帝身旁款款落座。虽然封后大典未完成,可她的地位和待遇,已经跟真正的中宫皇后无异。 陆鸢鸢跟着走上去,突然看到一个不速之客——段阑生就在皇帝身后,打扮成普通近卫。宫中近卫的衣裳都是枣红色的,段阑生很少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却意外地合适他。他面若美玉,红衣衬得他唇红齿白,熏染出几分往日不见的明艳。 人常道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他是穿成侍卫也不像龙套。 才站了一会儿,就已经有不少视线明里暗里地扫了过来。公主们以镶嵌明珠的薄扇遮面,窃窃私语,议论这个以前没见过的小侍卫是从哪里被提拔上去的。 段阑生耳力过人,肯定听见了。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声音,微微垂着头,面无表情。 陆鸢鸢:“……” 不熟悉段阑生的人,估计要被他这副严肃的样子唬住,夸上一句认真专心、不受外界影响啥的。不像她,好歹和这厮同床共枕过,一眼就看穿了,这厮正在发呆。 罕见地在发呆。 听见上台阶的声音,段阑生蓦地侧眸望过来。也许是织锦篷布下的阴影遮挡了阳光,他眼下覆了淡淡的青痕,像是有心事。 陆鸢鸢与他视线微一接触,就若无其事地在谢贵妃斜下方落座,内心升起一个问号。 按照她和黄莺所知的安排,今天装暗卫的应该是另一个蜀山弟子,怎么临时换人了? 不得不说,还真是艺术来源于生活,难怪警匪片里的卧底总是要找那种混进人堆就找不到的普通面孔。长得太吸睛,想低调地干点什么都有难度。 陆鸢鸢定了定神,看向下方,坐在这个位置,正可以将全场都收入眼底。 木栏外的两支人马已经抽好签并集结完毕了。少年们一队穿着红色圆领猎装,另一队穿着一样款式的深蓝猎装,热身后,纷纷翻身上马。陆鸢鸢不出意料地在其中看见了越鸿,他似乎是红队的领头人,少年人对他马首是瞻。蓝队队长是一个年轻的华服男子,身材高胖,骑着的马和别人格外不同,四蹄踏雪,马鬃很长。 这人容貌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陆鸢鸢疑惑地辨认了一会儿,猛地将这个人和记忆里的二皇子的脸对上号。 陆鸢鸢:“……” 是伙食太好了么?短短三年,这位仁兄居然发胖成plus版本了。 这么不注重身材管理,怪不得只能当杂鱼,当不上备选男主啊喂! 一旁翠儿见她一直盯着二皇子,小声和她说起八卦:“听说,二皇子殿下的坐骑是从草原套到的野马,性子特别烈,除殿下之外的人,都不能上它的背,连摸都不能摸一下。” 陆鸢鸢干笑几声,耳边莫名地幻听到“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的歌声。 随着撞铃声,比赛正式开始。 今天自然不会出现蜀山弟子参与进去并大抢风头的狗血情节。一来他们在干活。二来是,修士参赛也太欺负凡人了。人家挥月杖是打球,修士挥月杖,击飞出去的球恐怕能把球门都铲起来。陆鸢鸢今天舒舒服服地当个观众就行了。 今天的参赛选手都是弓马娴熟之人,不仅要驭马,还得兼顾击球得分,比赛激烈而惊险,让人肾上腺素狂飙,完全移不开目光。陆鸢鸢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王公贵族都喜欢凑热闹来当观众了。 最让陆鸢鸢意外的是二皇子骑着那匹马,颠得肚子晃动,居然也冲得颇为勇猛。 打球和行军打仗一样,都讲究战术。坐在上方,陆鸢鸢隐隐看出了越鸿那一队不是横冲直撞,采用了某种战术,配合得很好。也因此,两队的比分胶着片刻,红队开始领先。 越紧张的关头越容易出事,就在所有人都为比分捏了一把汗时,意外突然发生——越鸿与二皇子撞到了一起,情急之下,不知谁的月杖勾住了围栏。大家还没看清过程,就见越鸿就势一滚,落至地上。 一时周围惊叫起来:“殿下!” “三皇子殿下!” “鸿儿!” 与宫中训练的马匹相比,二皇子的马显然还没有完全臣服于新主人,相撞激起了它的野性,只见其嘶鸣一声,猛然跃过栏杆,撒开四蹄,就朝着人群跑了过去,冲向皇帝所在的高台。一时间,人群大乱,宫女四散奔逃,侍卫们拿着长矛,试图将马逼退在半路。 颠簸 之中,二皇子抱紧马脖子,看见矛尖,竟白着脸,大吼一句:“都不要伤了我的爱驹!” 皇帝站起来,大声道:“快来人,快把马拦住!” 一阵风掠过二皇子的鬓角,他眼睛一花,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上来的,就感觉到马背上已多了一人。他惊吓中回头,就看见段阑生微皱眉,坐在自己身后,双腿夹紧马腹,手精确无比抓住缰绳一勒,马嘶鸣一声后改道冲向了球门。 “你带我下马,别伤到它——啊啊啊!” 马匹疾驰步子一缓,段阑生快准稳地拎住他的衣领,趁此机会,带着二皇子从马背下来了。在冲势下,两人不可避免地滚成一团,轰一下撞上球门。但这冲击比二皇子自己摔下来要减缓很多,遑论他身下还有个肉垫子。 惊呼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地再次响起:“二皇子殿下!” “快召御医!” …… 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谢贵妃着急地站起来,伸长脖子要看越鸿的状况。黄莺和翠儿傍着她。 陆鸢鸢快步跑下高台。说也是那么巧,她所在的地方正卡在中间。往左边走,是被宫人围得水泄不通、情况不明的越鸿。往右前方看去,二皇子像只笨重的青蛙,四脚朝天,哎哟哎哟地被几个宫人拉住手臂。 段阑生此时对外宣称的身份不过是侍卫,这时自然入不了任何人的眼,被忽视在一旁。他似乎也不喜与二皇子靠得那么近,抽回自己的手,就坐了起来。但很快,他的身影就被宫人淹没。 陆鸢鸢步子一停,在轻微的犹豫后,就快步走向了越鸿所在的位置。她拨开人群,钻到最里面,一看,就松了口气。 越鸿没有摔断胳膊腿,他惯了骑马,临急滚下来知道如何借力,此刻已经缓过了坠马的冲击。陆鸢鸢只担心他刚愈合的伤口,忙蹲下来,问:“你还好吧?这儿疼不疼?” 越鸿捊了捊散下的额发,无所谓地说:“不疼,应该没事。” 发生了这样的意外,马球赛自是只能暂停。雍国最尊贵的皇子坠马,自然不是他说没事就没事的。谢贵妃嗔怪又心疼,催促太医给他检查身体,又暗暗捏住陆鸢鸢的手,请她一起去看看。 好在,太医在太清宫旁边的宫室给越鸿检查后,再次给出没有问题的结论。另一边厢的二皇子也无碍。 宫人们打来热水,服侍他们换下在地上蹭脏的衣物和靴子。女眷不便留下,陆鸢鸢见这里也没有自己的事了,想起刚才段阑生也坠马。虽然那个高度肯定伤不了他半分,但顶着他“好友”的身份,还是去看看吧。 周围的眼睛太多,演戏要演全套,段阑生刚才去的是宫人更衣的地方。宫人更衣歇息的地方,和皇子们梳洗的明亮宫室有天壤之别,安静且偏于昏暗。 陆鸢鸢走到门外,却什么都听不见。她提了口气,以指关节敲敲门:“阑生,你在里面吗?” …… 段阑生褪了外衣,站在水盆前,拧干了手帕,冷着脸擦自己蹭脏了的脖子。水盆中涟漪晃动,但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胸口拧得闷胀。 他总是习惯于剖析自己的心绪,他厌恶所有超出控制和计划的事情。但这一次,他的烦躁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叫越鸿的人出现开始的。 自从这个人出现,他第一次有了即将被夺走优势的危机感——那个人来自于他没经历过的陆鸢鸢的过去,和她有着共同的秘密。自从这个人出现,总是将他列为第一选择的陆鸢鸢,第一次在两相权衡下,选择了无视他,奔向越鸿。 她亲口说过他才是她最重要的朋友,为什么还要让别人越过他去? 他来到雍国这半个月,就听说了不少陆鸢鸢还是燕国公主时的事。那个人明明带着那么多贵族子弟欺负她,她为什么还愿意不计前嫌? 难道因为那个人是凡人,看起来更弱小吗? 如果世上没有那个人,如果能像当年在他的神识里一样,整个世界只有他和陆鸢鸢,其他人都是虚妄。那他是不是再也不用为这些事而烦心了? 更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心。明明已经做到了她朋友中最极致的地位,没法再向前一步了,为何觉得还是不够,心里还是在叫嚣着不满? 段阑生指关节发白,将布巾捏成一团,睫羽微颤,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晦涩和迷茫。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段阑生回过神来,抬眸望去,看见一到熟悉的影子浮现在窗纸上。 …… 陆鸢鸢在外面等了会儿,才听见一道低低的回应:“我在。” “那我进来了。” 她推开门,昏暗的宫室里落入一线光。步入内间,万万没想到,看到的居然是段阑生躺在床上,没什么精神地撑着头的模样。 这画面着实超出了她的预计,陆鸢鸢一愣:“你怎么了?不舒服?” 第68章 段阑生用指尖压着眉框骨,仿佛头很疼,蹙眉低声含糊道:“方才坠马后,这里一直在疼。” 他此刻的姿势,与平日挺拔板正、坐有坐相的模样大相径庭。可能是真的很不舒服,无暇自我归束,他倚在塌上,身材修长,绵延起伏的线条极好看,一团团墨似的影子斑驳在衫上,分不清窗影还是蜿蜒的乌发。 陆鸢鸢愕然。 一起出任务那么多回,这家伙始终秉承着小说男主“流血不流泪也不长嘴”的金科玉律,属于是那种行星撞地球了也不报忧的人。因此,如果他开口说自己难受,那毋庸置疑,一定是遇到非常难受的情况。 难道她看走眼了,雍国二皇子其实是个隐藏的人形兵器,杀伤力大得能让金丹修士吃瘪?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是头颅,头盖骨下安放着人体最精密的器官——大脑。现代医学有那么多先进的仪器,都没能完全探索这一块的奥秘。即使是人人开挂的修仙界,修士打怪也得护着头,猝不及防下的撞击是真有可能造成损伤的。 陆鸢鸢一凛,正色道:“你别动,我来看看,有伤口吗?” “没有。”段阑生摇头,又低低吸了口气。 “行了,头别动了。”陆鸢鸢赶紧制止他,坐在床边,探手,以二指点着他的额头,小心地注入灵力,为他检查。在她的掌心压上来时,段阑生的身躯微一僵硬,面色有些许不自然。可转瞬,他就垂下眸子,强压住了自己闪避的本能,抿唇不语。 陆鸢鸢并没有捕捉到他这眨眼即逝的不对劲。足足探查了三遍,她疑惑地收回手。 奇怪,她好像没发现哪里不对啊? 难道就因为她不是脑科博士,没有仪器帮助,按修仙界的法子顶多只能看看有没有伤口,更深层次的问题便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陆鸢鸢迟疑一下,十指移动着,摸索他的后脑勺,按了几个地方,列举了一些脑震荡的后遗症:“那这些地方呢?除了疼,会觉得晕吗?会觉得思考费劲,记忆变差了,突然记不清事情吗?” 段阑生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儿,将身体重量压在她肩上,气息轻轻喷在她下颌处:“都有,都有一点。” 陆鸢鸢扶住他的肩,略用力推开,拧眉打量他:“你还记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打到头了吗?” 段阑生掀起眼皮,正欲给出答案,脑海里却突然飘过那句“记忆变差”,任督二脉叮一声打通,他说:“不太记得。” 陆鸢鸢:“……” 想了半天,《魅仙缘》里都找不到段阑生撞坏脑子的剧情。 这应该只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吧? 虽然她觉得不至于这么严重,但段阑生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的。一来他品性如此,二来,撒 谎无非是为了装可怜、博同情,他也没必要这么做吧。 陆鸢鸢没办法了,只好先结束这场诊治:“没事,你今晚早点休息,休养几天就能恢复了。” 她的目光转到段阑生白皙的手背上:“这也是刚才划到的?” 那上面有一道红色划痕,斜斜划过青筋上方,没有包扎,但看得出来清洗过了,水珠滚动,边缘微微渗血 段阑生颔首:“正是。” “涂药没有?这么敞着也不好,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段阑生的眼眸深处漾起一丝微微的亮光,不言语,直接将手递给她。 丹修免不了随身带着一大堆瓶瓶罐罐,陆鸢鸢从储物戒里找到一罐扁圆的淡绿色伤药,抹在那伤口上,再用一张长手帕卷住他的手背,绕了两圈。蜀山的药效果奇佳,等到明天,这地方大约就能好了。 陆鸢鸢思考着,突然发觉,随着他们正常说上话,连日里横亘在二人间的那场隐形的冷战,仿佛也随着此刻的破冰而终结了,来得古怪,去得也古怪。 两人间的空气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宫苑外,远方的仆从走动、马匹打响鼻的声音。 发现自己居然和段阑生就这么“和好如初”了,陆鸢鸢突然又有些不痛快了起来。她抽回手,背对段阑生而坐,擦去指尖的药膏,望着透过窗花朦胧照在屋梁上的晨光,静默了一下,说:“我跟在谢贵妃身边那么久,都风平浪静的,没有发现妖气。除了等那玩意儿自己出现,我完全没有头绪能怎么捉住它。你怎么看?” 由于没有大的进展,日子跟流水账似的,【食婴】这个副本的进度很慢,至今还卡在了30%。 聊起正事,段阑生停顿片刻,沉声道:“我们杀了它的同伴,已经让它产生了警惕心。它必定会比从前小心百倍。” 陆鸢鸢想了想,说:“这也算是双刃剑吧,我不觉得是坏事。要不是你读取了其中一只妖怪临死时的神识,我们也没法预判到它的下个目标是谢贵妃,提前在这里守株待兔。” 段阑生绀青的眸子转向她,沉吟了下,说:“可我不觉得它会故技重施,直接闯入宫里找谢贵妃。” 陆鸢鸢扭头,与他对望一眼,即领会到他的意思。 俞贵人年轻貌美,前半生都在繁华的王城过着人上人的日子。一朝落难,家人为奴,她从此也只能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巨大的落差、寂寞和痛苦,会大大地削弱她的心理防线。从俞贵人的侍女死前的口供来看,那两只妖怪恐怕就是看出了这点,才会对俞贵人乘虚而入。 从妖怪挑食物的角度来说,自然是成型足月的胎儿最补。 凡人女子怀胎十月,一开始直接掳走俞贵人是不合适的,这会惊动周围的人,搞不好,还会惹来多管闲事的修士,让煮熟的鸭子飞走。 陆鸢鸢猜测,两只妖怪最开始其实并不打算杀了俞贵人这个生产食物的容器。之所以提前接近对方,以美人计引诱之,只是为了让俞贵人心甘情愿地为“情郎”留在尼姑寺,并千方百计地向外人隐瞒着怀孕的事实。等她生下孩子,两个妖怪再以不暴露秘密为由,把她的孩子抱走,骗她说已经找了人家收养,就能不动一兵一卒地吃到龙子。 只是,后来,也许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两个妖怪急需攫取力量,等不及那孩子足月生下来了,便直接将俞贵人开膛破腹、杀母夺子了。 一犯杀孽,血光现世,便如它们预料的那样,引起了修仙界的注意。 谢贵妃有皇帝的宠爱,有越鸿这样的儿子在身旁,生活美满,还马上要成为雍国最尊贵的女人。妖怪蛊惑人心那一套,在她这里是行不通的。 眼见用之前的办法骗不走龙子,又只剩自己一个了,余下的妖怪肯定会谨慎又谨慎,尽量避免正面冲突,用偷或抢的方式拿走孩子。 好在,现在那东西只知道它好兄弟被修士杀了,却不知段阑生已经看过它好兄弟的神识。 当它闻着味儿来到皇宫,被皇宫的布防挡住时,大概会觉得这是雍国国师的杰作,而不会百分百确定,自己已经登上了蜀山的暗杀名单。 陆鸢鸢点点头:“我要是它,看到皇宫布防那么森严,绝对不会单枪匹马地硬闯进皇宫。万一进得去出不来就麻烦了。安全起见,我会选谢贵妃出宫的时候动手,要么偷,要么抢,都比冲击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要有把握得多。” 段阑生:“不错,我和齐师兄讨论过,它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是——” 陆鸢鸢头顶灯泡一亮,抬头,与他异口同声道:“封后大典,洛水祭祀。” 根据雍国的传统,每逢朝中有大的变动,都要去洛水举办七天七夜的祭祀,上告前朝祖宗。届时,大臣贵族皆会出席。谢贵妃是封后大典的主角,无论如何,都得离开皇宫,在祭祀上现身。 那妖怪都知道用美男计接近俞贵人了,肯定也会意识到,这是对谢贵妃下手的最好机会。 果不其然,一番推理下来,陆鸢鸢发现,【食婴】这个副本的进度突然升到了35%。看来他们的大方向没错. 因为段阑生不舒服,陆鸢鸢也不好丢下他走掉,只能在宫人换衣的偏房坐到了午时。 时间也不早了,虽然那边有黄莺在,可还是不要离开谢贵妃太久为妙。 段阑生也知道这个道理,勉强起身,捏了捏眉心。陆鸢鸢看他难得虚弱的模样,还是伸手虚扶了他一把:“……你要是还很晕,不如去找齐师兄看看吧,他比我厉害多了。” 段阑生却回绝了:“不必了。” 陆鸢鸢与他一起走出宫殿。因为惊马事故,谢贵妃无心再欣赏表演,已经先行回去了。皇帝倒是没让人都撤走,雍国的贵族子弟都是摔摔打打长大的,不会因为一点有惊无险的小意外就心生怯意。马场周围,宫人们将破烂的围栏修好,准备进行下一场马球赛。 陆鸢鸢和段阑生从人群后面经过,低调地离开了热闹的太清宫。 段阑生似乎还有些头昏脑涨,一直要她牵着。陆鸢鸢只好耐着性子陪他慢慢步行。来到了御花园的一座水榭亭子前,一抹熟悉的火红色身影突然闯入了她的眼帘,对方穿过花丛,后方还跟着一个宫人。 陆鸢鸢吃了一惊。 小若?! 小若怎么会在这里? 瞧她光天化日大摇大摆地走在宫里,后方还有仆从跟着,显然不是偷偷摸摸进来的。 那么,是谁带小若进来的? 这是剧情线开始向原文靠拢、不做脱缰的野马了吗? 慢着……陆鸢鸢一眯眼,突然认出来,跟着小若的宫人有点眼熟——对方似乎是太子越歧身边一个颇得宠信的老太监,是元后留给他的人。 小若和越歧什么时候认识的? 隐约觉得情况不明,陆鸢鸢止住脚步。一眨眼,那二人就要转到这边来了,只见小若俏脸染红晕,面露不忿。宫人一直追在她屁股后,似乎在劝说什么。 旁边有一座假山,陆鸢鸢情急之下,扯着段阑生,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假山石后方,做了个“嘘”的手势。 段阑生:“……” 二人藏在山石后,杂草在轻轻摇晃,岩石上小小的孔洞有人影晃过。小若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光是听着,都能在脑海里描绘出她娇蛮生动的面容:“我就不回去!越歧就是个大骗子,反正他房里那么多美人,也不缺我一个,我还回去干什么!” 她竟然直呼越歧的名字。那太监急得面色都白了,做了个掩嘴的动作:“小若姑娘,这里可是皇宫,不能直呼殿下名讳的啊!” 小若抱臂,冷哼道:“我就是直呼又怎么样,谁管你们那些破规矩!” 太监苦口婆心地劝道:“小若姑娘,殿下与您都是今天回宫的,一回来,他就先去书房觐见皇上了,对东宫里突然多出来的十个美人真的不知情。这肯定是一些想讨好殿下的人自作主张送过来的。这段日子,太子殿下待您如何,不光是您,一路上奴婢也有目共睹,您怎么会觉得太子殿下不缺您一个呢?” 陆鸢鸢:“……” 等等,信息量好像有点大,这都什么跟什么? 听起来,小若已经成功地将越歧变成裙下臣,还入住东宫了? 陆鸢鸢满心愕然,下意识去看段 阑生的反应,只见他浓眉微拧,素雪似的面容也浮现出一丝惊讶与不喜之色。 彼此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继续保持安静。 假山外,小若还不知这里有别人在,听完太监的话,她的醋劲儿似乎消下去一点了,哼道:“那我要越歧把那些女人都赶出去,她们碰过的椅子都给我烧了!” “奴婢定会禀……啊,参加太子殿下。” 随即,外面传来悉索的衣摆拖地声,太监躬身行礼。陆鸢鸢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撩开垂落的草叶,静悄悄望去。 一个俊雅的青年信步而来。 阔别三年多,越歧的面貌没有太大变化,月白长袍,温文尔雅。一看就知道这几年没有像越鸿一样在边关日晒雨淋过,就算被他爹派去外地公干,也是比较安全的活儿。 雍国看重武人之功,民间也更钦佩有战功的上位者。这就是越鸿在百姓里的声望隐隐要盖过太子的原因。 雍国皇帝这一手区别对待,把一个儿子扔到边关,任其摔打成长,一个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安稳度日。一时之间,还真不好说他到底更重视哪个儿子。 基于不同立场,答案也会截然不同吧。 越鸿会不会觉得父皇偏爱太子,所以才不舍得让其冒半点风险?太子会不会埋怨父皇一边捆住自己的羽翼,一边为异母弟弟铺路? 唉,总感觉两头不讨好。天家父子就是这样了吧。难怪古往今来,皇族宗室互相猜疑、互相残杀的事情总是层出不穷。 陆鸢鸢在心里感慨。 她以为外面的三人这回该走了。哪知道,那太监看到主子来了,行礼后,就退到了远处,留出了一片空间给二人。 待他走远了,越歧的声音响起来:“在闹什么脾气?” “谁和你闹脾气!你骗我,大骗子……唔。” 同时响起的,还有拳头锤胸口的声响。紧接着,小若的手好像被扯住了,发出了低低的含糊的抽气声,紧接着,就是亲吻的水声。 “……”陆鸢鸢略感尴尬。她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就是想不到这两人光天化日下,就这么调起情来了。 当然,小若是妖怪,会这么表现也正常。 还真是一样米养百样怪。应该说,段阑生这种男德经腌入味的妖怪才是异类吧。 要是只有自己在听墙角,那还没什么。关键是,她还和段阑生站在一起欣赏,她真是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 假山后这狭窄的空间里异常地静,顶上树梢微晃,中午的阳光落了一束在她眼皮上,火辣辣的。 段阑生的耳力这么好,肯定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她以余光横去,看见了他的胸膛。他倒是一派古井无波的平静,气息也没有半分波动,似乎没有任何感想。 等小若以后攻略了段阑生,他回想起现在这一幕,不知心情如何。这算是预支了未来的NTR份额吗? 就在这时,外面的二人似乎已痴缠完了。小若受到安抚,怒气被哄了下去,乖巧地窝在高大的男子怀抱里,抓住他腰带的玉佩在玩。 越歧低笑,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不气了吗?” 小若的声音有些娇媚:“哼,你要是敢对我不好,我就找别人去。你也见识过我一身本事的,有了我,你的皇位就唾手可得了。我看你那些皇弟都巴不得都把我当成宝呢。” 越歧收回手,淡淡道:“放肆。” 小若笑得明媚:“你凶我?要不是我帮你,你哪能这么快处理掉老贼安插在你身边的棋子呀。” …… 假山之后,陆鸢鸢听到这儿,面色微微一变。 如果说,她和段阑生刚才只是不小心听到了当朝太子的一些桃色八卦,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事儿。那么,现在他们的话题,就是绝对不能让人听见的了。 小若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在她心中,小若一直是个迷糊天真的软妹子,有时会犯点错,拖大家后腿,但又总能带着所有人逢凶化吉。可现在听起来,她不像是单纯在和越歧谈恋爱,倒像是帮助后者搞事业的臣子。 明明还没和越鸿接触过,修罗场也没开始,小若就已经在皇位之争里做出选择了吗? 这好像和书里写的不太一样。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陆鸢鸢余光突地窥见一个巴掌大的黑影从树上落下,掉在她身上。 她偏头看去,看见肩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蜘蛛,八条毛茸茸的腿轻轻蠕动。 陆鸢鸢脑海一片空白:“……” 下一秒,它嗖一下顺着她的衣领,钻进了她里衣中。 陆鸢鸢:“!!!” 凡人界的蜘蛛,即便有毒,也毒不死她,但在这种时候,人脑海里根本不会思考这些,感觉到皮肤痒痒的,有只隆起的玩意儿在里头乱爬,一种根植在远古基因中的恶心感,让陆鸢鸢毛骨悚然,她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硬生生憋住了尖叫,她弯腰,在身上四处乱摸。段阑生发现了她的异常,眼瞳微睁,抓住她的手肘。陆鸢鸢汗如雨落,冲他做了个口型“蜘蛛”,感觉到那蜘蛛越爬越下,她忍无可忍,转过身去,解松衣带,手伸进里面一顿乱找乱摸。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见假山石外传来一声娇斥:“谁在里面!” 第69章 “有人?” 越歧倏地松开怀里的人。远处随侍的太监见状不对,按住腰间的剑,示意几个宫人一起包围起了假山石。 在他背后,小若用指尖捊了捊秀发,暗自翻了个白眼。 ——自从越鸿和段阑生的好感条相继出现问题,她将攻略目标换成了雍国太子越歧。好在,这一次,越歧的好感条总算是正常的了。 刷好感度最快的方式,自然是投其所好,伪装成越歧喜欢的类型来接近他。 系统的攻略指南指出了两条道路。要么就成为越歧帐内的娇弱迷糊美人,要么就走事业路线,成为助他登上帝位的天降功臣。 当帐中美人的难度低,说白了就是和他谈恋爱。但这条路的回报来得很慢,粗略估计,她得在越歧身旁待上十年,才能填满十颗心心。 虽然越歧长得挺好看的,五官俊秀,颇有味道,又是身份尊贵的太子。不,确切来说,这个世界的纸片人都挺帅的。和越歧谈恋爱的话,她也不算很吃亏。但这并没有动摇她回家的决心。 在这个妖魔鬼怪横行的鬼世界待得越久,她就越想回家。在这个世界待上十年?开什么玩笑。 所以,小若毫不犹豫地选了事业贤内助的人设。 这个男人,城府极深,善于谋算,可不像他那个热血的弟弟。唯有深入越歧的心腹班子,和他的利益深度绑定,成为他登上帝位不可缺少的助力,越歧才有可能真正地将她放在心里。 男人就是这么现实。 走这条路线,如果顺利的话,只要两年时间,就能填满十颗心心。填满后,好感度还有很大概率溢出,可以让她从系统商城里兑换些特产回家。 当然了,回报和付出是成正比的——选择这条路,她就不能装作迷糊单纯的蠢女人了,而必须成为越歧手里一把锋利的剑,为他所用。 由于她是妖怪,有超乎凡人的力量,一些原本 连武力高强的暗卫都做不到的事,有她加入提供便利,就能轻松办成。短短一段日子,在越歧的授意下,她帮助他扫平了不少障碍他的人,由此获得了他的信任。 当她第一次站在越歧身后,看见年迈的老臣抱住孙儿、颤抖着跪地求饶时,她内心也确实产生过一丝同情和不忍,她真的不喜欢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但这也没办法。 古往今来,皇权之路都布满荆棘,垒砌着森森白骨。一步一脚印,踩下去,溢出的都是鲜血。有人笑到最后,就总会有人死。要怪就怪他们自己在这出宫斗大戏里站错队了吧。 而且,她也只是越歧的棋子,又没有亲自动手杀人。 再说了,这些NPC只是纸片人而已。几行方块字就能勾勒出一生的纸片人,哪有她这个活生生的人重要。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系统最近提醒她,要是一味跟着越歧干事业,处着处着,很容易就会变成完全公事公办的君臣关系。 若是这样,事情就棘手了。因为只有爱情才可以成为她回家的敲门砖。要是她和越歧的关系从爱情变质成君臣之情了,那么,即便之后结下再深厚的情谊和信任,无法转换成十颗心心的颜料,也是白用功。 所以,在系统的建议下,她给自己立了“能力高强、机敏忠诚、任性娇气”的作精人设。即便并没有真的嫉妒,她也会时不时地演一下作精,假装为越歧身边的莺莺燕燕大吃飞醋。果然,越歧现在以为她真的爱惨了他。这样一来,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会框定在爱情范畴里发展了。 如今十颗心心已经填到3/10。也不枉她这段时间卖力地装模作样了。 …… “禀告太子殿下,里面找过一圈了,没人。” 前方,越歧身旁的太监从山石后走出来,如此禀告,打断了小若的思绪。她微一拧眉,提起裙摆,快步走过去:“怎么可能?” 烈日当空,山石后空空荡荡的,只有蓊郁草木在风中轻晃,几人的影子投落在地上。 越歧没说话,阴影在他眉骨下投落一片影子,转了转指上的玉戒,他淡淡道:“再找一遍,找仔细了。” 御花园中的山石并非孤峰,乃是一片错落有致、层峦叠嶂的山石群,彼此之间有不规则的孔洞,身材瘦小的宫人可以弯腰钻过去。 “是。” 几名宫人敛容,明白了太子这是不留活口的意思,谨慎地以手按剑,分散钻入石山里。剑锋划过草堆,不放过任何一块石头、任意一条缝隙。 萧索的秋风吹拂过御花园,拂落满庭青黄不接的叶片,如枯叶蝶盘旋。 众人并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此时此刻,就藏在假山石中间最高的那株大树上,被离地近十米高的茂密树冠隐藏着。 这是一株树径粗状、须六七个人合抱方可勉强绕上一圈的大树。金黄叶片之中,两道开叉的粗大枝丫中间,陆鸢鸢蹲坐在中间,背后紧贴着段阑生。为了不漏出马脚,她只能尽可能往树中间藏去,这么一挤,免不了要与段阑生紧贴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地拂在她后颈上。 这状况真是有些糟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见数名宫人包围过来时,他们第一反应便是躲开。好在,这里最高的假山石也有十几米,正好可以遮蔽他们上树的动作。 几乎是一眨眼,两人就无声地藏身到了这里。枝丫向四周绽开的位置很狭小。出剑的动静瞒不住小若,他们也不能像小鸟一样蹲在外面的树枝上,唯有尽量往中间藏起身体。 陆鸢鸢攥住树枝,后背抵着段阑生的身体。他的胸膛宽而平坦,平日隔着衣裳略显清瘦。压紧时,却能明显感知到底下紧实的温热肌肉。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洒在自己后脑勺上,无处可躲。 陆鸢鸢咬了咬牙,没有功夫去看他了,狼狈地一手抓住树枝,一手攥紧自己的腰带。 刚才在下面,为了抓住蜘蛛,她解松了衣带,爬树时未来得及掩上,如今外袍和里衣都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和小衣的带子。光靠右手无法给腰带打结,只能先这样攥住,不让它彻底散开。 更要命的是,那蜘蛛现在还没抖出来!八根步足带着微小的毛刺,在她肌肤上流连,滑过一串痒感,一刹那,它似乎已爬到了自己的腰侧。陆鸢鸢忍无可忍,伸手进衣衫里去抓它。 两人如今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身体动作幅度一大,难免扭来扭去,会顶到段阑生。陆鸢鸢的手肘一后抵,不知碰到了他什么地方,她清晰感觉到段阑生的身体绷紧了。 也许是刺激到了衣裳下的蜘蛛,突然,陆鸢鸢的腰上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 猝不及防的疼痛打破了她微妙的平衡,往前栽倒也就是一刹那的事。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手臂自后方捞住了她的腰,将她箍了回去。 在失衡那一刹,陆鸢鸢的手也从衣衫里抽了出来,本能抓住了段阑生横在她腰前的小臂。重新被段阑生抓回身前,陆鸢鸢惊魂未定,心口狂跳,低头看去,正好看到了一个在树下搜查的宫人的头顶。 好在,这会儿庭院里风大,落叶纷纷,段阑生迅疾地圈住了她,全程没发出不该有的声音。除了树枝晃得厉害了些,并未引来底下的人抬头来看。 陆鸢鸢略微松了口气,一动,却突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段阑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睫一颤,贴在她腰上的五指微微一蜷,指腹触到的却是小衣上的绣花纹。 原来,方才她的身体往前一扑,衣裳也荡开,段阑生伸手圈住她时,手竟插到了她的外衣里头,如今掌下与她的身躯,只隔着一件小衣,无名指与小指甚至越过了小衣遮挡之处。 宫人还在树下徘徊,无法明言。陆鸢鸢猛地掐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他的肉里。 段阑生的手抽了出来。 一只硕大的死蜘蛛,蜷在他宽大的手心上,青绿的一滩血渗入掌纹里。 他误打误撞,把那只蜘蛛按死了。 …… 下方,搜了数圈仍无发现,几名宫人有序步出,低头禀告:“禀告太子殿下,还是没有发现,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越歧看向身旁的少女。 眼见宫人没有发现,小若也不那么肯定自己的判断了,嘀咕:“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她在越歧这儿立的就是机敏的人设,甭管听见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警戒。但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命中。 越歧挑眉:“罢了,也许是一只耗子而已。” …… 安全起见,在越歧等人离开后,陆鸢鸢二人又在树上待了一会儿,确定没人杀个回马枪,才落地离开。 陆鸢鸢回到谢贵妃的寝宫。谢贵妃有点小困倦,刚歇下,陆鸢鸢和黄莺说了一句夜里她来守着,便去净房洗了个澡。 坐在烟雾袅袅的浴桶里,她用布巾用力地搓洗自己的腰,仿佛在擦去什么脏东西。 那片皮肤被擦得一片通红,一碰到热水,就传来一丝火辣辣的感觉。 有时候,好朋友的戏演得多,她偶尔会被这一世美好安然的现状所麻痹。作为朋友的段阑生,确实无可挑剔。上辈子的死法、被当做踏脚石的屈辱,看似成了一场远去的噩梦。 但每当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出现模糊时,她内心便会生出一种恨意。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段阑生都没资格再像爱人一样碰她。 陆鸢鸢抱着双臂,膝盖屈 在胸口,肩膀浸到热水下,一滴水珠从她的鼻梁滑落到水中。 温水,泡泡就行了,她绝不会成为被温水煮熟的蠢青蛙。 …… 段阑生如今住在宫中一处宫人的偏殿里,但无须像真正的侍从一样几人一个房间,是自己住的。房间格局比寻常侍从好得多,炭火供应从不短缺。 段阑生站在浴桶旁,擦干身体,披着单衣,望着自己的手。 手心沾了蜘蛛的血,黏腻腻的,很不舒服。沐浴时,他格外注意清洗这里。 但明明已经洗去脏污,那团绵绵的热意好似还残余在肌肤上。 不是手心的肌肤,而是…… 它陌生又熟悉,从前出现时,只要默念清心咒,放空大脑,不去乱想,就能偃旗息鼓。可这一次好像格外不同,来势汹汹,往常在脑海里面朦胧浮现又会被他打散的一个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或许是他有些神志不清,不然他为什么会对朋友产生这种……见不得光的污秽念头? 段阑生以双臂撑着浴桶边缘,蓦地拿起水瓢,舀起桶中已经变冷的水,浇到身上。 一瓢又一瓢,身上白衣湿透,贴在身上。 以冷水去消热。直到彻底没了波动,他才扔下瓢,脱力坐在椅子上,望着黑漆漆的房梁,喘息不止。 …… 当日深夜。 寝宫中,华灯下,谢贵妃坐在美人椅上,亲手绣制一条纶巾,这是她为越鸿绣的。 皇子公主的衣饰都有专门提供,这种东西,按理是不用谢贵妃亲自动手做的。不过,为人母,都希望为儿女做些什么,即便是贵妃,与民间女子也无不同。 翠儿在一旁烹茶,烹好后,递上一杯,劝道:“娘娘,都这么晚了,您早点歇息吧,身体要紧。若是伤了眼睛就不好了。” 谢贵妃慈爱地笑道:“不妨事,反正我也不是经常给鸿儿做这些事。” 陆鸢鸢坐在旁边陪着,有些好奇地看谢贵妃的动作。在对方的一针一线下,布面现出古朴雅致的花纹,那针脚的细密精致程度真让人惊叹。 这个世界,虽然没有电视电影之类的娱乐,但有些事情还是挺有意思的,如此刻,感觉内心都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三人突然听见了安静的皇宫远方,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喧闹声。陆鸢鸢倏地抬头,谢贵妃也停了针:“怎么回事?” 没搞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陆鸢鸢摇摇头,自然不会擅离谢贵妃身边。好在,过了不久,那阵喧闹声便消失了。不多时,宫门外传来越鸿求见的消息。 谢贵妃精神一振,披上外衣:“快传。” 越鸿快步进入寝宫。原来那阵喧闹是因为皇宫一角的仓库里走水了。现在火势已经被扑灭。 眼下有妖怪在暗处对谢贵妃虎视眈眈,越鸿一来担心母妃安危,二来也是不想母妃胡思乱想,便深夜来走了一趟。 谢贵妃听罢,安心了。时辰已经不早了,越鸿扶自己母妃坐在塌上,就退出去了。临去时,他忽然对陆鸢鸢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 陆鸢鸢迟疑了下,跟他走了出去。 来到寝殿门外,没人的走廊上,越鸿才抱起双臂,道明来意:“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三娘已经安顿好了。” 陆鸢鸢一愣,喜道:“这么快?她现在怎么样?” 越鸿笑了笑:“她去了文绣房当绣娘。本来打算明天才告诉你的,谁知今晚见到了,那就提早一晚告诉你吧。” 因为襄城离战场太近,他们这一趟,把三娘也带回了王城。当然,三娘不是跟着蜀山弟子急行军的,而是跟大部队行动的,所以,比他们迟了半个月才来到王城。 到底要把这个孩子放到哪里去是个问题。陆鸢鸢首先pass了当宫女这条路。 越鸿随即提出,干脆在王城里找户好人家收养三娘。虽然三娘出身低微,但只要他这个三皇子开口,王城一大堆家族愿意抱他的大腿,收三娘为女儿。 只是,去别人家里当养女,受规训的日子可未必自在。陆鸢鸢则提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三娘找一份可以让她安身立命的铁饭碗比较实际。越鸿说会去问问三娘自己的意见,将这事儿揽到了肩上。现在看来,是三娘自己做出了选择。 文绣房是专门给皇族供应布匹的地方。比起当直接接触贵人的宫女,文绣房位于宫外,在这种地方当差,要轻松安全得多,还能拿到王城的户籍。 越鸿在暗地里打过招呼,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三娘。三娘相当于是找到一份保她终身饭碗的差事了。 一次无意的出手相助结下了善果。从泥泞血雾里捞起的一颗种子。颤颤巍巍地落到了土壤里,生根发芽。 陆鸢鸢眉目舒展,长长出了一口气,发自心底地为三娘高兴:“这样就太好了,我也能放心了。多谢你安排,越鸿。” “谢什么,我还能不管那小鬼?她好歹也喊了我一路的……”越鸿咳了声,转移了话题:“这次洛水祭祀,文绣房的人要送布匹过来。如果有机会,还可以让你和她见一面。” 陆鸢鸢点头:“好啊,等封后大典结束了,我就要回蜀山了,能抓住机会见见她就最好不过了。” 此言一出,周围突然静了下来。 越鸿怔了一下,皱起眉:“难得来一趟,为什么这么快走?我对你……我这里招呼得不够好吗?” 陆鸢鸢摇头,诚恳地说:“当然不是。但我是蜀山的弟子,任务完成了,我总是要回去的。我现在已经不属于凡人界了。” 越鸿握紧拳头,半晌,低声问:“你那个蜀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很难进去的吗?” 夜风中,陆鸢鸢与他对望,敏感地意识到什么。她垂眼,斟酌了下,说:“那是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拜师入宗要看机缘。大家每天都要修炼,还要做捉妖任务养活自己。” 越鸿绷着脸,眸子变得有些黯淡,话至嘴边,望了眼远处谢贵妃的寝宫,唇瓣动了下,又吞了回去。他转过头,望着明明没有任何景色的黑夜,以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哦,听起来,也没有比我在凡间当个闲散皇子快活多少啊。” 某个话题,被微妙地合卷不谈,仿佛是一种默契。 “你真的闲散得起来吗?每次打仗都冲在前面。”陆鸢鸢调侃道:“不过,如果有一天,你遇到生命危险,凡人界没人能救你了,我还是会像这次一样,过来救你的。” 根据备选男主不死定律,即便越鸿有个三七二十一,小若也肯定能救活他。小若要是不来,系统就会找她救场,这在之前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 越鸿半信半疑:“真的?你如何能得知我安全不安全?” 陆鸢鸢:“这你别问,总之我有办法。” 越鸿:“……” 陆鸢鸢促狭道:“反正,等你七老八十,变成一个走路都走不动、牙齿全掉光、只能吃稀饭的老头子的时候,我还是很年轻,不会行动不便,还是能很快赶到。但是你也悠着点啊,别以为自己有免死金牌了,就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我最多救你三次。” 越鸿:“……” 越鸿眼角抽搐,扭过头,嘀咕:“算了,被你看到那种鬼样子,还不如死了。” 陆鸢鸢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 在寝宫之外的台阶下,段阑生刚走到这里,便将眼前这一幕收至眼底,他脸色微沉,抬步便走过去。 从越鸿入寝宫开始,便侯在外面的张公公见状,忙从角落里走出来,拦住他:“仙师,请停步!” 段阑生语气冰寒:“让开,我有正事与她商量。” 张公公“哎”了声:“我们殿下与袁姑娘聊得正欢,您现在过去掺和,不就破坏人家的好事了吗?” 段阑生望向他,重复那两个词:“掺和?破坏?” 不然呢?瞧你这表情,眼睛冒火似的盯着,谁都看得出来者不善啊——张公公腹诽, 面上仍笑着,阻拦道:“我知道,仙师是袁姑娘的好友,但是,这天底下再好的朋友,也总有很多不能掺和、不能做的事呐。有些时候,还是得回避回避。” 段阑生硬邦邦道:“有什么是他能做,我不能的?” 张公公瞧他这不开窍的模样,心道这人是不是修道修傻了,这都不懂。他犹豫了下,才压低声音,道:“这个嘛,朋友是朋友,可以有无数个,再排个一二三四五的序。但情投意合之人,却是唯一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呐,你和袁姑娘关系再好,也不能陪她过日子生儿育女是不是?何必打扰了她的好事?” 第70章 无数朋友里的第一位。 唯一的情投意合之人。 段阑生的心脏在胸骨底下一紧缩。 仿佛虚空中降下一只手,捏住这颗器官。掀起的震荡,有如山呼海啸,迎面冲来。在短暂得只有一瞬、又漫长得像度秒如年的时光里,他看见张公公的唇在一张一合,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却都入不了他的耳。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声音在耳际深处冒出,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像是在拷问他真实的心。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吗? 为什么即使被她盖章为最要好的朋友,依然觉得隔靴搔痒;为什么出门在外看到好东西都想带一份给她,看到她笑也跟着高兴;为什么讨厌有人觊觎她,仿佛圈地盘的本能觉醒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渴望,寻常日子里的幸福,藏在面具下的别扭、不甘、言不由衷……原来都源自于此。 原来,他不是想做她一群朋友里排第一的那个,他想做的是她的唯一。 混沌拨云见日,随着认知被推翻,他周身的血液流动倏然变快,面皮都跟着发烫。一种陌生的眩晕和不知所措,包绕了他的全身。 段阑生抬起右手,怔怔地捂住胸口,仿佛不这样做,心脏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且不说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您还是请……仙师,仙师?你还好吧?心口不舒服?”张公公劝着劝着,突然一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段阑生的身体微微一震,放下手来。秋风拂落叶的悉索声,池水波澜晃动的水声,宫人夜巡的脚步声……被剧烈的心跳阻隔在外的喧闹,一刹那间回涌进耳道里。 张公公:“?” 张公公一头雾水,并不知道自己刚才说得口干舌燥,眼前这人却一直在走神,左耳进右耳出,半点没听进去他的长篇大论。 这时,段阑生突然望向后方的宫殿。张公公也敏感地察觉到光线变化,回头望去。 宫殿内的灯光变暗了些,里面的人应该准备歇下了。黑魆魆的走廊里,陆鸢鸢和越鸿似乎已说完了话,她拢了拢衣裳,随意地转头看了过来。 张公公略感无奈,心说自己在这拦了半天,也是白拦。 万万没想到的是,刚才还冷着脸非要进去的人,呼吸突然浅促了几分,非但没有继续上前,还后退一步。不知他是魂不守舍还是怎么了,这一步居然踩到台阶边缘,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张公公更愕然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消失在了黑暗里,好像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当夜。 段阑生蜷在塌上,漆黑中的帷帐。沐浴后,只披着寝衣的肌肤凉丝丝的,吁出的气息却将帐内安 静的空气熏染得湿热,一如他在节节攀高的体温。 他没有半点睡意。 他从前没有朋友,陆鸢鸢是他第一个朋友。所有和朋友相关的常识都是她教给他的。在她的带领下,他从来没往别的地方想过。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犹如一记惊雷、掀翻了他过往认知、让他战栗的想法。 陆鸢鸢又是怎么看待他的?她是纯粹把他当朋友,还是和他一样…… 如果她知道了他此刻的想法,她会怎么想? 在心乱如麻地陷入浅眠以前,段阑生发誓,自己在思考的都是这样的问题。也仅仅是这样的问题。 但在入梦后,有些事情开始不受他的理智控制。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睡前在想的人。梦中一片秋日绚烂的金黄,他们回到了那棵树上。茂密的树叶掩藏了他们,除了彼此是真实可触的,一切都那么模糊而遥远。 梦中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比如那只掉下来的蜘蛛。可有些细节又和当初不一样了。她害怕蜘蛛,梦里的他便好心地帮她抓。可即使找遍各个地方,连袜子都脱下来仔细检查了,她也要哭不哭的,软得没了骨头一样歪在他怀里,作恶的蜘蛛还不现身。 阳光暖和,风中萦绕的是草木芳香,他出神了下,想起自己拜入蜀山前的一个寒冬。 路边的蒸笼一打开,湿润的蒸汽飘绕在风中,露出一块块柔软而蓬松的糖糕。年幼的他没钱吃,独自站在路边,望着路人接过冒着热烟的食物。为了不让冬风将它们吹得干硬,人们都将纸包攒在掌心,烫手也不愿松开。 那时他羡慕地想象,那些刚出笼的糖糕一定像一团没冷却的火。 可原来,它并没有他幻想里那么热,热到烫伤他的手指,而是温热柔嫩的。 梦境的场景跳跃得凌乱纷杂,到最后因为一直没找到蜘蛛,陆鸢鸢好像生气了,还拿脚踹他。像在他的神识里她踹他脸一样。可他一点也不生气,还抱住她哄了几句。 一切都在这里戛然而止。 梦醒一切成空,他在床上醒来,身上起了一层汗,偏头,望见枕边放了一张叠好的手帕。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像着了魔一样,猛地将它扯了过来。 这是陆鸢鸢用来给他包扎的手帕。他洗干净了,打算找时间还给她。 再次弄脏它,并不是他的本意。 皱巴巴的手帕从指间落到地上。 段阑生的眼眶微微湿红,仰头,有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半晌,他对空无一人的黑暗动了动唇:“我能。” 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无人知晓他回答的是谁的问题. 在万众期待之下,雍国紧锣密鼓地筹备多时的洛水祭祀,以及谢贵妃的封后大典,终于在两日后,一个晴好的秋日来临。 洛水是雍国最长的河,上游发自终年不化的雪山,滋养了囊括王城在内的大大小小数十座城池。绚烂的文明沿着河岸开花结果,星罗棋布地点缀在羊皮卷上。因为河流形状有如盘龙,一直被视作江山的龙脉。故而,雍国的皇陵、皇族宗庙,都修得离洛水不远。凡是在皇宫外进行的大型祭祀,历来也都选址于洛水。 既然是水边的祭祀,过程自然和水有关。雍国的祭祀一共七天,讲究的是一个“送”字。皇家工匠会造出许多小船,船舱里载满艾草、丝绸、瓜果等祭祀物品,在鼓声中点燃艾草,让它们顺江流飘到江心再沉底,象征列祖列宗接受供奉,厄运消除,国祚绵长,流程繁琐又奢侈。 这是陆鸢鸢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果然,除了皇帝和谢贵妃,后宫妃嫔、皇子公主、朝中叫得上名字的大臣都来了,岸上跟下饺子似的,人头涌涌。 越歧穿着一袭蟒纹衣袍,那是太子专用服侍,站在皇帝下一阶的高台上,气度俊雅,风度翩翩,倒也有几分储君的威仪。就是见不到小若的身影。 陆鸢鸢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现在,蜀山其他弟子都散布在人群中警戒着。她和黄莺今天则继续扮作谢贵妃的随从,穿着侍女服侍,站在谢贵妃身后,在这个角度,越歧正好看不到她们。想必这位兄弟也不会猜到,他以为死了八百个世纪的未婚妻正好端端地站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吧。 越鸿、二皇子及诸位公主皇子,则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就在这时,黄莺突然压低声音,有些激动地道:“快看,祭祀开始了。” 宽阔的洛水上,有节奏的鼓点激昂响起,震颤人的心跳,浪花高溅。船只乘风远去,无数彩色的船帆载着火光,如一朵朵巨大的火烧云,果然壮观极了。不少第一次参与祭典的年轻大臣,还有鲜少来凡人界历练的黄莺,都露出了震撼的神色。 船只飘到江心,燃烧殆尽,徐徐沉了下去,水吞噬了火焰,江上只剩漩涡与白烟。见到过程如此顺利,皇帝和谢贵妃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陆鸢鸢:“……” 现代人和古人的思维果然有点不同,她此时竟冒出了一个有些煞风景的想法——好在这样的祭祀不是经常举办,不然对环境的污染未 免太严重了。 祭祀只是封后大典的前奏,故而,这七日里,谢贵妃每日只需在点火仪式上露面。不过,她身上的饰物和头冠加起来有差不多二十斤重,颈椎病仿佛在冲着她招手。大风湿冷,穿再多衣服也无济于事,还得保持笑容站一个早上,对一个孕妇来说,还真是辛苦呢。 陆鸢鸢定定神,挥散杂念,不让自己分心。 洛水祭祀的第一天早上,顺利地度过了,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这跟大家预料的不谋而合。第一天,往往是所有人精神最抖擞、戒备最警惕的时候,那妖怪既然有智商,会思考,一定不会第一天就上门找事。要选,肯定也会选大家防备渐渐松懈的后几日。 陆鸢鸢扶着谢贵妃回到休息的行宫,和翠儿一起帮忙拆掉了谢贵妃身上环佩叮当的装饰。这些饰物也够复杂的,在拆一根簪子时,翠儿还失手扯疼了谢贵妃的头发,连忙白着脸告罪。 谢贵妃摆摆手,没有与她计较。最重的头冠一拆下来,脖子就轻松多了。 因为洛水离王城也有一定距离,每天都要举办祭祀,谢贵妃是孕妇,不可能为了宿在宫中而天天来回奔波。所以,这七天,谢贵妃都会住在行宫里,蜀山弟子也都会陪她留在这里。 谢贵妃伸手按了按额头,露出一丝倦容。就在这时,外面有宫人敲门,送上餐点。 陆鸢鸢接过来,等那宫人离去,把食物捧到内间。黄莺借口叫走了翠儿,等她们都出去了,陆鸢鸢用小碗夹出一部分食物,就打算低头试吃。 可她的唇还没碰到筷子,就被拦住了。 谢贵妃支起身体,一双美眸忧心地望着她:“我实在不放心,不如还是找别的试吧?” 陆鸢鸢心里一暖,笑了笑,安抚她:“娘娘,没关系的。我们防备了那么久,不可能现在功亏一篑,还是谨慎些好。如果东西有问题,我吃得出来,不会真的吞下去。” 试吃,是她私下和谢贵妃提出的。如果那只妖怪想神不知鬼不觉弄走谢贵妃,在餐食里做手脚是一个办法。这里,只有黄莺和她能不间断地陪着谢贵妃。黄莺是剑修,舌头没有她的灵敏。如果食物被人下了微量毒素,黄莺未必吃得出来,她却可以尝出。 在她的坚持下,谢贵妃没有再阻挠,叹了口气,目光复杂,满含感激地望着她。 陆鸢鸢把每个小菜都试了一遍,确定没问题,才让谢贵妃用餐。等到黄莺和翠儿回来换班,她正好可以休息一下,便打算去后院里晒晒太阳,顺便拾起荒废了几天的修炼。 院子空空荡荡的,陆鸢鸢走到一棵梧桐树下,扫开石椅上的落叶,突然听见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回过头,她便愣了一下。 两日未见的段阑生,出现在她面前。 段阑生出现在这儿也不意外。可是,他今天好似和往日有些不同,陆鸢鸢的视线迷惑地逡巡一圈,终于找到了违和的地方——这厮今天居然没用黑发带,改用了一支白玉簪束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不止如此,视线朝下一瞄,她还发现他今天换了双新鞋。 怎么觉得这双鞋子有点眼熟……是了,这好像是她送的。 当然,这只是她在集市里买的,没有爱心手工成分。毕竟段阑生每次离开蜀山,都会给她带不少稀罕的法宝,她也得“投桃报李”不是么? 甭管回送之物有多普通,只要加上“心意抵万金”这句万能饰词就行了。世上再也找不到这种能用芝麻换西瓜的划算交易了。 话说,东西送出去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段阑生穿。还以为这东西已经不知道被他塞到哪个旮旯去了。 满庭黄叶絮絮落下,段阑生朝她走来。他身姿修长,腰窄腿长,逆着光,眼珠色泽分外深润,睫毛一扇,便落下两团淡淡的影。短促一晃神,他已径直来到石凳前。发现陆鸢鸢神情微微古怪地盯着自己,他抿了抿唇:“怎么了?” 陆鸢鸢皱眉道:“你今天怎么用玉簪束发了?” 段阑生见她皱眉,一凛,眉目染上一丝凝重:“你是觉得……不好看吗?” “哦,那倒不是,就是第一次见,有点新鲜。” 闻言,段阑生微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气,仿佛放心下来,眉目舒展,有些开心的模样,轻声道:“那就好。” 接着,他就挨着她,坐到石凳上。 陆鸢鸢:“……” 这家伙今天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关注别人对他外表的评价? 上回见到他,他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陆鸢鸢惊疑片刻,蓦地,眉毛一跳,脑海深处的灯泡亮起。 她知道了。 是因为上回在皇宫花园里见到小若了吧。 追妻火葬场文的套路都是这样的。最开始,小若对段阑生百般示好,他却人家爱理不理,一天到晚都拿张不近人情的冰块脸对着人家。把人给气跑了又百般后悔和思念。 及至上回,双方在雍国皇宫重逢,段阑生亲眼看见小若身边出现了一个野男人,必然是不敢置信,醋翻了天,并因此打通感情的任督二脉。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流程就要走到开窍雄竞追妻的经典环节了。怪不得突然重视打扮。 ——不费吹灰之力,陆鸢鸢就为一切的反常找到了合理解释,又瞟了眼他的鞋子,一声冷笑差点没控制住,飘出喉咙。 那天看到小若和越歧在一起,这家伙的反应这么平静,原来是装的 没想过会有人会来,陆鸢鸢坐在石凳正中,大腿外侧感受到暖意,她心里排斥,不由自主地远处挪了挪,岔开话题:“你那边忙完了吗?来找我有事?” “午时到了,换了人,等会儿还要回去。”段阑生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纸包,递给她:“刚才有人送了这种叫化天酥的糕点过来,我尝过,和沁芳阁的雪丸子味道很像。” 洛水祭祀期间,谢贵妃每日都要斋戒祈福,吃得很清淡。再加上,她是重点保护对象,所有送进这座寝宫的膳食,都是由御膳房单独准备的,跟提供给段阑生他们的吃食不一样。宫人的吃喝用度也跟着主子在变。这道糕点,刚才陆鸢鸢确实没在谢贵妃桌上看见。 沁芳阁是修仙界春山城的一家酒楼,她和周雀都很喜欢其中一道叫雪丸子的甜酥。每逢去春山城,一定要去打卡。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吃上,也许会碰上售罄的情况。 段阑生这是吃到她喜欢的东西,所以一得空就给她送来了? 陆鸢鸢微一恍神,就收回目光,并未伸手去接:“我吃过午饭了,现在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 段阑生眼睫一颤,拆纸包的手在半空停下,温煦的笑意淡去。默默地,他将东西又包了回去。 今天看他尤其不顺眼,不想再和他待在一起了,陆鸢鸢转过头,站起来道:“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房了。” 刚站起来,她就听见后方有衣袍沙沙的摩挲声。原来,段阑生几乎同时跟着她起身。但不等他开口,陆鸢鸢的脑海里猛地蹦入一段剧情—— 这段剧情写的是:这天午后,她刚从谢贵妃那儿出来,碰见段阑生在树下休息。鉴于她前科累累,段阑 生对和她十分警惕,好不容易逮到段阑生落单的机会,她岂能错过,便以和段阑生商量正事为由,把段阑生骗到了东边的宫室里。 【陆鸢鸢心猿意马,顾左右而言他,装了一会儿,色胆没藏住,手伸向段阑生的衣领,往两侧一扯。可她没能得逞,手就被段阑生死死扼住了,骨头几乎要被他捏碎。 段阑生的表情冷得跟冰碴子似的,眼中厌恶藏都藏不住。 他以为她真的有正事商谈,但原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屡教不改之徒,已经不想再多说一句废话了。念在同门一场,再有下次,他不会客气。 陆鸢鸢仿佛一个破布娃娃,被推倒在地。望着段阑生扬长而去,她揉着手腕,却是越挫越勇。 千错万错,都是段阑生的错。谁让他长得这么好看,连瞪人都这么好看,无时无刻不在勾引她,又怎么能怪她把持不住呢?】 系统:“叮!请宿主在10分钟内填补剧情,否则将有惩罚落下。” 陆鸢鸢:“……” 随着角色完成度越来越高,填补剧情的间隔也越来越久。这玩意儿,从路上一个个明显的巨坑,变成了只会出其不意地绊她一脚的暗钉。 这次的剧情,该说它是与时俱进,还是冥顽不灵呢?明明能根据她参与的副本情境而出现,却不肯更新一下她的人设,始终坚持着一开始的色鬼舔狗路线。 系统:“宿主,舔狗NPC的特色就是脸谱化,不存在人设成长的空间。”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顿住回房的脚步,挤出一抹微笑,指着不远处的宫室,说:“我突然又想吃化天酥了,你有空吗?不如去那边坐会儿吧,我去泡壶茶,我们一起吃。” 见她突然改变主意,段阑生的眸光亮了亮。 入住洛水行宫这几天,夜晚的安排和先前在皇宫里一样,陆鸢鸢和黄莺轮流宿在谢贵妃的房间里。不用守夜时,就住在寝室旁边的房间里。 东面空着的宫室则放了谢贵妃这次带来的许多东西,有衣服、书籍、惯用的手炉等等,都用箱子整齐地装着。闲时谢贵妃可以在这儿抄经品茶。故而宫室面积不大,整洁干净,墙边矮小的红木柜上放了不少书卷和经文,还放了一个黑漆描金的熏炉,清雅的香气透过铜丝网飘出。 陆鸢鸢先让段阑生坐下,自己转身去泡茶。她已经想好了怎么糊弄这段剧情了,待会儿装作不小心把茶倒在段阑生身上——有这么多衣服挡住,不至于烫伤他——再催促他脱下淋湿的衣服,不就有正当理由去扯他的衣服,又不会被他怀疑心思不纯了么? 红茶茶叶梗在壶里飘转,热蒸汽烘在手心,茶水盈满杯子。陆鸢鸢放下茶壶,拨了拨头发,悄悄瞥了眼段阑生。他对马上要发生的事显然还一无所知。 准备就绪,陆鸢鸢双手捧着一杯茶,装作很烫的样子,快步走过去,来到他身后,突然装作手滑,将茶杯打翻:“茶来了……哎,小心!” 深红的茶水哗啦泼到了段阑生的前襟上,淅淅沥沥,冒着热烟,泼得他洁净的衣裳化开一大团难看的茶渍。 段阑生也一怔。陆鸢鸢哪能给他机会自己脱衣服,赶紧放下茶杯,冲他伸出手,故作担忧:“你没烫到吧,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手刚碰到他的衣裳,段阑生突然望见了什么似的,猛地抓住她的手。 陆鸢鸢心中一定,看来剧情马上要顺利完成了。 但没想到,段阑生并没有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推远。他根本没管自己的衣裳,握住她的手,将其翻转,盯着红茶淌过她手背留下的淡淡红印,拧起眉:“你烫到了,要上药。” 陆鸢鸢被他一指才发现,愣了下,说:“我不疼,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段阑生听她这样说,却不松手,还仿佛看不会照顾自己的孩童一样,望了她一眼:“不行,已经肿了,膏药呢?” 他的手在阳光下像块漂亮的玉,没有发力的迹象,更没捏疼她,却想挣也挣不开。陆鸢鸢没办法,只好从怀里找出一瓶膏药。段阑生拉了她一下,让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取出手帕,给她擦干净茶水,垂眼,仔仔细细地上了药。 陆鸢鸢看他的动作,突然发现他的手帕不是她给的那张:“怎么不见我上次给你的手帕?” 这句话不知哪里说得不对,段阑生手指一僵,静默片刻,才闷声道:“抱歉,我……弄脏了,可能没法还你。” 弄脏了? 陆鸢鸢愣了愣,“哦”了声,倒也没有深想,毕竟也不是啥重要的东西。等涂好药,她接过瓷瓶,突然想起来,刚才的剧情被段阑生打岔了,还没走完,连忙站起来,把剧情拐回原路:“你衣服都湿了,得赶紧脱了!” 任何人衣服上被浇了一杯热茶都不好受。可看见她的手靠近自己,段阑生喉结微动,蓦地改变了主意,垂下双手。 不知是不是热茶渗过了几层衣裳,烫到了肌肤。她的手分明还没碰到他的身体,他的气息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瞳孔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微微一缩。 刷一下,他的外衣被轻轻松松地扯得大开。 段阑生的衣裳一直穿得很严实,如无必要,不会多露半寸肌肤。霜色中衣的领口却无论如何都会比外衣低一截,显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没料到会这么丝滑,陆鸢鸢也傻眼了一秒:“……” 他怎么完全不闪躲,也不反抗她? 莫非是因为,他们实际上的关系没有原文所写的那么恶劣,段阑生把她当成兄弟,没有往暧昧的方向想,因此,脱外衣还在他的容忍范围内? 也对,之前也试过有段阑生表现得和原文不符,还是能过关的情况。任务过不过关,看的是她的行为够不够遵循原文。 反正原文也没说他是哪件衣服的衣领被扯开了。按原文的人设,她现在应该色胆包天地继续扒衣服,直到段阑生表现出推拒之意。说不定,再脱一件,他就受不了了。 正好,茶水也泼到了他的中衣上。 双方面面相觑,陆鸢鸢迟疑一下,就试探性摸向了他的中衣衣襟。 段阑生眼眸略低下去,望见她的手,忍不住屏住呼吸。 下一秒,刷一下,中衣再次毫无阻碍地被她扯开了。 陆鸢鸢:“……” 陆鸢鸢眼皮再度一跳,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双手下意识地松了松,忘了那个瓷瓶还握在手中。啪地一下,瓶子滚落在地,瓷片的碎裂声划破空气。 同时,系统的提示音响起:“叮!原文剧情填补完成,角色完成度上升。” 陆鸢鸢暗暗吐出一口气。果然,她的系统只约束她的行为,只要她的行为是符合人设的,段阑生配不配合都不重要。正好有了理由收手,她退后一步,就要蹲下去捡碎片。段阑生却伸手拦住了她:“我来吧。” 陆鸢鸢想了想,没有拒绝,站在一旁,看到段阑生弯腰,钻入桌子捡瓷片,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几道凌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响起:“……是这里么?抬进去吧。” “回殿下,是的,娘娘的箱笼都在这儿。回头奴才一定好好责罚们,怎能如此糊涂,把娘娘的箱笼送到了殿下那儿……” 是越鸿的声音,还有张公公的那个徒弟! 除了他们,还有几个搬箱子的宫人。听起来,应该是宫人运东西的时候弄错了,越鸿派人来物归原主。 段阑生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动作一顿。 东边这间宫室殿门是开着的,一眨眼,几道人影已来到门外。 宫中流言传得很快,段阑生衣衫不整地从桌下站起来,恐怕第二天就要传出什么离谱的艳闻了。陆鸢鸢自然不愿,急忙抬脚,轻轻踹了他一下,不让他钻出来。 段阑生明白了她的意思,下颌线霎时绷紧,可出来的动作也停住了。 陆鸢鸢没空去看他什么表情,急忙放下桌布,顺道将那包化天酥也团起来,塞到桌下。匆匆忙忙间,雪白晶莹的糕点落到地上,黏腻腻的。 几乎是一藏好的瞬间,几个宫人就进来了,越鸿在他们身后,跨入宫门,才发现她在这儿,露出一丝意外的喜色,快步行来:“你怎么在这?” 陆鸢鸢点点 头,岔开话题:“那都是贵妃娘娘的东西吗?” “嗯,放错地方了。”越鸿随意解释了句,让人把东西放好,等宫人退走,他却没有走的意思,还一撩袍子,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大有在这儿打发一下时间的意思在。 陆鸢鸢只好也坐下,她选的是靠近段阑生的那把椅子,因为这边的桌布不够长,挡不住段阑生。 这场景还真是似曾相识。记得刚被救回蜀山时,也发生过段阑生躲在她桌下的事情。 陆鸢鸢不着痕迹地往下一瞥。这次的地上既有糖糕也有碎瓷片,没什么平整的地方落脚,段阑生就在她膝前,衣裳在地上铺开来。 一想到他这身打扮是为谁而装点的,那种想欺辱他、不让他如意的恶念,在经由系统任务的打断后,在这一刻突然如野草疯涨,复苏。 她心念一转,装作没发现段阑生的腿在何处,身体前倾,目视前方的越鸿,仿佛在认真听他的话。下方的腿突然一抬起,踩住了段阑生的膝,几乎一瞬间,她就明显感觉到,段阑生的身体一紧,气息也微有变化。 她已经想好了。段阑生又不是变态,不可能喜欢别人踩他。等他拨开她的脚,她就装作惊讶,收回腿来。到时候就可以说,是因为地上太多碎片,她想踩桌子的横杠垫脚,不小心踩到他了。 可她没想到,段阑生一顿后,居然没动手拨开她的脚。 膝盖的形状和木头横杠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即使段阑生的反应和预想不同,也不好继续装傻。陆鸢鸢犹豫了下,就按照原计划收腿。但在这时,对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脚踝,不让她乱动。 陆鸢鸢微微睁大眼,不知道他抽什么风,不敢强行收腿,又不好装作不知道,用力下踩。这样虚悬着双腿实在太累了。段阑生可能也看出来了,微微使力下压,让她踩实。 这样确实省力和舒服多了。陆鸢鸢与他僵持一会儿,最终放弃了思考他为何如此,顺势地踩稳了。 “三娘过几天就来了。等她到了,我派人接你去见她。”越鸿没发现桌下的玄机,与她闲聊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嗤笑道:“我前日清早见到三娘,那死丫头估计没睡醒,脑子没转过来,见到我第一句话,居然还是像我们一起住那会儿一样,喊我姐夫。” 从刚才开始,段阑生的身体一直很稳,就连她踩他膝盖,他都没晃动一下。可是,听到这儿,桌布却微微动了动,不知是不是错觉。 好在,越鸿似乎也有要事在身,没有坐多久,便有宫人来唤他,说是皇帝传唤。 等越鸿一走,宫室里静了下来。陆鸢鸢松了口气,急忙掀起桌布,收回腿来。段阑生这会儿倒是没继续抓她脚了。 因收回得太急,鞋子松掉了,落到了他膝上。 陆鸢鸢有些尴尬,先发制人:“你刚才捉我脚干什么?” 一看,段阑生的衣袍还松散着,果然印了一道灰扑扑的印子。 “……”陆鸢鸢此刻的心情难以描述。明明是她在使坏,也达成了让他衣服变脏的目的,但是,中途却有一部分时间是他主动抓住她脚让她踩。也许是这个原因,她似乎没有预想里那么痛快。 听了她的质问,段阑生也不生气,也没急着从桌底出来:“你不是想躲开地上的瓷片么?” 被他说中了想好的托词,陆鸢鸢一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并未露怯,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是啊,可我只是想踩桌子的横杠。发现踩错地方,我都马上缩回来了,你怎么还……” “横杠在后面,你踩不到。我的衣服本来也脏了,不差这一处。” 段阑生垂下眼,不知是不是桌下空气不流通,他的面庞和唇,好似比最初多了几分红润的血色, 伸手拾起了她那只鞋,抖了抖沙子,他瞥了她蜷起的腿一眼。一顿后,将鞋子摆放到她前方的地面上。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陆鸢鸢差点以为段阑生是打算亲手给她穿鞋。好在,事实证明,这是她的错觉。她弯腰,迅速将鞋子套了回去。 段阑生还有要务在身,休息时间一过,也不好再在这儿逗留。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宫人的衣服。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收拾好瓷片就走了,只留下了那包化天酥。 可惜,放了太久,已经不好吃了。 最后,陆鸢鸢一块都没吃,全扔了。 第72章 转眼间,洛水祭祀就进行到了第五日。 数日以来,仪式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宫内宫外皆风平浪静。要不是副本进度条一直卡在50%那儿,陆鸢鸢都要怀疑这次的BOSS已经舍难求易,放弃了谢贵妃,转向更容易得手的目标了。 这玩意儿迟迟不行动,不得不说,还挺沉得住气的。 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窥视和觊觎,实在令人不安。如同一把散发着森森寒意的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斩自己一颈血, 是夜。 沉闷的雷声撕裂天穹,大地颤栗,仿佛巨兽伏在山岗后咆哮。不多时,暴雨噼里啪啦落下,枝叶摇晃。 陆鸢鸢侧蜷在被窝中,在梦中听见一声“咣”的撞击声,眼皮微颤,清梦被搅散。 天际雪白电光一亮,隐隐约约地勾勒出黑暗中的桌椅柜台形状。 陆鸢鸢搓了搓睡眼,坐起来,寻找声音来源。原来发出响声的是支着窗户的叉竿。 今天晚上,负责陪谢贵妃的是黄莺。她自个儿睡旁边的小房间。入秋之后,夜里气温寒凉,可要是把门窗全关紧,又嫌太闷,她睡前就给窗户留了一道缝隙。 前几日都是晴天,今夜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叉竿被风吹得滑下来了。 陆鸢鸢翻开被褥,踢上鞋,来到窗边,拾起竹竿,将合拢的窗户重新支起来。当她弯着腰调整窗户角度时,视线穿过昏黑的院落,无意间注意到,对面翠儿住的那间卧室,门居然被风吹开了一条缝。 嗯?这是没锁好门,还是起夜上厕所去了? 陆鸢鸢疑惑地一停,弄好窗户,轻手轻脚地闪身出去,脚步跟猫一样无声。但才钻出半个身子,她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打着伞,步履匆匆地穿过雨幕,回到院中。伞一收拢,露出了翠儿的面庞。 看来,只是起夜而已。 目送翠儿回到自己的房间,陆鸢鸢打了个哈欠,也关了门,爬回被窝。 翌日。 雨下了一夜,在天明时停了。但天空一直未放晴,乌云厚重,青青灰灰的色调,像笼罩着烟纱。陆鸢鸢将脸埋在枕头里,赖了一会儿床,才爬起来洗漱。 推门出去,恰好看见一个宫人步出翠儿房间,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对方年纪很小,衣裳品阶比翠儿低了一级,似乎是给大宫女打下手的普通小宫女。 与陆鸢鸢一打照面,对方立刻驻足,诚惶诚恐地唤了声:“袁姐姐。” 陆鸢鸢现在对外的身份是谢贵妃的近侍,和翠儿平起平坐。小宫女和小太监看到她,都会唤一声姐姐。陆鸢鸢点了点头,瞥向对方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双鞋,月白软绸,缀着精致的绣纹,鞋尖的樱色流苏中托起一颗玉珠,并非统一制式的宫女鞋子。可惜就是鞋头沾了些泥巴,有点脏了。 陆鸢鸢好奇道:“这是……” 小宫女细声细气地说:“这是翠儿姐姐最喜欢的鞋,沾了下雨天的泥巴,她吩咐我替她弄干净。” 下雨天的泥巴? 陆鸢鸢蹙了下眉,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怪。可在这时,谢贵妃寝房里传来了起床的动静,陆鸢鸢一顿,暂且收回思索,转身进去了. 大雨下了一夜,今 天的江面比任何时候都湿润,波涛晃荡,水雾迷蒙。 陆鸢鸢站在人群里,暗暗望了几次天空,心想这雍国的祭祀这么依赖火,等会儿要是又下雨了,祭祀还能进行吗? 结果让她说中了。祭祀进行到一半,暴雨如倾盆之水,从云后落下。祭祀的船开至江心,船上的大火被雨水无情浇灭,只余下黑烟冲向天际。 陆鸢鸢:“……” 岸上众人一阵哗然。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不是好兆头,大概就类似于祖宗拒收了子孙后代的贡品吧。 好在,历年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毕竟不能保证每一次祭祀都全程放晴,还是有后招弥补的,只要补办一场仪式就行,这场仪式需要谢贵妃和皇帝一起参加。故而上午的仪式结束后,谢贵妃还不能回她过夜的行宫里卸掉一身行头,舒舒服服地休息,只能待在洛水附近的一座府邸里,随时候命。 这座府邸是供给皇帝和大臣休息的,虽然没有那座行宫那么清幽,但环境也是不错的,府中还坐落着一个湖,岸边栽满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淡粉近似银白的花瓣四处飞舞,落在湖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漪,鱼影重重。 陆鸢鸢前脚跟着谢贵妃回到府邸,后脚就有个面熟的宫人跑来找她,说三皇子殿下带了个人来,请她去湖心亭一叙。 陆鸢鸢认得这面庞清秀的小太监是张公公的徒弟,心里有了猜测。谢贵妃闻言,笑了笑,点头道:“你去吧,慢慢来,不必急。” 这里有黄莺坐镇,料想走了一个她也不成问题。陆鸢鸢便麻利地钻入小太监的伞下,请他带路。 湖心亭的四面已挂上厚厚的毛毡帷幕,用来挡风。 小太监来到亭前,停步,为她撩起帷幕。一股温暖的气流迎面扑来,只见亭内石凳铺了兽皮,烧着地暖,温暖如春。 亭子里不见越鸿,只站着一个小姑娘。她头梳双髻,身穿淡雅的湖绿衣袍,领口和袖子有绣花,是文绣女官的衣裳。 陆鸢鸢目光一定,就露出欣喜的笑容:“三娘!” 三娘闻声抬起头:“姐姐!” 她有些激动地上前,似乎想抱住陆鸢鸢,刚抬起手,又羞涩地一顿。可下一瞬,她就被陆鸢鸢展臂搂住,整个人陷进一个馨香而温暖的怀抱里,脸庞刷地烧了起来。 陆鸢鸢笑着抱起她,抱得双脚都离了地,搓了搓小姑娘单薄的后背。松开时,三娘连脖子根也是红彤彤的。 陆鸢鸢拉过她,坐在椅上,询问她的近况。这么短的时间,三娘似乎已经适应了王城的生活,长大了不少,说起自己每天在文绣房学习到的东西时,眼神晶亮,生气勃勃,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陆鸢鸢笑眯眯地听着,真心替她高兴。 不过,聊着聊着,陆鸢鸢突然察觉到,处在这么暖和的亭子里,三娘似乎还是怕冷,小腿瑟缩,鞋子轻轻打着地。 有些不对劲。陆鸢鸢微一拧眉,直接弯腰,探手摸向对方的鞋子,触手果然是冰冷潮湿的。 三娘的鞋子湿得都能拧出水了,里面的袜子多半也不能幸免。 也是,今天这暴雨如注的鬼天气,走在外面,弄湿鞋子也正常。 陆鸢鸢收手,抬起眼:“怎么鞋子湿了也不吭声?” 看到陆鸢鸢不在意她鞋上的泥,直接伸手来检查,三娘仿佛受宠若惊,呆了呆,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缩回腿:“没关系的,过一会儿就干了。” “这个天气,哪有这么容易干,湿鞋子捂着脚太冷了,走吧,我带你去换一双。”陆鸢鸢不由分说地揽住三娘的肩,带她起来。 陆鸢鸢倒是愿意把自己备用的鞋子给三娘,可惜,三娘的年纪、身高都和她有差距,穿她的鞋子也不合脚。好在这里宫女很多,最不缺的就是备用衣物。 存放衣物的库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安安静静的,萦绕着皂角的淡淡香气。陆鸢鸢爬到木梯上,在抽屉里一阵翻找,找到干净的鞋袜。三娘的双脚冻得都发白了,换上干爽的鞋袜,舒服多了,心里暖洋洋的。她伸直双腿,晃了晃,有些崇拜地望向木梯上的陆鸢鸢:“对了,姐姐,我听三皇子殿下说,你现在在谢贵妃娘娘身边当差。” 陆鸢鸢轻巧地跃下木梯:“是啊。” 同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暂时吧。什么时候走,还得看副本剩下那50%的进度何时走完…… 蓦地,陆鸢鸢动作一凝。 从洛水祭祀开始,她就养成了有空就看看进度条的习惯。这一刻,她也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却发现,早上还停留在50%的进度条,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提高了一大截,变成了65%! 进度条不可能无缘无故上升,任何风吹草动与细微改变,都投射着同一个信号——某些能主宰副本走向的大事,就在刚才发生了! 强烈的不祥感攫住心脏,陆鸢鸢面色剧变,顾不得和三娘解释了,拔腿冲向谢贵妃所在的院落。 远远看去,门外的守卫果然都昏过去了。她快步冲进屋子里,就看到地上趴着一个熟悉的人。 陆鸢鸢一震,急忙扑上去,扶起对方,将她翻过来:“黄莺,你没事吧?” 黄莺的五官扭结成一团,冷汗直落,勉强地喘了口气,抓紧陆鸢鸢的袖子:“我,我没事……里面……” “翠儿……她……桂花糕……吃了没事,我大意……没……没给谢贵妃……” 陆鸢鸢没放开她,面色凝重地探了她的脉,捏开她的唇,见其喉咙点点发黑,便知是中了毒。好在,这毒虽然凶险,但对金丹修士而言,并不是无药可解的,不禁松了口气。 她把黄莺放下,快步走入屋中,只见四周一片狼藉。在塌上歇息的谢贵妃已不知所踪。翠儿仰面躺在角落里,浑身抽搐。她的状况看起来比黄莺严重得多,眼睛、鼻窍、嘴角都溢出了黑血,发出模糊的呓语:“痛……解药……” 陆鸢鸢扶起她,掰开她的喉咙一检查,又捻起地上一块碎了的桂花糕嗅了嗅,心脏便沉甸甸地往下坠去。 这段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谢贵妃身上,却没有将同等注意力分给她身边的宫人。 无论是祭祀前还是后,翠儿都有无数机会接触外人……不,也许她着道的时间比这还早。 也许,在蜀山弟子抵达王都前,那东西就已经暗中搭上翠儿。 早该想到的,就连见过世面的俞贵人也会被那只妖怪哄得团团转,愿意留在清苦的尼姑庵与“情郎”厮守。这足以证明,那只妖怪是使用魅惑术的好手。翠儿中招,完全在情理之中。 白天那双脏了的绣花鞋在脑海中闪现,一团乱麻似的思绪渐渐清晰。这会儿,陆鸢鸢终于明白当时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 ——这些天唯一的一场雨是昨晚下的。那双鞋头的泥巴也肯定是昨晚蹭上的。 喜欢的东西,应该分外爱惜才对。乌灯瞎火的半夜,有什么理由特意换了双最喜欢的漂亮鞋子出去?恐怕,翠儿昨晚并不是去上厕所,而是为了外出和“情郎”会面而精心打扮。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翠儿慢慢转了转呆滞的眼珠,她面色灰败,手在空气里抓挠:“痛……为什么这么痛,解药……救……我……” 陆鸢鸢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他骗了你。” 翠儿浑身一震,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说只有一点点痛,他说会救我的……” 陆鸢鸢眼底流转着一丝悲哀:“凡人吃了这东西,无药可解。” 如果她没猜错,那妖怪从翠儿口中套到了谢贵妃的守卫状况,也许已经猜到了部分守卫是由修士假扮的。闯入宫中抢人,无异于自投罗网。所以,它需要一枚棋子,帮它办事。 翠儿就是那枚棋子。 在那妖怪的哄骗之下,翠儿把加了料的桂花糕带进来。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打消其他人的怀疑,那妖怪还叮嘱了翠儿自己第一个吃。 至于吃下去的后果是什么——很显然,这玩意儿没有对翠儿说实话。 这个计划并不完美。偏偏瞎猫捉到死老鼠,碰上了一时疏忽的黄莺。 来到凡人界后,蜀山修士的吃穿用度都是宫内提供的。黄莺也不是第一次吃宫里的点心了,或许是看见翠儿这个凡人吃了糕点都没问题,她也放下了戒心。 殊不知那妖怪如此狠毒,从一开始就打算把翠儿当牺牲品,没想着让她活下来。 金丹修士的身体比凡人抗造多了,同样的毒,黄莺吃了,还有斡旋余地。翠儿一毒发,大罗神仙来了都 没用。 翠儿的喉咙发出了濒死的“咔咔”声,陆鸢鸢紧紧地抓住她肩,看着她涣散的眼:“翠儿,谢贵妃被带去哪里了?你一定知道的吧?” 翠儿眼皮上翻,拼尽全力,手颤抖着抬起来,指向一个方向。下一秒,她的手突然脱力下落,睁着眼,没了气息。 陆鸢鸢的面皮微微一紧,轻轻地将翠儿平放回地上。 翠儿临死前,指的是西北方。 按照电影和电视剧的套路,这种时刻,单枪匹马去追凶的人最后都会变成炮灰。最妥当的做法,应该是向蜀山其他修士发信号,召唤同伴一起去追。 但好死不死,今天是暴雨天气,发了信号,江上的人也未必能看见,须得亲自去传信。而目前,府邸内外把守的重兵,皆已失去活动能力,能动的就只有她一人。 偏偏另一边厢,谢贵妃身陷险境。妖怪的轨迹又不可能一直走直线。她怕自己一去一回地报信,“西北方向”这条线索会失去参考意义。 越早去追,谢贵妃全须全尾回来的概率就越大。 所以,这其实不是一道选择题。 后方传来黄莺的痛哼,陆鸢鸢起身,将她扶到墙边,将目前的状况简要地说了。黄莺捂着腹部,白着脸,勉强道:“……我们得去追。” “你这样的状态会倒在半路,去了也是白搭。”陆鸢鸢打断她,道:“我去追谢贵妃,你等他们回来了,告诉他们,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姐姐,我可以帮你!” 两人惊讶地同时转头:“三娘?” 三娘气喘吁吁地跑到廊下,显然,她是方才跟着陆鸢鸢一路跑来的。迎着两人的注视,三娘涨红脸庞,急切地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认得路,我可以去帮你喊人,这样更快!” …… 这座府邸距洛水不到三里路。 冬日的寒风混着雨珠,刀子似的拍打在脸上,灌入咽喉。喉黏膜充血,又冷又疼。 三娘裹着斗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至洛水畔。远远望去,江上雾气弥漫,停着一艘艘大船,能见度很差。极尽目力,也只能看到离渡口最近的那艘船悬挂着明黄色的旗帜,皇帝在船头。在他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赫然是段阑生。 三娘一阵激动,吞了吞喉咙,尝到淡淡的腥味,就要上前。 突然,兵器的冷光划破空气,两把长剑挡住了她的去路。守卫冷喝一声:“停下,你是哪里的宫女,这里不能乱闯!” 三娘的视线在他们的衣衫上一停,耳边响起了出发前,自己听到的叮嘱—— “三娘,等你去到岸边,一定会有人拦住你问话。届时,不要急着将消息递上去,先看他们的服饰。如果碰到的是太子的人,切记,什么也别说。” “万事小心,不要勉强。” …… 虽然不太了解朝堂的事,不过,太子和三皇子殿下关系不睦的传闻由来已久。陆姐姐这样吩咐她,一定有其道理。 这两个士兵,观其铠甲颜色,正是太子的人。 不仅如此,放眼看去,岸边的士兵,也大多是穿着同样服饰的太子亲兵。 三娘吸了口气,将谢贵妃出事的消息咽回肚子里,说:“我有急事禀告。”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说:“你有什么急事?我们是太子近卫,可为你转达。” 三娘自然不肯说。可不管她怎么借口,士兵也丝毫没有放行之意,兵器纹丝不动地挡住去路:“皇家祭祀,不容乱闯。你当前面是你家,随随便便就能进么?不说清楚,就不能过去!” 纠缠了一会儿,两人看她的眼神已涌出一丝怀疑,三娘一咬后槽牙,扭头就走。 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这么多船,也不好一艘一艘找过去,唯一能确定的是,蜀山弟子肯定不会离皇帝太远,她得先找到办法靠近…… 就在她匆匆穿过一片半人高的草地,跑向下一个停泊小舟的渡口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娇软的声音:“喂!” 三娘愣了愣,停住脚步,循声看去,只见这片无人的湖边停泊着一艘小船,一个身着宫女衣裳、面容清丽的少女站在船头,对她招了招手。 三娘惊愕道:“小若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刚被带回襄城那会儿,她被安顿在府里,和混在蜀山弟子中的小若有过几面之缘。 虽然和对方完全不熟悉,话也没说过几句,但神奇的是,在襄城第一次和这个古灵精怪的漂亮姐姐四目相对,三娘就没由来地对其产生了好感。她自己都说不清原因。 她记得,小若是蜀山修士的好朋友,和陆姐姐那些人的一起的,大家都很喜欢她。 小若跳下船,挠了挠脸颊,笑着说:“说来话长,我现在也是内廷宫女了。哎,先别说这个了,我刚才看到你和士兵在那边说话,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 小舟晃晃悠悠,穿过白雾,驶向江心。 越是靠近江心,雾便越浓,大雨噼啪地溅起江面的水。坐在同一艘船上的人,也开始有些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了。 三娘回头,望了眼越来越远的江岸,紧绷的心弦松弛了许多。 小若一边划桨,一边好奇地瞅过来:“你这么急着要坐船,到底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刚才,小若得知她想乘船,压根没有细问,就一口答应帮她了。感激和庆幸徜徉在三娘心头,所以,这会儿,她犹豫了一下,便说了实话:“谢贵妃娘娘出事了,我要去那边找陆姐姐的朋友帮……” 突然,两人同时听见江心一艘大船上,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兵器交接声。随即,便是落水的扑通声。 “小若姐姐,你听见了吗?” “我听到了,那上面是怎么了……呀啊!” 蓦然,两人所乘的小舟剧烈地摇晃起来。小若惊叫一声,船桨脱手,同时,一道黑影钻出水面。 三娘都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小舟底部就一震,有东西上来来。白雾里传出小若的惊叫声。 翻身上船的是一个黑衣刺客,此时正用手臂勒住了小若的脖子! 因为浓雾干扰,对方似乎没发现三娘的存在。望见这骇人的一幕,三娘身体颤抖,却并未吓得弃船逃跑,而是拾起了落在脚边的船桨,忍住恐惧,大叫一声,冲了上去。 双臂高高举起,浑身的血液都在她的血管里沸腾。恍惚间,时间好似倒流回了她这辈子最绝望的那一夜。不同的是,那一夜救了她的英雄是陆姐姐,此刻轮到她来当英雄。 这一刻她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如果是陆姐姐,一定不会弃船而逃……她也想当那样的人! 三娘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船桨尖锐的一端狠狠扎入了那刺客的后背。刺客被伤及要害,口吐鲜血,手臂一松,在狂怒中反握剑柄,狠狠地抽向三娘。 “啊!” 小若大口喘息,摸着喉咙,一手肘顶开已经死去的刺客,白着脸,伏在船舷边边,剧烈咳嗽。 这刺客来得太突然了,她毫无防备,才会被一勒一个准,但真要论起来,对方不是她的对手。只是,她还没出手,那个叫三娘的NPC就冲上来了,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等到眼前闪烁的金星散去,小若缓缓直起身,才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了三娘的声音,她回头看去,原来,三娘的头正正地挨了那沉重剑柄的一抽 ,整个人滚进了舟蓬里,一动不动地趴着,脑袋下洇开一滩血,洇到了船板上。 这……这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小若咽了口唾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算过去探一下对方的气息。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飞快掠过小舟上方。突然,仿佛看见了什么,又难以置信地拐了个弯回来。 赫然是两名蜀山弟子! 两人足下御剑,悬在上空,望着下方的小若,又惊又喜,还夹杂着几分疑惑:“小若姑娘?” “小若,真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上次留了封信就走了,我们还以为之后都没机会见到你了!” 有一刹那,小若的神色出现了极细微的变化,但在不明的光线下,又仿佛是错觉。她扶住船舱,稳住身体,不着痕迹地偏了偏角度,挡住后方,仰起娇面,也是一脸惊喜:“天哪,好久不见!我也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在这里……”顿了顿,她有些苦恼地摇头:“不对,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吧,这个刺客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蜀山弟子道:“应该是敌国的细作,方才躲在船舱里,行刺雍国皇帝。一共来了十人,好在已经被逼退了。” “他们行刺皇帝失败,应该是想夺小船离去,借着浓雾掩盖出逃,才上了你的船。” 小若的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她就说呢,为什么自己看的剧本里没有提过这一茬。原来是因为,这个事件和皇帝有关,而皇帝不是她的可攻略对象,行刺者又只是武艺高强的凡人,和她没有多大关系,也构不成威胁,自然不会被系统记录在正式剧本里。 这时,右侧的蜀山弟子的问话唤回小若的注意力:“小若,你刚才没有受伤吧?” “是啊,可需要我们留下来帮忙?” 小若回过神来,善解人意地说:“我没事啊,你们不用在意我,我可以自己回岸上的。应该有不少人落水了吧,你们先去忙你们的正事救人吧。” 见她确实没有受伤流血,不过是衣衫湿了,两名蜀山弟子就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嘱托几句,就御剑离去了。 望着两人远去,小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孰料,就在这时,她的脚踝突然被人紧紧抓住了。小若吃了一惊,身子一踉跄,差点没站稳摔到船板上。 低头看去,三娘不知何时醒了,从船舱里爬了出来,面青鼻肿,血黏糊糊地淌在鼻子下,抓住她的脚,嘶声质问道:“你怎么……不趁刚才……告诉他们……” 这个NPC不是晕过去了吗? 小若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谢贵妃这个劫难,她昨晚在系统那儿看了剧本,得知谢贵妃是一定会在洛水祭祀中途被掳走的。 该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所以,不管故事里的蜀山修士多么努力都没用。关键时刻,总会有降智的行为或各种巧合,帮助推进剧情,达成这一发展。 当谢贵妃被掳走后,会出现一个剧情分支点。 根据系统显示,这个副本是注定会见血的,谢贵妃的孩子百分百活不下去,谢贵妃自己的性命,则与这个分支点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从分支点延伸出去的两条路,由此出现在小若面前。 第一条路,是选择暗中协助蜀山弟子,救出谢贵妃,达成【妖相佛心】成就。 第二条路,是选择站在太子那边,借刀杀人,助他除掉谢贵妃,达成【成王之路】成就。 没错,越歧目前看来是稳坐太子之位,可他的生母元后已去世多年。谢贵妃宠眷不衰,腹中又怀了胎儿,马上就要封后,地位愈发尊荣稳固。天家父子之间,有没有一个女人充当调和剂、吹吹枕边风,差别可是很大的。心再大的人,也很难不产生危机感。 如果谢贵妃不存在了,太子一桩心病便能了却,也等于是断了越鸿一臂。 系统也说了,第一条路是为攻略越鸿而铺设的,刷的是越鸿的好感度。第二条路对应的则是太子。 她攻略了太子那么久,好不容易有了成果,没道理自废基础,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况且,【成王之路】这个结局,其实比【妖相佛心】更容易达成。 不用上刀山下火海,也无须亲自涉险,她只需要绊住蜀山修士的脚步,不让他们那么快发现谢贵妃失踪就行了。 这让小若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是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冷酷无情的人,如果让她亲手去杀人,她不一定下得了手。充当剧情的推手,心理压力便大大地减弱了。 是,她是拖延了时间。可归根结底,罪魁祸首也是这个副本的BOSS,还有太子的夺权之心。谢贵妃哪怕死了,罪责也不该归到她头上,不是吗? 从系统的剧本可以知道,这大半个月,谢贵妃身边一直有两个蜀山的NPC保护她。 事发时,其中一个NPC会犯蠢,中了妖怪的计,失去行动能力。另一个NPC则会单枪匹马去救谢贵妃,同时,还会派一个小宫女回来报信。 她要做的,就是拦住这个小宫女。 当然,什么把小宫女引上船、杀了对方再推下水这种残忍的事,她是不会做的。 反正今天江上雾气这么大,江流也很湍急,她只需将对方诱上船——有女主光环加身,不管来的NPC是谁,她都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让对方对她产生好感和信任——然后,再假装在雾气里迷失方向,就能自然而然地拖延时间,将NPC留在报信的路上。 全程不流一滴血,事后也能撇清责任,不会引人怀疑。 可万万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来了刺客,又让三娘看到她打发走蜀山弟子的过程…… 小若抓住船舷,使劲地将自己的脚从三娘的手掌中拔出来,却失败了。 这NPC长得和甘蔗一样瘦,被剑柄打了头,爬都爬不起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死活不肯松手。五个手指头都发白了,还执拗地抓住她的脚踝。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小若终于成功地挣脱了对方,后退两步,看到自己的罗袜被留下了五道狰狞的血痕。 雨越下越大,足下的小舟已飘摇得如狂风中的落叶,在漩涡上打转。冰冷的江水从船舷边上“咕噜噜”地涌入。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理智告诉小若,她该让三娘永远闭嘴。不然,刚才的事儿肯定会败露。越歧的好感度还没刷满,她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能让自己在蜀山那边的形象崩坏。 可是,她也的确没胆子、更不想去杀人……不过,现在这种情形,她只要一离开,这个NPC大概也没有游出这片风浪的力气了,十成十会跟着船一起沉下去吧。 小若咬唇,天人交战半晌,最终做了决定,不再犹豫,施出一道法诀,踏水离去。 她没办法了,还是回家更重要。 这不能算是她动手杀人,罪魁祸首是江水。 要怪,就怪自己醒得太早、听得太多,怪自己掉进水里游不动吧。 小若甫一离开,江水涌得更急。小舟终于失衡倾覆。 血花在浑浊的江水里漾开,一眨眼,就吞没了三娘的身影。 第73章 沉寂,幽黑。 犹如天灵盖遭到了一记重锤,余威久久不散。陆鸢鸢在强烈的眩晕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上方是一片黑乎乎的石天花板。初醒的反应有些迟钝,足足慢了半拍,一阵激痛才猛然从腹部放射向四肢,陆鸢鸢额角青筋一蹦,喉咙溢出一声沙哑的痛哼。 “……” 太阳穴一胀一跳,陆鸢鸢吸了一口气,小幅度转动脑袋,想看看自己在哪里。岂料,一牵动脖颈的皮肉,她就感觉到左颈传来一阵陌生的痛感。温热的液体汨汨渗出,流到后脑勺,染湿了发丝和衣领。 伸手 摸去,一掌濡湿。指腹互搓几下,黏黏腥腥的。 陆鸢鸢眼前忽明忽暗,耳膜咔咔作响,过了一会儿,才迟缓地意识到了这是她的血。 她脖子上,似乎有一个伤口。 手边没有镜子,只能小心翼翼地沿着伤口边缘摸索。这伤口的形状有些奇特,是不规整的圆形,不像刀剑等利器弄出来的。不幸中的万幸是,似乎没有损伤到气管和大动脉什么的。不然,她就算有九条命,十成十也已经凉透了。 再摸摸别的地方,果不其然,她的储物戒、武器、丹药等十八路法宝,都已被洗劫一空。 陆鸢鸢:“……” 陆鸢鸢望着天花板,嘴唇一动,无声地吐出一句脏话,勉强撕下一截袖子,缠绕脖子三圈,包扎好伤口。又缓了一会儿,才提了口气,费劲地撑起身体。头脑还在发昏,只能靠着围墙而坐。 失去意识前的一幕幕记忆,如老式电影放映,在纷乱的大脑里闪过。 她还记得,谢贵妃被掳走后,三娘和她兵分二路。她沿着翠儿死前指引的方向追去,深入了一片寥无人烟、大树蔽日的野林。暴雨倾盆,云雾阴霾,树影晃动,山中暗得仿佛提前步入了午夜。长满青苔的石头湿滑难行,避雨的小兽时不时从草丛深处窜出,撞在她的靴子上。越往前走,若有似无的妖气也越来越浓郁。 敌人毕竟是一个神出鬼没的高级副本BOSS,陆鸢鸢自然不敢轻敌,每一步都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奈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还是低估了副本难度。当那玩意儿突然从背后偷袭她时,她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它的对手——甚至,她连那玩意儿是什么时候偷偷绕到自己背后的也不知道! 千钧一发之际,陆鸢鸢没有其它选择,只能咬牙迎战,接下迎头一击。硬碰硬的结果就是,她当场便被撞飞在树上,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 捊完前因,陆鸢鸢默默咽了一口发腥的唾沫,捂着剧痛的腰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非要说的话,是有些无奈,又觉得眼下的发展在情理之中。 果然,电视剧里用烂了的套路是有道理的。 只有主角才能成为单刀赴会的屠龙勇士。同样的剧本,换了炮灰来演,下场只会凶多吉少——要么就是遇到危险当场祭天,要么就是被反派捉住,并在关键时刻充当反派威胁主角的工具人,物尽其用以后再祭天。 横看竖看,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这就是炮灰既定的命数。 但也许是人到绝境,心态麻了。此刻除了无奈,她居然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得多。 至少,直到这一刻,她还活着,不是吗? 难道炮灰就该像蝼蚁一样被碾死吗? 只要还没走到绝路,她就不甘心坐以待毙,认了这命。 绝不! 陆鸢鸢咬住牙关,手指微抖,检查伤势。三下五除二解开衣带,瞧见自己肚子上黑了一片,像是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这个地方,就是她被那只妖怪打中的位置。好在,最危险的时候,她的金丹,还有腕上的雷火兽的镯子,都跟防护罩似的,护持了她的心脉,保住了她的小命。 之后,在她昏迷期间,金丹灵力都在全力治疗她伤情最严重的肚子。以至于分不出余力去照顾其它地方,难怪只能放任脖子的血哗哗地流。 肋骨也很疼,一定是裂伤了,身子很重,内脏也有内伤。 那只妖怪,为什么没有趁她不能反抗时给她补一刀,而是把她带来这个鬼地方呢? 陆鸢鸢皱眉,穿好衣服,束紧腰带,观察四周。这个屋子安静而空旷,没有任何家具,气温阴寒得跟冷库似的。忽然,她注意到远处的地上,横卧着一个人影。 那是谢贵妃! 谢贵妃鬓发凌乱,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地,华服长摆揉成皱巴巴一团。 陆鸢鸢呼吸滞了滞,抹去下颌的血,试图站起来,却做不到,只得手脚并用地迅速爬过去。昏蒙的脑子辨不清远近,大约爬了十几米,才摸到谢贵妃的手。 陆鸢鸢颤巍巍地将她翻过来,指腹压在对方颈侧一探。万幸,还能感觉到微弱的搏动。 而且,谢贵妃身上似乎没有断骨伤筋的伤。看着比半死不活的她好多了。 陆鸢鸢心弦一松,无比庆幸。 出发前,她假定的最坏情况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没救回谢贵妃,还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 可如今,谢贵妃还活着,一切尚未滑落到无可挽回的深渊,太好了! 陆鸢鸢拥着谢贵妃,拍她的肩,哑声唤道:“娘娘,快醒醒!” 谢贵妃面青唇白,脖颈软软地靠着她,始终没有反应。陆鸢鸢顿了顿,触摸对方的手和面颊,果不其然,冰得跟尸体似的。 这样下去不行,这里太冷了。明明看不到一扇门窗,却阴风阵阵,仿佛可以吹到骨缝里。身强体壮的人待久了都受不了,遑论是一个养尊处优、有孕在身的宫妃。 谢贵妃估计一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头吧。 陆鸢鸢将谢贵妃更紧地搂住,用体温为她取暖。 这法子土是土了点,却有奇效。捂了不知多久,奄奄一息的谢贵妃终于有了动静,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慢慢地睁开了眼。 人刚醒来,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发现自己被人拥住,谢贵妃瞬间惊恐起来,下意识就要挣扎尖叫。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猛地捂住她的嘴。谢贵妃含泪抬头,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而又黑白分明的眼眸:“别怕,娘娘,是我。” 认出了对方是陆鸢鸢,谢贵妃的神情变得有些激动。可很快,她就意识到二人处境不妙,闭上嘴,点了点头,安静下来。 陆鸢鸢见状,松开手,嗓音压得极低:“娘娘,我们应该是落到那只妖怪手里了。你还记得多少被它掳走的事?” 谢贵妃脸色苍白,颤声道:“你走后,我觉得有些困乏,就让翠儿伺候我歇息。可一进里间,她就突然用力掐住我的脖子。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就晕过去了,醒来就见到了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看来谢贵妃也不知道自己被带来的路,定位不了这是哪里。陆鸢鸢摸了摸冷硬的墙壁,推测道:“这个地方,别说是门窗,连个耗子洞都找不到,我猜,它应该是一间要用机关开启的密室,不是什么在荒郊野岭随便找的破庙。” 谢贵妃抓住她的手腕,眼中涌动着深深的希冀:“你可以把墙壁打碎的吧?” 陆鸢鸢略一迟疑,点头:“可以,等我恢复一点力气……” 突然,系统刺耳的警报声哔哔响起,打断了陆鸢鸢的话:“警告:暴力毁坏古建筑结构,可能会发生连锁反应,引发密室坍塌、掩埋关键人物、堵塞逃生要道等不可逆的后果。请宿主三思。” 陆鸢鸢:“……” 擦,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种结构不明的古代建筑,尤其是构造复杂的密室,可不能随便破坏。万一不小心打断了承重的墙柱,她眼下又没有灵力布结界,她们顷刻间便会被活埋。 陆鸢鸢望向谢贵妃:“娘娘,这里是密室。万一我把不该打塌的地方打塌了,我们可能会被埋在这里。” 谢贵妃失魂落魄地喃喃:“那我们怎么办?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陆鸢鸢抿了抿唇,掌心汗涔涔的,但还是安慰谢贵妃道:“一定还有其它方法的。” 话音刚落,两人忽然感觉到密室地板发出了震动,像是巨大的建筑物在“轰隆轰隆”地移动。除了声响,分明没有半分光亮,但这一刻,陆鸢鸢却蓦地感觉到一丝异样,背部寒毛竖立,抬头盯着密室的一个角落。 谢贵妃紧张道:“怎、怎么了?” “嘘。”陆鸢鸢屏息凝目,发现密室角落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随即,一团火光飘了起来,那个影子也在靠近。 陆鸢鸢如临大敌,警觉地挡在谢贵妃面前。 来者一 寸寸地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看清它的模样,谢贵妃便惊吓得消了声。陆鸢鸢更是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心底还不合时宜地冒出两个字:就这? 俞贵人和翠儿一前一后地栽倒在这妖怪的美人计里,可想而知,它的人形一定是个魅惑十足的美男子。 但此刻出现在她们眼前的东西……勉强算得上是个男人吧,只是得加上“严重毁容”的前缀。他天庭开阔,眉目深邃,颇为英俊。但从鼻子开始的下半张脸,却像被硫酸泼过,血肉烧出个大洞,上嘴唇没了,露出白森森的上颌骨。一口尖牙掉了一半,剩下的也在摇摇欲坠,长舌挂在口腔里晃荡。 陆鸢鸢头皮发麻。 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子,看了都做噩梦,怎么可能迷倒俞贵人和翠儿?! 难道它受伤了,以至于没法保持完好的人形? 可是,她被抓来之前,和这家伙短暂交手的那个瞬间,虽然看不清它的美丑,却能瞥见它的下半张脸是完整的…… 莫非她昏迷期间,外面来了什么人,把它打成这样了?是段阑生他们来了吗? 但这也不像是仙器造成的伤口啊。 陆鸢鸢极力掩饰虚弱,挡住谢贵妃,与之对峙,思绪飞速转动,却想不出所以然。那妖怪显然也没有等她想明白的打算,蓦然化作一道黑影袭来,卷住了她,将她打飞到墙上。陆鸢鸢眼前发黑,呕出了一口血,脖颈随即一紧,被铁链锁住了。 它是想勒死她! 陆鸢鸢瞪大眼睛,眼球血管爆出,喉骨寸寸收紧。在这么紧要的生死关头,她的脑子里竟还掠过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明明有很多法子可以简单地杀了她。为什么这家伙要勒脖子? 但她很快便无法往后思考了。空气越来越稀薄,谢贵妃的尖叫、拍打阻止……一切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很遥远的地方。陆鸢鸢视线模糊,想大吼,想呼吸,那求生的本能涌至双手,促使她狠狠地推了对方的头一把。 没有灵力加持,这反抗落在妖怪身上,只能称得上是挠痒痒。可让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陆鸢鸢恍惚间听见了一声凄厉的痛叫,与此同时,她颈上的束缚猛地一松。 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喉咙,仿佛坐了一趟从地狱急速回到人间的过山车,陆鸢鸢痛苦地咳嗽着,浑身颤抖,翻身而起,便发现那妖怪正捂着脸在步步后退,它那本来还算白皙光滑的眼下肌肤,突兀地烧出了一个血洞,焦卷的皮肉正在一块块地掉落,几乎兜不住眼珠子了。 ……它怎么了?是因为她推的那一下? 陆鸢鸢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可是她的掌心,明明没有任何武器,只有刚才为脖子包扎时蹭到的血啊。 不,这不是思考的时刻。生机只在一瞬间迸现,趁着那玩意儿一时顾不上她们,陆鸢鸢忍着一身疼痛,艰难地爬起来,将瘫软在旁边的谢贵妃拖到背上,一瘸一拐地往密室的缺口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 洛水波澜壮阔,江心船舶成群。 敌国的刺客风波已落下尾声,尸首被拖到甲板上,排成一行。因雍国士兵训练有素,混乱中没有任何王公贵族身亡。落水者也几乎都是护主的侍从——唯一的例外便是二皇子。 大船之下,一艘乌篷小舟在波浪中晃荡。几个侍从正哭天抢地地伏在舟边,吃力地试图将一个拼命扑腾的高胖男子拉上小舟:“二皇子殿下,奴婢这就拉您上来!” “二皇子殿下抓紧!” 因为重量都压在小舟一侧,舟身倾斜,隐约出现了侧翻的危险。 江水里还泡着两个士兵,从后方推着二皇子的后背,助他上船。 无奈的是,二皇子本来就生得笨重,身上数层华丽的衣袍吸饱了江水,沉得像烙铁熔的。大伙儿使尽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把他拖上小舟。 二皇子刚爬上去一点又滑回水中,狼狈地扒住舟沿,勃然大怒:“你们几个废物,没吃饭吗?!还不快点拉我上去……啊!” 话音未落,一柄流转着着皎皎绯光的剑柄挑住了他的衣领,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挑到了甲板上。二皇子惊魂未定,抬起头,便对上了一双美而冰冷的眼:“你……” 风浪渐急,小舟摇晃得厉害,舟沿只有一寸宽。段阑生站在上面,却如履平地。这时,众人突然听见远方有人惊呼:“你们看,那里是不是还有人在水里!” “好像是个宫女!天哪,快被浪打沉了……” 段阑生眉尖一动,便要转身离去。二皇子急忙道:“等等,你不许走!谁知道会不会还有刺客,你就留在这里保护我!一个宫女,死了也就死了,不用管!” 段阑生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跃而去,御剑停在半空,视线逡巡一圈,很快就眼尖地找到了落水者。 在大江中,她渺小如一粟,口鼻流血,不时被水面飘着的木板打到身体,仿佛已失去知觉,扑腾的手渐渐无力,浪涛迎头打来,压沉了她瘦弱的身躯。好在,在被江波彻底吞噬前,段阑生眼疾手快地将她捞了起来,放到了最近的一艘小舟上。 这名宫女身材瘦小,年纪应该还不大,在水里扑腾这么久,鞋子都没了,头发糊在脸上,胸膛早已没了起伏。 二皇子凑近看了一眼,就捂着鼻子退开了,嫌弃道:“死了,还带上来干什么。” 段阑生充耳不闻,跪在一旁,三指压在其腹上,不知道注入了什么东西,小宫女浑身抽搐了一下,蓦地呕出了一大滩混着泥沙和血的水:“呕——咳咳咳……” 后方有人喜道:“哎哟,活了活了!” 段阑生面上并不见自傲和激动,收回手。 宫女眼皮浮肿,勉力撑开一条细缝,一看见了旁边的段阑生,她的气息猛然急促起来,一副要说点什么的模样。 段阑生沉声道:“别说话,先呼吸。” 三娘眼泪纵横,摇了摇头,用剩余的力气拨开糊在自己脸上的头发,气若游丝道:“陆姐姐……贵妃……危险,在西北方……” 段阑生面色一变. 另一边厢。 密室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又冷又暗,没有岔路,有股很久不通风的尘味儿。 背着孕妇大逃亡还是头一遭,陆鸢鸢眼冒金星,后背沁满冷汗,耳边回响着两道高低起伏的急促的喘息声。呼吸的幅度一大,肋骨就钻心地疼,像尖刺在扎肉。 她想,如果自己的肋骨刚才只是裂伤,现在一定断了。 她没有去数自己跑出了多远,突然,后方响起了一阵黏腻而快速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动物在墙壁上飞快爬行。空旷的走廊里,回音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将她们包围了。 陆鸢鸢心道这回真是吾命休矣,那东西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 照这个速度,追上她们只是片刻功夫! 谢贵妃恐惧地打了个冷战,双臂收紧。忽然,仿佛下定了决心,颤抖道:“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了。它要的人是我,你自己走吧,能走得快些。” 陆鸢鸢怒道:“不行!” 说着,她们终于跑出了这段没有分岔口的长廊,前方是一座大殿,出现了一扇石拱门,门前有两座石像,神威凛凛,青面长牙,不知是什么动物。拱门里头有微光,墙壁上似乎嵌了夜明珠。 那是什么地方? 不容陆鸢鸢 细想,后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已经贴近耳边。陆鸢鸢本能地朝光源奔去,那东西也立刻转向追来。有夜明珠照明,后方的黑影在扩大,陆鸢鸢嗅到一股熟悉的腥风,猛地侧身躲开,面颊一痛,被尖利的指甲划了一下。这么一避,她身体便彻底失了衡,双臂也一松。谢贵妃跌坐在地,她则止不住冲势,整个人滚到了宫室正中的那张高台前,手臂在台面横扫而过。 咣——咣咚! 陆鸢鸢喘着气,更倒霉的是,她这么一扫,似乎是把桌子高处的东西打翻了。一个东西从上方砸落,陆鸢鸢人在桌前,避无可避,被结结实实地砸中了后脑勺,耳中“嗡”地一下长鸣,有好几秒,都听不见任何声响。 砸中她的,是一个颇有分量的罐子,以精致的陶瓷与昂贵的金玉打造。因上下颠倒,罐子的圆盖也砸开了,一大抔香灰似的东西从中洒出,洒了她满头满肩。 陆鸢鸢被砸得发懵,趴在地上。与此同时,方才还气势汹汹地逼近的妖怪,竟仿佛见了煞星,猛地退回了黑暗里,消失在了石室中。 空气安静下来,飘荡着一种奇怪的香味。陆鸢鸢抖着手,撑着地面,直起身来。灰烬从她发丝、肩膀上絮絮飘落。 这是……香灰吗? 摸着不太像,香灰应该没这么粗糙吧。 陆鸢鸢停顿片刻,似有所觉,慢慢地抬头,看向她身后的高台。 在那座高高的神台上,明灯熄灭,香炉冷却。 原先摆着瓷罐的地方已经空了,只剩下一个黑底金字的牌位静立着。 ——越氏闺名奉珠往生之灵位。 陆鸢鸢:“…………” ……这是谁的牌位?谁的灵堂? 所以,她刚才是,不小心把人家的,骨灰,整盒扬了吗? 第74章 系统:“是的。” 陆鸢鸢:“…………” 古代是有火葬不假,但别忘了,《魅仙缘》可是一篇大名鼎鼎的狗血玛丽苏文,又怎能少得了女主死遁以后,男主抱着女主伪造的尸体痛不欲生、要死要活的酸爽情节?所以,整棺入土才是这个世界的殉葬主流做法。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供奉着一坛骨灰? 从这个牌位可知,骨灰的主人姓越,名奉珠,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名字。关键是,“越”可是雍国皇族的姓氏。难道,这是雍国某位公主或郡主的陵墓? 陆鸢鸢拧眉,借着黯淡的明珠光辉看向周围。刚才她是被撞飞进来的,没来得及细看环境,这个地方果然是个墓室,陪葬品在地上堆成小山,华贵的金银珠玉,栩栩如生的陶俑,银酒具,织锦布帛……无不彰显着骨灰主人生前的高贵地位。 若是如此,什么密室、机关、低温环境……就都解释得通了。为了不让盗墓者打扰自己的安眠,古代的皇陵在建造时都会布置各种各样的机关陷阱。雍国的士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擅闯皇帝的祖坟搜人的,更绝不会想到,失踪的谢贵妃就被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陵墓里。 不得不说,那妖怪能想到把谢贵妃藏在这里,还挺聪明的。 陆鸢鸢喉头发腥,颤巍巍地翻过手掌。灰白的骨灰和着她的鲜血,凝结在掌心细细的纹路里。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妖怪似乎很害怕这些骨灰。骨灰一洒下来,它就吓得逃之夭夭了。 还有,刚才差点被勒死时,她就是用自己这只沾血的右手推了对方的脸。那妖怪便吃痛地松开了她。 ……它是害怕这坛骨灰,也怕沾到她的血? 为什么? 陆鸢鸢心绪纷乱,颈侧隐隐作痛的伤口,那妖怪血肉模糊的下半张脸,几乎掉光的牙齿……无数画面在眼前交织,在她大脑深处汇聚成一个猜测。 ——她脖子上这个形状怪异的伤口,不会就是那妖怪咬出来的吧? 很有可能! 那妖怪应该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她的小命,只是担心在外面进食会留下血迹,引来追兵,才特意将她带回来。它第一口就想咬断她的喉咙,结果,尖牙刚扎进皮肉,她的血就咕噜咕噜地涌进了它的口腔里。于它而言,就跟冷不防喝了一口硫酸似的。这就是它下半张脸毁成那样的原因。 怪不得这家伙刚才对她痛下杀手时用了勒颈法,这是因为它想尽可能地减少碰到她的血的机会!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和骨灰的主人,有什么共通之处么? 这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靠近,抓住她的臂膀,将她的注意力抽调回现实:“趁现在,我们快走吧!” 陆鸢鸢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勉力站起身。 这一次,陆鸢鸢还是背着谢贵妃跑的。因为这样会比两个人拉着手逃跑要快得多。可她自己能明显感觉到,和第一次逃跑对比,她的反应迟钝了许多。满身骨头都疼得厉害,尤其肋部,喘息闷在喉咙下,衣衫潮热,双足灌了铅似的又沉又软,脚底磨得发烫。 一边跑,陆鸢鸢一边哑声问道:“对了,娘娘,你知道越奉珠是谁么?” 谢贵妃搂住她脖子,气息亦不稳:“是文殊公主。刚才你撞倒的,应该便是文殊公主的莲位。” 文殊公主? 越鸿那位早逝的姑姑? 是了,她有印象。当年,这位公主死后,雍国的皇帝在各地为她大肆兴建公主庙,用招鬼的阴木为其塑身,又矛盾地在公主像外面围了一圈辟邪法阵。如今再加上那坛似乎有特异功能的骨灰,这位公主的形象越发显得神秘、奇异了。 不过,谢贵妃这个答案,也算是彻底打消了陆鸢鸢一个没根据的怀疑——刚才,她还在思考,自己会不会和这位公主有什么俗套的前世今生关系。 看来是她想多了。因为她这具身体的原主出生时,文殊公主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两人的存活时期有重叠,便不可能是投胎关系。而陆鸢鸢自己,本来就是天外来客,更谈不上和书中角色的轮回产生瓜葛。 陆鸢鸢不知自己跑了多远,双腿都快要没知觉了,力气近乎耗尽之时,突然感觉到前方拂来一丝微风。与此同时,甬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束光,还传来了喧哗的人声! 谢贵妃激动道:“有人来了,前面有出口!” 果不其然,沿着走廊爬坡,走到尽头,两人进入了一个由石头铸成的大殿里。这里的天花板很高,离地近五米,现在那里出现了一个开口,似乎是一块石板被搬开了。沙土絮絮洒落,刺眼的阳光从那狭小的出口照入,有身披铠甲的士兵的身影在外面晃过。 如同长途跋涉的旅人到达终点,弓弦到达极限,“啪”地崩断了。陆鸢鸢失去了对自己身体肌肉的掌控力,软倒在地。她耳朵里充塞着杂音,听见了凌乱的脚步声在靠近,随即,背上一轻。 “……是贵妃娘娘!娘娘果然在这里!” “娘娘,您没事吧?我们扶您上去!” “你们……等等!还有她,你们要把她也带出去!” “娘娘,那出口是殿下命我们强行撬开的,很窄,只能一次出一个人,卑职先扶您上去,之后再到这个姑娘……” 陆鸢鸢脸庞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砖上,隐约感觉到谢贵妃被人架起来了。周遭的响声越来越杂,她大脑昏蒙,无法消化这些信息。试图站起来,但就如发动机熄灭了一样,好半天,才费劲地转过了脸庞,按在地上的指尖轻微发抖。 ……不对,不是她的手在发抖,是整座地下皇陵都在震动! 糟糕了,一定是因为士兵强行开启了封存的皇陵,触发了这儿的保护机关! 大殿地动山摇,落石如雨,尘土飞扬。大大小小的石块从高空坠落,一旦没躲过,砸在头上,便会脑浆四溅。由于没有梯子,士兵们只能垒成人梯,艰难地将谢贵妃托起来,托向那狭窄的出口。 在谢贵妃被拖出去的同时,系统面板上【食婴】副本的进度条开始飞速提高。 也对,副本的重点保护对象脱险了,一切都快结束了吧?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大殿震荡更甚,人根本站不稳,墙根皲裂,已出现了下沉的迹象。士兵们惊恐地往出口逃离。陆鸢鸢侧脸枕在地上,眯起眼,看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似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冒死来拉她一把。但最终还是被落石吓退,慌不择路地转身而去,奔向出口。 陆鸢鸢对此并不意外,所以也没感觉到失望。 炮灰的诅咒,就是在危难关头永远会被抛弃。 但副本已经走到这里了,她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在这里结束啊。 流失的力气仿佛在回涌,陆鸢鸢咬紧牙关,费劲儿地拄着双臂,一步步地爬向最靠近自己的围墙边。地震时要找生命三角区,小学的安全教育都教过的。 在轰隆隆的落石回声里,后方似乎响起了一阵惊呼和阻挠声。陆鸢鸢脑壳嗡鸣,分不清真实与幻听,她没回头,手指竭尽全力地往前伸,终于,摸到了那面围墙。 奇怪……围墙不应该是冷的吗?为什 么摸起来是热的? “砰”一声,巨大的石块在她身侧落地炸开。那冲击力扩散到她贴着地面的胸膛上,肋骨剧痛,她再也无法思考墙壁的怪异,眼睛合上,沉入了长久的黑暗里。 …… 陆鸢鸢不知自己昏了多久。醒过来时,一切吵嚷都远去了,耳边静得落针可闻。 她还活着。 不仅活着,后脑勺还枕着什么硬邦邦的热乎乎的东西。 陆鸢鸢动了动酸痛的脖子,视线往上投去,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见了一张桀骜英俊的面庞。 狭目丹唇,英气朗朗。 此刻,她正枕在对方的大腿上,而对方的手正搭在她的额头上,正担忧地望着她。 陆鸢鸢干燥的嘴唇动了动,过了半天,才道:“越……鸿?” 越鸿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别动,你肋骨断了。” “我们在哪里?” 越鸿捊开她的发丝,道:“还在皇陵里。那座大殿塌了,我们来不及出去,我就带你换了个地方。你的脖子,我给你重新包扎过。”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谢贵妃的?” 越鸿停了一下,如实相告:“我今日从外面处理紧急军务归来,半路接到一封密信,称我母妃在此,一个时辰内不见我出现,便要害她性命。” 陆鸢鸢一愣。 密信? 这又是哪一出? 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谁会知道妖怪的动向还告密给越鸿? 把越鸿引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事关我母妃的安危,我不敢赌。便让亲卫赶回去通知我父皇,自己带着其他人过来看看。一来到,我们就感觉到皇陵下面在震动,于是我让人撬开了石板。” 原来如此。越鸿他们感知到的,应该就是那妖怪第一次开密室时,皇陵的震动吧。 “你觉得写密信的人是谁?” 提起这茬儿,越鸿的神色便变得有些阴沉,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已经有了猜测但不想说,还是全无头绪。 “你……”陆鸢鸢喉头发痒,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出几星带血的沫沫。越鸿呼吸一停,握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手收紧了。 缓过了喉咙那阵难受的劲儿,陆鸢鸢才缓缓道:“刚才落石这么多,你就不怕跳下来帮我,自己也出不去吗?” 越鸿的手顿了一下,轻哼道:“危急关头,哪有功夫想那么多。” 纵然处境不妙,陆鸢鸢还是存了几分逗逗他的心思,好让气氛不那么凝重:“那你现在后悔也晚了,我们搞不好真的要被关在这里了。” “……那倒不会。” 和预想的回答不同,陆鸢鸢怔了怔,重新睁目,发现越鸿正从上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就算有时间考虑,我还是会下来的。因为我不想你死。” 陆鸢鸢竟有些不能直视这样的目光,她垂睫,伸手挠了挠他的手腕:“越鸿,你扶我一下,我坐起来调息,能恢复得快一点。” 越鸿拧眉,显然不同意她这样做。但见陆鸢鸢态度坚决,还是听从了。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背,将她从地上带起来,仿佛她是什么易碎品。 真是和第一次见面时的粗鲁有着天壤之别。 陆鸢鸢想。 越鸿自然听不到她的腹诽,将人给扶起来了,又道:“这里太冷了,你靠近我一点……” 说着说着,他声音一顿,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你在笑什么?” 陆鸢鸢嘴角翘起,实话实话:“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以前,你扶我起来都是直接把我当成麻袋扛到肩上的。” “……”越鸿面皮僵了僵,脸上闪过几分被翻旧账的狼狈。他偏开头,嘟囔:“你老记着我不好的地方干什么。” “苦中作乐嘛。” 越鸿身躯温暖,肩膀宽厚,在这阴寒的陵墓里,仿佛一处火源。陆鸢鸢闭上眼,开始静静调息。 现在她和越鸿被关在这个鬼地方,未来着实堪忧。那妖怪可以把谢贵妃和她藏进皇陵深处,说明了有别的密道可以离开这儿。它身上也没装GPS,让人无法定位出它是去追谢贵妃了,还是仍在这座皇陵里游荡。 不管如何,她都得尽快恢复力气,以不变应万变。绝不能像恐怖片的NPC一样,怪物杀过来了也没力气逃跑。 然而,人终究不是精密的机器。先前消耗了太多力气,又失了血,本想打坐,她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垂下脑袋,睡了一会儿。 二人并肩而坐,旁边一直没有动静,越鸿也没出声。 冷不丁地,他的肩膀沉了沉。 越鸿偏头瞥过去,发现陆鸢鸢像是睡着了,脑袋歪到了他这边。 她睡着的时候眉毛是耷拉着的,看起来有些可怜。面颊沾着血污和灰尘,像只花脸猫。 黑暗无声的环境,连虚渺的滴水声也没有,如处在静寂无边的寰宇里。 越鸿没有叫醒她,一动不动地由她靠着肩,望着前方延伸向未知的漆黑,过了许久,忽地低声道:“这里是真黑。” “……” “也真安静。” “……” “你说起以前的事时,我突然想起来,你曾经说过有一年中元节,自己被关进过死过人的冷宫。那时候的晚上,是不是比这里更黑,更安静?” 越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 “……对不起啊,以前欺负你,你其实很害怕吧。” 第75章 陆鸢鸢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囿于光怪陆离的怪梦里,一时梦见自己在走钢丝,一时梦见被大石压着胸口透不过气。气息沉沉间,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身体靠近,纷杂的千层梦境就突然被击碎了。 陆鸢鸢掀起眼帘,发现越鸿的右臂环到了她背后,似乎想将她拖到怀抱里。二人目光一对上,越鸿的手臂一僵,收了回来,低声道:“吵醒你了?” “……我睡着了?” “嗯,这里越来越冷了,我想这样的话,你能暖和些。要是再冷下去,我就要叫醒你了。” 这种时候自己居然还睡觉,浪费时间,陆鸢鸢有点儿懊恼,用指关节搓了搓眼皮,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我睡了多久?” 越鸿一摆手,意思是时间不长。 “还没有人下来吗?” “这座皇陵修建时我还没出生,但我听说过,若是有人硬闯,不仅会启动自陷机关,墓道也会改变。即使有人来了,要凿开墓道,还要找到我们,怕是不易。”越鸿偏过头来,端详她苍白的脸色,心里很不好受:“你现在感觉好点没有?” 本该打坐的时间拿去睡觉了,但金丹的灵力没有停下对她身体的修复,充其量就是慢了点而已。如今她内脏的血窟窿都补上了,连肋骨的疼痛少了许多。 “我没那么疼了,你呢?一直守着,不累吗?” 越鸿活动了一下肩膀,仿佛很不以为意:“以前急行军的时候,我四天三夜不睡觉也是有过的事。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可比你精神多了。” “四天三夜不睡觉?” 越鸿扬起剑眉,睨向她:“是啊,厉害不?”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个臭屁的模样,陆鸢鸢有些想笑,面上诚恳地点点头:“厉害。”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还想不想听更多的厉害事迹?” 陆鸢鸢捧场道:“想。” 越鸿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笑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那你先疗伤,等出去了我再跟你说个够。不然我怕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陆鸢鸢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是唐僧吗?我还怕我的耳朵会听到起茧子呢。” 越鸿疑惑道:“唐僧是谁?” 陆鸢鸢:“……” 两人面面相觑,云里雾里,空气里升起无数个问号。 陆鸢鸢咳了声,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好了,我真的要疗伤了。” 她双手撑地,挪动了一下坐的位置,打算离越鸿远一点。岂料惯了倚着身边的人,手臂力气还没恢复,一拄在地上,手肘就不受控地弯了弯,身体歪倒了过去。 越鸿一惊,眼疾手快地转过去,伸手扶住她。说也是那么巧,陆鸢鸢撑住了他的腿,稳住身体,在他弯下身时,她直起了腰,唇便轻轻地擦过了他的嘴角。 在那柔嫩的唇摩挲上来时,越鸿的动作蓦地一顿,就跟被点了穴似的。 陆鸢鸢暗道不好,连忙将脖子后仰了一点儿。此刻她的手按在了越鸿腿上,离得还是很近。还没去看越鸿的神色,她就突然发现,他的呼吸声好像急促了些。 下一秒,一片阴影压了过来。 陆鸢鸢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挡住了想印上来的唇。 那温热干燥的唇瓣印在她的手心,剃干净的胡茬还是有点扎手,灼热凌乱的气息扑在她指间,仿佛从指缝间渗了过去,拂在她的脸上。 两人的面庞离得极近。在黑暗中,越鸿的眼睛狭长而明亮,凝视着她,仿佛有炙热的火焰在里面跳动,焮天铄地,无数复杂的情绪在里头翻涌。慢慢地,他仿佛做了什么决定,握住了她的手腕,往下轻轻一扯:“陆鸢鸢……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手掌离开了他的鼻唇,冰冷的空气撞上来,指缝却还残留着他湿热的吐息。 “我可能……喜欢你。”越鸿顿了一下,又小声地纠正:“不对,不是可能。” 陆鸢鸢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越鸿没有松开她的手腕,抿了抿唇,跟决心已定一样,大掌上移,包住了她整只手,手心都是汗,带了几分紧张而郑重的颤抖。 “我本来是不打算说的,至少……没打算现在说。但是……” 就像洪水决堤,遏制不住这些话语。血液刷刷地冲上耳根,根本不用照镜子,他都能知道自己此刻定然已是面红耳赤。这一刻,他突然有些庆幸,这个鬼地方够暗,不会让她看见自己这么没用的模样。 “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真的对你……” 就在这时,陆鸢鸢遽然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越鸿一怔,却发觉她的视线看的并不是他,而是越过了他的肩,盯着那蔓延向远方的无光墓道。 下一秒,陆鸢鸢猛地扯住他的手臂,大叫道:“我们快走!” 越鸿没有她那般敏锐的五感,从那空荡荡的墓道里,他什么都没感觉到。但他从来不会怀疑陆鸢鸢的判断,一凛,迅速抱起她,往反方向奔去。 没想到那玩意儿这么快就杀回来了。陆鸢鸢趴在越鸿背上颠荡,忍着眩晕,道:“去前面转弯,我们去你姑姑的墓室,快!” 越鸿吼道:“走不了!我带你下来时就看过了,进入主墓室的路都被堵死了!” 好在当初选择躲进这处墓室,便是因为这里不会被瓮中捉鳖,有好几条路可以离开。越鸿背起她在漆黑的墓道里前进,钻出这个房间,出现在前方的是一座空旷的陌生大殿。这里竟有大片人工开挖的水池,漆黑的静水轻晃波澜,两端的灯座托举起明珠。 越鸿奔跑时,敏捷得像只猎豹,负着她一个大活人,仍不见慢。然而,他终究不是可御风而行的修士。凡人再快,也只有二足之力。哪怕是在凡人中战力已经很强的越鸿。 两人的倒影在水面上掠过,而后方有一团黑烟残影,拖着腥风,在穷追不舍。五十米,四十米……距离在急速缩小。 迎面冲来的磅礴杀气袭向两人,快得再也无法躲开!池边的明珠一个接一个地碎裂,陆鸢鸢感觉自己和越鸿分开了,确切来说是对方松开了他。她像是掉进了滚筒洗衣机,手用力地在空气里一抓,却什么也抓不到,人在地上滚出了数周,摔进了一条墓道里。 万幸的是,这一次,她没有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也不过短暂地昏蒙了一会儿。 “咳……呕。” 陆鸢鸢灰头土脸地撑起身,忍住眩晕感,看向四周。 大殿里的光都消失了,寂静笼罩了四周,像是大爆炸后寸草不生的宁静。 越鸿也不见了。 陆鸢鸢虚弱地撑起身体,自己的声音落在耳朵里也失了真:“……越鸿?” 没有回答。 丝丝心慌的感觉蔓延上心扉,陆鸢鸢拎起已经脏兮兮的衣服,胡乱地抹去她淌出来的鼻血,循着来时的方向,摸黑回头去找。原来,路在她滚进来时被堵了一半。陆鸢鸢咬牙,找到一根长条形的东西,硬是撬出了一个可以爬出去的洞。 她两条脚都在发软,鞋子早已没了一只,爬出去,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没走多远,便被绊倒了。 掌心压到地上,摸到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冷硬的石地,而是一滩软热的,不成型的东西。 那是一地冒着热烟的,散落的血肉。 只有这些,只剩这些了。 陆鸢鸢的血液近乎凝结了。 她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很慢很慢地摸了一会儿。 眼睛逐渐恢复了暗中视物的能力,她望见在大殿的尽头,隔水相望之地,卧着一只垂死的妖怪。 陆鸢鸢的大脑轰然欲炸,按在地上的手开始发抖,恍惚间,她仿佛听见了系统的提示音:“……恭喜宿主完成高级副本「食婴」。” 没有任何前兆,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砸在她手背上。却无论如何都浇不灭在胸□□裂开来的悲怆和愤怒。 越鸿是这本书的备选男主,而她的定位是炮灰。按照常理,在这样的情境里,不管重复多少次,被剧情处死的人都会是炮灰。 可为什么死的人却会是他? 因为越鸿为了帮她,卷进了这个副本里吗? 因为越鸿说了喜欢她,他就不再是男主了吗? 陆鸢鸢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那种巨大的痛苦在胸口迸发出来,像野蛮滋长的野草。水与地的界限模糊了,颠倒了。 金丹连她的身体都没修复好,可她等不了一秒钟。 跑不了,就走过去。走不了,还可以爬。没有武器,便用双掌,用牙齿。充血的大脑里没有了得失计算,满心只剩下了复仇一个念头,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 那妖怪察觉到她的杀意,拖着已经流出了一团肠子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她。陆鸢鸢怒吼一声,爬起来,冲它打出了一掌。 她已经做好了自己会被弹飞出去、断掉手骨的准备。但出乎预料的是,她的手心爆发出了一团灵力,根本不是如今的她能打出的清澈强大的灵力,那灵力激荡她的心神,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向了尽头的妖怪。 一柄泛着绯红流光的飞剑被催动着,从她头顶飞过,穿透妖怪的金丹。血花漫天,像下了一场盛大的血雨。 陆鸢鸢的身体软了下去,她感觉到自己被抱住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按在了她后背,充沛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心脉中。焦黑的肌肤恢复柔嫩,断裂的骨头重新生长,干涸的河床涌出清泉…… 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了段阑生。他的狐耳和狐尾好像都冒出来了,面白如纸,正跪在地上,正用力地抱住她。但她分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陆鸢鸢闭上眼,意识沉沉地陷入了无光的世界里。 第76章 屋中空气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气息。 陆鸢鸢侧卧在被 褥里,蜷缩成一团,睫上仿佛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段阑生正垂着头,容色清冷,拿着一方温热的布巾,细致地给她擦拭着脸颊、脖颈、手腕和指节,好让她舒服一些。明明回到这里,已经可以找宫人来伺候,但除了换衣服,其它事情,他都没有假手于人。 齐怅负手立在床畔。他没有段阑生那种自己就该靠近的理所当然的态度,自觉地站在略后两步的地方,低声道:“她这次受苦了……还真是多亏了她,否则,谢贵妃与她腹中骨肉一定性命难保。” 昨天,他们从三娘口中得知谢贵妃有难的消息后,如流星般飞赴西北方。抵达皇陵附近,便被一阵怪异的兵器交接声吸引了过去,碰见了匪夷所思的混乱一幕——有两方人马,正在皇陵外面交战。 一方人数呈倍压之势,蒙着面,打扮得像是山匪。另一方人数较少,并且都是身披甲胄的军士,看衣着样式,皆为三皇子越鸿的人。他们将一个模样狼狈、有孕在身的华服女子护在后方,不让山匪靠近半分。 蜀山众人在战场上空一看,就感觉到非常奇怪——这个世道,山匪再猖狂,通常也只会迫害手无寸铁的百姓,可没那么大的胆子去招惹官兵。况且,许多山匪在占山称王前,也不过也是普通人。充其量就是力气大些,性情凶狠些,集结成群,久而久之,才会变成官府也难以铲除的祸患。一旦真刀实枪地对上在沙场杀敌的士兵,那三瓜两枣的招数是完全不够用的。可这些山匪,竟个个都身手不凡,出招毒辣,不仅能和精兵打得有来有往,还仗着人多,逼得士兵连连后退,刀刃好几次险些都要砍到谢贵妃身上了。 若没有人赶来,谢贵妃死在乱刀之下,不过是早晚的事。 好在,蜀山众人一到,就扭转了战况。山匪们见势不妙,逃的逃跑的跑,没逃掉的则咬破了舌下的毒药自尽。多亏了他们及时卸掉了其中一人的下巴,留下了一个活口可以审问。 从谢贵妃的哭诉中,他们得知陆鸢鸢和越鸿都被困在墓里,便用最快速度,撬开了地宫入口,然而下面根本没人,还变成了另一间空荡荡的墓室。原本的那座石殿已经被机关乾坤大挪移了。 “下面这么大,要找到什么时候,我们干脆把整个地方都炸开吧!” “别冲动!如果大片炸开这座地下宫殿,下面的人一定会被活埋。我们得效仿之前的做法,先撬开石板,再一个接一个地进去。” 虽然已经选了影响最小的办法,但还是触发了皇陵的保护机关,震荡还比第一次来得更快,他们才撬开了一个只能让小孩通过的入口,下方就已经落石如雨。 “石头太多了!” “都等等,先看清楚再下去!” 段阑生捏紧拳头,厉声道:“不行,等不了,我要下去!” 这还是齐怅第一次看见段阑生这么不冷静的模样,来不及阻挠,他就看见段阑生化作一缕雪白的影子,以狐形钻入洞中,消失在了落石之中。 现在想来,皇陵里经历了一次坍塌,有些地方狭小得连侏儒都钻不过去,也只有化成狐形的段阑生,才能在错综复杂又幽曲狭窄的洞道里飞快地钻行了。 要是段阑生晚到一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陆鸢鸢身体的伤已经治好了,但体力和精神都透支太过,人还没醒。也不知她在下面经历了什么,睡也睡不安稳。段阑生轻轻撩开了她颊边的碎发,手容她握住。 齐怅摸了摸鼻子,莫名觉得自己伫在这里有些多余。突然,他想起了另一茬,道:“对了,那个三娘如今怎么样了?还在黄莺那儿吧?这次也是多亏了她。” 段阑生顿了顿,“嗯”了一声。等陆鸢鸢不再梦呓,才将她的手严严实实地掖回被子里,站起来道:“齐师兄,劳烦你帮我守一下她。” “哎?你去哪里,是要去看那个三娘吗?” 段阑生目光微暗,仿佛蕴藏着风暴的暗沉海面,语气平静:“想起来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 洛水江畔,太子的营帐里。 “小若姑娘,您的茶凉了,奴婢为您换上热茶。” 小若坐在梳妆镜前,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镜前的珍宝匣中盛满玲珑奇宝,镶满碧玺与芙蓉石的黄铜镜,珊瑚珠钗,颗颗饱满莹润的珍珠……小若手托娇面,拿起一支珠钗,在灯下晃了晃。 这个世界虽然是古代背景,但这些饰品的制造工艺是真的高超。可惜,都不能带回她那个世界去。 小若百无聊赖,把玩了片刻,放下珠钗,扭头询问身边的执壶宫人:“太子殿下呢?” 宫人躬身,还是和昨夜一样的回答:“回小若姑娘,太子殿下尚未归来。” 小若蹙眉。 昨天才发生了刺客事件,太子身为储君,自然要履行储君的职责,伴君侧,定人心。也许是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才会一夜未归吧。 道理她都懂。 但不知为何,从今天早上开始,她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一种不安的感觉始终如乌云蔽日,缭绕在心头。 按理说,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她担心的了。她拦住了负责通风报信的宫女NPC,顺利地拖延了时间。而太子听了她的计谋,也有了行动——他将计就计,打算用密信将越鸿诱至皇陵,再派出数倍以上的刺客截杀他。事后还能把责任推到妖怪的身上去。 说实话,得知太子的打算时,她觉得这个计划太冒进了。毕竟越鸿是备选男主,按原剧情,他是不会死在这个副本里的,更不可能被太子派去的这些人杀死。就这么放任太子动手,鬼知道会不会牵一发动全身,影响她的奖励发放。 不过转念一想,这都是太子自己的主意,又不是她教唆的,失败成功都不该怪到她头上。而且,在原著里,太子和越鸿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这个副本一开始便存在双线并行的Bug,那么,太子的行为出现微小变动也很正常。 更重要的是,她也实在是阻止不了。太子这人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旦下了什么决定,其幕僚便只能从旁协助,不能左右其决心。故而,她口头劝了几句,见没有效果,也就懒得多费口舌了。 反正,只要她成功地拖延了时间,就已经满足了【成王之路】这一奖励的达成条件。其它事儿都和她没关系。 从昨天开始,小若就一直留神着外面的动向。听说,蜀山的修士是快天黑了才发现谢贵妃失踪的。也就是,【成王之路】的要求她已经做到了。 说不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不安是从何而来的,小若烦恼地一鼓腮,干脆起身,余光扫了眼后方的宫人:“你们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宫人们应声止步。小若甩着臂,离开营帐,走向落水江畔的浅滩。此地颇为清静,枯木成林,瘦削的枝干笔直朝上。江风吹皱了水面。站在这里吹会儿江风,心口似乎没那么闷了。 小若蹲下,拾起浅滩上的石头,无聊地往江面抛了出去。 这时,她突然听见身后突然传来靴子碾过落叶的沙沙声,一怔过后,蓦地回头,就见到段阑生正径直朝她走来。 树影森森,斑驳了他的瞳孔。他的面色,很冷。 两道清寒的目光,如箭一样,好像能将她的皮肉钉穿。 说不清道不明地,小若的眼皮跳了两下。她双手迅速在裙裳上擦了擦,俏皮地一歪头,道:“段阑生?你怎么在这里,好久不见,你找我……” 这话还没说完,段阑生倏然出手,扼住小若的脖子,将她从地上猛地提了起来,双足也离了地! 小若瞪大双眼,血液刷刷上涌,脸庞涨得通红,两只脚惊恐地胡乱踢着空气,什么都踩不到。作为狐妖,她自然是有自保功夫的。可不管使出什么法术,圈住她脖子的那只手仍纹丝不动,她的妖力……连在眼前之人手下过半招都不够! 怎么会这样? 回想最后一次见到段阑生的情景,当时,这人虽然对她不冷不热,但绝无如此凛冽的杀意! 小若唇瓣哆嗦,窒息的憋闷染红了她的视野。头上的珠钗滑脱在地。她感觉到,段阑生的手还在收紧,这个疯子……是真的想杀了她! 虽然绑定了系统,但她在这个世界并非金刚不 死之身。系统说过,如果她死了,不一定有机会能重新着陆一次。就算能重头再来,她积累至今的人物好感度都要清零。 开什么玩笑,她千辛万苦才走到了快回家的这一天,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里! 小若一边挣扎,一边在大脑里呼叫系统。作为狐妖兼女主,她在系统这里寄存了不少关键时刻能保命的技能,其中一个技能叫【魅惑】,使用在异性身上,可以增加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减轻对方对自己的敌意。 然而,让她绝望的是,系统拒绝了她的使用要求:“哔哔——因未能成功激活【段阑生好感条】,【魅惑】功能无法投放。” 糟糕了,她忘记这个真木头假狐妖的好感条是灰色的了! 若非声带被压住,小若简直要破口大骂了:“他不是备选男主吗?那他怎么可以杀我!你快阻止他啊!” 系统:“哔哔——因未能成功激活【段阑生好感条】,对备选男主的约束力无法投放。” 指望不上这个弱智ai了!小若双眼含泪,脑海疯狂地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事,很快,她便猜到了症结所在,用力伸直脖子,悲怆委屈而又断断续续地辩解:“不……是我……是……是太子逼我的……别杀我……” 段阑生的眉头不见半分松动,面孔冷若冰霜,手臂都没有摇晃过一下。 他似乎是想杀她,但不想弄脏衣服。 自从穿进这本书,虽然也经历过很多轮生死考验,但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一个不是对她温柔以待的。就算有冲突,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而这一刻,小若终于感受到了仿佛浑身都坠入冰窟的恐惧,听见了喉骨将将断裂的声音。 这样下去……是真的不行了…… 和人在濒死时会失去对身体的精准控制一样,小若面色愈发紫涨,狐尾、狐耳都不可自控地冒了出来,终于抽噎着,在脑子里尖叫了一声:“系统!给我用【金蝉脱壳胶囊】!” …… 另一边厢。 陆鸢鸢无精打采地缩在被窝里。她可以听见守在门外的齐怅和别人低低的说话声,人是醒了,身体却一点儿都不想动。 【食婴】这个漫长的副本终于完结了,一切都尘埃落定。她从局中人变成局外人,总算能从文字描述里看到她不曾经历的副本内容。 谢贵妃与腹中孩子平安归来。 三皇子越鸿,在皇陵薨逝,尸骨无存。 陆鸢鸢抬起手,呆呆地摸了摸唇。摸到越鸿血肉时,那种无助、悲愤和悔恨,仍那般清晰。她慢慢地缩起肩,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左腮,渗进枕中。 那个时候…… 如果她没有躲开,没有阻止越鸿就好了。 她一动不动,任凭眼泪静静地流,再静静地风干,脑子里跟一潭死水似的,可她知道系统还在,唇动了动,开了口:“我还是想不明白,越鸿为什么会死。” 凡人界这个副本,小若本该和两个皇子上演三角恋,在兄弟间摇摆。可这一次,太子越歧似乎已经早早地俘获了小若的芳心,成为比赛的赢家。 三娘去洛水边求救,消息被小若截获。也许是因为喜欢太子,所以,小若决定帮助太子。太子因此得知了谢贵妃的去向,便打算将越鸿也引到同一个地方,想一次性把两个眼中钉除去。 从头到尾梳理下来,一切都说得通。 唯独只有一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 那就是,“西北方”和“皇陵”,是两个区别很大的概念。 由翠儿传达给她、再由她传达给三娘的消息,都只提到了谢贵妃被掳向了西北方,具体位置不明。 那么,太子究竟是怎么缩小范围、精准定位到她们被关在皇陵里面的? 就连陆鸢鸢自己,也是在掀翻了文殊公主的骨灰坛后,才知道自己身在皇陵的。 这只可能有两个解释。 要么,就是那只妖怪是太子的同党,双方一直互通消息。而这个假说显然是不成立的。要是双方可以沟通合谋,太子直接让那只妖怪帮他掳走越鸿就行了,何必多搞一出送密信的事儿? 要么,就是太子那边掌握的信息量远超出所想。甚至,可能曾经有人看过这个世界的剧本。 看过剧本的人,应该不会是太子本人。以陆鸢鸢对这人的了解,他要是看过剧本,一定会把它奉作揭示命运的天书,不会自作主张派人截杀越鸿。因为在原剧本里,越鸿是不会死在这个副本里的。 不是太子,那这个人到底是谁? 一张又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脑海里滑过,消散,重合,最终定格在一张娇面上。陆鸢鸢的拳头慢慢握紧,红肿的眼眶冷了下来:“系统,如果我说,我有一个怀疑对象,你能做出判断吗?” 系统似乎离开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才回答:“宿主,经检测,本世界暂无崩坏迹象,各角色行为皆符合人设逻辑。除非有明确出格行为,才能予以判定。” 陆鸢鸢忍不住一掀被子,坐起来道:“你是认真的吗?越鸿是备选男主,他卷进这个任务里,最后人还没了,这还不叫崩坏吗?” 系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其一,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时间压缩、双线并行的迹象,出现Bug是正常的。其二,本次副本需要保护的对象是谢贵妃,并不包括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原本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孩。但越鸿也是她的孩子。虽然具体对象不同了,但从文字描述上看,他卷进副本并死亡是不OOC的。” “……” 系统:“其三,宿主别忘了,这是一个以女主为中心的玛丽苏世界。如果把女主比作地球,备选男主不过是她的卫星。女主可以偏爱任何一颗卫星。而少了一颗卫星,地球也不会停止自转。更何况,当一个备选男主爱上了NPC,他已经不能100%被界定为备选男主了。” 陆鸢鸢的喉头滚动一下,指尖陷进被子里,轻轻颤抖。 真的只能接受现实了吗? 在这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修仙世界,真的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挽救了吗? 她如何能接受,如何能甘心……让越鸿以粉身碎骨的凄惨方式收场? 他是因为她才会这样收场的啊! 遽然,她在一团乱麻里搜寻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激动地一拍床铺,道:“系统,那张……那张复活卡!我不是有过一个奖励,叫做复活卡的吗?我还没有用掉的,你快拿出来,我要用来复活越鸿!” 系统:“你说【复生资格卡】?” 陆鸢鸢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声道:“对,你没说过不能给别人用!” 说来也是戏剧化,【复生资格卡】这个道具的由来,正是由于她不小心开启了殷霄竹的支线剧情【苦夜】,又撞破了他蜕蛇皮的场面,从而获得的特殊奖励。 因为来之不易,她一直不舍得用,这么久了都把它存放在系统背包里。她差点都要忘记这个宝贝了。 系统:“【复生资格卡】必须作用在一具完整的身体上,越鸿已经没有身体了。” “……” 停了一会儿,系统慢吞吞地接上了后半句:“但也不是没有补救办法。” 陆鸢鸢一颗心脏直直蹦上咽喉,差点堵住气管,一口气卡在那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正讲重要的事情呢,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别大喘气! 第77章 系统倒是没有卖关子,道:“你听说过傀儡术吗?” 陆鸢鸢喃喃重复道:“傀儡术?” 这个修仙世界,可没有任何一个仙门宗派会教这样的法术。但这三个字,却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前,她在哪里听到过呢? 陆鸢鸢垂下眼睫,涤 走繁琐的杂念,开始回想。她置身的这处房间,仿佛在解体、重组,窗棱破碎,围墙变幻,拼凑成遥远的记忆残片……琉璃灯中的烛火扑地熄灭了,四周暗了下来,清冷的月光静悄悄地落在门廊上,夜风送来秋海棠的暗香。她屏住气息,猫儿一样轻手轻脚地靠近殷霄竹的寝室。转过弯儿,看见他站在海棠树的阴影中,面前立着一个双臂垂落,目光僵硬发直的女修。 “我没有召你,你不该来此。” “怕什么,蜀山这结界,还防不住我的傀儡术。” …… 陆鸢鸢的喉咙咕咚一声。 她记起来了! 这已经是发生在三四年前的事了,也是支线剧情【苦夜】的一环。 在那个幽寒的秋夜,她撞破了殷霄竹表里不一的秘密,亲眼目睹他与某些见不得光的修士偷偷见面,还蔑称蜀山的虚谷真人为老不死…… 她以为,这段插曲已经随着【苦夜】的完结而尘封起来,谁能想到,冥冥中还能联系到一起去! 系统:“傀儡术是来自于妖界的秘术,不仅可以夺取活人的神智、操控活人的身体、让活人变成自己的提线木偶,也可以造出新的躯壳。” 陆鸢鸢闻弦歌而知雅意:“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学习傀儡术,给越鸿造一个身体出来?” 系统:“正解。但只造出躯壳是不够的。躯壳只是一件死物,一件被操控的工具。你必须搜集关键材料,才可以种活这具躯壳,使其变为真正的肉身,安养越鸿的魂魄。从栽种到苏醒,要等待的时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上百年。” “要等这么久?” 系统:“越鸿是凡人,凡人的魂魄,适应力没那么强,也没那么抗造。” 这么说也有道理。 也罢,时间久一点就久一点吧,只要有希望,就什么都好说。 陆鸢鸢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揉了揉太阳穴:“那我要准备什么关键材料?要去哪里搜集?” 话音刚落,她上方就落下了一朵散发着幽幽蓝芒的花朵,连花带茎还不到十厘米长,叶片收拢,含苞待放。陆鸢鸢连忙捧起双手去接,这朵花好像有自己的结界一样,徐徐降落,悬停在离她手心还有一点儿距离的地方,没有碰到她的皮肤。 系统:“这个道具叫做转生花,当你和越鸿接触,汲取他的生命气息,就会促进它的盛放。等它完全盛开,花瓣也变成白色时,把它带回来,将花蕊的香气吹入你为越鸿造的躯壳里,就大功告成了。” “但是……越鸿已经不在了,我应该怎么和他接触?” 系统:“现阶段的越鸿是不在了,但过去的他还在。” 陆鸢鸢微惊:“你是说,你要送我回到过去找越鸿?” 向来奖罚分明的系统,怎么突然间这么好心? 系统似乎猜到了她的腹诽,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宿主应该还有印象吧,在你这次来凡人界之前,段阑生曾邀请你组队做任务。那时,你就触发了一个主线隐藏剧情,叫做【傀儡】。但由于你拒绝了段阑生,该段隐藏剧情并未成功开启。” 陆鸢鸢:“……” 系统:“按照惯例,已经关闭入口的主线隐藏剧情,是不会二次开启的。但这次情况特殊:其一,副本Bug多难度高;其二,你要求使用道具【复生资格卡】,为了满足该道具的使用条件,才破格为你重新开启一次【傀儡】的入口。这就是我向你提出你可以学习傀儡术的原因。” 就知道系统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大方,陆鸢鸢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这个隐藏剧情是关于什么的?” 系统:“未知。” 陆鸢鸢愣住了。 系统:“二次开启隐藏剧情的入口,属于破格办事。因此,你获得的待遇,绝对是比不过正常程序的规格的。你将不会获得剧情预告和额外帮助。如果宿主接受以上条件,我会将你传送至适当的时空坐标,同时将这里的时间暂停。” 回到越鸿还活着的时候…… 系统的安排,应该就是把她送回她还是燕国公主、还在雍国苦逼地当人质的时期吧。 当年,原主被送到雍国皇宫后,犹如羊入狼群,被这里的贵族子弟欺负得很惨。越鸿就是让她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对视一眼都两腿打颤。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她,不仅了解越鸿的脾性,还不怕黑,不怕鬼。什么把她锁进冷宫、一群人拿她做箭靶取乐……都只是小儿科罢了,她一个大人,有什么好怕的? 陆鸢鸢毫不犹豫地说:“我接受,送我去吧。”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抽力从她天灵盖上传来,抽髓夺魄。陆鸢鸢的视野开始扭曲,很快,她就在强烈的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 系统的办事效率是真的快,说抽就抽,说送就送。 不知过了多久,陆鸢鸢飘荡昏沉的意识猛地一沉,落到了实处。丧失的五感逐些恢复,最快恢复的是嗅觉。 她闻到了很浓烈的香味。 龙涎香混合了馥郁的花草香气,却掩盖不住空气中丝丝湿润的血腥味。耳旁,似乎还有人在说话。 陆鸢鸢慢慢睁开眼,首先进入眼帘的是自己的双腿。 她坐在一张铺盖着绫罗绸缎的椅子上,腰靠软枕,只着雪白罗袜,踩着脚踏。脖颈挂着一串纯红珊瑚珠,身上缀满琳琅珠宝,华彩照人,明光熠熠。 陆鸢鸢眼皮一跳,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印象里,燕国公主的生活,好像没有这么豪横吧? 难道,她是被传送到了原主还没去雍国当人质的时期? 可是,原主在自己的国家里,不也是个不受重视的小可怜么? 还有,在她视线里的这只手,似乎也不是自己看惯了的那只手——指节白嫩如葱,并且,在虎口的位置,有一块很明显的淡红胎记。 不安在蔓延,陆鸢鸢转了转眼珠,在脑海里找系统确认道:“系统,我已经到目的地了吗?” 没有声音应她。 陆鸢鸢:“?” 陆鸢鸢不信邪,又叫了几声,终于确定,系统是真的不在! 不仅如此,她打开系统面板一看,里面几大功能项也都熄灯了,就跟电脑休眠了似的。 陆鸢鸢:“……” 出发前,系统说二次进入隐藏剧情,她将不会获得帮助。原来,所谓的“不会获得帮助”,是连系统也会罢工么? 看来,这次任务只能靠她自己了。 好在,面板的背包还是可以正常打开的。陆鸢鸢看到,系统给的转生花就待在第一个格子里,微光烁烁。 关键道具还在,那她应该没来错地方吧。 整理思绪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里,陆鸢鸢终于感觉到自己完全掌控了这具身体的使用权。她迫不及待地抬起头,观察四周。 这是一间陌生的宫室,画屏金窗,玉栏彩绘,金色香炉香雾飘飘。让她有些吃惊的是,周围竟站满了伺候的宫人,并且,都是穿着雍国服饰的宫人。 陆鸢鸢手指一紧,低头,才发现自己右手居然还握着一条鞭子。 这是一条做工精致的长皮鞭,手柄以锻银打造,轻而精致,鞭身漆黑细长,镂有短短的尖刺。 鞭子从她掌心蜿蜒而下,拖在地上,盘蛇一样,一路延伸至前方。陆鸢鸢顺着这条鞭子望去,发现宫殿中央那张绣着藤萝牡丹的地毯,正中间渗着一团很深的乌黑色,让人很不舒服。 地毯上方,摆放着一个约莫一米高的金色笼子,形状跟鸟笼似的,笼子的栅栏很宽,瘦小的孩子侧着身就能钻进去。笼中卧着一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乍看是个人类孩子,但四肢无比地瘦削和扭曲,焦黑的身体不着寸缕。那张脸庞,仿佛经历过烈火烧灼,丑陋变形,没有头发,鼻孔是两个扁平的小孔,嘴巴横咧成一条线,属于看一眼都会做三晚噩梦的 怪物。 此刻,它正奄奄一息地缩在笼子角落里,舌头无力地歪着,躺着的地方晕开一滩血,染黑了地毯。那瘦骨嶙峋的后背、瘦巴巴的腿脚,是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鞭伤。 这么难看的一张脸,却偏偏镶嵌了一双明晰美丽的金绿色眼珠,犹如火焰里锻造出的不世珍宝。 因为这家伙实在太丑了,也因为这双与它的外貌毫不匹配的金绿色眼珠,常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陆鸢鸢瞪直眼,完全呆住了。 这只怪物……她百分百确定,自己是见过的——就在段阑生的识海里! 那时候,她被吸进了段阑生童年时期的识海里,在冰天雪地中四处找寻他时,便撞见了这只满身冒黑烟的怪物待在昏迷的段阑生身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她一走近,这玩意儿就被她吓跑了。 这是什么情况? 这只怪物怎么会在这里? 它不是段阑生记忆里的一部分么?那么,它应该生活在修仙界才对。 又怎么会出现在凡人界,出现在和越鸿相关的情节里? 瞧见陆鸢鸢直勾勾地盯着笼子的模样,一个面庞涂得雪白的宫人迎上来,满脸褶子都快笑成了一朵菊花:“公主殿下,您瞧瞧,您听听,这怪物叫得多欢呐,它就喜欢您拿鞭子抽它!” 这场面震得陆鸢鸢有点儿懵了,主要是,她发现自己似乎是施虐者,便下意识地应了句:“什么?” 那宫人弯起眼,谄媚道:“公主是全天下最尊贵的金枝玉叶,任何东西能让公主赏一鞭子,都可都是无上的尊荣。” 陆鸢鸢:“???” 陆鸢鸢头脑混乱,深吸一口气,坐直腰来,就感觉到自己踩着的凳子动了动。她往下一看,发现她的脚踏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凳子,而是一个活人。 那是一个相貌清秀白皙的小太监,平躺在她椅子前,用自己的肚皮给她暖脚。见她似乎有起来的意思,那小太监便熟练地从椅子下爬出来,低头为她穿上绣鞋,还用手帕擦了擦她鞋尖上的明珠。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啪一声响,陆鸢鸢嘴一张,那精致的小银鞭从她手心滑落在地。 旁边那白面宫人见状,立刻尖声吩咐道:“来人,马上换条趁手的鞭子来,这条鞭子累着文殊公主的手了。” 第78章 当! 当当当当—— 当“文殊公主”这四个大字传入耳中,陆鸢鸢两眼一黑,仿佛听见了丧钟从天砸落的响声。 这是什么猝不及防的神展开? 敢情系统把她送回过去,用的不是燕国公主的身体,而是越鸿亲姑姑的身份? 系统也太没统德了,明知道她一睁开眼就要面对这种冲击力十足的场面,好歹先给她打支预防针吧。 就在这片刻功夫里,一名年纪颇小的宫人已去而复返,恭敬地端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盘上来,上方盘绕着一条干净的淬银皮鞭,鞭身更细长,尖刺也更密集。 陆鸢鸢:“……” 白面宫人双手呈上鞭子,趋奉道:“公主,新鞭子来了。” 陆鸢鸢不了解眼下情景的前因后果,但她实在没有拿鞭子抽人的爱好——抽怪物也算,便别开头,道:“不用了,到此为止吧。” 小宫人的脑袋垂得很低,应了一声,收拾了鞭子,原路退走。白面宫人看了一眼宫室角落里的青铜水钟,压低声音:“公主殿下,快到酉时了,您该去洗菡宫了。” 酉时?洗菡宫? 陆鸢鸢一头雾水,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强忍着没表现出疑惑,绷着脸,镇定道:“哦,去吧。” 在场的全是凡人,理应没有眼力能看出她夺舍了公主。不过,初到陌生环境,行事还是谨慎为妙,不要轻易打破原主平时的生活作息规律。跟着原主的日常轨迹走一遍,也方便探知消息。 陆鸢鸢从椅子上起来,瞟了眼笼子里血迹斑斑的小怪物,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们……别让它死了。” 宫人纷纷跪下:“是,公主殿下。” 走出这座昏暗压抑的宫殿,是一片开阔的花园。此时正值夏季,天色近黄昏,花园里姹紫嫣红,苍翠婆娑,一蓬蓬繁花簇拥在枝梢,在风中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陆鸢鸢坐上软轿,两名宫人稳稳地抬轿起行。她不动声色地观察路上的风景,心里有些疑惑。 四周的环境太陌生了,不像雍国皇宫。在她上一具身体燕国公主的记忆里,也搜不到相关记忆。 很快,陆鸢鸢就来到了传说中的洗菡宫。原来,这是一个专门用来沐浴泡澡的地方,装饰得富丽堂皇。看来,原主还挺会享受的,喜欢吃饭前先泡个澡。 池水里不知道加了什么,烟雾袅袅,蒸腾起一阵清新的香气。宫女们给陆鸢鸢摘下首饰,脱掉衣裳,有条不紊地挂在屏风上,还想帮她洗。陆鸢鸢不习惯陌生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连忙道:“行了,你们都出去吧,我今天想一个人泡。” 两名宫女欲言又止,可最终什么也没说,顺从地退出去了。 等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陆鸢鸢才脱了最后一件蔽体的小衣,泡进池里,捧水抹了把脸。刚才人太多了,她脑子一片混沌,现在终于有独处时间可以捋一捋了。 池边立着一面镜子。陆鸢鸢走到镜前,拨开水雾,打量着镜中这张陌生的面容。 原主的年纪还很小,也就十四岁上下。其五官毋庸置疑是个美人。若要用花来比喻,就是画上艳丽的芙蕖。只是这张画并没有涂颜料。原主面色苍白,眉目乌黑,散发着丝丝鬼气。 越鸿的姑姑,文殊公主越奉珠。 陆鸢鸢摸了摸胸膛,隔着胸骨,能触到心脏跳动的动静。她能肯定自己现在是活生生的人类,只是身体不好,气色才会那么差。 对了,她记得这位公主,最后就是病死的。 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猛地跃进了陆鸢鸢的思绪里。 原主和越鸿是亲姑侄,但年龄只相差四岁。越鸿十一岁时,原主就病死了。而原主现在这张脸,怎么看也有个十四五岁了。 换言之,她这个任务的期限恐怕不超过一年。她必须在原主病死前,尽快找到越鸿,多和他接触,让转生花盛开。 陆鸢鸢靠着池壁,往肩上泼了点热水,沉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不知道是不是水温过高,她隐隐觉得头有点晕,微波荡漾的水面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刻,只听水花一响,她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 醒来时,陆鸢鸢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还穿上了柔软的寝衣。 陆鸢鸢:“……”她是泡澡泡晕了吗? 可是她下水还不到五分钟吧,看来这位公主的身体比她想象中还差。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随侍的宫人。陆鸢鸢撑着床,坐起来,青丝如瀑,披散至腰。掌心凉丝丝的,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手心的皮肤磨出了小伤口。估计是在浴池晕倒的时候,为了平衡身体,下意识去抓石头而磨伤的吧。现在已经上好药了。 这会儿,她的头倒是不晕了,看向窗外,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的肚子发出了一串咕咕的空响。 自从结了金丹,陆鸢鸢已经好久没有尝过这么强烈的饥饿感了。这次回到凡人的身体里,还真是由奢入俭难。 她套上鞋子,打算出去喊人给她送点吃的。 这座寝殿很大很空,气派华美,垂帘重重。陆鸢鸢走到门口,正要抬手推门,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两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夹杂了低弱的哭泣。 陆鸢鸢动作一顿。 “你别哭了,等会儿公主醒来,发现你哭哭啼啼的,她会更生气的。” “公主离开皇宫来别宫避暑,本来就是为了调养身体,从来没试过晕在药浴池 子里的。还有五天便要回宫了,我害怕……” “唉,总之被沈公公治一顿板子肯定是免不了的了。” “我宁愿挨板子呢。”哭泣的小宫女吸了吸鼻涕,抽颤道:“公主惩治下人的手段那么吓人。从前有人给公主梳头,弄疼了公主,公主就拿鞭子抽得她满脸是血……也就是那个丑东西来了以后,吸引了公主的注意力,公主心情不好就找它发泄,连离宫避暑都要带着它,我们的日子才好过了不少……” “嘘!你想死吗?不要妄议公主。” 外面静了一会儿,起先哭鼻子的小宫女又轻轻开口:“那只丑东西……经常这样挨打,会被打死吗?你说,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有时候我觉得它挺像人的,可它又不会说话,好像也听不懂我们的话。” “应该死不了吧,听说那是国师大人在凡人界和修仙界的交界捉到的东西,专门送给公主玩的。就算用火烧,用刀砍,过两天也就没事了,人类哪能这样,肯定是妖孽。” “妖孽不是都会变形术的吗?它看起来好弱,还好丑……” …… 门内的陆鸢鸢屏住呼吸,微微心惊肉跳。 直到再也听不见外面有响动传来,陆鸢鸢才抚着心口,慢慢倒退回床边。 信息量太大了,她得消化一下。 从这两个小宫女的对话可以得知,原主平日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性情乖张残暴,作风奢靡。稍有不顺心,就要惩治宫人,发泄郁气。 那只小怪物,估计就是国师送给她的猎奇玩具。 果然,这小怪物一来,就马上吸走了原主的火力,正式荣升为原主的沙包。 陆鸢鸢:“…………” 救命,在越鸿的描述里,她完全看不出文殊公主本尊是这种斯巴达式的恐怖人物。 估计越鸿跟他这位姑姑的关系,从小就很生疏吧。 而这个地方,果然不是雍国皇宫,只是一处避暑别宫而已。好在,听起来,原主五天后就要启程回皇宫了,那应该很快就能见到越鸿了吧。 这时,寝宫的门扉突然被敲响了。陆鸢鸢靠在床头,装作刚醒来的样子,道:“进来吧。” 那满脸涂白的宫人,即宫人口中的沈公公,原主麾下最得力的狗腿子,亲自带人来送晚膳。见到陆鸢鸢醒了,他扑通一声跪下:“公主,您醒了……” “好了好了。”陆鸢鸢头疼地摆摆手:“外面是不是还跪着两个人?让她们回去吧。” 沈公公愣了愣:“是,公主。” “还有,笼子里那只东西呢?它现在怎么样了?”. 身份摆在这里,陆鸢鸢说要见谁,那肯定是对方来见她,而不是她移步去见对方。 晚膳后,宫人就遵从吩咐,将今天的笼子搬了过来。没人敢多问一句为什么,也没人敢和座上的陆鸢鸢对视。 由此可见,原主平时真的挺吓人的。这种刻板形象有一个好处就是,她这个半路夺舍的人,就算做了些出格的事,也不会有人敢过问吧。 陆鸢鸢板着脸说:“你们都出去,我和它待一会儿。” 殿门一关,偌大的宫殿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不,确切来说,还有笼子里的东西。 陆鸢鸢走到笼子前。她看得出来,这笼子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法器。能被它困住,说明这小怪物的法力并不高强。 笼子里的血已经清洗过了,底部放着一块生肉,形状整齐,一看就还没被动过。 看来这些日子,这里的人都是这样“饲养”这只小怪物的。 陆鸢鸢蹙眉蹲下来,视线在其皮开肉绽的身上逡巡,以手抓住笼子的枝条,问道:“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小怪物纹丝不动,怎么叫都没反应。要不是胸膛还有一点起伏,看起来真的就跟死了一样。 虽然这身纵横交错的鞭伤不是陆鸢鸢的手笔,但近距离目睹这小怪物的惨状,她作为正常人,还是生出了恻隐之心。 况且,在段阑生的识海里,她见过它。 如今阴差阳错,暂时成为了越鸿的姑姑,她又一次见到了它。 她和这只小怪物,也算是有缘分吧。 本来想直接放走它的。可看到它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陆鸢鸢又改变主意了。就算放生了,凭它虚弱的状态,恐怕也很难在外面活下去吧。还不如先放在她身边。只要她不打它,就没人敢欺负它。 陆鸢鸢蹲在笼前,等到自己的眼皮都开始打架了,也没等到这小怪物翻身给点回应。 算了,还是等明天再说吧。时间不早了,她这副身体可经不住熬夜。 陆鸢鸢吹熄灯火,悉悉索索地爬回床上,脱掉外衣睡觉。 寝殿暗了下来,水流似的银月洒落在窗花上。 夜阑人静,金笼里的小怪物无声无息地撑起了眼皮,黑夜中,仿佛出现了两个金绿色的灯泡。 如同一只没有四肢的爬行动物,它“嗬嗬”地轻喘着,扭曲而艰难地在笼底蠕动,鞭伤洇出血迹。它浑然不觉,缓慢地停在了金笼其中一根竖杆前,仰起脖子,仔细地嗅闻。 嗅闻了半天,它缓缓张口,伸出猩红的舌头,一下又一下舔|弄起了金笼的竖杆。 ——那段陆鸢鸢的手心抓握过的竖杆。 第79章 第二天起床,陆鸢鸢就明白了那两名宫女所说的小怪物“怎么都死不了”是什么意思了。 才过去一个晚上,昨日还奄奄一息地伏在笼子里的小怪物,身上一道道惨烈的鞭伤已经尽数愈合,就跟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陆鸢鸢黑发垂散,抱着膝,坐在美人塌上。她现在这副身体似乎天生畏寒,夏日炎炎,还要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披着曳地的锦翠外袍。两名宫人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妆。 金笼就放在她前方不远处。那小怪物伤口痊愈后,便爬了起来,如孩子一样蜷坐成团,四肢像四根干柴,漆黑,细瘦。 它似乎天生就缺乏人类的羞耻感,不为赤身裸体而羞窘。摆出这般姿态,不过是因为这是一个警惕外界、保护自己的动作。两只黑瘦的手抓住昨天投喂进去的那块肉,正在大口咀嚼、吞咽,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察觉到陆鸢鸢正盯着自己看,小怪物缓缓抬头。它没有展露出被虐打多了的瑟缩恐惧的神态,两只眼珠直勾勾地转了过来,咀嚼的动作没有中断过。 陆鸢鸢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见的是某种冷血的蛇类的眼珠。 剔透,无垢,冰冷,折射不出半点感情。 不得不说,这小 怪物的自愈能力真的让她很震惊,比许多低阶修士都强得多。 难道这是它与生俱来的天赋?不然实在很难解释,为什么它有这么强的恢复能力,却没有相匹配的强大妖力,连这个普通笼子都破不开。 不过,既然它已经活蹦乱跳了,那正好可以趁这次回皇宫的路上,把它放生了。 两名宫人小心地给陆鸢鸢梳好发髻,正要往她头上插各种叮叮当当的簪子。陆鸢鸢一看到那繁复晃动的金珠,就觉得颈椎病在朝自己踊跃招手,忙道:“就这样吧,不用装饰了。” 两名宫人应了一声,合上饰物盒的盖子。 陆鸢鸢故意打了个呵欠,指了指笼子,装作以前没有留意的样子,问:“对了,平时我不找它的时候,它都是养在哪里的来着?” “回公主,它平时都是由进忠公公照看喂养的。” 陆鸢鸢“哦”了一声:“那等会儿就把它送回去吧,让进忠好生照顾着,不要饿着它了。我回宫要带上它。” 毕竟喂饱了才好放生嘛。 “是,公主。” 进忠是沈公公的干儿子,人长得白白胖胖的,面颊像两只蒸馒头,颇为讨喜,麻溜地带了四个宫人过来,一起将笼子抬到了门外的一架小木轿上。 阳光炙热,廊外青翠葱茏。进忠轻手轻脚地关上殿门,擦了擦汗,扫了一眼笼中的小妖怪,嘀咕:“奇怪……这次伤口居然恢复得那么快。” “公公,你说什么?” 进忠一瞬正色,拢着衣袖,板起娃娃脸道:“没什么,动作都仔细点啊,抬回去吧。” …… 等待回宫的日子里,陆鸢鸢亲身体验一把什么叫做穷奢极欲的公主生活。但她并没有沉迷于享乐,因为她发现系统背包里多出了几本新教材,什么《傀儡术入门指南》、《高等傀儡术》……肯定是系统传送给她的。 陆鸢鸢粗略翻阅了几页,发现这些书和修仙宗派教习的课本很相似,写得浅显易懂。这正合她意,她可以在任务期间自学这门课程。等回到原时间线了,就能马上动手制作了。 一转眼,四个昼夜就过去了,回宫的日子终于来临。 这座避暑行宫离雍国王城有五天的路程。鉴于陆鸢鸢附身的原主是磕不得碰不得的玻璃人,马车要慢悠悠地走。故而,他们路上花费的时间会比预计更长。 启程之日,他们从清早出发,一天下来,行进了二十里。 午时,山中的空气愈发闷热。几声闷雷后,天空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雨。大山里面,雷声、雨声都好像有了震荡的回音,在山壁间被放大了无数倍,仿若有大石头从四面八方滚下来。 一行人冒着大雨,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驿站。 雍朝的驿站,说白了就是官府开的招待所。唯有皇族中人或外出公干、手持引路牌的官员才能入住,可不是有钱就能住进去的。 如果不是原主的公主身份行了便利,他们就只能在荒郊野岭过夜了。 或许是老天爷在戏耍他们,众人刚到驿站歇下,把马匹牵到马厩休息,肆虐了整个下午的大雨就停了。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漫山青翠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百鸟归巢。 陆鸢鸢住的是驿站最好的房间,位于二楼,推开窗户,正好能看到驿站后方那片绵延不绝的林子。 沈公公随侍在旁,笑眯眯道:“公主殿下,晚膳已经备好了。” “我还不饿。”陆鸢鸢一眯眼,说:“你找几个人,带上那个笼子,跟我出去一趟,不要兴师动众。” 沈公公一呆,显然有点儿疑惑,但他哪里敢问东问西,应声后,马上就去安排了。 离开驿站,有条小路延伸向茂密的林子。继续深入,便是层峦叠嶂的群山。 陆鸢鸢走入树林,两名侍卫在她前面开路,两名侍卫抬着那囚着小怪物的笼子,跟在后头。 沈公公和进忠仿佛成了左右门神,紧张兮兮地傍着她,手掌托在她的肘弯下,维持着一个既不会碰到她、但一有事就能马上扶稳她的距离,亦步亦趋,絮叨不停:“公主殿下,这种粗陋的山野小径不好走,您玉体金安,千万留心脚下……” “公主殿下,奴婢扶着你……” 陆鸢鸢微微蹙眉,观察四周的环境。 她的原计划,是在回宫的路上找个偏僻的地方,放掉这小怪物。但刚才入住驿站的时候,她从侍卫长口中得知,等明天离开了这座驿站,他们就会彻底走出这片山麓地带。届时,沿路的人烟会越来越密集。 也就是说,要放生,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 正好雨停了,那就一鼓作气地把事情办好吧。 也许还是离驿站太近了,林子里随处可见人类活动的痕迹。有人在草丛里踩出的小径,也有马车轮子留下的车辙。 陆鸢鸢道:“继续往前。” 愈往深处走,林子愈静,茂密的树冠连成一片,光线愈发昏暗。好在,这会儿的雍朝还未是战乱时期,驿站又有驻兵,没听说过这一带有山匪作乱。 直至走到了回头已经完全看不到驿站轮廓的地方,陆鸢鸢才示意众人停下。 这里是树林中的一处高地,老树盘根,杂草都没过了膝盖。空气很湿润,漂浮着大雨冲刷山泥后独有的腥味。 进忠小步走向笼子,将罩在笼子上的黑布撩了起来。 一路上摇摇晃晃,笼中的小怪物都没吭声。当光线洒入笼中,它的两道视线,越过了中间数人,准确无误地钉到了陆鸢鸢脸上。 陆鸢鸢站得远远的,袖下的指节轻轻一蜷。一刹那,她有种奇怪的想法,竟觉得对方是在审视她。 但也许只是错觉,因为那小怪物很快就垂下了头。 那厢,进忠按照她的吩咐,打开笼门。锁头咔嚓一响,他立刻紧张地退了几步,周遭所有侍卫也都警惕地拔出了刀。沈公公吞了口唾沫,护在陆鸢鸢前方。 这只小怪物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个狭小的囚笼,分不清送到它面前的是陷阱还是别的什么,它弓起身体,警惕且僵硬地与众人对峙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探出手指。下一秒,它猛地夺门而出,倏然消失在了茂密的草丛里。 陆鸢鸢舒了口气:“我们也回去吧。” 沈公公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阴森的鬼地方,抢在前面为她开路。而意外就在这一刻发生——他踩中了一块爬满青苔的石头,惊慌地叫了一声,人就滑了个四脚朝天,把旁边的陆鸢鸢带倒了。 陆鸢鸢:“……” 茂盛的杂草阻碍了视线,持续数个时辰的大雨将树林的泥土冲得软烂,滑塌成了一个小山坡。陆鸢鸢这一倒下,便顺着坡儿滑了下去,她的手臂条件反射地上伸,紧紧地抓住从山坡里凸起的树枝。但那树枝太细太脆,没有一丁点儿缓冲作用。跟坐上了刹车失灵的过山车似的,她滑到了山坡最底下一个铺满草叶的泥坑里。 相较于陆鸢鸢自己经历过的危险,这只能算是滑滑梯而已。然而,她如今附身的身体实在太脆弱了。这几下颠簸,颠得她的脑浆在头骨里晃荡,视网膜阵阵黑昏。只依稀记得,自己的手按到了一片冷冰冰的粗糙的东西。紧接着,那东西突然动了起来,飞快地卷住了她的腿。 …… “……公主!公主!”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别吓奴婢,您醒醒!” 陆鸢鸢听见有人在给自己叫魂,晕乎乎地睁开眼,就看到两颗脑袋挤在她上方。 沈公公和进忠双目通红,声音已经有了哭腔:“公主!您终于醒了!” 陆鸢鸢浑身无力,被这两人架着,坐了起来,才发现侍卫们已经赶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数米外的泥潭中,躺着一条与她小腿粗细相当的蟒蛇,已经被乱刀砍杀了。不远处还有个蛇窝,窝中散落着一些半透明的蛇蜕。 陆鸢鸢:“……” 刚才,她就是被这玩意儿卷走了? 真没想到,只有她小腿那么粗的蛇,也能将她这么大个人卷走。 估计一方面原因是她现在的身体太瘦弱了。另一方面的原因,是蛇的力气本来就很大吧。听说蛇能毫不费力地卷着比自己的体型大很多倍的猎物爬到树上去享用。 陆鸢鸢睫毛微动,抿了抿唇。 一说起被蛇卷着,她就想到了一个人。 她……还挺有这方面的经验的。 蛇的力气,确实很大。 进忠心有余悸道:“这应该是一条刚结束蜕皮、出来觅食的蛇。公主殿下,您刚才滑到泥淖下,就是被这条蛇卷走了。好在您洪福齐天!” 沈公公面青唇白,跪在地上,紧张地打量她:“公主殿下,您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有没有哪里受伤?” 多亏了下午的暴雨,软化了林地,陆鸢鸢倒是没有磕碰到石头等硬物,不过一抬起手,她就瞧见自己的指腹扎了一根小木刺,冒出了血珠。 一定是刚才滑下来的时候,被树枝扎到的吧。 见状,四名侍卫瞬间齐齐跪下,沈公公和进忠也在瑟瑟发抖。 陆鸢鸢微一皱眉,拔掉了木刺,说:“没事,这是意外,不怪你们。今天放生的事,只有我们知道,回去了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听出了她不追究的意思,众人既惊讶又庆幸于她今天的宽宏大量,尤其是沈公公,谢恩个不停。 陆鸢鸢站起来,把指腹的血珠擦了下,突然听见一个侍卫小声道:“这蛇……方才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 陆鸢鸢一怔,定睛看去,果然,在那蟒蛇的颈部下方,出现了一块明显不符合它体型的隆起。看位置,应该刚刚才吞下的猎物! 陆鸢鸢当机立断,指着它:“快点剥开看看是什么,说不定还活着!” 侍卫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斩下了死蛇头。一块沾着消化液、昏死过去的乌漆嘛黑的东西从中滑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陆鸢鸢也大吃一惊。 这、这不就是她刚刚放生的那只小怪物么? 它怎么会在这里,还被蛇吞掉了? 她明明是在蛇窝的反方向放生的啊……它怎么会误打误撞,撞到了蛇口里? 是巧合,还是意外? 陆鸢鸢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得不出结论,只好道:“……算了,还是先把它带回驿站吧。”. 这次的放生铩羽而归。 由于入过蛇口,这小怪物的皮肤仿佛被消化液烧过一样,比先前满身鞭痕的状况更惨不忍睹,回到驿站后,它就一直昏迷不醒。这状态也不适合放生,陆鸢鸢只好命令进忠继续照顾它,希望它能和上次一样自愈。 数日后,他们一行人抵达了雍国王城。 一回到皇宫,就有一堆繁琐的事儿等着她。把该请安都请了一遍,该见的人也都见了一遍,第一天就结束了。 接近越鸿的计划,只能推迟到第二天。 这次上天眷顾,没等陆鸢鸢盘算好计划,她要找的目标人物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是她回宫第二天的中午。陆鸢鸢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冷不丁注意到,宫墙上方冒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正好奇又鬼鬼祟祟地看她。 沈公公也发现了,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大胆!是谁在偷看!” 那颗小脑袋一僵,似乎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就“啊”了一声,从宫墙上掉了下去。 第80章 那堵墙可足有两米高。陆鸢鸢微惊,立刻指向院门,吩咐道:“快!去看看人有没有摔伤。” 沈公公应声,出去片刻,就带着一个小孩回到了花园里:“禀告公主,刚才从围墙上掉下去的是三皇孙殿下。” 越鸿?! 陆鸢鸢一阵惊讶和激动,直起腰来,看见一个身穿深蓝色绸衣的小孩在阳光下朝她走来。 这时候的越鸿,也才十一岁上下,身量还没发育,比她想象中要矮和瘦一点。小小年纪,容貌就颇为俊秀,双目炯炯有神,唇瓣嫣红,稚气未脱。 不过,可能是因为她见多了桀骜不驯的长大版越鸿,导致先入为主了,她总觉得这家伙小时候的气质也比其他小孩更拽一点,活脱脱就是十年后那个他的mini版。 越鸿就是她穿越回来的锚点。这么快就有机会接触他,陆鸢鸢心情大好,决心也更为坚定。 她一定会抓住机会,顺利复活越鸿。 那厢,爬墙被捉个正着,还摔了个屁股墩,越鸿绷着小脸,似乎觉得有点丢人。但作为皇孙被教养长大,他自然清楚见了姑姑要做什么。来到陆鸢鸢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一礼。还没进入变声期,嗓子清清脆脆的:“越鸿向姑姑问安。” 哦? 虽然不熟,但这小子起码知道她是姑姑。那更好,省得她自我介绍了。 陆鸢鸢伸手托住他的手肘,轻轻将他扶起,态度亲热地套起了近乎:“刚才有没有摔到哪里?” 越鸿愣了愣,摇头。 沈公公在她耳边小声补充:“三皇孙殿下刚才是踩着三个孩子搭成的人梯爬上去的,奴婢出去时,那几个孩子就作鸟兽散了。奴婢依稀看到,好像是国子监几位大臣家的公子。” 陆鸢鸢:“……” 这小子,果然从小到大,屁股后面都有一群小跟班。 捋一下时间线,雍朝现在的皇帝是文殊公主的亲爹。太子则是文殊公主的同母兄长——也就是越鸿的生父,雍国的下一任皇帝。 有这两层关系,她附身的文殊公主可以说是整座皇宫里后台最硬的人了。 至于越鸿的母亲谢贵妃,这时还只是太子的一个侧妃而已。虽然在太子那里很受宠,但论地位,还是比不过文殊公主的。 所以,她让沈公公把越鸿带进来的时候,跟着越鸿的几个宫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陆鸢鸢轻轻一摸下巴。 原主喜欢惩治仆从的母夜叉恶名,在皇宫里应该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了。而且,这么久以来,原主和谢贵妃说过的话应该不超过十句,她不觉得谢贵妃会教越鸿来找她攀关系。十有八九是这小子对她产生了好奇心,偷偷跑来看她是不是真的母夜叉吧。 既然这样,那就将计就计,利用好这份好奇心吧。 陆鸢鸢笑眯眯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国子监上课的么?” 越鸿闷闷地踢了踢石头:“我才不要去国子监。” 又一个不爱读书的。 陆鸢鸢煞有介事地拖长声音:“哦——所以,你是无聊了,专程跑来找姑姑玩的?” “我才不无聊。”越鸿反驳了一句,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你要陪我玩?” 陆鸢鸢笑了笑,点头。 未来的越鸿这么难搞,她都搞定了,她就不信自己哄不好一个小孩。 根据系统的说法,转生花盛开的速度跟她与越鸿接触的频率成正比。那么,吸引越鸿的注意力,成为他的玩伴,是最自然不过的办法了。 虽说今天由昨天而来,明天由今天决定,当下的所作所为,都会对未来产生影响。但陆鸢鸢并不担心自己接近越鸿的举动会引发蝴蝶效应。因为,即使她改变了越鸿对他姑姑的亲情,让这份亲情从浅变深,也顶多就是让他心里多出一个会怀念的亲人罢了。 越鸿瞬间扬起声音,抓住她的袖子,兴致勃勃道:“那我们出去玩蹴踘,一起去骑马吧!” 陆鸢鸢:“……” 这家伙,还真是从小到大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陆鸢鸢佯作为难:“可是我不会蹴踘,也不擅长骑马。” 越鸿两道小浓眉一下子拧起,好像有些失望:“那你能和我玩什么?” “我可以讲故事给你听啊。”陆鸢鸢不慌不忙地说:“你想不想听姑姑勇斗大蛇的故事?” 越鸿睁大眼,果然咬住了她抛出的鱼钩:“勇斗大蛇?” 雍国的夏天很热,今日尤甚,跟没掀盖的蒸笼似的。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越鸿的额头已经有了晶 莹的汗珠。而沐浴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陆鸢鸢却只感到手足温暖,真是不可思议。 陆鸢鸢向沈公公使了个眼色,抱起双臂,说:“这就说来话长了,这里也有点热。不如我们进去一边吃东西,一边慢慢聊吧。” 这种冒险故事对居于深宫的皇子来说,果然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越鸿道:“好!” 宫人会意地扶起陆鸢鸢,争着给她穿上鞋子。 文殊公主这座宫殿,这会儿还不是后来那副荒芜阴森的样子,占地宽广,雕栏亭台层层叠叠,玉池生烟,锦鲤在水下游动,比东宫更奢华讲究。 步入寝宫时,陆鸢鸢不经意地又瞄了一眼花园的地上,那儿有一块颜色与别处稍显不同的石板。 板下中空,是一口井。 在文殊公主死后,这座宫殿成了冷宫,这口井也成了枯井,还被封了起来。而未来的她,曾经帮两个小宫女爬到这口枯井下面,抱出了一只名叫绿珠儿的猫。在井底那不知多少年无人问津的淤泥中,她摸到了一些形状古怪的蛇蜕,还将这些蛇蜕收进了储物戒里,留待以后研究。 后来,在【食婴】这个副本里,她在皇陵损失了很多法宝。万幸的是,这枚储物戒她没有随身携带,放在了雍国皇宫里,所以这份证物还在。 这次,变成文殊公主回宫后,陆鸢鸢才知道,原来这口井在这个时期就已经封上了。昨天,她命人撬开了那块沉重的石板查看过,这会儿井下的淤泥还没有完全变干,里面也并没有那些怪异的蛇蜕。 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陆鸢鸢只得让人把石板原封不动地归位了。 两人一起步入宫殿,越鸿一眼就看到这里放了好几扇华丽的大屏风,挡住了内殿。那里非常昏暗,窗帘都拉了起来。但很快,宫人们就鱼贯而入,奉上了精致的点心,他也就没有在意那么多了。 视线在桌子上转了一圈,越鸿微微张口,难掩惊讶,显然没料到端上来的恰好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 陆鸢鸢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实际上,这都是她提早筛选过的菜式,就是为了投其所好。 点心下肚,她开始跟越鸿讲述起了自己勇斗大蛇的故事——原型故事就是她回宫路上差点被蛇卷走的故事。当然,她给予了大量艺术加工,让这个故事听起来惊险了许多。 越鸿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提出疑惑:“姑姑,蛇蜕是什么?” 陆鸢鸢愣了愣:“你没见过?” 越鸿鼓鼓腮,不甘示弱道:“谁说我没见过,我吃过蛇的!” 陆鸢鸢眨了眨眼,突然有点想笑,干脆浅显易懂地给他上起了生物课:“蛇蜕皮,就是换掉它全身的皮肤。” “它为什么要换皮?” 陆鸢鸢想了想,说:“分很多种情况,有时候,是因为它长大了,身体变长了,旧的皮肤容纳不下它长出来的肉,就必须换件大点的衣服。有时候,是因为旧的皮肤损伤了、生病了,就要把老皮蜕了,换成健康的新皮。所以说,蛇的每一次蜕皮,就等于一次新生。” 越鸿若有所思:“可惜皇宫里没有,我不能亲眼看看。” 陆鸢鸢随口道:“没关系,你以后肯定有很多机会见到的,见到你就懂了。” 这小子以后可是要出去打仗的,在皇宫里见不到蛇虫鼠蚁,在外面还愁见不到么? “什么?” “没什么,我们继续说吧。那条蛇蜕皮之后……” 等陆鸢鸢的故事告一段落,夕阳已经西斜。越鸿还有点儿意犹未尽:“姑姑,你还有别的故事吗?” 陆鸢鸢笑了笑,捏捏他的肩膀,说:“当然有,不过现在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明天你再来找我,我再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她已经看到外面来了一个长得跟弥勒佛似的宫人,正是如今在谢贵妃身边伺候、未来会跟着越鸿的张公公。一定是谢贵妃见越鸿太久没回去,得知他来这儿了,有些担心了吧。 越鸿抬头看她。 他今天来这里,是因为前夜睡觉时,偷听到两个小宫女在说话,得知自己的姑姑回宫了。姑姑很少在宫宴里露面,从前也不正眼看他。在别人口中,他的姑姑似乎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大家又畏惧她,又忌惮她。 但是……今天下午,他发现姑姑和传闻里的她很不一样。她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她的手很冷,面色很苍白,但她凝望他的神态是温和柔软的,仿佛他是她一个相识了很久的人。 他对此感到有些困惑,但是,他并不讨厌这个亲人。 越鸿抿抿唇,冲她行了一礼:“那姑姑,我明天再来问安。” 陆鸢鸢笑着颔首。 目送越鸿离去,沈公公才从宫殿的一角走上来:“公主殿下可是累了?奴婢扶您去那边躺躺吧。” 陆鸢鸢摇头,扶桌站起来,走向内殿。 绕过那几扇不透光的屏风,便能看见,这里的家具已经全部清空了。纱幔中央,放着一个很大的金色笼子,笼中铺了白布,布上蜷缩着一只小怪物。 大蛇的消化液灼伤了它的身躯,让皮肤渗出血水。 陆鸢鸢本以为,参照它上一次表现出来的复原速度,这次的伤口也很快就能好起来。可出人意料的是,它那种惊人的自愈能力,好像突然失效了。这一路上,都是这个要死不活的模样,送去的新鲜食物也吃不下。 陆鸢鸢一时感到困惑不解,她真的弄不清楚它究竟是妖怪还是纯粹的怪物了。 如果它是妖怪,普通蛇类的消化液不至于让它修复身体的能力彻底瘫痪吧。 如果它是动物,只是一只长得比较丑陋畸形的动物,那它修复鞭伤的能力又无从解释。 毕竟已经回宫了,为免吓坏别人,陆鸢鸢也不好随便把它关到别处,便连着笼子一起,暂时安置在自己的地盘里。她还让国师过来看过。但是,雍国国师的水平,未来的她早就领教过了,所谓的国师,其实就是修仙界淘汰下来的修士。果不其然,国师也没有办法治好它,反倒加剧了它的痛苦。 陆鸢鸢走到笼前,询问旁边的人:“它今天还是没醒过?” 进忠垂头道:“回公主,没有。” 生死有命,好不好得起来,只能靠这小怪物自己了。 陆鸢鸢微微一叹:“我知道了,你继续照顾着它。它下面那块布已经被血弄脏了,等会儿给它换一块干净的吧。” “是,公主殿下。” 陆鸢鸢又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宫人们为陆鸢鸢撩起纱帘,也跟着出去了。 屏风后这一隅,光线皆被隔绝在外。 谁也看不到,蜷在白布上的小怪物,突然微微抽搐了一下,不成形的皮肤下,仿佛有些东西在极轻微地鼓动着。 …… 一整个下午都在滔滔不绝地编故事,陆鸢鸢本就储备不足的精力透支过多,当夜,很早就上床休息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一声尖叫传来,粉碎了她静谧的梦境。 “笼子里……笼子里的东西不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寝宫吵成了一锅粥,就算睡得像死猪也要醒。 一听清楚他们在喊什么,陆鸢鸢的睡意瞬间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掀被而起。 鞋子踢到了床底,来不及找了,她头皮发麻,随便抓了件衣裳披上,就步履匆匆地跑向喧闹的源头。 琉璃灯尽数燃起,火光灼灼,昏暗的内殿亮如白昼。来到这里,陆鸢鸢一眼就看到,那个巨大的金笼锁舌开了,笼门敞开,里面已空无一物,只剩一堆染了血污的凌乱白布。 她寝宫内外的所有宫人都醒了,正围绕着她,跪了满地,噤若寒蝉。 陆鸢鸢倒吸一口气:“怎么回事?最后一个见到它的人是谁?” 一个瘦小的宫人面白若纸,维持跪姿,膝行前挪两步,瑟瑟发抖道:“回公主,奴婢一个时辰前奉命为它更换身下的白布,关笼时……大概是没将锁舌关好。方才巡逻的宫人经过时,便发现它不见了。奴婢绝不是有意为之,请公主饶命!” 他越说,身躯便越是抖若筛糠,如被雨淋湿的鸟,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板。在近在咫尺的倒影中,他看到自己被冷汗浸透的恐惧面庞。余光慢慢朝上,还能看见公主的腿。 公主没有穿鞋子,赤足站在地上,寝衣遮不住森森苍白的足背。纤纤玉手从袖子里漏出,指甲染了蔻丹,垂落在大腿旁。 这是一双娇贵的手,也是一双狠毒又冷酷的手。他无法不怕。 陆鸢鸢转向侍卫长,直击问题关键:“值夜的侍卫有没有见到它翻墙离开这里?” “禀告公主,没有看到。” 陆鸢鸢拧眉,那小怪物伤重,应该跑不远,便道:“所有人,马上分头去找,这座寝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草丛,每一条砖缝,都不要漏掉。还有,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父皇和太子哥哥。” 众人都松了口气,领命散开。瞬间,这里就只剩下那名瘦弱的宫人了。没等到鞭子落下,他愣愣地抬起眼,恰好,陆鸢 鸢也低头看了过来。 两厢对视,她冲他一抬下巴:“你也去找。” 宫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寝殿内外,灯火通明,所有宫人都提着灯,里里外外地闷头寻找着。殿内的衣柜,床底,屋檐、房梁,花园的池塘,假山……可那抹漆黑的身影,却如同一股潜入夜色的风,无影无踪。 陆鸢鸢套上鞋子,走出寝殿。进忠着急忙慌地给她提灯照路:“公主殿下,小心台阶。” 陆鸢鸢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月光勾勒出她清瘦单薄的背脊。她的目光徐徐掠过花园里所有忙碌的人,遽然,停在了一块石板上。 ——那块掩着井口的沉重石板。 比起白天,它的角度……似乎歪了一点儿。 一种奇怪的直觉突如其来地侵入脑海,陆鸢鸢吩咐道:“去把那块石板搬开,把灯给我。” 众人围在井边,两名侍卫合力搬起石板,泥尘絮絮掉落。陆鸢鸢提着灯笼,在井边蹲下,屏住呼吸,往下一照。 灯火难及的幽暗井底,淤泥堆中,蜷缩着一只小怪物。 手汗渗出,莲花灯也跟着晃了晃,陆鸢鸢无声地吐了口气,说:“找到了。”. 侍卫长以绳索系腰,爬入井底,将小怪物弄回了笼子里。毕竟是大半夜,这儿弄出的动静应该已经有人发现了。目的既已达成,陆鸢鸢就让所有人都回去休息了。 小怪物回到笼中,身体沾了不少草叶和淤泥,实在有些难闻。进忠撸起袖子,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入笼子的枝条间,用布巾给它擦拭淤泥。擦着擦着,他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 淤泥一点一点被拭掉,小怪物身上那些被消化液溶蚀过的肌肤,竟然都已焕然一新,不再渗血。 “公主殿下,它似乎已经好起来了。不过,这些都是什么东西……”进忠将布巾抽出来,有些疑惑地展开,只见布上沾了一些半透明的、质地如纱的碎片。 陆鸢鸢一怔,也伸出两根手指,捻起其中一片碎片,对着烛光一照,瞳孔微缩。 这是蛇蜕。 短短几息,仿佛有无数画面在虚空中闪过。 皮肤受伤的怪物……蛇蜕皮重生的故事……遗留在井底的那些质地如蛇蜕、拼起来却是一张人脸的东西…… 冥冥之中,一切碎片化的线索都联系了起来,融合贯通成为一个整体。 ——这只小怪物,刚才躲在井底蜕皮! 若干年后,她在井底找到的蛇蜕,就是在这个夏夜,由这只小怪物留在井底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捡到的蛇蜕拼不成一条蛇的形状了。因为它确确实实就是从这只人形的妖孽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刚才,侍卫长从井底上来时,并没有说自己在下面找到了蛇蜕。大概率是因为,井下幽闭的空间和昏迷的怪物给了他不小的心理压力。他根本没那个心思去检查脚边的淤泥里有什么东西,只想快点把这个烫手山芋拎上来交差。 至于原装的文殊公主,也绝不会想到井下有这种东西。小怪物一捞上来,她应该就让人把井口重新封死了。 便是这样,那些古怪的蛇蜕阴差阳错地留在了井底。 白驹过隙,时日流逝。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这尘封许久的秘密,才被爬到井底找猫的她发现。 只是,为什么这小怪物会有这样的能力? 她穿过来的第一天,这小怪物被打出一身鞭伤,一夜后彻底痊愈。但那一次,笼子里可没有任何类似于蛇蜕的东西,它只是普通地愈合了创口。 为什么这一次,它换了另一种方式治疗自己? 它明明不是蛇,为什么可以做到像蛇一样蜕皮? 陆鸢鸢的目光从手中的蛇蜕移到了笼子里。 莫名其妙地,一个词浮现在她的大脑里——模仿。 它通过模仿蛇来自救。 在山林里,被大蛇吞进去之前,这小怪物曾见过蛇窝里的蛇蜕。 但那时候,它也许不了解那代表着什么。 而这次受伤后,它的自愈能力消失了,所以,伤口一直没有好转。 时间一晃来到今天下午,在屏风后偷听到她和越鸿说的蛇蜕皮的故事,这小怪物终于知道,当自己丧失了那种神奇的自愈能力后,它还可以通过模仿和解读,学会蛇的本领,去疗愈自己。 难以置信、荒谬、惊愕……如同闪电,在陆鸢鸢的神经上弹跳。 如果她的结论没错,那么,这只小怪物,可以说是非常聪明。 它不是未开化的丑陋无知的动物。 相反,它有智商,它会学习。 在混沌中诞生的生命,虽然弱势,虽然被囚,但它抓住了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无时无刻不在适应这个世界。 这玩意儿绝对不是普通的妖物。 模仿、践行另一种生物的习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陆鸢鸢自己上学迟到的时候,也幻想过变成小鸟飞到目的地,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没法言出法随,真的长出羽翼。 妖怪里,她也没碰到过有这种能力的东西。 况且,如果它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逃不出这个笼子? 陆鸢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喃喃:“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烛火闪烁了一下,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第二天,陆鸢鸢很悲剧地病倒了。 没错,原因就是她昨天赤脚下地,走了一会儿。 陆鸢鸢:“……” 原主的身体还真是比纸糊的还脆弱,也不知道以前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挥鞭子打人。 由于身体抱恙,陆鸢鸢无法见客,和越鸿的约定只能暂时缓一缓。但她的宫殿可一点都不冷清,各宫的娘娘、原主的兄弟姐妹,都派人送来了慰问礼物,几乎堆满前庭,足见原主在皇宫中有多得势。 虽然岀不了门,见不了客,但陆鸢鸢不打算一天到晚都赖在床上睡觉。正好有时间,就趁现在学习一下傀儡术吧。 趁着中午精神好一点,陆鸢鸢坐到书桌前,践行读书大计。沈公公给她掌了灯,就识趣地退到了外面。 四周没人盯着自己了,陆鸢鸢才悄悄从系统面板里调取出傀儡术的秘籍,一边自学,一边悠闲地吃着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口味清淡的藏花糕,香脆酥软的核桃芝麻酥,浇了羊奶的炊饼…… 不愧是皇家的厨子,糕点都能做出这么多花样,让生病的人也能胃口大开。 陆鸢鸢咽下两块藏花糕,又伸手摸了一块,余光突然瞥见有东西动了动。 她抬起头,发现是笼子里的小怪物醒来了。它似乎想坐起来,却还是有些虚弱,只能支起上半身,丑陋的面庞上,那双美丽的眼珠静静地看了过来。 又是那种叫她 看不出喜怒、折射不出情绪的注视。 由于预知不了它醒来的时间,所以,进忠并没有在笼子里放吃的。 它现在应该饿极了。 陆鸢鸢心想。 望了眼桌子上的藏花糕,陆鸢鸢伸手拿起一块,走近笼子,屈膝蹲下,与它平视,将藏花糕亮了出来:“你饿了吧,想不想试试生肉之外的东西?” 不可否认,昨夜的那些蛇蜕,让她对这只小怪物产生了好奇心。 这份好奇,就像微弱的火苗,无焰有烟,无声地烧了起来。 如果可以,她想和它对话,想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小怪物的目光,在食物上定住了。 “你会说话吗?” 陆鸢鸢等了片刻,觉得蹲着发晕,便换了个姿势,盘腿坐下,手中那块藏花糕也跟着动了动。 小怪物的咽喉吞咽了一下,眼珠随着她的手指在移动。 果然是饿了。 它不会答话,是还没学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陆鸢鸢思忖。 也罢,她倒是没有学马戏团驯兽师那一套的打算。即便它不答话,她也会给它吃的。 再说了,原主以前虐待了它那么多次,它对她抱有戒心和敌意,也是很正常的。 或许,要先释放一点友好的信号。 陆鸢鸢将藏花糕递到了笼子的竖杆前:“这是吃的,你要尝尝吗?” “……” 陆鸢鸢了然,收回手,将藏花糕掰成两半,一半塞入自己口中,咀嚼吞下,以示无毒。再故技重施,将另一半递了过去:“给。” 料不到,她的手刚放到笼前,那小怪物便突然往前一爬,张口咬住了她手中的藏花糕。 它的牙齿尖而齐,一张嘴,瞬间就连她的手指也咬住了,像是饿狠了。 陆鸢鸢悚然一惊。好在,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这小怪物似乎不是要咬断她的手指,只是在吃她手里的糕点而已。 陆鸢鸢镇定下来,低头望它。 这小怪物趴在她跟前,舌头灵活地从她指尖卷走了那半块糕点,喉头一动,吞了下去。 但它并没有就此松口。一瞬间,陆鸢鸢有种错觉——这怪物似乎含着她的手指,用力地吮了一下。 是因为她的手指上残留了糕点的味道么? “你……先松口,那边还有很多吃的。” 似乎发现怎么吮都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小怪物的眼皮轻轻一垂,松开齿关,叫人看不懂它的反应。 陆鸢鸢赶紧抽回手指,有点受不了上面湿哒哒的感觉,在衣服上擦了擦。她这手指头还留着上次被树枝尖刺扎到的小血洞,好在已经结痂了。不然,在这个时代,她哪里找得到狂犬疫苗? 这次她可不要亲手喂了。 陆鸢鸢将几种糕点都端了过来,放到笼前的地板上。 小怪物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判断她会不会下一秒就挥鞭子。半晌,才伸手抓住了一块糕点,塞入嘴里。 这次,它闷头吃得很快,全然没有刚才那种用力吮吸、细细品味的动作。 陆鸢鸢等它吃完了,才试探着开口:“你身上都是淤泥,想去洗一洗吗?” 第82章 小怪物现在很臭。 昨夜在井下的淤泥里打过滚,腐叶黑水干结在它身上。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类似于死老鼠的臭味,满室龙涎香也掩盖不住。 小怪物的脑袋抬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陆鸢鸢冲它露出一个笑容,拍了拍手:“就今天吧,今天我没事,带你去洗好了。” 这里是皇宫,人口稠密,当然不能直接放它出笼。万一让它跑了,都不知道上哪捉。于是,陆鸢鸢特地召见了国师。 毕竟这小怪物是国师捉来的,他应该有办法将它控制住。 国师很快就前来拜见了她。 这老头还是陆鸢鸢记忆中的样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金丹修士的世界里,这家伙不过是吊车尾罢了,陆鸢鸢对他可没有什么仰之弥高的高人滤镜,一见面,就单刀直入道:“那只怪物,你是在凡人界和修仙界的交界找到的?” 国师拱手,神色高深莫测:“回公主,正是如此。公主也知道,臣除了为皇上排忧解难,祈请寿福,时常也会带着徒弟去各处历练,斩妖除魔。在一次除魔卫道的路上,臣收了这只妖孽,原本是想当场格杀的,却发现它怎么都杀不死,着实罕见,正适合献给公主解闷。” 真会吹,吹得自己大义凛然的样子。明明就是在假公济私,到处捉妖炼制法器——陆鸢鸢腹诽,食指敲了敲桌子,说:“我想放它出笼活动一下,你有没有什么法宝,可以给它加点限制,不让它乱跑?” 国师张嘴就要回答,陆鸢鸢及时补充道:“不要会伤害到它的法宝。” 国师一噎,抱着拂尘,沉思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了一大一小的两个金色圈圈,大的有尾指粗,像个颈环。小的则是一枚戒指。 “这是镇妖圈,只要将大的项圈戴在它的脖子上,小的戴在公主的手指上,公主就会拥有牵制它的力量。”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法器,陆鸢鸢将信将疑。但看到国师信心满满的表情,她还是决定信他,命人将颈环给小怪物戴上。至于那枚戒指,则戴到了她自己的中指上。 冰冷的指环一推到底,白皙的指节金光闪烁,有点刺眼。 在这座皇宫里,跟奇形怪状的各路妖怪打交道的经验,没有人会比她更丰富了。所以,尽管她现在借用的身体没有金丹,陆鸢鸢仍觉得,自己是最适合看管这只小怪物的人。 在文殊公主的寝宫里,修筑了一个露天的浴池。 今日阳光灿烂,蝉鸣响彻天际。池水淙淙,被阳光照得发暖。池边几棵大树上开了粉色的花,花瓣飘落在水中,清香沁骨。 陆鸢鸢命令随侍的宫人在外等候,自己则靠在水边一张美人榻上晒太阳。 笼子放在池边,笼门已敞开。她看见小怪物慢慢地爬了出来,沿着池边光滑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把半边身体沉入水中,低头,仔细地清洗起了黏在它背部和腰间的脏东西。 它的本性,应该是很爱干净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潜入她的脑海里。 池子引入了活水,清澈见底,脏污在流水中漾开,水下的情景一览无遗。陆鸢鸢看着看着,视线不免掠过了一个地方。 ……原来这只小怪物是男的。 不,它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说它是男的,还是说它是雄性比较合适? 这个午后惬意而安静,陆鸢鸢不知不觉在美人塌上睡了一觉。醒来时,炽烈的阳光已移至西天。 小怪物似乎很珍惜这个出笼的机会,一动不动地泡在水里,抱着瘦骨嶙峋的膝,望着水面飘荡的花瓣发呆。 陆鸢鸢揉揉眼睛,说:“马上要天黑了,明天再让你来洗吧。” 小怪物看了过来。 陆鸢鸢加重语气:“以后每天都让你洗一次。” 小怪物慢吞吞地从水里爬起。也许是知道自己在重重侍卫的包围下逃脱不了,它没有试图逃走,顺从地回到了笼子里。 虽然觉得老是将它关在笼子里不太人道,但鉴于它有逃跑前科,还跟原主有仇,陆鸢鸢可不敢担保自己睡着以后,国师给的法器能不能起效。要是这小怪物半夜突然给她来一下,那不就完蛋了? 她不会忘记,自己回来的目的是复活越鸿。先确保正事能顺利进行,同情心才有溢出的份额。 所以,只能委屈一下它了。 好在,让陆鸢鸢振奋的是,她只跟小越鸿相处了一个下午,系统给的转生花就有了喜人的变化。紧紧闭合的柔嫩花瓣,微微绽开了一线缝隙。 这么看来,任务比她想象中更容易完成,她接触越鸿的策略也是正确的。 为了早点康复,陆鸢鸢隔三差五就泡药浴,灌苦汤,空闲时间,除了学习傀儡术,就是和小怪物相处,观察到的东西都可以写一本日记了。 她发现,比起血淋淋的食物,小怪物更喜欢吃有味道的熟食。 小怪物很安静,从不吭声,也不答话。但它一定不是哑巴,沈公公说,它以前挨打时发出过声音。 陆鸢鸢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每天都让小怪物去泡一次澡,趁机让它出笼活动活动筋骨。 它虽有人形,却不擅像人一样行走,似乎不习惯只用两条腿走动。 宫人都是人精,喜她之喜,恶她之恶。从前见到公主厌恶这只小怪物,他们也跟着毫不掩饰自己对它的鄙夷。现在亲眼看到公主态度转变,便一个二个都端起了笑脸,伺候小怪物也比以前用心得多。 而小怪物一如既往地沉默。也许是自觉逃跑不了,它看起来已经放弃了试探,接受了被圈养的事实,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恹恹模样。宫人们的接近、投食、清扫,都激不起它一丝波澜。唯有在陆鸢鸢走过来时,它才会转过眼珠,淡漠地与她对视。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个月后,陆鸢鸢的风寒终于见好。 老天爷也在帮她,她一康复,就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去接近越鸿。 同时,也是一个放走小怪物的好时机。 那就是——雍国夏季的围猎赛事,即将来临。 陆鸢鸢对雍国围猎的活动流程可以说是相当熟悉了。毕竟她就是重生在七年后的一场围猎赛事中的。那会儿,穿成燕国公主的她,因为马匹失控而滚到了溪边,差点被烈日晒成人干。之后还被越鸿当成沙包,拎了回去。 这一年的围猎场地,依然定在琅琊山。 围猎当日。 依照惯例,所有皇子和贵族子弟都会参加比赛。当然,这一届的主力选手是太子这一代人。 越鸿这一辈的小屁孩儿年纪太小了,暂时不能参与这种有一定危险性的活动,都被安排到了观猎区。 午时的琅琊山热得跟火炉似的。宫人们将一车车的冰块堆在观猎区的帐篷外,奢侈地任由其融化,消减暑气。陆鸢鸢一走入布置好的帐篷,就感觉自己进了空调房。 她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突然注意到,一道小小的影子被阳光投落在帐篷上。 陆鸢鸢一愣,嘴角就轻轻翘了起来。 她正准备去找他呢。还真是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明知故问道:“谁在外面?” 那道影子在外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探出头,露出真容。 越鸿望着她,别扭地说:“听、听说你之前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陆鸢鸢弯起眼睛,神情柔和,招了招手:“我已经好了。你是担心姑姑,特意来看姑姑好没好的吗?” 越鸿轻哼一声,没有否认,走了进来。 陆鸢鸢笑眯眯地让宫人奉上茶点。越鸿坐到椅子上,突然感觉自己压到了什么,伸手一摸,小脸霎时变了色:“这是什么!” 陆鸢鸢看向他掷到地上的东西,那是一截还在跳动的玩意儿。她颇为惊奇地弯腰拾起:“是壁虎的尾巴,快看。” 越鸿见她直接拿起来了,瞪直了眼:“它怎么还在动!拿开点!” “别害怕,只是一截尾巴而已。壁虎一受到惊吓就会断尾逃跑,它留下的这截尾巴会继续跳一会儿,专门用来吓唬敌人。” “我才不是害怕,我是觉得恶心。”越鸿撇了撇嘴,说:“被吓唬一下就断掉尾巴,真没用。” 陆鸢鸢将尾巴放到一旁,说:“别小看这些弱小的动物,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为了保命,它能当机立断,舍弃一部分身体。人类可不一定有它这么强大的魄力。” 越鸿抿抿唇,看着那截还在跳动的壁虎尾巴,仿佛在思考她的话。 陆鸢鸢微微一笑:“上次答应过你,要再给你说一个故事的。结果我一病就病了这么久。勇斗大蛇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这次我们说点别的吧。” 越鸿扭开头:“随便。” “那我开始说了……” 这次,陆鸢鸢挑了一个自己在蜀山接的任务,谎称是从话本上看来的故事。正说得起劲时,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快的铃声。下一秒,一条黑鬃黄耳、脖子上戴着铃铛的小狗便撒腿跑了进来,冲着陆鸢鸢和越鸿吐舌头,毛茸茸的尾巴摇得比螺旋桨还快。 “小玉!” “小玉!别乱跑!” 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孩儿惊呼着,急急忙忙地追了进来。观其衣着打扮,应当都是被留在观猎区的孩子。抱起小狗,他们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闯进了不该进的地方,有些畏惧地缩起肩膀,看着陆鸢鸢。 陆鸢鸢:“……” 今天来的小孩太多了,她连原主的弟弟妹妹都没认全,根本认不出这两个孩子的身份,更不知道他们和原主熟不熟。 好在,进忠很会察言观色,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出了来人身份。原来两个小孩是林侍郎家的一对儿女。 两个孩子的侍从气喘吁吁地赶到,看到此情此景,面色惨白,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奴婢罪该万死,惊扰了公主和皇孙!” 原主真的有这么吓人吗?陆鸢鸢哭笑不得,说:“没事,都出去吧。” 侍从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忙拉起两个小主子,退了出去。 帐篷布帘很薄,坐在里头,还能清楚地听见没走远的两个小孩的争辩。 高一点的小童端着哥哥的架子,斥责妹妹:“我都说了它太重,你又没力气,让你别一直搂着,交给侍女抱的了!” 女娃娃坚持道:“不要,我就要自己抱着。” 小童悻悻然:“你可真是喜欢这只黄耳啊。” “那当然!就像娘喜欢我们,便总是把我们抱在怀里。娘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很宝贝她,想把她抱在腿上,每时每刻都紧紧搂住……” “笨蛋,小玉又不是人。” …… 帐篷深处,小怪物趴在笼子里发呆。断续而缥缈的童言童语若有若无地飘入了它耳中。它眼皮掀了掀,靡丽的眼珠缓缓转动. 这一天,越鸿在帐篷里待了一个下午,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次的围猎赛事将会举办三天,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陆鸢鸢第二天还找越鸿一起在附近逛了一会儿,尽可能地让转生花汲取他的气息。 一转眼,就到了围猎的最后一日。 这天,陆鸢鸢没有见客。在中午,她悄声登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放了一个金笼。 沈公公搀着陆鸢鸢坐入车厢,忧心忡忡道:“公主殿下,您若想放走这小怪物,何不交由侍卫来办,或者直接让国师来?” 陆鸢鸢实在是信不过国师的人品,把这小怪物交给他,他肯定会阳奉阴违,转过头就拿去做其他用途了。她摇头,严肃地说:“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国师,听见没有?” 沈公公惶恐道:“当然!这是公主殿下的决定,给奴婢一百张嘴,奴婢也不敢说出去半个字呀!” 陆鸢鸢这才“嗯”了一声。见沈公公一副坐立不安,不断擦汗的模样,她还是安抚了一句:“不用担心,这次我就不下马车了,就待在车上,看着他们把笼子放进林子里。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意外了,放心吧。” 沈公公诺诺应了声,放下帘子。 马车碾过草地,驶向了琅琊山深处。 第83章 为了不正面撞上围猎的队伍,他们走的是通向西北山麓的山道,这样就能错开琅琊山的猎场范围,免得放生变成杀生。 森林幽深葱郁,间或能听见一两声清脆的鸟啼。 马车厢里有些闷热,沈公公升起竹帘,变戏法似的捧出了一个精致的琉璃碗,碗中冰镇着新鲜水果。陆鸢鸢一边望向窗外,一边捻起果肉,送入口中,甜甜脆脆的汁水在齿颊间爆开。 穿书之前,她对古代的官道一直有个误会,以为它相当于现代平整宽阔的高速公路。亲眼看见才知道,许多官道其实都只是羊肠小道,而且是坑坑洼洼的砂石路。 更何况他们走的这条路在 琅琊山的阴面,取道这儿的人是少之又少,连官道都比阳面荒芜难行。路边的杂草有半人高,像是随时会淹没这条小路。也因为背阴,这边的植被明显比阳面的矮小,茂密的树冠压得很低,树枝有时还会扫到车顶,发出“沙沙”的响声,连串叶子掉落在车辙上。 陆鸢鸢咽下最后一口水果,蓦地,隐隐嗅到了什么,疑惑地耸了耸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沈公公一愣,小心地觑她的脸色:“可是今日的熏香不合公主心意?” “……不,不是。”陆鸢鸢又吸了吸鼻子,抓住窗棱,坐直了身体,望向窗外:“是一股臭味,从外面传来的。” 马车外,树木在一路倒退,车轮匀速压过砂石路,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风拂在鼻端,那丝若有若无的臭味便瞬间消散了。用力嗅闻,也只能闻到叶子独有的味道。 陆鸢鸢眉头微拧,转而询问车外护送她的侍卫:“刚才,你们几个都没闻到什么臭味吗?” “回公主,属下愚钝,不曾闻到味道。” 沈公公见缝插针地拍起了马屁:“公主殿下,这种荒郊野岭,草丛里常有小兽的秽物或尸体。侍卫们都是粗鄙之人,自然没有那么细心。不像公主您,贵为金枝玉叶,心细如发……” 陆鸢鸢对他的马屁左耳进右耳出,背靠在车壁上,望着自己的手心,捏了下五指。 凡人的五感实在太钝了。隐隐约约的阴影如水下巨兽,无声地靠近舟楫,船上的人却偏在此时丧失了敏锐度。这让她心间始终缭绕着无法脚踏实地的不安。 陆鸢鸢抿了抿唇,突然抬起手,敲了敲马车壁:“停下,就在这里放了它吧。” 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再深入林子一点。但现在,她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改变计划,速战速决。 侍卫们纷纷应是。 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陆鸢鸢这次并未下车。她看着侍卫们合力将笼子搬下去,一个人在前面开路赶蛇,两人搬抬笼子,穿过官道旁一丛有半人高的灌木,准备到前方的林地上放了小怪物。除此以外,还有两名佩刀侍卫守在马车旁。 变故在这一瞬生起。 随着一声低沉的兽吼,一头庞然大物快速压倒草丛,猛然从树后扑向马车旁的一名侍卫,就在离陆鸢鸢一臂之隔的地方。同时,她闻到了一阵大型肉食动物所独有的浓烈骚臭味,正是刚才她闻到的稍纵即逝的臭味,只是现在放大了一千倍! 拉车的马惊惧嘶鸣,马车被撞得狠狠一晃,仿佛成了一个没有重量的玩具,车里的人也瞬间东倒西歪,滚成一团。陆鸢鸢的心脏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透过破碎的窗户,她倒吸一口凉气,看见一张狰狞的棕色兽脸一晃而过——是熊罴! 侍卫们都配有武器,也是武力高强的强中之手,然而,面对一只健壮的棕熊,凡人的臂力根本无法刺穿它的要害,熊掌一出,就轻而易举地卸去了他们的手臂和脑袋。红的红,白的白,溅到周围的草地上,血肉横飞。 血溅到了沈公公的腿上,他早已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但这个关头,他居然还记得要带上陆鸢鸢一起跑,惊恐地拨开倒下的箱柜,拽着她爬出了马车,吼道:“公主!快跑!” 两人不管不顾,拼尽全力地在树林里疯跑。无奈,陆鸢鸢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才跑出一百多米,身体已亮起红灯,头晕耳鸣,腿脚发软,不住地大口喘气。 沈公公二话不说,就将她背了起来,声带哭腔:“公主殿下,奴婢背您跑!” 废话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去可没用。文殊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哪怕只是少了根头发丝,皇帝问罪起来,他们这些下人也要跟着遭殃。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是千刀万剐也无法赎罪,还不如死在这里痛快! 然而,沈公公身量本就不高,更远远称不上强壮,负载着她跑出数十米,也跟着上气不接下气起来,两条腿边跑边直打哆嗦。 陆鸢鸢被颠得想口吐白沫,勉强道:“要不……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公主说的什么话!奴婢怎么能……啊!” 杂草中的树根出其不意,将其狠狠一绊。惨叫直入云霄,两人双双失衡。 …… 陆鸢鸢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片暗下去的天空。 沈公公不见了。 她半边身体都泡在一条浅溪里,衣衫湿透,冷得发抖。 晕倒前的记忆一点点地复苏。看来,掉下来之后,她和沈公公也失散了。 好消息是,那头熊没有追上来吃掉她,她的身体零部件尚完整。 坏消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陆鸢鸢勉强支起身体,才一会儿,就撑不住眩晕,重新躺了回去。 从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到白天的官道了。入夜后,林子里一点光线也没有,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陆鸢鸢:“……” 她躺平在溪边,眯着眼,想到了天意弄人这个词。 为什么每一次放生,都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 这次还叠了个琅琊山的buff。 她怀疑自己和这个地方八字不合。当她是燕国公主时,差点在琅琊山被晒成人干。这一次是快要冻成冰棍了。 还有,她和沈公公的八字也不合,已经间接被他带进阴沟里两次了。 大山里,夜间温度会降得很低。而失温,是最危险的事。 不能继续泡在水里了。陆鸢鸢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翻过身来,用力地爬到了岸上,远离了溪水。这耗尽了这具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了,她趴在草地上,眼皮沉重地黏了起来。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很轻的脚步声。 有什么东西在走近她。 她仿佛掉进了一个遥远的梦里。在梦里,她回到了浮屠谷底,被水冲到浅滩上。殷霄竹拧着他湿漉漉的长发,缓步走向她,面色瘦削,唇若丹枫,阴郁又糜丽,像一只从雾中诞生的艳鬼。 不过很快,陆鸢鸢就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重温旧梦。因为这次靠近自己的东西很瘦小,压根没法横抱起她。 不是殷霄竹。 对方两条细瘦的手臂穿插过她腋下,勒住她上半身,让她的双腿拖在地上。就这样拖着她,往某个方向缓缓移动,她的鞋子在草地上拖出了两道长长的泥痕。 她还听见一种古怪而清晰的吞咽声,在自己耳根后方响起。 陆鸢鸢的唇动了动,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的脑壳又冷又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狭小而干燥的山洞里,左手搭在腹部,而右手被抓住了,手心朝上。 猩红的舌头在她手腕的伤口处舔舐,发出黏腻的水声。 陆鸢鸢的眼睫颤抖了一下,视野逐渐清晰。只见在月光下,那只小怪物正蹲在她身旁,在她手腕上细细地嗅闻、舔舐、啜吸鲜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件最重要的事。 陆鸢鸢眩晕又茫然。 她不是已经放走这小怪物了吗?它怎么……又跑回来了? 难道是因为看到棕熊袭击他们,一路跟来,发现她不省人事地倒在溪边,所以特地来救她的? 兽类受伤后,会舔舐自己的伤口。它这是在帮她止血吗? 可这一次,她手腕的伤痕有点深。舔舐非但止不住血,还破坏了血痂的凝结,让血流得更快、更多。 陆鸢鸢想阻止它好心办坏事,但没力抽回手来,喉咙也沙哑得可怕。好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山洞外无边的黑暗里,闪烁过火把的光芒。 黑夜中,一点儿火光都显眼得很,遑论漫山遍野的兵甲之声。察觉到有许多脚步声在靠近山洞时,小怪物终于停下舔舐,似有离开之意。陆鸢鸢下意识地反握住了它的手腕。便是这下无心的挽留,让它迟走了一步。一支箭矢远远射来,射中了它的后腿。 小怪物浑身一抖,忍着痛,更要一瘸一拐地逃走。 不行,这时更不能让它单独撞上外面的人,否则,不明真相的士兵可能会将它射成刺猬。陆鸢鸢咬牙,干脆扣紧 了它的手腕,哑声道:“……别怕。” 被她紧紧拽住,小怪物身体微僵,金绿的眸子微微一凝,似是做出了决断,慢慢蹲了回去,躲到了她身旁。 这个山洞低矮,但不隐蔽,巡山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了地上的泥痕,包围了这里。为首之人是一个威仪凛凛的男人。他飞快地钻入山洞,一看到她,便激动地冲了过来:“奉珠!” 此人正是太子,即原主亲哥、越鸿父亲。 陆鸢鸢被他扶坐起来,抱到胸口,低低地叫了声:“皇兄,我没事。” 顺利找到自己妹妹,且她还活着,太子紧绷了一晚上的面皮都放松了,两道锐利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小怪物,有了厌恶之意:“这是你豢养的那只妖孽?它怎会在此?” 陆鸢鸢点头,虚弱地说:“皇兄,不要杀它……它救了我。” 交代完这句,她终于可以放心地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昏黑的潮汐中. 当天,陆鸢鸢回到了皇宫。 女医为她清洗、包扎了手腕的伤口。 她浑身上下,也就这里的划伤比较深。主要还是因为泡了水,才发起高烧。 背着她逃跑的沈公公也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此事惊动了皇帝和六宫妃嫔。而不管面对他还是太子的询问,陆鸢鸢都强调自己只是在营地呆着无聊,才想去树林里转转。 原主身体不好,很少出宫玩。偶有机会,行为跳脱乖张些,也说得过去。况且,皇帝本来就对这个女儿千娇百宠,就算她胡闹过了头,也不舍得责打她。 要是实话实说,说自己是为了放生那只小怪物才去林子里的,皇帝和太子一定会迁怒于它。 是夜,陆鸢鸢躺在寝宫的床上,睁开眼,一转头,就看到了远处那只金笼。 小怪物最后又一次跟着她回来了,如今被太子命人锁回了笼子里。 陆鸢鸢的面庞烧得酡红,披上衣服,脚步微微虚浮地走到笼子前。 小怪物的脖子被套上了熟悉的项圈,腿上的箭已经拔掉了,伤口还未完全愈合,瘸着腿,蜷在笼中。 陆鸢鸢扶着笼子,坐下来。 小怪物抬起头。 烛火下,它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轮廓,一片幽深。 “我放你走,你为什么还回来拖我上岸?”陆鸢鸢斟酌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特地回来救我的?” “……” 两厢对视,小怪物丑陋的脸庞微微一动,侧对烛火,显得有几分古怪。 它的目光,在她包扎过的手腕上一停。 火光晃动,在它瞳孔里曳出一缕晦暗的光影,像是诡谲的鬼火。 半晌,它垂下眼,似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这进一步肯定了陆鸢鸢的猜想——这小怪物果然听得懂人话。 她的心情很复杂。 原主虐待了它这么久,小怪物应该很恨她才对,看见她倒在溪边,不开香槟庆祝兼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居然还救她? 人常道,打一鞭子给一颗糖。它这是挨了一百鞭,却被一颗糖哄好了……是不是太单纯,太好哄了? “咔哒”一声,她抬手,打开了笼门的锁。 小怪物一动不动,无声地盯着她。 “你出来吧。”陆鸢鸢低低地说:“我不会再把你关在笼子里了。你先住在这里,其它的事,等你的腿好了再说吧。” 第84章 陆鸢鸢从熊口死里逃生后,皇帝和太子虽然都没舍得责骂她,但皆已发话,之后不允许她再擅自离开皇宫,等于是变相禁了她的足。解禁时间未定。 不过,即使他们不禁她的足,陆鸢鸢也没有精力再出去浪了。 在林子里遇熊受惊,又在冰冷的溪水里泡了那么久,回宫之后,陆鸢鸢大病了一场。 她感觉到,这场大病后,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像一朵被寒霜打伤、无可阻挡地步向颓败的花。 皇帝忧心如焚,又怒又急,责令御医治好她。但是,不管施下多少银针、熬制多少珍稀的补药,也只能略微减缓这具身体的生命力被蚕食的速度。 原主是年底出生的,现在,距离她下个生日还有四个多月时间。 陆鸢鸢有种明确的预感,这具身体应该活不过下个生日了。这也对上了文殊公主早逝的历史记载。 好在,虽然天天都要宅在宫里,但在她的地盘中,所有事情都是她说了算,没有条条框框的规矩管束,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养病期间,只要一有精神,陆鸢鸢就会起床伏案学习。两个月时间,她就把傀儡术的理论知识读得滚瓜烂熟。可惜手边没有实践材料,背了那么多,也是纸上谈兵。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早点实践一下。 小怪物腿上的箭伤早就痊愈了。 鉴于陆鸢鸢出不了宫,放生计划暂时搁置了下来,它只能留在她身边。 这两个月,小怪物都住在她寝宫的内殿。以熊袭事件为拐点,陆鸢鸢说到做到,让宫人把笼子收进了库房。不过,这里毕竟是皇宫,还是不能一点限制也不加,国师送的镇妖圈正好派上用场。 她和小怪物没有言语交流,更不是主人和宠物那般亲密的关系,他们只是淡淡地、和平地共处在同一屋檐下,河水不犯井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怪物似乎已经接受了留在她身边的安排,不再有想逃跑的迹象。 久而久之,宫人们也都习惯了公主养的这只丑兮兮的宠物了. 一转眼,中秋节便到了。 往年,每逢中秋,皇帝都会带着妃嫔子女前往登天山赏月。但今年,陆鸢鸢身体衰弱已是半公开的秘密。为了迁就她,赏月宴特意改在皇宫举办。 消息一传出,所有人都忍不住嘀咕:文殊公主已经这么久没露面了,受宠程度看起来却分毫不减。恐怕所有公主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人的面子大。 赏月宴当夜,月朗风清。 陆鸢鸢胃口不佳,在宴席上吃得不多。欣赏歌舞时,她的视线穿过厅中十几个翩翩起舞的舞姬,无意间发现,在隔厅相望的地方,坐在谢贵妃旁边的越鸿一直在偷偷打量她。 陆鸢鸢怔了怔,心下了然,冲他一眨眼,就放下杯子,找借口说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皇帝没有勉强她,点点头:“那你便回去早些歇了吧。” 陆鸢鸢回到寝宫。这个时辰,那小怪物还没睡觉,正坐在内殿的毯子上,下巴搁着膝盖,面前摊开了一本书。 一听见脚步声,它就有些警惕地看了过来。发现是她,又镇静下来,将书合上。 陆鸢鸢一挑眉。 最初出笼的半个月,这只小怪物非常谨慎,大部分时间,都通过观察她的表情,来决定自己走几步、做什么。 后来,确定了她不会出尔反尔地将它锁回笼子里,小怪物的胆量似乎大了一点。它开始尝试着探索这座寝宫,也在隐晦地观察、试探她的底线。 而反过来,它似乎不想让陆鸢鸢看穿它,包括它的作息和爱好。 直到有一回,陆鸢鸢撞见了它在悄悄看书。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陆鸢鸢停顿了一下,便不甚在意转开了眼,什么也没说。 感知到她的放任态度,小怪物才终于不再掩饰这个爱好。 今天又在看了。 它真的很喜欢看书。 虽然它应该并不识字。 陆鸢鸢没有干涉它。既不教学,也不阻止。 说实话,她真的有点好奇,凭这小怪物的智商和模仿能力,能不能在文化学习上有所建树。 两名宫人迎上来:“公主殿下,奴婢侍奉您更衣。” “先不用了,帮我把这些都摘了吧。”陆鸢鸢无奈地点了点头上叮铃哐啷的簪子。出席宫宴就是这么麻烦,她倒是想洗把脸就去,但这不合礼仪,无论如何,都跳不开打扮的流程。 陆鸢鸢坐到梳妆镜前,两名宫人为她卸下全部头饰,解开发髻,让头发自然披下来。又盛了一盆温水来,让陆鸢鸢洗掉脸上的胭脂水粉,这下总算清爽多了。 做完这些,陆鸢鸢坐到窗边。刚吃了个橘子,她等的人就来了。 沈公公走进来,压低声音道:“公主,三皇孙殿下在外求见。” 陆鸢鸢精神一振,擦了擦手,说:“快请他进来。” 自从琅琊山一别,她的精神就时好时坏。皇帝和太子不让别人来扰她养病,越鸿就算想找她,也进不了门。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陆鸢鸢第一次见到越鸿。 殿门敞开,越鸿梳着发髻,穿了一身雪白的锦袍,身边没有宫人跟随,看样子,是偷偷从宴上溜出来的。 今日夜空晴朗,圆月高悬,像一个白色的大玉盘。陆鸢鸢坐在月下,笑眯眯地冲他招了招手:“等你半天了,怎么,找姑姑什么事?” 大病以后,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手指骨节凸起。眉目如在寒潭水洗过一般,清淡而黑,那种渺渺虚无的鬼气更浓郁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貌丑,小怪物从不在有客人的时候主动出现,只会藏在内殿。所以,陆鸢鸢很放心地让越鸿进来了。 越鸿慢慢走近她:“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的?” 陆鸢鸢噗嗤一笑,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肉:“你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这 小子以后总是捏她的脸来欺负她。风水轮流转,现在就先让她提前报复报复好了。 软绵绵的,手感真不错。 他长大后就没有这么好捏的婴儿肥了。 越鸿微微蹙眉,没有拨开自己脸上的手,因为这只手,又冷又没力气。月光拂在他稚气俊俏的小脸上,显现出几分难得一见的严肃与凝重:“姑姑,听说你这两个月一直在养病,你是病得很重吗?” 陆鸢鸢微微惊讶。不过一想,她这个状态,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对劲,想了想,就说:“不用担心,我还是老样子。” 她总不能说自己年底就要嗝屁了吧。 越鸿的眉头又动了动,似乎不信。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她:“我来是因为,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那是一个平安符。浅黄的丝质小包,朱砂色的刺绣纹路,捏一捏,里头似乎还装了一些手感像纸张的东西。 “母妃上个月去了飞马寺礼佛,这是在庙中求来的平安符,说可以保佑佩戴者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我把它给你了。” 陆鸢鸢怔住了。 是了,谢贵妃确实一直都有礼佛习惯。几年后,她还是靠着从谢贵妃那里借来的天竺佛经孤本《妙法莲华经》,才闯过了第一个难关的。 一种过去与未来从未断裂、首尾相连的玄妙感觉,渐渐涌了上来。 陆鸢鸢的心脏仿佛有个地方软了一下,收紧五指,握紧平安符,感动地说:“多谢,姑姑很喜欢你这个礼物,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既然收了礼物,是不是最好回个礼? 陆鸢鸢勾了勾食指,神秘道:“其实,姑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陆鸢鸢笑而不语,将桌子上的一个小瓷碟推到了他面前。 她现在的身份,连剥橘子这样的小事都有人代劳。宫人剥橘皮的手法纯熟巧妙,去掉果肉后,橘子皮也没有碎裂成一小块一小块,而是完整的一片,像一朵盛开的花。 越鸿一噘嘴,嫌弃地说:“这算什么礼物?” “你等着,我马上就变个魔法给你看。” 陆鸢鸢跟沈公公耳语几句,不一会儿,宫人就送来了一个木盘,盘上有细绳和竹枝。陆鸢鸢双手把橘子皮拢起来,用针线穿过,以竹枝固形。很快,一盏粗糙的小橘子灯笼,就出现在了她手上。 “这是……” “这是小橘子灯笼,往里面插入蜡烛,就是一盏真正的灯了。”陆鸢鸢拎着挂绳,小橘子灯笼在空气转动,煞有介事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橘子灯笼,是姑姑第一次亲手给别人做的礼物。收到小橘子灯的人,等于收到了我的祝福,今后一定能平平安安,拥有天底下最好最好的运气。” 越鸿:“……” 越鸿似乎被她唬住了,还真的乖乖伸手接了过去。 一帘相隔之处,烛灯被隔绝在外,泠泠的月光洒在小怪物身前。 翻书的声音,不知从何时开始消失了。 只因本来就很低微,故而,没人察觉到。 陆鸢鸢弯下腰,和越鸿一起望向小橘子灯:“喜欢姑姑亲手做的礼物吗?” “一般般吧。” 这小子,嘴上这么说,行为却相反,把东西拿在手里,摆弄着,没有要退货的意思。 只是,把小橘子灯转了几圈,越鸿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预留放蜡烛的位置,有些纳闷,抬起头,才看到陆鸢鸢正在辛苦地憋笑。 越鸿:“?” 他懵住的表情,终于让陆鸢鸢破功了。她靠在椅背上,捧腹笑道:“你不会当真了吧?姑姑跟你开玩笑的!确实是有小橘子灯这种东西,但得用晒干的橘子皮做,里面还会有固定的灯座,才能保存很多很多年。这个是我随便弄的,小傻瓜。” 说起来,这小橘子灯,还是她从未来得到的灵感。 记得那一年冬至,她和段阑生从武神庙归来,带回一盏小橘子灯,送给了独自饮酒的殷霄竹。 “我……你……” 陆鸢鸢失笑,揉了揉这小子的脑袋,及时地顺了毛:“好了好了,姑姑是真的有礼物要送你,不是这种破烂。下次见面一定会让你看到的,我们约好了?” 反正她在这个世界也没几个月好活了,走之前就给越鸿备好礼物吧。 越鸿是从宴席上偷溜出来的,不好在这儿逗留太久,送完平安符,就告辞回去了。 他走后,陆鸢鸢检查起了系统面板的转生花。一看,她就惊喜地发现,转生花开始盛放了。 原本羞涩拢合的花瓣,正在缓缓逸动、舒展,如同一朵柔软的、幽蓝的云。 陆鸢鸢心神一定。 虽然和越鸿的接触次数有限,但每一次相处都不是无用功。 系统说过,当转生花彻底盛开,且花瓣变成纯白色的时候,就是她回到原时间线的时候。 如今,花已经开始盛放。她想,离她回去的那天,已经不远了。她的任务一定可以顺利完成。 第85章 中秋过后,雍国一天比一天冷了下去。 宫中满庭黄叶,荷花凋零,枯褐的荷茎伸出水面,垂头折颈。陆鸢鸢的生命力,也和这些植物一样,逐步走向枯萎。 赏月宴之后,她开始长时间闭门养病。不过,她还是有把给越鸿挑礼物的事情放在心上的。 这极有可能是她以姑姑身份送给越鸿的最后一份礼物,陆鸢鸢不想用金银珠宝、衣服鞋袜这种易消耗品来敷衍他,绞尽脑汁,思前想后,终于有了好的主意。 近日,雍国王都涌入了大量异域商人,从塞外千里迢迢地运过来的货物里,就有西域的马。雍国以战立国,皇宫的养马场里不乏日行千里的良驹。但西域的马匹天生具有血统优势,体形高大一圈不止,奔跑速度和耐力也胜于中原的马,每一匹都价值千金。 越鸿这么好动的一个人,送他一匹马,岂不是正能投其所好? 打定主意后,陆鸢鸢就把这事儿交给侍卫长去安排了. 时光弹指而过,十月末,北地飘起大雪。 这两个月,雍国并不太平,南方爆发了一场小小的流民之乱。地方官匪勾结,上欺下瞒,迫得流民起事。几番战役后,无人收敛的尸体堆在江河边,臭不可闻,还引发了瘟疫。 消息最后瞒不住,以一纸急报送至朝廷。皇帝勃然大怒,迅速派出兵部将领前去平乱。 陆鸢鸢在宫里收到消息的时候,动乱已经平息了,地方官被杀 了一批。幸运的是,今年提早下雪,天气变冷,有效地遏止了疾病传播,所以,最麻烦的瘟疫也很快得到了控制。 陆鸢鸢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当燕国公主那会儿,从来没听人提起过这次流民之乱。看来,这件事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个小波荡而已,并未影响到雍国昌隆的国运。 事件平息后,皇帝似乎认为,今年初雪提前都是老祖宗在天之灵、保佑雍国的缘故,便决定在十一月初,带着老婆孩子前往宗庙祭祖。 八月中旬开始,陆鸢鸢就没有见过越鸿了。难得有一个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毕竟,原主的这具身体衰弱得比她预计的还快。和越鸿见面的机会是见一次少一次,她得抓紧了。 雍国皇族的宗庙就坐落在洛水旁,常年由精兵把守,肃穆幽静。 祭祖当天,一行人在兵马护送下,无惊无险地抵达了宗庙。 在没有除妖副本介入的时候,凡人界还是很安全的。 冗长的祭祖仪式从卯时末持续到午时,才暂时告一段落。宗庙里备好了斋饭,众人可以先回各自的禅房休息,等待下午的仪式。 陆鸢鸢所在的禅房正对着一个白雪皑皑的庭院。一推开门,她便看见窗边有个黑影往里藏了藏。 陆鸢鸢咳了一声,示意进忠赶快掩上门。 小怪物已经跟着她在皇宫里待了几个月了,好不容易才盼来一次出宫的机会。然而,这回情况特殊,不同于郊游,她很难离队自由活动。所以,能否找到合适又稳妥的机会放走这小怪物,陆鸢鸢也不敢打包票。 所以,她只是把它悄悄地藏在自己的马车和禅房里。如果有机会,就实行放生大计,没机会就算了。 禅房布置得简洁而雅致,烧了几个火盆取暖,没有椅子,干净的地板上放着蒲团和矮桌。陆鸢鸢拖动蒲团,挑了一个能晒到阳光的位置坐下。 金灿灿的太阳透过窗格子,照在地上,她的身体也暖洋洋的。 宫人送来了斋饭和水果。陆鸢鸢早饭吃多了,这个时辰还不饿,沈公公殷勤地给她剥着水果。 持续了一整个早上的繁琐仪式,弄得陆鸢鸢昏昏欲睡。在禅房待着,暂时也无事可做,嗅到清新的橘子香气,陆鸢鸢心血来潮,让沈公公在禅房的储物木柜里找了找,还真的有针线盒。她盘起腿,背靠墙壁,指腹搓了搓细细的麻绳,不一会儿,又扎了一盏小橘子灯。 一回生两回熟。这次的作品,看起来竟比之前胡乱做的那盏要完美和饱满一点。 陆鸢鸢托腮。 这玩意儿做得再好也保存不了,只是打发时间的一次性消遣,也没有实际用处。但,就是这么无聊的事情有了进步,她居然也很开心。 看来,她也是个容易满足的无聊人。 沈公公弯腰细看,赞不绝口:“公主殿下,您的手可真巧啊!” 那语气,真诚得仿佛在鉴赏梵高的大作。 陆鸢鸢笑了笑,将小橘子灯放到窗台上,突然察觉到,有两道目光正盯着自己。 小怪物抱着膝,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金绿色的眼睛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但不等她识别出它的意图,它已垂下了脑袋,藏好心情。 在身边养了快半年,她也没有克扣它的伙食,这小怪物却完全没有长大变高,蜷起来还是那么小的一团。 她和它的距离,也始终是这般,不近不远。 陆鸢鸢侧过脸看它,若有所思。 空气安静了片刻。 一片黑影无声地降落在她和它之间的蒲团上。 小怪物抬起头,后颈瘦削的骨头好似要突破皮肉扎出来。 蒲团上放着那盏小橘子灯。 陆鸢鸢收回手来,笑眯眯道:“送你,拿去玩吧。” 小怪物抱着膝,手指微动,没吭声,复又盯着地上的东西。 这时,禅房的门窗纸上浮现出一个人影。两下敲门声后,她听见了国师弟子恭恭敬敬的声音:“公主殿下,皇上有令,请您来国师的禅房一趟。” 陆鸢鸢不明所以,想了想,对沈公公耳语了两句,还是依言去了国师的禅房。 国师已在房中等候,一看到她出现,便请她落座,开门见山地道明了目的。 原来,因为这半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还三番四次遇到意外,所以,皇帝特意吩咐国师在祭祖中间的休息时间,给她安排一套祈福添寿的仪式。 陆鸢鸢:“……”这算是开小灶吗? 之前,这国师就亲口说过,他会为皇帝排忧解难、祈请寿福。但实际上,凡人的寿元都有定数,几乎没有后天手段可以延长。除非是走了狗屎运,成为修仙界的一员吧。 国师是从修仙界来的,应该很清楚,所谓的祈福添寿都是无用功。 不过,这家伙现在好歹是在给雍国皇帝打工,为雇主一家提供情绪价值是他的工作之一,也不方便扫皇帝的兴吧。 陆鸢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装成什么也不懂的凡人公主,配合了他。 这套祈福流程比祭祖要简单多了。国师先是用银剪子剪下了她一缕发丝,让她念诵了一段符文。随即,他命令弟子用红绳绑好这束头发,与符纸、一块雕刻了文殊公主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的木牌一起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陆鸢鸢活动了一下脖子,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个木牌,微微一怔。 这颇为精致的木牌,居然也是用杨木做的。 杨木,是木料里最招鬼的阴木。 一瞬间,陆鸢鸢的大脑里闪过了好些画面——公主庙中的阵法和杨木雕像、皇陵里吓退邪祟的骨灰…… 疑惑积累至今,水满而溢,陆鸢鸢突然开口:“我有一疑,不知国师可否为我解答?” 国师一挑眉,示意弟子先拿着东西退出去,才恭敬地拱了拱手:“公主请说。” “我想知道,那块木牌为什么要用杨木来雕刻?”陆鸢鸢停顿了下:“我在书上读过,杨木可是最招鬼的木头,用它来给我祈福,不会不吉利吗?” 公主庙、杨木雕像和皇陵里的骨灰,都是原主死后才有的,她总不能未卜先知,拿它们出来举例。这个木牌,就是现成最好的切入口。 国师不慌不忙地说:“公主着实博学多才。没错,杨木确实是阴木之最,天地之间,唯有此物与公主最为相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您的八字阴盛阳衰,五行缺火,在命相中,犹如冥府神女入凡。这样万中无一的体质和命格,只有阴木才可承载,也只有阴木才能滋养您的魂元。” 陆鸢鸢愣住了。 也就是说,环绕在原主身上的种种异象,都和原主的体质有关? 玄之又玄的“体质命格说”,可以说是修仙小说里写烂了的套路。看来《魅仙缘》也不能免俗。 作为一个看过很多修仙小说的人,陆鸢鸢倒没有对国师抛出来的解释感到很吃惊。 在《魅仙缘》的设定里,确实有人分阴命和阳命的说法。极阴命者,格外容易受到邪祟垂涎,也就是俗称的易撞邪体质——当然,这是很罕见的体质。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偏向并不极端,就像PH值一样,在合理范围内有一定偏差是很正常的,并不会影响到正常生活。 让陆鸢鸢感到奇怪的是,原主的情况似乎非常特殊。 按照国师所说,原主命格阴盛阳衰,本应是最吸引邪祟的体质。可她死后,百姓却会自发地去公主庙拜她,祈求辟邪之效。原主的骨灰也可以吓退凶神恶煞的妖怪…… 难道是因为阴过头了,反而成就了以毒攻毒的效果? 所以,文殊公主的身体才这么孱弱,寿命才这么短么? 这国师居然对这些东西了解这么深……果然,被淘汰到凡人界前,他就是个搞偏门的吧。 陆鸢鸢拧眉,脑筋飞速转动。 燕国公主的生辰八字,和越奉珠并无雷同之处。那么,为什么在副本【食婴】里,当时附身在燕国公主身上的她,血也可以灼伤BOSS的喉咙和脸? 不,不对。 从表面上看,燕国公主的血和文殊公主的骨灰,都曾逼退邪祟。但二者的威力可差远了。 那会儿,那只妖怪咬了她的喉咙,喝了她的血,还被她沾血的手掌摸了脸,但都很快恢复了,还马上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 碰上文殊公主的骨灰,它的反应则大不相同。尤其是,当时大部分的骨灰都是洒在陆鸢鸢头上的,并没有直接接触到它,它仍被吓破了胆,消失了许久才回来。 非要打个比喻的话,二者的威力区别,就像是水上乐园的人造浪和大海的海浪。 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两个角色,究竟有何关联? 陆鸢 鸢的手指扣紧膝盖上的衣裳。蓦地,在重重乱麻中,抓到了一根线头。 她想起来了! 重生之初,她好几次都差点魂飞天外,必须靠着触碰这个世界的备选男主,才能将魂魄钉死在身体里。系统那时就告诫她,从结果上说,她属于夺舍了燕国公主的身体,就跟邪祟夺舍活人一样。导致这副身体阴气过盛,魂魄不稳,还很容易被邪祟盯上。 后来去到蜀山,结出金丹,她才不再时时刻刻被当成盘中餐。 只是,体质是不会因为她修仙而改变的。修仙,只是给这具身体加了一层安全的外罩,让她的魂魄能安稳待在里面,邪祟也不敢再随意侵犯她。 但本质上,她后来的身体,和此刻的文殊公主,应该是体质相似的同一路人。 陆鸢鸢深吸口气,用手沾了点茶水,在地上写下一行生辰八字,紧紧盯着国师:“国师,你看看这个八字,能看出什么来吗?” 国师摇了摇头:“公主殿下,命格之说,需要综合许多东西来看,不是光看八字就能确定的。臣当初判断公主的体质,不也是以灵力探索公主的丹田之位许久,才最终确认的吗?” 陆鸢鸢微微一咬下唇,指腹相搓,搓干茶水。想了想,她试探道:“国师,我听说凡人修仙后,身体会好很多,那像我这样的体质,如果遇到仙缘,我可以修仙吗?” 国师凝视她许久,才摇头,正色道:“公主殿下,邪极则无法修仙。” 果然是这样。 文殊公主的体质注定和仙途无缘。 而她后来却可以用燕国公主的身体加入蜀山修仙,足以证明她后面那具身体,就算同为阴命,也没有文殊公主那么极端。所以,碰到邪祟来袭、以毒攻毒时,也只能抵挡一会儿。 这时,禅房外出现了沈公公的身影,二人的话题就此暂停了下来。 陆鸢鸢点点头,示意沈公公可以进来。 沈公公小步来到她身旁,俯身耳语:“公主,奴婢已依您的吩咐,将三皇孙殿下请来了。” 国师见状,很识趣地欠了欠身:“恭送公主殿下。” 两名宫人为陆鸢鸢披上了一件枣红色的兽裘披风。一走出禅房,冷冽的寒风迎面拂来。 沈公公搀住她,步下台阶:“公主,雪地可滑了,您可一定要当心。” 刚才,陆鸢鸢让沈公公去把越鸿叫出来,请到了宗庙后方的山地上。 穿过后门与宫墙,是银装素裹的浩大天地。远远地,陆鸢鸢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雪地上等她。 听到脚步声,越鸿转过头来。 他看见姑姑冲他招了招手。她面带微笑,脸庞比霜雪更苍白,好似随时会变成一片在阳光下融化的雪。 越鸿抿了抿唇,心情无端有些沉重,冲她跑来:“姑姑,你找我什么事?” 陆鸢鸢捏了捏他的脸颊肉,笑道:“当然是有正事找你,还记得我上次答应你的事吗?” 越鸿的唇边缭绕着一团薄薄的雾气:“当然记得。” “那你仔细看着,千万别眨眼。” 陆鸢鸢二指点唇,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只见在二人视线尽头那片林子里,进忠牵着一匹高大强壮的枣马走了出来。枣马身边,还跟着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没有系缰绳,性子也活泼调皮,轻松地跃过栅栏,撒开四蹄,跑了过来。它通体纯黑,黑得发亮,步子灵活矫健,身形比一般小马驹都高大。 越鸿一呆,意识到这是送给他的礼物,瞬间两眼放光,快步迎了上去。 而陆鸢鸢,在看清楚小马驹的模样后,也呆了呆。 最开始,她并没有想过送小马给越鸿。只是在选马的时候,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匹枣色母马,它皮毛油光水滑,双目有神,矫健神骏,腹中还有小马驹,近日便要下崽子了。 如果把小马驹送给越鸿,是不是更适合他如今的年纪,也更有陪伴的意义? 抱着这样的念头,陆鸢鸢拍板买下了这匹枣马。说来也是巧合,就在数日前,这匹枣马便生产了。今天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匹小马驹。 它竟然不随母亲的颜色,皮毛是纯黑色的。 陆鸢鸢:“……” 在若干年后,重生的她第一次见到越鸿,他不就是骑着一匹黑马带她回营的吗? 难不成,少年越鸿骑的黑马,就是她现在送给他的这匹小马驹? 这是什么缘分! 那厢,越鸿已经跑到了小马驹跟前,他喘着气,兴奋得不得了,抱住小马驹的头,轻轻地抓了它的鬃毛两下。 小马驹仿佛有灵性一样,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 陆鸢鸢回过神来。看到这小子这么开心,她也很高兴,走上前去,问道:“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谢谢姑姑!”越鸿摸了又摸,眼睛都不舍得从小马驹身上挪开。半晌,他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收回,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姑姑,我还想去那边看看那匹枣马。” 陆鸢鸢含笑道:“去吧,这两匹马都是你的。” 越鸿雀跃地跳了一跳。 陆鸢鸢站在原地,目送着越鸿跑向林子。远处的进忠察觉到他的意图,满脸笑容地牵着枣马,走了过来,嘴里还说着什么。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懵了懵,马上打开系统面板,发现转生花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白光,犹如在水中被轻柔地涤荡,蓝色的花瓣正在慢慢变淡! 陆鸢鸢:“……!!!” 转生花变色了! 这代表她的任务进入倒计时,即将要离开文殊公主的身体了! 按照本来的设想,她应该会在这具身体里待到差不过嗝屁了才回去。但现在,一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结束了,文殊公主的身体看起来还能苟一段日子。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魂魄一离开,真正的文殊公主本尊就会回来? 等那个爱挥鞭子打人的文殊公主回来,那只小怪物恐怕就逃不出她的魔掌了。 大事不妙,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必须趁着自己还能控制这具身体,马上放走那只小怪物! 没时间和越鸿道别了,陆鸢鸢急忙拽住沈公公:“快,我们马上回去!” 第86章 陆鸢鸢跑得飞快,唯恐下一秒就会嗖一声被传送走。 好在,回到禅房门口时,转生花只有一片花瓣变白了,其它花瓣的变色尚在酝酿中。看来,剩余时间比她想象的要充裕一点儿。 门一打开,屋里的小怪物蓦然抬头,警觉地看了过来。 陆鸢鸢弯腰撑膝,喘着粗气:“快跟我走,我现在放你走。” 小怪物似乎愣了一下。 外面天寒地冻的,横竖还有时间,陆鸢鸢让沈公公从她随车携带的衣箱匣收拾一些御寒衣物,用毡布包起来,打结变成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她则解下自己的披风,麻利地抖开,将小怪物裹住,一把抱了起来。 它很瘦,轻飘飘的,抱起来并不吃力。 披风残余着暖香,劈头盖脑地蒙住视线。小怪物隔衣挣扎了几下,似乎很排斥贴在她怀中。 陆鸢鸢紧了紧手臂:“别动了,会被发现的。” 事发紧急,没空调度士兵护送了。好在,宗庙周遭并非荒无人烟的山岭,又正值万物枯寂的寒冬,不可能再遇到蟒蛇、熊罴这种威胁了,不会出问题。 沿路遇到的宫人,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冲她下跪行礼,不敢偷看她一眼,更不敢过问她要去哪里。 陆鸢鸢抱着小怪物,一阵风似的掠过众人。肌肤沁起潮热的温度,从衣裳内烘出热意。 也许是明白了她要带自己去哪里,披风内的小怪物不再乱动。它面无表情,耳朵离她的胸口很近,可以清楚地听见底下那颗器官微弱而坚定的响声。 怦咚,怦咚。 从宗庙偏僻的侧门出去,是一片广阔的雪地。上午还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灰沉了下来,雪花飞舞。 涉过雪地,便是一座密密层层的树林,银霜白雪缀在枝梢上,雪中小径通向远方无垠的群山。 陆鸢鸢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向树林,在雪上印下两串脚印,如同素白宣纸上不起眼的墨点。 来到树林外围,他们停了下来。从这儿回头看,恢弘的宗庙孤立在茫茫雪天里,显得那么地遥远和不真实。 陆鸢鸢将小怪物放到地上,接过沈公公怀里的包袱,塞到它手上:“你这次离开,就不要再回来找我了。好了,快走吧。” 说罢,她抬起手,往林子的方向推了它一下。 等小怪物走远了,她就摘下国师给的戒指。这样一来,镇妖圈便会失效,小怪物可以自行摘掉项圈,获得真正的自由。 谁知道,这时,一只黑瘦的手突然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袖子。 陆鸢鸢一顿,惊讶地看着它:“怎么了?” “……” 小怪物没有松手,执拗地攥住她的袖子,它飞快地看了一眼后面的沈公公,又垂眼,欲言又止。 陆鸢鸢意识到什么,蹲下来,与它平视:“你是走之前,有话要单独和我说么?” 小怪物复又抬头,望着她。薄薄的雪花落在它眼球上,化开了,它却眼也没眨一下。片刻后,颔首。 陆鸢鸢心里一动。 这小怪物,和她在同一屋檐下待了快半年,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现在马上要走了,她还真有点好奇,它最后想和她说什么。 反正镇妖圈还在,她并不担心小怪物会做对她不利的事。 沈公公拉起衣摆,为陆鸢鸢挡住飘在头上的雪花,劝道:“公主殿下,这雪是越下越大了,此地不宜久留呀!” “没关系,我再送它一段吧。”陆鸢鸢将解下的披风披回身上,对沈公公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沈公公只得停步在林子外,跺着脚取暖,看着她往林中走去。 ……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一切。靴子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 一直走到树林深处,完全看不到其它人影了,陆鸢鸢伸手反拉住小怪物:“走到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我们说话了,你想和我说什么?” 小怪物的手指动了动。 “嗯?”陆鸢鸢不明所以,再度蹲下来,试探道:“是很难开口的事情吗?你说说看,我可以给你想办——” 下一瞬,她神情冻结,声息掐灭在喉中。 一只黑瘦的手,犹如尖刀利刃,穿皮破肉,探进她的胸膛,贯穿了心脏。 暗红的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雪上。 分不清剧痛和凉意哪个先到来,视野在颠倒,等意识过来时,她已经倒在雪地上。 伤口太深了。血像泉水一样,咕噜噜地涌出来,染红数层衣衫,浸湿披风,到最后,身下的雪地冒出了热烟。 妖怪反弑其主,镇妖圈瞬间发出强烈的白光,急速收紧,绞杀妖物。然而,下一秒,那只还沾着鲜血的手,竟直直地抓住了脖环。用力一扯,将其生生捏断,丢在地上。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它竟已悄然拥有了摆脱控制的力量。 所谓受制,所谓顺从,皆为假象。 小怪物覆在她身上,唇抵住她的伤口,开始无所顾忌地啜饮鲜血。 不,不是饮血这么简单。 陆鸢鸢十指插入雪地里,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正在失血变冷的身体,逐渐热了起来。 有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入她的四肢百骸。严寒彻骨的雪地不存在了,她仿佛泡入了一汪温泉里,被虚幻的暖意缠绕着。但这股热流一直在升温,没有止境,很快,就成了酷刑一样的灼热。 与她的错愕、狼狈及痛苦相反,伏在她身上的小怪物正在往另一个方向变化。仿佛饮下琼丹玉露,它的身躯在舒展、变大,粗粝的外皮渐渐被有弹性的肌肤取代…… 陆鸢鸢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容器,一个用来过渡的炉鼎。某些邪肆的东西,正从小怪物身上渡到了她体内。 残酷的折磨降临,她如同被大火包围,肌肉里的阴|精水液尽数烤干,筋脉骨节咔咔挛缩,最终一切汇聚到了丹田的位置。腹部绞痛得她面庞扭曲,想尖叫出声,声带却紧紧缩皱,想叫也叫不出声。 这熟悉的感觉……这熟悉的感觉! 她绝不会记错,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次! 那是三年多以前,白鹤舟在浮屠谷坠落。在那个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她被一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压住。她可以摸到它身上粗糙的鳞,有冰冷的舌头钻入她唇中。那之后,她的身体就开始发热,腹中绞痛,几乎想撞墙死去。 那种感觉和此刻一模一样。只除了一点——当时压着她的东西,体型比此刻的小怪物大多了。 她在浮屠谷的山洞里遇到的,是长大后的它吗? 视线一点点地变得朦胧,在五脏六腑的痉挛中,她突然感觉到脖子有点痒,好像被什么东西搔到了,微微撑开眼皮。 是黑色的头发。 如今伏压在她身上的,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 他从她胸前慢慢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深邃秀美、雌雄莫辩的面容,唯独脖子上还残余着一些焦黑的皮肤。 这是一个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少年。 诡艳瘦削得无可复加的脸庞,唇瓣还沾着猩红的血。 他仔仔细细地伸舌,舔干净嘴角的血,目光冷冷地扫过垂死的她,没有一丝动容或怜悯。 当这张脸映入目光里,陆鸢鸢的大脑轰然欲炸。十指嵌入雪下污泥里,纷乱的记忆画面井喷而出,在眼前交错着。 …… “公主殿下,您的八字阴盛阳衰,五行缺火,在命相中,犹如冥府神女入凡。” “宿主,从逻辑上说,你夺舍了真正那位燕国公主的身体,这么阴的身体,在某些邪物眼中,是很滋补的美食。” …… “公主殿下,命格之说,需要综合许多东西来看,不是光看八字就能确定的。臣当初判断公主的体质,不也是以灵力探索公主的丹田之位许久,才最终确认的吗?” 国师微笑欠身,消散成齑粉,风一吹,置身的禅房幻化成了蜀山的洞府。 “陆鸢鸢,这位是我们蜀山丹青峰的大师姐,殷霄竹。” 那个人取下斗笠,信步而来,将她半拥在怀里,与她十指相扣。 “莫怕,把手给我,我先给你诊脉。” 灵力流入她腹部,停留了异样漫长的时间。 …… 陆鸢鸢浑身发抖,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被大蛇卷走、遇到熊袭,已经自由的小怪物却自发回到了她身边。她以为是他单纯好哄的缘故,殊不知他从未想过救她,不过是图她的血,她的命。 在蜀山认识殷霄竹后,对方就待她很好。白鹤舟将要坠毁时,他分明早已离去,最后却独自杀回船舱,将她带走。 紧接着,在那一夜,那只看不见脸的怪物就出现在山洞里了。在那只怪物身下,她经历了和此刻一模一样的火烧一样的痛苦。 她一直以为,殷霄竹那时虽然猜忌她,但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日子,还是有点在意她的生死,所以才逆流回来救她。她以为在山洞里,自己是倒霉透顶了才会遇到那只怪物。醒来后见到殷霄竹,她还傻不愣登地提醒对方要小心…… 像是一只已经被黄鼠狼架到火上烤了,差点活生生烧死,还担忧对方安危的鸡。 如今想来,那时,殷霄竹估计是想让她随着白鹤舟一起坠落,顺理成章地杀了她的。但很巧合,他突然间察觉到自己有了“需要”,而身边没有别的能帮他解决麻烦的人选——这麻烦一定与他的身世和形态有关。 正如此刻,饮下文殊公主的血的他,终于能从怪物形态中脱胎换骨,幻化出人形,如获新生。 如果她不是恰好有着和文殊公主相似的体质,如果她对他没有利用价值,恐怕早已稀里糊涂地成了浮屠谷下的亡魂。他绝不会改变主意,回来找她。 刀锋裹在蜜糖里,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继续往前倒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殷霄竹应该就已经筛选 出她是一个能用的工具人。 什么搬到他旁边去住、让她担任亲传弟子的仆役……都是因为,这样可以更方便地控制她这个工具人的动向,将她绑定在身边。 陆鸢鸢闭上眼,眼眶发热,牙关咬得咯咯响。 想取得一个人的信任,有示弱和示好两种方法。 要么是像小怪物一样,以弱者姿态祈求怜惜。 要么是像蜀山大师姐一样,是难以接近的强者,但只对某个人特殊。好比一只强大美丽的豹子,不搭理任何人的投喂,却允许你靠着它休息。时间一长,谁能控制住不飘飘然,不沾沾自喜。 而不管他用什么方式来获取她的信任,目的都是一样的。 如此大费周折,只是因为,她是个有利用价值的工具人。 同样的圈套,同一个人,她栽了两次。 骗子。 这般想着,那漫长而灼烈的酷刑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陆鸢鸢的身体冷了下来,心口那块尤其冷,空空地灌着风。模模糊糊中,她的意识开始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抽离出这具身体。 “转生花盛开进度100%,越鸿气息已搜集完成。宿主意识传输中……” …… 雪地上的女人睁着眼,眼中已经没了神采。 从宗庙带出来的包袱散在脚边,衣衫、盘缠……都被冷雪浸湿了。 殷霄竹没什么表情,随意抽起一件衣衫,突然瞥见,在这一团凌乱的布料中,夹杂了一抹鲜亮明快的色彩。 是那盏小橘子灯。 应该是方才收拾得太匆忙了,不小心把它卷到了衣裳里,一起塞进了包袱中。 她倒下时,身体压在包袱上,也压扁了这盏小橘子灯。 细绳断裂,橘皮散开,已经不成型了。 一个送的人没认真、收的人也不在乎的小玩意儿,还烂掉了。但蹲下来,看了片刻,殷霄竹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当他是小怪物时,要用细瘦的双手捧起它。而如今,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拢住它。 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成圈,收紧。小橘子灯勉强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只是,一松开手,它便再度散开了。 “……” 殷霄竹怔了一会儿,望着自己手指,仿佛也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何要这样做。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地上的血泊。他拢好衣裳,慢慢站起来,面色恢复了平静。 移开眼,他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尸首,一步步地朝着风雪深处走去。 第87章 “叮!恭喜宿主完成主线隐藏剧情【傀儡】。” 系统的提示音从上空传来,显得为不真实。陆鸢鸢哆嗦着,在朦胧中,感觉到有人靠近了自己,还伸臂将她抱了起来。 别人的气息一靠近,她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已下意识地拼命惊恐地踢蹬、挣扎、推拒。对方闷哼一声,好像被她打到了哪里。但他并没有松手,还稳着声音,一遍遍地安抚她:“别怕,没事了,是我……” 陆鸢鸢撑开颤抖的眼皮,柔和的光芒泻入了黑暗的世界。 她正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左手放在腹上,右手还拽住了对方的衣服,掌心汗涔涔的。她吸了口气,惊魂未定,脑子尚没转过弯儿来,本能地抬起左手,摸向心口。 没有伤口,没有流血。 绵软的肉下,是一颗完好无埙、尚在跳动的心脏。 陆鸢鸢的意识渐渐回笼,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她抬起眼,看见了一双绀青色的眼睛。 而低下眼,她还发现自己的左手原来一直死死捏着段阑生的手,指甲还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划出数道抓痕。 要死不死,她刚才不清醒,还将他的手也强行往上一带,叠罗汉一样,压到了自己的掌心和乳肉中间。 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拽着自己的手往胸上压,这只手微微僵硬。 修长的五指不自然地略微抬起,好像在尽可能地避免触碰她的身体。 懊悔、尴尬与难堪,排山倒海似的袭来,陆鸢鸢猛然醒悟,缩手退开。然而,她头还晕着,急着躲开,并没有稳住,差点滚到地上。 下一瞬,她被段阑生重新拉了回去。 陆鸢鸢知道自己不应该,可是,现在任何人与她亲密接触,她都会冒出大片鸡皮疙瘩,控制不住,一把推开了他:“你别碰我!” 还有谁像她一样,睁眼前刚被一个人杀死,睁眼后,就看见前世杀死自己的人? 段阑生终于顿住了,手停在半空,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鸢鸢心乱如麻,为了不被看出端倪,只能闭上眼,抱住脑袋:“我的意思是……我身上都是汗,你别碰我,我想沐浴。” 她能感觉到,段阑生的呼吸变得沉重,他的目光似乎也一直定在她头顶上。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出去唤了侍女进来. 用沐浴为借口,陆鸢鸢终于得到了独处空间。 她泡在浴桶中,热水没过了肩膀,皮肤烫得发红。但是,只有这样的温度,才能融化那片已经和她的皮肤冻结在一起的冰雪。 陆鸢鸢的睫毛沾着水蒸气,膝盖抵住心脏。 这段隐藏剧情实在太漫长,最终也太痛苦,但她并不后悔进入了它。 若非如此,她永远都会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货,是一个被卖了还在傻乎乎地帮别人数钱的蠢材。 从很早开始,她就隐隐感觉到殷霄竹对她有一种古怪强烈的独占欲。下蜀山之前,她发现殷霄竹的秘密后,他对她的态度更是愈发奇怪。而如今她已明白他的独占欲从何而来——他怎么能够容忍别人沾染他的所有物,抢走他的活命工具? 从相识开始全是谎言,对她的好,全都是血淋淋的欺骗、利用和计算。 熏着热蒸汽,陆鸢鸢的大脑近乎麻痹,指甲也不知不觉地嵌进掌心。 文殊公主是极致的阴命格,外放的鬼见愁,死了十年的骨灰都能镇妖辟邪。而她呢,就没有那么厉害了。只有皮肉深处的血液可辟邪。仿佛罐头食品,只看包装,邪祟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有点好吃的普通食物。唯有撕开盖子,才知道里面装着会伤害他们的东西。 在凡人界的时候,她没试过把血喷在妖怪身上。来到修仙界后,经常蹭段阑生的男主光环,每次任务都能有惊无险地完成。偶有受伤,也是隔空打牛式的魔法攻击内伤。种种因素加起来,导致了她现在才发现身体的秘密。 但这样的体质于她而言,只是鸡肋。毕竟,她总不能每次除妖任务都先自捅一刀用血喷妖怪。辟邪的持续效果又不长,这样下去,她得吃多少猪肝才治得好贫血? 但如果她和文殊公主的体质完全一样,或许就活不下来了。 陆鸢鸢死死咬着牙关,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她记得,殷霄竹杀文殊公主时,是穿心饮血,下手极其冷酷,用完就扔掉。而对她下手时,倒是温和一些,没有破开她的皮肉。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和文殊公主的体质有差别,还是因为殷霄竹已经长大了,所以换了种没那么粗暴的手法,她忍过了剧痛,侥幸没死。 但她现在可以肯定,只要殷霄竹有需要,他一定会再利用 她一次,杀她一次。 这一次,她还能挺得过去吗?还能侥幸不死吗? 就算不死,她也不想再承受第三次了,那过程太痛苦了。 陆鸢鸢后颈的骨脊凸起,将脸埋进了双臂之间,唇瓣神经质地动了动。 没关系。 没有人会真心对炮灰,没有人愿意拉炮灰一把,也没关系。 只要她永远不放弃自己,只要她永远努力地拉自己出火海,一定会想到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回到原时间线的这一天,陆鸢鸢泡在浴桶里,开始跟进自己落下的进度。 【食婴】的任务已告一段落,让她吃惊的是,雍国竟出现了一个和原著不符的情节转折——太子越歧因犯下不赦之罪被废,将在不日之内,被押到祖地受囚。 曾和太子形影不离的小若,则突然失踪了,没人看见她去了哪里。 这跳脱出原著的发展,更让陆鸢鸢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小若,很可能就是那个知道《魅仙缘》剧情的人。 她不清楚小若了解多少剧情,是原住民还是穿越女,总之,对方暂时从雍国消失了。 《魅仙缘》的凡人界大三角,一死一失踪一被废,就这样碎了个彻底。 任务一完成,他们就要回蜀山了。除了跟进剧情,陆鸢鸢利用在凡人界待着的最后一天,废寝忘食地制作傀儡人偶。 不错,系统承诺的傀儡材料包,已经送到了陆鸢鸢的面板背包里。 出发的前一天深夜,陆鸢鸢悄然离开皇宫,只身前往琅琊山深处,走入了某个隐蔽的山洞里。 制造傀儡的材料,是像橡皮泥一样的物质,可以随心所欲地捏出人偶的形状。 陆鸢鸢用剑挖了两个深坑,抖了抖储物戒,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偶并排放入坑底,说:“系统,给我转生花。” 话音刚落,散发着美丽白芒的转生花徐徐落入她手心。陆鸢鸢捏着花茎,鼓腮,朝着左边的人偶,往花蕊上吹了一口气。转生花飞快地转动起来,只听空气里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转生花化作一道白光,汇入了人偶的身体里。 随后,陆鸢鸢挪向右边,咬破指尖,往右侧人偶挤下三滴血。血液渗入人偶身体,蓦然发出诡异的红光,又迅速隐没。 埋好以后,陆鸢鸢开始按照挖坑顺序填土,撒上碎沙石,用脚踩得严严实实,直到看不出下面藏了东西。 左边的傀儡人偶,是她给越鸿重塑的身体。右边的傀儡人偶,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 这东西带到蜀山,她不放心,还是留在凡人界更好。 傀儡术有两种流派,一种夺舍活人的身体,另一种就是制造躯体。后者一听就更难,更高端。所以,系统严格控制了材料供应,根本不让她多做几个。 本来,按照计划,傀儡制作包的材料只能捏一个人偶。若干年后,越鸿在这具身体里苏醒,将会是少年人的模样。 但现在,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委屈一下越鸿,分一半材料给她用。 材料少一半,倒是不会影响越鸿的复活计划。只不过,他复活后,年纪和心智都会缩小一半,变成一个小孩。 傀儡术本来就是给活人用的,流程没有那么复杂。越鸿是因为死无全尸,需要借傀儡人偶复活,才成了特例。陆鸢鸢是活人,所以,她不需要什么额外道具。 别看这个人偶现在没有五官,做工也很粗糙。等她转移过来的那一天,这具人偶身体就会快速生长,变为血肉之躯,破土而出——唯一的要求是她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进行跳转。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 是壁虎断尾,金蝉脱壳的机会。 陆鸢鸢吮了吮指腹的血珠。 本来,她想着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在段阑生即将飞升时,公平地一报还一报。但原来,她还是太乐观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强烈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她极有可能根本等不到段阑生飞升那天,就会死在殷霄竹手里。 这两个人,欺骗她,伤害她,杀她。她凭什么宽恕?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段阑生她很熟悉,而殷霄竹……回想起来,小怪物被囚在文殊公主身边那段日子,段阑生已经是蜀山弟子了。要知道,《魅仙缘》明确写过,段阑生被收养时,蜀山宗主的女儿“殷霄竹”曾在众人面前替他说过好话。 也就是说,段阑生加入蜀山时,他见到的、他倾心的,应该是真正的蜀山大师姐,是尚未被掉包的原装货,真女人。 原装货被小怪物掉包,至少是文殊公主死后才发生的事情。 她也亲眼看到,小怪物吸了文殊公主的血后,获得自由,化成人形,其外表与现在的殷霄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另一边厢,堂堂蜀山宗主的女儿遭到掉包,蜀山上下却没有一个人发觉,这也说明,殷霄竹和原装大师姐的相貌,应该是一等一的相似,才会连亲生父亲都看不出来自己的女儿换了人。 那问题来了,殷霄竹是怎么知道原装大师姐长什么样子的? 这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就是殷霄竹在被文殊公主囚禁前,就已经见过原装大师姐,他专门照着对方的脸来变的。要么就是,他们二者有着兄妹、姐弟之类的亲缘关系。 蜀山宗主、宗主夫人都是人类,按理说,不可能生出一个怪物。但陆鸢鸢记得书里说过,蜀山宗主夫人怀孕时,曾被妖怪掳走,并死在了妖界。蜀山宗主只找回了一个女婴,就是后来的原装大师姐。 怪物,真假大师姐,一模一样的长相……秘密,很可能就藏在宗主夫人当年在妖界的经历里。 它或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了。 但是,这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殷霄竹是男人,这一点绝对经不起推敲和验证。 她或许没有力量杀死他,但想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只要将他的秘密曝光,所有人就会知道他是顶替了大师姐的妖人。 但是,她暂时不会曝光殷霄竹这个秘密。 因为在段阑生飞升前,她很可能随便哪天就会死在殷霄竹手里了。 所以,在毁掉殷霄竹之前,她要先将他物尽其用。 她要利用殷霄竹对她这个工具人的在意,让不受限制的他成为她这个受系统限制的穿书者的一把刀,成为她的嘴,她的手,她的足,去斩断段阑生飞升的青云路,让段阑生提前出局。 先解决一个,再解决下一个。 她不要再傻愣愣地对照前世,一报还一报了。 再卑鄙无耻、再不择手段的方法,她都愿意去试试。 只要快,抢在殷霄竹杀她之前,越快越好。 第88章 蜀山弟子离开雍国当天,皇帝以宫宴款待了众人。在那之前,陆鸢鸢私下找到三娘道了别。 小姑娘收到越鸿的死讯后,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知她要走,依依不舍。陆鸢鸢温言细语安抚她,但始终没有告诉她傀儡术的事儿。 傀儡术和人偶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稳妥。连越鸿的母亲谢贵妃,她也没透露一点风声。 挥别三娘,也到入宴时间了。 这场宫宴在花园举办。蜀山的修士来雍国后,就一直低调地假扮成侍卫或宫女,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以座上宾身份公开赴宴。 雍国特意为众人准备了入宴的服饰。宫廷着装跟蜀山宗袍完全是相反的风格,繁复讲究,里外足足有五六层。云锦裁衣,绫罗为裳,男子白玉带钩,女子环佩叮当。那精湛的缝绣工艺,拿到修仙界也属上上乘。 如今已贵为皇后的谢贵妃出席了这次宫宴,宴上皇帝一直拉着她的手。看起来,她已经稍微从丧子的打击中收拾好了悲痛。丈夫和腹中的胎儿应该给予了她很多力量。 宴上,宫人端来宫廷的莲花酒,把莲子泡入清酒里,闻着很香,陆鸢鸢也喝了两三杯。到宴席落下帷幕时,众人各自去换回来时的宗服。毕竟赴宴的衣裳虽好看,可拖着这一身行头上路并不方便。 幽静的宫苑一角,树荫在石地上拢合又散开。段阑生听见一阵敲门声时,刚解下外袍。 他回头:“谁?” “我。” 段阑生一怔,疾步走去开门。门扉一敞开,一个人就突然头重脚轻似的,往前一栽,额头顶住了他的胸口。同时扑入他鼻腔的,还有一阵暖暖的酒香。 段阑生喉结一动,抓住了她的肩,稳住她的身体:“你……鸢鸢?你喝醉了?” 陆鸢鸢的身体被他微微推开,头却还黏在他怀里,说话声也带了鼻音,闷闷的:“没有 ,我有事问你,我们进去说。” 后方是静悄悄的无人花园,一个陪她来的人也没有。段阑生一手揽住她,一手掩上门,带到窗下的美人椅上。 陆鸢鸢的步子有点不稳,迈过门槛,她主动伸臂抱住他的腰。 即便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她也很少这样对他。那只手环在他腰上,像一只轻软的蝴蝶落在他衣衫上。 他不想惊跑这只蝴蝶。 段阑生抱紧了她一些,扶着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怀里的少女大概醉了,反应有点迟缓,乖巧地窝在他怀里,没有丝毫抗拒——不像前天一样,醒来一看见他,就惊惧地伸手将他推开。 这么想着,段阑生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这么轻的力气,她就醒了,缓慢地眨了眨眼,和他对视。 段阑生如梦初醒,坐直身,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说:“你先待在这里,我去找人给你拿杯醒酒茶来。” 他正要起来,袖子就被紧紧抓住了:“等等,你坐回来,我有事和你说。” 她没使什么劲儿,不,确切来说是她都还没开始发力去拽他,段阑生就重新坐了回来:“什么事?” 陆鸢鸢撑着椅子,坐起来,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歉意:“前天醒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有点没分清现实和做梦,我是不是推了你一下?好像还踢了你几下。” 她抬起眼,手也攀上他的手臂,有点惴惴不安的模样:“你有没有生气?” 段阑生缓缓眨了一下眼。 原来,她醒来时那么惊惧排斥的眼神,并非因他而起,只是噩梦的延续。而且,她还特意来找他解释。 一刹那,在胸中酝酿了两日的阴郁、嗔怒、自我怀疑与惶然,皆一扫而空,欢喜在心底翻涌起浪潮。他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柔和,认真地说:“我不会生你的气。” 他听见怀中少女的喉咙咕哝了一声:“那、那就好,我怕你生气不理我。” 段阑生没答,给她捋了捋右脸的头发,注视着她:“那个噩梦,你现在还害怕吗?” 出乎意料,他突然有此一问。 陆鸢鸢的表情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滞。 这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不能让话题被岔开。 “噩梦是假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陆鸢鸢支起身体来,没有看他的眼睛,视线在他的胸膛和手臂上逡巡,手也跟着动了起来,担忧地问:“对了,我那天醒来,有没有打到你什么地方?你这些地方有没有疼?” 彼此一拉近,空气里的酒香也变得有些微不同,那是混合了体息的气味。段阑生的呼吸频率微微一变,身子动了动,似乎想握住她的手,谁知道陆鸢鸢因为身体前探太过,膝盖突然压空了,整个人往前一倒。好在,段阑生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一咕噜爬起来,缩到了椅子最里面,结巴着道:“你、你先出去等我,我那个松了。” “什么?” “就是那个……小衣带子。” 两两对视,段阑生终于明白过来,面容染上不易察觉的薄红,指节蜷缩,短促地“嗯”了一声,声音好像比平时要低哑一点:“那我先去外面守着,你有事就叫我。” “你顺便让人把我的宗服送来,我一并换了吧。” 段阑生应了一声,才出了门。他走得极快,姿态也不像平时那么从容。 房门关上,陆鸢鸢别开头,有些厌烦地用力搓了几下右脸。环顾四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椅子上放了一件云锦外袍,还有一些刚解下来的配饰。 干净的宗服则搭在屏风上。 陆鸢鸢盯了那些衣裳一会儿,才低头,拉开自己的袖子。她的小臂是湿的,一股浓郁的酒味涌了出来, 为了让自己身上有明显的酒气,她往袖里倒了三杯酒,多亏了这层层叠叠的宫装,即便中衣湿了,也没有洇湿外衣,让人发现。 她反思过,自己前天推开段阑生的反应太生硬,兴许会让他心有芥蒂。 今天这一趟,除了消除芥蒂,也是为了在他换衣途中进来,做一些事。 上辈子,段阑生和殷霄竹的关系是相当不错的。 他们既是互相信赖的“师姐弟”,也是投契的伙伴。她和段阑生结为道侣之后,这两人也还是会时不时一起出任务。段阑生在修炼上遇到难题,从不向她倾诉,而会与殷霄竹讨论,就像学霸遇到麻烦不会找学渣探讨一样。他们有一个她进入不了的世界。 到了这辈子,或许是因为她横插一脚,这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上辈子那般亲近。但她永远不会忘记,在浮屠谷底,危险来临的那一秒,段阑生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保护殷霄竹。而磨得两脚血泡的她,在那晚被湍急的河水冲走,差点淹死。 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也是淡淡的。 但这个结局证明,有些事情,不能光从表面看。 如今过了三四年,在段阑生的天平上,不知道她和殷霄竹的分量有没有变化。她也不在乎了。 如果这两个人是坚不可摧的联盟,她要离间他们。如果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她更要制造矛盾。最最重要的一步棋,就是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不满。 在明面上,她和殷霄竹就只有师姐与师妹、亲传弟子与仆役的联系,连劳动合同都没有签订过。比道侣、亲人这一类坚不可摧的关系差得远了。 这就是为什么殷霄竹要屈尊降贵,攻略她这个小人物的心。 他对她打感情牌,图谋变为她心里的第一顺位,皆是出于把她拴在身边的目的。以便在有需要时,可以直接取用她的生命。 所以,殷霄竹绝不可能忍受她这颗心的游离。 他不能忍受她的生命里,出现另外一个能威胁他第一顺位的位置的人,尤其是——当他认为这个人可以用名正言顺的手段将她抢走,而她也愿意时。 和段阑生当好朋友过家家,是不足以让殷霄竹猜忌与警惕的。 她必须让段阑生成为殷霄竹真正的眼中钉。 至于段阑生那边……如何破坏他对殷霄竹的印象,会有难度一点。她会采用更迂回的办法. 修士御剑,一日千里。由于陆鸢鸢有点没酒醒,怕她从剑上摔下来,段阑生全程是背着她的。 傍晚,所有人终于回到了阔别数月的修仙界,蜀山。一回来,齐怅和段阑生就需要去找宗主交代这个任务的事宜。陆鸢鸢一落到目的地,才打了个呵欠,做出刚醒来的模样。 段阑生屈膝,让她落地,黄莺很热心地主动过来搀着她,说:“师兄,你放心办自己的事吧,我不会让陆师姐晕在路上的。” 段阑生微一迟疑,似乎有话想和陆鸢鸢说,但最终没说,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我晚一点过来看你。” 陆鸢鸢笑了笑,目送那两道身影离开。黄莺拉着她,走向山门,远远地,两人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张望。 一看到陆鸢鸢,那人眼睛一亮,正是周雀。 她飞快跑下台阶,冲陆鸢鸢奔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可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抒发了一通思念好友的情绪后,黄莺好奇地问道:“对了,周师姐,我们不在蜀山 的这几个月,蜀山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周雀一顿,点头。 从她口中,陆鸢鸢得知了两件让人惊讶的事,并且,都发生在一个月前—— 其一,虚谷真人出关。 其二,水荏峰的麒麟灵兽发狂伤人,原因未明。好在,丹青峰大师姐殷霄竹恰好在场,两个外姓门生才幸免于难,大师姐自己倒是因此挂了彩,如今在养伤。 大师姐可以说是蜀山上下的白月光。大家不知不觉都围了上来,对第二个消息的反应也明显更大。 “什么?元君她伤重吗?人没事吧?” “可恶,水荏峰的麒麟居然也会发狂,我入宗这么久第一次知道。” “现在查明原因了吗?” …… 陆鸢鸢动了动指节,边听边思忖。 虚谷真人,就是殷霄竹那个懂傀儡术的朋友口中的“老不死”。白鹤舟坠落事故后,虚谷真人就闭关疗伤了,数年不曾出现在人前。 早先她就怀疑,虚谷真人就是因为对殷霄竹的性别起了疑心,才会被迫“闭关封嘴”的。 如今虚谷真人一出关,就轮到殷霄竹消失在人前。 这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在避其锋芒? 他是装的吧? 黄莺转过来,看着陆鸢鸢,忧心忡忡道:“对了,陆师姐,你从前不是元君的仆役吗?你一定很担心吧,我这就送你回去。” 陆鸢鸢回神,拉住她的手:“等等,我不回去了。” 这下,周雀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迎着二人的注视,陆鸢鸢一脸认真,说:“元君既然受伤了,更需要静养。我喝了酒,身上一股味儿,也不好闻,现在回去会给元君添麻烦的。” 周雀一听,也没往别的地方想,还赞同道:“还是你考虑得更周全!那你干脆先上我那儿休息一下,散散味吧。” 去到周雀那儿,她吃了点东西。周雀还慷慨地让出自己的床铺,让她休息。 而正如她根本没有喝醉一样,陆鸢鸢面墙侧卧,睁着眼,毫无睡意。 该来的总会来。然而,就像主动去玩蹦极的人很少会自己跳下去一样,她现在,就是在等踢她的那一脚来临。 她有种预感,不会等多久。 果不其然,才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就来了两个女修找她,说元君请她回去。 陆鸢鸢面色如常,重新整了整衣服,跟着她们回到丹青峰。 往日熟悉的屋宇映入眼帘,里面点着灯火,也开着门。明明是暖色灯光,却像个吃人的兽口。 陆鸢鸢来到门槛外,就止步了,望着地面,开口道:“元君,我回来了。” 里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抹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茶色的瞳眸映了燎燎烛火,落在她身上。 见陆鸢鸢像根木头一样站在门外,还盯着地面,殷霄竹停住脚步,声音倒是温柔:“怎么站得这么远,过来。” 陆鸢鸢的指甲攥入手心,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很轻的一声“啧”。对方似乎等不了她这么慢了,大步上前,牵起了她的手。 意识到他这是想像以前一样,将她抱到大腿上,陆鸢鸢的后颈汗毛倒竖,心脏感受到一丝寒冷的幻痛,她猛地一后退,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 伸出的手碰了个空,殷霄竹一怔,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这时,躲避他的人突然主动上前一步,抬起头,鼓着腮,一副觉得他不懂事的模样,数落道:“元君,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别胡闹了。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受伤了,你还是乖乖去床上躺着吧,抱着别人会加重伤势的吧。” 那丝异样没来得及在空气里发酵,就被搅散了。 殷霄竹若有所思,重复道:“一回来就听说我受伤了。” 顿了顿,他冷不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指腹有些凉:“那怎么现在才回家?” 陆鸢鸢低声道:“我喝了酒,怕你养伤,会不喜欢这味道。” 也许是信了她的说辞,殷霄竹没有追究她迟来的事,拉起她的手,往内殿走:“吃过东西了吗?” 第89章 陆鸢鸢强忍住挣脱他的手逃走的冲动,神色如常:“在周雀那里吃了几块点心。” 殷霄竹一顿,没说话,还是继续牵着她往里走。 三两步间,陆鸢鸢来到内殿。太阳已经下山,烛焰在灯盒里跳跃,只见桌案上放了五六个精致的盒子,堆成一座小山。扎盒子的丝带系得紧紧的,却挡不住酥香味的散逸,看包装,都是雪丸子,芝麻馅儿的小麻团这些她爱吃的东西。 这是一接到她要从凡人界回来的消息,就为她准备了她很久没吃的零嘴么? 穿进这个世界后,对她好的人不多,所以每收到一分,她都格外珍惜,格外想回报。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发现了真相,她此刻一定会被这番心意感动吧。 殷霄竹是她见过的城府最深的骗子,润物无声、无微不至地演戏,难怪骗得她团团转,让她一个人在那边自作多情。 陆鸢鸢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悄然紧握成了拳头。 愤怒和恨意如同深海下的火山,岩浆在翻涌,烧得噼里啪啦。而越是这样,她面上的神色就越显得惊喜。她无比自然地顺势抽回自己的手腕,快步走向桌案,捧起其中一个盒子:“这是沁芳阁的雪团子吧?我一闻到味儿就知道了。” 仿佛一个拆礼物的小孩子,欢快又雀跃,挨个盒子拆开查看。低头时,纤细得一只手就能握住的白皙后颈不经意地露了出来。 数月不曾出现的场景,让沉寂已久的屋子多出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息。 殷霄竹走上前来。他比她高许多,俯下身时,可以完全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和桌子之间。 察觉到后方有热源靠近,陆鸢鸢并没有回头,吁叹一声,换上哀怨委屈的口吻,嘟囔:“唉,早知道这里有雪团子等着我,我就不在周雀那儿吃东西了。现在,我的肚子胀得连喝口水都嫌饱,完全装不下这些好东西了。” 她停顿一息,就放下盒子,转过来,白净的面庞涌现出一丝懊悔:“哎,不对,先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元君,你还在养伤呢,不要老站着。” 她不由分说地伸手,抓住着他的小臂,把他拉向床榻的方向。 烛灯之下,一双影子相互交叠,涣散地投落在地。手指和他的小臂看似严丝合缝,亲密无间,却始终隔着一层衣袖,没有直接触碰到肌肤。 因他没有拒绝,陆鸢鸢顺利将他拉到床边,看着他坐下,自己也撩了撩裙摆,打算顺势坐到比床铺矮一点的脚踏上。 但臀还没沾到那儿,她的腰就被一双手臂搂住了,整个人被往上一提,趴到了他怀中。 由于在卧室,殷霄竹没有束发,只随意地穿着寝衣,衣襟微敞,露出锁骨。余光往下一扫,能看见彼此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一瞬间,陆鸢鸢浑身僵硬,唇瓣微一哆嗦。 仇恨可以促动她一往无前。但另一方面,知道这个人随时可能杀了她,也已经下手过两次,还要和他如此亲密地待在一起,就像是老鼠主动亲近蛇,是违背了原始本能的挑战。 怕被他察觉不自然,须得用尽力气去克制躯体的颤抖,尽量装得像以前。 于是,她顿了一下,就佯作不乐意地挣扎起来:“你!” 圈住她腰肢的手分外强势,以一种不会弄疼她、也绝对不让她挣脱的力度固定着她。半天过去了,她怎么挣动都爬不起来,看着倒像是主动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同时,因衣衫打滑与重力的影响,她的臀也在缓缓朝着他腿间滑去。 殷霄竹的眼神不由暗了暗,手臂收得更紧,不让她再动。 似乎接受了自己抵抗不了他的命运,怀里的少女停止挣动,雪颊生出两缕薄红,有点恼羞地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你是小孩子吗?别人不让你 做什么,你偏要做什么。” 很快,戳脸的手就被他整只握住了。 见她如此,殷霄竹非但没有不悦,心情似乎还好了些,懒洋洋道:“你不是担心我么?那我让你靠近些,亲自检查一下。” 怀里的人气呼呼地瞪着他:“歪理,你就是在欺负我酒力还没散掉,力气没你大。” “我没有。”殷霄竹略一停顿,勾了勾唇:“但我记得,你不喝酒的时候,力气好像也没我大吧。” 听到他这么说,他怀里的人好像是真的恼了,忍不住抬手,打了他的肩膀两下。 他重新抓住她的手,改口哄道:“好好好,我有。” 由于身体贴着,陆鸢鸢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胸膛传来轻微的震动。 他在闷笑。 直到现在,陆鸢鸢也不清楚殷霄竹小时候为什么会是怪物的模样,还怎么杀也杀不死。但现在,她感觉自己摸到的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而已。 她真想亲眼看看,藏在这片胸膛里的心脏,是不是漆黑的。 殷霄竹的心情彻底好了起来,终于松开了手。 然而,陆鸢鸢大脑里的警铃并未静止。 她不明白,为什么殷霄竹会允许她看他的伤口。 还记得,去凡人界前,她一夜间同时撞破了他蛇尾和性别的秘密。秉承着“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原则,她醒来后,曾经明里暗里地向他暗示,她不知道他是男人。 当时殷霄竹姑且信了,可放她出去前,还是咬了她一口,留下威胁的把柄。 莫非是他后来复盘,觉得她那会儿的反应太拙劣,多疑如他,想试探第二次? 瞬息之间,几个猜测与跟它们相匹配的临场应对方案就掠过了心间。但表面上,她还是作出一副关心又担忧的神情。 殷霄竹亲自捋起自己的衣袖,果然,他的手臂上缠着雪白的绷带,一直延伸至他的肩膀。 不是能看穿性别的部位。 看来是她想多了。 陆鸢鸢略微低下头,指尖在绷带上若即若离地碰了碰:“那你下次要小心一点。” 殷霄竹蹙了下眉。 虽然她一进门就不断追问他的身体状况,但有些地方,还是和以前有了不同。 她不再喋喋不休地叮嘱他这只手不能用力、问他换过药没有、提出喂他吃饭。 一切都太得体,太恰到好处,反而隐隐透着股疏远的冷淡。 殷霄竹若有所思,也不再说话。 陆鸢鸢转过身子,双腿踩在床下,穿上鞋子,突然,她弯腰的动作一停,摸了摸肚子,转了回来,眨巴着眼:“元君,我现在真觉得有点饿了。可我不想吃零嘴,现在这个时候,厨房里还有热食吗?我想吃面。” 在蜀山,有三餐定时的规矩。早已过了提供餐食的时辰,饭堂里当然什么也没有。不过,如果是宗主之女提出要求,那自然不在话下。 等殷霄竹吩咐了人,回到屋中时,就看见陆鸢鸢坐在床边的软脚垫上,上半身趴在他的被褥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面颊泛粉,发髻松懒,如含春海棠。 应该是因为旅途辛劳,酒气也没散,犯困了。 刚才,他确实看见她频繁地揉眼,眼睛也水汪汪的。 殷霄竹停了一下,步伐放轻,踱步至床边,从上方注视着她。 …… 他走进来时,陆鸢鸢就知道了。 她纹丝不动地趴着。等了片刻,意外地感觉到有只手在摸她的脸。像是不想吵醒她,对方用力很轻,拇指逐寸抚过她的颊边,有种爱怜的错觉。 陆鸢鸢没有挣扎。 虽然她完全没想到,殷霄竹会趁她睡着,摸她的脸。 如果情况允许,她真想睁眼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在欣赏自己的所有物,还是觉得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亦或是觉得她蠢得很可笑? 早晚要被屠宰的兔子,居然绕着猎人转,还在猎人面前睡觉,他很得意吧。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流连在自己颊边的手僵住了。 …… 她毫无防备地趴在自己前方,外衣的袖子铺散开来,压在手肘下。 殷霄竹的手指在她颊上划过,看她趴得辛苦,姿势别扭,正欲把她抱到床上去睡。在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掠过某处,发现她的里衣袖子,居然从外衣袖口里露了出来。 不是露出一角,而是掉出了一大截。 里衣是贴身衣物,女子脱下它,里面就只剩不足蔽体的小衣,男子脱下它,则变为赤膊。所以,里衣通常都会做得非常合身。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掉出来这么长一段的。 烛火明暗不定,焰心在墙上牵拉出一线细微的光。殷霄竹凝目,将这截里衣往外轻轻一扯。 这件里衣,是蜀山亲传弟子的制式。但很显然,并不是陆鸢鸢的衣服。看袖长和袖宽,定是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的里衣。 她穿的是别人的里衣。 就是由于尺寸不合,她特意把袖子往上卷了两折,才勉强合身。不过,也许是刚才动得太厉害,卷好的袖子还是松脱了,顺着她的小臂滑了下来,盖过了手腕。 殷霄竹的脸色骤然一变。 而就在这时,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她鼻腔里溢出了一声慵懒的轻哼,人还迷迷糊糊地闭着眼,但仿佛是一种印刻在本能里的习惯,她抬起手,覆住他放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仿佛露出肚皮向主人卖娇的猫咪:“……段阑生,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 这话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也是在撒娇。 没听见回应,她的眼皮慢慢一抖,睫羽上掀,隐约看清了坐在床边的人的轮廓。终于醒悟过来自己身在何方,潋滟的眸中闪过几分错愕,下一秒,她就松开了他的手,腰也立刻打直了:“元君?” 抬起头,一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美人面映入眼帘。 与他对视,陆鸢鸢撑着膝盖,懵了一下,似乎对自己半梦半醒时叫错人名的事并无印象。她搓搓脸,不确定地问:“元君,是面煮好了吗?” 第90章 房间中空气沉闷,犹如一个充满烛火在沉闷的空气里发出爆裂声。 针扎似的视线刺在自己身上,不可能毫无知觉,对上那双晦暗阴沉的眼,陆鸢鸢略感不安,低头,终于看见了自己袖下露出的那抹显眼的雪白。 她眼皮微颤,第一反应,竟是迅速地将双手藏到背后,仿佛一个被大人捉到在做坏事的早熟小孩,吞吞吐吐:“这,这是……其实……” “其实”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空气因而变得越发稀薄。这时,她的下颌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了:“‘其实’什么?” 殷霄竹淡淡地接了她的话,语气仿佛漫不经心。 但他的手却并不如此。不同于方才流连在她面上的温柔,这一次,他硬是将她的脸转了上来。 陆鸢鸢对上他那双茶色的眼眸。平日总让人想到千斛明珠,一寸秋波。而此刻,秋波却已冻成寒冰,冰下有暗流汹涌。 相触一瞬,陆鸢鸢就飞快地避过了他的目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雍国皇宫吃了酒,回房换衣裳时,一不小心穿错了阑生的衣服。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看得出她在努力地轻描淡写。 殷霄竹笑了一下,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原来是这样。可他的里衣,怎么会放在你的房间?”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气氛再度僵持住了。 “那个,那个……”陆鸢鸢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握住了他的手,从自己面颊上移开,含含糊糊地说了实话:“不是他的衣服放在我那,是我在他的房间换的衣服。这么羞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嘛,所以我一开始才不想告诉你的。” 说到这,她抬起眼来,噘了噘嘴:“但是,这也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吧。元君,你来评评理,我那时喝醉了,衣服不合身也愣是没反应过来。阑生可没喝酒,发现自己里衣被我穿了,也不提醒我一句,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他也得负一半责任。下次见了面,他要是敢拿这件事取笑我,我一定要狠狠地捏他的狐狸耳朵报仇。” 见她面上流露出了平日少见的娇态,殷霄竹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冷了几分。 果然,只是察觉到自己的东西有螺丝松动的迹象,他就不高兴了。 真讽刺,光瞧他这表情,不了解前情的外人,恐怕会以为他是一个抓到妻子偷人的罪证、头顶绿油油大草原的丈夫吧。 陆鸢鸢面上维持着期盼的神色,心中冷哂。 望着她的面庞,殷霄竹的胸膛轻微地起伏了一下,仿佛压抑了什 么下去,再开口时,口吻已如常:“你把这件里衣给我。” 陆鸢鸢怔住了:“为什么?我准备明天拿去还给他呢。” “你们非亲非故,里衣毕竟是贴身衣物,穿错了再还回去,徒增尴尬。烧掉这件衣服,我让人给他送件新的去。” 陆鸢鸢懵了懵,旋即摇头如拨浪鼓:“不成不成,这衣服还好好的,烧掉多浪费啊。” 顿了顿,她就轻哼一声,露出了恃宠生娇的姿态,说:“况且,别人不了解段阑生,我还能不了解他?他还跟我吃过同一碗饭呢,才不敢嫌弃这里衣是我穿过的。”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圈在她腕上的那只手突然收紧了。 “疼!”陆鸢鸢倒抽了一口气,酒气让人浮躁,她蹙了蹙眉,好像也被激起了一些委屈和生气,用力地抽回了手,说:“元君,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不代表我事事都要听你的。说到底,我和你不也是非亲非故吗?这是我和段阑生之间的事,你别操心那么多了行吗?我……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你有伤在身,早点歇下吧。我已经不饿了,先回去睡觉了。” 说罢,她揉着手腕,转身就跑出去了。 从她嫌自己管得太多开始,再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跑了,殷霄竹的脸色只能以铁青两个字来形容。 不多时,精致的灯盒被袖子一扫,在地上装成碎片。卧室这一角便彻底暗了下来. 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再也不可能听话了。 当殷霄竹感觉到自己牢牢掌控的工具人开始为了别人和他对着干,心在往外飘,而他偏又无法对她下手,矛盾的箭头,最终就会指向引诱她出逃的那个人。 这只是开始。 翌日清晨,陆鸢鸢很早就醒了。 昨日,被女修叫回来丹青峰时,陆鸢鸢已托了周雀帮她带话,让段阑生今天辰时去剑宗的药庐和她见一面,她有事情找他。 段阑生向来守时,宁早毋迟。约的是辰时,他一般辰时初就会来到见面地点。可陆鸢鸢这次并没 有守时赴约。 辰时末,她才慢悠悠地钻出被窝,开始洗漱。整理完毕,走出房间。 一看清外面的情景,陆鸢鸢就微微睁大眼。 殷霄竹素来不喜欢别人踏入他的地方,但今天,这个时候,院子里竟出现了几个年纪很小的女修,都候在殷霄竹的门外,有些担心地往屋中张望。 陆鸢鸢想了想,走上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元君的伤口裂开了,一只手包扎不便,正让人帮忙呢。”一个小女修愁眉苦脸地回答,瞅向陆鸢鸢的眼神涌现出几分控诉与不满:“陆师姐,你明明就住在元君旁边,都不知道她需要帮助的吗?” 蜀山的白月光果然魅力无穷。虽然这小女修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从表情完全能看出,对方是在谴责她,明明就在殷霄竹身边,占了许多人都眼红的位置,却没有在殷霄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非常失职。 “我真的不知道这事。”陆鸢鸢抿抿唇,转头望向屋中:“那现在怎么样了?” 小女修道:“应该已经止住血了。” “那就好。”陆鸢鸢松了口气,点点头,就与她们擦身而过,继续往外走去。 几个小女修都呆住了,嘴巴张得能吞鸡蛋。 目送着陆鸢鸢快要走出庭院,其中一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追上来道:“等、等等,陆师姐,元君伤口裂开了,你不进去看看吗?” “我有些正事要做。”陆鸢鸢歉疚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肩:“我想元君有你们在,一定会没事的。”. 来到剑宗的药庐时,段阑生果然已经等在那处了。 已经故意晾了他快一个小时,他看起来并没有不耐烦,身姿如松,立在树荫下,不知在想什么。 “段阑生——我来了!” 她快步跑过去,人未至,声先达。 停在段阑生跟前,她弯下腰,喘着粗气,双手合十,放到头顶,做了个求饶的手势:“对不起对不起,我早上有点事情耽搁了,迟到了。” 段阑生扶住她的手肘,见她额头都是汗,生出给她擦汗的念头:“下次不用这么急,迟到也无事。先进去歇一歇吧。” 陆鸢鸢说了声“好”,一进入药庐坐下,就打算把包袱拿出来,却听见段阑生说:“鸢鸢,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居然抢了她的开场白? 陆鸢鸢微觉意外,但不动声色,等他说话。 段阑生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递了过来。 陆鸢鸢一脸好奇:“什么?” 但她的双手始终放在膝上,没有主动去接。 段阑生见状,垂下绀青的眸子,打开盒盖,说:“你那天说自己做噩梦,吓醒了。这里面放了沉香和干菊花,还有一些安神助眠的药材,挂在床头,你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盒中放了一个香囊,外观是淡雅的青云纱材质,底下缀着流苏。随着盖子打开,沁人心脾的草药香气漾入空气里。 陆鸢鸢的手指紧了紧。 真想不到,她那天随口编的借口,竟然被人放在心上,记到现在。 如果是前世的她,早就感动坏了。 但现在她已经不会了。 对比出真知。由此可见,段阑生上辈子真的很厌恶她,他对朋友可比对妻子好多了。 不过,前世的他,心里多半并不认可她是自己的妻子,她只是一个卑鄙的、乘虚而入的小偷。 陆鸢鸢停顿了半秒,就用双手接过盒子,眼睛笑弯成一对月牙:“你太贴心了,我正想要这个,我一定会挂在床头,从今晚就开始用起来的。” 见她如此,段阑生的神色柔和:“好。” “对了,我叫你来,也是有东西要给你。”陆鸢鸢将盒子放到一旁,深吸口气,才将自己带来的包袱塞到了手中,目光微微闪躲:“是……是你的衣服。” 段阑生一怔,心跳微微加快,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自然是昨天就已经发现了。但她醉着的时候,他没有机会说,为此,他竟无耻而窃喜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私心,那就是,他并不是那么想让她把穿错的里衣换下来。 陆鸢鸢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那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换完衣服我就稀里糊涂睡着了。倒是你,你之后回房间就应该发现了吧,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段阑生说:“对不起。” “没说你错,就是抱怨两句。”说着说着,陆鸢鸢突然动作一停,仿佛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来:“糟了,要不你还是先把包袱给我吧。” “怎么了?” “我急着还给你,衣服还没洗过呢。毕竟是我穿过的,应该先给你洗一洗再还回去的。” 手中的包袱瞬间变得有些烫手,段阑生喉结一滑,听见自己说:“没关系,我自己洗就行。” “那好吧。”陆鸢鸢似乎没有太纠结这个细节,感慨道:“哎,还好不是穿错了别人的里衣,不然就尴尬死了。” 段阑生正要说话,就见眼前的少女突然伸手,轻轻一拍嘴巴,纠正了自己:“不对不对,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目光被她生动的神色吸引,段阑生不由自主地询问:“为什么?” “明知故问,如果在房间里换衣服的是别人,我才不会进去呢。因为是你,我才会进去的。”陆鸢鸢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笑得很甜:“因为——我们可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啊,就算在对方面前出糗也没关系,对吧。” 段阑生脸色微变,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放置在冰火两重天中,前半句话隐含的意思让他胸膛鼓噪,浮想联翩,后半句话便如当头泼了他一盆冰水,熄灭的柴火不甘地滋滋冒出白烟。 而牵动这条绳子的人,还无知无觉,天真地冲着他笑。 段阑生垂下眼,轻声地自言自语:“是,我们是最好的。” “哦,对 了,阑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帮我。” 段阑生睁眼,清凌凌的绀青色眼珠映出她靠近的身影。 他毫不迟疑道:“你说。”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是可以快速消肿祛瘀的?”陆鸢鸢拉住他的袖子,有点烦恼地问:“我想你帮我去找些外用的药,不是那种治严重外伤的,我想要那种……那种涂在皮肤上,就可以消肿消红印的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孰料,听了她的要求,段阑生并未一口答应下来。他眉尖微微一蹙,目光直落在她身上,口吻变得严肃:“你受伤了?是哪里不舒服?” 陆鸢鸢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你别担心,我没什么大事。” “那为什么……” 陆鸢鸢咬了一下唇:“原因暂时不好解释,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段阑生一顿:“那你伤在何处?我看看。” 陆鸢鸢移开眼神:“这个……也暂时不好告诉你。” 察觉到她什么都不肯透露,段阑生止住了询问,绀青色的眸子蒙上了淡淡的阴翳。 他放在膝上的食指轻轻一敲膝,略一沉吟,还是开始为她想起了办法:“在蜀山,丹药储藏最丰富的地方就是丹青峰,你在那里没有找到合适的药?” 陆鸢鸢点头,继而摇头,很是郁闷的样子:“丹青峰的伤药药性太强了,都是给伤筋动骨、头破血流的弟子用的。用在我身上属于杀鸡焉用牛刀。你也知道,轻微的皮肉伤修士可以自行疗愈,哪里需要多此一举地涂药,所以炼丹房已经好久没有炼过温和轻柔的外用药了。我想,应该要去蜀山外面才能找到我要的东西吧。” 段阑生并没有出声打断她的讲述。 虽然没有插话,但从他沉静的神情可以感觉到,他始终在认真地聆听,不曾有半秒的心不在焉。 陆鸢鸢苦恼地说:“本来这事儿也可以求助元君的,但元君最近在养伤,我不想让他费神。我身为仆役,这个时候,也不好随意离开蜀山。况且,比起别人,我还是更想找你,毕竟你守得住秘密,还是我在蜀山最信赖的人。” 说到这里,陆鸢鸢抬起黑漆漆的眼睛,说:“当然了,要是你很忙的话就算了。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觉得涂了药身上会舒服一点,没有也没关系。” 不出预料,听了她状若善解人意的话,段阑生一口答应了她:“我不忙,可以替你去找。” “谢谢你,阑生。”陆鸢鸢似乎犹豫了一下,就拉住他的袖子,靠近他耳边,说:“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可以快点。” “你……”段阑生视线落在她脸上,眸底掠过一抹忧虑,仿佛欲言又止。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逼问,只是告诉她:“你若是遇到难题,不要逞强,一定要告诉我。” 陆鸢鸢眨了眨眼:“任何事都可以找你吗?” 段阑生用肯定的语气说:“任何事都可以。” 陆鸢鸢翘了翘唇角,甜甜一笑:“和你当朋友,我真是三生有幸。放心,我要是自己解决不了,一定不会跟你客气的。” 她想把段阑生赶出蜀山,让他再也无法通过蜀山这条康庄大道一飞冲天。 为了做到这点,只凭殷霄竹对段阑生的厌恶是不够的。 不管怎么说,段阑生也是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光风霁月,风评甚佳,经过这些年,半妖血统的负面效应也早已消失了。 若没有正当理由,只为私人恩怨,就把这么一个完美无瑕的门生逐出蜀山,百分百会引发众怒。 别说是殷霄竹了,就算来的是蜀山宗主,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开除一个没犯错的门生。 殷霄竹此人,心机深沉,行事谨慎,还有个虚谷真人对他虎视眈眈,所以,他再怎么厌恶段阑生,应该也不会轻易地采取大动作。他完全可以先用物理隔离法,把段阑生赶到很远的地方出任务。 悟道飞升与方位是没关系的。只要段阑生一天还穿着蜀山的宗服,他就还是会跟着原文轨迹,平步青云。 她怎么能甘心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当然,如果慢慢磨下去,她相信殷霄竹最终还是会忍无可忍,赶走这颗眼中钉。但偏偏,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死亡和计划成功不知道哪个先来,她没有命等那么久了。 段阑生清清白白,没有罪名,就由她亲手捏造一个罪名。 蜀山宗规从严到松,细细罗列了许多。犯小错,顶多就是领一顿罚。她要让段阑生在蜀山再也待不下去,就要让他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栽个大跟头。 同时她还不能OOC自己的角色,又不能把恶意表露得太明显,这并不容易。 在蜀山,一旦触犯就严苛到要把弟子逐出门派的宗规不多,什么结交奸佞、反逆师门、杀害同门……都难以达成。除非她能给段阑生下蛊吧。 只有一条宗规,让她看到了成功的可能。 上辈子的她曾经因此成功地把段阑生从神坛上拉了下来。 那条宗规就是——犯淫戒。 在《魅仙缘》原著里,原主就是因为这条罪名被逐出宗门的。而前世的她,也是因为这条宗规差点沦落得和原主一个结局。只是在事发后,段阑生保下了她,她才得以留在蜀山继续修道,还成了他的道侣。 不得不说,就是因为段阑生的举动,前世的她一直陷在一种盲目自信的状态里。 拜托,那可是段阑生耶!他要是对她没意思,为什么和她结道侣?为什么不让蜀山替天行道,把她赶走,一了百了? 他肯定是因为没谈过恋爱,脸皮薄,欲望淡,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相处,才会天天都冷着张脸,不回应她的示好的吧。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坚不可摧。 直到被剑捅了个对穿的前一天,她都是这么认为的。 前世这么差的开局,她也成功得手过,足以证明在这方面,段阑生绝非无隙可乘。 而这一世,该如何利用前世的经验,在这条宗规上做文章,她已经有了头绪。 没错,段阑生对这一世的她并无男女情欲,那天,她在他怀里醒来,迷糊间将他的手压到自己胸上,他却全程避讳地将手指抬起来。但他也有弱点,那就是他蠢得真的把她当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今天让段阑生帮她找药这一出,实际上他答不答应都不重要。她只是要在段阑生的脑海里铺垫她需要涂药的模糊印象而已。 当然,他愿意帮忙是最好的。毕竟,段阑生越重视她这个好友,才越容易掉进她的圈套里啊. 这一天下来,陆鸢鸢都很有空,但她没有跟段阑生待一起太久,就以自己要回去歇息为借口,离开了药庐。 回到丹青峰,陆鸢鸢拐道去了藏书阁,找了个角落修炼,消磨时间到傍晚,才慢吞吞地踏着斜阳,回到了所住的地方。 白天的几个小女修已经不见踪影了,夕阳寂寥地洒在庭院里,为花花草草镀上一层胭脂色。殷霄竹的房间是黑漆漆的,但门并未关上。 陆鸢鸢在院子里踟蹰了一会儿,上前去敲了敲门:“元君,我有事找你,我可以进来吗?” 隔了一会儿,她听见一声有些虚弱的冷淡回应:“过来。” 步入内殿,她看见殷霄竹正穿着寝衣,散着发,靠坐在床上。没受伤的那只手还拿着一本书,书页卷了一半。陆鸢鸢飞快地瞄了他一眼,便垂下了头,一步步地挪到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放到枕边:“元君,我今天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还给你更好。” 那是一枚只有掌心那般大的翠色玉牌。 每一个外门弟子在成为仆役的第一天,都会从亲传弟子手中拿到此物。 从她进门开始就没有看他一眼,靠过来还是为了交还此物,殷霄竹的脸色已难看得厉害,微微直起身,定定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陆鸢鸢闷闷地说: “本来,仆役就是为了照顾亲传弟子而设的职位,因为外门弟子比较清闲,所以一般都是让外门弟子担任的。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外门弟子,不能像三年前一样时时刻刻候命了,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蜀山,帮不了忙,还会惹你生气。而且……就算是以前也是元君你照顾我比较多。我想,比我做得好的人还有很多吧,不如换个更好的人来。” “……” 也许是因为受伤了,殷霄竹的面色比平常还苍白许多,唇瓣却仍是水红色的,有种古怪的冶艳感,似嗔似怒。冷眼看她半晌,他伸手拿起了玉牌。 孰料,玉牌一被揭过去,陆鸢鸢的眼珠就瞪圆了,紧张而不舍的目光不自觉地锁定了他的手。 瞧见她这副小狗不舍得肉骨头的模样,本已怒极反笑、想将玉牌掷到墙上的他,动作就这样停住了,睨着她:“不是要还给我么?还一直盯着做什么?” “……” 下一刻,在那白玉一样的指下晃悠的玉牌,就被她猛地夺了回去。 生怕有人跟她抢似的,她红着脸,将玉牌塞回了衣服里。 很奇异地,殷霄竹的心情就这样好起来了,他哼笑一声:“下次还口是心非吗?” 一只小手轻轻地拉住他的手腕:“我再也不敢了。元君,你还生我的气吗?” 殷霄竹转过脸,朝向床里侧,冷淡道:“本来是很气的,你这么久才回来,已经拖到我不气了。”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陆鸢鸢眼睛一亮,似乎高兴起来了,人也凑近了一些:“元君,我不是故意现在才回来的,我就怕你还在生气,才出去躲了一天。我发誓,我以后都不会乱喝酒了,也不跟你吵架了。你理理我嘛。” 她不断给他灌着她最拿手的迷魂汤,闹呼呼的,倒有了几分以前的样子。 殷霄竹慢慢地将头转了过来,往床榻内侧移了移,说:“上来。” 陆鸢鸢踢掉鞋子,坐在床边,但没有躺过去,神色如常:“你伤口都裂开了,我怕压到你的手,我坐在这里就好了。” 这次,殷霄竹倒没有强求。室内灯光昏暗,陆鸢鸢坐在他一臂之隔的地方,离得近,她身上仿佛飘来一阵独特的幽香。目光下落,原来香气都来自于她腰上一个陌生的香囊。 看了片刻,他冷不丁开口:“为何突然生出交还玉牌的想法?你今天去了何处?” 陆鸢鸢忽略了前一个问题:“我哪里都没去啊,就在藏书阁待了一天。” 话音刚落,一只指骨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捏住了她腰上的香囊。殷霄竹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遮住了神色。但听语气,倒是温和:“这个香囊昨天还未见过你有,是谁给你的?” “这、这是我自己做的,我没让你见过而已。” 她故意磕绊了一下,果不其然,看见他的手蓦然收紧。 不止是手,殷霄竹的下颌也有一瞬绷紧。下一秒,香囊便被扯了下来,落到了他手中:“那就给我吧,当做赔罪礼物。” 陆鸢鸢的脸上明显出现了一丝犹豫:“啊……” “不能给我吗?”殷霄竹望着她,微微笑着,眼底依稀带了冷调的审视。 “能,当然能。” 陆鸢鸢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眼睁睁看着他把香囊拿走了,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突然视死如归地往前凑了凑:“元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但你要答应我,听了别生气。” 殷霄竹“唔”了一声。 “你是不是喜欢段阑生?” 殷霄竹怔住,面上闪过一丝荒谬,转头看来,却见陆鸢鸢并不是在开玩笑。她身体前倾,正一脸紧张地盯着他,仿佛他的态度对她很重要。 两厢对视,她似乎以为他没听明白自己的问题,小心翼翼地补充了句:“我指的是,那种喜欢。” 这个问题简直让人啼笑皆非。然而,一想到她为什么会好奇这个问题,殷霄竹的眉头就微微一蹙,神色冷了下去,干脆地吐出了三个字:“不喜欢。” 她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那你是不是讨厌他?” 殷霄竹不客气地说:“这是两个问题了。” 见他不配合,陆鸢鸢开始耍赖,可怜兮兮道:“别啊,元君,你就告诉我嘛。” 殷霄竹扯了扯嘴角:“那你希望我讨厌他,还是不讨厌他?” “我当然不希望你讨厌他啦,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她睁大了眼眸,认真地说:“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喜欢他。” 第92章 殷霄竹转眸看过来,起初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一刹那,陆鸢鸢内心涌上一丝不安,压在膝上的掌心悄然汗湿。 前面的话已经说出口,绝无可能再吃回去。况且,按她进门前的预想,还有一大堆试探的话没说出来,此时应该再进一步才对。然而,与他四目相触那刻,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今天应该到此为止。 电光火石间,陆鸢鸢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 她点到即止,十分自然地偏过头,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之前的话题往深处挖凿,目光在某处一定:“咦,这里怎么有本书?元君,这么黑的地方,你居然还在看书?当心看坏眼睛。我帮你把书拿走吧,免得你不留神压到书页。” 她探过身,伸手,将床铺里侧的书拿了过来,跳下床。 殷霄竹并没有阻止她。 陆鸢鸢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粘在自己背上。她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将书归置回书架上,再以“你好好休息”的理由,才离开了这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窜到了咽喉上方的心脏,在这一秒重重地落了地。 陆鸢鸢弯腰,深吸一口气。最终慢慢地背靠门扉,蹲了下来,用深长的呼吸来平复身体的颤意。 她弄这一出,既是为了从侧面表明自己不知道殷霄竹的性别,也可以让殷霄竹怀疑,她对段阑生的感情不一般,才会将他当成假想“情敌”。 但,似乎还是操之过急了。好在,并没有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能在早期就察觉到自己的不足,及时调整,对她来说,其实也未必是坏事。 陆鸢鸢用汗湿的手指使劲儿搓了搓脸颊。 她要更冷静,更谨慎。一定不要被恐惧压垮,打乱出牌的节奏. 这天以后,陆鸢鸢变得安分守己了起来,暂时不去殷霄竹面前试探敏感的话题。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下凡人界之前,她在丹青峰的生活节奏。 段阑生是一个行动力十足的人,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办妥了她所请求的事。 要知道,他在剑宗并不是闲人。虽然年纪比许多外门弟子都小,但修仙界不按年龄来论资排辈,只看实力。平日,只要不出任务,他就相当于剑宗的半个助教,有教习弟子的职责。 非要说的话,他其实比陆鸢鸢要忙得多。 所以,陆鸢鸢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按照上次说好的,段阑生在老地方——剑宗药庐等她赴约。 但陆鸢鸢再次迟到了。 确切来说,是失约了。 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药庐小径的尽头,才出现了一个丹青峰的小女修。 “陆师姐托我带话,说她今天突然有事来不了,见面时间推迟到明天,时间地点不变。还说,东西也明天再给她。” 小女修面颊微红,不敢直视段阑生的面容,姿态口吻倒是十分尊敬。只是,很显然,她也不知道话语中的“东西”代表什么,说到这儿,有点犹疑。 一息后,她头上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我知道了。” 一个人临时有事,更改约定时间,并不奇怪。 翌日,段阑生照样来到了药庐等候,却发现今天就像是昨日的重演,离约定时间过去一个时辰,陆鸢鸢仍未现身。 这一次,段阑生没有再继续等在这里,而是直接上了丹青峰。 从入宗以来,陆鸢 鸢就住在殷霄竹的寝室旁边,没有挪过窝。 段阑生来到院子外,看见两间寝室都关着门。 殷霄竹近日一直在养伤,鲜少见客,但这几天,似乎是其母亲宗主夫人的冥寿,所以,人去了剑宗。 因时辰尚早,陆鸢鸢的房间没点灯,无法通过光影辨别出里面是否有人。 段阑生径直走向她门口,抬手,“笃笃”敲了两下门:“鸢鸢,你在里面吗?” 里面突然传来了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像是有杯盏之类的东西掉落一地,很不寻常。 段阑生神色微变,指腹已触上了门扉:“你没事吧?” “……只是不小心弄掉了一些东西。你先去药庐等我,我马上过来。” 她回答了他。 确实是陆鸢鸢本人的声音。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隔了门说话,她的咬字好似伴随了很浅的喘息。 段阑生眉头微蹙,驻着没动:“我等你一起。” “你去药庐等我,元君快回来了,我不想元君问起我托你办的事。” 她如此坚持,段阑生只得照做。 回到药庐等了一会儿,陆鸢鸢就来了,她看起来一切正常,从面色到衣着都是。只有眼皮比平时粉一点,好像还有点肿。头发只用一条丝绦卷住,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段阑生垂眼,先将一盒装在玉色圆盒的膏药放到桌子上:“这是你要的东西。” 陆鸢鸢捧起药盒,感激地说:“谢谢你帮我走这一趟!还有,昨天真的对不起,我失约了。” 段阑生摇头,示意不打紧。他端详她的面色,冷不丁地开口:“鸢鸢,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咣”一下,她的手滑了一下,圆盒落到地上。 段阑生眉头蹙得更紧,先她一步,弯腰拾起盒子,递过去,眼睛不偏不倚地望着她。 陆鸢鸢将盒子塞入衣袖,打了个哈哈:“你别多想,我可是金丹修士呢,怎么会那么容易生病?我就是昨天早上在房间修炼,完了有些累,还很困,觉得自己那个状态不适合赴约。今天也是,真没什么大事。” 这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段阑生望着她:“只是这样?” 也看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 陆鸢鸢与他对视,镇定地点了点头。 段阑生面容稍霁:“那就好。若有麻烦,不要瞒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帮你。” 陆鸢鸢看了一眼天色,手撑在桌上,站起来:“放心,一定。对了,元君应该马上要回去了,我也不好在外面待太久,先走了。” 她一向都是风风火火的。但今天,很怪异的是,她刚站起来,双腿就突然发软了一下,双膝随之蓦然一弯。她脸色发白,始料未及,人就往前面的地板猛地栽了过去。 好在,段阑生反应很快,迅速起身,展臂捞住她的腰。 因为有外力来拦,她身体的倾斜方向从前变后,后退了一步,撞入了段阑生的怀抱里。但她两条腿似乎还是软的,人不往前扑倒了,却还是在往下坐。 段阑生的本意只是不让她摔倒,手臂没有严丝合缝地勒住她的身体,以至于留下了让她下滑的空隙。察觉到她根本无法自行站立,膝盖将要磕到地板时,他迅速收紧臂弯。 这么一勒,恰好勒在了她的肋部。 不,比肋部还要靠上。 绵软的云挤压着他的手腕。 但那不是云,他知道的。 段阑生的耳根烧了起来。而下一秒,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怀中的人竟仿佛过电了一样,身子发抖,脑袋后仰,手紧紧地反扣住他的腕,鼻腔不受控制地哼出了一道沙哑颤抖的鼻音,如哭似泣:“嗯——” 段阑生蓦地一顿。 旖旎的心思尽数消散。 他怀里的人同时僵住了。反应过来后,她仿佛懊恼尴尬至极,咬住了下唇,鸵鸟似的低下了头。 就这么停顿了一会儿,段阑生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很低。 “鸢鸢,你这两天究竟怎么了?” 第93章 不,细想下来,其实并不止这两天。 从她遮遮掩掩地向他索要消肿祛痕的外敷药开始,怪异的迹象就如同编织在丝帛中的鱼线,无法以肉眼看见,却能模模糊糊地触及。 段阑生手臂的肌肉无声无息地绷紧了。 寂静的空气一触即发,仿佛有两股力量在紧张地僵持。 陆鸢鸢蔫头耷脑,从黑发下露出的耳根红潮弥漫,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捏了捏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示意他放开:“好吧好吧,我说了,阑生,你让我坐下来,我慢慢说。” 她的主动让步,犹如给膨胀到快爆炸的气球放了气。 “……” 段阑生没有答话,似乎是怕一松手她就会跪在地上,他用腿勾着椅子脚,将椅子拖到她身后,让虚软的她坐下,自己才拉过另一把凳子坐下,盯着她,绀青色的眸子此时黑沉如暴雨来临前的天空:“你这两天,究竟在做什么?” 万万没想到,陆鸢鸢迎着他的注视,给出的仍是那个答案:“我真的没骗你,我是在修炼。” 段阑生脸色一冷,态度罕见地严厉:“什么功法,会让你连站也站不稳?” “我修炼的确实不是在蜀山教的功法。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雍国的时候,我曾经被困在坍塌的皇陵里?” 此事触及了一段他不愿回想的记忆,段阑生停了一下:“自然记得。” “我去追谢贵妃的时候,被那只妖怪偷袭,打了一场,最后被它捉到皇陵里。醒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谢贵妃和我被关在同一个囚室。谢贵妃手无缚鸡之力,那只妖怪杀我们两个,简直比砍瓜切菜还简单。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我们为什么可以活到越鸿带人挖开地道的时候么?”陆鸢鸢没有卖关子,一口气说了下去:“原因就是,我虽然没有打赢它,却也给它造成了一定伤害,还意外地闯进了它的神识里,在里面,我看见了一本秘籍。” 段阑生一怔:“神识里的秘籍?” “没错,就像你在它的神识里看见了《妙法莲华经》,从而推断出它下个目标就是谢贵妃一样。我也看见了它的记忆。那只妖怪一定是活了很多年,去过很多地方,它的记忆杂七杂八的,什么东西都有,我就是在里面看见了一本秘籍的残卷。这本书不像我们学过的任何一种仙功,当时我受了重创,人也不太清醒,模模糊糊地循着那几张残页走了一圈灵力,结果就发现,自己的灵力在极短时间内有了一次爆发,恢复速度也变快了。” 陆鸢鸢抬起头,续道 “只是,我从皇陵出来后,就好像梦醒了一样,在识海里的记忆变得很模糊。那本来就是残卷上的记载,再加上脱离了那个环境,我已经没法像在皇陵里一样顺畅地修炼了。不过,因为它帮了我的大忙,我心里放不下它,但又拿不准它能不能继续用,能不能变成一种稳定的修炼途径。所以,我将能记得的内容都默写出来,回到蜀山,打算给元君过目一下。” 段阑生听她这么说,面色从起初的错愕,逐渐变成了凝重。 陆鸢鸢摸了摸耳垂,说:“巧就巧在,元君看了残卷,说他曾在某本古籍里看过类似的功法,倒不算是邪魔歪道,只是,这书的修炼效果因人而异,我可能就是和它相融得太好了,所以才会有一点身体反应,休息一两日就好了。” 段阑生缓缓摇头:“此物来历不明,你确实不该再修习。若想让灵力增进,还有很多法子。” “我的天赋一般,怎么修炼都赶不上你们这些天才。我觉得这残卷一定是上天赐给我大难不死的礼物,我想变得厉害,越厉害越好。因为我不想有一天再看见我的朋友死在我面前,而我什么也做不了了。”陆鸢鸢捏紧拳头,沉默了一下。 但似乎不想气氛持续伤感下去,她吸了吸鼻子,很快换上轻松的语气:“再说了,这不 是有元君照看我吗?我修炼完以后,通常都会半昏不醒一段时间,他一直陪在我身边。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他早就看出来了。你要是担心,可以探一探。” 说罢,她将袖子拉起,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腕给她。 段阑生没有因她的插科打诨就被转移话题,他伸手把握她的腕,触摸下,确无异样。松开后,他望向她:“你把那几张残卷给我看看。” 陆鸢鸢面露难色,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行,我答应过元君,不能给第三个人看的。” 顿了一下,她拨了拨头发,继续说:“还有,我不是都说了吗?修炼的时候,元君会全程照看我的。难道在你心里,元君不值得信赖吗?” 说到最后,她的神色已经有点儿恼了。 俨然一副绝不允许别人说殷霄竹的坏话、质疑殷霄竹的小迷妹模样。 段阑生沉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行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又怕疼,又怕死。要是真有哪里不对劲,我第一个不干,也肯定会找你帮我。”陆鸢鸢抓住他的衣袖,晃了晃,说:“你记得替我保密,元君说了,这东西毕竟不是正经场合得来的,最好不要告诉别人。你若是遇到他的话,记得要装不知道。” 她又是保证又是恳求,段阑生终究没敌过她,还是垂下眼帘,覆盖住了那一丝忧虑与挣扎,沉声“嗯”了一下。 陆鸢鸢眨眨眼,拉起他的手,小指勾在一起,晃了晃:“那我们拉钩咯。” 自然,什么在皇陵里闯入妖怪的识海,识海里找到秘籍残卷……以及当着段阑生的面,腿软摔倒站不住的反应,全是诓骗他的。 在修仙界,正经的修炼功法,都主张让人清静修心。绝对不会在修炼后出现男欢女欲的身体反应。 段阑生很清楚这点,所以一开始看见她站不稳的反应,他显然起疑了。 好在,前面几年,她削尖脑袋去和段阑生做好朋友,也不算是白用功。至少现在,她在段阑生面前的信用极其优秀,他没有怀疑她前面在撒谎。 他的反应,完全符合她的预想。 如果在这之后,段阑生一方面得到了她“绝对没问题”的保证,但另一方面,却又一次一次地发现她身上出现了不该有的反应,而她却因为盲目地信赖殷霄竹,一直对此视而不见…… 那么,段阑生会怎么做呢? 按照她对段阑生为人的了解,当他察觉到更多不对时,一定会再次出手,阻止她继续修炼。 若她还是不听劝,一意孤行地继续修炼,他大概才会走第二步——从源头解决问题,和她一起去找殷霄竹问清楚这件事。 而她当然不会死不悔改。 因为让事情演变到第二步是会穿帮的。 所以,不能第一次就演过头,只能一点点地含蓄地暗示,在语焉不详中让疑点堆积。 慢慢地,她要让段阑生觉得,她最值得信赖、最能依靠的人就是他。因为她周围看似可信的人都有些奇怪和可疑——而这都会是她故意演给他看的,观众只有他一个。段阑生将永远不会有切实证据去验证自己的怀疑,也指控不了任何人。 如此一来,就不怕殷霄竹会早于他翻车了。 她要试出,段阑生将她这个朋友看重到什么程度。如果以她自己为饵,那么,在她陷入危险的情况下,他会不会因为觉得自己是她最可靠的人,就暂时撇下自己的原则,出手帮她一把。 如果他无法对她置之不理,那么,她就有了把握,能用“犯淫戒”这条宗规来设陷,一举将段阑生赶出蜀山. 药庐这次见面过后,陆鸢鸢如常地起居、作息,更没有在人前失态过,也没有再私下约见段阑生要药。 她告诫自己要有耐心,等待冷却时间。 一眨眼,回到蜀山就一个半月了,天气微微转凉之际,系统的捉妖副本【雪上梅】上线。 看到这个副本出现时,陆鸢鸢是有些意外的。因为在原著剧情里,这个副本内容比较简单,亮点在于它由小若和段阑生共同参与。 而她这个垂涎段阑生的炮灰女配,也会跟在队伍里做搅屎棍。 自从雍国太子倒台后,小若就带着一团疑云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迄今杳无音讯。 既然这个副本成功触发,就证明小若重新出现了。 第94章 上辈子,陆鸢鸢并没有触发过【雪上梅】这个副本。当然,那会儿的她没有绑定系统,所以,自然也没有意识到原著剧情是缺斤少两的。 现在想来,前世十有八九就是因为缺少了小若这个重要角色,副本入口才没有成功出现吧。 就像在玩积木叠叠高,虽然能一路垒上去。但中间缺漏太多,隔几行就少一块积木。砌得越高,越不稳当。量变引起质变,最终,整栋积木高楼都坍塌了,她也gameover了。 系统:“叮!主线初级副本【雪上梅】触发,请宿主在半小时内前去领取任务。” 陆鸢鸢:“……” 看来,这剧情触发是触发了,落实起来还是和原著有点区别的。 出于安全考虑,很多宗门任务都存在着让亲传弟子带队的不成文规定,免得全队都是萌新,踩坑一踩一个准。原著里,【雪上梅】带队的弟子就是段阑生。而她附身的原主会争取一切和段阑生共事的机会——当然,很多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最终,凭着强(死)大(皮)毅(赖)力(脸),原主成功挤进了任务里,占得一个席位,也为一路上和小若的各种无脑雌竞的行为埋下了伏笔。 这一世的她勤加修炼,够得上任务的准入门槛,居然可以直接跳过脚趾抓地的求加入过程,也是一种幸运了。 两日后,陆鸢鸢、段阑生、傅新光,以及两个年轻的弟子,抵达了修仙界一座名为定禅的边陲小城。 修仙界没有国界之分,之所以称这里为边陲,是因为它是离鬼界旧址最近的、成规模的城池。出了这座城,山沟沟里坐落着稀稀落落的几座村子。一路往西,便是灵宝秘境的地界了。 不过,一行人真正的目的地,不是定禅城,而是城西二十里的矮坡子村。 这个任务,说起来与傅新光也有点关系。 一个月前,傅新光的仆役何昭告假返乡探亲。 何昭的老家就在矮坡子村。他父亲早逝,亲人只剩母亲何氏与妹妹阿蕙。阿蕙下个月即将成亲,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回去送妹妹出嫁。 然而,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一次告假中途,何昭突然失踪了。 失踪前,何昭曾给傅新光回了一封信,描述了他回村之后的现状,还说自己发现了一些怪事,等他调查清楚,再告诉傅新光。 事情进行到这里,都还算正常。 但在这以后,何昭就再也没有第二封信寄来了。 傅新光给他写信,也都石沉大海。眼看已经超过一个月的期限,直觉对方出事了的傅新光向师门请命。这才有了众人的这次出行。 秋老虎来势汹汹。来到定禅时,烈日高悬,在阳光下站一会儿,就汗如雨下,众人商议后,决定先进城休整一下,用个 午膳,顺便打听一下消息——毕竟,何昭的失踪,很可能和他口中的怪事有关。 穿过圆拱状的厚重城门洞,人烟寥寥的街景在五人眼前铺展开来。这座城看起来颇为荒寂。 五人找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茶馆,在二楼窗边落座。 新弟子里面,一个名叫贾松的少年撩袍坐下,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这里给人的感觉真不舒服,死气沉沉的,修士都没几个。” 傅新光拿筷子敲了敲他的头,道:“那是因为这里离灵宝秘境太近了,风水差。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仙宗和世家都看不上这儿,当然见不到几个修士。” 在修仙界,自立门户的家族和宗派那可太多了。拿张地图过来,随便挑个地方砸一锤子,都能砸到一大片宗派和世家的根据地。 定禅是个例外。它离灵宝秘境和鬼界旧址太近了,灵气不足,麻烦有余。一旦有妖怪跑出来,定禅必定首当其冲。有修仙追求的人早就去别处追求理想了,留在这里的都是修仙界的普通人。 上一次,陆鸢鸢来到这么接近灵宝秘境的地方,已经是四年多前的事儿了。当时她也没有进入过这座城,只是乘坐白鹤舟,从它头上飞过了而已。 另一名新弟子是个名叫许娆的姑娘,鹅黄丝绦扎着双髻,容貌可人。她瞄了窗外一眼,跟发现新大陆一样,道:“瞧,刚一说起就看到了,你们看下面。”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空旷的街上,果然出现了两名负剑青年。从衣着配饰看不出所属师门,看样子都是散修。 贾松咋舌:“十成十是要去灵宝秘境的散修吧,真是勇气可嘉。” 修仙界每十年都会举行一次天材地宝大会,叫得上名字的仙宗,都会率领弟子一同进入灵宝秘境参加大会,说白了,就是有怪大家联合起来一起打,有宝物大家联合起来一起捡。 可在平时,也常有一些不怕死的散修,敌不住灵宝秘境的诱惑,自己偷偷跑进去。 而最后,这些人基本都有去无回。 定禅,就是进入灵宝秘境的最后一个补给地。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几人的谈话。小二端来茶点,殷勤地说:“几位客官,想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因为知道这里修士少,不想被当成猴子盯着,打草惊蛇,陆鸢鸢一行人都没穿宗袍,武器藏在储物戒里,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 陆鸢鸢随便点了几味小菜,合上菜谱,和众人对视一眼,就问:“对了,店家,最近这一带,你有听说过什么怪事吗?” 小二将擦桌子的布巾往肩上一甩:“怪事?嘿,还真有。” “是什么怪事?” “喏,从定禅的西城门出去,走上二十里,会看见一座村子,叫矮坡子村。”小二压低声音,从二楼露台望向了一个方向,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那儿最近可惨了,连续死了四个男人,还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死状还一个赛着一个惨烈。” 连死四个人? 陆鸢鸢怔住了,旁边的傅新光的脸色一变,暗暗捏紧拳,显然是联想到下落不明的何昭:“你知道他们分别姓甚名谁么?” “那我就不清楚了,应该都是矮坡子村的村民吧。” 陆鸢鸢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小二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以手背抵住嘴巴,以耸人听闻的语气道:“我听说啊,这四个人死得真的特别惨,找到尸体的时候脑袋全都跟身体分家了,人也泡在水里,肿得老高,你就说,恐怖不恐怖吧!” 陆鸢鸢思索起来。 由于没有上辈子可以参考,这次任务她也是第一次经历。不过,她已经做过很多任务,其中很多都是与主线剧情无关、无法得到提示的捉妖任务。这次的任务还有系统提示,她是一点也不担心能不能完成的。 只是,《魅仙缘》毕竟是一本女主视角的小说,只有小若在场的剧情才会被详写。这个副本的剧情是这样的,小若路过定禅,与阿蕙成了好朋友。数日后,听说她家中出事,便赶去探望她。而也是在这天,她恰好和段阑生在何昭家中重逢,开始了欢喜冤家的戏码。 然而众所周知,段阑生全身上下嘴最硬,硬得能夹核桃。共处了才几天,段阑生那张见了老婆也不说软话的嘴,就成功地把小若气跑了。 小若就此失踪,数日后,段阑生终于找到了妖怪的老巢,也在老巢里找到了被妖怪捉去的小花猫似的小若,两人重归于好。 从段阑生和小若分别,一直到他在BOSS的老巢发现小若,最关键的过程在原著里被一笔带过了。读者只知道段阑生气跑了小若,段阑生打完妖怪又找到了小若,但不知道中间到底是怎么衔接的。 因此,她在《魅仙缘》里找不到任务过程的原文片段参考,只得到了简要的文字测评。 系统判定该任务为简单任务,【遇险概率】和【死亡概率】都仅有1%。 这说明作恶的东西,要么不难对付,要么就是手上沾染血腥不多。 但如果小二没骗人,那这玩意儿短时间内杀掉这么多人,这凶残程度,已经不能只用凶厉来形容了。难道才几天时间,它就进化得这么快? 还有,目前四个受害人都是男人,感觉BOSS对这方面有点执着。可剧情里,被抓到老巢的小若却是女人…… 感觉有点——矛盾。 陆鸢鸢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一时没有注意小二。一抬眼,她才发现,小二正以一种仿佛说书先生期待看见听众反应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陆鸢鸢:“?” 小二:“……” 两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小二突然感觉到旁边有道凉飕飕的目光落在自己后脑勺上。他纳闷地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长得跟天仙似的那位公子正垂着眼饮茶,并没有看他。 怪了。 小二嘀咕,听见掌柜在楼下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儿偷懒太久,忙打了个哈哈,下楼去了。 想到生死不明的何昭,五人都没了说笑的心情,垫饱肚子,便再次出发。 因为不想打草惊蛇,快到矮坡子村时,几人就从剑上降落,收起了修士的装备。 站在山上远远看去,绿意盎然的山野中,坐落着一座静谧的村子。何昭在信里面写过,他的家很好找,就在矮坡子村南边的一棵大榕树下。 篱笆里,一个头戴巾帼的少女正在扫着地上的落叶。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她困惑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浅蜜色的娃娃脸,浓眉大眼,长得与何昭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眼角红肿未消,应该刚哭过。 望见几个陌生人,少女有些警觉,握紧扫帚:“你们是谁?” “你是何昭的妹妹阿蕙吗?” 问出这句话时,陆鸢鸢其实已经对答案有预感。 阿蕙呆住了:“你们是谁?” …… 何昭的家不大,是最寻常的村人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弥漫着一阵很淡的药味。在桌上还放了一顶没编织完的手工草帽。 一进门,陆鸢鸢就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但她并没有见到小若。 连根狐狸毛也没有。 副本分明已开启,小若却没有按时出现在任务里? 陆鸢鸢蹙了蹙眉,但她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勉强压下了疑虑。 虽然这么说很不吉利,但是,任务刚开头,她似乎已经嗅到了一种不妙的气息…… “请、请各位仙师用茶。” 进屋好一会儿,从得知他们身份开始就激动到双手发抖的阿蕙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给他们端上茶水,把椅子擦了又擦,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站在旁边,又扭头看了眼房间的方向:“兄长失踪后,母亲便一病不起,如今还卧病在床,我……” “不必惊扰到她。”傅新光用温和的声音说:“阿蕙,你直接喊我们的名字就行了,我们暂时不想在村子里暴露我们是蜀山的弟子。” “好、好,傅大哥,陆姐姐 ……”阿蕙依次喊了一圈,轮到段阑生,仿佛是觉得他如有天人之姿,太有距离感,阿蕙的声音陡然变小,称呼莫名也客气起来:“段公子。” 段阑生轻轻点头。 陆鸢鸢拉过阿蕙,没让她像木头一样杵着,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阿蕙的手有很多粗茧子,也很暖和。她抿抿唇,有点拘谨地坐下了。 傅新光顿了顿,有些艰涩地问:“阿蕙,我们听说村子里最近死了四个男人,里面可有你兄长……” 万幸,阿蕙摇了摇头,低声说:“死者另有其人。兄长只是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傅新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展开给她看:“这是何昭写给我的信,里面说他发现了奇怪的事,打算自己去调查一下,随后他就失踪了。阿蕙,你兄长有没有跟你提过,他要调查的‘怪事’是什么?” 出乎意料地,阿蕙点了点头:“有提过一两句。” “他怎么说的?” 阿蕙吸了口气,从头说起:“兄长这趟回来,是为我的婚事。婚期原本定在下月,母亲腿脚不好,他回来后,便出面替我四处采买婚礼要用的东西,附近的村子都去了个遍,也就得知,最近半年,好几座村子都有少女失踪,而且时间很规律,每隔十天失踪一个,许多失踪的,还都是即将出嫁、或者在送嫁路上的姑娘。” 少女失踪案? 陆鸢鸢几人都有些惊讶。 怎么阿蕙说的,跟前面小二说的,像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妖邪作祟事件? 要知道,妖怪一般都有自己的特定癖好。喜欢吃胎儿的,绝不会对老妪下手。说了要把猎物煎成八分熟的,绝不多一分少一分…… 而这里,小二口中是受害者全是男人,阿蕙口中的受害者全是女人。 小二所说的受害者都集中在一座村子里,尸体已经找到了。阿蕙描述的受害者则无规律地生活在各个地方,目前只是失踪。 岂止无规律,简直南辕北辙,完全找不到共同点。 说到伤心处,阿蕙忍不住低头抹起了眼泪。傅新光和许娆连忙安慰她:“阿蕙,你别自责,你兄长只是失踪,未必已经出事,他可是修士啊。” 虽然,只是一个菜鸟修士。 “是啊,阿蕙你别哭。”贾松明显不擅长安慰姑娘家,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有我们在,你兄长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喝你那杯喜酒的。” 阿蕙一听,泪水却落得更凶,慢慢摇了摇头。 贾松手足无措,有种闯祸了的感觉:“怎、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阿蕙抬起红肿的眼,眼泪泡得她的睫毛都粘在了一起:“兄长永远都喝不上这杯喜酒了。我的未婚夫婿,就在那四个被妖邪害死的人里面。” 话音刚落,只听“咚”一声,阿蕙家的大门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开了。 第95章 脆弱的柴门砰一声撞到墙上,砂砾洒落。一大群人闹哄哄地涌了进来,又哭又闹。 “阿蕙丫头!是不是你哥的师门来人了?” “仙师大人!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儿死得好惨啊!” …… 屋子里乱成一团,陆鸢鸢惊讶地循声看去,屋子里外来了约莫二十几人,都作村民打扮。其中,喊冤喊得最大声的是一男一女。 男人三十来岁,皮肤黝黑,腆着个大肚子,衣角打着补丁,大声嚷着要见“仙师”。 在他后方,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蓬头垢面,哭嚷不止,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村妇搀着,夹在中间,才不至于哭得瘫倒在地:“仙师,我儿死得太冤了!十里八乡谁不晓得我儿有出息又有善心,他不该死啊……” 阿蕙似乎与这妇人关系最亲近,上前拉了对方一把,难过地说:“您别这样,先起来吧。” 喧杂声、哭闹声、骂街声充斥着空气,场面一度混乱。傅新光起来控制场面:“各位误会了!我们只是何昭的朋友,路过此地,前来拜访。” 满屋声音突然按下暂停键。瘫在地上的妇人呆滞了一瞬,就拍着大腿,再次尖声嚎哭起来:“我苦命的儿啊!” …… 足足半盏茶时间,大家才把这伙伸冤的、看热闹的村民送出了门。屋子里已经变得一片狼藉。段阑生望着空下来的门,微微蹙眉:“刚才的一男一女是死者的家人?” 阿蕙点点头。 从阿蕙口中,众人得知,一进门就嚷着要见仙师的男子名叫曾大晏。妇人姓仝,大家都叫她仝大娘。这两人并不是夫妻,非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儿子都在这次的四个死者之中。 其中,仝大娘的儿子张茂就是阿蕙的未婚夫。怪不得阿蕙刚才会主动去扶仝大娘。 情况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复杂。 傅新光道:“阿蕙姑娘,我们还有些事想问你。” 这时,许娆从旁边飘上来,红着脸问:“阿蕙,这附近有没有可以擦身清洗的地方?我有些事……想去清洗一下。” 阿蕙连忙点头:“有的,净房就在后面。但要先自己去溪边打水,打完水可以去净房清洗。” 陆鸢鸢意识到什么,站起来说:“我陪你去吧。” 许娆丢来一个感激的眼神,用力点头。 矮坡子村的生活很原生态,距离最近的水源要步行二十分钟,穿过一条安静的树林小路。 许娆的月事来了。 阿蕙家的水缸里已经没多少水了,陆鸢鸢让许娆在净房里等待,拿了阿蕙家的两个木桶,就去了溪边打水。 装满水的木桶很重,再健壮的男子,也很难脸不红气不喘汗不出地走完全程。陆鸢鸢一手一个桶,却仿佛感受不到重量,步伐轻快地回到阿蕙家。 将水缸倒满,多出来一桶水正好可以给许娆清洗衣服。 阿蕙家的净房只是一间用木板搭起来的简陋小屋,许娆已经换了衣裳,裤子染红了一小块,见到陆鸢鸢回来,她松了口气:“多谢陆师姐。” 陆鸢鸢关好门,将木桶放下。 直到今年,她的月经也是几个月才来一次。这应该就是这具身体的特点吧,两辈子就这样,修仙前后都没有改变。除了月经间隔比别人久以外,她没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任何不同。现在想来,这个体质真的给她免了不少麻烦,姨妈来得少可太爽了。 太阳下山前的矮坡子村格外闷热,许娆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搓洗裤子,感慨道:“唉,怪不得我们寄来问何昭下落的信全没有回复了。你说阿蕙这么短时间就经历了兄长失踪和未婚夫惨死的双重打击,没心情去关注外界来信实在太正常了。” 陆鸢鸢双手抵在后背,靠在墙上,脑海里回想刚才的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话,思考着里面能否提炼出有效信息,应了声:“况且阿蕙的母亲也病倒了,她平时还要照顾母亲。” “是啊!我要是她,肯定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比她还消沉……”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微妙地感觉到什么,目光蓦地转向净房的门。随即,她神色一冷,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狠狠踹开大门。 这一脚非同小可。叫骂声、惨叫声……随着被踢开的大门爆发。一个鬼鬼祟祟地趴在门板上的男人被惯性撞飞出去,在地上翻滚数圈,嘴里“哎哟哎哟”地痛叫个不停,一手捂住鼻子,鼻血混着牙齿血,从指缝中淌出来。 陆鸢鸢走出净房的门,冷眼从上方看他。 此人身材瘦小,气质猥琐,小眼宽鼻,神色闪躲,还有点儿眼熟,正是今天跟着曾大晏一起闯入阿蕙家里的人之一。 许娆很快也夺门而出,一看这状况,就明白发生何事了,勃然大怒:“好你个混蛋,居然敢偷看?!” “我没有!我只是路过,你们几个不分青红皂白打人!” 男人脸上红的红,白的白,余光瞥见了前屋的人听见动静出 来,见势不妙,赶紧逃了。 他前脚爬出篱笆,段阑生后脚已来到陆鸢鸢身边,蹙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傅新光、贾松和阿蕙也闻讯而来,关切地注视着二人。 许娆怒道:“有人趴在门上想偷看我们!” 眼见众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陆鸢鸢安抚地拍了拍许娆的后背,补充道:“他一趴在门上我就发现了,应该还来不及看见或者听见什么。” 许娆皱了皱鼻子,说:“也是,唉,算了,总不能为此杀人。刚才陆师姐打掉了他两颗门牙,也算下马威了,我看谁还敢来。” 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但这件事,还是给众人对这个地方的印象蒙上了一丝不好的感觉。 这晚,几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兵分二路去进行调查。失踪的少女分布在各个地方,傅新光和许娆决定去附近几座村子打听消息。而陆鸢鸢、段阑生和贾松,则留在矮坡子村,调查四个男人离奇死亡一案。众人约定五天内回来矮坡子村集中。 是夜,傅新光和许娆低调地离开了村子。而陆鸢鸢、段阑生与贾松三人则分头行动,在村头巷尾搜集消息。 第二天下午,三人在阿蕙家中后厅共享彼此打听到的信息。 贾松口若悬河:“我都打听清楚了,死的那四个男人。最小那个十四岁,名叫曾凡,是昨天那个曾大晏的儿子。第二个叫张茂,十八岁,是阿蕙的未婚夫。剩下的两人是一对堂兄弟,哥哥叫李全富,弟弟叫李全贵,两兄弟快五十岁了都还在打光棍,无妻无子,也无其他亲人,平时比较孤僻。” 陆鸢鸢抱着双臂:“怪不得昨天没人来替他们喊冤。” 段阑生面色沉静:“曾大晏为人蛮横霸道,在矮坡子村是类似于村霸的人物,妻子不知所踪,只有一个儿子曾凡。曾凡跟他倒是两个极端,性格懦弱,村民经常能听见曾大晏在家里教训儿子的动静。” “那张茂应该是他们四个里风评最好的人了。他比较文弱,不能干什么农活,但为人很有孝心,还是阿蕙的青梅竹马。但他母亲仝大娘一直都不同意张茂和阿蕙的亲事,觉得张茂能找到更好的,阿蕙配不上她儿子,高攀了他们家。” 贾松一脸不解:“那仝大娘为什么后来又同意了?不是都已经定好婚期了吗?” 陆鸢鸢摊了摊手,说:“因为何昭变成蜀山弟子了。” 贾松:“……” 桌子中央的烛火暗了一暗。 贾松托着腮,说:“这四个人在年龄、经历上好像都没什么共同点,如果能找到共同点,也许就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同一桩惨案的死者了。” 段阑生道:“他们确实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 段阑生道:“半个月前,矮坡子村东边的一户姓曲的人家过世。因为没有其他亲属来操办亲事,村人本来打算挖个坑埋了他们。但是,张茂站出来说,这家人生前已经一直在受苦,死后还草草掩埋,他于心不忍,决定出钱安葬他们,还给他们准备了棺木。响应者寥寥,只有李家兄弟和曾凡凑了点钱。据说因为这件事,曾大晏发了好一通火,拿着擀面杖,满村子追着曾凡打。” 陆鸢鸢若有所思,没有说话。旁边的贾松恍然大悟:“仝大娘昨天一进门就说张茂是个有善心的人,指的就是这件事了吧。” 由于已经过了子夜,三人商定第二天起来再讨论,吹熄烛火,各自歇息。 阿蕙家中房间不多,阿蕙母亲需要休养,独享一张床。段阑生与贾松暂住在何昭的房间里,陆鸢鸢则和阿蕙挤一张床。 夜深人静,陆鸢鸢悄悄起身穿上鞋子,看了眼熟睡的阿蕙,掖好被子,推开房门。一出去,恰好见到何昭房间里也有一人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正是段阑生。 段阑生装束齐整,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看见陆鸢鸢,他愣了愣,似乎想说什么。陆鸢鸢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门口。 两人放轻脚步,离开阿蕙家,走出了一段路,直到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段阑生才停步,说:“我有点在意村东头的曲家,想趁晚上没人去看看。” “那看来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你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 段阑生侧过头,望向远方的小路:“张茂拿出一大笔钱去给曲家人下葬。而我昨天注意到,仝大娘的衣裳和鞋子还打着补丁,都是旧衣。这世上或许会有割肉饲鹰之人,但张茂是个孝子,不该如此。” 陆鸢鸢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给曲家人立碑下葬,其实并不需要花这么大笔钱去买棺材,在矮坡子村,很多人都是土葬的。 如果张茂是个腰缠万贯的富翁,钱多得花都花不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他在路边撒钱玩也是他的自由。可他是个家贫的孝子,家中大部分积蓄都是仝大娘辛苦赚来的,明明有省钱一点的方式,为什么会枉顾家人,大手大脚地把钱都拿去帮邻居下葬? 不过,真没想到段阑生会看得那么仔细。 昨天阿蕙家的屋子乱成了一锅粥,推来搡去的。大家的目光几乎都被仝大娘的哭嚎吸引了。 陆鸢鸢不由看了他一眼。今夜月色澄莹,月光如流水一样,洒在他的青丝上,那双绀青的眸子也流淌着水一样美丽的波泽。 陆鸢鸢定睛一瞬,就移开了眼,提步向前,边走边说:“我和你看法一样。还有,我觉得曾凡也挺奇怪的。曾大晏揍他,那是真的往死里揍。曾凡性格懦弱,特别害怕他父亲。为什么会冒着被揍的风险去帮和他没有交情的一家人?” 深夜的矮坡子村,一个人也见不到。看门的犬只也熟睡了。不多时,两人抵达了村东头的一间院子。 院子里黑漆漆的,柴门也没锁,只是虚掩着。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死了人,给人一种格外阴森的感觉。段阑生推开门,先跨进去,扫视一圈。 这是一间最普通不过的村人房屋,一厅二房都很狭小。屋子里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地上有许多脚印来来回回,好点儿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只剩一些不稳当的椅子和残旧的床桌。 段阑生推开两个房间的门。曲家男主人名叫曲山,双腿残疾,靠自己离不开这个房间,甚至起不了床,北向房间应当就是他生前住的,门窗紧闭,有一阵经久不散的病入膏肓的气味。 至于另一个房间,则应当是曲山的妻子与女儿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床褥脏兮兮的,粘着许多灰尘和药味,不知多久没清洗过,也难怪没人拿走它。 段阑生并没有露出嫌弃之色,他神色肃穆,目光环视屋子一圈,最终停在了这张床上。轻轻地将床垫掀起。 床垫下方的木板,渗着一大滩酱黑色的污渍。 另一边厢,陆鸢鸢走到了屋子的后面。这里放着曲家人的灶台,墙壁上挂着一些藤编的破篮,陆鸢鸢仰头细看,冷不丁地,鞋子踢了什么东西,在深夜里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摔破了的药碗。 有老鼠从灶台下嗖地跑出来,钻入了墙洞里。 陆鸢鸢撑着膝,慢慢蹲在灶台前,视线从左至右移动,从灶台上面看过去,锅瓢碗都很陈旧,没有任何要注意的地方。她正要起身,突然间,余光注意到在灶台底部的阴影里面,冒出了一截东西。 陆鸢鸢一怔,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出来,在月光下一看,发现这是一根圆木棍。 作为丹修,她一眼便认出这是一根硬木杵,把它在臼里竖起来,不断碾动,就能把食物或者药材碾碎。曲家两个大人都要吃药,家里有这东西也很正常。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找到和木杵相匹配的臼。 陆鸢鸢拧眉,再度检视了一圈灶台。 臼确实不见了。 难道是被人拿走了?就像前屋那些还能用的东西也被瓜分了一样。 可是,哪有人会只拿臼,不要木杵的? 这两个东西可是配套使用的工具,缺一不可,光拿一个也没用。总不能是把臼拿回家当饭碗用了吧。 陆鸢鸢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疑惑窜入她心中。 不,不对。 这木杵是从灶底滚出来的。刚才要不是那只老鼠突然冲出来,撞了它一下,让木杵露出一截,她应该也不会特意趴下去,看灶底有什么。 有人来过这里,想拿走杵和臼。但也许是粗心,也许是匆忙,对方没找到对应的木杵,所以,只带走了臼。 对方是谁?拿走这玩意儿的目的是什么? “……” 陆鸢鸢俯身趴下,脸颊贴地,往灶台下看去——这里积着厚厚的灰尘,又暗又狭窄,什么也没有。 她重新坐起来,将木杵抵 在鼻下,细细地嗅了一会儿,嗅到一种很奇特的味道,面色微微起了变化。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洒下清辉。 陆鸢鸢急切地在灶台上翻找,找出一个空白碗,放到月光下。段阑生这时也从屋中步出,看见她蹲在地上捣鼓东西,快步上前,蹲下来。 陆鸢鸢用指甲卡着木杵底部的纹路,轻轻地刮了起来。这里是经常与臼接触的地方,经年使用留下深刻的木纹。而很显然,上一个使用它的人并没有仔细清洗,残余在缝隙里的东西经由她指甲的刮动,掉进了碗中。 这是一些深褐色的粉末,尽管只有一点点,气味却浓烈而辛辣,有种特殊的动物味道。 是麝香。 几乎是同一时刻,系统的任务进度猛然提高到了40%。 …… 天明前夕,陆鸢鸢与段阑生以最快速度返回阿蕙家中,分别叫醒了阿蕙和贾松。 想查清任务的真相,知道那四个人为什么会死的,就要从从曲家入手。系统的进度条已经告诉了她,这是对的。死人再也没办法开口为自己伸冤,唯一的办法,就是起棺验尸。 埋葬曲家三口人的地方,只有村人知道怎么去。 在阿蕙的家中设下结界,四人潜入夜色,在阿蕙的领路下,来到了山岗上的一片坟茔前。这里果然立着三个墓碑。 土被压得很实,但对于修仙之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阿蕙面色苍白:“陆姐姐,我们真的要挖曲家人的坟?” 贾松手中的锄头已经插进泥里了,战战兢兢地附和道:“是啊,陆师姐,不用跟村里的人知会一声么?这可是挖坟啊。” 陆鸢鸢将铲子立在土里,踩了一脚:“废话什么,快挖!别真拖到天亮了。知道什么叫做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吗?” 贾松求助地看向段阑生。但段阑生的回答,是挖下了第一铲土。 贾松:“……” 贾松一咬牙,只好跟着动作起来。 只有阿蕙不用动手。她仿佛被他们三人的大胆吓着了,根本不敢接近,就待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三人动作。 确认阿蕙听不见,贾松才小声问:“陆师姐,段师兄,你们是怀疑曲家人的死和那四个人有关系?” “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我们在矮坡子村待得越久,越容易被看出身份,要查就得尽快。”陆鸢鸢停下挖掘动作,她总不能说系统的进度条已经变相肯定了她的猜测,说:“曲家下葬的事情,只有李全富、李全贵、张茂和曾凡四个人经过手。什么曲山夫妇是病死的,两人的女儿小桃为了找大夫,夜晚下山时滚下去摔死了,张茂发现她的时候,她就没气了——这些全是一面之词,只要把棺木起了,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 就在这时,段阑生突然停下动作,转头望向远方无边的夜色,神色微微变得森寒:“有声音。” 黎明前最为昏暗的时刻,从四面八方的林野里,出现了沙沙的声音,仿佛草木摇曳,又似鬼影的步伐。渐渐地,他们看清楚了,那都是拿着武器的男人,粗略一看十倍于他们,有三四十个,每张脸上都闪烁着强烈的敌意,为首者正是曾大晏。 阿蕙惊恐地环视左右,不由自主地退向了陆鸢鸢等人身边。 在逐渐收窄的包围圈之后,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仝大娘赫然就在其中,她对着阿蕙用力招手,怒道:“阿蕙丫头!你胳膊肘往外拐,跟着这些异乡人在做什么,快回来伯母这里!” “把他们都围起来,别让他们捣乱!” “这是我们的地方,不能让这些外人坏了规矩!” “那可是我儿生前牵头做的善事!你们起棺是什么意思!” …… 事已至此,贾松与另外几人对视一眼,上前一步,大声吼道:“我们怀疑曲家人的死不简单,如果想查清你们的儿子为什么会死,就让我们起棺检查。如果查清了是误会,我们自然会把棺木原样复原!” 人群前方,曾大晏怒吼一声:“别听他们乱说!都抓起来!谁敢反抗就直接动手!” 本来听完贾松的话有了一丝犹豫的村民,重新抄起了武器,一步步地靠了上来。 贾松颤声道:“这些人是疯了吗?” 铮—— 剑光赫赫明明,若春色九重,燎燎生辉。分明无形,但那逼人的寒意,却顷刻间就将蠢蠢欲动的村民们都一震,如石子投入沸水,人群内爆发出了一震嗡嗡的喧杂声! 剑尖斜指着地,段阑生上前一步,挡在坟茔前,冷漠地注视着所有人:“谁上前,谁先死。” 明明只有一个人,也没放什么狠话,但一时间,周遭陷入了死水一样的寂静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也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段阑生没有回头,对身后的两人轻声说:“你们继续。” 陆鸢鸢与贾松回过神来,重新开始挖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把铲子终于“咔”一声,铲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是棺材的上盖。 以灵力将棺木起出土壤,这棺材盖上钉了许多粗铁钉,但对修士而言,起钉也不是难事。棺材盖子掀起一条缝,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就升到了半空,差点把人熏了个跟头。 不仅是棺木附近的几人,周围的村民们都闻到了,纷纷掩住鼻子,作呕地退后。阿蕙看了一眼就受不住了,直接跪在地上吐了出来。 棺木中躺着一具小小的女尸,看得出来生前应该是十分瘦小的孩子。蛆虫在尸体上钻来钻去,尤以脖子的地方腐烂最严重。 贾松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顿时也一副马上要厥过去的模样,胃部翻腾,捂着嘴冲到了旁边。 陆鸢鸢勉强算是这三人里最冷静的一个,一是因为她有心理准备,二是毕竟活了两辈子,做过这么多次任务,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她很清楚腐烂最严重的地方,很可能就是生前所受致命伤的地方。 强忍住屏住呼吸也疯狂钻入鼻腔的腐臭味,陆鸢鸢从储物戒取出手套,慢慢朝女尸的脖子伸手,打算触摸骨头。然而,余光扫过某处,却突然被一些不自然的弧度吸引了注意力。 她的眼眸倏然瞪大。 下一秒,她的手换了个方向,几乎是有些发抖伸向了女尸的双腿,将衣衫掀开,底下根本没有裤子,因此她直接看到了两条腐烂的腿,像青蛙似的摊开,而在其腿心,卡着一块发黑的肉。 那是一个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婴儿。 因为难产,所以卡在了这儿,和母体一起死去了,脐带还连着。 但因为起棺的动静与尸体的不断腐烂,它如今滑了出来。 在这比猜测更有冲击性的画面闯入眼中的那一瞬间,陆鸢鸢其实是懵住了的。迟钝地意识到这是什么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犹如点着了她大脑里的导火索。 陆鸢鸢的身体晃了晃,她一手扶住棺木,另一手不自觉颤抖着伸向那团肉,但是,在真正触到之前,她还是有些受不住,停下了。这时,有一双手从她眼皮底下伸了过来,用一块布轻轻地盖住了女尸赤裸的下半身。 陆鸢鸢猛地抬头,便看见了段阑生的侧脸。 段阑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平常有洁癖的人,此刻却没有嫌弃棺中的尸体。他的乌发高高束起,神情端凝严肃,抿住唇,手置于棺木中,像极了黎明前一抹干净的雪,用外衣轻轻地给女尸蔽了体。 察觉到陆鸢鸢正盯着自己,段阑生侧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手上微一使力,推上了棺材的上盖。 棺材合上,被抬到了地上。 另外两座坟茔也照葫芦画瓢,起了棺。最终,在天明之时,三口棺材都放在了矮坡子村的草堂前。矮坡子村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在草堂前交头接耳。 第96章 这场风波,牵涉到村子里的地痞流氓,大伙儿原本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前来凑热闹的。但一听说蜀山 修士来了,大家就不怕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聚集到了草堂前。 天亮前,受到曾大晏的煽动、围攻坟茔前的人,已然作鸟兽散。只剩下仝大娘、曾大晏和几个平日最爱跟着他为非作歹的马仔,脸色难看地被三口棺材堵在草堂里,或坐或站。 “经过查验,曲家三口人的颈骨、喉骨都呈现出碎裂状态,换言之,曲山夫妻根本不是病死的,他们的女儿小桃也不是摔死的,而是被人残忍勒死的。而且,小桃死前已经身怀有孕,但由于年纪小,孩子难产,生不下来。”贾松冷着脸,大声道:“在下葬时,她连一件完好的衣服也没有,给她办丧事的人不可能看不到。李全富、李全贵、张茂和曾凡都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草堂外的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作孽啊,小桃那丫头才九岁吧……” “肯定就是他们几个经手的!我一早就看出来了,坏胚子,老光棍,净干坏事,还杀人灭口!” “可还别说,这四个人死的时候身首分离,十有八九就是因为把曲家三口人勒死了,曲家人变成厉鬼,寻仇来了吧!” …… 仝大娘额头的青筋明显地蹦跳了几下,大掌一拍桌案,色厉内荏地反驳:“污蔑!全是污蔑!你怎么不说是曲家女儿小小年纪不学好,在外面招蜂引蝶,肚子大了被她娘发现,她娘盛怒之下勒死了她,再一时想不开,把曲家男人带走,让他不用再受苦,最后再自己上吊?!” 陆鸢鸢面无表情道:“如果事情和张茂、李全富、李全贵、曾凡完全无关,他们为什么要一起撒谎,掩盖真相?” 贾松捏拳:“就是,你当我们分不清人是上吊的还是被勒死的?曲家夫妻的后背都有一块圆形尸斑,跟大人的膝盖大小正能对上,尸斑下方的两根肋骨都被压断了,小桃却没有。分明就是凶手在勒死两个大人时,为了不让他们挣扎翻身,特意从后方用一只膝盖压住他们的背来借力。小桃是孩子,力气小,所以凶手不用拿膝盖借力!” 仝大娘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道:“就算是被勒死的,也不代表就是我儿做的!我儿是看他们一家死得不光彩,被歹人所害,想为他们留些面子,才不说出真相罢了!” 一直没吭声的曾大晏也生硬地粗声附和起来:“不错,这些都是你们一面之词,根本就不是证据。我还说那尸斑都是他们两夫妻生前打架弄出来的呢。要我说,问题就出在那小丫头片子身上,平时爹娘都不管,小小年纪就在村子里到处勾搭,不知勾到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歹人……” 停顿了下,曾大晏挤出一抹讥诮的笑,面上沟壑挤压,仿佛恶心的蛆虫在盘曲:“不然的话,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偏偏就她一个大了肚子?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听到这么不要脸的说辞,围观的人霎时吵嚷起来。贾松年轻气盛,怒意昭彰。 段阑生淡淡道:“那你想要什么证据?” 他姿容秀逸,如有冰雪之姿,音量并不大,但好似有种穿透力。刚才曾大晏这种满脸凶相的人说话时,周遭仍然吵杂无比。而当他说话,四周便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曾大晏嚣张地说:“现在你们说的一切全是臆测,你们不是很有本事,能捉妖降魔吗?有种就让曲家那丫头变成鬼,马上出来指证我们啊!” 陆鸢鸢:“……” 她总算知道这个副本为什么是简单级别了,连反派的智商都如此之低。难道不知道捉鬼也是修士的业务内容之一吗? 不过,就算曾大晏不这样说,他们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在来之前也已经有了准备。 小桃是鬼魂,但道行不深。他们凌晨挖出了她的遗骨,想捉住她,还是很容易的。 随着曾大晏话音落下,草堂内阴风大作,生生地比外面降低了几度,草帘被风席卷着掉落下来。只见在虚空中,凭空浮现出了一道淡淡的黑影。那是一个看着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倒不是众人想象中的死时的模样。她穿着粗布衣,干枯的发丝扎成一捆,面容泛黄瘦削,但细看其实长大很清秀可爱,半垂着脑袋。就是眼瞳黑而大,几乎看不见眼白,脚尖吊地,看起来诡异极了。 死不瞑目之人,因魂魄不能安息,无法投胎,便会变成阴魂,游荡在世间。 人群哗然。好在,这里毕竟是修仙界,在神神鬼鬼这方面,老百姓见识更多。看见阴魂现形,大家虽然有些惊恐,但都眼巴巴地停在了原地等着看后续,没有转身就逃。 站在人群对面的仝大娘和曾大晏,以及几个簇拥着他的马仔,见到这抹虚影,唇瓣哆嗦,迅速灰败。 人群中传来一道颤巍巍的声音:“仙师,这是小桃?她会不会撒谎?” 陆鸢鸢摇头:“有我们在,不会。” 知道他们是蜀山修士,村民们已然对他们有了一丝先入为主的好感。方才,目睹了他们为曲家三口人伸冤的义举,大家也不是傻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见陆鸢鸢如此笃定,都很信服,没一个人对此有异议。 …… 真相就这样明了。四个人都有份参与对小桃的施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当中风评最好的张茂竟然也去得不少。小桃把事情告诉了母亲,然而母亲却让她不要张扬。就这样,一次变成了两次,两次变成了三次……发现自己肚子大起来后,小桃曾试着自己药掉孩子,却失败了。最后因为年纪小而难产,闻讯而来的李全富和李全贵兄弟怕事情曝光,一不做二不休,用共同的秘密威胁了另外两人,一起平了这件事。 张茂是四人里最像会做好事的人,所以,由他来提出安葬这家人是最合理不过的。这样便能避免曲家人不正常的死状被看到。 从古至今,在有人的地方,孤儿寡母从来都是容易被盯上、被欺负的一个群体。 阿蕙与她的母亲可以安稳过日子,没什么人敢欺负到她们头上,是因为何昭成为了蜀山弟子。即使何昭目前失踪了,但蜀山积威还在,所以,她们处境尚可。 而曲家,瘫痪无法自理几乎等同于隐形的男人,病弱的女人,和一个九岁的孩子……浑身就写着任人宰割四个大字。 矮坡子村十年前也是个安宁的小地方,是曾大晏这伙人来了以后,才逐渐变成今天这样的。但他从前至多是做一些纠结手下、欺负弱小的坏事。最初几个反抗他的人,下场都很惨,而这偏偏又是人祸,而又不是妖邪作祟,求助不了蜀山等修仙宗派,大家也就忍着了。 但这一次曲家三口人的惨案实在令人发指,哪怕曾大晏没有直接参与,村民们也不可能再容忍这颗毒瘤在村子里作恶。众人拿着棍子、锄头等武器,气势汹汹地围上来,逼迫他和他的人滚出去。 至于仝大娘,念在她是一个寡妇,并且罪行也只有包庇儿子一条,众人倒是没有对她赶尽杀绝,但路过时都对她投去了厌恶的眼神。 仝大娘呆若木鸡,瘫坐在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嚎哭一声,连扑带爬地站起来,扑 向了阿蕙,抱住她的腿:“阿蕙丫头……这都是他们在污蔑阿茂……” 从小桃的阴魂出现开始,阿蕙便站在一旁,颤抖着听完了全部故事。此时,她脸色惨白,眼角隐有泪痕,但神态却渐渐地冷静下来。面对仝大娘的纠缠,她一动,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大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堂。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年纪颇大的鹤发老爷子在几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进了草堂,正是刚才出言询问小桃会不会撒谎的人:“仙师,待把曲家人安葬后,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小桃的阴魂?” 几个人都心有余悸、颇为忌惮的模样:“没错,虽然她死得无辜,但毕竟也杀了几个人,你们应该会超度她的吧?” “我想起来,曲家娘子当时来找我们家借过米……他们家在村子里很少跟别人来往,我们又不是富贵人家,和他们也不熟悉,就没答应。谁知道她会不会记恨我们。” “我听说鬼一沾血就停不下来了,她一定会继续杀人的。为了我们的安全,可不能把她放出来!” …… 小桃被召出来指认完仇家,便被暂时收回了法器里,由贾松抱着。 段阑生的眉头微微一蹙,正要说话,身旁的陆鸢鸢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将贾松怀中的小坛子抱了过来,面不改色道:“交给我处置吧,我会把她超度干净的。” 贾松颔首:“各位乡亲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按修仙界的规矩办事。” 虽然也很心疼小桃生前的遭遇,但只要动手杀过人的鬼,不论其原因,都是不能留的。尤其是,小桃因为惨死,化鬼后的力量异常强大,更不能放过。 村人这才真真切切松了口气,露出笑脸:“多谢仙师!” 段阑生轻轻看了陆鸢鸢一眼,转开目光,不知在思索什么。 是夜。 从昨晚摸黑到曲家找线索开始,忙活到傍晚,将曲家三口重新安葬。几人才能坐下歇会儿。晚上也早早休息了。 子夜过后,确定身边的阿蕙面朝围墙,已经熟睡,陆鸢鸢踮着脚尖,悄悄地离开了何家。一路踏风疾行,来到了矮坡子村外的一片荒僻的山坡上,抖了抖衣袖,将那贴了黄符的小罐子放在地上,低声念了几句咒语。 一道虚影出现在半空。跟白天时眼睛全被瞳孔占满的诡异模样不同,她衣衫褴褛,双臂垂下,眼珠眼白界限分明。一看到陆鸢鸢,她就警觉而惊恐地往后逃走。但很快就尖叫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了回来。 发现自己只能在这个法器的方圆两米内活动,小桃终于停止了冲撞边界:“你要超度我了吗?” 陆鸢鸢说:“原则上是的。” “你们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来多管闲事?我不要消失!我要杀了曾大晏!杀了仝氏!我不要这么快消失!” 村民都说,小桃是个沉默而老实的孩子。但人不正常死亡后,尤其经历了这样惨痛的死法,并不能与生前性格保持一致。相反,还会因为无处排解的怨气和压抑,让性格里黑暗的部分无限放大。 小桃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利,眼睛蓦地变成了血红色,眼角溢出血泪,指甲迅速生长,衣衫下摆开始渗出了粘稠的血,变成了她临死时的样子,又狼狈,又可怜:“我要杀了他们全家,不杀他们我不解恨!我不服气!你们又没像我一样死过,只会高高在上地消灭我们,你们懂什么!” 陆鸢鸢道:“我也觉得你没做错。” 音量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她抬起眼,说:“所以,如果你去投胎,我就放了你。” 小桃怔住了,眼眶的血泪慢慢变浅了一点儿,充满怀疑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仝氏和曾大晏?” “他们确实不是好人,是煽风点火、包庇凶手的恶人。但毕竟没有真正掺和进这段因果里。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你杀了无关的人,便是真正犯下了不可挽回的杀孽,你会变成真真正正的厉鬼,游荡在世间,过了那条界,就停不下来了。即使我放了你,你也逃不过其他修士的追捕。即使能侥幸逃脱,顺利进入轮回道,下辈子也不可能投为人胎。为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说着,陆鸢鸢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虚影,目光蕴含着一丝小桃看不懂的温和。 其实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手掌只能触到一团空气。她沿着虚影的边缘,想象着那是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轻轻摸了两下,才收回手。 小桃思索了一会儿,闷闷地说:“当人也没什么好的,我都快疼死了。” “是啊。”陆鸢鸢想了想,说:“但是,当鬼被超度是很疼很疼的。如果你去投胎,投入牲畜道,你下辈子也许会是一只小猪,一只小鸡,一只小牛。曾大晏和仝氏下辈子却可以继续当人吃香喝辣。你上辈子被他们害惨了,下辈子要是碰见他们,还有可能被他们吃掉,多憋屈啊。” 果然还是个孩子,不过是幻想了一下她说的情境,小桃便叫了起来:“我不要被吃掉!” 陆鸢鸢道:“当人好歹有牙齿,有拳头,被欺负了也可以反击。不走运死了,也能化作厉鬼,为自己报仇。相比起来,好像还是当人好一点。你觉得呢?” 小桃仿佛被说动了,犹豫而不安地瞅着她:“如果我去投胎,你真的不会超度我?” 陆鸢鸢点点头。 小桃的眼眸微微一闪,垂下脑袋,想了很久,才低低地说:“我信你,因为姐姐你是个好人。” 话音刚落,小桃狰狞的面容不自觉地有了变化。长指甲收回肉里,眼珠变回了乌润的黑色,被血浸湿的裤子也恢复洁净,又变回了生前有些腼腆的模样。 夜风寒凉,天穹飘起了湿润的雨丝。陆鸢鸢望了眼微明的天色,伸手一挥,解除禁制,说:“趁天亮前快去吧,你已经耽搁太久了。” 虚影飘走了数步,却突然反方向飘了回来:“姐姐,我走之前,可不可以抱抱你?” 陆鸢鸢一愣,点头。 得到允许,虚影冲入了她怀中,仿佛迎面送来一场阴郁潮湿的雨,比浇在脖子上的雨水要冷得多。 这抹瘦弱伶仃的影子并无实体,却仿佛用尽力气,想感受这个怀抱的温度。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影子慢慢地变淡,消散成了风。 “姐姐……我给你留了一份礼物……” 在彻底消失前,缥缈的童音在她耳畔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礼物? 陆鸢鸢懵了一下,夜色寥寥,无星无月,土坡上除了摇曳的荒草,根本见不到其他东西。纳闷地活动一下身体,亦感受不到异常。 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经去投胎了,自然问不出任何话。 好在,起码能肯定不是什么诅咒。 相比起所谓的礼物,她更在意的是,这个副本明明已经顺利结局了,为什么系统迟迟没有进度提升的提示。 就算这个任务是混合体,曲家三口人与少女失踪案各占一半比例,那进度条怎么说也该冲到50%了吧? 明明之前只是找了个小线索,进度条就跟坐火箭一样飙升到40%的。 陆鸢鸢蹙眉,想不出答案。 罢了。事情就等傅新光和许娆回来再说吧。 她蹲下,收拾好法器,打算趁夜回到阿蕙家中。明日若是别人询问,她便说自己怕夜长梦多,已经把小桃超度了。 这的确不合蜀山的规矩,但系统没有禁止她这么做。 陆鸢鸢伸手拨开树叶,往土坡下走了数步,步伐突然一顿。 就在十几米外,一抹修长的人影打着伞,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 陆鸢鸢的喉头微微发紧。 贾松好糊弄,他可不好糊弄。这就是她抢先将法器夺到自己手里的原因。 如果明天再碰见,她有把握能瞒天过海。但段阑生这时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看到了她在做什么,就是猜到了她做了什么。 段阑生与她对望一眼,就抬步走来。雨越下越大,积成的水珠沿着水墨蜿蜒的油纸伞沟壑滴滴答答地坠下,这片水墨最终停在了她头顶,为二人隔绝出一片天地。 陆鸢鸢一动不动,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是死不承认?亦或是,试着说服他?却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他的询问:“下雨怎么不带伞?” 意料之外的话,陆鸢鸢蓦地抬起眼。 段阑生并没有问她来这里做什么,但那双绀青色的眼睛,又仿佛洞悉了一切。他转了个方向,说:“别发呆了,回去吧。” 陆鸢鸢的心脏涌上一丝难以描述的滋味,插入掌心的指尖微微放松下来。 翌日,是个晴朗的天气。 贾松一睡醒,发现法器已经空下来,果然一脸懵 地询问小桃去哪了,也并未怀疑她轻描淡写的解释。 与此同时,陆鸢鸢发现一觉醒来,【雪上梅】的进度条刷地一下飞跃到了80%。而就在这天下午,比预定时间提早回来的傅新光和许娆就揭示了答案。 原来,他们这两天去附近的村子调查,得知失踪的少女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走过同一条山路,是在山上失踪的。发现这条线索时,进度条猛地提高到40%。 正好,昨夜一座村子里有人家办喜事,两人就将计就计,假扮成随从,藏在送亲队伍里,看能否发现蛛丝马迹。结果没想到,一抛钩子就钓出了大鱼——队伍在山里遇上一股怪异的雾气,若不是队伍里藏了两个修士,轿中少女恐怕也将凶多吉少。 两人一鼓作气,追索着那只妖怪的踪迹,天明时,在山中将其制服,因此进度条才会刷地进展到80%。接下来,只要找到何昭和小若,余下的20%就会填满。 傅新光和许娆赶回矮坡子村,就是要召集众人,一起去山里寻找有没有活着的人质。 而副本名字【雪上梅】,映射的是那只妖怪的进食方式——它很喜欢用指甲在少女的身上戳血洞放血,犹如雪地上的红梅。因此得名。 陆鸢鸢:“所以说,矮坡子村的惨案并不属于这个副本内容,这个副本的难度也只要两个人就能完成?” 系统:“早说了,这是一个简单任务。这段剧情的重点也从不是做任务,只是制造一个环境让小若和段阑生发展感情罢了。” 陆鸢鸢:“……” 谁能想到,进度条的变化会这么巧合。他们兵分二路,她和段阑生在曲家发现线索的同时,傅新光也许娆也发现了少女失踪案的关键性线索。就是这样,才误导了她,让她确信曲家的惨案与【雪上梅】这个副本有关。 要是按照原著发展,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搅合进矮坡子村的惨案里。因为当段阑生和小若在阿蕙家里相遇后,剧情的重点就会落到欢喜冤家恋爱拉扯的戏码上。 他们五人加上小若这只狐妖,当天就会一起动身去附近的村落解谜,压根不会从阿蕙口中探听到无关副本的线索。 不过,虽然闹了个大乌龙,陆鸢鸢并不觉得后悔。毕竟如果他们没有插手,那么小桃最终结局便是在杀死仝氏和曾大晏之后,化作厉鬼,被修士斩灭,永世不得超生。曲家三人惨案的真相也永远不会大白。现在怎么也比原来强一点吧。 当天下午,五人便一起来到了傅新光与许娆斩杀妖怪之地,发动村民一起搜山。因为近来常有人失踪,村民们都尽可能不往少人的地方跑,如今听说妖怪已经被灭了,都踊跃地报名当壮丁。 一天后,他们成功地在一处偏僻的蝙蝠洞里,找到了还活着的何昭和五个少女。这五个少女都是被妖怪抓到老巢的储备粮。 何昭先前独自上山探查线索,找到了妖怪老巢,想带人质出逃,反倒自己也落到了妖怪手里。 陆鸢鸢:“不是说任务很简单吗?” 系统:“副本难度相对于你而言是简单级。何昭只是刚入蜀山的小菜鸟。” 不幸中的大幸是人还活着,副本进度也提高到了100%。 然而,当陆鸢鸢抵达蝙蝠洞外,却发现人质里面没有小若。 怪石嶙峋的洞口被火光映得一片明亮。虚弱的少女被抬出来,与亲人相认,陆鸢鸢站在树下,眼皮反常地一直跳动,仿佛体察到什么凶兆在逼近。 从一开始,这个副本就因为小若没出现在阿蕙家里而有了偏差。 到最后,小若全程都没有露面。 这是Bug么?可什么Bug会让最重要的女主角全程缺席? 没错,凡人界大三角那段剧情也出现过Bug。可小若好歹没有脱离过主要剧情。 在雍国失踪后,小若到底去哪里了? 陆鸢鸢思绪千转百变,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她看见了段阑生有点凝重的脸:“鸢鸢,蜀山传来急信,让我们先别回宗,留在定禅。” “怎么了?” 而让她完完全全没想到的是段阑生接下来说的话:“虚谷真人前几日秘密去了一趟灵宝秘境,具体为何我们也不清楚,三日前,她发出了求救信号。蜀山已经在派人赶来,让我们留在这里,应该是想让我们一起加入。” 陆鸢鸢浑身一震。 系统:“叮!恭喜宿主触发主线副本【蚀骨】。” 她知道【蚀骨】这个副本是什么。 这个副本是她附身的原主人生的转折点——在副本里,她会趁段阑生蛇毒入血、无力抵抗时,试图对他霸王硬上弓。但奸计没有得逞,失败后,原主便灰溜溜地被赶出蜀山了。 虽然,在鬼界提早出现异动时,她就知道时间线被压缩了。但这个副本来得比她最坏的预想还快得多。原应排在它前面的任务都跳过了,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她本以为,自己最差最差也至少有几个月时间,可以慢火煎熬,循序渐进。然而,现实没有给她慢慢来的机会。 同撑一把伞走过的细雨,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真实地逼近眼前的,是死神冷刃的光芒。 这个霸王硬上弓的副本,她必须跟着剧情走。在许多前置条件都改变了的前提之下,未来变得难以预料。 如果她成功了,那就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她不愿意。 反之,她大概率就会被赶出蜀山。她不甘心。 她既不要重蹈覆辙,也不甘心前功尽弃。不能再等了,只能放手一搏. 由于接到了蜀山的通知,陆鸢鸢、段阑生、傅新光留在了定禅。许娆和贾松两个小菜鸟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帮何昭安顿好家人后,就先带着何昭回蜀山去了。 留下的三人,宿在了定禅城的客栈里。 定禅里没有几家大客栈,这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一处了。因住客不多,入夜后,走廊静得落针可闻,灯笼的光芒照不透黑魆魆的尽头。 段阑生正在擦剑,突然听见了敲门声。开门,便见到陆鸢鸢。 陆鸢鸢似乎刚沐浴过,发丝还有些湿气,她抬起头,眼光往他房间里扫了一眼,小声问:“阑生,你现在有空不?我有件事想你帮帮我。” 段阑生没有犹豫:“可以。” 陆鸢鸢有些意外:“你不先问问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她懊恼地咬了咬唇,突然摆摆手:“算了,我还是先不麻烦你了。” 她退后一步,但手腕被拉住了。段阑生的眉头蹙了起来,将她拉入房间:“先进来说吧。” 关上门,一室寂静,只剩二人相对而立。 烛火微弱地跳了一下,陆鸢鸢好似有些局促,也有点羞耻,眼睛不太敢看他。 “我说过,无论你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找我。”段阑生顿了顿,观她脸色,放缓了语气:“是很难开口的事情么?” 陆鸢鸢犹豫了下,“嗯”了一声, “没关系,你慢慢说。” 陆鸢鸢鼓起勇气,深吸口气,说:“其实,和我上次跟你说的那本从皇陵带出来的功法有关。” 段阑生一凛,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从那天之后,我一直都有定时修炼这套功法。但我发现,每次修炼完,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一开始以为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因为元君也说我修炼时很安分,没什么异常。但是……最近这几次修炼后……就会不舒服,会……有点疼。” 说到某几个字眼,她的音量便变得微不可闻,只能听清“疼”、“不舒服”这样的字眼。段阑生的面色变得更为严肃,关切地追问:“是哪里不舒服?” “就是……” 她吞吞吐吐,憋了半天,仿佛想说什么,又有所顾虑。 是还在顾虑他是否值得信任吗? 仅仅只是猜测,也让他觉得很不悦。段阑生眸色微沉,抿了抿唇,说:“你是丹修,应该知道,不能讳疾忌医。” 话音刚落,他垂在袖下的手,突然被轻轻地抓了起来,慢慢地被带到她背后,触上了一个绵软的地方。 段阑生一愣。 只见眼前的少女垂着眼,耳根通红,仿佛羞耻到要冒烟了。憋了半天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没办法了就破罐子破摔,牵引他的手来指代:“就是……这个地方会不舒服。” 第97章 手掌触上了一个温热绵软的地方,掌心犹如被火舌燎到,段阑生睫毛一抖,倏然收回了手。 这个大胆的动作,似乎也耗尽了陆鸢鸢的勇气,她看起来比他还局促,不安地抬 眼,偷瞅他的反应。 段阑生定了定神,无声地吁出了胸腔中一口气:“是怎么个不舒服法?持续多久了?” 陆鸢鸢慢慢垂下头:“从第一次修炼开始,我就发现,每次修炼完,我身上都有些酸软,皮肤也会有些红印。尤其是这个地方,会有点红肿,坐椅子都会不舒服。” 段阑生似乎有些错愕,慢慢地,他的眉心蹙了起来:“还有吗?” “还有……上面也一样。”陆鸢鸢羞赧地咬了咬下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是有点红肿,沐浴泡到热水里,还有摩擦到衣服都会不舒服。就是这个缘故,我之前才会问你要消印子的外用药,涂上去不刺激,红肿也散得快点儿。” 话毕,她抬眸。 段阑生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原因。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问:“你上一次修炼,是什么时候?” “就在我们出发来定禅的前一夜。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便旁敲侧击地问过元君,我修炼时是不是无意识做了什么举动,元君却说没有,让我安心修炼。我怕自己多心了,又不想让元君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就没追问下去。” 陆鸢鸢慢慢地走近一步,将本就近的距离拉得更近。她仰面,踮起脚尖,伏在他肩上,靠近他耳畔,用咬耳朵的音量祈求:“阑生,你帮帮我吧。” 段阑生的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今晚修炼一次那套功法,你在旁边守着我,看着我。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劲,你及时告诉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你的判断肯定是对的。”. 夜雨滴答,安静的房间里,烛火都挪远了。窗边是一张木头长椅,木椅中间一张四方形的小矮几,而如今,矮几已经被挪开。两人各坐一端,相隔两米面对面打坐。 这不是段阑生第一次与她同室修炼,亦非他第一次为别人担任监督者的角色。从这个地方,可以清晰直观地看见她的状态,以便于在出现异常时,及时予以纠正。 他看着陆鸢鸢端坐在自己面前,闭上眼,双手置于膝上,开始认真地修炼。 这一修炼的姿势,跟蜀山剑派教的一模一样。唯一能看出不同的是她的呼吸——乍一看是没有规律的,实际却是以一种他没见过的方式和节奏在吐纳。 这就是她从雍国皇陵带出来的东西? 她说,每一次修炼完,有两处都会不舒服…… 霎时间,那种残余在掌心的温热触感闪过心头,仿佛在梦里似曾相识,段阑生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手心。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他微微一僵,迅速将五指松开,压在膝盖上。 她信赖他,所以向他求助。这种时刻,他该做好自己的本分,怎能分心去想别的? 段阑生深吸口气,为了清心,缓缓合眼,也开始打坐。 虽然目不能视,但金丹修士在进入人神合一的境界后,触觉、听觉、嗅觉,反而会变得更灵敏,无须靠眼睛来感知外界的风吹草动。 时间在静谧中悄悄流走,灯芯嘶嘶燃烧,融化的蜡油在烛台底部凝固成一洼粘稠的液体。夜风暗来,墙上的暗影仿佛也在游动。 便是在这样一个无声的时刻,一阵轻微的异响突然在空气里响起。 段阑生倏然睁眼,就看见原本端坐在他正前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趴了下来,蜷缩在凳子上,发丝黏在红扑扑的侧脸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难受而含混的声音。 错愕在面上一闪而过,段阑生当即反应过来,靠了过去。 他抓住她的肩膀,想将她先扶起来。却没想到,他的手才落下去,她就发出了一声舒适的低哼,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潮热的脸颊上磨蹭着。 段阑生身影一定,手顿时忘记了动作。 而这并不足以缓解她的求而不满。仿佛是一种本能的渴求,她神志不清,眼眸半阖,慢吞吞地撑起上半身,攀着他这条手臂,一步步地钻进了他的怀里,灼热湿润的气息咻咻地拂在他胸口上,如同一朵盘绕着他盛放的糜艳的花。 似乎不满对方没有反应,她爬进他怀中,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身体,难受地哼了几下。下一秒,一双手突然握住她的肩,没让她继续拱动。 段阑生的呼吸有些紊乱,声音也有些哑,但说出来的话,仍然是克制而冷静的:“鸢鸢,你修炼的东西不对劲,清醒一点,我……” 话未说完,他的喉结突然一痛。 似乎是不满他推开自己,她仰起头,咬了他喉结一口。牙齿有点尖,咬得还挺用力,很快,又变成了轻柔的啄吻,唇瓣间吐气如兰。 被她这样对待,段阑生呼吸一滞,白皙的脸庞骤然染红,绀青色的眸中泛起复杂难辨的涟漪。下一秒,他闭了闭眼,再次用力抓住她的肩,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脑袋从自己怀中挖了出去,让她反压在了长椅上。 正准备狠狠心,找点什么东西来固定住她,别让她继续在他身上乱挠乱摸。但仿佛是因为这个被人从身后压制的动作,她突然发出了一声闷闷的鼻息,缓慢而主动地将腰肢塌了下去。 仿佛是一种肌肉记忆,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时候被如此对待,所以,只是被反压着,就下意识地做出了下一个动作。 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段阑生盯着她的动作,扣住她手腕的五指微微一松,又突然收紧。 …… 丑时末,陆鸢鸢在长椅上醒来了。她被摆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姿态,还盖着被子。 外面的天还暗着,而段阑生就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陆鸢鸢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慢慢撑起身子:“我怎么躺在这里了?我是修炼到最后又睡着了么?”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力气有些大。陆鸢鸢有些疼,抬起头。 段阑生的神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僵硬、压抑,仿佛山雨欲来,又被生生克制着。盯着她半晌,他道:“你将这套心法写下来,给我看看。” 陆鸢鸢一愣,见他模样凝重,没问为什么,就听话地用指尖沾了一点茶水,在木椅上写起了字来。 不是乱写,写的是《媚心三式》后半本里的某几页,是她专门挑出来的。 段阑生看着她写下来的东西,面色越来越差。等她开始写到心法的第三式,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没让她继续写下去,并用袖子抹去水渍,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不可以再修炼这套功法,不管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其他人看着你的时候。” “为什么?”想到什么,陆鸢鸢染上一丝紧张,挨近他,小声问:“所以,这套心法真的有什么问题吗?” 段阑生毫不犹豫,吐出一个字:“是。” 陆鸢鸢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自言自语:“我倒是觉得,这次修炼下来的感觉是最好的,那两个地方也没怎么疼呀,和在蜀山的时候完全不同……说起来,阑生,你有看见我修炼的时候做什么奇怪的事么?” 显然,她不知道自己修炼中途会失去理智,对身边的人做 那种事。但从刚才的事,他或许已经知道,她那两个地方为什么会有难以启齿的红肿疼痛。 这个猜测才冒出来时,他是觉得很荒谬的。 毕竟那个人也是女人。但如果从结论倒推回去,忆起过去的种种画面,就会觉察出,那人对她的态度处处都透着暧昧的端倪。 但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和推论,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段阑生内心烦躁,偏开头:“我暂时不能说。但你绝不可以再修炼。” “那就是有了?奇怪了,元君不是那样说的,你的意思难道是他在撒谎吗?等我见到元君,我得问个清楚。” 她刚要下地穿上鞋子,手腕就被攥住了,拉了回去。 段阑生目光暗沉:“别去问。” 不等她回应,他又补充:“今后,你也不可以再做她的仆役。” “为什么突然扯到仆役上面来了?元君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以说不干就不干?” 才说完,她感觉到攥住自己的那只手突然收紧,段阑生的眼神也变了变。但一眨眼,那丝狰狞就消失殆尽了,也许是错觉。 他收手,将她拉近了一点,说:“我暂时不能说。等从灵宝秘境出来,我会去找元君聊聊。在那之前,鸢鸢,你相信我,也答应我,不要和她单独相处。” 陆鸢鸢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答应:“……那好吧,我答应你。” 段阑生蹙眉,似乎还是不放心,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约束,只能重复:“你保证?” “我保证……” 就在这时,房间里光线突然变化。分明没有夜风,窗边的蜡烛却突然熄灭了。 陆鸢鸢手指一抖,蓦地看向窗户。 那儿分明什么也没有。如果有,不说她,段阑生也早该发现了。 她收回目光。 也许这就是做贼心虚了吧。 天还没亮,趁傅新光还没起床,她回到房间,盛了点冷水,漱口又洗脸,用袖子反复地神经质地擦拭嘴唇。 她自然知道,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太快也太冒险了。 但蜀山的人明天就会来到定禅,今晚已经是她最后一个机会。 等灵宝秘境的副本一过,她和段阑生的命运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她倒是不担心段阑生说他之后要找殷霄竹“谈谈”,那已经威胁不了她了。 当一个人被烈火驱赶到悬崖边上时,哪怕前面只有一条钢索可以逃生,所有人都会去试试。 原著给她死路,而她不愿引颈受戮。宁可掉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要傻傻地等到烈火顺着小腿烧上来的那一刻,才后悔没有搏一搏。 想用“犯淫戒”这条宗规赶走段阑生,前提是段阑生愿意入局。 如果他连接招都不接,那么,她把戏台搭得再好看,请再多的观众来,也毫无意义。 如果段阑生愿意接招,但最多只能接受到让她牵个小手的程度,那么,仍然构不成定罪。 图穷匕见的机会只有一次。不论成败,都没有机会重来了。 所以,她必须在原著剧情的齿轮压下来前,卑鄙地预演一次。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试下来,她终于确定,段阑生对她的亲昵行为的容忍度,大大地超出了她的预计。因为她是他“需要帮助的好友”,他甚至能容忍她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这完全足够了。 看见了鱼儿上钩的可能,她再也没有理由允许自己退缩。 第98章 翌日,蜀山修士抵达了定禅。 虽然大家都有进入灵宝秘境的经验,但从前每一次,都是集结着修仙界各大势力的力量一起行动的。这回,从组队变成单干,出发前必须要从详计议。 失踪的毕竟不是小人物,此趟,连丹青峰的峰主虚元子也亲自来了。他最得意的徒弟,殷霄竹、齐怅等人也在列。 一大早,陆鸢鸢就以“进入灵宝秘境前,她作为蜀山代表再去看看阿蕙母女状况”为由,离开了客栈,只留下傅新光和段阑生接待蜀山的人。 制定计划不需要小虾米参与。比起跟一大群弟子待在一起,她宁可在外面自己待一天,图个清静。 阿蕙母女现在搬到了定禅的城东生活,住在一座小别院里,房子后面有一片幽静的湖泊。拎着礼物探望完阿蕙,陆鸢鸢在街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回去,转头去了湖边。 湖边停泊着数艘乌篷船,一块灵石就能换来一天的使用权。 岸边的树木是棵歪脖子老树,树叶茂盛,枝头结着累累的水果,擦过乌篷船,十几个圆滚滚的果实就叽里咕噜地掉了下来,砸了陆鸢鸢后背几下。 无公害无污染的天降美食,不吃白不吃。陆鸢鸢捡起橙子,放在旁边,解开船只绳索,由着它晃悠悠地离开了岸边。 天色近黄昏,夕阳洒在湖水上,波光粼粼,片片金箔下,漆黑的鱼影在水下游动。陆鸢鸢往水里撒了几小块撕碎的馒头,平静的水面顿时激起水花。她趴在船栏上,盯着啄食鱼饵的小鱼,默默地过着明天的剧情。 虚谷真人莫名其妙去了灵宝秘境,又莫名其妙失去音讯,是副本【蚀骨】的起因。 在上辈子,这个副本确实也是这样触发的。只是鉴于她前世在灵宝秘境里成功玷污了段阑生,之后的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蜀山的处境一度十分艰难。光是自己的事儿就够她心烦的了,压根没有精力去关注别人怎么样了。但她依稀记得,这一趟,他们并没有找到虚谷真人。 不过,对她来说,这都不重要。 等做完要做的事,她就会拍拍屁股遁逃到凡人界。下一秒地球爆炸了都跟她没关系。 湖风清冷,有点泥腥味,吹得人很舒服。陆鸢鸢掰馒头的动作慢了下来,望着湖水发呆之际,突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很轻的足音:“原来躲在这里,让我一阵好找。” 熟悉的声音入耳,瞌睡虫跑个精光。陆鸢鸢蓦地回头,就看见数米外的岸上,殷霄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过来的,他长得太高了,不愿弯腰,就只能用手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正微微笑着望她。 船与岸的距离,根本难不倒他。陆鸢鸢眼前一花,便听见“咚”一声,船身微震,他已经踩住了乌篷船的船头,走下来,来到她旁边坐下,带起了一阵清雅的降真香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艘船并不狭小,空气却似乎瞬间变得逼仄,难以流通。 陆鸢鸢脖颈微僵,手指重新动起来,继续掰馒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在喂鱼啊。” 以前被殷霄竹抱在腿上的时候,她完全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觉得,只是和这个人待在一起都难受。 殷霄竹没说话,陆鸢鸢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努力地将视线专注在涟漪上,掰碎了最后一块馒头,扔进湖中,才拍拍手,站起来:“喂完了,我也该回去了。这艘船我租到了晚上,元君你可以在这里待着,没关系的。” 说罢,她匆匆抬步,就要离开这艘船。 看她避之不及的模样,殷霄竹的唇极轻微地一绷紧,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等等。” 谁知冷不丁被他拉住,她的反应极大,猛地抽回了手。人又一只脚已经踩上了船边,抽手太用 力,扑通一声,落日倒影四分五裂,她掉进了湖里。 这个季节的湖水很冷,也比她想象的深。尽管她会游泳,但因为重力,一入水,人还是先直直地往下坠了一段距离,她双臂扑腾,憋气往上一蹬,感觉两条腿都陷进了软烂的淤泥里,小腿缠上柔软的藻类。正要用力蹬掉它们时,她听见了另一声“扑通”水花声,接着,她的腰就被一只手抱住,整个人就跟小孩儿一样被托出了水。 眼皮上的水直直地往下掉,陆鸢鸢呛咳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扶住了殷霄竹的肩膀,因为位置,对方的脸也正对着她的胸口,气息拂在 上面。 陆鸢鸢一抿唇,条件反射地用手掌挡住了他的脸。 这里的湖水深度能淹过她头顶,殷霄竹却能稳稳当当地站在水中。他的发簪也散了,眉骨上积着水珠,丝丝墨发在水面勾缠、飘荡。 下一秒,她整个人都提溜出了水面,被他弄回了船上。她的衣服全湿了,变得很沉,鞋子也丢了一只,正懊恼之际,船身一震,殷霄竹也翻了上来。头发散了他似乎并不在意,拨开额发,就俯身靠了过来。 陆鸢鸢不得已往后退去,被他逼进了乌篷船的船舱里。光线遮蔽下,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珠幽邃莫名,乌眉红唇,像从水底爬出来的妖。这么近距离地盯了她片刻,他冷不丁地开口:“躲我?” 陆鸢鸢的手指紧了紧,反驳道:“我没有躲你。” 话音刚落,她的脸颊肉就被捏住了,力气还不小。对方好似不信,嗤笑一声:“一见我就跑?我会吃了你?” “那是你自己多想……阿嚏!” 陆鸢鸢故意吸鼻子,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察觉到他话音停住,她垂下了脑袋,可怜兮兮地缩起身体:“我想先换下衣服。” 殷霄竹沉默一瞬,下一秒,在她面颊上那只手松开了。 储物戒里就放着换洗的衣物,陆鸢鸢从里头取出衣服,手指压在衣带上,忽然察觉到殷霄竹没有出去的意思。 她的心脏顿时打起了鼓。 他是要待在这里,看着她换吗? 在刚到蜀山时,为了治疗透骨青,也因为不知道这是个男人,她经常在对方面前换衣服。但那时候,殷霄竹虽然不会制止她,但似乎对她的身体没什么兴趣,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就在旁边盯着她看…… 略微一走神,她就听见对方慢悠悠的声音:“怎么还不换?” 陆鸢鸢指尖微僵,恼怒而不敢发作,微微一咬牙,就开始脱衣服。 她觉得殷霄竹大概还在疑心她知道了他是男人。 若她此刻回避,那就是不打自招。她才不会中计,反正看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衣裳一件比一件少,湿漉漉的肌肤在风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陆鸢鸢略微背过身去,用布巾擦了擦,换好衣服,才道:“好了,轮到你了,你的衣服也湿了,进来换吧,我在外面守着。” 这回,殷霄竹倒是没有推脱。陆鸢鸢往外爬去,船舱没门,她就背对船舱坐下。正在歪过头拧自己的长发,她突然听见岸上传来两个声音:“哎,陆师妹,阿蕙说你在这里,你果然在这里!” 陆鸢鸢一愣,抬头,就看见傅新光和段阑生正朝着这边走来。虽然夕阳已经下山,湖面上的光晕变得暗淡,只要但这么近的距离,并不难看清船上有什么人。 与此同时,船舱里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声音,她的后颈甚至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在靠近。 昨晚才演了那么多戏,就为了向段阑生暗示自己在遭受欺负。段阑生终于上钩,所以才会叮嘱她不要和殷霄竹独处。如果隔天就让他看见她和殷霄竹在一起,昨天的谎言含金量就会大打折扣。 明天就要进灵宝秘境,她绝不允许拆她台的事情发生。 陆鸢鸢连忙伸手推他的身体,因为手往后的活动范围有限,混乱间,殷霄竹的头被她往下按去,压到了她的大腿上,而与此同时,岸上的人已经伸手拨开了枝叶。调整位置会有太大动静,已来不及,她急忙扯过旁边的外衣,盖住大腿,再借由乌篷遮挡,蒙住了对方的头和肩。 “……” 下一瞬,段阑生与傅新光已一前一后来到岸边。两人站在岸上,与舟上的她对望。傅新光似乎没发现哪里不对,环顾一周,道:“哇,这里风景真不错,挺安静的。陆师妹,你在这里待了一天么?都在做什么?” “这个地方是阿蕙告诉我的,我下午在这里睡觉……” 傅新光笑道:“这么硬邦邦的船你也能睡一下午啊。” 感觉到大腿上的人动了动,陆鸢鸢绷住表情,手伸进衣服里,按住他。但不用眼睛看,还是差了点准头,她的指腹按到了一处柔软干燥的地方。 是嘴唇。 膝上的人瞬间静了,好似气息也屏住了。 陆鸢鸢手指一蜷,小心地挪走手,硬着头皮说下去:“也不是一直在睡,我还喂了一会儿鱼。” 最后一个鱼字出音有些抽颤。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按住,再也动弹不了。随即,手指被轻轻地含进了温热的口腔里。 指节一疼,被报复性地咬了一口。 咬痛以后,是轻微的含吮。 第99章 像野兽在舔她的手指,黏湿,无声。 一刹那,陆鸢鸢仿佛回到了文殊公主的寝宫里,那个无知的自己端着糕点,亲手投喂金笼里的的怪物。但由始至终,怪物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含吮她的指尖,为的是那层薄薄的肌肤下温热的血。 一阵混杂着恨意与懊恼的轻微战栗窜过身体,陆鸢鸢手指一抖,迅速收回来,握成拳头,不再让人有机可乘。 然而,当着段阑生和傅新光的面,她并不敢有大动作,只能维持原状,用手臂夹住膝上的人,以防他乱动。 傅新光纳闷道:“喂鱼?这湖里看着也没几条鱼啊……” 段阑生的视线在唠嗑的二人间微微一转,扫了眼天色,无比自然地打断了二人的唠嗑里:“鸢鸢,天要黑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吧,他走下小草坡,轻巧地踩上湖畔礁石,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身姿如松柳,示意她抓住自己的手。 却没想到,陆鸢鸢摇摇头,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还想自己待一会儿,这里的湖风吹着很舒服。你们先回去吧。” 她加重了“自己待一会儿”这几个字。 段阑生伸出的手在半空一顿,后方的傅新光直接应了下来:“那好吧,我们先回去了。你也别太晚回客栈了,明日一早就要进灵宝秘境了。” 陆鸢鸢扬起笑脸:“知道了。” 等湖边完全没了人影,陆鸢鸢笑容才消失,立刻掀开了膝上的外衣,一阵闷久了的暖热气息涌出。伏在她膝上的人慢吞吞直起身,或许是空气不流通,他面色微显古怪,狭长的眼眸晕染了涟漪,像喝醉了酒,唇瓣亦是水红的。 陆鸢鸢抢先开口,颇为理直气壮地甩出她拟好的说辞:“我刚才都是为了你着想,你仪容不整,披头散发,衣服也没穿好,万一让他们看见了可怎么办?他们可都是男人。” 殷霄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挑了挑眉,倒没有反驳。甚至,他的心情看起来好了点。 陆鸢鸢讲完要讲的话,就背过身去,悄悄在靴子上擦拭手指,擦得很用力,指甲嵌入大腿肉里。 她很想现在就走。但刚才没走成,还惹了他怀疑。这么快又来第二次,百分百会绕回“是不是在躲他”的话题上。 从树梢掉下来的几个橙子成了救命稻草,陆鸢鸢拿起一个,蹲在船舷边,默默地剥着果皮。剥到一半,余光瞄到殷霄竹从里面出来,坐到她旁边。但她假装没注意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颗橙子,剥出一块果肉,就往嘴里送去。 一咬下去,比预想还酸涩的汁液在嘴里爆开。 陆鸢鸢在思考别的,脸庞瞬间发苦,眉毛鼻子都紧紧皱成一团:“唔!” 这时,有什么东西快速地递到她嘴巴前方,催促道:“快吐出来。” 陆鸢鸢酸得受不了,舌根疯狂地分泌唾液,一听这话,下意识便照做了。吐出来后,她皱着眉,猛地吞咽了几口唾沫,一擦唇瓣,才看见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掌心朝上,五指微拢,指甲干净,看一眼就能联想到它弹琴、拈花、握笔、执剑的画面。而现在,掌心却放着一块嚼烂的果肉。 陆鸢鸢一下子愣住了。 果肉沾满了她的唾液,牵拉出一丝晶莹的银丝,还连着她的嘴角,属于她自己都不想直接用手碰的东西。这人却不嫌弃 ,直接就拿手来接她吐出来的东西。神色自然,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殷霄竹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将果肉用手帕包起来,放到一旁,才将手探入湖中,清洗干净。 陆鸢鸢抿唇,再度无意识地在裙摆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只是在演戏而已,有必要装到这么无微不至的程度吗? 在这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藏了一颗几分真几分假的心脏? 她实在看不透,从来都看不透。 这时,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殷霄竹侧头看了过来。陆鸢鸢迅速低头,盯着自己手中剩下的半个橘子。 但下一秒,这半个橘子也被拿走,她的视线再无别处可放。不仅如此,她还一下子被他捞了过去,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膝上,强势得不容她挣脱:“鸢鸢,我们聊聊。” 陆鸢鸢心中抗拒,微微僵硬,但她深吸口气,还是忍住了挣扎的冲动,因为那是无谓的反抗,现在除了配合,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垂着头,玩手指:“你想聊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还是遇到了烦心事?” 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来询问,陆鸢鸢一怔,抬起头来。 见她惴惴看来,殷霄竹的模样更加温柔和耐心,捏了捏她的耳垂:“要不要和我说说看?不管说什么都可以。” “……我这两天,确实有点烦心事。” 她复又低头,两只手也垂在身侧。 以前搂住她的时候,她很喜欢将手搭在他肩上,或者反过来捉住他的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主动伸手抱过他一次的? 殷霄竹顿了顿,便不容分说地主动牵起她的手,揉捏了一下,示意她继续说。 “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马上要进灵宝秘境了,上次进去,我差点死在里面,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这两晚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从白鹤舟上掉下去,睡得也不太好。” 她发现,当她说起白鹤舟时,殷霄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变化,唇线拉直,却没有说话。 陆鸢鸢装作没注意到,叹了口气,苦恼地说:“我就是担心我见到你,今晚会更容易想起浮屠谷下的事情,又做噩梦,所以暂时不想看到你。” 她说着自己的理由时,殷霄竹的手落到她腰上,听到最后已收紧,道:“既然你害怕,明天就干脆留在定禅,不要进去了。” 陆鸢鸢佯作惊讶地摇头:“那怎么行?我人都在这里了,临阵退缩,跟师尊那边也说不过去吧。” “你不想去就不去,别的不用多想。” “我想去的。就是因为害怕,才要去克服它。不然,噩梦就永远会是噩梦。而且,我现在也觉得是自己想岔了,明明是见你越多越安心才对。” 殷霄竹微怔。 “从我加入蜀山以来,你就是我的恩人和福星。上次来灵宝秘境,要不是你回来救我,我就算没被蝠妖撕碎,也早摔死了。还有在浮屠谷的山洞里,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早就被那只看不到脸的怪物杀了。”陆鸢鸢眨巴着眼,一脸诚恳:“元君,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有一天,你收回这份好,我肯定会很不习惯……” 从前愚蠢地想和殷霄竹拉近关系,没少拍他的马屁。如今想来,殷霄竹应该早就看出来她的夸赞水分很大,所以,很少正面搭理她的迷魂汤。 不过,拍多了马屁也有好处。比如现在,她就可以不过脑子地一顿输出,将危险的话题不动声色地绕回熟悉的安全领域,平稳落地。 听到她如数家珍般拣着他给的“恩情”来说,殷霄竹起初没有说话。听到最后,他眉峰微动,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不会。” 陆鸢鸢顿住,回想自己最后说的是什么,才听懂了他在回答什么。 又在撒谎。 虚伪的骗子。 她攥紧手指,憎怒的情绪胀满胸口,一句话不受她控制被顶上喉头:“那如果有一天,我碍事了呢?” 当然,一问出口,陆鸢鸢马上就后悔了。 她怎么会鬼上身一样,问他这种白痴问题?这不是废话么? 她安分守己、百般讨好殷霄竹的时候,他都要杀她。何况是觉得她碍事的时候? 听了这话,殷霄竹的神态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慢慢地直起身,探究地盯着她:“为什么这样问?” 陆鸢鸢抿了抿唇,懊悔导致她思绪中断。好在,也只是卡了一秒,她便无辜地接了下去:“还不是因为你刚才劝我别去灵宝秘境,我却坚持要去,我的灵力没你高强,如果明天拖你后腿,碍手碍脚,你估计会很生气吧。”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力气有些重,揉了揉。 “你就是在乱想这些事?”他说:“我不会。” 陆鸢鸢整了整自己凌乱的头发,低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答得可真是斩钉截铁。 因为在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这块自己送上门的踏脚石,会有变成绊脚石的可能吧. 鞋子在落水时沉进了湖里,而储物戒里没有备用鞋子,湖下又都是淤泥,天黑后,基本没有捡回鞋子的可能。陆鸢鸢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光脚御剑回去,要么去问住在附近的阿蕙借双鞋。 殷霄竹给了她第三个选择,那就是他来背她回去,并且没准备让她驳回。 陆鸢鸢内心不愿意,但眼下不能和这个人撕破脸,就还是默默地爬到了他背上。 殷霄竹托着她的膝弯站起来,顿了顿,提醒:“手。” “……” 陆鸢鸢慢吞吞将手抬起来,抱住他的脖子。 入夜以后,定禅的街上没几个人。殷霄竹长得高,骨架也大,趴他背上倒也舒服。但他偏偏有剑不御,而选择背着她一步步走路回去。 脑子有病。 没事找事干。 陆鸢鸢想。 算了,反正累的人不是她。 等回到客栈,里面多数房间已经熄灯了。两个丹青峰的弟子迎上来,看见两人的姿势,面上闪过惊讶的表情,连忙上前行礼,接着告诉殷霄竹,说虚元子请他过去商议一些事。 陆鸢鸢见状,留下一句“那元君你慢慢聊”,就趁机从他背上滑了下地,顺着楼梯跑上去了。 她和傅新光、段阑生三人来得早,房间在楼上。后来的人房间则都安排在一楼。 这家小客栈是全木头结构,并不隔音。同层的另外两个房间都熄灯了,其主人应该已经睡下。陆鸢鸢踮起足尖,放轻脚步声,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突然察觉到什么,看向前方。 墙前立着一抹颀长的人影。 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仿佛已经和昏暗的树影融为一体。至少在她进入客栈时,他便已经站在了这个能将大堂一览无遗的地方。 陆鸢鸢下意识地止住步伐。 段阑生抬头,慢慢地从墙下踱步而出。 都这个时辰了,他都还没有更衣洗漱,仍是那副在湖边看见她时的装束。 彼此对望,段阑生开口:“我看见你们一起回来了。” 月色昏暗, 他的面庞分外雪白,浓睫下不再藏着两汪清凌凌的雪水,而仿佛冻结成了会刺伤人的坚冰。 陆鸢鸢愣了愣,不自觉地伸出手,摸向后方的门框。 但她退却的动作很快被制止,因为手腕被扣住了。彼此距离迅速缩短,段阑生低头,那双绀青色的眸子垂下来,涌动着复杂晦暗的情绪:“你昨晚答应过我,不会再跟她单独相处的。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第100章 段阑生的表情很不寻常。 陆鸢鸢心头发紧,但没有表现在面上。她装作被捏疼的样子,侧过头,借故避开他的审视,晃了晃手腕:“阑生,你手松松,弄疼我了。” 段阑生顿了顿,收回了几分扣压她手腕的力气,但指腹仍紧紧贴住她的皮肤,没有丝毫缝隙。 他还在等她回答。 陆鸢鸢仰眸,一派镇定且无辜,谎言信手拈来:“我没有特意去见元君,只是在街上碰巧遇到他而已。” 段阑生听了这话,眼底的阴霾却没有拨云见日:“碰巧遇到?” “是啊,你们走后,我在船上待到天黑才上岸,不小心滑了一跤,人没摔着,鞋子却不小心甩飞了,沉进了湖里。天色这么暗,想捞也捞不到。恰好,元君路过,发现我没了鞋子,就提出要带我回来了。早知道最后会弄得这么狼狈,我那时就跟你走了。”说到最后,她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段阑生抿了抿唇,神色微微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开她的手:“真的?” 当然是假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陆鸢鸢以反问来回答。想了想,她主动伸出另一只手,覆盖住他的大手,轻轻摇了摇:“阑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劝告我肯定会优先听取的。” 段阑生的身子僵了僵,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陆鸢鸢装作没察觉到,一派自然地晃了他的胳膊两下,便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她要稳住段阑生,只要稳住他这一夜就足够了。 陆鸢鸢抬眸,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有点小心翼翼地瞅着他:“但是……你也了解我为人的。元君关照了我那么久,对我也无微不至,你让我突然跟他翻脸,我确实做不到。就像今天,他主动帮我,难道我要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一顿吗?” 听见她一直在为殷霄竹说好话,段阑生的脸色几乎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但她接下来的软话,又让他陷入手掌的指尖不自觉松开了。 “当然了,我知道你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我会听你的,尽量少跟元君待在一起的。” 陆鸢鸢后退一步,眨眨眼:“明天就要进入灵宝秘境了。我想早点休息,你也早点回去吧。等这件事过了,我们再聊,好么?” 看着她关上门,段阑生静默了一会儿,才回房。走出长廊尽头的阴影,他看到一个弟子捧着一个小篮子,正迎面快步走来。 在他身后,只剩下陆鸢鸢的房间了。对方这么晚上来找谁,显而易见。 段阑生停住脚步,站在路中间,没有让开的意思:“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弟子向他行了一礼:“元君还在议,吩咐我给陆师姐送些东西上来,还捎了一句话。” 段阑生目光落在篮子上,里面放了几个又大又圆的橙子:“捎什么话?” 平时以冷面著称的段师兄也有八卦别人的时刻,还真稀奇。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机密,故而,弟子没有隐瞒,耿直地复述:“元君让我捎四个字:这些不酸。” 段阑生没什么表情地听着,突然伸出手,握住了篮子手柄,说:“她已经休息了,把东西给我吧,我明天再拿给她。” 弟子不疑有他,配合地将手中的小篮奉上,便离开了. 定禅的客栈并没有地暖,寒冬时节都靠烧炭取暖。每个房间都有炭盆,就放在房间角落里。 因为还不到怕冷的时节,段阑生房中的炭盆未曾用过,里面连炭也没有。 但今夜,盆中却烧起了旺盛的火。 橙子与藤篮一起被扔进了火里,火苗攀上藤条,迅速吞噬、焦黑了果肉。有火星子飘起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地面,一只靴子踩熄它了,成了一块黑色的灰。 靴子再摩擦一下地板,就连灰印也不存在了。 段阑生没什么表情,收回脚。 在他第一天来到蜀山时,对方还曾出言为他解围。也许便是这份混杂着感激与仰慕的朦胧感情,让他总不自觉地在暗地里关注着她的动向。 但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给他的感觉渐渐有了不同。尤其是牵涉到陆鸢鸢的时候,仿佛有种绵里藏针的敌意,密密匝匝地绕在身周。 他知道殷霄竹是女人。 但是,女人对女人,就不会有所图谋,就不会做奇怪的事情了吗? 他虽然没经历过,但一来,曾在识海里与陆鸢鸢误当夫妻,二来,出任务时,为了捉拿藏身在人群里的妖怪,也曾经做伪装潜入过风月场所。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 女人和女人能做的事情,并不比男人和女人少。 如果陆鸢鸢是自愿的……不,她不可能是自愿的。 很明显,陆鸢鸢至今都不知道,她被自己信赖的师姐怎么对待过。 刚才有一瞬间,他很想强硬到底,让她保证不再和殷霄竹接触。但看到她好像怕他生气的表情,他还是忍住了。 他不喜欢陆鸢鸢用哀求的眼神看他。 盆中的东西已经快烧没了,成了焦炭,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 段阑生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其实刚才,扣住她手腕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过,如果真能用绳子把她拴在自己身边,那就好了。 将她牢牢绑在身边,去任何地方都不分开,就不用再担心她再背着他去见殷霄竹了. 翌日清晨,蜀山众人在客栈门外集结完毕,御剑前往灵宝秘境。 灵宝秘境并无任何有形的边界,但站在它跟前,所有人都能感知到那种肃杀神秘的氛围。巨大的裂谷像雷电留在大地的刻痕,皲裂了方圆百里的土地,浩渺的原始森林覆盖了一切,狰狞旺盛的生命力拔地而起。 陆鸢鸢收剑,默默地站在人群里面,回想着原著剧情。 根据《魅仙缘》的原著,她附身的原主是一块专瞄准段阑生来黏的口香糖,硬是挤进了这次任务里。大家都忙着干正事时,只有她还在坚定如一地经营自己的色鬼人设,伺机向段阑生伸出魔爪。 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找到虚谷真人,而不是杀妖怪、爆宝箱、攒经验。为了提高效率,虚元子勒令众人尽量避开跟妖怪的正面冲突,免得耽误黄金时间。 按照商量好的分组,强者独行,弱者抱团。段阑生、齐怅这些修为高深、可独当一面的亲传弟子,将会独自行动。他们御剑速度快,和妖怪打交道的经验又丰富,即使遇到突发情况,也能利落地抽身。同伴反而是他们的累赘。 至于修为不到这个程度的弟子,则要五人为一组,分工协作。原主这样的半吊子,自然被归在这一类里。 原主没能和段阑生分成一组,失望极了,但她也不敢忤逆虚元子,只好忍住色心,先听从安排。就在她的小分队进入到灵宝秘境深处一片树林里时,前方出现了一阵怪异的白雾,迅速笼罩了他们。 灵宝秘境里什么东西都有,雾气遮蔽了视线,让未知的恐怖到达了顶峰。很快,浓雾里就响起了一声惨叫,剑光闪烁,血花喷溅。 原主平时修炼都是在浑水摸鱼,一有空就在幻想和段阑生谈恋爱,真遇事了,怕死得很,转身就跑。她也是命大,一身三脚猫功夫,也没有死在浓雾里。然而,这么一通没命的乱跑,也让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只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主和队友失散,却在林中被段阑生捡到了。 原主瞬间跟狗皮膏药一样黏了上去。 段阑生虽然厌恶原主,对她的骚扰烦不胜烦,但还不至于到了要公报私仇、看着她惨死才解气的地步,只是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来往罢了。 原主误打误撞跑到了他独自行进的路线上。他身上带有寻人的任务,不好提前折返。但如果把原主丢下不管,她便会凶多吉少。短暂的思索后,段阑生决定带上原主,一起出发。 虽然是带着她一起出发,但这一路,段阑生都对她十分冷淡,如非必要,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休息时间,他打坐调息擦剑,把原主当成空气,也不让原主挨着他坐。 不得不说,抱住段阑生这条金大腿,这趟任务变得十分轻松。不管遇到什么拦路的妖怪,他都能像砍瓜切菜一样解决干净。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人身危险一解除,原主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加入蜀山后,这是她第一次跟段阑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一天十二时辰都不分离。只可惜,段阑生就像一块放在橱窗里的蛋糕,只能看,不能吃,简直让人兴奋又空虚。 她万万没想到,这块玻璃会有碎裂的一天。 那是他们结伴而行的第三天。 两人正好行进到了灵宝秘境深处一片无名的山谷里。天色已晚,段阑生检查过四周,示意今夜就在这里休息。 虽然他们是修士,可以长时间不吃东西,但那一般都是无奈之下的选择。能选择的时候,还是要摄入食物的。 两人的储物戒里有干粮。至于水,灵宝秘境里到处都是河流溪水,只要煮沸便可饮用。 原主知道自己现在算个拖油瓶, 同时,也为了在段阑生面前表现自己也有几分优点,便主动承担了每天的打水工作。她灵力不高,胜在腿脚够快。况且段阑生就在附近,有什么危险往回跑就好。 这天傍晚,原主便一如既往地出发去取水。她循着水声,来到瀑布下的一处水潭前,装满了两个水囊。 临走时,她无意间照见水中倒影,看到自己的模样蓬头垢面,脸上一道道黑印子,登时懊悔不已,想到段阑生天天都对着自己,便想洗个脸再回去。 意外就发生在她蹲下洗脸的瞬间,水下的巨蟒将她拖了进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段阑生听见了动静。赶到潭边,水面只剩下一串气泡了。段阑生一凛,立刻潜入水里,杀掉巨蟒,将险些窒息原主救起。为此,他被水下的蛇咬伤了小腿。 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开。 咬伤他的蛇有毒,还不是一般的毒,而是一种名唤蚀骨的情毒,有狗血的催情作用,且在段阑生身上迅速地发作了。 原主大难不死,晕乎乎地醒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段阑生蛇毒发作,正在地上翻滚,陷入幻觉与痛苦的折磨里。但强大的意志力还是让他保留了一丝清醒,断断续续地告诉原主,蛇毒的解药,就在水潭深处,巨蟒生长的石头附近。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地方不会有两只强大的妖怪。巨蟒已经被他杀死,水潭里应当没有多少威胁了。 然而,原主直接无视了段阑生的话。一来,她贪生怕死,根本不敢再下一次水。二来,段阑生现在这么不清醒,岂不是一个和他生米煮成熟饭的好机会! 所以说,原主品行有多低劣,从这儿就能看出来了。段阑生为了救她弄成这样,她不愿冒险报恩就算了,还恩将仇报。最终霸王硬上弓失败,还被赶出蜀山,也是纯纯活该。 这就是原著里【蚀骨】的剧情。 陆鸢鸢不吭声,默默地回想着。 而上辈子的她…… 跟队友失散、遇见段阑生、和段阑生结伴而行……这些都和原著大差不差。分岔点是在第三天傍晚出现的。 她去取水,在潭边逗留,最后被巨蟒卷进潭里,并不是为了洗干净自己的脸。 而是因为,她在瀑布旁边的一片矮崖上,见到了一种名唤银肖果的植物,可以止血清创去腐。 段阑生进入灵宝秘境,本来没带多少伤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确实也用不上。可因为带着她这个累赘,他这一路受了不少皮肉伤,有一处便是早晨时被毒蜂蜇伤的,而她的储物戒里没有可以应对这东西的药物。 银肖果就是治疗毒蜂蜇伤的效果极好的药物。 它一般只会长在开阳的地方,灵宝秘境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很难照进来,能在这里找到银肖果是很难得的。她很高兴,便小心地爬上了那片山崖,打算摘回去给段阑生用。 她终于也能为段阑生做点有用的事情了,不用事事都靠着他保护。 这是她被巨蟒卷入水底之前,最后的想法。 在她掉进潭底的时候,那株银肖果也被她拽了下来,在挣扎间被碾碎了。 水封闭了她的五感。那片彻骨寒冷的深潭,比她想象中还漆黑。只是被卷入水下一两米,她就感觉到光线彻底离她远去,水是腥寒的,巨蟒的鳞片缠住她的腰,将她卷到了水底,混杂着泥沙的水咕噜噜地灌入她的喉咙,她很快就来到了水底,胡乱伸手去摸,摸到了软绵绵的东西——那是一具泡得浮肿的尸体。尸体浑浊的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正无神地看着她。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与尸体接触,几乎是贴在了它的怀里。头皮炸开的恐惧她此生难忘,无法用语言形容,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僵直,拼命地扭打,不想碰到那湿冷软烂的皮肉。在绝望中,她的捶打渐渐无力,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然而,就在肺腑里最后一点珍贵的空气随着眼泪溢出时,她得救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就跟原著写的一样,但又有微妙的区别。 段阑生告诉她水下有解药。想到石头缝里的那具尸体,她手脚都软得跟面条似的,深深呼吸,但倒是没想过要退缩。哪怕爬,也要爬下去,抠出那些解药。 只是,在她即将动身时,段阑生拽住她,吻了她。 她漆黑的世界在这一刻烟火盛放,璀璨光耀。 一个齿轮的变动,彻底改变了整台机器的走向。 或许是因为她落水的地方不同,段阑生救她上来用了更多时间,因而他中毒更深,毒发更快。也就造就了原著里的他和上辈子的他的不同反应。 她其实知道段阑生不清醒,因为他一开始的力气并不大,狐耳、狐尾也不受控地全冒出来了。可是,她克制不住那份想握住他的手的鬼迷心窍。 拒绝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握在她手中,是她卑鄙地选择不去纠错,沉沦其中。 事后,她清醒过来,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瞬间就后悔了。 她以为自己会被赶出蜀山。所谓的睡一觉就能长相厮守、就能让不喜欢你的人突然对你情根深种的童话故事,从来只发生在故事的男女主角之间。 她没有料到,段阑生在披上衣裳后,冷冷地审视了她很久,似有厌恶,似有挣扎。最终,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下巴的决定——选择吃下这只死猫,与她结为道侣。这样一来,她便不会因为犯宗规而被责罚,打一顿后再被逐出宗门。 在他们结为道侣后,事情尘埃落定,为了清肃蜀山的氛围,流言也是时候止歇了。 事实上,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开来审理。 但段阑生是何许人也,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关注,遑论是突然和她结道侣。 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自然瞒不住众人。 当初师门诘问她时,她给出的“口供”,也早都流传了出去。在暗地里,有不少人在非议这件事。 所有人都说,悬崖上没有她说的银肖果。那种阴暗的地方根本不会长银肖果。 他们轻蔑地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太过卑鄙无耻,为了美化自己的行径,挽回一点印象,显得自己高尚,才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么一个拙劣的动机。最好笑的是,在撒谎时,连悬崖上长的是什么植物都选错了,一看就是平时修习也不认真。 他们说,她以为有了这个借口,段阑生就要感激她这只恶心的癞□□吗? 他们说,段阑生肯定后悔救她上来了,就该让她这种祸害吃点苦头。 他们说,要是他们,宁愿一头撞晕在山壁上,也不会让她得逞。被自己讨厌的人黏上、甩也甩不掉的感觉,真是太恶心了。 他们说,她是个撒谎也不打草稿的骗子。 …… 毕竟自己中途确实鬼迷心窍了,算下来,也并不无辜。 所以,她没有想哭。也没有去问段阑生,他是相信外面的流言,还是相信她。 她捂住耳朵,不听外面的流言,固执地相信,段阑生能提出这么一个解决方法,证明他对她这个人至少还是有点好感的……不不不,这么说的话,脸也太大了。应该说,段阑生起码是不 讨厌她的。 日久见人心。 她一定不会让段阑生后悔选择她度过这一生。 …… 往事前尘,犹如烟雾消散。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止住身体的战栗。看到一行行整装待发的蜀山弟子,她摩挲了一下食指上的储物戒。 重来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发誓,不会走上这条人人喊打的老路。 一个小弟子走上前来,问:“陆师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出发吗?” 陆鸢鸢点头:“出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段阑生、齐怅等单独行动的人都打头阵进去了。随着同伴踏入森林之际,陆鸢鸢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一眼远处。 殷霄竹还在这里,就站在虚元真人身旁。 殷霄竹的修为并不低于段阑生,不管怎么想,都该独自行动。但奇怪的是,他却被虚元真人留下来了,要跟虚元真人一起行动。 不过,这和她也没多大关系。 陆鸢鸢收回目光,快步踏入森林。 灵宝秘境广袤神秘,植被高大,一错眼就会看不到前后的同伴。上辈子的陆鸢鸢是队伍里的拖油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有了经验托底,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她都变现得很冷静,一天下来,隐隐成了队伍里年轻小弟子的主心骨。 第一天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如原著写的一样,翌日,他们正式踏入灵宝秘境的腹地,在林子深处,一阵古怪的浓雾从远方涌来,迅速地包围了他们。明明还是白昼,光线却昏暗了下来,同伴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陆鸢鸢心神一紧,握住剑柄。 每当前世的情节重演,都是在提醒她,她的双足正踏在既定的剧情线上。 在她周围,众人警惕地互相靠近:“怎么回事?好大的雾!” “大家都小心,都聚过来,背靠背,小心不要走丢!” “雾里好像有东西……啊!” 伴随着血花的一声惨叫声,拎起众人的神经。下一秒,仙剑出鞘,银光四烁。清澈的剑气荡开迷雾,但空隙顷刻间又会被更多的白雾填补。 系统:“叮!请宿主不要战斗,与同伴分开,在明天下午四点前与段阑生顺利相遇。” 按原著剧情,陆鸢鸢知道自己这时该直接逃走了。可这时,她突然听见白雾里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惧叫声:“救我!救我……啊啊啊!” 陆鸢鸢的步伐猛地一顿,或许是本能中无法见死不救,她出剑比思考更快,朝雾中的黑影劈去。 雾中的妖怪怪叫一声,特别像是婴孩的声音,被剑光所伤,退开了。她赶紧跑上前去,且战且退,将那个瘫软在地的弟子一把抓起来,推到了旁边一个同伴那儿。 她一松手,白雾就重新阻隔了彼此的视线。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走也得走了,借着雾气掩饰,她将浓雾抛在身后,快步离开。雾气弥散得笼罩了整片树林,等彻底跑出了雾气的范围,她也完全看不到同伴的动静了。 原著里写她是“迷失方向,乱跑时遇到段阑生”,系统没有给她指定准确的方位,但陆鸢鸢知道段阑生被分派去了哪一个方向搜查,就有意识地往那个方向冲去。 在剧情惯性的作祟下,她和段阑生一定会遇到对方。 陆鸢鸢独自在树林里行进,渴了就停下歇一歇。天色暗下来时,她携带的水囊已经喝空,记得前世,她就是在第二天下午被段阑生捡到的。她打算先找个地方度过今晚,打点水,煮沸后补充进随身的水囊里。 草丛后有细微的水流声,透过枝叶,看见夜色中一条小河在汨汨流动。谨慎地在原地观察了片刻,并无东西出现,陆鸢鸢才用剑鞘拨开树枝,走向河边。静谧的黑夜,水声愈显喧嚷。这里的草丛茂密得简直无处下脚。冷不丁地,她的靴子踩到了一块软软的东西。 陆鸢鸢蓦地停脚,低头一看,看到那是一只从草丛里伸出的苍白修长的手,她踩中了对方的手心。 是死去的修士? 就在她这么想的下个瞬间,这只手突然微微一抽搐,猛地暴起,隔着靴子,用力捏住她的足踝,猛地一拖。对方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陆鸢鸢瞬间便被拖跌在河边的泥地上,她大惊,伸手撑地,就一脚踹了过去。 然而等看清楚对方的模样时,她浑身一滞。 对方侧躺在地,衣裳血迹斑斑,有不少破损之处。半张面孔是如玉美人,半张面孔却如阿修罗,浮现出粗糙的蛇鳞。 殷霄竹? 她一直顺着段阑生的方向靠近,理应也接近了段阑生活动的范围,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过,【蚀骨】这个副本提前了那么多触发。而她也没办法100%复制自己前世走过的具体小路,只能保证行走的大方向没变。或许就是这种种因素叠加,才让她遇到了前世没遇到的人吧。 殷霄竹仿佛受了重伤,半眯着眼,认出她是谁后,铁钳似的手蓦地一顿。迎面而来的切肤杀气,消散了许多,或许是她的感觉出错了。 “是你……” 他的嗓音很低哑,说了这句话,便闭上了眼。 陆鸢鸢僵硬地坐在地上,慢慢地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脚,没有受到阻挠。 他似乎彻底昏过去了。 陆鸢鸢揉了揉自己的脚踝,目光落到了那些蛇鳞上。 殷霄竹还是小怪物时,就因为力量不足而无法化人。蜕皮那一次,他也曾保持半人半蛇的形态一段时间。那时她就知道,当他虚弱或受伤时,就会撑不住人形。 正如此刻。 陆鸢鸢视线下落,久久地盯着他的心口,喉咙无声地吞咽了一下。 现在正是殷霄竹虚弱的时刻。周围没有目击者。或许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将剑尖从他心口捅进去,没人会知道是她干的。 她恨殷霄竹,恨他欺骗自己的感情,杀了她两次。 落到她手里,是他活该。 只是…… 陆鸢鸢的目光挣扎着,在他心口停留了很久,十指插进泥土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不行,殷霄竹现在不能死。 他要充当最后审判段阑生的一把刀,必须让他活得比段阑生更长久。 陆鸢鸢抿唇,走到他身后,双手穿过他的臂弯下,将他用力地拖向岸上,往山洞里拖去。 既然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她就必须“救”他。毕竟,殷霄竹刚才已经看到她的脸了,绝不能让他觉得她见死不救。 殷霄竹长得高,两条腿是拖在地上的。她轻轻咬住牙,弯下腰,拖着他,鼻息喷在他耳畔,一步步地往山洞里走去,心中不□□淌过一丝淡淡的荒谬与讽刺。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在很多年前的凡人界,小怪物曾将昏死在溪边的公主拖入山洞。 经年过去,双方的角色却对调了。 但两次之间,还是存在着共同点,那就是施救者都包藏杀心,动机不纯。而昏迷者却不知情,深信自己遇到了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将殷霄竹放在山洞里,陆鸢鸢在洞口设了一道结界,才有功夫去细看他的模样。 殷霄竹灵力高强,又和虚元真人结伴而行,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厉害的东西,才会伤重至此? 血染湿了他的衣裳,陆鸢鸢拨开沾在上面的泥叶,挽起他的袖子,定睛一看,面色就微微一变。 横贯在这具身体上的伤口,并不是妖怪造成的撕咬、撞击或是淤血内伤。而是笔直的剑刃划痕。 而且,剑痕的落点都很熟悉——是蜀山的剑法。 也就是说,殷霄竹应该在不久前,和某个蜀山修士打过一场,才会伤成这样的。 这一次,进入灵宝秘境的人里,与他交手能打得他重伤的人,一只手都数得上来。 是虚元子?段阑生?还是哪个修为高深的人? 出发的时候,大家明明还一团和气,有什么理由会撕破脸? 蓦然,陆鸢鸢的脑海里电光般闪过了一个名字。 虚谷真人。 虚谷真人虽然行踪不明,但肯定还在灵宝秘境里。在很早之前,对方就对殷霄竹的性别起疑。白鹤舟坠落后,虚谷真人闭关疗伤,也被迫“闭麦”了,今个儿出关不久,就悄然来到灵宝秘境。 有没有一种可能,殷霄竹脱离同伴后,是找到过虚谷真人的? 然而,双方见面后,应该闹得不怎么愉快,可能还发生了口角——也许是虚谷真人指着殷霄竹的鼻子质问他的秘密,也许是殷霄竹意识到对方已掌握了某种证据。暗藏的矛盾抬到水面上,一朝爆发。虚谷真人可不是能随便打发的小鱼虾,恶战难以避免。 这样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现在殷霄竹出现在这里,那虚谷真人呢?她还活着吗? 一个修士,只要还活着,是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灵宝秘境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的。 这个副本后,虚谷真人再也没有回过蜀山。 应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死人永远走不出灵宝秘境。 尸骨一腐化,就连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也会被抹杀。 虚谷真人是虚元子的师妹,她会不会曾经和虚元子说过什么?虚元子这次一反常态地不让殷霄竹单独行动,是不是因为他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 陆鸢鸢蓦地回过神来,将他的袖子恢复原状,遮住了那些剑伤。 她不希望自己有一点可能会成为殷霄竹下一个封口的目标,好奇心应该就此打住。 殷霄竹的呼吸缓慢,身体很冷,面色煞白,唇色却是鲜艳如丹。这让陆鸢鸢想到那些生命力很强的冷血动物,受伤时血流会自动变缓、心跳也会慢下来。 还有,这家伙还是小怪物的时候,不就是因为火烧都死不了的体质才会被抓给文殊公主当玩具的么? 将他拖到这个隐蔽的地方,算她仁至义尽了。 陆鸢鸢拾起水囊,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往河边走去。她有自己的正事,不想被拖住。今晚就另找一个地方度过吧。 灵宝秘境的天气变幻莫测,在山洞一进一出的这会儿功夫,外面已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很湿润。陆鸢鸢踩着湿泞的山路,去河边装好水,爬上自己早已看好的一处山坡。 钻入山洞,她蹲在地上,从储物戒里找出水壶,煮了一壶沸水,随即盘腿坐下,对着火光,撕着干粮吃。天黑后,森林里鬼风呜呜,冷不防地,她突然听见了一道沙哑的低吟,从空气中飘来:“……救……我……” 遥远、轻微而短促,但她却认出了,那是殷霄竹的声音。 这个地方,离她安置那家伙的地方挺远的,陆鸢鸢皱眉,咀嚼干粮的动作一停,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她再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救……我。” 确定了没听错。陆鸢鸢神色微凛,丢下干粮,握住剑,快步循声而去。声音是从河那边传来的,她飞快地掠过草叶,快步来到河边。 “救我……疼……” 求救声是从河边的石头后传来的。 陆鸢鸢蓦地顿住脚步,脸色冷了下来:“殷霄竹?” 仿佛听见了动静,石头后面的东西终于慢慢爬了出来。它的四肢长得不可思议,折成一段段,和蜘蛛似的有许多尖刺一样的毛簇。惨白浮肿的面庞上没有眼和鼻,只有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猩红的舌头在卷动,而她所熟悉的声音,正从它的嘴巴里发出: “救我……疼……救我……疼……” 像是复读机,只会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下一秒,一声铮鸣荡过空气,银色剑光扫向它的身躯,将其肢节斩断。妖怪熟悉的声线瞬间扭曲,变成了婴儿似的尖锐嚎哭,就想潜入河水里逃走。但它失败了,一把仙剑从后方追来,将其钉在石上。妖怪长嚎一声,渐渐没了声息。 陆鸢鸢二指一点,将剑收回鞘中。 这玩意儿一嚎哭,她就认出来了,正是白雾里被她砍伤的妖怪。上辈子她没有和雾里的东西交战过,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原来是这么瘆人的东西,可以靠着模仿声音,将猎物吸引过来。想必,今天早上被她斩伤后,这家伙就记恨上了她,悄悄跟踪她到附近,兴许是看到了她拖殷霄竹进山洞,所以,想模仿她熟人的求救声,将她诱到河边偷袭。 灵宝秘境里,千奇百怪的妖怪真的太多了。 但凡刚才她没有怀疑,直接走过去,就会被它拖下水。在水下打起来,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陆鸢鸢将剑挂回腰间,突然听见了后方的林子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诧异而警觉地回头,看见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拨开了枝叶。 殷霄竹显然还没恢复力气,面容浮红,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冶艳感,看着不太清醒。他衣裳斑驳,像个血人,站也站不稳,肩膀靠在树干上,也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 与她一对上目光,他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目,好似在确定是不是幻觉。紧接着,他仿佛体力不支,慢慢地靠在了树干上。 陆鸢鸢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坐在地,身下的衣裳有古怪的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速膨胀,衣裳快要兜不住了。下一秒,只听“咔哒”的骨节一寸寸拉长的声音,一截粗大的蛇尾从他的下摆伸出,一圈圈地铺满了整片河堤。 是因为撑着从山洞里出来,所以状态变得更糟,维持不住形态了么? 陆鸢鸢看到不断涌出的蛇尾,面孔发青,退后一步,拔腿就跑。可是她的腿脚比不上他的蛇尾快,倏然就被卷住,往山上拖去,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洞里。 在幽暗中,她看到他的眼珠正在逐渐幻化为碧色,瞳仁也细缩成了线,好似并不是很清醒。 陆鸢鸢脸色剧变,汗毛倒竖。 上一次看见他这双绿眼睛,就是在白鹤舟坠落的第一晚。被他当成工具一样用完后,她受灼烧之痛的折磨,差点撞墙而死。 殷霄竹的碧色眼珠,就是那种事的前兆。 是啊,他现在虚弱,可不就是要找她这味大补药下手了么?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仿佛临门一脚被扼住了生机,在绝望中,愤怒的星火在喷溅,陆鸢鸢赤红着眼,奈何,她的灵力本就差了对方一大截,当双方的形态跨越了物种,更难以招架。很快,她的手足就被压制,抵在了地上。 她的大脑乱哄哄的,充斥着无数的念头。 如果早知道殷霄竹一醒来就要对她下手,她在河边应该杀了他的。如果她没有明天,那还管什么大计不大计,多拖一个仇人垫背也好! 不……不对,她不能破罐子破摔。只要殷霄竹不挖她的心脏,她就不一定会死,只要她能扛过灼烧的痛,游戏就还没结束。 看见殷霄竹朝她俯下头来,陆鸢鸢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闭紧眼睛,她在等待,她要忍耐。 下一秒,她的脸颊上传来了一丝丝湿润的触感。 是舌头。 舌头轻轻地舔过她颊上不知何时被草叶割下的伤痕。随即,她听见身上的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很明显的吞咽声和喘息声。 像是怪物品尝佳肴前的兴奋。 陆鸢鸢身体僵直,指尖插进手心。只是,等了一会儿,她都没等到疼痛,反倒是身上一沉。 对方松开了她的手腕,将僵硬的她搂到了怀里,鼻端不住地在她脖子脉搏附近嗅闻,好像有点焦躁。 陆鸢鸢的脖子登时炸开大片鸡皮疙瘩。还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不下嘴,殷霄竹便翻了个身,他展臂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和山洞之间,像是搂住一个抱枕,蛇尾最细的尖尖卷住她的小腿,疲惫地闭着眼,气息渐渐微弱下来。 陆鸢鸢忍住了挣扎的冲动,等了约莫十分钟,如同度秒如年。确定这家伙昏迷不动,她才用手肘撑在地上,缓慢而小心地从他怀里钻出来。然而他人是睡了,蛇尾却很警觉,她一抽腿,它便会收紧。费了好半天功夫,她才成功拔出双腿,转过头,神色复杂而迷惑,看着昏迷的人。 她没理解错的话,殷霄竹这是放着她这个强效疗伤剂不用,打算 用最慢的方式恢复形态? 既然不是要拿她当疗伤药用,那他刚才为什么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跑去河边? 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在河边的?她身上又没有装定位器。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虽然系统没有催促她,但她总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钻出山洞,天光已经大亮,灵宝秘境的光线仍称不上明亮,林间光束泛着幽幽蓝芒。 在一个没有地图和GPS的地方,想找到一个来去如风的人,并不容易。但是,剧情的惯性是强大的,甚至不需要她如何去努力。 如果她是树墩,段阑生便是那只兔子。 只要她在,就一定会和段阑生相遇。 离开山洞,陆鸢鸢沿着河岸前行。走到下午,天空突然变得很黑,大雨瓢泼,说下就下。好在,不远处就有一片形状奇特的石林,陆鸢鸢快步来到石头下,打算躲一会儿雨。 靴子上沾了泥巴,她抖掉了身上的水珠,蹲下来,捡了片树叶,擦走靴面的泥巴。耳尖突然一动,听见前方灌木丛沙沙摇响。 接着,一双靴子从里头踏了出来。 陆鸢鸢顿住,慢慢地抬起下颌,顺着那雪白的衣摆朝上看去。 兔子来了。 第102章 看见躲雨的人是她,段阑生步子一顿,绀青色的双眼微微睁大,像是一只蝴蝶落在水上,荡起潋滟的波光:“鸢鸢?” 他前方的少女,本来正蔫头耷脑地蹲在地上,抬头看到来的人是他,瞬间一呆,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又惊又喜的神采:“阑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来问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绯红绮丽的仙剑在手中灵巧转了转,收入鞘中。段阑生曲起一条腿,前倾身子,向她伸出手:“有事吗?能起来吗?” 同样在灵宝秘境里独自行动,她先是被妖怪追着跑,再被殷霄竹卷走。段阑生的境遇则显然比她好上许多,衣衫平整洁净,手心白皙,指甲整洁,不沾泥尘,一看就知道,灵宝秘境的妖怪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质量。 微小的嫉妒和恶意像泡泡咕噜噜地冒出,陆鸢鸢故意将更脏的右手放到他手中,把灰尘都抹在他手心。 段阑生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心思,收紧五指,后退一步,将她拉了起来。 陆鸢鸢用几句话简单地带过了自己的经历,当然,隐瞒了遇到殷霄竹那一段:“我们的小队昨天遇到一场奇怪的大雾,雾里还有妖怪,就全被冲散了。等我跑到安全的地方时,才发现自己迷路了,也找不到其他同伴。” 顿了顿,她仿佛有些疑惑,又有点儿庆幸,自言自语:“原来我不知不觉跑了这么远,到你这边来了?” 段阑生轻轻地嗯了声,看起来没有怀疑:“刚才我在上面见到一个穿着蜀山宗袍的人影在林子里跑过,觉得很像你,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上面?” 段阑生点头,略微侧过身,让开一个身位,视线穿过雨幕,望向高处,下颌线明晰而利落:“我避雨的地方。” 陆鸢鸢顺着他的示意看去,那是地势较高的一处山洞。这时,她的手腕突然被圈住了。 “你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这里地势太低了,雨越下越大,雨水可能会灌进来,淹了这里,跟我上去。”迎着她有些讶异的注视,段阑生微微垂下眼,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既然你迷路了,之后就跟我一起行动吧,不要去找别人。” 陆鸢鸢从善如流,笑眼弯弯:“好啊,跟你一起行动,我安心多了。我会争取不像上次一样拖累你的。” 段阑生本已打算拉着她走了,听到最后一句,蓦地顿住。心脏冷不丁地扎进了一根冷冰冰的毒针,泛起细细密密的难受。 像上次一样拖累你。 眼前仿佛闪过了那一年的灵宝秘境,他背着一个人,冷着脸走在前面。而她一瘸一拐地追在后方,脚板磨出血,血痂粘住袜子,也咬牙忍着。 因为她害怕被他当成累赘抛弃。 那时的她是什么样的表情,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想不起来。 因为他没有回头看过她。 如今,她已经能用轻松的语气去重提当年的事,还把自我定义为累赘,仿佛那些伤害都已过去。但这恰恰证明了,当年满脚血泡地追在他身后时,他的焦躁,不耐,嫌弃……她其实比谁都清楚地感受到了。 她不在乎了。他却一点都不感到高兴和释怀。 相反,他心口闷得慌,好像有烹油浇在心口,血肉煮烂了,淤堵着出不来。 陆鸢鸢似乎不知他在想什么,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她晃了晃他的手,催促道:“发什么呆?快走吧,趁雨还不大。” 两人很快来到了段阑生所说的山洞。 虽然只是一个临时避雨的地方,但也很有段阑生的洁癖风格。有简单打扫过的痕迹,已经架起了落叶和干柴。两人前脚刚进来,外面的雨势就突然加大,天空乌沉,电闪雷鸣。 他们在洞口布下结界,做了些遮掩,不让光线透出,围在火堆旁,烘干外衣和鞋子。 陆鸢鸢散下湿发,弯腰,凑在火堆前,随口聊道:“对了,你这两天有找到虚谷真人的踪迹吗?” 从方才开始,段阑生的脸色就有点苍白,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她主动询问,他慢半拍才抬头,道:“没有。” “我也没有找到,唉,我真想不通,虚谷真人怎么会突然跑到灵宝秘境来。”陆鸢鸢说罢,转眸,观察段阑生的表情。 段阑生好似犹豫了一下,说:“虚谷真人似乎是奉了师尊之命,来执行一个秘密任务。但具体是什么,得在找到她以后才能知晓。” 段阑生的师尊,不就是蜀山剑派的宗主,也就是大师姐的父亲么? 难道是虚谷真人怀疑殷霄竹的身份,偷偷和宗主阐述过自己的想法?为了证明自己,或者是和宗主达成了什么协议,她才跑来灵宝秘境查明真相的? 没头绪。 看起来,段阑生知道的信息也不比她多多少。 也是,这事儿毕竟可大可小,堂堂蜀山的大师姐换了个人来当,还是个男人。只要手里还没有确凿证据,虚谷真人也不敢逢人就说吧。 段阑生往火堆里加了点柴枝,取出干粮,递给她:“这场雨看起来不会停,我们也许要在这里过夜了,先吃东西吧。” “哦,好。” 陆鸢鸢的干粮和水囊都留在了昨晚的山洞里,听见河边的求救声时,她也来不及收拾,就跑出去了。之后被殷霄竹卷回山洞,熬到天亮,好不容易才脱身,她怕他会醒来,只想赶紧有多远跑多远,哪有心思绕回去捡自己的东西。 反正半天之后就会碰到段阑生了,她可以吃他的,用他的,也没必要回去捡了。 陆鸢鸢捧着纸袋,咬了口干粮。这玩意儿毕竟不是正常食物,不断分泌唾液,咀嚼起来还是干巴巴的。 段阑生似乎还不饿,没有和她一起吃饭。她看见他拧开了随身的水囊,饮了一口,水湿润了他的唇角。 陆鸢鸢吞下干粮,觉得自己喉咙更干渴了。 段阑生放下水囊,很快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怔,便反应过来了:“口渴?” 陆鸢鸢想了想,点头:“有点。” “你的水囊呢?” 陆鸢鸢实话实说:“在路上弄丢了。” 段阑生站起来:“我只有一个水囊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洗一洗,重新给你装水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了,重新打水回来,煮沸了还要等它凉了才能入口,我现在就很口渴。”陆鸢鸢冲他摊开手板,眨了眨眼:“况且,这个水囊是你的吧?” 段阑生不明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行了。” 一只小手掰开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拿过了那只水囊。他看到她用双手捧住水囊,仰起头,就着他喝过的地方,咕咚咕咚地开始饮水。 段阑生一怔,明白过来,睫毛微颤,蝴蝶在他眸中徘徊不去。不知是不是火堆的错觉,他的侧颊仿佛掠过淡淡的薄红,手指悄然一蜷。 落入谷底的心情,就因为这个小插曲,乘上了纸鹞。起起落落,都不受他的控制。 这一夜,两人宿在了山洞中,隔着火堆和衣而卧。 翌日清晨,他们结伴出发。 路轨与上辈子的走向在重合。由于这一世的陆鸢鸢战斗力有所提升,并不需要段阑生一直保护她,无形中减轻了对方的负担。同时,陆鸢鸢也发现,这辈子袭击他们的妖怪和上辈子有点不同。 看来,只有原著给了清晰设定的地方,才会和前世一成不变。凡是一笔带过的情节,出场的妖怪也是随机的。 时间一晃来到了第三天,原著详写的毒蜂,毫无征兆地如约来临。 和段阑生一起出任务,若遇到露宿野外,一般都是他守前半夜,陆鸢鸢来守后半夜。但这几天,段阑生并没有按时叫醒她,整夜都自己来守。 然而,随着他们的位置越来越接近寒潭,陆鸢鸢就越难睡个完整的觉,醒得越来越早。因而这天,天空刚泛起鱼肚白,他们就整装完毕,出发了。 清晨的林子十分静谧,陆鸢鸢走在前方开路,用剑鞘拨开了一处树叶,突然听见了一阵怪异的嗡嗡响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大。她愣了一下,循声看去。 一团漆黑的云像龙卷风似的,从树林里升腾而起,在天空中扭成一股,猛地冲他们袭来! 那是毒蜂!成千上万只,每一只毒蜂都有人的拳头那般大,尾针粗长,扎进身体里,后果如何不敢设想。灵力稍弱者,恐怕马上便会暴亡。 “离开这里!” 有人在她耳旁厉喝一声,拉住她的手腕。 然而,有些时候,林子中最难对付的并不是大体积的妖怪,而是不起眼的东西。当你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时,已经深陷在埋伏里。 果不其然,两人才拔足离去,两旁低矮的灌木丛里也响起了嗡鸣声,无数藏匿在叶片下毒蜂从他们足边升腾而起,汇入那股黑色旋风中,急速地盘旋着,铺天盖地,紧紧地追了上来。 眼见着双方距离在缩近,即使跑得过,也很难全身而退。段阑生当机立断,迅速展开结界。毒蜂撞在结界上,仿佛撞到了一层无形的玻璃膜中,砰砰地掉在林地上。 然而,结界虽然挡住了九成以上的袭击,在张开的时候,还是有了数十只漏网之鱼被兜了进来。 陆鸢鸢手臂一紧,被拽住转了个圈。段阑生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压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衣裳将她牢牢地裹了起来,以身体去替她阻隔住毒蜂的侵扰。 他身躯骨架大,四肢修长,又将衣角压得很牢,围拢出一个固若金汤的小世界。陆鸢鸢的眼前一片漆黑,用力呼吸,也只能闻到他衣衫上淡淡的降真香。 上辈子的段阑生,也这样保护过她,因此才会被毒蜂蜇伤。 记得前世的自己,因为看不得喜欢的人受苦,又帮不上忙,又悔又急,无用地哭了起来。而如今,陆鸢鸢只是默默地抓住他的一簇头发,蜷缩着身体没动,果不其然,很快,她就听见头顶上的人闷哼一下,可护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 段阑生倒也不是在坐以待毙,压着她就什么也不做。不多时,陆鸢鸢就感觉到结界里的嗡嗡扇翅声低了下来,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眼前终于重见光明,段阑生放开了她。 她翻身坐起,定睛一看。结界里的毒蜂已经被段阑生消灭了,正躺在地上抽搐,而他的手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洞伤口,涌出滴滴的血珠,皮下泛出了深红的色泽。 陆鸢鸢睁大眼,状若吃惊:“你被蜇伤了!” 段阑生按住伤口,勉强而短促地道:“我无事!先离开这里。” 有结界的保护,逃起来就安全多了。但这群毒蜂也是真的难缠,足足追了他们几里地。几经艰难,他们才摆脱了这团黑云。 太阳已然高悬在头顶,段阑生收起结界,陆鸢鸢搀住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这是一片视野较为开阔的林中空地,草木矮小。 陆鸢鸢没有坐在他旁边,而是蹲在他膝前,担忧地拉住他的袖子:“你快坐下歇歇,把手给我看看。” 段阑生面容苍白,微微喘息,但没有拒绝,乖乖地递出了手。 陆鸢鸢定睛一看。段阑生的手背,被蜇伤的地方,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皮肤绷紧,隐隐有紫黑的出血点,看起来十分瘆人。 陆鸢鸢倒吸一口冷气,抓住他的手指,一副伤在他身、痛在她心的模样:“这……这,你是不是很疼啊?” “有点。”段阑生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自责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话也说不利索了,又突然改口:“没事。” 陆鸢鸢咬了咬唇:“都怪我刚才没帮上你什么忙,连累你了。连储物戒里也没有消肿解毒的药,只能靠你自己用灵力先压制住了。” 当然,她只是随口揽了下责任,没真往心里去。说到底,段阑生被毒蜂蜇伤,也是原著作者安排的啊,和她有什么关系? 却想不到,听了她的话,段阑生的手指微微一颤,突然闷闷地开口:“你不是我的累赘。” “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唉,你受伤后还支撑了结界那么久,也很累了吧?附近应该没什么危险了,我们可以就在这里歇一歇。”陆鸢鸢想了想,撑着膝盖,站起来,道:“你坐一会儿,我刚才听见了水声,不远处应该有水源,我去装点水,很快就回来。” 第103章 段阑生眉心一蹙:“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肩膀就被按住了,无法起身。陆鸢鸢摇头,说:“真的不用,你在这里等我就好,打水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你辛苦了,也让我出份力吧。” 拗不过态度坚决的她,段阑生迟疑一刹,便点了点头:“那好吧。万事小心,不要走太远。”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指尖从他肩上收回,陆鸢鸢静静地看了他三秒,才偏过头,拿起空水囊,迈步离去。 走出这片疏阔的林地,沿着山坡往下走,光斑晃动,土壤松软,走了约十分钟,瀑布的水声越来越清晰。 终于,陆鸢鸢钻出茂密的森林,一片林中深潭出现在她眼前。西侧山壁悬挂着一条瀑布,水流响声磅礴,如同奔腾的千军万马,震耳欲聋,雾蒙蒙的水珠弥漫在空气里,连树干都结着厚厚的青苔。光线因而变得更昏暗阴森,温度好像都低了几度。 潭中水色碧绿,幽静深邃,深浅莫测,只有瀑布下方的水面有波澜在晃动,其它地方都漂浮着一层厚厚的腐烂落叶,让人更难以窥探水下是否有什么东西正通过枯枝的缝隙与自己对视。 在瀑布旁的陡峭山壁上,斜斜地长出了一株奇特的植物,银色叶片烘出鲜亮如火的红果实,很不显眼。正是上辈子的她竭力想摘下来的银肖果。 而这次,她不会犯同样的蠢,做多余的事。但她需要大蟒更快出现,在段阑生来到之前,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陆鸢鸢踩着石头,走到瀑布旁蹲下,拔出水囊塞子,装模作样地随便接了点水。随后,将水囊放在脚边,慢慢抬起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就像一个做仰卧起坐的人的手部姿势,放缓微微发抖的呼吸,盯着水面,身体绷得如同一张即将放箭的弓。 她知道那玩意儿会从水潭里冒 出来,但什么时刻,什么方位,全是未知数。 就在陆鸢鸢警惕地看着水面时,突然感觉到颊边一湿,竟是瀑布的水花溅到了她的脸。 瀑布水流撞击在凸起的石头上,溅起水花很正常。但她没有挪动过位置,为什么方才没有水花溅在她身上,现在却有了? 除非是……后面的石头移动了。 陆鸢鸢缓缓转动脖子,就看到瀑布后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阴影。“哗啦啦”的水声后,一颗巨大畸形的三角形蛇头钻出了水幕。 陆鸢鸢瞳孔细缩。 前世,她是在爬上去摘银肖果的时候被这条大蟒从背后偷袭的,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它面对面过。 这条大蟒的头颅直径逼近两米,蛇身一节节地探出瀑布,覆满坚硬的鳞片,鳞片上粘着寄生螺类,如史前生物般丑陋。它的血盆大口像个无底洞,极尽张开,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弯长的毒牙滴落,腥臭的气味从喉咙深处喷了出来。 没有给她后退的机会,大蟒便猛地低下了头。只凭肉眼压根捕捉不到它的动作,陆鸢鸢只觉自己被撞倒,腰身被紧紧勒住,胸廓受到强烈的挤压,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了位。 “哗啦”一声,水声四溅,她被拖进了冰冷的潭水里。枯枝落叶荡开,拍击在她的脸上。 缠绕猎物是蟒蛇的天性,猎物挣扎得越剧烈,蟒蛇越会收紧身体,加快猎物窒息死亡。 陆鸢鸢竭力憋住空气,迫使自己对抗求生本能,以免刺激到大蟒。不作反抗地任由它卷着自己,扎入水中。 得亏这辈子被殷霄竹缠了好几次,锻炼出了面对蛇类的胆量——在这么一个关键的时刻,她脑子里竟模糊地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大蟒游动速度很快,离水面愈远,周围的光线愈暗。不幸中的大幸是,整片水域只有大蟒这一个体型庞大的威胁者,不用害怕会有别的东西咬住她,撕成两半。 感觉到大蟒游动的速度渐渐减慢,预感到要到底。陆鸢鸢捏住鼻子,缓缓睁开眼。 水底的世界幽暗浑浊,数不清的水草在拉伸晃动,有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幽闭感。 粗大的蛇腹在潭底一扫,荡起泥沙。陆鸢鸢挥手扬开沙子,将灵力聚集在眼部,可以看见这个水潭底部较为平坦,沉着深黑的淤泥与被水流磨得平滑的乱石。乱石里堆砌着森森白骨,也有许多妖怪动物被吃剩下的、泡浮肿的尸体。 就在石缝中,生长着几簇散发着幽暗荧光的、如昙花一样的植物,正随着水流摆动。 从白骨里盛放出来的蚀骨花。 同时,也是【蚀骨】此毒名字的来源,和唯一的解药。 上辈子,陆鸢鸢被大蟒从肩缠到了腿,手臂被紧紧勒在身旁,想动也动不了。者对此的落水前,她提早将双臂置于脑后,仍能活动的双手。 缺氧的窒闷开始涌上头,陆鸢鸢忍住不适,竭力缩紧腹部,往前探身,伸长手臂,去抠石缝,终于够到了那些花。 储物戒的光芒闪了闪,纳入了一朵蚀骨花。余下的花被她决然尽根拔起,搓揉,撕烂。 一松开手,花瓣碎片便被潭底暗流涤荡向四面八方,仿佛墨水被海水稀释,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都消失了。 蚀骨花被拔起时,惊动了底下的生灵。只见白骨和石头中间探出了几颗小小的蛇头,尖窄的蛇头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眼,鳞片通红,蛇体比普通蛇类细长一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陆鸢鸢腰肢被卷住,倒悬在水中与它们对视,握紧了从泥沙里拾起的一枚薄而锐利的骨片, 就是它们了。 在这个副本里,真正携带催情毒液的,从来都不是大蟒,而是潭底的这些红色小蛇。它们平常都躲藏在石头缝里,养出蚀骨花的东西也养大了它们。 她不能忤逆《魅仙缘》的原著,从她被拖进水底,到段阑生为了救她而下水、被小蛇咬伤、中蚀骨情毒,最后到她对段阑生下手……都是硬性要求,她不还原情节就会死亡。 她该如何在条条框框的限制找出生路,如何阳奉阴违,将加害者和受害人的角色对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钻漏洞。 没错,漏洞。 原著确实写了段阑生被蛇咬伤,但却没写她这个炮灰状况如何。 当她和段阑生落入同样自顾不暇的困境里,并且,她的情况比他更严重,她才能成为那个完美的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或与他互相纾解的合谋者。 这事儿靠装,是装不过去的。凭蜀山的岐黄之术,只要事后一检查,就会发现猫腻。 为求万无一失,只有假戏真做,先陷自己于不义。 万般复杂心绪,淬成决然。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割破了掌心。 鲜血瞬间从狭长的伤口中涌出,如丝雾在水里散开,让一条条小红蛇炸了锅。它们张开蛇口,如利箭一样窜出,蛇齿隔着衣裳,深深地扎入她的虎口、手臂与小腿。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缠着自己的大蟒猛地摆动起身体,尾巴搅起强力的漩涡,来不及游开的小红蛇瞬间都被残酷地拍扁。它卷着她往上游去,绞得她身体更紧,骨头都好像要咯吱咯吱地蹦出来,疼痛终于令她锁不住唇间的空气,喷出咕噜噜的气泡。 无边昏幽的水底世界,突然亮起了光芒。那束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快,像流星在黑夜中相撞。 大蟒似乎被闯入自己地盘的人激怒了,也意识到了带着她不好打架,蓦然松开了她。陆鸢鸢眼前发黑,她用尽全力地往上划水,但肺部疼痛得好像有砂纸在刮,身体不自觉在下沉。 她看不见上方是什么情形,也听不见声音,却见到大片血雾在头顶散开。 隐隐约约地,有个黑影正用尽全力地拨水,向她游来。 …… “哗啦——” 潭水上漂浮着厚重的血液,空气争前恐后地灌入鼻腔,紧缩的肺部舒张。陆鸢鸢蜷缩成一团,感觉到自己被横抱上了岸。 段阑生的喘息沉重而剧烈,将她平放在一处平地上,就开始压她的胸口,拍她的脸,捏住她的脸颊肉,捏得她很疼:“鸢鸢,醒一醒!” 水沿着他的下颌,滴到她眼皮上。陆鸢鸢被压得闷咳出了一口水,昏沉地撑开了眼皮,见她还有呼吸,段阑生仿佛才松了口气,稍稍冷静下来。 随即,他的视线转到别的地方。 陆鸢鸢闭着眼,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他拿了起来,袖子捋起。 “你……”看到她从手腕到小臂,分布着五六处小小圆形的蛇咬痕,段阑生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 往下看,不止是手臂,她的小腿也被咬了,裤子上有一对血洞。 陆鸢鸢慢慢地睁目。 段阑生全身皆湿,苍白的脸畔湿漉漉地闪烁着水珠的微光,僵硬地望着这数个血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慢慢转得凝重。 在这时,他身畔的人闷闷地哼了一声,是他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不仅哼叫,她另一条手臂已经开始缠了上来。 段阑生的手蓦地收紧,但下一秒,他就将她的手扒了下去,稳住呼吸,道:“别害怕,你中了蛇毒,解药就在那些蛇生活的地方,就在这片水潭下,你等我。” 说罢,他仿佛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迅速地大步离去。陆鸢鸢在听见水声后,才翻过身,看向了深潭的方向。 段阑生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因为她看到,他的身上,也有一模一样的咬痕——和前世的位置一样。 而她预估到了,他看见她动也动不了,一定会冒险下水去找解药。她绝不让他如愿。 陆鸢鸢深深地呼吸,却觉得气息越来越灼热。明明刚刚才从冷水里出来, 却仿佛有股痒痒的灼热的气息在骨头里窜动,一时像蚂蚁爬动,一时又像软刺搔扰。 陆鸢鸢面庞潮红,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虎口。 前世的她,没有尝试过蚀骨是什么感觉,但就连段阑生那样的人,被咬一口,也被折磨得够呛。她被咬了这么多口,自然反应会更强烈。 牙齿在虎口处陷得更深,尝到了腥味,她要吊住这份清醒。 虽然她的修为不如段阑生,但她的自制力,不一定会比段阑生差。因为段阑生流着一半的妖血,而她是人类,并不会受到从野兽时期带来的发情本能的影响。 她忍受着一波又一波轻微的潮热,终于,再一次听见深潭那儿传来出水的声音。她立刻重新咬住手,等了会儿,看见一双靴子在前方停下。 段阑生回来了。 他浑身滴水,面色懊丧,很不好看。 是因为找遍了潭底,也找不到解药吗? 虽然不及她严重,但那蛇毒显然也已经开始侵入他的血液,回到她身边时,他的气息明显已经很不稳定,唇瓣浮现出诡异的血色。 不过,发现她蜷成一团,一直在咬自己的手,他还是先掰住她的下颌,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 他的手一靠近,仿佛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她鼻息咻咻,紧紧地将脸贴在他掌心,抬起饱受折磨的湿润眼眸:“解药呢……没有找到吗?” 段阑生呼吸一滞,就想抽回自己的手,有些艰涩地说:“我会再想办法。” 他身前的人难受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神志不清,她身躯扭动着,慢慢地往他膝上爬去,用脸蹭他的腿,好像只是这样贴着,就能减轻骨头里沸腾的灼热感,喃喃道:“难受……我难受……” 她感觉到段阑生呼吸沉重了些。但很快,她便被他再度扒了下去。他的手跟铁钳似的,压得她动弹不得。 发现怎么都挣不开,也碰不到人了,她好像生气了,又有些委屈,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帮我,就算了……我不要你帮了……我去找大师姐……大师姐什么都会,一定能帮我……” 第104章 蚁噬般的痒热感在血肉里乱钻,泪珠从她两腮滑落,眼皮和鼻头都呈现出水分充盈的粉色。因呼吸不畅,红潮顺着脖子一路蔓延。本来看起来只有一点委屈,一哭起来,就成了十分委屈了。 “我不要你……我想要大师姐……” 她哭着大声嚷嚷,屈膝顶开他的身体,吃力地翻过身去。 据说人在意识不清时,更容易暴露真实的想法。正如此刻的她,已经这么狼狈,却爬也要爬去见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姐。 因为手脚都没力气,撑不起身躯,她只能往趴在地上爬动。土壤上散落着粗糙的小草与石头,硌在她柔软的腰腹上,仿佛也成了一种煎熬,无法界定是痛苦还是快乐。她颤抖得厉害,才爬出两步,就要停下歇一歇。 这些反应,并不全是在演戏。蚀骨的毒素迅速在血液里发酵,对身体的影响比她预估的还要强烈。察觉到神智已经飘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陆鸢鸢挂着泪,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在虎口上又添一道牙印,夺回自己对大脑的主控权。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 在这么一个焦灼而两难的时刻,她身中情毒,却又不是段阑生的道侣。那么,把她送到身为“同性”又修为高深的殷霄竹手里,让后者为她治疗,可以说是最优的选择。 凭借她对段阑生的了解,只要还有一丝清明,他就一定会这样做,而绝不会乘虚而入、碰她一根手指头。 她又怎么能允许段阑生将他自己摘干净? 大家一起掉进泥淖,都脏了才好,她不痛快,他也别想自在。 从凡人界回到蜀山后,每一次忍着恐惧和憎恨,去讨好杀自己的人,伪装、试探、离间、演戏……都是为了在今天,影响段阑生的判断和抉择。 她先是不断暗示段阑生,让段阑生相信,他就是她在蜀山唯一的依靠。所以,在她身不由己地陷入困境时,他责无旁贷,不可以袖手旁观。在客栈那一夜就是前奏,她试出了段阑生能退让到什么程度。 随后,她故意露出各种马脚,在段阑生的脑海里虚构出一个故事。 她就是要让段阑生误会,殷霄竹仗着自己在身份地位上的优势,对神志不清的她做了很多难以启齿的坏事。种下他对殷霄竹的疑心,瓦解他对殷霄竹的信任。 前置条件都改变了,那么,等到她深陷情毒折磨的时候,段阑生还会放心把她交给殷霄竹吗? 抑或是,交给别的丹修?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别忘了,段阑生自己也中招了,带着她,他根本走不远。广袤的茫茫秘境中,雾气和拦路的妖怪,阻隔了信号烟花与人声的互通,想求助是很难的。 就算殷霄竹真的在附近,也不可能天降神兵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之所以要这番做派,不过都是为了激段阑生一把。 她预想到,段阑生很有可能会被她惹恼,因为她不听他诚心的劝告,这种危险的时候,还想着送羊入虎口。 可结果是,段阑生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要大。 她以为自己爬出了很远,可实际上,他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拖了回来。或许是心浮气躁,控制不好力气,他的手劲儿大得好像要捏碎她的脚踝,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可怕:“你要找谁?” 仿佛要生吃了她一样。 陆鸢鸢装作没听懂,他一松手,她就继续往外爬。他一靠近,她就停下动作,转而赖到他身上,往上爬去。 “难受……好热……” 用额头撞地,不知尝试了几次,对方终于不再像木头一样毫无回应。她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拥住了她,让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对方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忽远忽近,十分低哑,跟平时的冷静淡然判若两人。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很克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压了什么下去,才耐心地哄她:“……不清醒……不可以……先这样,忍忍……” 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陆鸢鸢蓦地咬住下唇,指尖死死地掐入掌心的肉里。 这样不够。 鱼儿还没彻底上钩。 她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所以,她绝不允许有一丝定罪失败的可能。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于是她再次哽咽起来,不再安分地待在他的怀抱里,扭动挣扎,硬是转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为免他还不明白,她将心一横,涨红着脸,从牙关里挤出了四个字:“不要这个……” 这番豁出去的明示,终于有了效果。 因为鱼终于咬上了钩子。 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庞。陆鸢鸢心脏一抖,睁开眼,段阑生垂头看她,脸庞就在她上方,近在咫尺。 也许是她看错了,他的目光复杂、晦暗而郑重,带有一丝希冀和小心翼翼。刚才那么用力地抓她回来,此时同样是这只手覆在她脸上,却轻柔珍重,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东西:“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我吗?” 当然不想要。 陆鸢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装作已经完全被毒力控制,没听懂他的话,努力地抬起上半身,轻轻地吻他的嘴角,以作回答。 脑子越来越混沌,仿佛成了一团浆糊。依稀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融化成了一滩水。不过,这并不算是纯粹的比喻。 这荒凉的地方自由生长的杂草从未经过修剪,很扎肉。她不客气地踢他,娇气地嚷着不舒服。段阑生一顿,立刻中止了,很快,草地上就垫了一层男子宽大的外衣。 但她还是很想大哭,这次不是装的。她习惯性地想去咬自己的虎口。但这次,她的手一放在自己嘴边,就被阻止了。对方捏住她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熟练地牵引着她这只手,来到他头顶,似乎是让她想掐就掐这里的意思。 一 团毛茸茸的雪白的东西支起来,蹭了蹭她的手心。 狐狸耳朵? 他的狐耳和尾巴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在这之后,陆鸢鸢觉得自己短暂地丧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和反应。不知过了多久,她湿漉漉的眼皮微微发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后脑勺舒舒服度地枕在段阑生的大腿上。 天色还没全暗下去。段阑生披散黑发,狐尾和狐耳都收进去了,只穿着中衣,蹙着眉,正拿着她的手在端详。 在他旁边的草地上,用衣带叠成了一块干爽的布,上面放着一株已经被碾碎的、有些眼熟的植物,银红相间,正是银肖果。段阑生捻起一点碎末,小心细致地给她敷药,敷在她自己咬得血迹斑斑的虎口,以及手臂的蛇咬印子上。 动作间,他察觉到她醒来。一对上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段阑生的耳根好似红了。认识这么久,难得听见他结巴:“你、你醒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陆鸢鸢没做声,与他对视两秒,就不胜疲倦地闭上眼,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被自己压着的宗袍外衣。 她在等待。 不管是原著还是上辈子,这出闹剧,都是在蜀山弟子闯入的那一刻结束的。 在原书剧情里,原主被同门弟子亲眼目睹她百般骚扰段阑生,留下了不容辩驳的确凿证据。 而上辈子,也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听见大蟒被斩杀的动静的蜀山弟子终于姗姗来迟,赶到这儿。 那么,现在,那些人应该也快要来到了吧?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在心间的时候,从密林深处,传来了草木被迅速折断的沉重响声。 不止是陆鸢鸢,段阑生也听见了。为她上药的手一顿,他眼中的柔软荡然无存,变得戒备而不悦,同时,他下意识地挡在陆鸢鸢面前,用衣袖遮住她的脸庞,不让那张红晕未消的面庞让人看见。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的举动,跟护食的动物是一模一样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在数米外的地方,传来了枯枝被靴子踩断的咔嚓声。 一个满身煞气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殷霄竹的脸色格外苍白,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慢慢停住,僵硬而阴沉地盯着眼前这一幕,身上缭绕着前所未见的凶恶冷酷的气息。 即使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那是外溢的杀气。 一场大战以后,潭水上仍漂浮着妖怪的血。而比潭水更红更刺眼的,是躺在地上那人连衣领都遮不住的脖颈。 段阑生坐在她旁边,精神尚可。陆鸢鸢看起来则要凄惨得多,无力地躺在那件外衣上,手腕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指印,还散落着齿痕。脖子红斑点点。傍晚无风,尚未完全吹散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甜中带腥。 不是血,也不是汗液的味道,他能闻出来。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的嗅觉这么灵敏。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那人仿佛从衣袖的缝隙中看见了来的人是他,突然一眨眼,扁起嘴,两行眼泪就滑了下来。像是一个在外面被欺负得很惨的小孩,终于看到救星,苦苦忍耐的委屈和痛苦,由此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段阑生的手一直扶在陆鸢鸢的脸畔,当那温热的泪水砸在他的指腹上时,他蓦地一怔,倏然低头,看向她。 但陆鸢鸢没有看他。 像是最开始尝试逃离他身边一样,她用力地翻过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手肘及地。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牵动了某些肌肉,她的泪水落得更凶,咬紧牙关,往远离他的方向爬走,向远方的人爬去。 牵一发,动全身。她的反应,似乎触动了现场这凝滞紧绷得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气氛,余下两人几乎同步一动。 与此同时,喧杂声和脚步声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里传来。 “是这个方向没错吧?” “应该没错!我听见动静是从这边传来的……快跟上!” …… 陆鸢鸢听见声音,顿在原地。她的余光瞥见段阑生朝自己伸出手,同一时刻,殷霄竹已经来到她面前,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了起来,退后了几步。手臂托着她的臀,让她抱住自己的脖子,像是抱小孩的抱法。 段阑生的手扑了个空,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蓦地站了起来。 蜀山的人终于赶到了,剑光与符篆的火光照亮了这片空地,为首者正是齐怅。 一闯进来,看到三人都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大伙儿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就迷惑于这剑拔弩张的对峙气氛,都不敢大声说话。 齐怅扫了周围一圈,只见地上一片凌乱,草堆都有被压过的痕迹。段阑生站在人群中间,罕见地衣衫不整,唇瓣红肿,脖子上还有一道道抓痕,但他的腰板挺得很直。注意力没有分给闯进来的人半分,绀青色的眸子,始终只望着殷霄竹怀中的人。 而那个人……蜷缩着身体,好像想钻进殷霄竹怀里。视线下落,连鞋子都没了。 直觉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齐怅眼皮猛跳,收起剑,率先开口:“大师姐,发生什么事了?是有妖怪袭击你们了?你们可有受伤?” 陆鸢鸢将脸庞埋在殷霄竹的脖颈处,一动不动。 在外人看来,殷霄竹是大师姐,这样抱一个女修,着实有些怪异,但此刻,他似乎已经没有心情去掩饰。 她离得近,看得一清二楚,在齐怅那些人来到这片林地前,有一个瞬间,殷霄竹的瞳孔克制不住地变成了蛇一样尖锐危险的竖瞳。 陆鸢鸢状若害怕地收紧了放在他脖子上的双臂,瑟瑟发抖,抱他抱得更紧了。 她感觉到,自己这么做之后,殷霄竹仿佛忍住了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冰似的声音贴着她的头皮响起:“回去再说。” 齐怅连忙接了话:“说得也是,有什么事,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不远处,段阑生仍死死地盯着陆鸢鸢的背影——那道从醒来后,就躲避他的背影。 在这么多人里,只有傅新光和他比较熟悉。傅新光看了看左右,还是硬着头皮介入其中,上前拾起地上的外衣:“这是你的衣服吧,先穿上……咦,这是什么东西?” 看清他所指之物,段阑生的神情蓦地变了。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朵被压得皱巴巴的花,从那件外衣的口袋里抖出,轻飘飘地落在了傅新光的靴子前。 陆鸢鸢伏在殷霄竹的肩膀,身体微微发僵,但她没有回头。 因为不用亲眼看,她也知道那是什么。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她要封死段阑生所有的退路,让他百口莫辩。 于是,她欺骗段阑生,说草地扎人,让他脱下外衣给她垫着。 在段阑生专心地低头吻她、注意力不在她手上的时候,再悄悄将自己储物戒里仅剩一朵的蚀骨花,藏进了他外衣里侧的口袋里。 她成功了。 第105章 殷霄竹本要转身离去,步伐蓦地一顿。陆鸢鸢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可他只是略停一下,就阴寒着脸,抱住她继续前行。 林地的火光被远远抛下,黑暗吞噬了他们的轮廓。风有点冷,陆鸢鸢打了个哆嗦,无声地抬起头,露出眼睛。 她面对面趴在殷霄竹身上,此刻正好面向那座深潭。 喧嚷的人群遮挡住她的视野,只看到似乎是齐怅皱眉上前,弯腰,拾起了土壤上的蚀骨花。 有人去保留那朵花,自然是最好的。没有也无所谓。 因为,这么多人一起看到蚀骨花从段阑生的外套里掉出来,就是证明他有解药而不用、借机强迫她的最有力证据。 相比起那边的状况,这会儿,攫住她大部分心神的是另一个东西。 ——系统。 陆鸢鸢的神经微微拉紧,注意着系统的动静。 等了又等,系统仍是一片安静,没有发出一次OOC违规警告声。 和前世不一样,她如今戴着一副名叫系统的镣铐。篡改剧情,就是在和系统作对。该怎么在它眼皮子底下达成自己的目的,又不触发惩罚机制,是一个难题。否则她前脚奶活自己,后脚就会被系统摁死。 为什么要提前把蚀骨花都连根拔除?因为她是舔狗,想借机睡了段阑生。那么,不让段阑生拿到解药,不是很合理么? 为什么瞒着段阑生,独独留下一朵蚀骨花?因为她害怕段阑生不管她,所以给自己留了后手,不是很符合这个角色贪生怕死的人设么? 为什么要把蚀骨花放进段阑生的衣服里?她当时浑浑噩噩,身不由己,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谁能证明,她是在绝对清醒的意志下做出这些行为的? 谁能断言,她就是故意在陷害段阑生? …… 系统确实 是一台无情的走剧情机器。但机器也有机器的优点,那就是它的每一次惩罚,都不能只靠臆测,要有切实依据。 她要做的,就是一边阳奉阴违,一边在规则层面上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系统怀疑她有恶意又如何? 只要她的行为合乎角色逻辑,系统就是想判她扰乱剧情,也拿她没办法。 如今看来,她过关了。 强撑度过这一天一夜,脑力和身体都使用过度,陆鸢鸢疲惫不已,腰和腿都发酸。稍稍一安下心,她的脑袋就歪了歪,靠在殷霄竹身上,睡了过去。 但这一觉没有睡多久。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泡在了没过胸口的温水里。 一睁开眼,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她眼睫就颤了颤,难堪地缩紧脚趾,想要重新缩起身体。然而没办法。 蚀骨的毒已解,后劲却没完全发散掉,她没什么力气,是一只被迫露出肚皮给人摸的动物。 热腾腾的雾气里飘着草药的气息,皮肤上细小的划伤、蛇咬痕都不疼了。但因为泡着热水,一些红色的痕印似乎分外显眼,尤其锁骨附近。 殷霄竹俯身,眼眸森寒,深不见底。他并没有与她对视,而是看着她身上的痕迹。 他挽起袖子,那双手修长如玉,赏心悦目,此刻却不去拨动琴弦,而是拿着布巾,仔仔细细地给她清洗身体。 她醒来了,他也不停。 洗下前胸后背这些地方也就罢了,她是没想到连……也不放过。 陆鸢鸢扣紧了他的手腕,苍白的面庞渐渐浮现出一层血色,冷汗从脖子沁出,她咬住下唇,忍住了没有哼一声。 等把她里里外外地洗干净了,殷霄竹才擦干自己湿透的手,将布巾丢在一旁,用一块大的布巾抱起她,将她放在床上。 陆鸢鸢借此看到屋子里的陈设,终于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在灵宝秘境外面,有一个休憩补给的临时营地,是几座已人去楼空的木楼。虽说已经无主很久了,但一些自发进入灵宝秘境的修士,都会把这里当做临时落脚的地方,因此,房屋状态保持得不错,还有一些日常设施。 将她放下,殷霄竹给她拢上了衣裳,目光在领口处不经意一停,那有一块暧昧的红痕。 只有长久地抚触,或是用力吮吸拧掐,才会留下这么深的印记。 他垂眼看着这里,许久没有说话。直至听见她一声带着鼻音的痛哼,才发觉自己不自觉用力,捏痛了她的肩。 他松开手,直起身来。 烛灯如豆,散在渺尘里,他立在床边,挡住了那些光,五官也笼罩在一层晦暗不清的阴影里。 陆鸢鸢捂住肩,慢慢地仰起头,仿佛委屈到了极致,眼眶红红的。 彼此对视,冷不丁地,殷霄竹突然动了动唇,自言自语般道:“我知道是他强迫你。你不是自愿的,你也不喜欢他。” 连盘问也没盘问,他就下了定论。那般森冷笃定,不容置喙,显然,他并没有在她嘴里听见除此以外的第二个答案的打算。 陆鸢鸢袖下的手无声一蜷。 他的语气是那么地平静,但就像平静的大海下藏有杀人的暗涌。她有一种强烈而怪异的感觉,如果这时候,自己出言反驳,说她是自愿的,那么,结果将不会是她想看见的。 自然,她也没有反驳的必要。 因为殷霄竹这句话,就是她希望他说的。 她可以铺垫,可以暗示,可以用那朵蚀骨花来陷害段阑生,用满脸泪水和瑟瑟发抖的身体语言,向所有人暗示故事的经过,让大家相信段阑生对她趁虚而入。 但是,她唯独无法以受害者的身份,发声指控段阑生。 毕竟,按照原书设定,她作为段阑生的舔狗,是绝不可能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反咬段阑生一口的。 和段阑生睡了一觉,就相当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去赖上他,要求他对自己负责任。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除非是脑子被驴踢了吧。 便是因为受到了这个人设的限制,她不能在明面上针对段阑生。否则,就会被系统抓到把柄,坐实她蓄意陷害男主、篡改剧情的罪名。 可如果她什么也不说,蜀山只根据段阑生的解释来判断因果对错,这件事就还有反转的可能。 因此,她需要一个在最后阶段代替她说话的人,一把能替她钉死段阑生的刀。 第一,这个人必须是行为不受系统操控的原住民。第二,这个人在蜀山要有声望和地位,说话有一定分量。第三,她要确保在关键时刻,这个人会站在她这边。 殷霄竹,就是她物色好的人选。 没有比他更好用的刀子了。 段阑生和她之间的这件事,最终只会有两个走向。不是结为道侣,就是结成仇家,做坏事的那一方被赶出蜀山。 殷霄竹花了那么多时间攻略她,都是为了把她这剂大补药锁在身边,她如今又掌握了他那么大的秘密。她一旦跟别人结为道侣,就会脱离殷霄竹的控制。 不管是为了她的血,还是为了监视她,殷霄竹都不会乐意看到她和段阑生结为道侣。 前些日子,她压着恐惧和排斥,多次在殷霄竹面前演戏,都是为了煽动他对段阑生的敌意和排斥感。但殷霄竹很谨慎,没有十足把握,他绝不会动手。 现在,她就给殷霄竹送上了一个能名正言顺地赶走段阑生的机会。 没错,她确实不能开口说段阑生坏话。但眼泪、颤抖的身体、欲言又止的委屈神态……都可以暗示她的态度,成为她的武器。 她的目的就是引导殷霄竹得出“责任在段阑生”的结论。 之后的事,她不用再管了。殷霄竹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有所行动。 为此,她还预先在脑海里模拟了殷霄竹可能会问的问题,以及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万万没想到,她都还没开始发力演戏,眼泪一滴没掉,殷霄竹就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不知道该说荒谬还是感到庆幸。 也许……算是好事吧。 在聪明人面前,少做一些,也就少错一些。这时候,她只要默认就好。 陆鸢鸢佯作低落,吸了吸鼻子,垂下脑袋,默默地往前挪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很依赖的模样。 空气静了一会儿,她终于感觉到,一只手伸上来抚了抚她的后脑勺,带着安抚的意味:“不要想太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养好身体,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陆鸢鸢没吭声,蹭了蹭他的腹部。 那只手顿了顿,却没挪开,移到她颊边。殷霄竹低下头,慢慢将她颊旁的碎发都拨到耳后,过了会儿,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我记得我当时把你带回了山洞。你为什么会去了这么远的地方,还和他在一起?” 听了这话,陆鸢鸢顿了一下,就抬手,轻轻推开了他,坐起来,仰目看他:“是因为你。” 殷霄竹的神情微微变了,唇抿了一 下,却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她继续说。 “我看到你躺在那里,伤口血流不止,蛇尾收不进去,很担心你会出事。我真的不想坐在旁边干等,可储物戒里没有合适的药,就打算出去找找有没有止血的药。但没走多远,我就迷路了,遇到段阑生。之后,我们遇到一群毒蜂,阴差阳错,走到了那个瀑布前面……” 陆鸢鸢微微恍惚,耳旁依稀响起了一道道虚幻而遥远的声音。 …… “我看到阑生的伤口血流不止,很担心他会出事,我真的不想坐在旁边干等,可储物戒里没有合适的药,我就打算在打水时,顺路找找有没有止血的药。在那个瀑布上面,我看到有一株银肖果,想摘下来救他,结果就被大蟒拖进了水里……我没有撒谎,你们相信我!” “好无耻呀,真是撒谎精!” “撒谎也不打草稿,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银肖果!” “你不知道后来齐怅师兄已经带人仔细地翻找过那一带了吗?哪来的银肖果啊,你就吹牛吧。” “脸皮真厚……连这种故事都能编出来……” …… 那些鄙夷嘲恨的浪潮,淹没了她,她在那片浪里浮沉,抓不住海岸。 陆鸢鸢声音一停,明明已经过去很久,鼻腔深处却突如其来地涌上一阵酸热感。 殷霄竹会问她这个问题,在她预料之内。她也早已编好了说辞,打算说自己给他摘药去了。 在灵宝秘境,止血的药物虽然不是遍地长,但还是可以找到的。随便编一个地点和品种,都比瀑布上的银肖果这个荒唐的搭配更让人信服。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鸢鸢的眼睛和喉咙越来越热,咽喉一滚,拟好的完美说辞临到唇边,都被吞了下去。 “……在那个瀑布上面,我看到有一株银肖果,想摘下来救你,结果就被大蟒拖进了水里。”视线不知不觉变得模糊,她努力地想看清殷霄竹的表情,可是一抬头,在眼眶中来回滚动的泪珠就坠了下来。她攥紧裤子,倔强地仰起下巴,哽咽道:“我没有撒谎,你相信我吗?” 殷霄竹仿佛僵住了。站在床前,久久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一只手揩去了她的眼泪。 “我相信你。” 第106章 从灵宝秘境出来的这天后半夜,陆鸢鸢发了一场高烧。 倒不是因为潭边发生的那些事。筹码是自己放的,她又是现代人的思维,不会为了这种事而要死要活,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过是因为心力交卒,且蚀骨的毒性正在散走,才压垮了她的身体。 这期间,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房里一直有人亲手照顾她,给她施针、擦汗、喂药喂粥,往她额头放下浸过冷水的湿布巾。 昏昏沉沉地过了两天,第三天清晨,陆鸢鸢终于退了烧。清晨醒来时,汗水湿透了前胸后背,她撑身坐起,撩起上衣,擦了擦脖颈的水光,感知了一下自己的金丹,发现蚀骨的毒性已被她代谢掉了,灵力也基本恢复了正常水平。 醒来后,一跟进剧情,陆鸢鸢得知,在自己足不出门的这三天,外面的世界一直在按照她所知的剧情发展。 就在今天早上,蜀山弟子都从灵宝秘境撤出来了。这么多人进去地毯式寻找了一轮,结果连虚谷真人的影子也没找到。寻觅无果,也不好一直耗在里头,只好先退走,再将消息报给宗门。 看起来,她陷害段阑生,并没有对主线剧情造成什么影响。 这么顺利,反倒让她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不过,这也很可能只是因为,决定她和段阑生去留的那场审判还没来到,他们的命运还有无尽变化的可能。 但也不远了。如果这辈子的发展也和前世一样,那么,那场审判,应该就是在今天发生的。 陆鸢鸢垂头思索着,突然听见房门开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在靠近。 “醒了?” 一抹高挑的人影越过屏风。殷霄竹左手拨开了帘子,右手端着一碗粥,粥上洒着肉粒,冒着热烟。那只碗其实不小,但在他那双手里,就被衬得小了一个号。 他面色如常地走过来:“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陆鸢鸢想了想,伸手去接那个碗,但被他轻轻躲开了。 “我来吧,你刚退烧。” 殷霄竹坐在床沿,用勺子舀了舀粥,吹凉了热气,才送到她唇边。犹豫一瞬,陆鸢鸢就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下这勺粥。 她吃的很慢。殷霄竹很有耐心,并不催她,一勺勺地喂。等瓷碗见底,他拿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她的嘴角,才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师尊说想见你。” 陆鸢鸢一怔,感觉到面庞一暖,被抚了抚。 “我已经跟他说明了那晚的情况。但他执意想见你,或许是有话想问。”殷霄竹的脸色微微阴沉,但在她抬头时,他又敛起了那副神情,轻描淡写地说:“你若不想见到他,就不用去,留在这里,我会代你妥当地处理好这件事。”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似乎浸上了一丝冷酷。 也许,不是错觉。 陆鸢鸢没有立刻答应,长睫垂了一下,复又扬起:“既然师尊想见我,我还是去吧。”. 或许是在事情有定论前,不想把它闹大,虚元子并没有在临时驻扎的小楼里见她,以免隔墙有耳。 好在,穿过小楼附近的树林,会抵达一片山崖,那儿有一座很大的亭子。 等陆鸢鸢着装整齐,跟殷霄竹一起来到这里时,亭子里的几个人瞬间朝她看了过来。 陆鸢鸢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虚元真人。在他旁边,是神色复杂的齐怅与傅新光,以及自她现身后,就倏然抬头,双目就牢牢钉在她面上的段阑生。 三天过去,段阑生的灵力已恢复正常。他乌发高束,姿仪甚美,脸色苍白,不再是水边那副狼狈模样。但他的目光却像一瞬间将她带回了那一夜,压得她呼吸不过来。 而看到她是和殷霄竹一起来的,他好似咬了咬牙。 陆鸢鸢一屏息,就别开目光,来到亭子里,向虚元子行了一个礼。 这样的审问,上辈子的她就经历过一次,在段阑生解毒后,虚元子把她和段阑生都叫了过来,同场的,还有牵涉在其中、撞见那件事的证人。 那时,她是被质疑的人。而如今,她和段阑生的位置正正对调了过来。又是一次风水轮流转。 人都齐了,虚元子睁开了苍老清厉的眸子,扫过她和段阑生,沉声开口:“鸢鸢,那晚发生的事,我已经从你大师姐口中得知了经过。但兹事重大,我还是想听听,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话刚落,虚元子就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的少女身躯颤抖了一下。 他愣了愣,不由将语气放得更宽宏温和:“你……无须顾忌,无须害臊,说什么都可以,丹青峰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旁边的傅新光抓了抓头发,忍不住道:“段阑生说他去水下摘过解药,却没见到蚀骨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真欺负你了?还是有什么误会?你说吧,什么都可以!” 不是他性子急,而是作为第一个发现蚀骨花的证人,了解事情的经过后,他已经被匪夷所思的过程弄疯了——平时光风霁月、冷淡禁欲的段阑生居然会做出故意藏起解药,借机侵犯神志不清的陆鸢鸢这等下流的丑事,他实在无法相信! 可是,陆鸢鸢和段阑生是这么好的朋友,平时她对段阑生又那么好,光是在任务里对段阑生舍身相救的次数,就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听说在从前,段阑生在蜀山还备受白眼与孤立的时候,只有她主动和段阑生搭伙出任务,还每每都会仗义出言维护他,从不让别人说段阑生一句不是。她根本没有动机、也更不可能去抹黑段阑生啊! 如果真相不是段阑生枉顾她的意愿欺负了她,她有什么理由会让大师姐这样说?有什么理由不替段阑生解释,替他说一句好话? 然而,面对两人的询问,陆鸢鸢始终沉默地低着头。逐渐地,她的眼眶红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咬住唇瓣,仿佛想将某种情绪压回体内。 不说话,不等于什么信息也没透露。 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委婉的表达。 更何况,看见她这副表情,在场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开口说话,恐怕还是在念着过往的情分,即使受了委屈,也选择了咬牙咽下了难听的话。 傅新光愣了愣,再一想,段阑生本身有一半狐妖血统,而妖怪是最容易受到发情期的影响的……心中的天平好似瞬间倾斜,他双眼冒火,狠狠一拍旁边的柱子,瞪向段阑生:“段阑生,你你 你、你还是人吗!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还有什么解释!” 陆鸢鸢不由看了过去。 从她来到亭子后,段阑生便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他慢慢地抬起眼皮,唇色苍白,可依然没有她以为会有的暴怒、愤恨,或是将要身败名裂的痛苦。在指责声里,他的腰背始终挺直,唯独此刻凝视她的眸子,出现了一丝从前并不会有的哀求和恳切:“鸢鸢,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陆鸢鸢低头不应。 果然,她一作逃避状,就听到了殷霄竹的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出于舔狗人设的限制,在这场审判里,她不可以开口控诉段阑生。 只是,在今天,她才知道,原来保持沉默也会比说话更煎熬。是坏人难当,还是她没当习惯? 明明在场的有这么多人,她却觉得,只有自己和段阑生站在同一片水域里。一呼一吸、身体的每一次战栗,都会通过足下的波澜,传递到对方身上。 冤枉段阑生的她,是天底下最清楚段阑生有多清白的人。 而段阑生,是不是该意识到自己看走眼了?她就是这么一个卑劣而不择手段的人。 她置身在自己亲手搭的戏台上,演着自己写的剧本。如今,戏已演到高潮片段,这根弦也将她的咽喉越勒越紧,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 这时,肩上突然一暖,她被揽入一个怀抱中,陆鸢鸢僵了僵。 殷霄竹当着段阑生的面,将她揽入怀中,安抚状拍了拍她的背,才抬头,语气很冷,且不容置喙:“师尊,不必再问下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鸢鸢当时的情况比段阑生严重得多,亦比他更早丧失神智。段阑生在水下找到蚀骨花,却藏起来不用,无非就是为了做那龌龊之事。他犯了蜀山的淫戒,不配做我蜀山弟子,且还对自己的同门好友下手,应该从重惩罚,以儆效尤。” “从重惩罚?” “不错,应该将他缚回蜀山,由剑宗废去他的修为,再将他逐出宗门。” 陆鸢鸢一震,抬头看他。 在她的设想里,段阑生的下场,应该就是被罚一顿,再被蜀山除名,和原书里她附身的原主下场是一样的。 万万没有料到,殷霄竹一出手,居然是想把段阑生的修为都废掉。 一个修士,只要金丹还在,就算修为被吸星大法吸走了,也能重新积累起来。所以,他这话翻译一下,就是要碎裂段阑生的金丹的意思。 一旦没了金丹,段阑生就会变回半妖,从此再无机会踏上仙途。即使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今日被诬陷的真相,在她面前也形如废人,没有力量向她复仇了。 前世段阑生杀她,今生她蓄意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夺走他的修为和前程,算扯平吗? 陆鸢鸢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蓦然感觉到手腕一紧。匆匆仰头,就看到殷霄竹不知何时正盯着她,微微皱眉,眸子里涌动着一丝堪称为危险的情绪。 这时,烟雾渺然的悬崖边,骤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喝声:“等一等!” 众人一愣。 这座山几乎呈现为直立之态,下面就是通向灵宝秘境的万丈深渊。他们一早确认过亭子周围的草丛里没有藏人,方才也没有听见御剑的风声,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人来? 下一秒,众人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头戴帽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草丛里滚了出来,冲到他们面前,一把扯下帽子。 第107章 阴影随掀开的帽子褪去,一张明媚娇俏、格外眼熟的少女面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傅新光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小若姑娘?!” 陆鸢鸢也惊愕地望着凭空出现的少女。 凡人界的雍国大三角副本结束后,小若就失踪了,还全程缺席了有她戏份的副本【雪上梅】。 她怎么会突然在此时此地现身? 没由来地,陆鸢鸢心底涌起一丝对未来失去把控的隐隐的不安。她下意识地去看对面的人是什么反应,就发现段阑生正盯着小若。但和傅新光那种讶异带着惊喜的神态不同,他绀青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见小若活生生地冒出来,是一件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由于小若曾经被捉回蜀山,还在蜀山住了一段日子,在场的人里,就算是跟她不熟悉的虚元子和殷霄竹,也都对她有印象。 小若一跑进亭子,就环视一圈,着急地跺了跺脚:“你们不要惩罚段阑生,他是冤枉的,你们都冤枉他了!” 殷霄竹的眼眸微微一眯。 齐怅愣住了:“你这是何意?” 小若用手背擦了擦面颊的薄汗,清楚地感觉到各异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交错。她强撑着不露怯,挺直腰杆,直视虚元子,大声道:“真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我也知道我是狐妖,你们不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但是,我有一物可以充当证据,你们亲眼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话毕,小若捏紧拳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段阑生。 那一天,她差点死在洛水边上。 真的只差一点。只要系统迟一秒抽走她的意识,她的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 记得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最感兴趣的可攻略角色就是段阑生。然而,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非但没有半点收获,段阑生居然还杀她! 为了活命,她只好用【金蝉脱壳胶囊】,让系统把她的意识转移到备用身体里。 这个道具可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只此一个。此前不管遇到多危险的情况,她都不舍得拿出来用。当然,也是因为使用这种超常规的道具,很容易让原著的书灵,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本土系统注意到她的存在,对她不利。 段阑生害她用掉了唯一的保命法宝,还让她失去了大量积分。 在凡人界大三角的副本里,她选择了【成王之路】的攻略路线,帮助越歧,除掉谢贵妃。她成功地拦住了那个去江上求救的宫女NPC,本来以为奖励十拿九稳了,却没想到,那个NPC竟然没有淹死,被段阑生救了起来! 【成王之路】这条路线失败了。 越歧成了废太子,他身边的心腹谋士,也都遭到了皇帝的清算,被秘密处死了。 段阑生掐她脖子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越歧已经被皇帝的人拿下了,阴差阳错地跳转身体,躲过了围剿。当然了,就算没有段阑生杀她这一出,她被雍国的士兵捉住了,之后肯定也会想办法逃走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越歧失去权势,也就失去了攻略的价值,她傻了才会留下和他共患难。 也正是因为越歧的攻略路线作废了,她拿不到最终奖励积分,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本已经近在眼前的回家大门,重重关上。 这一切,全是因为段阑生不按剧本走,坏了她的好事! 更糟糕的是,她的系统告诉她,原著书灵似乎已经察觉到她的存在,正在秘密排查。 她恨死段阑生了。 在备用身体里苟了一段时间,【雪上梅】这个副本就来了。 按照原文,这个副本有她的戏份。但她实在害怕段阑生会再杀她一次。好在,由于在段阑生面前用过金蝉脱壳胶囊,她的系统并没有强迫她参与这个副本。 但一番思量后,她还是动身前往了矮坡子村。 因为,在死里逃生后,她冷静下来,复盘自己失败的原因,一路追溯到段阑生那无法被激活的好感条,越盘就越觉得不对劲。 今后还得在修仙界攒积分,面对段阑生,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一世。为了日后的任务能顺顺利利,她决定主动出击,跟踪段阑生,看能否瞧出什么门道。 当然,以她的 妖力,不可能在接近段阑生的时候还不被他发现。所以,她肉痛地消耗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积分,在系统商城里兑换一个叫做【隐身喷雾】的道具。 顾名思义,用这瓶喷雾往身上喷三下,就能隐形半小时。修为高深者如虚元子,也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不过,这个道具只是让别人看不到她,而不是真的把她变成了空气。要是她站得太近,被别人碰到了,隐身效果就会瞬间消失,还挺鸡肋的,所以她一直没兑换过。 却没想到,这个鸡肋的道具最后派上了大用场。 由于出发前磨蹭了一段时间,来到矮坡子村时,【雪上梅】这个副本已经结束了,段阑生和另外两个名叫傅新光和陆鸢鸢的NPC夜宿定禅。 就是在那天深夜,隐身的她躲在窗外,瞪大眼睛,亲眼看到那个叫陆鸢鸢的NPC趴在段阑生怀里,在吻他的唇。 她拼了老命也激活不了段阑生的好感条,还以为这家伙是个不解风情的纯正木头,想不到他也会有这么生动的神情,就像一尊无欲的玉像染上了胭脂色。 仔细想来,好感条出现问题的越鸿,好像也是陆鸢鸢在凡人界的旧相识。 一切怪异的根源,大概率,就出在这个叫陆鸢鸢的NPC身上。 只是,那一夜,由于太过震惊,她都看傻眼了,忘了要留下证据,以备不时之需。 但没关系,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事情就好办多了。蜀山之后会派弟子去灵宝秘境寻找失踪的虚谷真人。记得在原著里,陆鸢鸢就是在这个副本里犯事,被赶出蜀山的。 继续跟着陆鸢鸢,一定会有收获。 翌日,蜀山的人就来到了定禅。小若暂时停下了观察,远远地躲开了。人这么多,走过去太容易被认出来了。她不希望这么快让段阑生发现她的存在。待蜀山众人都进了灵宝秘境,小若估摸着时间,也闪身进去了。 辽阔的灵宝秘境,要追踪一个人的行动轨迹可不容易。但她知道,陆鸢鸢和段阑生最终都会去到那个有大蟒出没的瀑布前,于是,做好万全准备的她,直接等在了那里。 只是,千算万算,小若也没想到后续会是这样的走向——身负污名被赶下蜀山的人,成了段阑生。 如今,她之所以站出来揭穿这一切,倒不是因为心疼段阑生蒙冤。 从私怨角度出发,她在段阑生手下吃了那么多苦头,也想让他尝尝挫败的滋味,尤其想看到,对她爱理不理的段阑生,得知自己被玩弄感情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原著的书灵排查到她是穿越者了。 按理说,她这个外来者的灵魂会第一时间被抹杀,她带来的系统将被扫地出门,【小若】这个角色也会恢复出厂设置。 她还没有攒够回家的积分,要是现在被抹除,那就只有一个死字。 但令她意外的是,书灵没有立刻抹杀她,而是和她做了一个交易。 据小若观察,陆鸢鸢对原著剧情很熟悉。她猜测,如果对方不是觉醒了自我意识的重生NPC,就是跟她一样的穿越者,才能用那种仿佛预见未来的办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连书灵也无可奈何。 段阑生是故事后期对抗鬼帝的重要力量,若他被蜀山除名,后面的故事不知道还能怎么写。这是原著书灵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这很可能就是书灵找她的原因。书灵无法操控原住民来帮自己的忙,只能以她这样的穿越者为工具,去纠正被改写的剧情。 原著书灵告诉她,只要她维护这段原著剧情,就能将功补过,换取不被抹杀的资格,也就是,让她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户口。 同一个世界只能有一个系统,事成后,她带来的系统将会被剥夺特权,降级为二级附属系统。但书灵答应她,不会强行解绑她和她的系统,也就是,她可以保留着【攒积分回家】的合同,并在不违反剧情、接受书灵管辖的前提下,继续自己的回家大计。 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以上种种思绪,都在瞬息之间掠过大脑皮层。 一声苍老的询问,将小若从记忆里拽了回来:“你想给我们看什么证据?” 小若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水晶球,球体呈现为半透明的神秘紫色。 齐怅、傅新光从未在修仙界见过这样的法宝,面面相觑,虚元子蹙眉道:“这是何物?” “此物名叫【记忆球】,可以真实地储存下事情发生时的光、影、声,并完整地回放出来。” 小若将水晶球放在地板中央,后退一步,二指成诀,默念咒文。水晶球蓦然发出一束耀眼的光芒,照向上空,接着往四周扩散开来。 在光芒中,出现了一抹虚幻的影子。紧接着,一条面目狰狞的大蟒蓦然从水波中冲了过来!众人都脸色一变,齐怅条件反射地按住剑鞘。但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不过是逼真的、让他们身临其境的幻象而已。 众人稍稍松了口气,接着才发现,大蟒的尾巴卷着一个少女,带着她深深地扎入漆黑浑浊的潭水里。那少女正是陆鸢鸢! 段阑生瞬间捏住拳头,其他人也都看明白了,这是灵宝秘境事发的那座深潭,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幻象。 大蟒在幽暗的水底游动,险象丛生的画面让人捏了一把汗,但与大家之前想象的也大差不差。直至这一幕出现——陆鸢鸢睁开眼,忍着被勒的窒息感,努力地划水,伸手够到石缝,摘下了一朵在水波中摇曳的蚀骨花,冷静地压向储物戒。 储物戒暗光流动,吞下了蚀骨花。 看到这里,段阑生怔住了,仿佛有些不敢置信,眼睫颤了一下,面色比纸还白。 幻象还在继续。陆鸢鸢的乌发在昏暗的水波中飘舞,她双手齐下,决绝地将剩下的蚀骨花连根拔起,揉成碎片。随即,以利物割破掌心,血液迅速在水中化开,红色的小蛇倾巢而出,张开獠牙,冲向了她…… “啪”的一声清脆的碎响,水晶球不堪重压,应声而裂,幻象骤然消失。 虽然没有看完全程,可最关键的部分,已经呈现出来了。 亭中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但陆鸢鸢感觉到,离自己最近的殷霄竹,气息有些不稳,搂在她肩上的手,亦越发用力,近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傅新光是最先找回自己的声音的人,他语无伦次,颤抖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鸢鸢,是你把花都拔光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已经中毒了,头脑不清吗……不是,你是先掉进水里的人,你把花拔光了,那段阑生说他摘不到花就不是在撒谎……他衣服里的那朵花是你储物戒里的这朵吗?” 虽然说得颠三倒四的,但基本将众人的疑惑都说出来了。 虚元子的视线也变得严厉而失 望,站起来:“鸢鸢,这是怎么回事?” 身处在风暴中心,顶着无数利箭一样的质疑视线,陆鸢鸢从头至尾都没有出过一次声。 她轻轻地闭上眼,仿佛自嘲,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其实,在小若拿出那个道具的时候,她就有了一种很不妙的预感。那种预感在催促她快逃。但她双足就像生了根一样,挪动不了半分。 人算不如天算,她本来已经要赢了,却算漏了一个变数——小若。 她曾经怀疑过小若是穿书者,或者提前看了剧本,但她没想到,在这个不该有小若出现的场合,对方会蹦出来,还拿出了这样的道具。 她用尽一切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这个世界抽调一切资源,将她拉回丑角的位置上。 机关算尽,最终全都落空。 但她即使一败涂地,也绝对不会回到前世的路上,绝不! 就在这时,众人突然感觉到足下的土地传来震动,从崖底升起的浓雾中,出现了一些诡异的影子与咆哮声。 齐怅的视线转向那处,语气变得凝重和急促:“师尊,这些事稍后再说,这里离灵宝秘境太近了,应当是出现了妖物的异动!” “大家警戒,当心袭击!” 就在殷霄竹注意力不全在她身上的一瞬间,陆鸢鸢猛地用力,挣脱他的手。紧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冲向断崖,纵身一跃。 高空的狂风寒冷肃杀,仿佛能割破肌肤,吹得耳朵什么也听不请。陆鸢鸢抱紧双臂,在瘴气和迷雾中高速坠落,口中熟练地吟诵起转换身躯的咒文。 她本来打算先赶走段阑生,再揭穿殷霄竹的秘密。但事态已经演变到这一步,若她被带回蜀山,等着她的,大概率是挨罚后被逐出宗门的命运。 她不相信,段阑生在发现她的恶意后,还会跟前世一样,和宗门提出娶她。 而殷霄竹,他已知道她怀有二心,故意利用他。以他的性格,今后必会加倍警觉,很大概率不会让她活到抵达蜀山,在半路就杀她灭口。 她要逃。必须先逃走,确保自己安全,再想后来的事。 妖怪那近似兽嚎的叫声犹在身周,风声咆哮中,她听见有人在惊恐地喊她的名字,两道影子正穿过迷雾,朝她急速冲来。但她下落的速度太快了,又有迷雾阻隔,那两道剑光追不上她。 她不能被带回蜀山,必须趁现在转换身体,逃去凡人界。让妖怪阻住蜀山的人追来的脚步,让他们都以为她死在了悬崖下是最好的。 身体因咒文开始发烫,她的灵魂出现了一种眩晕的抽离感。 但下一秒,陆鸢鸢却感觉腹部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钉住了她的灵魂,将她硬生生地拽回了自己的身体中。陆鸢鸢面色一僵,无法相信事实。 跳转傀儡身体……失败了? 为什么? 她刚才明明已经感觉到要成功了……为什么?! 不,现在不是细想这个的时候,她不能在这里摔成肉饼!陆鸢鸢脑袋嗡嗡,咬牙召出了仙剑,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那两道剑光越来越接近自己了。它们的速度本旗鼓相当,但其中一道影子突然在空中有了变化,接着,她感觉自己被一条布满鳞片的蛇尾卷住了腰。 妖怪像闻到了血味就凑上来的蚂蟥,对方卷住她,一边延缓坠落,一边对抗浓雾里的妖怪。她想斩断这条蛇尾,可时间不够了。一阵颠簸后,河流的水波没过了头顶。 哗啦—— 纵然已有了缓冲,但在落水的瞬间,她还是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苏醒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水中了,而置身在一个黑乎乎的洞穴里。陆鸢鸢胸口憋闷,低低地咳了几声,身上的衣衫湿淋淋的,好像一只落水后瑟瑟发抖的雏鸟。慢慢地缓过神来,她突然感觉到脖子一紧。 一只手蓦地按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压在了山壁上。 殷霄竹的模样竟然比她还狼狈,腿上有些血迹,不知是不是与妖怪打斗落下的。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这么难看的阴狠的表情,眼珠都成了蛇瞳。 他扼住她的脖子,从上方俯视她,嗓音仿佛凝结了寒冰,一字一顿道:“你、骗、我?” 陆鸢鸢仰起脖子呼吸,试着掰开他的手。他的手腕纹丝不动,手指其实并没有压实,但这个姿势太有压迫性,她的气息还是渐渐入不敷出,咬紧牙关,眼眶逐渐发热。 她的计划,临门一脚失败了。 她没有成功转移到傀儡里。 她还落到了殷霄竹手里。 他一定会杀了她。 在一瞬间,在心头压抑了两辈子的委屈,怨恨,不甘心,愤怒……像是不断充气的气球,在膨胀到极点的这一瞬间,剧烈地爆炸了。 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她只是想让伤害自己最深的人付出代价,她只是想今后都能有尊严地活下去,为什么就是不给她一条生路?为什么要逼着她按剧情走,逼着她踩坑,却不许她报复? 她不是女主角,不是有天赋的修士。她是谁都能踩一脚的炮灰,是一心一意对待心上人却被鄙弃的舔狗,是付出真心却被无情利用的大补药。 她投胎到这个世界,她的角色生来就低人一等,她的命运就是一辈子都必须待在这个窝囊的位置上做小丑,一切努力都注定是白搭,想往上爬就会被无情地踢回去,做什么都一事无成。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是不是柿子就要挑软的捏? 忽然间,陆鸢鸢怒吼一声,猛地暴起,抓住了手边的一块石头,用尽全力地朝着殷霄竹的额头打去:“你去死吧!” 袭击来得太突然,两人距离也近。本来,殷霄竹是可以用灵力打开她的手的,但下意识地,他只是皱眉,往旁边偏开了头。石头砸中他的额角,一缕艳红的血倏地顺着太阳穴流下来,他的视野都黑蒙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手也松开了。 下一秒,一个人影猛然扑到他上方,仿佛穷途末路的小兽,失控地撕咬前方的人。她恶狠狠地坐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冲他脸上砸下拳头,拳风裹挟着无尽的愤怒:“我就是骗你!我骗你又怎么样?!” “殷!霄!竹!你以为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陆鸢鸢又是一拳下去,砸在他嘴角,将他的脸打偏了。她面庞扭曲,胸口涨得生疼,没有使用灵力,只是一个普通人最本能的出击。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双眼好似被一层血一样的色泽魇住了。 压抑了两辈子,痛苦了两辈子,在以为自己要如愿以偿时,突然从天堂掉进地狱。回头一望,退路也不见了,只剩绝路可走。这一刻,她已经没有耐心装下去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疯子,一个满盘皆输、马上要见到阎王的疯子。 有什么是疯子不可以做的! 殷霄竹似乎是被她突然的爆发给打懵了,被揍得闷哼了几声,竟也忘了反抗她的发泄。 拳头那么快,那么重,一下又一下地砸在皮肉上。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第一次见到我就在算计我!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全世界都是傻子!什么解毒,什么仆役,统统都是假的!你接近我,你对我好,就是为了杀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杀了我两次!我那么信你,你却想要我的命!” “你说得对,我是骗你!那也是跟你这种喜欢玩弄真心的人学的!我拜托你不要假惺惺地做出一副被别人辜负的表情了!像你这种满嘴谎言的人,就不配得到别人的真心!你想要我真心对你?我的真心只会给真心对我的人,你看看自己配吗?!” 陆鸢鸢现在的样子,已经与当年那个捧着小橘子灯走来的少女判若两人了。 她眼眶猩红,脖颈青筋暴出,发丝散乱,衣衫不整,一边骂,一边疯狂地往他身上抡拳头,指关节已不知不觉磨出了血,仿佛是与世无争的食草动物被推到了屠宰刀前,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奋力发泄。就算是死,也要撕咬走他一块血淋淋的肉,带下黄泉。 在黑暗里,殷霄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骤然间,她抡下去的拳头被他接住了,再也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只见那张漂亮的脸上青紫交错,嘴角开裂,还肿了起来。恐怕从出生到现在,他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不对,他也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小怪物。 陆鸢鸢胸脯起伏 ,满身热汗,用力过度的两条手臂都在发抖,她自己的拳头也肿了,破皮的地方一阵刺痛。可她现在已经不在乎了,喘着粗气,咧了咧嘴角,抬起下巴,从上方挑衅道:“怎么?终于要杀我了吗,你来啊!” 第108章 下一瞬,陆鸢鸢的视野就猛地一暗,双臂就被坐起来的殷霄竹扣住了。紧接着,有什么柔软又难以挣脱的东西束缚住了她的小臂——那是殷霄竹的衣裳。 她甚至没有看清殷霄竹是怎么一气呵成地脱衣绑住她的,双臂就已动弹不得,被他压在身前,伤痕累累的拳头陷进了衣物里。 蜀山的宗袍材质柔软而强韧,是没法轻易撕烂的。 陆鸢鸢瞪直眼睛,眼白拉满血丝,一吸气,仿佛有一股戾气在肺腑进出。手活动不了,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替她出击,想也不想,就猛地将头往前撞去。 坚硬的颅骨相撞,依稀听见一声“咔嚓”的闷响。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从脑髓传来,陆鸢鸢耳膜嗡鸣,脑浆都仿佛在震动下狠狠地拍向了颅骨,刹那间,视线就黑了一下。 但她知道,殷霄竹一定不会比她好受到哪里去,灵力比她高又如何,谁不是皮下白骨,他的骨头不见得比她的硬。 由于用了十成十的力,反作用力也强劲得很。几乎是在剧痛如火花一样沿着神经射来的同时,陆鸢鸢的脑袋就不受控制地反弹向了她后方的山洞石壁。眩晕到极致,双手又被绑了,无法调整倒下的角度,陆鸢鸢咬住齿关,预备好了承受疼痛。 纵然自损一千,她也要伤敌八百,绝也不做那引颈受戮的羔羊。 风声掠过耳边,撞击如约而至。可出乎意料的是,她感觉不到疼痛,后脑勺重重撞进了一个人的掌心里。 在撞击时,有一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她的后脑勺。垫在她的头骨与石头中间,充当了缓冲带。 视网膜里的金星逐渐散去,陆鸢鸢模模糊糊地看见,殷霄竹的手撞上石头时,脸色白了一下,等冲势缓下,他才慢慢地将手从她脑袋后抽了回来。 一缕腥味,渗入空气里,拨开双目的昏蒙。 陆鸢鸢忍下眩晕,晃了晃头,试图从束缚中解放双手,同时警惕眼前之人,一瞥之下,才发现殷霄竹的手背深深地扎进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这块石头约有鹅卵石长,形状扁尖,几乎扎透了他整只手掌,鲜红的血液正从伤口边缘汨汨渗出。 这个山洞的内壁并不平整,方才殷霄竹的手垫在她的头后面,首当其冲,被碎石直直钉穿。如果没有这只手缓冲一下,那么,这块石头此刻应该已经插穿了她的头。 陆鸢鸢以为殷霄竹会先去给自己止血包扎,却没想到,他竟仿佛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微一蹙眉,就直接拔出了石片,丢在脚边。 手背的血霎时涌得更凶。 陆鸢鸢甚至听见了石头从血肉模糊的伤口拔出来时那种湿腻的声音,她的思绪短暂一滞,衣领就被拎住了,整个人被拎到他身前。 陆鸢鸢浑身发抖,又恨又气,他一靠近,就恶狠狠地张嘴,咬向他的脖子。 但殷霄竹这次似乎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一下子就掐住了她的下颌。 下一刻,他的虎口一疼。 陆鸢鸢死死咬住了他的虎口,牙齿嵌入他的肉里,泄愤似的碾着。尝到腥味,也倔强地不松口。 殷霄竹却仿佛没有痛觉,不叫疼也不缩手,他从正面迫近她,双目紧紧盯着她,声音微微沙哑:“你说我杀了你两次,是哪两次?” 陆鸢鸢眼眶灼热,不回答,腮帮子咬得发酸。殷霄竹见状,就抬起手。 她不肯松口,就只能一起抬头,与他对视。 如此僵持片刻,陆鸢鸢松开齿关,一扯嘴角:“怎么?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不清楚,还要我来帮你回忆吗?” 殷霄竹却没让她岔开话题,弯腰,一瞬不移地盯着她,眼珠黑沉沉的,重复道:“是哪两次?” 他似乎执意知道答案。 既然他要听,那就让他听个够。 陆鸢鸢抬目:“第一次,是我和你在浮屠谷过夜的时候。” 殷霄竹拎住她衣裳的手仿佛紧了紧,眼底浮现出一丝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波澜。 “那时我还以为自己遇到棘手的妖怪,差点就痛死了,最可笑的是我还不自量力,催你快点走。却不知道,我只是你用来度过难关的工具。”陆鸢鸢的指尖掐入肉里,语气变得有些讽刺:“其实真要算起来,你对我动杀心应该在更早之前吧。在白鹤舟坠落的时候,你没管我,自己走了,其实就是存着趁乱除掉我的心思,我在混乱中被蝠妖抓走也好,摔死也罢,只要死了就好了。要不是因为后来你突然发现要使用我这个工具了,我哪能活到今天?” 第二次,就是她穿成文殊公主的那半年。 彼时,他是伪装弱小的小怪物,利用她的信任,哄骗她孤身来到雪林,杀死了她。 不过,这毕竟不是发生在她现在这具身体上的事,没有系统打开的任务入口,她也回不到过去,这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 方才情绪失控才吐出了真言。 陆鸢鸢顿了一下,才说:“第二次就是这回,在灵宝秘境里。你这么虚弱,还来溪边找我,难道不是因为控制不好形态,打算利用我的血来恢复力量?” “……不是。” 陆鸢鸢一怔,感觉到捏住自己脸颊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了。来不及思考他是什么意思,她迅速地后退,终于挣掉了手臂上的捆束。 殷霄竹没有再逼上来,垂着流血的手,低低地说:“那天晚上,我去河边,是因为听到你在呼救。” 呼救声? 她那天哪里呼救过? 难道说的是那只妖怪?那一夜,她确实就是被一只模仿殷霄竹求救声的妖怪给吸引去河边的。 殷霄竹的意思莫非是,他和她一样,是听 见了妖怪模仿的她的求救声,关心则乱,才会赶过去的? 不过微一晃神,陆鸢鸢就摇头,颇觉荒谬地笑了一下:“你觉得我会相信?我看起来是这么蠢的人么?” 第一次相信殷霄竹,她差一点不明不白地死在浮屠谷。 第二次相信小怪物,她在雪地被偷袭,胸口一凉,紧接着,便是巨大的痛苦汹涌而至,流遍全身。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 殷霄竹僵了僵,搭在大腿上的手仿佛微微一颤,却抿紧唇,没有辩解。 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鸢鸢的背贴着山壁,两条手臂的肌肉还在抽搐,嘴巴闭得跟蚌壳一样紧。 发现她不愿意回答,他换了个问题:“那段阑生呢?” 陆鸢鸢对这个名字高度敏感,蓦地抬起头。 “你跟他不是很要好么?为什么要利用我对付他?”殷霄竹看着她,说。 陆鸢鸢皱了皱眉,不客气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看出了她拒绝沟通的态度,殷霄竹终于不再说话。 黑漆漆的洞穴里安静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倏然,一束白光从洞外照入。 外面早已天黑,下起了大雨。 借着雷电光芒,陆鸢鸢看见,殷霄竹正侧对着她,用扯下来的衣服,草草地包扎住掌心的伤口。 陆鸢鸢的头后仰。刚才疯癫地压着殷霄竹一顿暴打,发泄愤怒,如同失去一切的困兽在绝望中最后的撕咬,燃烧了她大量的体力。而如今,长久的安静,她被怒火烧得赤红的大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不懂,为什么殷霄竹没有立刻杀她? 都已经撕破脸了,他还在等什么? 陆鸢鸢喉头一滚,气息慢慢加快,转头,瞟向洞口,胸膛里几近干涸的那颗心脏仿佛又有了跳动。 如果他现在不杀她,她是不是……还没有走到绝路,或许还有机会能活下去? 人啊……就是这样,即使已经无数次被打倒,但只要看见一点点希望,就不会真正放弃。 但洞口有结界,殷霄竹不回头看她,应该是断定了她出不去。 陆鸢鸢捏紧了拳头。 她已经是他的瓮中之鳖,她猜不透他想怎么对待自己。但只要他暂时不杀她,她就还有希望能活下去。 身体和精神都消耗到了极致,陆鸢鸢无比疲倦,抱着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终于还是抵不住倦怠,陷入了沉眠里。 一觉醒来时,天还没完全亮起。 陆鸢鸢蜷缩在墙角,听见脚步声靠近时,她立刻惊醒了,火速爬起来,警惕地盯着来人。同时,暗暗感知了自己的灵力,再度试图转移意识到傀儡身体里,可这次依然失败了。 这一会儿功夫,殷霄竹停在她跟前,道:“我刚才出去试过了,上空有东西挡住,不能原路上去。我们沿着河流走,应该可以离开这里。” 陆鸢鸢是万万没想到,昨天闹得这么难看,殷霄竹第二天对着她,居然还能摆出一副仿佛他们还在蜀山、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过的表情。 要不是他脸上的淤血红肿还没消,她的拳头也有些疼,她真的会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在做梦。 这时,殷霄竹蹲了下来,手突然伸了过来。 陆鸢鸢惧怕又警惕,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去,才发现,他原来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些从外面摘回来的果子,并且,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递给她的。 将她避若蛇蝎的拒绝反应看在眼里,殷霄竹的手一顿,眼眸仿佛闪过了一丝不明的黯淡情绪。 他的示好,陆鸢鸢现在是一点都不敢要,也不敢信。 每一次接受他的好,之后总要付出重大代价。 而她也已经不想去猜他的一举一动藏有什么深意。 她曾经试过,但从来没有猜透过。 陆鸢鸢转开了脸,思考了一下反抗成功的概率,最终沉默地站了起来,但没去抓他的手,也没碰地上的东西。看到了有机会活下去,她自然不会像昨天一样情绪失控,冲他又打又骂。 不管去哪里,都比耗死在这里好。 只要出了结界,她总能想到办法甩脱这个人。 殷霄竹后退一步,似乎在等她上来。可看出了她不愿与他并肩而行,他顿了顿,往外走去,似乎笃定了她会跟上。 陆鸢鸢确实跟上了,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询问:“系统,我埋在凡人界的傀儡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我没办法跳转身体?” 从她意图改变剧情开始,为了不泄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让系统断定她有主观恶意,便尽可能地不和系统说话。而昨天小若突然出现,她怀疑背后是不是也有系统出的一份力。 好在,这次事败后,系统并没有惩罚她。大概是因为她一直留了心眼。 没错,小若是当众揭穿了她在水底拔光了蚀骨花,但这只是让蜀山的人看出她表里不一而已。 在系统这里,她一直扮演的都是舔狗的角色。她拔蚀骨花的行为依然符合角色逻辑,她昨天没有开口为段阑生辩解,但也没有开口说段阑生坏话。所以,系统判不了她OOC。 只是,这一套没法在蜀山通行。因为在蜀山,她为了在最后扭转自己的结局,努力地立了人设,把舔狗的行为升华了,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对段阑生很好的朋友。 成功和失败,都牵系了在这一线上。 陆鸢鸢回过神来,发现过了好几秒钟,系统仍然没有回应她。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情况,系统24小时全天候在线,即使不知道答案,也会一板一眼地回答她一句“不知道”。 陆鸢鸢疑惑地感知了一下,愕然地定住了身子。 只见系统面板里,只剩下了背包还可以正常打开,里面放着她从前储存下来的道具。 个人资料与进度面板则都变成了灰色。 【生命值】已切断监测 【武力值】已切断监测 【灵力值】已切断监测 【角色完成度】100% 她……感觉不到系统的存在了。 陆鸢鸢呆在原地,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不是系统单方面无缘无故离开了她。 而是……根据《魅仙缘》的剧情,她附身的原主,就是在【蚀骨】副本中正式下线的。 下线,指的不是原主死亡,而是从今以后,原著作者再也没有花过笔墨,去描绘她的生命轨迹。 原主离开蜀山后,去了哪里,过得如何……都是未知数。 所以系统与她解绑,而她自由了。 再也不会有小说原文和系统任务来告诉她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不会再有任何力量可以强迫她对着谁笑,对着谁哭。 从今天开始,她不用再扮演别人。 即使渺小如尘埃,她也要做她自己。 只能是她自己。 麻木与绝望仿佛都从四肢百骸退散,焕发出坚韧而微小的生命力,陆鸢鸢深吸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陆鸢鸢打定主意,要在半路甩脱殷霄竹,逃去凡人界,躲一段时间风头。但是,出发后的一天一夜,她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逃走。 路上,她几乎不跟殷霄竹说话,也始终与他拉开距离。 殷霄竹走得并不快——与他本来的步速相比的话。或许,是在迁就跟在后面的她。 但糟糕的是,陆鸢鸢发现,即使前进得这么慢,她的身体还是有些不对劲。脚步开始发沉,额头滚烫,体力也下降了许多。 仿佛是之前退下去的热,经不住巨大的波折打击,又烧了起来。 她不愿意在殷霄竹面前暴露自己的虚弱,便一直强行装作没事。 可是,在第二天的深夜,陆鸢鸢还是没有藏住。 蜷缩成一团,烧得迷迷糊糊之际,她感觉到有人似乎在探她额头的温度,像扰人的苍蝇。 她不耐烦,啪一下挥手,打开了这只扰人 的苍蝇。 清静了一会儿,苍蝇就就再次靠了过来,这次拿起了她的手。陆鸢鸢感觉到,对方似乎想将她手指上的储物戒摘下来。 她下意识就握拳去抵抗,但还是被拉开了,听见烦人的抢东西的苍蝇在头顶说话,声音还怪好听:“你发烧了,把储物戒给我,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药……让你好受点……” 她手指虚软,储物戒最后还是被人摘掉了。但不知道是在储物戒里发现了什么,她隐隐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一滞,下一秒,从寂静的深夜里,传来了东西开裂的声音。 陆鸢鸢烧得迷糊,睁开一条眼缝。 黑夜之中,殷霄竹侧对着她,正僵硬地盯着自己手上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半透明的、久远的蜕,却不是蛇的长条形,而仿佛是人形的怪物蜕皮所留下的东西。 “这是什么?”殷霄竹慢慢地抬起头,面色苍白,捏紧手中人形的蛇蜕:“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东西的?” 第109章 陆鸢鸢的目光落在他手中之物上。 这些蜕,正是她闯入文殊公主生前居住的行宫那一夜,在枯井的底部意外发现的东西。 那时蹲在井底、不明所以地捧着这些蜕的她,还不知道命运和自己开了个怎样的玩笑,只随手把它收入储物戒,留待日后研究。等她弄明白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成为了画中之人。 想不到,兜兜转转,最后是它的原主人在她的储物戒里找到了这样东西。 殷霄竹果然一眼就认出了它。 也对,那大概是他生命里最屈辱又难忘的时期,也是他第一次学会蜕皮新生。 他一定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段不堪的过去吧。 陆鸢鸢抬起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如果系统还在,那么,她应该要马上编一个谎话,来解释这玩意儿的来历。就像她昨天隐瞒殷霄竹第二次杀她的时间点一样。 不,她甚至不用编谎话,只要在实话里挑一部分说,就能交差了——就说这是自己在凡人界偶然找到的东西,觉得奇怪,才会收入储物戒。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系统控制她了。 再也没有东西,可以逼迫她违背自己的心情和意愿,去粉饰太平。 见到她一言不发,殷霄竹缓缓走近,轻声问:“为什么不说话?” 他散着黑发,未消散的淤血残留在眉骨、唇角处,为这张瘦削森白的美人面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妖异。他低头,和她对视,或许是从她的沉默里解读到了什么,逐渐地,那种透着红的妖异,仿佛也蔓延到了他的眼中,隐隐透出了一丝扭曲与癫狂。 陆鸢鸢发着烧,颇为难受,但是,看到他这个表情,心中却浮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感。 凭什么这根刺只扎在她一个人心里? 凭什么要她一直缝缝补补,做表面功夫? 她就是想看见这个样子的殷霄竹——不复冷静、狂乱、挣扎、怀疑,因为求不到答案而苦苦煎熬。此刻的他,不再是算无遗策、衣不染尘的弈棋者,也无法再高高在上地俯瞰她这样的普通人在泥尘里挣扎了。 他终于也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摔到了跟她一样的地方。 身体仍旧虚弱,怀着这么一丝模糊的报复性念头,陆鸢鸢的眼皮逐渐沉重,从而无暇继续欣赏他的表情。 再醒来时,陆鸢鸢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已经变了,不再是粗陋的山洞,而是一个绝不可能在灵宝秘境里找到的地方——一座木屋。屋子里,甚至有一张可以让她舒舒服服地躺着的床。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殷霄竹就坐在床边,捋起她的袖子,正在探她的脉。 这一路,她都在抵抗殷霄竹的靠近,不想让敌人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探出自己的虚实。然而,这时人病得稀里糊涂,已然力不从心。她侧蜷在床上,手指抽搐了下,难受地闭着眼。 殷霄竹不是第一次给她看病了。他是丹青峰亲传弟子之首,医术自是一流。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舒服的时候,时间会被衬托得格外难熬,她感觉对方把脉的时间,好像格外漫长。 不,应该不是错觉。 因为,殷霄竹结束了第一轮诊脉,竟罕见地换成左手,再试了一次,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坐在昏暗中,分秒流逝,身姿仿佛越发僵硬,按在她腕上的手指非常冷。 陆鸢鸢瞬间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第一次跟他见面时,这人就是以检查身体为借口,测试她是不是合适的猎物。警惕油然而生,强行勾动昏沉的意识,她硬是找回了一点力气,排斥地挣扎了起来,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一动,殷霄竹好像才回过神来。望过来。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寒森森的,好像要吃人。陆鸢鸢拱成一团,拼命地往墙壁的方向缩去,却见他罕见地一句话也没说,起身推门出去了。 等屋子外彻底没有声音传来,陆鸢鸢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面颊,以维持清醒。她费劲地撑起身,摸索着下地,试图推门逃走。然而,屋子设了结界,她灌入灵力,根本打不开。 陆鸢鸢气得手握成拳,狠狠一锤墙壁。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灵宝秘境中绝无可能建造起一座房子。早上建起来,妖怪晚上就能给你拆了。 可这么简陋的环境,也不像是回到了蜀山。 殷霄竹不杀她,是要把她圈养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当自己的备用血库的意思吗? 尝试了几次,却怎么也突破不了结界,为此,还消耗了不少灵力,陆鸢鸢肩膀抵着墙,站都有点儿站不稳了,只好先退回床上。小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她被一只手拍醒。 殷霄竹端着一碗药,坐在床边,扶起她的肩:“起来喝药。” 陆鸢鸢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她知道自己现在精神萎靡,脑子也不清醒,因此更不敢掉以轻心,也不肯喝他递来的东西,哑声道:“这是……什么?” 殷霄竹顿了顿:“解热药。” “我不会喝的,除非让我看着你煎药!” 推搡之间,药碗不知被谁的手打翻了,热乎乎的一碗药,全洒在了他的衣服上,殷霄竹白皙的手背也被烫红了一片。他蹙了蹙眉,见陆鸢鸢连滚带爬地缩到了离他最远的地方,微微垂眼,没说什么,先把地上的碎片和残渣都收拾了。 出去一趟后,他重新回到屋中,竟然就直接当着她的面,开始更衣。 陆鸢鸢瞪直了眼。 弄脏的只是上衣,他便只脱了上衣。只是,好几层衣服都湿透了,脱到最后,属于男子的平坦宽阔的胸膛一览无遗。突然间,好似察觉到后方的目光,殷霄竹将黑发从衣裳领口里拨出来,回头看她。 看见她的面庞一阵青一阵红的,唯独不见震惊,殷霄竹微一眯眼:“你果然早就知道。” 他是在指她一早知道他是男人的事么? 这么说的话,殷霄竹其实早就怀疑她发现他的秘密了? 事情已经难看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必要装了。陆鸢鸢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地讽刺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殷霄竹没答话,整理好腰带,就再次出去了一趟。 陆鸢鸢强撑着精神,一直盯着大门,可这一次,她的精力不足以撑到他回来的时候。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陆鸢鸢一咽唾沫,就尝到舌根苦涩,像是被人灌过药。不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的温度居然下去了不少。 看来,殷霄竹虽然卑鄙狡猾又满嘴谎言,但昨晚端来的药不是骗她的,真的是退热药。 不能坐以待毙,如今四肢的力气恢复了一点儿,陆鸢鸢撑着床坐起来,打算再试试看能不能离开这里。 尽管看不到外面的场景,她却有种预感,这里应该只是一个半路上一个临时休息地,不太可能是殷霄竹的秘密老巢。在这种防守薄弱的地方,逃走的机会大很多。 陆鸢鸢套上靴子,走到门边,屏息细听外面的动静。 要破门而出,也得先判断一下门外有没有人。不然,她前脚费九牛二虎之力撞开这扇门,后脚就发现人家站在外面,那就白费功夫了。 今天不走运,她竟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传来两道说话声。 “……我早劝过你,那时杀了就一了百了……早晚出事……藏在……也不是长久之举。她又不是没长腿,一时没看住,肯定会逃……” “……我有分寸……” 其中一道声音颇为耳熟,似乎是殷霄竹那个曾经在深夜来访的神秘友人的声音! 陆鸢鸢一凛,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却还是听不太清,也看不见外面的情景。她左右一看,搬了张凳子过来,叠放在桌上,再爬上去,趴到门扉上方,透过那窄小的缝隙,这下她终于能看到外面了。 殷霄竹背对着她,他前方站着一个脑袋低垂、黝黑强壮的男子。从衣着上看,这只是一个普通村民罢了。不过,此人神情呆滞,虽在说话,嘴皮子却是黏紧的一动不动,一看就是被操控的傀儡。 由于距离变化,他们的说话声也清晰了不少。 殷霄竹似乎不想跟对方继续讨论之前的话题,顿了顿,问:“东西呢?” 被操控的村民道:“行了行了,就知道你嫌我啰嗦,那我就不多说了……不是我说,你这也太急了,亏我能及时给你送来。东西就放在这家伙胸前的口袋里。” 那张脸分明没有一点儿表情波动, 陆鸢鸢却隔空听出一种鲜活的抱怨语气。 殷霄竹目光下落,手伸入村民衣裳中一探,取出一个狭长的匣子,打开来看。 当匣中之物映入眼帘,陆鸢鸢犹如被人敲了一闷棍,呼吸几近停滞。 这东西是…… 不,这东西怎么可能会在殷霄竹手里! 被操控的村民道:“不过,她连普通的退热药也不肯吃,你想怎么让她乖乖吃下这东西?” 殷霄竹抚过匣子,淡淡道:“我会让她吃下去的。” 由于角度,她看不见殷霄竹的表情,却能听出这句话的冷酷和不容置疑。 匣中之物,是一株奇异的无花植物,下方还连着根须,通身泛着幽幽的天青之色。 这东西,陆鸢鸢曾经在她的前世见过。 在她的前世,也曾有一个人把这东西带到她面前,让她吃下去。 只是,那时候,将此物带到她面前的人,不是殷霄竹,而是段阑生。 那已经是她和段阑生结为道侣很久以后的事了,距离段阑生的天劫,也就只剩下不到两个月。 在这不久前,她刚在一次下山的任务里出了岔子,受了轻伤,一条腿落下后遗症,走路都有点儿跛足。回到蜀山后的那段日子,她没有出任务,又不想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有大半时间都泡在丹青峰,帮忙整理卷宗,跑跑腿、送送东西,当成在做腿部的康复练习。 在丹青峰,免不了会和殷霄竹碰面。只是,由于很多因果都改变了,殷霄竹没有机会在第一次见面就探她的灵,从而无意间发现她体质的特别。所以,前世也没有发生过殷霄竹拿她当续命大补药的事。 在那时的她眼里,殷霄竹是待人温柔亲切、十全十美的大师姐,又莫名给她一种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感,仿佛是云端上的仙人。也许是前世的她太不起眼了,也没啥威胁,只是蜀山无数弟子里的一粒小虾米,殷霄竹对她的态度也淡淡的,和对待其他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前世的她,在蜀山的人缘很差。 殷霄竹对她一视同仁的看待,恰恰成了一种难能可贵的不普通。 殷霄竹也没有嘲笑过她的跛足。 后来,碰面的次数多起来,稍微熟悉了一点儿,殷霄竹还会时不时指点她的修习,是一个横看竖看都完全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大师姐。 但让人费解的是,那会儿,明明殷霄竹对她还挺友善的,陆鸢鸢却偶尔会有一种怪异而微妙的直觉闪过心头——她总觉得,对方不太喜欢她。为此,她还心怀愧疚,检讨自己,想着是不是因为殷霄竹和段阑生是聊得来的挚友,又那么优秀,自己一见到对方,就自卑又嫉妒,才会先入为主地有了这种毫无根据的可耻敌意? 说远了。 说回匣中之物。这东西,就是在她经常往返于丹青峰的那段时间,段阑生带回来给她的。他说这是他这次下蜀山偶尔得到的药物,可以让她的骨头恢复得更好。 为什么前世分明是段阑生拿给她的东西,今生却出现在殷霄竹手里? 陆鸢鸢抓紧门框,大脑里警铃大作。 她是丹修,然而,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植物。 前世的她不认识这玩意儿,倒也情有可原,毕竟那时候,她是个恋爱脑,在修习上不怎么用功。当段阑生让她吃下这东西时,她满心信赖,一点也没多问,就直接吃下去了。 由于课业不精,她也没发现,这玩意儿,在蜀山的书本上是找不到的。 但这辈子,她是卯足了劲儿去修习的,不敢说有多厉害,至少,理论课都掌握得很好。她百分百肯定,自己从来没有在蜀山的丹修药物图谱上见过这东西。 事实上,如果不是今天看到殷霄竹拿出了一模一样的东西,她几乎都不会想起,段阑生前世曾经给她吃过这样的东西。 系统已经不在了,想询问这是什么,也没有门路。但在冥冥之中,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陆鸢鸢,她必须弄清楚这是什么。 弄清楚它是什么,或许,就能拨云见日,走出迷雾,解开更多关于前世的谜团。 在这之前,她绝对不能沾一口这东西。 她信不过殷霄竹。而前世的段阑生——她相信过,但他最后杀了她。 那么,她应该怎么做呢? 继续摆出不配合的态度,就像前几天一样,不碰殷霄竹递来的任何东西? 可是,她很难保证他会不会用强。而且,她亲耳听见了殷霄竹刚才的语气。她预感到,即使自己拒绝,他也会用迂回的办法让她吃下去。 更何况,她真正的目的,是想把那株植物弄到手。 如果想知道真相,她手中最好有个样品,才能准确地对照查出它是什么。 她该怎么办? 要怎么做,才能让殷霄竹把这玩意儿交给她,而不是送进她的肚子里? 陆鸢鸢微一咬牙,就在这时,透过门缝,她突然瞥见殷霄竹正转身,往屋子里走。 她还踩着椅子,站在高处,见状,立即往下爬。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地的时候,一阵猛烈的眩晕涌上来,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她已经连人带椅摔到了地板上,头壳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撞。 眼皮很烫,好像有热乎乎的液体淌了下来。陆鸢鸢视野发黑,看见屋门被一脚踹开,一个人快步冲向她,将她抱了起来:“鸢鸢!” 有冷冽的雪的气息钻入她的鼻息里。 ……雪? 这个季节,怎么可能会下雪? 估计真是烧得太严重了,熔断了知觉神经,又撞到了脑袋,陆鸢鸢不仅闻到了雪的味道,还感觉自己的身体冷得厉害,牙关都在战战发抖。 雨声、风声、兽嗥不知何时都远去了,耳边万籁俱寂。下一秒,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她额头上,化开了。 陆鸢鸢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索的灰白色天空,寒冬时节,浓 云厚重,枯萎的树枝割裂了无垠的苍穹。纷纷扬扬的大雪在风中飞舞。而她正躺在雪地上。 陆鸢鸢微感茫然,脑子里好像缺失了一些东西,但她想不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下意识地,她想坐起来,可四肢都使不上力,指尖末梢冻得青紫,温度正在不断往心脏的方向回缩。吃力地将视线下移,她发现自己胸口空空荡荡,化开了一团艳红得发黑的血。 ……对了,她记起来了,为了复活越鸿,她在系统的帮助下,穿越到了越鸿小时候,成了他的姑姑文殊公主。 今天,她终于搜集够了材料,马上就要回到原来的时间线上了,便打算趁着最后的机会,放走一直被她关在身边的小怪物。 结果,却被反将了一军,被小怪物骗到偏僻的地方穿心饮血,再被它抛在雪地里等死。 系统在哪里? 为什么还不把她带回原来的时间线?是要等她完全断气了,才接她回去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传入陆鸢鸢耳中。其实早在几秒前她就听见了,但这具身体的生机在不断流失,她愣是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是——沈公公找过来了吗? 沈公公依照她的吩咐,在树林外面等她。 是不是发现她和小怪物进了林子这么久都没动静,不放心,所以找过来了? 但很快,陆鸢鸢就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很轻微地蹙了蹙眉。 因为这阵脚步声,并不是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听着反倒像是来的人赤着脚,没穿鞋。 陆鸢鸢疑惑地偏过头,视野模糊了一刹,看到一个少年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树后。 那是一个也就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没有束发,身上也只披了件松垮的外袍,面庞苍白瘦削,五官秀美,雌雄莫辩,唇角还沾着没干透的血。 殷霄竹? 奇怪,殷霄竹不是已经逃走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聪明如他,应该很清楚杀死雍国最受宠的文殊公主的下场。这也是他刻意诱她到没人的地方再动手的原因。 她的尸体越迟被雍国的士兵发现,他就能逃得越远。 而更奇怪的是,一和躺在雪地上垂死的她四目相对,他浑身就肉眼可见地僵住了,瞳孔紧缩,直勾勾地盯着她。 为什么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不是早就知道她陈尸在这个位置了么? 突然,殷霄竹的睫毛微微一颤抖,快步走向了她。分明有一双已经幻化好的人足,可大概因为视线一直锁定在她身上,这几步路,他走得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快要接近她时,他猛地被雪地里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掌心往前一压,压到埋在雪下的一块软软的东西。 是那盏被他丢在雪地里的小橘子灯。 本来就是无用的垃圾,被这么一压,碎得更彻底了。 …… 一切都在这时候结束了。 陆鸢鸢一身都是冷汗,醒了过来,眼睛发花,摸索到身下不再是雪地,而是床板,才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到现实了。 黄粱一梦。 这还是她第一次做这么沉浸的梦。 梦里的她,忘记了现实的一切,也忘了她已经和系统解绑,真以为自己变回了文殊公主。 早该察觉到的,梦之所以为梦,就是因为和现实对应不上。真正的少年殷霄竹可不是路痴,明明逃走了又回来看她的这出戏码,是绝对不可能在现实上演的。 梦境看似漫长,但现实里,似乎只过了那么一会儿。陆鸢鸢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对了,她还记得,自己晕倒前夕,殷霄竹似乎是冲了过来,把她抱到了床上来着。对方此刻刚把她放下,还俯身在她上方。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滴在她手背上。 她惊讶地抬头,便感觉到殷霄竹松开了自己。 殷霄竹面色惨白,怔怔地看着她,慢慢地退后两步,突然当着她的面,呕出了一口鲜血。 一看到他这模样,陆鸢鸢的心脏霎时漏跳了一拍。 不对,他这反应不对。 有些地方很不对劲。 ……是她说错了! 刚才那片雪地,不是什么沉浸式的梦境,而是——她的识海。 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方才落地时的重击,她的精神壁垒变得薄弱,识海张开了一道裂缝。殷霄竹被纳入了她的识海,变回了小怪物,从而,看见了她身为文殊公主的那段记忆。 就如同当年的她闯入段阑生的识海时,识海的主人段阑生并没有识别出他就在他自己的识海里。 她进入了自己的识海,就忘记了现实。 但是,被她带入识海的客人,却还保留着自我意识。 雪地里的少年殷霄竹,之所以回头来找她,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陆鸢鸢”的识海里,看见了本该属于“文殊公主”的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他急于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当他看清楚雪上垂死的人是谁,也就揭开了她的面纱,解出了“陆鸢鸢=文殊公主”这个等式。 正当二人间的气氛紧凝到了极致、将要爆裂的时刻,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阵细微清冽的嗡鸣。 噼啪—— 小木屋的大门四分五裂。 段阑生出现在碎裂的门外,他满脸寒霜,不等屋中之人有所喘息,手中之剑便猛地袭了过来。 第110章 冷冽的寒光如白霜朔月,荡开空气,斩金断玉,倒映在陆鸢鸢的瞳孔中,犹如放了慢镜头。 屋子里太狭窄,闪身也躲避不及,她清楚地看到,殷霄竹的眼中闪过明晃晃的杀意,反身一脚踢飞了墙边的桌子。 四四方方的沉实木桌,普通人想将它抬离地面,也要二人合力。此刻在殷霄竹的脚下,却仿佛成了一块没有重量的积木。 噼啪——砰! 木桌狠狠地从正面拍向段阑生,在空气里四分五裂,凌厉的剑风甚至切断了发丝。下一瞬,一道颀长的身影迅猛自从飞溅的碎片中穿出,光芒剧烈相撞。 金丹修士大打出手,地动山摇。这间本来就不算结实的小屋子,很快就跟积木一样将要碎开,屋顶破开了一个大洞,两人的战场也转移到了外面,肉眼几乎捕捉不到他们的动作。 剑风扫倒草木,离得近的大树连根拔起,泥尘都飞溅到半空。 趁着这二人大打出手,都管不了她,陆鸢鸢挣扎着爬起身。 刚才仰面摔在地上,头部受到重击所致的眩晕还未消失,她的手指攥紧床铺,飞快地滑下地,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屋子里仿佛被强盗光顾过一样,视线在满地凌乱中逡巡,很快,她看见一个匣子被压在坍塌的桌板下。 陆鸢鸢抖着手,套上鞋子,贴着墙走过去,捞起地上的匣子,收入怀中。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匣子,原本一直好好地待在殷霄竹手里,她方才还在想该怎么把它骗到手。但进门看到她摔倒后,殷霄竹似乎是急着扶起她,之后又闯入她的识海,心神大乱,紧接着,段阑生就杀了进来,以至于这匣子掉了,他也没功夫去捡。 尽管不知道段阑生是怎么找过来的,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倒不如说,她很乐意看见这两个人狗咬狗一嘴毛,打个你死我活。 匣子已经到手,也是时候逃走了。 匣中的玩意儿,明显是修仙界的植物。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是留在修仙界才更有机会查到它是什么。然而,如今除了去凡人界,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躲风头了。 现在的情形,不管是谁打赢了,对她都没有好处。 要是殷霄竹赢了,她就会继续沦为他的囚犯,而且,这人刚刚还发现了她的秘密,她实在拿不准他会怎么对待她。 要是段阑生赢了,她被带回蜀山审问是一定的,没有好果子吃还得挨罚也是一定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去凡人界,是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 种种考量,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陆鸢鸢收好匣子,忍住眩晕的呕吐感,快步走出小屋,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果然不是灵宝秘境。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片平坦的林地,此刻,地面已经被那两人炸出了一个个大深坑。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两人打架波及到的范围都避开了她所在的小木屋。风卷残云里,只有这间屋子还勉强保持着原来的形状。 除了段阑生,她看不到其他蜀山的人。他是一个人追来的吗? 被冷风一吹,发热的大脑好像更晕了。陆鸢鸢咬住牙关,借着林地的掩饰,往远处跑去。 刚跑出了几十米,她突然听见后方的空气里,传来“刺啦”一声裂响。 陆鸢鸢回头一看,就愣住了。 在灵宝秘境中,她就怀疑殷霄竹杀了虚谷真人,才会落下那一身像是金丹修士打出来的剑伤。 这一路,他的皮肉虽已愈合,但被一个师长辈的高手打伤了,短短几天,岂会那么容易恢复正常的。面对步步逼近的段阑生,殷霄竹也比平时要狼狈一些。随着战场的扩大,他衣衫上的血点似乎也越来越多。猛然之间,灵力灌体,蛇尾猛地拍在地上,挤爆衣衫,碎出缝隙,露出了精壮的男子身躯。 段阑生的剑尖明显停滞了一下,仿佛难以置信,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蜀山的大师姐,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长有蛇尾,还是一个男人。 他得到的回应,是蛇尾从正面重重地拍来。与此同时,原本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的那个被操控的村民,突然犹如提线木偶一样,一跃而起,加入战场,对段阑生发起了攻击。明明一招一式都狠辣而激烈,头却一直无力地垂着,一看就没有自我神智。 这诡异的一幕在眼前上演,段阑生抿唇,看起来却不怎么意外。但他似乎不愿伤害无辜的村民,出招也克制了许多。 陆鸢鸢看到蛇尾的瞬间,心脏也咯噔一跳。 她太了解殷霄竹了。即使他原本不打算在这里杀了段阑生,被迫释出蛇尾后,也一定会下杀手。但她刚刚才吃过教训,知道在剧情的庇护下,《魅仙缘》的男主是不可能被彻底打倒的。 这一局,她已经猜到胜负了,留给她逃走的时间也所剩无几。 趁那二人还在胶着,她手脚并用,艰辛地爬上了山坡,就听见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阵御剑的风声。陆鸢鸢一惊,慌忙往草丛里一躲,看见许多熟悉的人影御剑在附近落下,还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师尊!是这边!阑生先到了——” “那是……蛇尾?怎么会这样!” “你们看,他们中间还有第三个人!” “大家仔细看,那好像只是一个没有武器的人,你们觉不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奇怪……” 虚元子凝目,苍老而富含威压的声音盖住了众人的议论:“那应该就是被傀儡术操纵的傀儡。” “傀儡术?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我在修仙界怎么听都没听过!” “也就是说,我们来的时候,路经那座有村民失踪的村子,那个喝醉的田翁说他天未亮就在田间看到失踪者双脚吊地行走,犹如傀儡,并不是他喝蒙了、看错了,而是确有其事?” 陆鸢鸢微微睁大眼睛。 通过这只言片语,她便还原出了这些人找来的经过。 她就说,殷霄竹生性多疑,应该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线索,让段阑生这么快就精确地找到他们。 看来,马脚不是他自己露出的。问题出在他那个朋友身上。 若她没猜错,应该是因为殷霄竹要守着她,暂时走不开。可他又迫切地需要匣子里的东西,只好请他那个会操纵傀儡的朋友将东西带过来。而那个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友人,本身性情并不那么谨慎,他就地取材,控制了一个村民做傀儡,帮忙跑腿,结果就被另一个村民看到了全过程。 正巧,蜀山的人沿着大方向,一路追寻到了那座村子附近,听说了这件怪事。 虚元真人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也许是妖界传闻中的傀儡术,问了那个村民消失的方向,就直接找来了。 段阑生一马当先,来到小屋外,看见门口直挺挺地站着一个神态木讷的村民——将东西送到后,殷霄竹的友人就停止了对他的操控,村民自然也就不会动了。 联想到那座村子发生的怪事,段阑生瞬间就猜到了屋子里有谁。从他选择的攻击对象也可以看出,他猜测的控制傀儡的人是殷霄竹。 齐怅大喝一声:“大家包围上去,先让他们停下来再说,顺便在附近找一下陆师妹在不在!” 十几个弟子应声御剑飞走,其余弟子分散开来,开始搜索周围的林子。 好死不死,朝着她的方向搜过来的人,是齐怅。 陆鸢鸢猫着身子,用茂密的杂草掩盖自己的身体,望着齐怅逐步走近,负荷过度的大脑已经有些转不动了。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这座山已经被蜀山弟子包围了,连一个能让她藏的洞也没有。拖着一副发烧的疲软的身体,负隅顽抗,御剑离去,也一定会被齐怅截获。 不想回蜀山,那她应该去殷霄竹那边,先合力逃出重围再说么? 更不妥。殷霄竹的蛇尾已经暴露了,虚元子又在场,他能赢的概率很小。若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帮他,事后绝对逃不过一个同流合污的罪名。 那么,除了束手就擒、灰溜溜地被带回蜀山,她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陆鸢鸢一咽喉咙,耳膜咔咔作响。 短短几天,就有无数个重要的抉择出现在她面前。现实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从来不会给她时间去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她必须马上下决定。 突然间,虚元真人方才的话,掠过她的脑海。 “那应该就是被傀儡术操纵的傀儡。” 他说的是,应该。 看来,虚元真人虽然猜到这是傀儡术,但他并不是十分了解傀儡术的原理。 系统当时把傀儡术的教材交给她时,也说过这是修仙正派没有的法术。虽然系统不近人情,总是逼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但在世界观的解释上,倒是从来没有撒过谎。 虚元真人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解傀儡术的门道了——齐怅和段阑生这样的优等生也不例外。 她愿意赌一把,赌的就是这一点! 被带回蜀山,并不代表她就无路可走。如果赌对了,她就能绝地翻身。 …… 这座山头的杂草长得有半人高。齐怅神色严肃,谨慎地检查着四周,突然瞄见草丛沙沙一晃。下一瞬,有什么动物跳了出来。 只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大尾巴松鼠而已。 齐怅微微松了口气,没有动,目送松鼠跳入林子里,才继续往前。走了十几米,他突然听见草丛里传来了一阵“咯咯”的磨牙音。 齐怅一怔,快步上前,一拨开杂草,就看见一个少女倒在地上。 她面庞惨白,披头散发,闭着眼,牙关磨得咔咔响。右手青筋凸起,正用力掐着自己的脖颈,神色痛苦不已,仿佛想亲手扼死自己。但与此同时,她的左手却紧紧抓住自己的右手腕,仿佛有两股互相矛盾的力量正在她身体里互搏,左手在阻止右手杀死自己。 齐怅面色剧变,失声喊道:“陆师妹!” 在周围搜查的弟子听见他的呼叫,围拢过来,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她她她她……她这是怎么了!她想掐死自己吗?” “她的右手好像不受自己控制,大家快来拉住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顾不得礼数,齐怅挥手扬风,扫开杂草,将横在地上的陆鸢鸢扶起,让其靠在自己怀里,灼热的体温隔着衣衫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身上,一触便知,她在发烧。 大家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有的推肩膀,有的拽手腕。她力气很大,众人又不能暴力卸下她的关节,掰得满头大汗,才总算扯开了她紧扣自己咽喉的手,姑且将人给救了下来。 然而,才安分了一会儿,她就又皱着眉,痛苦地扭动了起来,仿佛一条离了水、在岸上翻腾的鱼,手僵硬地抽搐了一下,便再度往自己的脖颈伸去,似乎想再掐自己一次。 齐怅一凛,迅速压下她的手,矫健长臂将她双臂都牢牢地箍在身侧,同时伸出二指,点在她额头上,默念清心咒。 几个弟子团团围过来,看见齐怅怀里的少女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脖颈浮现出几道青色的指印,齐齐打了个冷战。 “陆师姐到底怎么了?难道是畏罪自尽?” “喂,不要胡说,什么畏罪自尽啊,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况且,段师兄这一路不是都说了,他和陆师姐只是有些误会没解决而已,让你们不要把她当成犯人对待。你们是把这话当耳边风吗?” “我也不觉得是自尽,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决心,才能活生生地掐到自己断气?扼颈,一般都是杀别人的时候才会用的方法吧。” “那倒也是,如果真的有求死之心,方法多的是。” “停停停,你们都搞错重点了,重点难道不是她左右手一直在打架么?大家刚才都亲眼看到的,她一只手想掐死自己,另一只手却在阻止自己掐死自己。” 齐怅并未理会众人的吵嚷,淡淡的绿光在指间绽放,映得他的俊脸一片沉肃。随着清心咒的释放,他怀中少女的 身躯倏地一软,仿佛吊线木偶被隔空剪断了线,那股不听使唤、拼命与他互搏的戾气,化作灰烟。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齐怅止住输送清心咒的动作。心底的某个猜测,隐隐地得到了印证,他微微出了口气,抬起头,说:“你们说得不错,她很有可能不是出于自愿这样做的。” 一个弟子补全了他的未竟之意:“师兄,您的意思是,想杀死陆师姐的另有其人?” 旁边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傀儡术?有人用傀儡术控制了陆师姐的身体,想杀她灭口?” 并不是他们生掰硬造,将南辕北辙的两个东西联想在一起。他们对傀儡术原本也知之甚少。但是,前天才接触到那东西,循着它追索而来,他们真的找到了失踪的殷霄竹和陆鸢鸢,前者露出蛇尾,后者又表现得这么诡异。 种种线索相加,他们会联想到傀儡术,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这时,歪着脑袋靠在齐怅怀中的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呛咳,苍白的小脸慢慢地转过来,睁开了眼,有些失神地看着上空。 大伙儿心里一紧。齐怅低头询问:“鸢鸢?” 陆鸢鸢的视线缓缓聚焦,好似辨认了他的模样一会儿,才迟钝地认出他是谁。一开口:“齐……师兄?是你救了我?那条大蟒……死了么?” 声音低弱而嘶哑,一句话分成了好几段才说完。 齐怅一愣:“大蟒?” 听上去,陆鸢鸢的记忆似乎停留在了她被大蟒拖入水底的时候。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后面的事,她完全不记得了么? 齐怅按捺住错愕,略一思忖,还是说了实话:“我们已经从灵宝秘境出来了,之后的事,你都没印象了?” “之后的事……之后的事?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噩梦,脑袋有时会像针扎一样疼,好像有两股力在里面扯我的大脑……”陆鸢鸢喃喃自语,面庞埋在膝上,不知是回忆的触角碰到了哪一根神经,她蓦地抱住头,尖叫出声:“啊啊啊啊——” 见她这么失控的模样,齐怅也不忍继续追问,拍了拍她的背:“别怕,这里已经安全了。” 话没讲完,他就看到陆鸢鸢身体一软,似是不堪重负,昏了。 齐怅扶住她的背,抬头,对着不知何时被动静吸引过来的傅新光说:“新光,你先把她背到安全的地方。” 傅新光点头,二话不说,就将软倒的人背了起来。 一个弟子小声地提出疑问:“莫非真的是傀儡术?可是,如果是傀儡术,为什么对方不让她一头撞到石头上呢?” 傅新光蹙了蹙眉,回头看向那个弟子:“因为扼脖窒息可以让一个人发不出求救声,无法吸引外界注意。这样一来,就算我们在附近,也很难发现草丛里的她并及时施救。” 没人知道,从事发以来,傅新光的脑子有多混乱。 那一天,眼看着段阑生的罪名要被坐实了,陆鸢鸢却始终不为他辩解。随后,小若姑娘突然出现,揭露了整个过程,陆鸢鸢就直接转身逃了……种种行径,确实很可疑。但是,作为陆鸢鸢的朋友,他无法不感情用事,他仍然不愿意相信,她会蓄意陷害段阑生。 刚才,眼睁睁看着远处熟悉的大师姐露出蛇尾,又听了齐怅的猜测,再亲眼看到陆鸢鸢的言行,傅新光浑身都倏然有了一种松弛下来的感觉。 不会有错的,这一定就是真相。 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说完了前面那番话,傅新光还嫌不够,继续出言维护道:“再说,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她的意志力很强大,也许是和她金丹修士的身份有关,不像那边的村民,轻易就被夺走了全部神智。就算一只手被控制住了,她也会用另一只手奋力抵抗。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换一种方式,让她全力撞向石头自尽,就不止是控制一条手臂了,还要控制她整个身体,这可不一定能成功,还会因为动静太大而让我们发现她的存在。” 傅新光态度强势,话也说得合情合理,一开始还有些怀疑的弟子,都呐呐地闭了嘴。 齐怅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多的话回头再说,不要再聚在这里,你先带她下去。你们几个,都随我来。” 这里确实不是闲聊的场所,众人分头而行。傅新光背着陆鸢鸢,快步走向远处的几个丹修。谁也没有看见,趴在他背上软绵绵的人无声地张开了眼睛。 她的眼光扫向远处。 若是单打独斗,胜负或许未能这么快见分晓。但虚元子如今也在场,殷霄竹再厉害,恐怕也是寡不敌众,结局很有可能会被擒。 奇怪的是,明明战况激烈,理应全神贯注的时刻,她却有一瞬间感觉到,殷霄竹似乎看了过来,看见了趴在傅新光背上的她,双方的视线,甚至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下一秒,远方的水域突然轰地一声,高高炸开一片水雾,众人被飞撞出去,离得近的人口喷鲜血。 水雾中有阴影盘过,犹如山峦节节隆起,战场中心的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一截粗长的蛇尾摆动着,潜入河中。有人还想去追,但被虚元子伸手拦住。 余下的,因为身体方向的改变,陆鸢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 傅新光疾步将她带离了这个地方,同行的还有两个丹修。 陆鸢鸢垂着眼,望见足下景物不断在后退,无声地捏紧手心。 现在看着她的人少了很多,虚元子、齐怅、段阑生都不在,她应该趁此机会逃走么? 她不妄自菲薄,但也不会盲目自信,凭她对自己现在状况的估量,能从傅新光加两个丹修手中跑掉的把握,不超过五成。 而且,蜀山这些人,显然并没有完全怀疑关于傀儡术的说法,形势对她有利。而一旦轻举妄动,又逃走失败了,就等于和这么多人同时撕破脸,前面白白铺垫了。 只是,万一殷霄竹被 生擒了呢? 到那时候,面对审问,他会对虚元子说些什么? 若他拖她下水,她还能按照现在的剧本,撇清自己的关系,把黑锅全推到他身上去吗? 不行,她不能寄希望于别人会心软放过她。 还是得离开这里,用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时间离开。 陆鸢鸢头壳昏胀,冷汗淋漓,她狠狠地一掐掌心,让自己清醒下来,同时,暗暗地聚集起一团灵力。但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后面有声音,傅新光也听见了,步伐一停,还转过了身:“段阑生!” 陆鸢鸢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咽喉口。快得仿佛只有千分之一秒的功夫,她硬生生收回了攻击的势态,闭上双眼。 没有视觉,听力便尤为灵敏。她听见草木被踩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傅新光前方响起,仿佛还有视线在她面上停留:“鸢鸢怎么样?” 傅新光叹了一声:“发着高烧,昏过去了。你看,她两只拳头都肿了,后脑勺不知怎么的还肿起了一个大包,太可怜了。她的记忆好像只停留在被大蟒拖进水里的时候,十成十是中了傀儡术,之后都被人控制了。对了,那边怎么样了?大师姐呢?” 陆鸢鸢的神经在无声地战栗,半晌,耳边响起了一道冰冷的声音:“跑了。那个人,不是大师姐。” 跑了? 蜀山没捉住殷霄竹? 顿了顿,她又听见段阑生道:“把她给我。” 这句话的口吻倒是没有这么冷酷了。 傅新光似乎有些犹豫,“啊”了一声,但对方没有给他拒绝的时间,走到他身边,就轻轻地将他背上的陆鸢鸢移到了自己身上。 陆鸢鸢心烦如麻,插进掌心的指尖慢慢地松开。 背她的人成了段阑生,她更没有可能跑掉。但殷霄竹没有落入他们手里,对她来说是件好事,这意味着,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揭穿她的话,她可以喘口气,再思索怎么离去,而无须此刻强行脱身。 这时,有更多的人在朝这边走来。 傅新光看了一圈,没看到那个村民,正好齐怅和虚元子在人群后来到,他快步上前,道:“真人,师兄,那个村民呢?他醒了吗?或许他会知道不少事情?” 齐怅闭眼,摇了摇头。 望着一张张弟子们的面孔,虚元子沉声道:“先回蜀山吧。”. 平静已久的修仙界,久违地发生了一件轰动的大事。 蜀山宗主之女,丹青峰的大师姐殷霄竹,竟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遭偷梁换柱,被外人顶替了身份。更荒谬的是,此人不仅身为男子,还有着蛇尾,疑似并非人类。 这么多年来,原本的大师姐的亲生父亲、师尊、同门师弟妹……居然没有一人察觉到异常。唯一曾经跟宗主提出过怀疑的虚谷真人,则已在灵宝秘境离奇地失踪,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这么荒谬的事,居就发生在修仙界的第一大宗蜀山里。 外界哗然一片,而置身于风暴中心的蜀山,更是如同一星火花,喷溅到高热的油锅里,轰地爆炸。不止是普通门生,连久不露面的真人们也都受到了震动,闻风出山。 回到蜀山五日后。 陆鸢鸢在床上睁开双眼。 这是一个布置得整洁而素净的房间,房中空无一人。陆鸢鸢慢慢坐起来,脖子上绕着几圈白净的纱布,纱布染着药香味。 喉咙很渴,她没有喊人,慢吞吞地下床,来到桌子旁,倒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地吞下去。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最初的计划,是先借殷霄竹的手,赶走段阑生,再曝光前者的秘密,将他们一网打尽。但小若的出现,粉碎了她的计划。 世事无常,阴差阳错,如今顺序倒了过来,居然是殷霄竹先倒下的。 跳下悬崖的时候,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她回到了蜀山,但没有走上辈子的老路。因为,如今她的身份是污点证人。 她踩着殷霄竹,从地狱爬回人间,回到了蜀山。 那天在千钧一发之际,她下的赌注是对的——当然,更确切来说,是她基于已掌握信息的判断。她不是亡命赌徒,如果判断出这条路走不通,是不会这么做的。 蜀山上下,果然没有人了解傀儡术是个什么东西,唯一解释权在她手中。 这次回来后,她自然不是回到她从前的地方住,而是被接到了丹青峰这处安置伤重的弟子的客舍里。 陆鸢鸢还不至于伤重得要躺在这种地方,她很清楚,蜀山把她放在这儿,必然有监视她的因素。 毕竟,她以前是殷霄竹的仆役,又和殷霄竹形影不离。此次,还是身中傀儡术后存活下来的唯一证人。虽然嘴上不说,但虚元子等人显然对她还有疑虑。 但事情终究还是和原著不一样了,她并没有挨罚。 这几天,陆续来过几波人询问她事情的经过,不是段阑生、齐怅那样的亲传弟子,而都是虚元子那一辈的人。有一次,隔着纱幕,她甚至看到了蜀山宗主。 不管来的是谁,她都坚定地表示自己从被大蟒卷入水中以后,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除此以外,殷霄竹的秘密,比如他是男人、他有蛇尾……她一概不知。 由于连日都没有找到她是同党的证据,且在这期间,段阑生不知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她猜,段阑生也许会将她前段时间的种种异常,看做是殷霄竹在拿她做傀儡做试验的后遗症。 真没想到,她用来引段阑生走入陷阱的事情,竟也能在这时候充当为自己洗脱罪名的证据。 总而言之,几天下来,虚元子他们的态度都松了一些,一个女修还和颜悦色地让她有精神后,可以出去散散步。看起来,只要她不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她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在蜀山待着。 但是,留在蜀山,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否还有意义? 同一只猎物,只会被一个陷阱骗一次。段阑生曾经上过她的当是没错,但这个计划最终失败了。她很难再用同样的手法去借势报复他。而除了犯淫戒这条宗规,她想不到什么法子还可以赶他出蜀山,阻断他的青云路。 如果不想待在蜀山,她倒是随时可以跑掉。虽然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在短期内,虚元子他们大概率不会允许她离开。当然,腿长在她的身上,只要她出其不意,选一个时间偷偷溜掉,没有人拦得住她。 可要是就这样走了,就等于撕破表面的和谐,断了重回蜀山这条路。 殷霄竹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对她虎视眈眈,一旦她离开蜀山,对方很有可能会来找她。且她这么一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接近段阑生了,她断不可能在远方隔山打牛地报复他。 曾经无限接近过报复成功的时刻,那种激动人心、腠理开张的感觉仍历历在目。 即使有利条件都已消失,即使前路都是荆棘,她终究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像个未战先降的逃兵一样离开啊。 “咚”的一声闷响,陆鸢鸢双手重重地撑住桌子,垂下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瞥见衣衫里漏出了一角小衣的袋子,她蓦地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缓缓扯出小衣,从其内侧的暗袋里,勾出了一株天青色的植物。 因为那个盒子太显眼,她怕被搜身,所以,那天在引齐怅过来之前,就先扔开了盒子,将这株无名的植物贴身而藏。 这几天,她一直佯作糊涂,排斥别人近身,顺利地将这东西保留了下来。 她需要知道,这株贯穿了她两世的植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蜀山的书卷里没有相关记载,再结合殷霄竹的交友习惯,陆鸢鸢猜测,这很有可能是妖界特产的东西。 当然,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妖界这种东西了。曾几何时,妖怪是有过自己的地盘的。但如今,那片盛景已不复存在,大妖小怪全是一盆散沙,四散在人间。要查清这东西从何处来、功效是什么,估计会比大海捞针还困难。 陆鸢鸢将植株藏回衣裳里,从衣柜里找出外衣,将头发简单地梳起。 下一步该如何做,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在这之前,她想回以前住的地方拿些东西。这植物一直藏在小衣里也不是办法,她需要储物戒,也要补充一些随身物资。万一真有突发状况,她也好应对。 步出屋门,灿烂的阳光洒在身上,有种仿佛不存在于尘世中的虚幻温暖。 客舍外两个年纪小的女修果然没有拦住她,只是关切地问她要不要 陪同。 陆鸢鸢摇摇头:“我想自己到处走走。” 丹青峰的景致很熟悉,她沿着小路往下走,差不多走到从前的地方时,就听见了前方闹哄哄的,人声喧嚷。 陆鸢鸢停下步子,循声看去。 前方就是殷霄竹曾经住的地方,曾经也是她的住所。 此刻,殷霄竹寝居的两扇门敞开着,不少仆役正在进进出出,连筐往外搬着东西,清走里面的旧物。 殷霄竹身份败露后,蜀山自然不再有他的一席之地。想来,他也不会蠢得自投罗网,回来蜀山。 这间寝房已经成了废居,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来住。里面的家具、细软,自然也都会被清空。 而一些有文字留存的有用的东西,如书信、笔记、书本等,则会被全部翻找出来,摊在阳光下,细细检索。 蜀山原来的大师姐去了哪里,如今是生还是死,殷霄竹是什么时候顶上这个位置的……也许能从他留下的只言片语里得到答案。 至于其它不重要的,则会被当做垃圾扔掉。 陆鸢鸢安静地站在远处,看见不少熟悉的东西,被当做破烂一样丢进箩筐。 两个面生的弟子正在合力搬着一箱很沉的东西出来。或许是觉得晦气,收拾起来也很随便,箱中之物装得乱七八糟的。 以前给她装过零嘴的食盒歪斜在里头,露出了一个角,盖子不见了;她被选拔为亲传弟子的前夕,复习的课本上有殷霄竹为她写过的注解,如今那些书被压在缝隙中,书页卷折,已经变形…… 以前的殷霄竹是全蜀山的白月光,大家说起他,无不是称赞和仰慕。但是,当发现圣人并不是自己想象里的圣人,幻想破灭后,人们就会一窝蜂地开始往另一个极端去塑造他的形象,态度也变得分外厌弃。很多其实和殷霄竹没有直接关系的弟子,也都加入了讨伐他的浪潮。 不知道殷霄竹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后悔那天跟她一起跳进灵宝秘境? 要不是这样,他的秘密也不会这么快暴露,现在应该还是丹青峰的大师姐吧。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有那样的力量,却不去广阔的天地遨游,而非要留在蜀山当大师姐? 等收拾的人终于都走过去了,陆鸢鸢才从树后走出来,垂眼,步上台阶。将要踏入自己房间时,她突然注意到,在殷霄竹的门口地板上,粘着一块扁平的干裂的橙色东西。 陆鸢鸢转过头,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那年冬至,她送给殷霄竹的小橘子灯。 不同于文殊公主时期的她无聊之下做出来送给小怪物的那盏简陋的橘子灯,这是武神庙外的摊贩用竹枝扎的,看起来精致得多。不过,再怎么精致都好,也是不值钱的干橘皮做的。时间一长,大多逃不过开裂或变形的命运,等孩童玩耍的兴致一过,也就被抛到脑后了。 不知道殷霄竹用什么办法保存了它,好几年过去了,它的形状和色泽都没怎么变过。有时,她还会看到对方在把玩它。 但清理这里的人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掉在地上也无人理会。来来往往,不知被踩踏了多少脚,如今已经彻底扁了。 等陆鸢鸢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神差鬼使地走了上去,弯下腰,拾起了这片脏兮兮的橘皮,还轻轻地拍走了上面的泥沙。 但很快,拍打灰尘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她怔了一会,也不知道自己捡这玩意儿来做什么。皱了皱眉,打算找个地方扔掉。 一转头,却发现自己后方有一个人影。 段阑生。 他看着她手上的破橘皮,绀青色的眼珠仿佛漾起了一层朦胧的涟漪。明明浑身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他的面庞,却比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看起来还没有血色。 陆鸢鸢内心升起一丝警觉。 这还是在那件事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相处。 她对外的说法是,自己被大蟒卷入水后,所有的行为,都是迷迷糊糊里受到了殷霄竹控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落到蜀山手里,为了逃脱罪罚,而不得不这样做。 只是,她不知道段阑生是否相信她的话。他是这件事的亲历者,总能比外人感受到更多。 但他信也好,不信也罢,他都没有证据,不是么? 倒不如说,出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恶意,她还真有点期待段阑生跑来和她对质的样子。 从段阑生的角度出发,他是在舍身豁出去帮友人渡过难关。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对他这个冰清玉洁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个挺恶心的打击——哪怕只是怀疑,也足够让他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她真想近距离地欣赏一下他失态崩溃的样子,就像那天的殷霄竹一样。 再狰狞些,再难看些。 只是,陆鸢鸢没想到,段阑生缓缓垂睫,复又抬眼,仿佛回过神来,才走到她面前,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那天之后……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听不出迁怒。 对了,她记得,在自己还没被蜀山找回来的时候,段阑生好像也是一直对别人说,他和她之间只是存在一些误会…… 这个人,居然真的完全相信了她。 到现在,他还是在相信她。 抛开意气用事,这其实是不错的开端,但不知为何,陆鸢鸢却暗暗捏紧了拳头,有种难以名状的烦躁和失望,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开眼:“已经退烧了。你呢?” 这不过是一句随口的反问。就像在街上遇到外国人说“Howareyou”,就会条件反射地回答“I’mfine,thankyou,andyou?”一样。 段阑生没做声。 过了一会,陆鸢鸢疑惑地转眸看去,就惊讶地发现,他的耳垂居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好像扫上了胭脂。见她看过来,他才轻轻“嗯”了一声,眼睛弯起一个很不易察觉的弧度,仿佛被她关心身体,有点开心。 陆鸢鸢眼皮一抽,更觉烦躁,暗道一句神经病。 不过,在这一瞬间,有一个念头滑过她心间。 对了,前世的段阑生不是也让她吃过那玩意儿么? 虽然今生同样的事不可能再发生一次,但既然上辈子的段阑生能找到这玩意儿,这辈子,他说不定会知道这是什么。这不是比她大海捞针地去寻找更好么? 思及此,陆鸢鸢果断开口:“对了——” 很巧合地,段阑生几乎与她同时开口:“那天的事——” 但一和她撞上,段阑生便止住了话头,让她先说。 陆鸢鸢装作没听见他想提那日的事,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你过来一下。” 她走到阳光下,蹲在阶梯上,拾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幅图,纤毫毕现,并描述了一下它的颜色,道:“你有见过这种植物吗?” 见她开始说正事,段阑生也暂且收起了其它心思,认真地端详地上的图画片刻,摇了摇头:“我没见过。” 没见过? 果然,前世今生还是有着许多不同吧。 陆鸢鸢蹙眉,丢下了树枝:“那算了。” 因为他帮不上她的忙,她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对他的兴趣,神情冷淡,转头就走。 段阑生微微睁目,迅速站起来,拉住了她的手腕:“但我也许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它。” 第112章 此言一出,陆鸢鸢果然停下步子,狐疑地瞅着他:“你知道?你刚才不是还说自己没见过么?” “我确实没有见过它的实物,不过……”段阑生似乎犹疑了一瞬,望向她,瞳孔中映下树叶 的晃影:“有一个地方,也许能找到它的记载。” 陆鸢鸢很快就知道了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因为,段阑生带她去的地方,竟是一个位于剑宗万剑谱阁里的密室。 蜀山七大峰,术业有专攻。在入宗初期,外姓门生确实是混在一起上课的。等到他们成为某一宗的亲传弟子,才会按照修习方向,去钻研更深入、更专业的内容,剑修去练气修剑,丹修去学药炼丹,如此类推。 每座峰上都有自己的藏书阁。剑宗这一座全名叫万剑谱阁,藏书浩瀚,自开宗以来的剑谱刀法演变、心经合集、前辈宗师的心得批注、选剑指南、保养剑刃的方法等等,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万剑谱阁楼高七层,地上六层,地下还有一层,外骨骼与大门以玄铁打造,古朴庄严,书架整齐耸立。这个时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静得落针可闻。走过时,仿佛连呼吸声也被吸纳进了这片书海里。 段阑生带她去的地方,是地下一层。 镶在墙壁上的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照亮了四周。位于地底这层书室,放的都是一些冷门杂记。与热门的手札心得相比,它们称得上无人问津,因此才会被挪到这个拿取最不方便的地方。 由于常年照不进阳光,可以明显感觉到这里比外面阴冷些。陈年纸墨的特殊气味飘散在空气里。 陆鸢鸢环顾四周,来过万剑谱阁,但这却是她第一次进地下室。往里走去,她看到许多书柜都没摆满,藏书很稀少,还东倒西歪的,结着厚厚的灰尘,看来平时真的没什么人来这里。墙边甚至还放着两张已经淘汰的桌案。 不过,再冷僻也好,这个地方放的,也都是剑修的书。段阑生带她来做什么? 段阑生走在她前方,背影挺拔,察觉她没跟上来,而是停在原地思考,他回过头,轻声示意:“过来这边。” 陆鸢鸢回神,抬步跟上,拐过弯儿,走到地下层最内侧,看见了几个贴墙而放的书柜,与一路走来看见的没有半分不同。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段阑生站到其中一个书柜前方,伸手用力将它一拖,露出一片地板。随即,他蹲下来,以剑刃插入了木板的缝隙中,用巧劲一撬。 只听“咔”的一声,地板翘起了一个角。这个平平无奇的角落竟内有乾坤,灰尘随风扬起,漫天狂乱飞舞,木板在拖长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掀起来,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陆鸢鸢惊诧万分,一个箭步上前,看见洞口下方是一个狭小的房间,东西不多,摆着两个藤箱,不禁脱口而出:“这里居然有个密室?放的是什么?” 段阑生点头,又摇头,道:“箱子里放的都是书,我粗略地翻看过,应该不是蜀山的书。” “你怎么知道不是蜀山的书?” 段阑生望向她:“我看到的内容,里面记载的都是未知的心法,还有一些我闻所未闻的植物。这些东西,我从未在蜀山见过。你方才问我的东西,我也没有见过,所以,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也许你能在里面找到答案。” 陆鸢鸢想起自己关于那株天青色植物的来源的猜测,微微一咽喉咙:“你一直都知道这里有个密室?” “不是,我也是这次回来之后偶然发现的。”段阑生将木板搁到墙边,手肘压着膝盖,垂下眼眸,明珠的皎洁辉光洒在他面上,交替出昏暗与光明的过渡:“这次清理出来的东西,都被暂时放置到了万剑谱阁的六楼,被严加看管着。原先放在那儿的书籍宗卷,只能先行挪到其它有富余空间的地方。昨天,我正要清理出地下室的一部分书架来放置东西,无意间,发现了这块地板是中空的。” 陆鸢鸢微怔,就明白了。 段阑生说的“清理出来的东西”,指的正是蜀山从殷霄竹的寝居搬出去的东西,主要是书籍、书信等物。因为又多又杂,牵涉之事重大,放到谁的地方都不合适,蜀山宗主便命人将这些东西暂时放置在万剑谱阁的最高层。 万剑谱阁本来是向所有弟子开放的,如今也设下规矩,除了亲传弟子,其他人都不能进出,连担任仆役的弟子也不能破例。 原先放在七楼的书籍宗卷要挪到别处。而干活的仆役进不来,那么,打扫卫生、整理书架、清空杂物这些工作,自然也就落到了剑宗的亲传弟子头上。 地下一层平时就没几个人会来,空气不流通,灰尘也比别处厚,收拾起来又费时又费力。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亲传弟子肯定最不愿意清理这一层。也就只有段阑生这种罕见的没有招收过仆役、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人,才会毫无怨言地揽下这种差事。 因此,意外发现了这个密室的,应该只有他一人。 陆鸢鸢用指腹抚过地板粗糙的木面,问起了关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的?还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这里有个密室?” “是昨晚的事。我本不打算告诉别人。”段阑生略顿一下,长睫微动,两束目光投来,定定地看着她:“除了你,我没想过隐瞒。你是除我之外,目前唯一知道这里的人。” 或许是错觉,他好像特别加重了“唯一”的咬字,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莫名让人联想到了一些自认为表现很好、跑到人类面前开屏邀宠的动物。 陆鸢鸢嘴角一抽,压下大脑里这团莫名其妙的诡异联想:“哦。” 她转头,盯着底下的洞口,思忖起来。 这个密室确实很可疑。要把箱子藏进储物戒,再带出去慢慢看么? 不,不行。她现在看似自由,实际上还是被许多双眼睛盯着,又还住在丹青峰的客舍里。况且,万一藏书的人突然杀个回马枪,那她就是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个地下室基本没人会来,两箱书……也不算多。 陆鸢鸢当机立断,坐在洞口,双腿垂落,估算了一下高度,道:“我要下去看看。” 方才,瞧见她对自己的话没有多大反应,段阑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过,看到她要下去,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主动说:“下面太黑了,我下去点灯,我们一起找,两个人能快一点。” 陆鸢鸢停住了,没有回头,低低道:“你别跟来。” 她的语气并不凶悍,却仿佛点了段阑生的定身穴。他怔忪了一下,伸出的手停住了。 “你就待在上面,帮我看风。” 陆鸢鸢补充了一句,就往下一跃,落地如猫,轻盈无声。 这个密室果然十分狭小,陆鸢鸢将灯盏放到角落,小心翼翼地掀开藤箱盖子。饶是已经屏气眯眼,灰尘呛得她咳了一下。箱中果然放了沉甸甸的书卷,待灰尘平复,陆鸢鸢拿起了箱中的书,飞快地翻动起来。 就和段阑生所说的一样,书的每一页都记载着她不认识的药毒物图谱,不仅有详尽的绘图,还有功效、生长地、归经等文字说明,仿佛一本异世界的《本草纲目》。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摸到箱底最后一本时,陆鸢鸢的手突然一顿。 箱子里的每一本书的厚薄几乎都差不多,只有这本手感有异,拿出来一看,果然缺失了很多页。 古代的书都是线装的,撕走一两页是不显眼。一下子少了这么多,实在很难不注意到。况且,撕书的人动作颇为粗暴,装订的缝线都被扯松了,断成了好几截。 她要找的东西,极有可能是一味有特殊效果的药物或毒物。为了节省时间,刚才只要翻开书看到无关主题的内容,她都会掠过。可这本实在过于古怪,陆鸢鸢将它摊开在腿上,翻开了第一页,就是一惊。 因为它记载的第一个内容,就是教人炼制鬼婴、调养身体的法子。 陆鸢鸢迅速翻了几页,都是很邪的内容。越往下看,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掌心隐隐沁出冷汗。 这么邪门的玩意儿,确实不是蜀山该有的东西。别说蜀山,整个修仙界都不可能接纳这种邪门歪道。怪不得要偷偷藏起来,不让这些书见光。 只可惜,因为对方完整地撕下了一整个主题,她无法判断消失的部分是什么。 藏书和撕书的人会是谁? 殷霄竹? 倒也不是说不通。第一,殷霄竹是丹青峰的弟子,所以他特意把东西藏在剑宗。万一有一天东西被发现了,大家也会先入为主地觉得是剑宗的人藏的,和他无关。 第二,他是大坏蛋,藏这种邪书可太合理了。 但没由来的,一种隐隐的心悸感告诉她,不太对。 殷霄竹是一个行事非常缜密的人,被他卖了还乐呵呵地帮他数了快四年钱的她就是一个活例子。如果想让什么东西消失,他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和痕迹。 一个人的行事风格,会渗透在他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方面,并在无意识中表现出来。譬如这本书,如果是殷霄竹,他一定不会把书的缝线扯成这么明显的样子,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陆鸢鸢迟疑了一下,还是先将书放到一旁。这个箱子已经看完了。她抓紧时间,开始翻查第二个箱子。 然而,将所有的图谱都翻到了底,她都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这些书中,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难道一切都只是巧合? 陆鸢鸢一咬牙,一种强烈的不甘心攫住了她,为什么明明感觉已经抓住线索了,却又只能看着它在掌中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变深,她蓦地回过神来。 似乎是在上面发现她在走神,怎么叫也不应,段阑生这次也下来了,他蹲在她前方,担忧地端详她的表情:“鸢鸢,发生什么事了?” 陆鸢鸢吐出一口气,把书放回箱子里:“没什么,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东西,走吧。” 段阑生仿佛想说什么,突然被别处吸引了注意力,拉住她的手腕,视线定在她手指上:“你的手上都是灰,还有脸。” 陆鸢鸢这才发现自己十个手指头不知何时都沾上了黑灰色的灰尘。虽然没有镜子,但估计她的脸也没比花脸猫好到哪去。不过,这种地方,谁能干干净净地出去。陆鸢鸢意兴阑珊地抽回手:“只是灰尘。” 但她的手没能抽回来。段阑生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并低下头来。人的鼻头一般都比别的地方冷一点,他的亦然,精致微凉的鼻尖抵住她的手心,深而慢嗅了几下。 很像一条狗。 不对,不是像,狐狸本来就是犬科动物。 感觉到灼热的气息喷在掌心,又抽不回手,陆鸢鸢忍不住变了脸色,怒道:“段阑生!” 这个混账,她气得恨不得甩他一巴掌,但手指收紧了,也只是扣住了他的下巴,反倒好像主动掌住了他的头一样。她只好改为踹他来泄愤。出乎意料的是,段阑生居然没躲,硬生生被她踹了几下,才终于将埋在她手心的头抬起来,下了结论:“不是灰尘。” 陆鸢鸢本来正怒火中烧,迟了两秒,才愣了一下:“什么?” “这是灰烬,着火以后,灼烧留下的灰烬。” 趁她的注意力被转移,段阑生用自己的衣袖仔细给她擦干净了掌心和手指。陆鸢鸢低头望了眼,微感烦躁,抽回了手。 原来是嗅到了她摸书的手沾上的特殊味道,她还以为他突然发什么病了。 真是狗鼻子。 明明被她不留情地踹了几脚,段阑生看起来却毫无愠色,他看了她一眼,才转目望向旁边的箱子,将书拿了出来。观之翻书的速度,并不是在仔细看书里写了什么。很快,地上就堆出了两叠高高的书。 陆鸢鸢将手心擦了又擦,忍不住道:“你在找什么?” “想确认一些东西。” 不一会儿,段阑生就停了下来,伸手拿起自己挑出来的书。陆鸢鸢也顾不得别的,凑上去看,这么一归类,她就惊讶地发现,这两叠书的纸张有微妙的不同,左边的明显泛黄,墨渍微微泛开,右边的两本一对比就看出是崭新的书。 段阑生将旧书翻到背面,指腹拂过封底,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搓了搓,果然也变成了黑灰色。 陆鸢鸢盯着他的手,思绪转得很快,喃喃道:“这些书曾经经历过火灾?是从大火里抢救出来的?新抄的书,会不会是被火烧坏了,才重新修录的?可是,蜀山发生过火灾吗?” 段阑生侧头,看她近在咫尺的面颊:“是发生过一次。” 陆鸢鸢心脏一紧,逼近他:“什么时候的事?” 段阑生看着她的眼。也许是因为真的过了太多太多年了,记忆模糊,所以,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十一年前的万剑谱阁,曾经发生过一场火灾,烧了好几层楼。” 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的段阑生已经拜入了蜀山门下。 可十一年前的殷霄竹,还只是小怪物,被困在文殊公主的金笼里。 也就是说,如果这些书真的是在那一场火灾里幸存下来的,那么,它们至少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被带入蜀山,放在这里。 它们确实不可能是殷霄竹藏的。 线索又一次断了。 难道这些书真的和她要找的答案无关,她找到的只是某个不相关的人的阴暗秘密吗? 或者说是她想错了,这些书和那场火灾无关? 段阑生望着她的面色,张嘴欲言,但话没出口,她已嚯地站了起来,情绪亦压抑住了:“我知道了,我们把这里恢复,先出去吧。”. 是夜。 丹青峰上,一处幽静昏暗、灯盏熄灭的仙居外,陆鸢鸢在外观察了许久,等巡逻的弟子走了,无声地顺着墙根潜了进去。 这是虚谷真人曾经的住所。 因为还没有证明虚谷真人已经死了,蜀山是明令不许弟子擅闯宗师房间的。不过,寝居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她一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进入了殿内。 段阑生提到十一年前的火灾,她始终很在意。但段阑生那时年纪太小,记不住太多事,她也不想再让段阑生看穿她太多心事。借故甩脱段阑生后,她私下去打听了一下,还真打听到了一些细节。 据说当年因为天干物燥,楼里又布满易燃物,所以火势蔓延得极快,烧红了半边天大,惊动了整座剑宗,所有人都起来扑火。有剑宗弟子看到满楼的珍贵卷宗要毁于一旦,还冲了进去,想能救一些出来就多救一些出来,差点连小命都交代在里面。 不幸中的万幸是,起火的那一夜,虚谷真人恰好在楼中夜读,还没有走远,及时那个不要命的弟子给捞了出来。 …… 虚谷真人这个名字一落在耳中,陆鸢鸢的神经便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就抓住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十分荒谬。虚谷真人很可能只是顺手救了个人而已。 但经历了这么多,再听到这个名字,陆鸢鸢脑子的警铃实在无法不响。 那天晚上,虚谷真人真的只是巧合出现在那附近吗? 自从那朵天青色的植物出现,陆鸢鸢就总觉得,有一条隐形的线将她的前世今生串联在了一起。有些始终雾里看花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她在这团迷雾里奔跑,企图摸到边界。 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想放过。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一个确切的结果,以后就不用在错误的道路上白费功夫了。 其实,细想下来,也不一定会颗粒无收。虚谷真人一直以来都相当怀疑殷霄竹的身份,对方一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东西,说不定在其寝居可以找到有用的证据。 陆鸢鸢来到寝居室外,正准备翻窗入内,却蓦地感觉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很微弱的呼吸声。 有人! 下一瞬,她的嘴唇就突然被人用力地捂住了。 “鸢鸢,是我。” 陆鸢鸢一僵,气倒是泄掉了,挣扎也停了下来。她抬起手,将对方那只手往下狠狠一压,迅速脱身,再往回看,果然看到了月下的段阑生。 段阑生低头凝睇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出来。” 陆鸢鸢捏紧拳头:“你跟踪我?!” 段阑生顿了顿,坦诚地说:“不是跟踪,我今天晚上一直在青竹峰客舍外面看着你的窗户。” 陆鸢鸢又惊又怒,脸色微变,脑子里蹦过了“痴汉”两个字。这么无耻的行为,为什么他可以用一种“我今晚出来散步”的自然语气来讲? 她戒备地后退,大脑里不断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狠狠地瞪他:“你究竟想 怎么样?是想捉我的错处?” 直白带刺的话,仿佛无形的尖刀,抵住了他的咽喉。在夜色中,她也如同惊弓之鸟,他一靠近,她就退后,段阑生看出这点后,也就没有继续往前,声音也低了些:“我只是很担心你。” 担心她? 段阑生继续说:“我不是来捉你错处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一定会帮助你,跟你共进退。” 好耳熟的话。 上一次段阑生跟她说这句话,是在药庐里,她引他入局的时候。 明明差一点就让她害得一无所有、身败名裂了,他居然一点都没吃到教训,没有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真蠢。 也许是发现她充满敌意的神态有些许松动,段阑生侧过身,好脾气地说:“先进去吧,别站在这里,巡逻的弟子随时会经过。” 第113章 等和段阑生一起进了虚谷真人的房间,并亲眼看着他将门窗恢复原位,陆鸢鸢才终于相信,他今天真的是来帮忙的。 也罢,时间紧迫,只要他不妨碍自己,就随他吧。 虽然环境很漆黑,但并不影响她看清屋子的构造。虚谷真人的房间十分简朴素净,没有什么奢华的家具和摆设。由于一段时间没人打理了,各种地方都蒙上了薄薄的尘埃。在桌案后,放着几个并排的木书柜,柜上的书全是按书籍的高低顺序来排列的。看来,虚谷真人多少有点强迫症。 既然一切的开端是密室中那两箱书,那么,就从同样的主题开始着手吧。 陆鸢鸢走进书架间,翻找了一会儿。果然,这里放的只是一些很普通的书籍。 不过这也不奇怪。真正的机密,怎么可能大剌剌地放在太阳底下? 按照电视剧的演法,如果虚谷真人真的手握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应该会藏在暗格之类的地方吧。 陆鸢鸢曲起指节,谨慎地叩动着书架、围墙、桌子等地方,通过声音的虚实来判断后面是否有空层。只是,把附近都敲了一圈,敲击声并无变化,都是沉闷的“笃笃”。 陆鸢鸢轻轻吸一口气,沉在腹中,转到了最后一个书架前,这儿最底下一层放了一个金属香炉。她蹲下来,将它搬开,却发现这个香炉很沉,沉得离谱。 陆鸢鸢心弦一动。 若她现在还是一个瘦弱的凡女,那搬不起很重的东西也正常。身为金丹修士,用蛮力也挪不开一个香炉,就有些不正常了。 陆鸢鸢手指下滑,摸索了一下香炉的底部,果不其然,这玩意儿根本挪动不了,是镶死在架子上的。 事出异常必有因。 夜深人静,不宜拖动书架。好在,香炉的肚子离围墙还有一点距离。陆鸢鸢手掌很瘦,正好可以穿进去,试探性地叩了叩墙壁。这一次,她听见了明显很不一样的清脆响声。 这个香炉后面果然有古怪! 陆鸢鸢伸长手臂,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儿,不知按到了什么地方,“咔哒”一声,露出了一个暗格。这是一个凿在墙壁中的狭小方正的空间,只有几块砖头垒起来那么大。探手一摸,指腹触到了沙沙的纸张,陆鸢鸢将其抽出,是一本很薄的线装本。 天穹一轮银月从乌云后踱出,透过窗纸,拂亮了书架后这片空间。陆鸢鸢蹲在地上,翻了几页,惊讶不已。 还以为神神秘秘地藏在这种地方的,肯定是不能见光的邪术之类的东西。但读下来发现,这似乎是虚谷的日记本。 不,确切来说,不是虚谷的日记。因为这上面记载的不是虚谷每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日常生活流水账,而是她为某个人炼制药引的记录。同时,还断断续续地记录着服药者的身体情况。 这药引的材料十分奇特,夹杂着数个眼生的名词。 白天的记忆尚未褪色,蓦地在脑海里闪回,陆鸢鸢依稀记得,自己今天曾在密室的药毒图谱里,看过这些陌生的名字。 看来,虚谷也看过那些书。不仅如此,她还将书上的内容付诸实践,拿来炼药了。 难道虚谷就是那间密室的主人? 若是这样,这些药引,她又是为了谁而炼制的? 陆鸢鸢皱眉,继续往后翻去。 通篇下来,服药者都身份不明,没有出现真名,只知道应该是个姑娘,因为虚谷以一个“她”字代称对方。 将书翻了个底朝天,快结束了,映入眼帘的,总算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治病记录。她看到一段潦草的批注,因为时间久远,墨渍模糊,有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了。 【师兄拳拳爱女之心……执意如此……然我始终认为此法不妥,以人力干涉婴孩生死之天道,有损阴德。】 落款年份在二十四年前。 …… 陆鸢鸢身形一定,盯着这几行字。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里面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慢慢消化下来,故事的来龙去脉也就逐渐成型了。 如果没有猜错,密室里那些邪门的图谱和书,都是虚谷的师兄从外面找来的。虚谷只是受他所托,依照书中的内容,帮他炼制药引,去救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就是前文那个姓名不详的服药人。从描述上看,此人的体质十分孱弱,也不知道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原因造成的,想治好她,就不得不用一些损阴德的手段。 陆鸢鸢思索着。 连她都看得出那些书很邪门,虚谷又怎会发现不了?显而易见,虚谷内心并不认可她师兄的选择。但也许是同情,也许是被师兄的爱女之心感动,她还是答应帮忙了。 那么,虚谷所说的师兄是谁呢? 其实还挺好猜的。 首先,这个人一定不是丹青峰的修士。原因很简单,这人被虚谷唤作师兄,资历必然高于虚谷。他要做的事儿并不光彩,是损阴德的,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他自己就是丹修,那么,炼制药引这种事完全可以自己搞定,不需要让别人帮忙。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是丹修这条赛道上的,太复杂的东西他炼制不出来,只好找虚谷帮忙。由此也能看出,此人和虚谷的私交应当不错。 其次,从年份推算,这个师兄的女儿,二十四年前还是个婴孩。假设她还活着,那么,今年应该有二十四五岁了。 在蜀山,资历高得能做虚谷的师兄、自身不是丹修、膝下有女儿、女儿年纪在二十四五岁——同时满足这四个条件的人,只有一个。 蜀山宗主。 他的女儿,就是蜀山原装的大师姐。 陆鸢鸢抿唇。 她一直都怀疑,殷霄竹和真正的大师姐沾亲带故,极有可能是兄妹或姐弟关系。 但如果他们真是兄弟姐妹,反差未免也太强烈了。 一个生来貌丑无比,遭人白眼,却有一副怎么虐打都死不了的体质。顽强无比,烈火烧灼,也可通过蜕皮重生。 一个则仙姿佚貌,是蜀山宗主的掌上明珠 ,但从婴孩时期开始,就体弱多病。要是没有外力干预,恐怕早就夭折了。 天壤之别。 简直像是一种诡异的互补。 与此同时,许多细枝末节,也在她的脑海里开始互相连接了起来。 在密室里,那一本记载了阴损秘术的书被撕走了那么多页,会不会就是蜀山宗主的手笔? 虚谷也说了,蜀山宗主用来挽救原装大师姐的方法,是不宜见光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办法,但肯定不是好东西,跟那本书余下其它秘法的邪性主题是契合的。 还有,看到这里,陆鸢鸢也隐隐猜到为什么虚谷真人会对殷霄竹起疑了。 要知道,虚谷真人曾经为童年时期的原装大师姐调配药引,调治身体,可以说是看着后者长大的。换言之,她应该是原装大师姐身边较为亲近的长辈。 子大避母,女大避父。原装大师姐长大后,与她亲生父亲会渐渐不像童年时那么亲密无间。 虚谷是她的同性长辈,按理说,是不必遵循避嫌的原则的。 但那时候的原装大师姐,很可能已经被殷霄竹顶替了。 为了守住狸猫换太子的秘密,他必须与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尤其是,原装大师姐的熟人。这样才不容易被看穿。 对于这种有意无意的疏远,身为最熟悉原装大师姐的同性长辈,虚谷最有可能是第一个察觉到违和感的人。 当怀疑达到一定程度,虚谷自然会开始试探殷霄竹。 陆鸢鸢还记得,三年多前那一夜,她曾偷听到殷霄竹那个朋友咒骂虚谷是老不死,还说虚谷邀请过殷霄竹一起入寒露泉疗伤。 想必,那就是来自于虚谷的一次试探。 进寒露泉,就必须脱下衣裳,泡进水里,裸裎相对。 虚谷很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殷霄竹是男人,而只是想通过身体特征的比照,比如某个位置是否有痣,来判断对方有没有被调包。 假如原装大师姐还在,她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要求。 而殷霄竹是绝不可能答应的。泡入水中,就不是身体特征对不上这么简单了,他最大的秘密也会无所遁形。 还有,虚谷这次之所以在灵宝秘境离奇失踪,就是因为蜀山宗主交给了她一个秘不可宣的任务。 为什么这么多修为高深的同门师弟妹,他独独选择了虚谷真人? 这多半不是巧合的、随机的选择。而是因为,虚谷本来就是他最信任的师妹。 二十四年前,虚谷不仅帮了他的大忙,嘴巴还严实得很,这么多年,硬是没漏出半句风声。 这段历史,在双方之间构建出了共享秘密的基础。二十四年后,当蜀山宗主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为自己做事时,想到的首要人选,自然也会是虚谷。 混沌的故事渐渐有了清晰的脉络,陆鸢鸢缓缓地吸了口气,捋顺了思绪,才捻动纸页,继续往后翻看。 后面的纸页,开始冒出了一些新的批注,但都是虚谷炼药的心得。并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看来,原装大师姐的身体确实在好转,所以,制作药引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了。 耐着性子看到最后一页,陆鸢鸢目光一定,终于看见了一段有用的文字。 【……万剑谱阁失火,祸及藏书……师兄虽不愿告知我它们的来历,却知我……嘱我修复残卷,再彻底销毁……然而以防万一……抄……】 落款日期在十一年前。 原来如此,难怪密室里的书有两种不同的字迹! 那些沾上火灰的书,都是在火灾中幸存下来的。脏是脏了点,但本体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字迹亦可辨认,所以,被原封不动地放回箱中。烧毁严重以至于无法再读的书,则是由虚谷亲手修复的。 依照蜀山宗主对虚谷的信任,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做,倒是十分合理。 可惜,这段话里的太多字迹都被模糊了。 “以防万一”,后面接的是什么话? 陆鸢鸢狐疑地将纸页拿起来,展平,对准月光,试图通过透光来看出些什么来。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靠近。陆鸢鸢蓦然回神,将纸页胡乱往怀里一塞,才回过头,就看见段阑生手中捧着一个丝绢扎成的布包,此刻布包上的结已经打开,里面是几本黑乎乎的书。 段阑生在她跟前蹲下,将布包展开,说:“我在房梁上面找到一个暗格,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陆鸢鸢拿起最上面那本,翻了几页,又拿起第二本,看了一会儿,心脏就疯狂地跳了起来。 这几本书,她记得自己在密室里看到过,但那已经是重新修录的版本了。 虚谷真人这里,居然藏着烧毁的原件? 看来,蜀山宗主虽然嘱咐了虚谷真人在弄完要做的事儿后,就销毁原件。但虚谷并没有照做。 虚谷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今已经不可考究了。总而言之,她没有告诉蜀山宗主,将烧毁的原件留了下来。 这时,段阑生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想找那株植物是么?我和你一起找吧。” 陆鸢鸢眉头微微一蹙,将手腕抽了回来:“……不用,也没多少东西,我要自己看。” 段阑生顿了一下,这次,他没有问为什么:“好。我先去外面看看。” 打发他走了,陆鸢鸢才背过身,面向月光,开始小心地翻起了旧书。 在高温中待过的残页,格外脆弱,有股尘封的尘埃味道。好像翻页时用劲一点儿,就会碎裂成灰。纸页几乎全部熏黑了,边角焦黄,能辨认的内容很少。 若是事先没有读过这本书,恐怕很难将被遮盖的字给补充出来。也就只有虚谷能做到了。 毕竟是个意外发现,虚谷又喜欢在书上做批注,本想着或许能在这原件里找到类似的线索。但看了一会儿,陆鸢鸢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不对。 这两本残卷,有些图谱颇为陌生,她似乎并没有在新修的书里看到过。不知是不是因为种类太多,她看得有点头昏脑涨了。 翻着翻着,一株用黑白线条勾勒出的熟悉植物,冷不丁地跃入她的视线。 陆鸢鸢瞳孔紧缩,动作猛地一停。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自己藏至今天的东西。 在夜色中,无花的植物在她掌上散发着幽幽青光,仿佛是由剔透的冰瓷雕刻而成的。与书上的图一模一样。 她找到了! 果然,新书缺斤少两并不是她的错觉。 虚谷在修复新书时,肯定是新旧两本对照着写的,不可能故意漏过一些内容。可新修的书里,有好些页数,都莫名消失了,应该是人为撕掉了。 这个人的手法非常细致,做事也神不知鬼不觉。跟那个粗暴地撕扯走一大片书页、弄得缝线都松了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是殷霄竹么? 殷霄竹不可能是因为心血来潮,喜欢男扮女装才进入蜀山的,他一定有自己秘而不宣的目的,并且,那一定是必须留在蜀山才能完成的事。 段阑生都可以在无意中发现那个密室。如果殷霄竹有意调查周围的事,他找到入口一点也不奇怪。而正因为他看过里面的书,才会知道去哪儿摘取这株天青色的植物。 不,缺失的页数不止这一页,他拿走的一定不止这一页。 这些书的内容这么邪性,多半是用来害人的。殷霄竹也许是不想被人找到具体的破解办法,才会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要用的内容都悄悄撕走了。 他确实做得很天衣无缝。只是他算漏了一点,虚谷真人手里居然藏着烧毁的原本。 兜兜转转,答案最终还是被她找到了。 她倒要看看,这株植物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前世的段阑生和今生的殷霄竹都要她吃下去。 细微的鸡皮疙瘩从手臂无声地爬升。这一页纸,仿佛格外沉重,秘密的枷锁终于在她眼前打开。 这一页烧得分 外灰黑,几近无法辨认。这株植物的生长地、性味,都被烟尘覆盖住了。但她还是清晰地看见了中间一行字。 【……无忧草,有叶无花,永不结果。妊娠半月以内服下,可无声无息,化骨毁胎。】 陆鸢鸢浑身都僵硬了,大脑刹那抹上一大片空白。 明明是都认识的字,组合在一起却变得无比陌生,在她眼中忽近忽远。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残酷地撑裂了她的血管,眼睛盯着这页纸,浑然不觉自己的双手已捏皱了书页,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她以为,自己的心血早就干涸了。但是,这把迟来了一世的刀子,还是硬生生地捅进了她的心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抖着手,缓缓地按住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原来,在上辈子,这个地方,曾经来过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啊。 但在彼时,因为这具身体的体质十分特殊,月经一直不定时,有时隔了几个月都不会来一次,她早已习惯。因此,即便腹中多了一条生命,在初期,她也无法通过自己经期的变化而察觉到。 而发现了这个秘密的人,却并不欢迎它的到来。 在修仙界,修士的身体可没有凡人那么脆弱。凡人的滑胎药对他们是没有作用的。 一旦怀孕了,只有两个法子可以堕胎。 一种是发生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之下。譬如修士本人身体受到重创,腹中金丹再也无法分出额外的力量供给胎儿,便会自动切断与胎儿的联系,将所有的力量资源都优先挪去保护母体。 另一种,则是怀孕的修士自己不想要孩子,她们可以在胎儿满一个月时,自愿将其元灵召唤出来,亲手捏碎。 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 前世的段阑生不爱她,自然不想要她的孩子。 但他一定知道,她一旦发现自己怀孕,是绝不可能主动放弃这个孩子的。 于情于理,段阑生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下手将她打成重伤。 所以,他用了一种她永远不会发现的方法,抹杀了她腹中的孩子。 让她没有痛苦,无知无觉,像个傻子一样,乐呵呵地吃下了它。 没错,这辈子有很多东西都和上辈子不一样了——因为殷霄竹的身份曝光了,他的东西被清理出来,万剑谱阁不得不重新归纳书卷……如此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一环扣一环,才导致段阑生无意间发现了那个密室,并在书页上找到焚烧过的痕迹。 严谨一点来说,缺失那么多环的前奏,前世的段阑生,还真不一定能发现那个密室。更别说是通过那个密室,顺蔓摸瓜地找到虚谷真人的这本焚烧过的原书。 而且,怀孕早期是没有症状的,就算诊脉也很难发现。无忧草更是要在怀孕头十五天吃下才有用。 段阑生是剑修,并没有那么擅长医术。 只是别忘了,前世的他,和殷霄竹是好友。 段阑生让她吃下无忧草的时期,也正是她瘸着腿,每天在丹青峰出入的时期,常常会见到殷霄竹,因她这条腿久久不好,他还为她探灵诊脉过。 殷霄竹是丹青峰首屈一指的弟子。这一世,她只和段阑生发生过一次关系。而殷霄竹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就发现她怀孕,前世的他,也一定能做到。 只不过,前世的殷霄竹没有就这件事和她沟通过。 也许是因为和她不熟悉吧,或许还有其它顾虑。 但段阑生会知道她怀孕,一定是因为事后,殷霄竹将消息告诉了他。 这辈子的殷霄竹发现她怀孕后,同样没有告诉她真相,就想直接拿掉这个孩子。可这是因为她和他之间积压了太多复杂的矛盾。 上辈子的殷霄竹,和她既没有利益上的冲突,也没把她当成大补药和血库来用。 他不喜欢男人,对段阑生并没有超出朋友范畴的情谊。 所以,不管怎么想,他都根本没有动机,也没有理由来对付她、杀死她的孩子。 排除到最后,有动机做这件事的人,只可能是段阑生。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段阑生从殷霄竹口中知道她怀孕后,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于是,他找精通药理的大师姐寻求一个解决办法,去隐秘而平和地解决了她这个“麻烦”。 …… 泠泠的月光照在颊上,照亮了颊上一片湿润的冰冷水光。陆鸢鸢并没有伸手去擦,她将这页书纸撕了下来,揉在手心。灵力轰然灌入,纸页轰然化作齑粉,飘散在空气里。 无忧草亦落在地板上,她抬起脚,漠然而机械地碾碎了它。 十五天早已过去,此物已经失去功效,留着也无用。 如果说,在白天的时候,她还曾有一瞬间觉得累了,想过逃离蜀山,去凡人界,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么,从此刻开始,那些念头都已经尽数死去了。 她一定会杀了段阑生,哪怕代价是在烈焰中同归于尽。 如果段阑生不能感同身受她的痛苦,她就用另一种方式,换一个位置让他痛。 第114章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驱散了这一隅的宁静。 段阑生快步走进来,首先看见的就是陆鸢鸢的背影,他压低声音:“有声音在往这边靠近,情况不对,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陆鸢鸢却好像在出神,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动不动地对墙坐着。 段阑生几步转到她的正面,看见她的面庞泛着苍白,心中一凛,蹲下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握住陆鸢鸢的手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本烧黑的书还紧紧抓在手心里。一碰到,便察觉到这双手比任何时候都冰冷,像是刚从寒冬冰窖里出来。 陆鸢鸢终于有了反应。她缓慢地抬起头,对上他水洗过一般明晰美丽的眉眼。 段阑生就蹲在她跟前,鼻挺,唇薄,他视线专注,神色担忧。他长得高大,即使已经一膝及地,身形还是几乎将她笼罩住了,如雪的衣衫在地上铺开来。 在这副胸膛中,那颗让他存活在世上的器官,此时,正在她伸长手臂就可以穿过的地方,蓬勃地跳动着。 也许是见她久久都不说话,段阑生上身微微前倾,看着她的表情,轻声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飘忽的危险神思蓦然一敛,陆鸢鸢终于再次抬头,一双眼珠黑得透不出光,淌着一股寒凉透明、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意。她听见自己开口:“我在这些书里,找不到那株植物。” 空手而归,倒不是多么严重的事,至少没他想象里严重。段阑生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柔声安抚:“没关系,不要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总能找到。” 说罢,他飞快地瞥了眼另一个方向,站起身,顺势将她拉起:“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们得走了。” 将烧黑的书塞回暗格中,两人一前一后翻窗而出,离开了乌漆嘛黑的院子。几乎是在落地的同一瞬间,他们就听见前门被撞开了。双方惊险地擦肩而过了。 两人跑出百米,余光突然瞥见夜空映上了通红的光芒,陆鸢鸢错愕地回头,就看到虚谷真人那座院子里竟然冒出了火焰。 火势盘绕着木梁,迅速吞噬了屋中的一切。精心栽种的珍贵花草,满屋用具藏书,皆在烈火中化作焦炭。 陆鸢鸢瞪直了眼。旁边的段阑生亦是面皮绷紧。 说实话,闯进虚谷真人的房间,虽然不合规矩,但也不算很严重的罪名,顶多就是目无尊长而已。但这会儿,这场蹊跷的火一烧起来,她感觉自己看见的东西,八九不离十都是真的。 如果刚才慢走了一步,她会怎么样? 烧起来好一会儿了,也没有看到巡逻的弟子赶来。 是有人故意支开巡逻的人,放火烧毁也许会导致自己身败名裂的证据么? 为什么偏偏是今晚? 是因 为发现密室被动过,才急匆匆地赶来放火,以防止有人一步步找到虚谷真人这里来?亦或是,对方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个尚未解决的遗留问题,着手解决,却想不到会巧合地和她撞上了? 陆鸢鸢将指节收紧。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今晚来了。过了今夜,有价值的东西全被烧成灰烬,线索将彻底中断,她就什么都找不着了。 突然,她的手肘被人拉住,段阑生侧头看她,低声道:“别看了,先回房间,洗干净手和脸。等天亮了,我来找你。” 一边叮嘱,他一边抬手,好像想帮她揩走脸上的灰。 陆鸢鸢侧头避开,抽回了手肘,一语不发地走了。 这个时辰,山道一个人也没有。她避过所有人,回到客舍一照镜子,果然,她的手和脸都沾了一些从书页上带下来的深灰色灰烬。 陆鸢鸢洗干净脸和手,绞了布巾,反复擦拭被段阑生抓过的手指。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她直挺挺地和衣躺在床上,望着房梁,压根没有睡意。无意识地,她的右手搭上了迄今仍很平坦的腹部。可瞬间,她反应过来,就如被毒牙咬了一下,指尖一颤,弹开了。 这里居然有个孩子,她明明还什么都摸不到。 今天被灌注了太多信息,大脑细胞已然过载。唯有一个念头,是由始至终都无比清晰地焊在她心里的——这个孩子,她绝不会要。 因爱而诞生的生命是可贵的。但它不是,它的由来是一场算计。 如果一个生命的降生,注定不被祝福、不受期待,那么,还不如在一开始就不要来到这个世界。 想必,它也不希望一出生就有一对互相憎恨、互相捅刀的父母。 陆鸢鸢侧身躺着,面无表情地盯着墙壁,无数种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 她要杀了段阑生。 问题是,怎么杀,在哪里杀? 不能在蜀山杀。这里人口稠密,还有那么多厉害的丹修。即便她偷袭成功,搞不好,其他人转头就会把段阑生救活。 她不怕被算账,只怕错失机会,杀不了他。 把他引出蜀山,引到一个没有第三人的地方再动手?是个好主意,还不用烦恼怎么收尸。 对了,这个地方不能让小若找到,因为小若的出现,就代表着系统有可能会再次出手阻止她。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她头痛欲裂,也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天光一点点变成微明的色泽。 晨曦拂亮群山,丹青峰的门生终于起来了。 虚谷真人故居的大火很快引起了注意,外头越来越吵,似乎是有人吆喝着去扑灭大火。陆鸢鸢坐起来,揉了一把脸,突然听见门板被砰砰砰地拍了三下。 但外面的不是段阑生,也不是来叫她出去帮忙救火的弟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陆师姐,你在么?宗主急召,请速去剑宗鹤修堂。” 陆鸢鸢在小半柱香后来到了目的地。 毕竟心里怀疑纵火的命令就是蜀山宗主下的,来之前,她心中多有忐忑,来到后,发现这里还站着诸多弟子,看来不是单独召见她,陆鸢鸢按捺住异样,走进去。 段阑生也在人群里,本还面无表情。察觉到她也来了,他侧过头,无声地递给了她一个“没事”的眼神。 陆鸢鸢目不斜视地行了礼,站到人群后。 人陆陆续续到齐了,蜀山宗主这才开门见山,沉声道:“我们已经追查到了贼人的踪迹,就在南境的深山中。我需要诸位立刻出发,在半个月内,将贼人捉拿归来。” 声音以内力传出,听者的耳膜仿佛也在震颤。 陆鸢鸢蓦地抬头。 蜀山确实一直想寻找殷霄竹的踪迹。但她回蜀山这几天,并没有听说过大规模派人去找他的行动。按道理,天大地大,以殷霄竹的处事习惯,即使地毯式搜索,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他。况且她完全没听说有派人。 难不成是殷霄竹留下的东西里,有写过他也许会去的地方?有写他老巢的地方在哪里? 若是如此,那也只是一个可能而已,谁能保证他就百分百会去那里? 为什么蜀山宗主会这么笃定他就在南境的深山中?为什么给了半个月的限期? 陆鸢鸢微微垂下眼。 罢了,这个答案她不在乎。 仇恨的毒刺深深钉进了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泵血,都会让那根刺扎得更深,鼓动她的杀意。 而现在,一个绝好的机会,出现在她面前. 作为污点证人,并且是过去三年多里,唯一殷霄竹相处最久的人,陆鸢鸢在关键时刻很有可能帮上大忙,找到殷霄竹的弱点或踪迹。蜀山宗主叫她来,也是有让她随行的目的。 看得出来,蜀山宗主极其重视这次行动,甚至将蜀山三件鲜少见人的镇宗法宝也拿了出来。 一个法宝叫窥天镜,有破瘴镇邪、让妖邪遁形之效。一个法宝叫三清铃,可辟邪清心、追溯妖气。还有一个法宝叫天蓬尺,是降妖除魔的长型武器。 三件法宝分别交给了段阑生、齐怅与另外一名剑宗的亲传弟子保管。 陆鸢鸢的目光在段阑生手上一停。那是一面只有掌心大小的镜子,古朴的青铜外形,看似平常,但当光芒笼罩在它身上时,镜面却会泛出奇异的华彩。 记得那一年,她重生为燕国公主,在皇宫里受到妖怪觊觎,就是通过在镜子上抄写《妙法莲华经》、再用镜面反射月光的方法来保护自己的小命的。 同样是镜子类武器,窥天镜无疑威力更大,也没有那么多的限制条件。 好在,这东西只能用来对付妖邪。 段阑生用不了它来对付她。 收下武器,众人即日就出发前往修仙界的南境。 经过数日奔波,他们抵达南境一座名叫酆都的城池,过了这里,前方就是茫茫深山。一路上,大家都紧紧绷着神经。 殷霄竹藏身在南境,肯定不会藏在人多的地方。蜀山宗主所说的“山中”,大概率指的就是出了酆都后,茫茫荒野中的某一处。考虑到众人赶路都累了,为了养精蓄锐,领头的道君决定今夜先歇在酆都,明日一早出发。 陆鸢鸢仰头看着酆都的城门,又收回目光。 这里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跟段阑生一起组队出任务的地方。但第二次来到,心境已经跟第一次完全不同了。 酆都是南境最繁华的城池,商贸发达,歌楼颇多。一进城门,陆鸢鸢就惊讶地一顿,发现满城到处都是明灯。街上人潮涌涌,摩肩接踵,颇多人提着灯在街上走,喧闹得好像一锅粥。 原来酆都今夜有花灯节,据说,子时还有游神活动。大街两旁,观赏位置最好的酒坊、歌楼二楼阳台已经挤满了人。 蜀山的修士都是年轻人,被热闹的气息感染了,都兴奋不已。 横竖进城也是要修整的,也不好苛责大家。齐怅与剑宗那名亲传弟子定下客栈回来后,看到这么多双期待的眼睛,无奈地对视一眼,最后只吩咐大家逛归逛,不要晚于亥时回客栈。 大家欢呼起来,三三两两地商议起了等下要去哪里逛逛。陆鸢鸢站在后面,望见这一张张年轻又活泼的面庞,竟有一种自己只是一个看电影的局外人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在众人开始四散时,无声地退后,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飞快地钻入人潮里。 虽然无心逛街,但一路走去,还是会被花灯节的装饰吸引目光。盛装打扮的小姑娘扎着双髻,丝绦垂肩,手中提着憨态可掬的兔子灯,一张圆脸笑得喜庆。长长的鱼龙灯,红蓝相间,为路过的每一个人的发梢、肩头都撒上一抹金沙。 突然,陆鸢鸢停了一下,目光落在一个摊子勾着的一盏灯上。那盏灯倒是有趣,下方是一个明亮的下弦月,上方蹲着三只头抵着头的白狐,两只大狐狸夹着一只小狐狸,显然是一家三口。三个狐 狸头都是笑眯眯的眼,身后支起蓬松的大尾巴。纸扎的东西,细看有点粗糙,三只狐狸做得倒是惟妙惟肖的。 说不清是什么心态,陆鸢鸢盯着这盏灯看了好一会儿,垂在身畔的手动了动,但最终,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回到客栈,大堂十分安静,许多厢房也都熄了灯。除了一个坐在角落里打呵欠的小二,就没见到别的人。果然,大家都出去凑热闹了,不舍得那么早睡觉。 陆鸢鸢扶着楼梯扶手,跑上二楼。这里的走廊尽头,也有一个飘出去的小小阳台,栏杆前有椅子,只就是景观没那么好,所以没人来,比较清静。 陆鸢鸢侧身坐下,支着头,上身倚着雕花木栏上,往下看,大街的景色尽收眼底。 看着看着,陆鸢鸢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很轻的“咔哒”一声,疑惑是谁也看中了这个位置,回过头去。 段阑生就站在走廊上,手中提着一盏熟悉的下弦月灯笼,光晕映照出他衣摆上春水般的涟漪。见她怔住,他抬步朝她走来,却没有坐在她旁边,而是如那天一样,蹲在她面前,将花灯递给她,轻声说:“我在你后面,见你好像想一个人走走……不过,你一直看着它,我就买回来了。” 陆鸢鸢有点没反应过来,手心被放入了花灯的长杆。 段阑生刚才一直跟在她后面? 跟着她,然后,把她喜欢的东西买下来。 这算什么? 陆鸢鸢无声地咬了咬牙,手指捏得灯笼的杆微微弯折。但她还要将段阑生骗到没人的地方,便忍住了踩扁这盏灯的冲动,打算放到一边。 目光无意间一瞥,她却愣了愣。 因为她发现,手中的灯饰和她看的那盏有些不同,她看的那盏明明是三只狐狸,可手里这盏,动物成了狐狸和小鸟。白狐趴在下面,看起来有点蠢。小鸟则又胖又圆,神气地张开翅膀,单脚站在狐狸脑袋上,耀武扬威。 段阑生伸手,他的手很修长,在灯光下,肌肤尤其白皙,连影子都比别人细瘦。用指尖点了点那只狐狸的脑袋,又摸了摸小鸟的翅膀,他的眼睛微微一弯:“我让老板重新扎的,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像不像?” 陆鸢鸢不语,将这盏灯转到正面,发现这只鸟的眼珠子居然是相对的,被点成了斗鸡眼,看起来比下面那只蠢狐狸还蠢。她气得手抖,一把将灯扔向他:“你才斗鸡眼!” 被她用灯狠狠砸向胸口,段阑生却好像不生气,伸手接住,诚恳地解释:“我和老板说过,鸢是一种很凶猛的鸟类,很像鹰。但老板做不出来,他只会扎这种小胖鸟。” 非但不生气,他的心情好像还比刚才好了,将灯笼的褶皱捋平了,重新递到她手中。 陆鸢鸢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去接,将手背起来:“我要回去睡觉了。” 可段阑生没动。他蹲在她前方,她无法站起,不仅如此,他还慢慢扣住了她的手,渐渐收起了笑意,轻轻说:“鸢鸢,那天之后,我一直都想和你聊一聊。” 他不是傻子,可以感觉到,自从那件事发生,陆鸢鸢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他,拒绝重提那天的事。 而他,在那件事后,心情也是几番跌宕。从一开始的狂喜激动,再到疑惑、担忧、不可置信……之后得知,她亦是受人控制,还被人欺负了那么久。他愤怒、怜惜又自责,怜惜她吃了苦,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到她的困境。 好在,最后,他还是将她安全带回了蜀山。 那之后,本来以为一切的障碍已经扫平,但很快,从她躲避的态度意识到,她似乎想将那天的事全部当做没发生过。 可他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进入蜀山前,流浪的他,曾见过一些饿狠了的狗。只要有机会能咬到一口肉,它们就会死死咬着,任肉铺的老板怎么踢打、叫骂,也不松口吐出来。 他发现,自己原来和那些狗,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比那些追着肉跑、不加掩饰地流哈喇子的狗好的是,他会伪装。他基本可以完全装成以前的模样,不露出那种饥肠辘辘、也许会让她嫌恶害怕的模样。 他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辗转反侧,患得患失。 陆鸢鸢为什么一直回避他? 也许是害羞,也许是不习惯,当然,也有可能是……后悔?毕竟那一天,不管是那些让他心脏狂跳的话语,还是那些叫他面红耳赤的亲昵行为,都不是她的本意。 只要一想到她有一点不喜欢他。甚至因为这件事就讨厌上他、不再理他的可能,就有一种阴暗扭曲的情绪在他胸□□裂开来。 但是,这不可以让她知道,会吓跑她的。 他也不可以做枉顾她意愿的事。 在妖怪的世界里,雄性想得到雌性的青睐,要使劲浑身解数,竞争上岗,展现自己的强大、美丽、可靠,或者是凸显筑巢和养家的能力。 尽管从小在蜀山长大,没有受过妖怪文化的熏陶,但那种潜藏在骨子里的本能,还是会在这种时刻自动激发出来。 他希望陆鸢鸢可以看一看他,只看他一个人。 初识时,他曾经不识好歹,伤过她的心。但他已经改好了,跟过去不一样了。 他不差,他一定会做得比她身边其他选择对象都好,现在是,以后也是。 段阑生的手微微用力,但很快松开,神色也恢复如常。他抬起头,发现陆鸢鸢的反应果然跟他想象中的一样,神色变得戒备且僵硬,冷声道:“你想聊什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恶狠狠地一捏拳,说:“这件事没什么好聊的,我会当它没发生过,你也当它没发生过就行了,以后不要再提!” 闻言,段阑生的睫毛微微一颤:“可我做不到,我不能当做没发生过,继续和你做朋友。” 那长而卷的睫毛就像两把小刷子,他垂着眼,绀青瞳孔犹如漾了一池星碎。 陆鸢鸢蹙眉,完全弄不懂段阑生想说什么,心底渐渐生出一丝无法预判的焦躁,越来越浓烈。 想将手抽回来,却还是抽不回,花灯也掉在地上。她别过头,望着大街,看见一对相携走过的年轻人,火气更是上冲,讥讽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样?你想让我道歉?还是想让我对你赔偿?” “都不是。”段阑生摇头,闷声道:“是因为我喜欢你。” 完整的句子落在陆鸢鸢的耳中,轰然间,别的声音,好似都消失了。 热闹的大街就在眼皮子底下,但一双双的人、一溜溜的灯,明亮的光影都变得昏暗而模糊。她身体僵硬,眼珠很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重新转了回来,看向他:“你刚才……说什么?” 灯笼泻下旖旎光泽,光泽中的青年出尘清冷,犹如明珠般皎洁。她从来没见过段阑生这么紧张的样子。若平时的话成了真,他真的是雪做的人,那么现在,雪已经烧了起来,一路烧红了他的耳垂。手心也变热了。 好像怕她听不清,他深呼吸一下后,竟又说了一次。 “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能再当你是朋友。” 段阑生拉起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眼睛也抬了起来,这时她才注意到,原来他的眼睛形状,在化成人后也这么像狐狸:“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陆鸢鸢僵硬了很久,突然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是因为我和你睡过一觉,你觉得自己占了我的便宜,为了你那责任心,才说的这话吗?或者说,你就是食髓知味,想再睡一次?” 似乎没想过她会说得这么露骨,段阑生好似顿了一下。很快,雪里的火烧到了他面颊上,连眼尾都染上一层薄红。他的手紧了紧,直视她,郑重道:“和那件事无关。” “……” “不管有没有发生那件事,我都喜欢你。” 今天晚上的第三句喜欢。 陆鸢鸢的身子脱力,慢慢地靠回栏杆上,静静看着他。 在她的前世,曾经无比地想听到这句话。起初是一见钟情,年少慕艾,她胸中燃烧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撞倒南墙也不回头的孤勇,一点都不怕羞,逮住机会,就绕着段阑生转,只要逗得他有一点反应,即便只是被自己弄恼了,就会变态地兴奋半天。 “嘿嘿,段阑生,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认真听课的样子特别好看。” “你别走这么快,你等等我呀……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那些人没眼光,还嫉妒你,我就特别喜欢你的狐狸耳朵,还有狐狸尾巴,看起来就很好摸,我想摸很久了……你瞪我干什么?” …… 她不屈不挠,越挫越勇,发誓一定要摘下这朵高岭之花,要亲耳听见段阑生对她说喜欢,让所有不看好她的人都狠狠被打脸。 虽然段阑生对她兴趣缺缺,不,应该说,他看起来对包括她在内的男女之事根本没有兴趣。蜀山里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都春心萌动的年纪,他还每天一板一眼地修炼,苦大仇深地板着张脸。但是,在早些时候,她和段阑生的关系还没有走入死胡同,有好几次,她鼓起勇气说完笑话,耍宝逗段阑生,分明有在他面上捕捉到很淡的笑意。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是灵宝秘境的事故。 事后,段阑生娶了她。明明身份开始变得名正言顺,私下关系却变得生硬尴尬。 一起生活那么久,幸福的、开心的时刻当然是有的。但她有时也会看到段阑生眼中的厌恶,应该不是错觉。也从此,她不敢再大大剌剌、天不怕地不怕地大声说“打个赌,你早晚会喜欢上我”。 这句话埋进了她心里,逐渐变成一个淡淡的又消不去的念想。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从来没想到的时刻,听见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她终于听见这句话了。 那个打赌,她还是赢了。 可是,她已经不是那个因为段阑生给她上一次药就感动落泪、他背装睡的她回家就嘚瑟好几天的少女了。 此刻在她心里,只感觉到了倒错而茫然的荒谬感。 渐渐地,那种荒谬烧成了另一种情绪,仿佛烈酒穿肠,让她五脏六腑都扭成了一团,却又想放声大笑。 为什么他早不喜欢,晚不喜欢,偏偏是现在喜欢她呢? 这就是报应吧。 没错。 段阑生的报应,就是这辈子才喜欢上她。 他喜欢她,便是亲手将杀他的刀子磨得锋利,递到了她的手里。 第115章 休整一夜后,蜀山一行人踏着清晨的薄雾离开了酆都。 此去千万里,便是修仙界辽阔的南境。绵延不绝的苍茫山脉,峰峦险峻,耸入云端,幽谷云烟缭绕,普通人在这种瘴气里待一会儿就不行了,更别提那些体型普遍巨大的蛇虫鼠蚁,俨然一片生人勿近之地。 如果线报没有出错,殷霄竹真的躲在这种地方,那确实是一个很聪明的选择。别人想找到他,比大海捞针更困难。 好在蜀山宗主有先见之明,把三清铃借给了他们。这件法宝对邪气十分敏感,判断出哪个方位的邪气最浓,就会朝着那边疯狂摇动,叮叮地响着,引领众人的步伐。 就这样前进了数日,众人都明显感觉到,林子里的光线越发昏暗,纵然是白天,也显得十分阴森。 空气愈发潮湿,还渗入雾气一样的乳白色泽。树干上结着厚厚的青苔,如同汲满水的墨绿绒毯,时不时能看见有黑影在上方的枝丫飞快爬过,必须先斩开交织在前方的荆棘和藤蔓,才能继续前行。 妖物亦会观察对手,恃强凌弱。由于他们人多,又都是灵力高强的修士,一路倒也没有遇到什么袭击。 不过,随着深入南境腹地,在周围游荡的邪祟的密度上升,就算它们不攻击蜀山一行人,那无处不在的邪气也会影响三清铃的效果。道理就好比在一张墨渍斑驳的水墨画上找一个黑点,远比在雪白的宣纸上找一个黑点要困难。 进入南境腹地后,三清铃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响过了。 陆鸢鸢走在队伍中,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突然瞥见,有灰絮似的东西飘飘扬扬地从她颊边落下。 她顿足,微感意外,抬头望向远方阴沉的天空。 自打进入南境,天空就没有放晴过。不过此刻,她还是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天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纹路,弯弯曲曲的,有点像地图的等高线。 由于下方有云雾遮蔽,又无法窥见全貌。 陆鸢鸢微微一眯眼,觉得有些熟悉,却说不清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除了她,可还有人注意到这异象? 陆鸢鸢转过头,视线越过人群,一下子就看到远处的段阑生。 那天,段阑生突然向她告白。她自然是不准备答应的,可为了拖延时间,稳住他,就委婉地说自己想考虑一下。 她以为段阑生会感到挫败。结果,对方非但没失望,还笑着看她,说了声“好”。之后这一路,他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态度不改、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不,不对。 其实还是有改变的。 那就是,这厮的一举一动,都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种名正言顺的气息,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不过,今天进入南境腹地后,段阑生就一反常态地离她很远,走得也比较慢。 此刻,望着天上那些怪异的云,他微微抿住唇。也是在这会儿,陆鸢鸢才注意到他的面庞没有一点血色,身体似乎有点不对劲。 这时,众人突然听见,安静了一天的三清铃,突然无风自摇起来。“叮叮叮”的清脆金属撞击声,如同战前密集的鼓点,扯紧所有人的神经。 齐怅立即停步,凝神肃目,以掌风扫开迷雾。只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分岔路口,一大一小,通向两个不同的方向。道路两旁都是弯曲的树木,尽头通向未知的幽处,像两张吃人的嘴。 其中,三清铃对左边的路反应更大。齐怅试探性地往左边走去,果然,越是靠近,怀中的金铃就摇得更是剧烈。反之,则动静一路减弱。 剑宗的高阶弟子沉声说:“看来就是左边了,大家保持警惕,都跟我来。” 齐怅收起金铃,眼看年轻的弟子们都进入了左边的甬道,正要抬步跟上,就听见身后传来段阑生的声音:“师兄,我想去那个方向看看。” 齐怅惊讶地回头,看见在自己几步之外,段阑生望着他,抬起手,指尖遥遥指向右侧的路口。从中吹出的寒风,鼓起他的衣袍。 齐怅颇为不解:“为什么?三清铃指的方向是左边,我们一路都是跟着它找来的。” 段阑生收回手,垂下眸子,道:“只是一种……感觉。我想去看看,若没有发现,就回来。” 如果说这话的是其他弟子,齐怅也许就要斥责一句“胡闹”了。但段阑生并非心血来潮爱出风头的人。齐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眯起眼,辨认了一会儿:“这条路……通向远处那座山,山势如弯钩,应该就是南境地图上的离合山。你虽手持窥天镜,但独自过去,还是风险太大了。” 段阑生还没说话,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我也一起去。” 两人转过头,这才发现,陆鸢鸢没有跟着大部队走进左边的路口,她站在后面,听完了两人的对话,眼珠黑漆漆的:“我和他一起,有个照应,那就没问题了吧。” 段阑生微微睁大眼,齐怅沉吟一瞬,直接应承了下来:“那好吧,你们两人为伴,行动起来也快,不要进得太深。发现任何不对劲的情况,就马上回来。” 等齐怅离去,荒凉的岔路口,就只剩下陆鸢鸢与段阑生面对面站着。 见她主动留下来并提出陪同,段阑生好像有点开心,但踟 蹰了一下,道:“你还是和齐师兄他们一起行动吧。” 陆鸢鸢却摇头,扫了他一眼,率先走进右边的岔路口:“走吧。那边人太多了,而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这些天,大部队一直一起行动。她始终找不到段阑生落单的机会。也许,这就是一个机会。 段阑生怔了下,连忙拾步跟上。 人一少,四周静了很多。但陆鸢鸢可以感觉到,那不是一潭死水的安静,有许多蠢蠢欲动的不明视线打量着他们。她暗暗捏紧剑柄,道:“三清铃指的是另一条路,你为什么要和齐师兄说,来这边看看?” “只是……一种直觉,现在说不准。” 陆鸢鸢探究地看了他一眼:“你脸色很差,是生病了吗?” 段阑生神色更为柔和,摇头:“只是一点不舒服,不必担心。” 从进入南境腹地后,他的身体确实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感觉,尤其是胸口那儿,闷闷的。但并不影响灵力的运转。 漫长的林间路终于走到尽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呈现出尖锐折角的山,应当就齐怅所说的离合山。 天空仿佛一碗墨水倒扣,黑沉沉地压下来,雷电翻滚,轰隆一声,犹如金刚之怒。陆鸢鸢身子一下战栗,口干舌燥,心脏好像提到了喉头。 她这是……怎么了? 打雷而已,为什么身体会有一种电流窜过似的不受控感?金丹的位置,也在微微发热。 这时,段阑生仿佛察觉到什么,打断了她的思考:“是那边。” 他拉起陆鸢鸢的手腕,往离合山上跑去。离合山的地势很高,且越往上,就越狭窄,颇有孤峰独立之势。一下子走到这么高的地方,山的另一侧都能收揽在目下。 陆鸢鸢步子刹住,一停稳,就感觉到段阑生抓她的手用力了几分,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离合山的阴面,那百尺深谷中,阳光分明照不进去,却有一溜溜熠熠的暗光在闪烁,如漆黑的星河。 那是蛇鳞。 粗长的漆黑的蛇尾盘绕在地,正从半透明的蜕中挣扎着爬出。蛇头吐着蛇信子。 陆鸢鸢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殷霄竹完全变成蛇的样子。但她肯定自己不会认错。 殷霄竹在蜕皮。 自然界的蛇,蜕皮只需要几个小时,但殷霄竹是妖怪。从前她曾撞破过他蜕皮,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刻。尤其是如今蜕皮才进行到一半,他无法灵活自如地活动。 陆鸢鸢面色苍白,一瞬头脑模糊,又有很多东西变得清晰。 蜀山宗主让他们在半个月内找到殷霄竹,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殷霄竹马上要蜕皮了? 可是,他为什么可以精准地预测到殷霄竹会在这个时间段、这个地方蜕皮?殷霄竹不可能把这种东西写在纸上的吧。 殷霄竹之所以销声匿迹,就是因为要躲起来度过最虚弱的时期。他也大概猜到蜀山会用什么法宝来找他。三清铃会被邪气浓郁的东西吸引。此物却不一定是能量庞大的单个个体,也可以是无数小个体的集合。可后者并不会天生就拧成一股,除非有人用某些手段,将它们绑在一起,制造出邪气冲天的假象,误导了三清铃的判别。 虽然,蜀山一行人发现自己受骗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但只要能误导他们几个时辰,就足以让殷霄竹完成蜕皮,解除不能动的状态。 如果不是段阑生非要来这里看看,他已经成功了。 那么,为什么段阑生会跟着了魔一样,非要来这里看看呢? 就在这时,山谷下方的殷霄竹显然已经发现了入侵者。他虽动不了,猩红的蛇信子却充满敌意地弹射而出。段阑生低头一看,蓦地拔出剑,低声道:“鸢鸢,这山头有古怪,我们踏进了聚邪阵里,你快退后,去找人来!” 陆鸢鸢被他袖风推到了后方,而几乎是在同时,数不尽的傀儡、妖孽、破土而出,疯了一样围攻向那抹雪白的身姿。它们数量虽然多,但并不是段阑生的对手,伤不了他分毫。但也因为数量太多,绊住了他的脚步,他一时还真无法靠过去。 因段阑生守在前方,一切的邪祟都没法突破防线靠近她。 应该……现在动手吗? 这时,陆鸢鸢突然听见天上传来一声闷雷,地动山摇,蓦地抬头。 方才只是黑沉沉的天空,此刻,撕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云烟散尽后,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变得清晰,竟是一个漩涡的形状,被夹在裂口中,犹如天人巨眼,在俯瞰世间。一道道银紫色的雷电冲向大地,降落之处,都烧起了大火。 陆鸢鸢浑身僵住。 她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觉得这片天空眼熟了。 因为在上辈子,段阑生天劫之日,她看见的也是这样的一片天空,犹如海底的漩涡移到了上空。 她早就知道段阑生的雷劫会提前来到,皆因与他雷劫息息相关的标志性事件全都提早了。 但时也命也,段阑生的天劫,竟会在这一天、这个地方降临的。 也许这就是天意,是天意啊! 天空的异象也引起了段阑生的注意,他剑光一扫,扫平一波傀儡,似乎极为吃惊。 大概是因为雷劫的时间不同了,他此刻的表情,跟前世那个胸有成竹、修炼有成、仿佛已预料到雷劫会降临的他,并不一样。 雷电一簇簇地冲向大地,像飒沓流星。陆鸢鸢浑身的骨头好似都在战栗,她摇摇晃晃地提着剑,一步一步地朝着山上那抹雪白的身影走去。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前世,看见自己的心上人被万钧雷霆所包围,心急如焚。 于是,她像个二百五一样,冲了上去,又倒在了他脚下。 一晃神,前世的画面消散殆尽了,耳旁却好似有无数凄切的尖叫,有嘲笑她的,有同情她的。她顿住步子,捂住耳朵,深吸口气,继续往上走。 这时,在震荡的山下,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大叫:“段阑生!小心!” 一个小小的人儿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树叶,正是在灵宝秘境外揭穿真相后就消失了的小若。 小若瞪大眼睛,看到山上的段阑生一心在对敌,而将后背留给了陆鸢鸢,心急火燎,一跺脚,忍住恐惧,试图穿过那波魑魅魍魉,往上跑去:“喂——” 但这尖叫,淹没在了山崩地裂的轰隆声里。 陆鸢鸢双眼赤红,前世的幻象与今生所见在交叠,迈着步伐,一步步地走向了段阑生,就像前世那样,义无反顾地走近他。 段阑生回头,发现陆鸢鸢不仅没有走,还在危难之际选择回到他身边,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了复杂的情绪,似有欣喜,也有担忧。击退一只傀儡,他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身旁:“过来我身边!这里——” 未竟之语,消失在了他唇齿之间。 他绀青色的眼眸睁得极大,手中的剑“当”一下落地。 一柄散发着美丽银光的长剑,不偏不倚捅进了他的心窝里。 滴答,滴答。 刺进肉里还不止,握剑的人还在发狠地继续用力,往深捅去。最终,剑尖从他背后穿了出来。 粘稠猩红的血顺着剑尖滑落,染红了衣袍。 幻象烟消云散,剩下了血淋淋的真实,一切都静止了。 段阑生怔怔的,仿佛还回不过神来。 他眼珠下落,又缓缓上抬,仿佛想上前一步,靠近她,却被剑捅着,无法靠近一步:“为……什么?” 陆鸢鸢也有些恍惚。 在她还被系统限制着时,她以为段阑生是无法打败的金刚不死之身。那时的她,只是对他有点杀意,都会被系统弹飞出去。 但原来,杀他和杀别人没有区别。 他也只是血肉之躯而已。 修为再高的金丹修士,只要未成仙,被捅中心脏,还是会死的。 陆鸢鸢如魇住一样,看着他心窝,闻言,慢慢仰起头,唇瓣没有一点血色,轻声陈述:“因为我发过誓要这样做。” 段阑生的咽喉好似滚动了一下。 陆鸢鸢握紧剑柄,嘴角有些刻意地微微上扬:“事到如今我不怕告诉你实话,由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控制我,那一天我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是我自己想要拔光潭底的花的,是我故意设局陷害你,因为我发过誓,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不了你,就赶你出蜀山,让你身败名裂,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你看错了人,信错了人,喜欢错了人。” 剑刃入肉更深的滋溜声传来,但不是她还在丧心病狂地继续往里刺,而是段阑生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血因此涌得更多,他踉跄了一下,手剧烈颤抖,握住剑刃,像已经没有痛觉了,唇瓣枯青,声音沙哑:“……我……不明白。” 陆鸢鸢面上那刻意维持的笑意慢慢淡去,手松开剑柄,慢慢地退后了一步。 剑已刺得太深,不用手顶着,也不会滑出来了。 “你不明白?”陆鸢鸢起初面无表情,但渐渐地,眼眶却在湿润,蓦然间,她情绪决堤,吼道:“可我比你更不明白!” “段阑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上辈子的我难道真的就这么差劲、这么拿不出手吗?为什么我上辈子真心对你,你那么讨厌我,这辈子我算计你,害你,你却说你喜欢我?为什么啊?我真的想不明白。” 平心而论,这辈子的段阑生,除了最初在灵宝秘境二选一的困境里选择了先救别人之外,于她并无太大过错。 他面冷心热,可靠正直,从不欺凌弱小,是个非常值得交的朋友。 因果因果,因改变了,果也不同了。如果没有前世,那么,这一生也算一个不错的开始,她估计还是会栽在这个人手里,只是从一见钟情变成了日久生情。 那一天,段阑生还说了他喜欢她。这一世的幸福仿佛已近在咫尺。 可是,如果她自欺欺人,催眠自己忘记前世的一切,去握住段阑生的手,那么,就是可耻地彻底背叛了曾经的自己,也是重蹈覆辙,对不起这一场珍贵的重生。 今生的段阑生并无过错。可是,前世的她,又何至于有那种惨淡的收场? 恨难平。难平的不止是她,还有那个静悄悄地来过,又静悄悄死去的孩子。 血弄湿了她的指缝,也湿透了她的衣袖,被冷风一吹,陆鸢鸢才想起了这茬,低低地说:“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看。” 失血太多,段阑生已经站不住了,倒在了地上,泥尘染脏了他面颊,血流进了他眼眶里,艳煞至极,美丽的绀青色眼珠仿佛也变红了。他慢慢抬起眼,见到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腹上,默念出一段咒文。 将腹中的元灵召唤出来并没有痛觉。却会有一种浑身的力气都在跟着流失的错觉。 她说是天意,亦是因为,今天正好满了一个月。 空气中,出现了一星淡淡的光亮。它没有五官和身体形状,只是一抹纯白的光点,散发着纯净耀眼的光芒。被人揪出来后,光点好似懵了一会儿,就很快识别出了谁是自己的母亲,活泼又亲昵地环绕着她飞舞,蹭动她的肩。如果有尾巴,大概已经在摇了。 陆鸢鸢摊开手掌,它便屁颠屁颠地落到了她手心上。 这么轻的一团。 在她动手之前,地上垂死的人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喉间发出了“嗬嗬”的喘息,不顾一切地往她身前爬来,却撑不起身子,只能蠕动,自然是够不上她的手的。 陆鸢鸢闭上眼,捏碎了手心的光团。 耳旁好似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裂响,纯白的光点碎裂成无数抹光,飞向遥远的尘世。 望着自己脚边的人吐出一口血,陆鸢鸢轻声道:“段阑生,现在我们是真的扯平了。” 银紫色的闪电一簇簇打向山间,离合山支离破碎,开始崩塌,巨石如雨砸下。在这毁天灭地的震荡所击退,留在原地就是等死。陆鸢鸢才回过神来,冲往山下。她连滚带爬地不知冲出多远,被什么东西一撞,重重摔了出去,陷入黑暗里。 在这漫长的黑暗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前世第一次见到段阑生的那一天。 可这回,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离去。 没有最开始的相遇,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伤害。 这段灿烂的白光越缩越小,很快隐没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她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耳朵里倒是越来越吵嚷,涌进了很多久违了的声音。 …… “别一放暑假就一天到晚窝在房间玩电脑,饭要凉了,出来吃饭。” “周末你姥姥过七十大寿,我和你爸先去酒楼,你下了补习班早点儿过来……” “哎!这周末我们订个房唱K吧,试试公司楼下那家新KTV的音响好不好。” “人类渡劫尚有其它道路。妖怪渡劫,唯有以无情证道,改写命运。你命中无亲无朋,无妻无子,倒也适合……” 突然,在这些纷杂交错的声音里,一道崩溃发抖到变调的声音抢夺了她的注意力:“你说过的,她会转生在这里,为什么?!” “……失算……怀孕……转移失败……” “她和你的缘分已经尽了,即使你……她身边的良人也不会是你,无谓强求……” …… 好多人在说话。她好像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声音,朋友们的声音。 是大家一起来接她回家了吗? 如果是的话,最后那个好像在哭的声音,又是谁呢? 陆鸢鸢头痛欲裂,呼吸变得很困难,慢慢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才发现大地的震荡已经停下来了。 她晕过去了? 晕了多久? 还没能辨别出时间流逝了多少,她的额头上突然“啪嗒”一声,砸下了一滴水。 是……下雨了吗? 陆鸢鸢望向了天空。 天空还没恢复正常,犹如巨谷开裂,浮现出一个紫灰色的骇人漩涡,却十分风平浪静。风烟、流火、雷电、万鬼哭嚎、地动山摇……都烟消云散。小若也不见了。 浩浩天地,只剩渺小的她在仰望天空。 天上没有下雨。 那么,落在她额上的这滴水,是从哪里来的? 陆鸢鸢怔怔的,想不明白。 她正躺在一片烧得焦黑的土壤上。刚才天地变色,她记得很多石头跟着一起砸了下来,追在她身后。 如今一切都平息了,沾着鲜血的断剑掉在她掌边。窥天镜已经碎裂,埋在了远处的土壤里。 因为段阑生被她捅中心脏,再也握不住窥天镜。 他死了。 是她亲手杀的。 那么,殷霄竹又去哪了? 他逃走了吗?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陆鸢鸢呼吸急促,撑着地,爬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她拾起脚边的断剑,与那蒙尘的窥天镜,凭着记忆,一瘸一拐地往离合山走去。 离合山已经成了一座废墟,烟尘滚滚。 没费多少功夫,她就在地上找到了蜿蜒的血迹。顺着那点点滴滴的血迹,她几经周转,在一处山崖的断石前,找到了殷霄竹。 他已经变回了人类的形态,蛇尾消失了,看来蜕皮已经结束,静静地靠坐在山壁上。但脖颈上的鳞片没消,嘴角有血,明明颇为狼狈,他却表现得很自若,至少和狼狈的她相比是这样的。 看见她提着剑出现,殷霄竹抬起眼帘,似乎并不意外。而他启唇说的第一句话,就让陆鸢鸢愣在了原地。 “我快死了。” 殷霄竹微微弯起眼。 “但在死之前,还想再见你一次。还好你赶上了。” 死? 死的人是段阑生。 而这人,只是褪了一次皮,又没有受致命伤,当然不可能会死。估计就是被石头砸到了,兼之刚结束蜕皮,还有些虚弱。等他恢复过来,还会变得比以前更强。 故而,陆鸢鸢在一怔过后,就反应过来了,抖着手腕,捏紧剑柄:“你又想耍什么花样?撒谎也不打草稿。” 殷霄竹没说话,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有些遗憾地笑了笑:“这都让你看穿了。”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袭近,他的脖颈猛地被断刃抵住了:“废话少说,我有话要问你。” 第116章 吹毛断发的断刃横在殷霄竹颈前,手腕稍稍用力一压,就在他的喉结下方留下一道浅而细的血痕。 作为主动攻击的人,陆鸢鸢动作微顿,心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丝丝愕然。 殷霄竹的修为远在她之上,一对一的时候,她没有一次胜得过他。她没想到,经历了离合山上那一遭,走路都走不稳的自己,居然可以这么顺利、迅捷地压制住他。 看来,因为某些缘故,他现在的状态应该很差,和她半斤八两。 殷霄竹瞥了一眼颈上的剑,没有试图反抗。那处变不惊的模样,仿佛被抵住要害的人不是自 己:“你想问什么?” 陆鸢鸢吸了口气,她想知道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了,从相遇至今,谜团一个接一个,充斥在她的世界里。 既然现在控制住了他,那就一个个问题来问好了。 陆鸢鸢润了润干裂的下唇,哑声道:“虚谷真人失踪至今,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趁着大家进灵宝秘境分散搜人的时候,脱离大部队,杀了她?” 殷霄竹望着她,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是。” 陆鸢鸢微微一震。 果然! 所以,她在灵宝秘境的河边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上会有那么多仙剑造成的伤口,那都是和虚谷恶战后留下的痕迹。 她定了定神,继续问道:“你跟真正的蜀山大师姐是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吗?你也杀了她?” 殷霄竹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蹙:“是别人这么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猜的?” 陆鸢鸢面色一冷,握紧剑柄,威胁性地将刀锋往前略略一送,他脖子前面那道淡淡的血痕瞬间溢出了血珠:“现在是我在问你话,不是你问我。” 反问未果,殷霄竹倒也没有生气,他的眉宇慢慢松解开来:“是。” 这会儿,他承认得倒是挺干脆利落的,问什么就答什么。是因为发现自己穷途末路,抵赖不了了么? 陆鸢鸢皱眉:“你是什么时候顶替她的身份的?蜀山宗主和宗主夫人应该都是人类,怎么可能会生出你这样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 殷霄竹停顿了一会儿,答了第一个问题:“在我离开你以后。” 识海里的那片荒凉的雪地,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有些话不用摊开说,陆鸢鸢已经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殷霄竹杀了文殊公主、离开雍国并重获自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杀了真正的大师姐。 这时,殷霄竹又开口:“你不是已经想起来了么?我想,你应该能猜到是什么时候。” 陆鸢鸢的眉头动了动。 他说的是她当文殊公主那段经历? 他用的词好生奇特,是“想起来”,而不是“知道”。 不等她捋明白,殷霄竹已经垂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你识海里看见那片雪地的时候,我本以为,你是先成为越奉珠,死后再变成陆鸢鸢,然后才来到蜀山的。并且,在你我相遇的时候,你脑海里已经有了完整的记忆。但后来想一想,就觉得不可能。” 殷霄竹停了停,语气变得有些自嘲:“如果你记得自己曾经是怎么死的,那么,来到蜀山后,绝不可能认不出我是谁,也不可能对我那么没有防备心。” 陆鸢鸢不言不语,绷紧脸皮,抿住唇。 “所以,至少,在刚来蜀山的头几年,你是没有越奉珠的记忆的。”殷霄竹的目光复杂难辨:“那天,你被带回蜀山后,我开始思考你和越奉珠到底是什么关系。越奉珠死的时候,现在的你已经出生了,所以,你不可能是她的转世。之后我便怀疑,是越奉珠死后,化作厉鬼,夺舍了你现在这副身体,又意外失去了之前的记忆,才会造就现在的你。可当我从头到尾地捋了一遍,我发现了一些蹊跷又巧合的事情。” “……” “越奉珠暴戾恣睢,残暴不仁。但在我离开她的半年前,她曾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说话方式、穿衣打扮、饮食癖好……都迥异于从前。待我的态度,也有了一个非常明显的转折。不止是我,就连对待一般的扫洒仆从,她也和善了很多。身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凡人界公主,她竟然知道怎么扎出修仙界民间的小橘子灯。现在想来,这种种异常,用‘性情大变’来形容都是轻了的,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灵魂在那副身体里待着。” 虽然一切都是猜测,可他的口吻却渐渐变得笃定。 “这样的态度转折,在你身上也有过,那是你从凡人界回来后的事。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你以某种机缘巧合的方式,变成了越奉珠么?” 有一刹那,陆鸢鸢心神大震,手里的断刃近乎要落地。 一个人再怎么聪明,也很难精准地描绘出一种不存在于自己认知体系里的东西。正如古人可以写出疑似银河落九天,却无法画出火箭的外形和原理。殷霄竹是这个世界的人,任他想破头,也绝不可能猜出她以前绑定了一个系统。 但,即便有了这么多的局限,他竟然还是找到了最关键的时间线和逻辑。 这必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线索梳理,细致入微地对比他和她两个马甲相处的经历,寻找共同点,进行反复比对、推敲,才能得出来的结论。 刚穿成文殊公主时,她不知道笼子里的小怪物是未来与她朝夕相处的殷霄竹,满心以为这段离奇的经历,就是彼此此生唯一的交集。所以,她从未避讳在小怪物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性格。 换了在平时,殷霄竹自然不会将十几年前的这段不太愉快的经历放在心上。但一旦他起了疑心,这些由她亲手奉上的细节,就会成为佐证他的猜测的证据之一。 殷霄竹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坐直身来,因这个动作,他颈前的血珠沿着断刃,渗进了她的掌中,他却不管,牢牢地盯着她:“你问我是什么人。可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鸢鸢咬牙:“我谁也不是。我不是越奉珠,我也不是燕国公主。我只是我自己。” 就在这时,陆鸢鸢的怀里突然焕发出耀眼的白光,她一惊,迅速低头看去,发现竟是被她草草夹在腰带上的窥天镜在发光——是因为殷霄竹脖子上的血珠沿着剑刃滑落,滴在了镜子背面。繁复的青铜花纹吸纳了这滴血,犹如有红光顺着花纹的脉络在滚动,镜面华彩熠熠,还有了水泽一样的波纹。 陆鸢鸢连忙空出一手,捏住镜子,却无法制止它的异象。她怒道:“你对它做了什么?” 殷霄竹望着她腰上的镜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你知道窥天镜为什么会叫窥天镜吗?法宝的命名一定有它的原因。如果它只能用于破瘴辟邪、让妖怪显形,为什么不叫辟邪镜,为什么不叫照妖镜?” 陆鸢鸢隐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鉴于他过往的劣迹,她绝无可能再相信他,便驳斥道:“你想说什么?宗主从来没说过窥天镜还有别的用途!” 殷霄竹轻轻嗤笑了一下:“他不告诉你们有其他用途,是因为他用不了,也不敢让你们知道这面镜子是从妖界来的。” 妖界? 蜀山宗主什么时候和妖界扯上过关系? 对了,她想起来了,蜀山宗主那位早逝的夫人,当年身怀有孕时,曾被掳到妖界。当他寻回妻女时,宗主夫人已经过世,只有一个女婴跟着他回宗。难道这面镜子跟这件事有关? 话语之间,镜子光芒大盛,笼罩住了他们的身影。陆鸢鸢的眼睛酸胀得受不住,在余光中,她看到周围的景物一片扭曲,岩石、杂草……都烟雾般消散,渐渐幻化成一个陌生的地方。 陆鸢鸢愕然地往四周一看,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殷霄竹不知所踪。她独自站在一座很高很大的华丽宫殿里。纱幔一束束地从天花板上垂落,地上铺着厚厚的兽毯,俨然一座玉砌金屋。 但是,这里似乎不久前才被暴力地破坏过,墙面满是裂痕和喷溅的鲜血,地板还裂开了一条很大的缝隙,似是被剑劈开的,满地翻飞的纸页和书卷。 宫殿深处传来了一些不明显的动静。陆鸢鸢惊疑不定,走了一步,发现自己的身影略显透明,可以直接穿过挡路的瓦砾和书卷。 她在这个地方,只是一抹幻影? 虽是幻影,却无法穿墙而出,看看这间屋子的外景。更推不动门锁。陆鸢鸢着急离开,却无计可施,只能选择往有声音的地方走去,她绕过房间中间倒塌的白玉石塔摆设,看到远方的地毯上,倒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妖怪,虽面目全非,但从那蜿蜒的尾巴可以知道,这应当是一只蛇妖。 在房间唯一的床铺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女人。看不到她的模样,因为她的头脸被雪白的绸布盖住了,渗透出一股死亡气息。她身旁,一个男人痛苦地弯下腰,臂弯中抱住一个襁褓,一手紧紧抓住了床上那女子的手。 但怎么抓紧,也是徒劳。 她已经走到了这么近的地方,这名男子都没有反应。看来,幻象中的人物是看不见她的。于是,陆鸢鸢不再顾虑,快步走到床边。 果然,床上的女子已经没有气息了,黑发在枕上铺开,没有被男子抓住的那一只手,抓住了一个红色的小绸布包,里面露出了一对精致的金色长命锁。 就在此时,床边的男子抬起头来,那张面容,憔悴又痛苦,但分外熟悉,正是明显年轻了许多的蜀山宗主。 难道,这个幻境,就是在重演蜀山宗主当年冲到妖界去救回自己的妻子的那一幕? 从目前来看,掳走宗主夫人的是一只蛇妖,根据其居住地的来推断,其法力、势力应当颇大。就如传言所说的那样,在蜀山宗主找到妻女,并斩灭妖怪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死去,只留下了他们的女儿。 陆鸢鸢低头,看向男子怀里的襁褓,惊诧地瞪大眼。 他怀里抱着的,确实是个女婴,似乎因为妻子离世的打击,襁褓没有包得很好,能看见婴儿的身上沾着粘液,看起来竟是刚刚出生的,五官倒是可爱,不像一般孩子刚生出来就皱皱巴巴的。只是,她的体型就跟一只小猫儿似的,哭声也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个孩子,难道就是真正的大师姐? 虚谷真人藏起的本册中,说过原装大师姐从小就身体很差。这点倒是和这孩子的模样对上了。如果没有人为干涉,这个孩子一定活不过出生的第一晚。 奇怪,为什么只有一个襁褓? 既然原装大师姐是殷霄竹的姐姐或妹妹,那么,他应该也是在今天出生的吧? 难道他和原装大师姐是同父异母? 这不可能。很明显,宗主夫人给自己的孩子准备了两只长命锁,她一定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胞胎。纵然处在最疼痛的生产中,她也紧紧地抓住这两只长命锁,说明这一定是她自己的东西。 陆鸢鸢的目光在四处转过,蓦然看见了什么,浑身微僵。 翻动的被褥间,竟也有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婴,看样子,也是刚出生不久,但是,其体型要比女婴大得多,显然发育得更好,也更健康皮实,只是,面颊、脖子和四肢等地方,都覆盖着一些蛇鳞一样的东西,跟怪物似的。 相比被亲生父亲搂住的女婴,这小怪物显然遭到了冷落,没有襁褓包住,还被推到了一边去。但它倒是不哭不闹的。 就在这时,陆鸢鸢注意到,在床边哭泣的男人慢慢地放开了怀中的襁褓,一双眼盯向了床尾的小怪物,仿佛恨毒了它。 他的面庞涨得通红,一步步地走向那小怪物,猛地捏住它的手足,愤怒地高高举起,似乎想摔死它。可在这时,一声猫叫似的孩子啼哭让他动作一顿。 男人仿佛如梦初醒,掐住小怪物的脖子,一动不动,神色僵硬而诡异,慢慢地,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丢下这小怪物,疯了一样冲进了一片狼藉的内殿,被发跣足,在满地纸页里翻寻着什么。 陆鸢鸢看着这一幕,屏住呼吸,预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在落日西沉之时,她看到男子面上露出了狂喜之色,他跌跌撞撞地冲回到床边,抓住妻子已然僵硬的手,嘴里念叨着什么,随即,他将两个孩子放到了一起,以剑刃在小怪物的额上划开一道伤口。 他的左手攥住一张纸,一直在抖,右手飞快地沾血画着什么,很快,奇异的场景出现了——小怪物原本安宁的面庞渐渐扭曲,有一缕淡金色的光芒从它唇中飘出,飘向了旁边的女婴。这抹光芒入体后,那奄奄一息、面色灰败的女婴渐渐好转,啼哭也变得有力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小怪物的体型则在渐渐缩小,人类的特征逐渐消失,肤色变成粗糙的鳞片……最终,幻化成一只彻头彻尾的丑陋怪物。 陆鸢鸢浑身僵硬。 她明白了。 当年,宗主夫人怀着双胞胎,被蛇妖掳走。不知她在妖穴里遭遇了什么,腹中的两个孩子,一个天生羸弱,另一个更糟糕,身上带着还蛇鳞。 尽管知道这也是自己妻子为自己诞下的骨血,但有了旁边玉雪可爱的女婴做对比,谁能接受这个怪物也是自己的孩子?况且,看到它这个模样,不免会让他联想到掳走自己妻子的蛇妖。 于是,蜀山宗主在满地散落的书卷中寻找邪术。双胞胎本就是同源的生命,共生也互相竞争。他所做的,不过是人为去干涉注定的生死,蚕食其中一个孩子的生命力,转移给另外一个孩子。 虚谷亲笔写下的那句“以人力干涉婴孩生死之天道,有损阴德”,历历在目。如今,陆鸢鸢在这里找到了答案。 还有,藏在蜀山密室里的那些被修仙界所不容、记着各种邪术的书,应该就是蜀山宗主从这个地方顺走的东西吧?跟打副本爆金币一个道理。 秘术一成,女婴哭声嘹亮,蜀山宗主浑身冷汗,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在怀中。 陆鸢鸢的视线,则落在那只小怪物上。 因为生得丑,所以即便是受害者,也被生父迁怒,还被夺走了生机,它如今的模样,已经与后来她看到的小怪物相差无几。似乎是因为无可言述的痛苦,它黑瘦的手在空气里抓了抓,瞬间从床上滚了下去,肩背猛地硌到了什么东西,疼得抽搐。 陆鸢鸢定睛一看,发现它压在身下的东西,非常眼熟——竟是窥天镜! 看来,窥天镜也是蜀山宗主从这里带走的东西之一。怪不得殷霄竹说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窥天镜的。 陆鸢鸢紧紧皱着眉。根据现有的信息,无从得知,掳走宗主夫人的妖怪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将其中一个孩子变成妖怪的。恐怕这将会是一个永远的谜,但总归跟那满地阴损的书脱不了干系。 如今想来,也许,殷霄竹不是仅仅通过模仿就能变蛇,而是他本来就可以幻化为蛇形。可是,出生以后,从来没有人教他、管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所以,只能像四不像一样生活着。 直到十二三岁时,被捉到文殊公主的笼子里,并第一次亲眼看到普通的蛇蜕皮,他的天性终于得以激活,逐渐掌握了蛇的本能。 在饮了文殊公主的血后,他才能变成人形,很有可能跟他一出生就不公平地被夺走了生机有关。 等他终于一步步地从地狱爬回人间,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要去找自己的同胞手足,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在妖怪的世界里,适者生存。 就在这时,陆鸢鸢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推力,身体一震,便发现镜子的光芒已经收拢,而她依然以断刃牢牢地压住殷霄竹的脖子。 幻境中漫长的时间,在现实却只是弹指时光。 陆鸢鸢紧了紧剑柄,问:“这面镜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殷霄竹瞥了眼已经熄灭的镜子,道:“窥天镜,妖族藏宝,可以融贯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窥见天机。但无法强求,但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能偶然看见。” 陆鸢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平复下来:“你后来,是找真正的大师姐,要回了属于你的东西吗?” 殷霄竹眉头一蹙:“你看到了灵宝秘境里的事?” “我没有亲眼看见,这只是我猜测的……”陆鸢鸢的心头骤然雪亮:“你是在灵宝秘境里对大师姐动手的?” 原来如此! 真正的大师姐,确实先天不足。但在经过亲生父亲与虚谷真人多年的调治后,平时已与常人无异。虚谷真人亲笔所写的诊治记录,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身体好起来后,原装的大师姐总算可以出远门,参加蜀山的许多宗门活动了。譬如——需要进入灵宝秘境的天材地宝大会。 殷霄竹,就是在灵宝秘境里对落单的她动手的。 多年 以后,虚谷真人开始怀疑“大师姐”被人掉包。她抽丝剥茧,顺着时间线往前捋,大概是发现了根源就出在那一次的天材地宝大会里,将此事汇报给自己的师兄后,她秘密前往灵宝秘境,寻找线索,不知因何故,和外界断了音讯。 在这之后,蜀山一行人前来找人,触发了主线副本【蚀骨】。 由于没有明确的方向线索,大家只能像分成数个方向,一点点地摸排寻人。 但殷霄竹,却能预测到虚谷真人的动向——他一定不会忘记,自己当年是在哪里动手的。如果虚谷要查当年的事儿,大概率也会去同一片地带。 所以,只要他找到机会,撇开同行的人,就能迅速奔赴目的地,长驱直入,比其他人更早找到虚谷,并将她灭口。 没错,灭口。 就算虚谷这一行什么证据都没找到,他也不可能再允许这个处处针对自己的人回到蜀山。让虚谷留在灵宝秘境,永远闭嘴,有些风险,却是收益最大的结局。 这个人,果真够狠心。 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陆鸢鸢理清逻辑,忍不住道:“既然你已经拿回了自己的东西,不是已经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在任何地方活下去了吗?为什么还要冒充大师姐,十几年一直潜伏在蜀山?你是想找蜀山宗主报仇?是为了躲避追杀?还是有别的目的?” 殷霄竹静静看着她,等她说完了,才仿佛好似有些无奈,挑了挑眉:“你的问题,三天三夜都问不完。” 陆鸢鸢冷冷道:“不要岔开话题,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我劝你——” 话正说着,她的目光却骤然凝固。 眼前之人,正望着她笑,但有血从他唇中淌出。 怎么会这样? 难道殷霄竹真的被石头砸到哪儿了,受了很严重的伤,不是在骗她? 不,不可能! 他是小怪物的时候,被大蟒吞下、被烧、被打,也能无限次复活。况且,现在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就像是告诉她一个人只是摔了一跤就会死去一样荒谬。这根本没道理,一定是他一贯的把戏,想要骗取她的同情,让她放松警惕,再伺机逃走! 可是……好多血。 血不止从他那张薄艳的唇里流出,染红他的下巴,连他的眼角也都流出了血泪,砸在他的衣襟上化开,仿佛一朵朵在靡艳中迅速走向颓败的花。 明知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骇人的变化,殷霄竹的神情由始至终却很平静,也没有去擦拭,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陆鸢鸢架着刀刃的手抖了抖,咬牙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动,窥天镜就咣当一声,从腰上滚落在地。陆鸢鸢意识到什么,道:“是因为这面镜子?!” “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你不可能会死在……”这实在太蹊跷了,陆鸢鸢想到了唯一的解释,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你不要在我面前演戏撒谎了,也别玩什么装可怜的把戏,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 用尽力气吼出的声音,随着她的胸腔震鸣在发抖。 殷霄竹倒是没有反驳这番斥责,微微垂下眼,自嘲地重复了一遍:“撒谎……” 突然间,他身体暴起,大手一捞,抓住了她的衣襟,将她拖到了自己面前,正是看出了她心神正乱,而抓住了可乘之隙。这力气也大得不像一个垂死的人。 陆鸢鸢本来还是蹲着的,猝不及防,整个人便失了衡,就被迫趴到了他怀中。 果然!他是想偷袭她! 陆鸢鸢恨极也怒极,一反手,就将断刃往他身上用力扎去。然而,距离太近,掌心都是血,打滑了一下,没有扎到要害,只能听见利刃插入他肩膀的声音。 一时轻敌,错失了机会,代价就是要承受他的杀招。 然而,在下一秒,她却没有感受到筋脉寸断、金丹被摧的剧痛,只有唇瓣一疼,被他低头,用力地吻住了。 陆鸢鸢倏然瞪大眼睛,思绪因震惊而停滞。待反应过来后,她双手抵住剑柄,拼命地推。断刃由此入肉更深,但殷霄竹似乎已经不在意了,没有哼一声痛,手还转到她的后脑勺,压住她的脑袋,吻得更深入。 这不是一个柔情蜜意的吻。与其说是吻,还不如说是啃噬,是用最后的力气,希望她能记住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压住她后脑勺的那只手终于没力气了,陆鸢鸢猛地挣开,跌坐在地,才看见短短一刹的功夫,他的面庞不止是苍白,而是蒙上了一层将死的、灰败的青。 但在长睫掩盖下的那双眼,仍是那双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美的眼,是火焰中淬炼出的剔透冶艳的宝石。 曾经的她,隔着笼子,远远地与之对望,只看见兽性。现在,她却清楚地望见了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殷霄竹没有再强求她靠近自己,疲惫地靠在石头上,望着她,目光有些涣散,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我撒过很多谎,骗过你很多次,但这一次是真的。” “如果早知道……我不会欺负你。” 事到如今,他已经说不清自己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出现变化的。 一切都要追溯到在浮屠谷的山洞里的那一夜,她明明自身难保,疼得翻来滚去,还一心要提醒身为始作俑者的他快逃,那时他的心里已了波澜。 而沦陷的开端,或许便是那一年冬至,她亲手给他捧来了一盏小橘子灯。 当她第一次搂住正在蜕皮的他,吻过他眼皮时,他开始万劫不复。 陆鸢鸢跪在地上,脑海一片空白,口里很腥,全是他的血。 她感觉到,他的手抚过她的面颊,仿佛眷恋又执着,指腹在皮肤上擦出了几道血指印,最终,垂了下去。 “别……那么恨我,圈圈。” 这是殷霄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尾音微弱得好像随时会被风撕碎,但她却听得清楚,那两个久违了的音节落在耳膜上,有如轰雷。 第117章 他说的不是鸢鸢,是圈圈。 圈圈…… 圈圈?! 这个滑稽又可笑的名字,几乎已在陆鸢鸢的记忆里褪色。 那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和段阑生一起出任务,被困在他的识海里的事儿了。 在那片真实与虚幻倒错的光景中,她不是陆鸢鸢,而是段阑生的“妻子”圈圈。 这个名字,应该只有段阑生和她知道的才对。 为什么殷霄竹会这样喊她? 为什么他会知道她有过一个叫“圈圈”的名字? 难道是因为,殷霄竹上回闯进她的识海时,不止看到了属于文殊公主那片雪地,还看到了她更久之前的记忆?! 陆鸢鸢的唇瓣沾着血,攥紧手心。 不……他根本不可能从她的识海里找到“圈圈”这部分的记忆。 一个人的识海,只能储存发生在本人身上的经历。 当初,欲色鬼想要吃掉段阑生,也是先读取了段阑生的童年回忆,找出他的心结,以此为基础,搭建出一个幻境。而不是只 凭借丰富的想象力,来构筑一个幻境。 她不过是机缘巧合,才会被卷入段阑生的识海里。圈圈这个虚构的人物,就是因为她的误入而诞生的,并且,自始至终,都只存活在段阑生的识海里,存活在那个由欲色鬼搭建的幻境里。 所以,哪怕她真的以圈圈的身份生活过一段时间,这段经历也不会写在她的识海里。殷霄竹哪怕将她的识海翻来覆去地看,也绝不可能搜寻到一丝一毫和圈圈有关的片段。 那么,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冥冥中,仿佛有些重要的线索从指缝中溜走,从此再也无迹可寻。陆鸢鸢发着抖,膝行向前,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殷霄竹,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 然而,被她这么一扯,眼前的人再无抵抗的力气。他的头颈就无力地一歪,露出那张染了血的、带着灰败气息的面容。 殷霄竹死了。 他再也不会像上次一样,接住她的拳头,回答她的问题了。 陆鸢鸢的目光骤然凝固,蓦地张了张口,双手却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 慢慢地,她松开了掌中皱巴巴的衣襟,站起来,退后一步,怔忪一会儿,望向天空。 漩涡撕裂天穹,奇瑰壮丽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天象,犹如画布上打翻了用星河与宝石揉碎做成的颜料,诡异地静止着。 天地之间,静得只能听见一声声剧烈的喘息。 今天,杀她的人,害她的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终于可以从怨恨和嗔怒中得到解脱与新生,实在值得举杯庆贺。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面颊是湿的。 眼前的景物变得有些模糊,努力睁大眼睛也无法看清,与此同时,腹部深处的金丹好似着了火一样烫。陆鸢鸢晃了晃脑袋,拾起窥天镜,没有拔出自己的断刃,就往山下走去。 她其实已经想好了要如何解释这个场景,就说段阑生死于殷霄竹之手,而她为段阑生报仇了即可。 或者,什么也不管,直接离开蜀山,重新开始生活,去哪里都好…… 对了,她还得去把越鸿的傀儡挖出来……挖出来。 沉浸在思绪中,陆鸢鸢有些浑浑噩噩的,没留意到足下,蓦地被一根树枝绊了一跤,摔在地上。 面庞埋在湿润的泥土中,她一动不动,恍惚间,好像听见了两道不同的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交织着。有时带有浅浅的玩味和笑意,有时又分外认真和郑重。 “不是要喂我吃饭么?过来吧。” “你不想一直和我一起?” “我抱着你,你害怕什么?” “你不是我的累赘。” “怎么,嫌我丑?” “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我吗?” “我相信你。” “我让老板重新扎的,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像不像?” “你说我杀了你两次,是哪两次?” “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能再当你是朋友。” “别那么恨我,圈圈。” …… 陆鸢鸢眼眶灼热,有什么东西滑进了泥土里。 腹部深处的金丹,在段阑生的天劫来临前就很滚烫,如今更是烫得有如熔浆在滚动。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隐隐伴随着叹息声。 明明感觉自己已经抬起了头,可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一片漆黑的视野里,有大片如火如荼的凄艳红花在快速生长,烧成一片火焰…… 她分不清时间,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这时,她耳旁响起一道弹指音,有人略带调侃地在她头上道: “灵衡仙君,你的梦还没结束么?” 瞬间,黑暗如潮水褪去。 “喂喂喂,饶了小仙吧,你那好侄子过两天可要回来了,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小仙可怎么交代哟……” 陆鸢鸢的眉头微微拧起,心脏也在抽搐闷痛着,仿佛沉进了一片很深的水域中。而那道扰人的声音,就是一束强光。在它的照射下,残阳、枯草、离合山……一点点地变得苍白,一切都在离她远去,白光越来越亮。 不仅这样,她还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轻轻搔她的面颊。 慢慢睁开双眼,她看到一片曦光灿灿的天空。 陆鸢鸢呼吸一滞。 心脏在急速坠落中失重。脑海里有无数纷杂的画面在涌动,旁边还一直有人在喋喋不休地和她说话,但对方的声音,被过滤在外,半点入不了她的脑海。 陆鸢鸢坐起来,一条腿曲起,而手肘搭在膝上,抬手捂住胀痛的脑袋。 淡青色的广阔长袖垂落在地,飘逸如云,光华隐隐。低头,她看到自己的手背肌肤上,有咒络一样的淡金色光芒在流动着。 过去与当下,虚幻与真实,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 陆鸢鸢怔愣着,久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段阑生早已死去,已经死去了七年。 殷霄竹也在那一天死去。 是她陷入了过去,分不清时间流逝。 陆鸢鸢收回手,看向自己所处的这座明亮的宫殿,回忆起了离合山崩塌那一天,最后发生的事。 那一天,她错了,错得离谱。 那会儿,因为好几个与段阑生的天劫息息相关的事件都提前了,她就先入为主地相信了那场气势万钧的雷劫,就是段阑生恰好提早到来的天劫。 但她想错了,那不是段阑生的天劫。 那一天,真正渡劫的人是她。 仿佛在命运的交叉点,和段阑生交换了。她以红尘证道,飞升了。 在《魅仙缘》里,飞升为剑仙的男主只有段阑生一个。但从那以后,故事的主体,却没有跟着挪位,依然在修仙界里进行。因此,关于飞升的设定,以及飞升后的世界,在原文中描述极少。 大概率是因为用不上,原著作者也没有设定出一套完整可参考的设定。 再加上,陆鸢鸢上辈子连门槛也没摸到,她是半点也没往自己也可以飞升的方向考虑。 不过,尽管没有原著情节参考,但当她跨过那条门槛,就发现这个世界早已自动补全了飞升有关的设定,还补得非常详细。 原来,这个世界的修士飞升,个人修为、资历、天赋都不是最关键的,讲究的是“悟道”的那一个瞬间。 妖怪天性淫靡,就算修炼成人,也根除不了天性。唯有在天劫到来时,以无情证道,才能昭示悟性与决心。人类则有多种得道飞升的方式,多情道、无情道、红尘道等。 前世今生,大起大落,悲欢离合如烈酒穿肠,飞升的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在她身上。 飞升后的世界,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什么的。最高率领者,被称为神君。 只是,当年封印鬼帝的那场大战后,无数大能陨落,神君虽然没有陨落,但也陷入了数百年的沉睡中,未曾苏醒。如今唯一可以连通沉睡的神君的识海、与他交流的,是他座下的神兽玄 龟。 飞升后的世界,同样存在细致的规则、等级与职业系统。 毕竟,无规矩不成方圆,没有规则,任何地方都可能会乱套。飞升后的仙君也不一定一直是好人,有堕为邪修的可能,而他们有这样强大的力量,要是真的乱来,造成的危害和破坏,可不是小打小闹能形容的。 而执掌惩罚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天道。 若有仙君敢做伤天害理、为祸苍生的事,真的到了破坏世界平衡的那一步,那么自有天道惩罚——一道雷劈下来就完事儿了。 但陆鸢鸢猜测,“天道”的底层代码,其实就是书灵对这个世界的管辖和平衡。 飞升后,不论男女,都统一称为仙君。 若是没有固定职业,那前面就没有称号。称号都是职位沿袭下来的代称。 在这个职业系统里,仙君又有文武方向之分,因为修仙界的传统就是擅长打架多于读书的,武神要多于文神。不过,只有武力值方面格外突出,远远甩开平均的水平,才会被额外称为剑仙。 在原著里,段阑生飞升后,是对抗鬼帝最重要的力量。他既为长生仙君,也为长生剑仙。 只是,在这个世界,这个封号将永远湮没在尘埃里,永生永世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些职业也不是你想做就做的。从前由神君任命,今日则由玄龟选定。陆鸢鸢也没想到,自己飞升之后的第一天,整个大脑还是懵的,就被选中了去担任“灵衡”一职。 这属于文官范畴,类似于玄龟的近身秘书,平时的工作,就是要处理各方武神的纠纷和述职报告。 僧多粥少的道理在这里也适用。不是每个人飞升后都能有编制。如果是本身就没有什么远大志向的人,不管捞不捞到官职其实都无所谓,自由闲散地过一辈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修士一飞升,战斗力水平就有了质的飞跃,还与天同寿,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杀死他们,不管去哪生活都很吃香。 但很少有人真的会乐意一直躺平。 一因为是大道无涯,不进则退。二是能飞升的人,身后多半还附带有体系庞大的家族或宗门,自身成就、功德越高,过得越风光,对自己宗门或家族的提携就越大。三是因为,现在外面的状况,让大家不太能放心去躺平。 过去的修仙界一家独大,凡人界望尘莫及,妖怪更是被揍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而现在,妖界中有一股力量异军突起,在其治下,妖界呈现出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风貌,占据了修仙界的南境,迅速且蓬勃地扩张开来。 与此同时,鬼帝旧址异动频发,灵宝秘境的结界已经拦不住外逃的妖物,鬼帝苏醒的信号愈加明显。一场大战,早晚要来临。 一边是不断壮大的妖界,另一边是蠢蠢欲动的鬼帝,修仙界可谓腹背受敌。 陆鸢鸢无法肯定,是不是因为她杀了段阑生,鸠占鹊巢了一个仙位,让修仙界少了一张最关键的镇邪王牌,才引发了这样的连锁效应。 那天,她记得,系统是派出了小若,想来阻止她的。 但小若失败了,那之后,还失踪了,仿佛那天在离合山下一晃而过的身影只是幻觉。 她现在算是原住民,就算杀了段阑生,系统也拿她没办法。但她不会受到系统惩罚,不代表不会影响这个世界。至少现在故事的走向,已经跟《魅仙缘》有了很大的不同——原著里可没有妖界什么事儿。 这时,一个脑袋从她旁边凑了上来,眨巴着眼:“你怎么醒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说说看呗,小仙这道回梦术怎么样?你梦见什么了?” 一边说,对方还一边贴近,鼻子几乎要碰上她的。 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面白涂粉,衣袂仙逸,手肘卷着拂尘,模样还颇好,就是态度略显轻浮。 陆鸢鸢回过神来,淡定地抬手,直接将这张脸给推开了。 对方“哎哟”一声,夸张地捂住面庞,退开几步远,很快再度贴近,语调也肉麻至极:“灵衡仙君一醒来就抚摸小仙的脸,小仙可真是受宠若……啊!” 话未说完,他就再度飞了出去。 这回,倒不是陆鸢鸢伸手推他的,而是有一杆枪,挑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挑开了。 陆鸢鸢顺着那杆枪抬起目光,微微露出了笑意:“越鸿?你回来了。” 第118章 那杆长枪的质地十分奇特,似黑玉,刀刃乌黑,又通透地微微透光,接近刃的地方有一道鲜红如火的血线。枪杆极长,环绕着一圈圈细致的红纹。又长又沉实,可以挑起一个成年人的武器,却握在了一只与它很不匹配的手中。 它的主人,是一个也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黑发扎成高马尾,着一身利落的黑衣,还佩着护腕。面庞嫩生生的,但五官实在漂亮。不是秀气的漂亮,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桀骜与英气。 剑眉狭目,丹唇外朗。 此刻,他正有些不爽地盯着正在半空荡秋千、发出一串“哎呀哎呀”夸张叫声的男人。 陆鸢鸢连忙阻止道:“好了好了,你快把琼华仙君放下来。” 琼华仙君的双脚总算能着地。他看了看二人,极有眼力见地说:“哎呀,突然想起来,玄冥找我有事,我得先走了。” 等他脚底抹了油一样离开了洞府,越鸿仍皱着眉,有些阴鸷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抱怨道:“这个怪人怎么又来了?上次是让你帮他的仙宠接生,上上次是请你帮他试药,这次又来麻烦你什么?” 陆鸢鸢道:“琼华仙君虽然行为是有点可疑,但也不是坏人。” 用现代的话来说,那家伙应该被称作花痴吧,喜欢一切对眼缘的、好看的东西。 见越鸿撇了撇嘴,还有些不服气,陆鸢鸢突然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脸颊肉:“还看?你真以为人家打不过你、避不开你的枪呀?人家那是让着你。” 越鸿抓住她的手腕,往下一拉,微微抬起下巴:“那只是暂时的。我以后一定会让你看到,我比他厉害。” 陆鸢鸢收回了手,换了个话题,托着腮,奇道:“你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越鸿手中光芒一闪,那漆黑的长枪就变成了烟,消失于无形。他坐到塌上,哼了一声:“从鬼界旧址跑出来作乱的妖怪,没两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没什么好待的,还不如跟你一起待着。” 七年前,突如其来的天劫与身份转换,打了陆鸢鸢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暗自许下的诺言,那就是复活越鸿、回报他的救命之恩。 当初【食婴】副本结束后,她就将偷偷制作的两个人偶藏进了雍国琅琊山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洞穴里。 没错,傀儡人偶应该养在一个灵气充沛的宝地。但那时候的她,属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也不敢再冒一丝一毫暴露自己这条退路的风险。凡人界虽然不是最优解,但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结果,等她终于能回到那个洞穴找自己埋下的人偶时,就傻眼了。 大半年过去,山洞外的杂草长得更高更密,一片荒芜,高过了她的腰。垂藤打结,遮蔽阳光,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后方有个山洞,极其隐秘,周遭也没有脚印。显而易见,她离开了那么久,从来没有人造访过这里。 然而,一钻入山洞深处,陆鸢鸢就惊愕地发现,土壤有翻动过的痕迹。她之前挖了两个坑,左坑的人偶是越鸿的,右坑的则是她留给自己的。此刻,她的人偶已不翼而飞。坑边堆了一圈砂石小土堆,像一个没填埋的施工现场。 两个人偶放得很近,由于土壤被翻过,另一只人偶也受到了波及,一条手臂从土壤中露了出来。 彼时,看着地上的窟窿,陆鸢鸢惊怒交加,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发现了傀儡术的玄机,偷了她的人偶。 是了,她之前一直没办法将意识转移进这个人偶里,说不定就是因为它被偷走了,还被人做了手脚! 可是,这么说的话,有一个地方又解释不通——对方挖土的时候,不可能没看见旁边还有一个人偶。来都来了,为什么不两个都拿走? 实在想不通。 在这个没有监控的时代,犯人早八百年带着赃物逃了。想追究也无从下手,陆鸢鸢只能狠狠一跺脚,认栽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余下那只人偶只是位置歪了点儿,身上没有损坏。 陆鸢鸢将它带回金鳌岛,埋在了蓬莱池边。 飞升后的仙人们四海为家,金鳌岛是曾经的神君豢养神宠的花园,玄龟就住在岛中的蓬莱池里。她由于是近身文官,因此可以留居岛上。 就是因为天天在这种人杰地灵的地方接受仙气滋润,越鸿虽然死无全尸,破碎的魂魄却修复得极快,苏醒时间 比她预计的早得多。 那是她飞升后第三年的事儿,越鸿以十岁小孩的模样和心智苏醒过来。 性格倒是和前世一模一样,却是一张白纸,没有前生的记忆。 陆鸢鸢拿不定主意,去了一趟凡人界。现在的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雍国的士兵和巡逻的国师弟子,直接出现在谢贵妃的寝宫里。 不,现在应该称呼谢贵妃为谢皇后了。 在蜀山一行人离开凡人界后,谢皇后顺利诞下一名小皇子。新生命的降临,终于冲淡了她心中的丧子之痛。 事以密成。先前有诸多顾虑,陆鸢鸢才没有将越鸿也许能复活的事儿告诉谢皇后。如今终于能对她全盘托出,谢皇后激动得脸都红了,紧紧抓住她的肩,问了好几次是不是真的,最终,喜极而泣。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她询问谢皇后是否要让越鸿回到雍国时,谢皇后却拭走眼泪,温柔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生在凡人界,帝王家,一生都要伴随着权力争斗而活。我只希望鸿儿可以平平安安,自在无拘,活出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不要再掺和进这些事里了。让他跟着你,我很放心。” 谢皇后一双水盈盈的美眸凝睇着她。陆鸢鸢动容地与之对视,思索了一会儿,说:“但是,说不定越鸿并不想成仙,只是想留在亲人身边呢?” 谢皇后想了想,说:“那就让他长大后,自己来选择吧。” 是故,陆鸢鸢与谢皇后约定好了,等越鸿长到十八岁,再将他死前的事说给他听。一来,那时候,越鸿的心智已趋近成熟,可以接受冲击。二来,也是谢皇后作为母亲的私心。 凡人修仙,便是鱼跃龙门,体格、寿命都有质的提升。但这样的机会极为难得。让越鸿跟着陆鸢鸢,相当于抱住了一条金大腿,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当修士,修炼出金丹。 那么,即使他在十八岁选择回到凡人界,也会很长寿了。 越鸿以前埋在土里,没人发现。苏醒后,能跑能跳,想要别人不注意到他也难。而飞升后的仙人,身旁很少带着一个未飞升的人。为此,面对越鸿的询问以及来自于旁人的疑惑,陆鸢鸢吞下了“师父”的解释——毕竟她那时不确定越鸿想不想当丹修,对内外都称越鸿是她的友人托付给她照顾的孩子,让越鸿喊她“姑姑”。 反正,以前做副本任务的时候,这个称呼她也听习惯了。 一眨眼,四年就过去了。 她没有刻意引导,是越鸿自己对修仙产生了兴趣。有着在金鳌岛长大的先天优势,吃着仙草,喝着玉露,越鸿早早顺利结丹。并且,比起坐下来读书,他更喜欢舞刀弄枪,学有所成后,还很喜欢跟着武神们到处去历练。 如今外面状态失衡,修仙界以蜀山为首的各大宗,外出平乱的次数大大增加。几乎是这里刚摁熄一团火苗,狼烟就在那边升了起来。偶有影响恶劣的棘手状况,还需飞升后的仙君插手。这在从前,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肚子里多了颗金丹,越鸿别的地方都和从前大差不差,性格跟小炮仗似的。不过,在这里,他不是众星捧月的皇子,身边也没有了那群看他眼色行事、帮他欺负人的贵族子弟,金鳌岛随便一棵树都比他年纪大,因此,倒是没有养成欺负别人取乐的恶习。 只就是,随着年龄增长,这小子越来越不肯叫她姑姑了。 虽然,越鸿本来也知道,她不是他亲姑姑。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震荡声,仿佛起了一场地动。陆鸢鸢一愣,迅速站起来:“玄龟叫我,我得出去一趟。” 金鳌岛上有蓬莱池,说是池,实际却是一片望不见边的陆中大海,边界无垠,薄雾袅袅,莲花荷叶舒展生长。 大部分时间,大名为玄冥的玄龟都在水下睡觉,不轻易见人,池边也相当安静。但今天,陆鸢鸢赶到时,却发现现场吵得跟赶集似的。不少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人居然来了不少,还似乎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依稀可以听见“荒唐”、“不可信”、“凭什么要我们去”之类的话。 人群中吵得激烈,但还是很快有人发现陆鸢鸢来了,不少目光聚集了过来。陆鸢鸢看了一圈,很快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人都来了?” 琼华仙君转过头,八卦兮兮道:“听说是南境的妖族送来了一封信,说现在时势严峻,想与我们联手彻底消灭鬼帝,还邀请了我们去妖界商议,说什么要亲眼看看,才能打消偏见。大家正在讨论这事儿呢,都说背后肯定藏了什么坏点子。” 陆鸢鸢睁大眼。 修仙者向来瞧不起妖怪,通过斩杀恶妖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和名气,也是历史惯例了。近年妖族力量崛起,妖怪们犹如有了主心骨,纷纷投奔南境,现在碰到修士也比以前硬气多了,导致双方的对立更加严重。 在这样的情形下,双方要坐下来互相信任,商谈合作,确实困难重重。对面居然提出了这样的请求,已经让人大跌下巴了。 不过,也许,这也是她这颗螺丝钉移位了的连锁反应。 原著情节里,段阑生就是对抗鬼帝的中坚力量。如今他已经死了,所以,自然就会有另一股势力加入,壮大修仙界对抗鬼帝的力量。 陆鸢鸢沉思。 而琼华仙君则在旁挑着眉看她。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在他印象中,七年前初来金鳌岛的陆鸢鸢,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稚嫩的小姑娘,容貌嘛,至多算是清秀,中等偏上。 但位列仙格后,经过日复一日的洗涤,她的外貌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变化,褪去青涩,脱胎换骨。五官倒还是能看出是以前的那个人,但又全都好看了不止一个度,叫他有时都会看呆。 陆鸢鸢沉浸在思索里,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对方又一次不知不觉地凑近了她。她熟练地抬起手,推开了这张脸:“那我来之前,讨论出结果了么?” 琼华仙君用指头抹了抹面颊,哼哼唧唧:“听玄冥的意思,应该是想答应的。不过,修仙界的南境现在都被妖怪占据了,妖气这么浓,小仙可受不了去那种阴阴暗暗的地方生活。还有,听说那些妖怪都长得奇形怪状的,看多了伤眼睛,就算要和谈,我也不想被派去。” 这时,蓬莱池水中央,一片阴影正在慢慢扩大,像一座岛屿在上升。哗啦一声,从底下冒出一颗巨大而苍老的鳖头,两只眼睛炯炯深邃,大如车灯,无数的水流如同瀑布,从它的龟壳上落下,离得近又来不及躲开的人被兜头淋了个透心凉。 人群中有人大声道:“玄冥——妖界的邀请怎么说?真的要答应?”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声音冒了出来。 “妖怪不可信吧。” “怎么不是他们过来?而是让我们过去?” “虽然我不喜欢那边,不过,话也不是这么说……就是因为联手是那边提出的,为了表示诚意,才邀请我们去的吧……哪有上赶着跑到别人家里谈合作的。” 玄龟道:“已经定下了。鬼帝若成功苏醒,世间生灵涂炭。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仙者有仙者的神通,妖怪也有妖怪的优势,如果能搁置从前的纷争,合力抗敌,对双方来说,都有好处——” 它的声音沉若洪钟,众人渐渐静了下来。 “叫你们过来,就是为了选出出使的人选。”鳖头转了个向,冷不丁道:“灵衡,我看不如就由你担任代表吧。” 陆鸢鸢站在人群后面,突然被点名,也吃了一惊:“我?” 四面八方的目光纷纷朝她投来。 玄龟颔首:“战争一旦打响,仙人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的大部队是修仙界的弟子们,蜀山正是主力中的主力。灵衡,你以前就是蜀山弟子,由你去就最适合不过了。” 周围的人看到被指派的人是她,竟都纷纷附和起来: “不错,我看灵衡仙君才思敏捷,胆大过人,能力出众,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我也赞成!” 琼华仙君小步挪到陆鸢鸢后方,翘起小尾指,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我明白了,你看这闹得群情汹涌的,大家要么就是和我一样,不想揽下差事,要么去了也是鼻孔朝天,还怎么谈合作?万一派了个武神去做使节,恐怕当场就要打起来了,派你这样斯斯文文又和气的去做代表正好,拉架也好拉嘛。不过,你要是真不想去,也可以试试拒绝。” 陆鸢鸢:“……” 陆鸢鸢犹豫了一下。 她本来就在怀疑,妖界的崛起也许与她扭转自己命运所引发的剧情错位有关。 鬼帝复苏,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太大了。 她并不会把什么苍生最重要的台词挂在嘴边 ,也不是多高尚的人。但确实不希望看见血流成河的画面。 如果跟妖界联手,可以找到一个彻底消灭鬼帝的办法,她愿意当这条桥梁,去促成双方的合作。 陆鸢鸢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多谢大家相信我。既然这样,就让我来担任使节吧。” 第119章 出使人选一经敲定,妖界的邀请函,也移交到了陆鸢鸢手里。 玄龟抬起一只脚趾,露出水面,指了一下上空,一道影子就飞快地朝着陆鸢鸢飞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份邀请函,并不是最常见的卷轴形式,而是一个背生金色双翼的正方体匣子。整体大小和人的拳头差不多,通体乌黑,绘有精致华丽的金色纹路,却不是花团莲云等有着美好寓意的花纹,而是一团团妖异上炎的的火纹。 周围的仙人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一圈,盯着这盒子,神色各异,有戒备,也有怀疑。 陆鸢鸢没有退后一步,立在原地。 这东西是玄龟拿出来的,肯定经过检查,不可能突然爆炸,或者弹出什么暗器。 果然,匣子飞到她面前,金翼的扇动速度就自动慢了下来。 突然,“咔哒”一声,匣子裂成两半,一缕漆黑的烟雾从里面冒出,像是纸张燃烧后的灰。它们在空气里旋转了一会儿,重新排列,拼凑成了邀请的函文。 字形秀美,行文不算文绉绉,但简明而得体,不卑不亢。 信件末尾还说,如果修仙界决定应约,可以把这玩意儿当成信使,将回信放进匣子里,放飞它就行。 陆鸢鸢微微惊讶。 这七年,她都待在金鳌岛,很少外出,更没有去过南境。 在她印象中,自己接触过的妖怪,大多都是一些茹毛饮血、追逐生存本能的野蛮生物。就算已经拥有了一定的势力、数量众多的手下,那也只是未开化的山大王罢了,和真正的君王有很大差距。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妖界上位者送来的东西,给了她耳目一新的观感。或许,妖怪的世界真的已经日新月异,有了很大不同。或许她也该出去走走了。 这次担任使节,就是一个开阔视野的好机会。 看完这些文字,陆鸢鸢摊开手,几行字瞬间如同被风吹散,被匣子吸了回去。随即,金色双翼收拢,匣子骤然下落,正正掉在她掌心。 小小一个,手感还挺沉的。 玄龟道:“灵衡,既然由你担任使节,就由你来给妖界回信吧。” 陆鸢鸢点头,抓紧匣子:“知道了。”. 散会后,玄龟单独留下陆鸢鸢,说了一些事情。等她回到自己的洞府,已日暮西斜。平素都坐不住的越鸿,居然还在这里,正坐在她午睡的位置上,不客气地翻着她的书。不过,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翻书翻得哗哗响,注意力却不在上头。 抬起头,看到她回来,越鸿微怔,立即放下书,站起来,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了,你要去妖界出使?” 陆鸢鸢点头,道:“消息传得这么快?” 她将那匣子放在桌子上,洗了手,擦干水,铺开一张纸,准备给妖界回信。 越鸿坐不住了,急急地追上来,问:“为什么那么突然?那你什么时候出发?多久回来?”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估计要待上一两个月吧。” 越鸿一瞪眼,拔高声音:“一个月?我和你都没分开过那么长时间……” 说着说着,似乎意识到此话不妥,他咬住了话尾,生硬地转了个向:“那你要带谁去?” 陆鸢鸢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名册,在桌子上展开。越鸿一看,两道浓眉皱紧:“你就带这么点人?” “这份名单是玄龟拟定的,它让我回头修改一下。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也不用改了。”陆鸢鸢在桌上铺开一张白纸,用笔杆敲了敲越鸿的头,有些好笑:“你这什么表情?我是去谈合作的,又不是去打仗。如果带一大群武神去,人家看了都要怀疑我是去砸场子的了,连城门都不会给我开吧。” 但这番玩笑话,并没有让越鸿的眉宇松解开来。他盯了她一会儿,突然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是去做正事。” “我保证不添乱,去到那里,一定听你的话,不妨碍你的正事。” 陆鸢鸢终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他:“你是真的想去?” “那当然了。带我去有什么不好的?我又不会给你丢人。”越鸿对上了她的视线,神色似乎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我可不是因为担心你或者不舍得你才想去的,纯粹就是觉得机会难得,想去增长一下见识。” 陆鸢鸢停笔,认真考虑了一会儿。 事实上,让越鸿同行是可以的。蜀山有许多亲传弟子的仆役,年纪就和现在的越鸿差不多,让越鸿做随侍是绰绰有余的。 虽然这小子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私下黏她黏得厉害,在大事上也很听她的,从来不会乱咬人。况且,如果他十八岁决定回凡人界,那么,大概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机会了。 思及此,陆鸢鸢点点头:“那好吧。你保证听我指挥?” “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指挥了。”越鸿有些不高兴,嘟囔着。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眸蓦然发亮:“你答应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越鸿的面上终于绽放出与年纪相符的笑容。 陆鸢鸢也被他的快乐感染到了,笑了笑:“只是到时候,你只能以我的随侍身份同行。就从今天开始习惯一下吧,你现在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也帮我收拾一下行囊。” “包在我身上。” 越鸿快步走了。陆鸢鸢这才看向桌上的信纸,笔墨已干。她将信纸折好,塞入匣子里。匣子抖了抖,“啪”地合拢起来,支棱起柳叶似的双翼,冲向洞府的门,却被无形的结界反弹了回来。 似乎被撞懵了,它晕乎乎地往后退,原地飞了两圈,准备再发起一次冲锋。 陆鸢鸢:“……” 差点忘记了,妖怪的东西穿不过仙者的法术,她连忙扬手,解除洞口的结界,看着它消失在了金鳌岛的云雾里. 两天后,妖族回信,确定好了来访时间和地点,表示会提前解除警戒,恭候使节的来临。 出发那天一大早,陆鸢鸢就起床收拾了——要收拾的不是行囊和礼物这些早就准备妥当的东西,而是她自己。 作为代表修仙界的使节,排面和气势坚决不能输。金鳌岛的仙君似乎都暗暗铆足了劲儿,要去震傻的妖界土包子。这股暗涌流动的氛围,陆鸢鸢早就感觉到了,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夸张—— 几位同是女性的仙君围绕着她,把她的衣橱翻了个底朝天,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接着就从随身的乾坤戒拿出了自己带来的东西。 最终,衣裳选了一身雪白为底色、缀有金红花纹的衣裳。乌发泛着暗 盈盈的青光,全束进了起来。耳坠明珠,灿灿金索连着玛瑙、绿松石等珠子,垂在腰间,环在腕上。好看是好看,但走动时总会有些叮叮当当的响声。 陆鸢鸢抬起手腕,忍不住晃了晃,不太习惯:“这些东西,是不是戴得太多了?” 几位仙君瞬间异口同声地制止她:“别摘!别摘!这样好看!” 被几双美眸火辣辣地盯着,陆鸢鸢只好放下手。 算了,也就这一次而已。 几位仙君笑逐颜开,凑上前来,打量她的脸,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仿佛达成了共识:“我看,不用抹任何东西了。” “我也觉得,这样就好。” “抹了也是画蛇添足。” 这时,洞府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哎呀呀……热闹,真是热闹!小仙是不是来得正好?不过,灵衡仙君,时辰不早了,也差不多要该出发了吧?” 琼华仙君摇着羽扇,走进洞府,一进来,差点被满地的衣物绊了一跤,急忙稳住身子,心有余悸地觑了眼底下。 陆鸢鸢活动了一下手腕,眯眼看了眼天色,说:“是该出发了,我们走吧,越鸿。” 琼华仙君揉了揉额角,这才发现,原来越鸿也在现场,但因为满屋绮罗香衣,他被硬生生地逼到了角落里,背部紧紧贴着墙,脚都快没地放了。 听见陆鸢鸢喊自己,越鸿才从角落走出,跟了上去,面无表情的模样,倒比平时看着更成熟。 他今天的衣着和陆鸢鸢色调十分统一,都是白色的底色,但裤子与衣袖的红色点缀更多,鲜衣朗朗,像一团明亮的火。 琼华仙君眨了眨眼,突然注意到什么,身体一歪,倒向一旁的仙使,用手背挡住嘴巴,八卦道:“那小子今天早上吃错东西了?怎么走路同手同脚的?” 仙使:“……”. 此次和陆鸢鸢同行的,包括她在内,共有十六名仙君,虽然都不是武神,但战斗力已经已经非常可观。 开战后,未飞升的修士才是主力,他们也应参与谈判。但纵观苍茫修仙界,大大小小的世家宗派数不胜数,不可能每家都派一个代表来。所以,蜀山会作为这部分主力的代表,和金鳌岛的仙使一起前往妖界。 双方将在酆都汇合,一起进入南境。 因为南境已经成了妖族的地盘,酆都已经没有多少普通人类的气息,像是一片荒芜的过渡带。 云雾过眼,高空狂风吹拂,远远地,陆鸢鸢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站在城门口。她做了个手势,带着所有人一起降落。为首的修士走上前,正是傅新光。 与七年前相比,他如今已完全褪去青涩之气,成长为一个气度沉稳可靠的男子,倒真有了几分师兄的气势。 本已做好姿态,但与她一对上脸,傅新光就好像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脱口而出:“陆……” 出口觉得不对,马上改口:“灵衡仙君。” 因为出发前要准备的事情太多,陆鸢鸢没来得及知会一声故人,当然,她也没想到会是傅新光带队。 果然,傅新光的想法和她也一模一样,仔细看,他的表情好像也有点恍惚:“我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你,这几年你好吗?” 四周的人太多,不便叙旧,陆鸢鸢微笑道:“我们先出发吧,迟些再和你说。” 傅新光这才回过神来,俊脸竟是一红:“啊……嗯,我们该出发了。” 越鸿微微一眯眼,视线在二人之间转了转,但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他并没有说话,率先跟上了陆鸢鸢。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汇合完毕,整齐地奔赴南境。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陆鸢鸢来之前特意温习过妖界的常识——妖界有七座城池,每一座的恢弘程度却堪比一个小王国。他们的绝对控制领域并不只在围墙之内,整片南境,包括附近的一些小城,都被他们的势力范围所侵吞,会有妖族的兵在外巡逻。 由于提前约定好了到访时间,面目狰狞的妖兽全都回避了。反而一来到南境外,他们就看见近三十辆由妖兽驮着的车子,还有臣使专门等着他们,笑盈盈地说:“王命令我等特意在这里恭候远道而来的贵客。” 看来这位妖族的王还是挺重视这次会面的。陆鸢鸢自然是和他说了一些客套的话,就各自登上了车子。 底下的妖兽长得很像狮子,每一头都威风凛凛,又带有妖怪特有的邪性,喘息时会喷出火焰,驮着车子,却走得相当平稳。陆鸢鸢往下看,很快就知道为什么要专门要接他们了——因为下方不再是土地,而是一片岩浆似的海,而这些妖兽却可以如履平地一样从上面走过。 陆鸢鸢抓紧了船舷,感到很惊讶,又恍然大悟。 看来,这应该是类似于护城河一样的东西吧。有了这玩意儿,普通修士确实没法往里跨进半步。 金鳌岛的仙人与傅新光等惊验更足的蜀山修士,尚且能保持镇定。而一些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就有些克制不住兴奋了,惊叹地议论起了这片奇景。 由于耳力太好,一些和景观无关的话,也都飘进了陆鸢鸢的耳朵里。 “……带头那一位就是灵衡仙君?” “听说她以前是我们蜀山丹青峰的师姐呢。” “是啊,还用听说?每个入宗的弟子都知道的吧。七年前的大战里,就是她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降服了曾经假装成我们大师姐的妖孽,之后,她就因为这功绩而飞升了。” 接着,就是一阵惊叹声。 …… 陆鸢鸢的唇几不可见地一抿。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即便她不亲笔书写,也会有人为她书写出这段让他们与有荣焉功绩。 编造的谎言成了真,曾经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在浮屠谷下一边大哭一边叫骂、狼狈得像个疯子的她,居然也来到了曾经离自己遥不可及的位置,成了一个被歌功颂德的人。 反而是再也无人记得,当年一剑惊鸿的段阑生,和那个连名字也是禁忌的人。 一切都结束了,不要再想了。 陆鸢鸢晃晃头,抽离出自己的神思,望向前方。 其实这些讨论已经算好了,还有些话是讨论其它的。 “金鳌岛的仙人,是不是都、都长得这么……这么……” “她看起来很亲切,刚才还对我笑了一下……真好……” 越鸿屈起一条腿,背靠船舷而坐。渐渐地,指尖敲打船舷的节奏越来越慢,俏脸也有些臭。扫了陆鸢鸢的后脑勺一眼,他冷哼一声,突然站了起来。 风扬起他的衣摆,完全将后方探究的视线都遮住了。 陆鸢鸢看见阴影,一回头,就看见一双笔直的腿,顺着膝盖往上看,她奇道:“你怎么了?” 越鸿一眼也不看她,直视前方,硬邦邦地说:“没什么,这样看得比较远。” 这时,最前方的那名领路的妖怪臣使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各位仙使大人,前面就是我们 的目的地,妖界的宣照城了。” 第120章 其实不用他提醒,远方的光芒已经闯入了陆鸢鸢的视野。她站起来,迎着风,望向那片陌生的景致,暗暗捏紧了拳头。 时隔七年,她终于再次回到了自己飞升的地方。 对比她的记忆,这里可谓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见漆黑苍茫的旷野中,出现了一大片璀璨的光芒,犹如烧融的星子流淌在大地上。那是妖怪文明的聚合地。繁华的城池在目下铺展开来,城墙高耸,以乌青的砖石垒砌,如天壁堡垒,固若金汤。城中阡陌纵横,高塔座座,飞檐叠嶂,走动的人都跟蚂蚁一样微小。 当初,那危机四伏的浓雾、妖鬼出没的枯树林、在天雷中节节崩塌的离合山……都被这个年轻的国度所取代了。 越鸿来到她旁边,挑了挑眉:“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宣照啊。” 妖兽驮着车子,开始从空中降落,轨迹几乎与地面呈45度角,速度很快,车上的人却不怎么感到颠簸。 刚才在高处看,还觉得城中的屋宇小得跟火柴盒似的。等到真正落在地上,才能切身体会到自己的渺小——两扇厚重的城门大开,足有六十米高,像一个深渊巨口。石头打造的吊桥已经放了下来,桥下是汹涌奔腾的护城河,流水震耳欲聋,仿佛有万鬼齐声哭嚎。 此刻,吊桥对面的城门口,已经站着前来迎接他们的妖族了。后方黑压压的方阵似乎是士兵,而在他们前方,站着一个庞然大物。 没错,真的是庞然大物。他站起来差不多有城门的三分之一高,浑身筋肉虬结,臂膀粗壮,仿佛要撑裂身上的铠甲。头顶浓密的鬃毛一路延伸至后背,虽然长着人的面孔,皮肤却是暗青色的,还光着脚,脚掌宽大有力,粗糙得像树皮一样,仿佛一脚就能踩碎护城桥、将周围的小卒都踏成肉酱。 光是这么站在阵前,就给人一种浓浓的压迫感,威压扑面而来。可以想象,这样的猛将出现在战场上,会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 不仅如此,他手中还握着两把重逾千金的巨大锤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散发着凛冽寒光。 双方隔着护城河相望。这时,那妖族猛将突然高高举起手中的大锤,朝着地面,猛烈地捶打了三下,只听“砰”、“砰”、“砰”三声巨响,碎石飞溅,火花四闪,威力狂暴惊人,连对岸都在震动,小石子噼啪弹跳。同时,一道深刻的裂痕,蓦然从石地受击处迸射而出,如同龙蛇游动,裹挟着劲风,迅疾地冲着仙使们劈来! 越鸿瞳孔紧缩。 裂痕越射越快,几乎把护城桥从中间劈成了两半,裂缝也越来越宽,顷刻间就逼到了眼前。陆鸢鸢身后的仙使全都变了脸色,咬牙按住了剑柄。 陆鸢鸢却没有动,目中暗光一闪。瞬息之间,她的衣袂无风翻飞,一道淡绿色的灵力从她足下焕发而出,如草木苏醒,枝蔓生长,以柔克刚。前方那道来势汹汹的开裂天堑,与她送出去的灵力正面相撞,就像是烈火扎进了冷泉中,狂暴被瓦解,躁动被按熄,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虽然最主要的攻势被阻止了,但砖石还是在惯性作用下“咔拉咔拉”地继续向前开裂,最终,在距离陆鸢鸢还有一米左右的地方,余波完全平息了下来。但来到这里,已经是比头发丝还细的裂痕了。 看到妖族下的马威被化解了,修士们反应过来,纷纷露出了恨不得将陆鸢鸢抛高高的激动表情。 越鸿心跳极快,也侧过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目光灼热。 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领路的使者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位是我们王麾下的左将军,特地以勇士之仪,欢迎各位仙使来临!” 河流对岸,左将军悻悻然,冷哼一声。 他是奉王的命令过来迎接这些仙使的。不过,对于这次合作,他是从头到尾都不看好。 他向来都很厌恶修仙界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不赞成妖族和这些人深入交流。本来是打算在第一天见面时,乘其不备,吓唬吓唬这些所谓的仙使,让他们狼狈地四处躲闪,看他们还端不端得住这副清高的臭架子。结果却失败了。 一次不成功,再闹一次,可就不好收场了。左将军板起脸,将巨大的锤子扛到了肩上,声如洪钟,浑厚低沉:“请!” 陆鸢鸢颔首,道:“多谢,请吧。” 答话间,她无声地收回了已经汇聚到另一只掌中的灵力。 妖族逞凶斗狠,虽然这次主动提出合作,但听说他们内部也有很多不同的意见,并不是一条心的。在此前提下,不能排除对方第一次见面就给他们使绊子、下马威的可能。 因此,从踏入南境开始,她就暗自提防着了。也好在她多心,留了后手。 妖族的王安排了车辇,接他们前往休息的宫殿。沿途可见,城池中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街市、酒楼、米肉铺一应俱全。除了街上走的不是人类,整体看起来,和人类的城池并没有太大差别。 修士们透过窗缝,观察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既感到警惕,又无比新奇。 不知过了多久,一座占地极广的宏伟宫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陆鸢鸢一眼就看见,宫殿的大门左右,立着两尊不同的雕像,均有二十多米高,栩栩如生。 左边那尊雕像的模样很眼熟,眼如铜铃,铠甲覆身,手拎巨锤,正是左将军。右侧的则是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手捻大刀,后背有类似于蝙蝠的大翼,还一共长了两双。 越鸿咂舌,盯着越来越近的雕像,自言自语:“那人的原形是蝠妖?居然有四只翅膀,也太奇怪了吧。” 陆鸢鸢扭头,看向负责引路的妖族使者:“那是左将军的雕像吧,那另外一尊呢?” 这名妖族使者早已看出来,这群来访的仙人里,就数陆鸢鸢最好说话,听她这么问,他立刻露出笑容,热情而详尽地回答:“那是我们的左将军和右将军,两位大人都是王在开辟疆土时收复的得力战将,在这几年间,也是战功赫赫,就像守护我们国界的门神一样。为了称颂他们的功绩,王便下令为他们塑下石像了。” 陆鸢鸢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按照安排,他们抵达妖界的第一天,暂时不会议事。 今晚,为了欢迎众人的到来,妖族的王姬朔将在这座宫殿里举办一场盛大的洗尘宴。 作为使节团的头儿,陆鸢鸢得到了这里最好的房间,妖族还给她安排了两个侍女,专门服侍她。当然,到底是服侍还是监视,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侍女都是娇柔妩媚的妙龄少女。但她们竖菱形的瞳孔、呼吸时嗡动的粉色鼻子,都显露了这两副美丽皮囊下的真身,乃是妖怪。 这个房间带有一个宽敞的露台。陆鸢鸢推门走出去,站在露台上,这个位置正好朝着花园的方向。 也许是妖气浓郁的缘故,在没下雨的日子里,南境的天空也总是阴沉沉的。即使点起身边的所有灯火,天光笼罩之处,也仿佛带了一层雾蒙蒙的、青灰色的滤镜,吞噬掉所有温暖的金光。 陆鸢鸢的视线越过重重宫墙,看见薄雾中,有一尊正在施工中的雕塑。 那是一尊坐姿的雕塑。它的体积,足足比宫门外那两尊雕塑大了三倍,遮天蔽日。由于尚未完工,它脖子以上的部分非常粗糙,五官不清,只能看到下半张脸的模糊轮廓,和一张薄唇。但肩膀以下的身体,已经雕刻出了较为清晰的姿态。与宫门外那两个肌肉发达、一看就是武将的妖怪相比,这尊塑像的身姿修长如玉,没有穿戴盔甲,手中亦无兵器。他长簪束发,华裳披身,坐在一张华丽厚实的软衾上,姿态闲适,像在赏花,也像在烹茶。 明明是冷硬的石头雕成的,但因为雕工精湛,陆鸢鸢仿佛能看见那身衣袍如轻盈水波、随风拂动出波澜的场景。 一个侍女注意到她的视线,款款上前,捂嘴一笑:“仙君大人,那是我们妖族大祭司的雕塑。” 陆鸢鸢有些好奇:“我刚才已经在宫门外看到左将军和右将军的雕像了,怎么这位大人的雕像要大上那么多?” 和处处立规矩的人界相比,妖族的侍女说话显然没有那么多避讳,心直口快道:“那是因为祭司大人为我们妖族立下了首屈一指的大功,七座城池里,最重要的一座就是他收复的。左将军和右将军虽然也战功赫赫,但还是不能与祭司大人相提并论的呢。” 侍女的口吻多有崇拜之意。陆鸢鸢接过她们递来的一杯加了蜂蜜的暖茶,喝了一口,视线再次落在那尊遥远的雕像上。突然,她一怔,发现自己原来看错了一个地方。 雕像身下,那一团柔软、生动、蓬松的东西,并不是坐垫,而是尾巴。 一,二,三,四…… 数到九,才结束。 九条尾巴。 陆鸢鸢的心脏微微一紧,脱口而出:“你们妖族的 大祭司是九尾狐?” “不错,我们祭司大人正是狐族中最尊贵、最强大的九尾狐一脉……呀!仙君,您的茶淌出来了,有没有烫伤呀?” 陆鸢鸢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杯子拿歪了,茶水也漫了出来。她示意没事,放下杯子,接过布巾,反复几次,拭去了手背的茶水。 她说不清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悸是怎么回事,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但这没道理。 一来,九尾狐虽然罕见,但天底下不止一脉。 况且,段阑生的母亲是九尾狐,他却不是。他只有一条狐尾。 也许和段阑生是半妖有关吧,就算是男主,也不能完全遗传母亲的基因。 二来,段阑生已经死了。 死后七年,他的魂魄不曾入过她的梦,仿佛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 陆鸢鸢截断自己的思绪。以要休息为由,让两个侍女都退了出去,打算在宴会开始之前,独自待一会儿。在房间里转了转,却意外地找到了妖族的史书。 这玩意儿,其实不是什么机密,每个国家都会书写自己的历史。但在外面,陆鸢鸢根本不会有读到它的机会。毕竟,修仙界很多人都认为,南境易主、被妖族控制是一种耻辱。他们连妖界的存在都不愿意承认,又怎会收录和流传妖怪自己编纂的历史? 布置房间的人特意将这些书放在这里,大概也是出于一种给游客放置旅游手册、宣传自己家乡的心理吧。 妖族的历史十分短暂,书册也不厚。陆鸢鸢倚在墙边,翻看起来,果然在书上找到了妖族的王——姬朔的发家史。 七年前,姬朔在南境起家。那会儿,他的势力还很弱小,身边也没几个得力的手下。但他要面对的,却是在南境盘桓了多年、凶悍强大的地头蛇。 现在的七座城,正是当年七个不同的强敌原有的地盘。 陆鸢鸢慢慢翻页,微微蹙眉,看着这些文字记载,发现一个地方有点奇怪。 第一场仗,姬朔打得还算顺利,占下第一个地方,建起了第一座城。按正常人的思维,他应该会从弱到强,依次去挑战,先把弱小的对手都吞并了,稳扎稳打,壮大自己,再去和厉害的敌人硬碰硬。 但当年的姬朔却不是这样做的。才第二场仗,不知为何,他就选择了一个比当时的自己强很多的对手。 果不其然,战幕一拉开,就僵持住了。 姬朔久攻不下。双方拉锯了快三个月,也没决出胜负。 那会儿,因为战况焦灼,那座城里也人心浮动,其实已经有了一部分人想倒戈向姬朔。只要再拖一段时日,就有很大希望让城中发生内讧、从内部瓦解敌人的势力。但姬朔这边却没有等下去。 他身旁那位大祭司出手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整座城夷为了平地。 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士兵还是平民,全都灰飞烟灭。 第一场战役里,这位祭司从未出现过。那是大家第一次知道,姬朔竟有一个这样的部下。 这之后的战役里,大祭司都没有再出现了。但前面这一手,已足够杀鸡儆猴。 目睹了第二座城的前车之鉴,一些实力不够强大的地头蛇哪里还敢顽抗。之后,妖王的进攻愈加势如破竹,在一年后,就踏平了所有违抗他的势力,在废墟上建起了新的王国。 左将军和右将军,就是其中两个主动投降并成为妖王麾下勇士的地头蛇。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两下敲门声:“仙君,宴席已经备妥了。” 陆鸢鸢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她应了一声,将书本合上,放回书柜上。 夜里的这场宴席,在新修的长岁阁中举办。 长岁阁位于宫殿的东侧,两旁有几株高大的火焰木,红花在枝梢晃动,花瓣飘扬在风中。重重的青色帷幕遮住了殿内的风光,帷幕上有精致的刺绣。乍看都是祥云瑞兽,视线稍一停顿,才看清那都是美人与妖兽缠斗的画面,绮丽而诡谲。 一进入大殿,陆鸢鸢就看到,两旁的案几后已经坐满了人。 不,确切来说,都是化为人形的妖怪。 不同于追求淡雅脱俗的衣着风格的修士,妖怪们喜欢把最鲜艳的颜色都穿在身上,满堂穿红戴绿,色彩明艳,看得人眼花缭乱。 当他们一行人出现的时候,这些妖怪们也停下了交谈,直勾勾地看了过来,当中不乏戒备、不善的目光。 陆鸢鸢看向最前方,只见最高处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紫衣男子,大概就是妖王了。 修仙界有传闻说,妖王姬朔是个青面獠牙的夜叉。但实际上,他的长相不仅和青面獠牙毫不沾边,还相当俊雅年轻。他主动站了起来,笑着说:“各位贵客远道而来,辛苦了。” 陆鸢鸢收回目光,得体地回应了一番场面话。 反正今晚就是一场简单的洗尘宴,无须太紧张。双方寒暄了几句,妖王就请他们落座了。 越鸿作为她的随侍,也坐在她身旁。 妖怪和人类爱吃的东西也有很大差别。一部分妖怪的食谱还包括人类。但今晚宴席上的菜式,显然经过了精心挑选,很合修士们的胃口,用的也都是正常的食材,没有出现什么倒胃口的画面。 双方一边用餐,一边聊天,虽不熟络,但气氛也勉强算是融洽。 陆鸢鸢的目光在场内转了一圈,看到了今天早上出现过的那位左将军,因为体型太大,他的案几也比别人高很多。却没有看见右将军,以及那位大祭司。 她抿了一口酒。这时,一个生面孔的侍女借着上菜的机会,突然悄悄靠近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条。不等她问话,就迅速地退走了。 什么情况? 陆鸢鸢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展开了纸条,一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她的眼眸就微微睁大了。 …… 片刻后,陆鸢鸢以要出去醒一下酒为借口,独自走出了长岁阁。 越鸿似乎想一起出去,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一走出宴会厅,耳边安静了很多。方才那个送纸条的侍女,果然就在花园的不远处站着,见她出来,便躬了躬身:“请仙君随我来。” 陆鸢鸢跟着她,七绕八拐地穿过走廊和花园,路上一个人影也没见到,最终,来到了一座行宫前。 这明显是一座寝宫,檐角飞翘,装潢华美,里头灯光昏暗,弥漫着淡淡香雾,门敞开着。走到台阶下,侍女便停了下来,躬身让到一旁:“仙君,我家主人就在里面。” 陆鸢鸢跨入大门,一眼就看见一扇古雅的屏风,前方放了一张案几,案几后,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那是一个青丝垂地的狐耳少女,正有些焦灼地托着腮,不住往门口张望,一副忐忑又期待的模样。 一看见她,对方一呆,瞬间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正是已经七年不见的小若。 小若站起来,似乎想说什么,不过,看见门边的侍女,她硬是忍住了,咳了一声,道:“你先出去,帮我带上门。” 侍女应声离去。等周围没人了,小若才一拍桌子,嚷道:“我就知道!你果然看得懂纸条上的字!” 陆鸢鸢捏紧了手里的纸条。 这张纸条只传达了很简单的意思——写信人请她跟随门外的侍女去一个地方,说有要事相商。 问题是,它是用很蹩脚的英语写的! 写信人用一种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语言和她通信,等于是自行揭露了身份,向她传递出了隐秘的诚意。 小若紧张地盯着她:“所以,我没猜错,你果然也是穿越的吧,不然你怎么看得懂英语?”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你绑定了系统吧。那它应该一早就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还需要猜吗?” “我的系统和这个世界的书灵不是同一个,只是书灵的下级系统。”小若挠了挠耳朵,哎了一声:“算了算了,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陆鸢鸢上下打量她,小若的模样与外面的侍女很不一样,面色红润,娇靥如花,雍容的绮罗外袍上罩着蝶纹纱衣,腕上系着明珠丝绦,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你怎么会在这里?” “……按规矩,我是不能说的。但既然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那告诉你也无妨。我现在,正在攻略妖王姬朔,是他的妃子。”小若皱了皱鼻子,不太情愿地说:“我知道我俩以前有些恩怨,没错,我是坏过你的好事,但因为你,我也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就先揭过吧。” “你因为我死过一次?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当初那个凡人界的副本里,因为我阻挠了那个叫三娘的npc送信,差点害死你。之后,段阑生心疼你,为了给你报仇,就在洛水旁边掐死了我。要不是我有系统,哪能活到现在。” 陆鸢鸢怔住了,指尖微微一抖。 尘封了那么久的事,她却是第一次听说。段阑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他一个字也没说。她也从不知道。 这也……完全不像是段阑生会做的事。 小若抱起双臂,没给她继续消化的时间,就直入正题道:“我是来找你合作的,我们一定要确保这次两界的合作能谈成。” 陆鸢鸢回过神来,道:“我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出访妖界的。” “不,我要的不是普通的努力,我要的是百分百的确定!【鬼帝伏诛】是《魅仙缘》原著最重要的情节之一。本来,我是攒够男主的好感就能回家的,可现在,因为原著剧情扭曲了,我能不能回家也成了未知数。只要这个情节能成,我就能确保自己回家了。你……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时势,多多少少和你也有一点关系吧?如果不是你擅自改变了剧情,事情也不会演变成这么难办的地步,你难道不该负起责任来吗?” 小若说得口干舌燥,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但让她意外的是,陆鸢鸢并没有如她所想,露出懊悔的表情,还冷静地看了过来:“你说得不错,这个局面的形成,一定程度上和我有关。” “那你……” 陆鸢鸢扬起长睫,眼珠黑沉沉的:“但我不后悔。就算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为了救我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 小若愣愣地看着她。 “至于你刚才说的事,不用你特意提醒,我也会尽力达成,这是我作为使节的责任。” 道不同不相为谋,陆鸢鸢冲她一点头,转身就走。 “不是……这个联盟是一定要谈成的。”小若喃喃,突然追下台阶,咬牙道:“陆鸢鸢!你想不想回家?” 陆鸢鸢的步伐蓦然一刹。 “你想回家吗?回到现代,那个你真正的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我是认真的!只要你跟我合作,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若跌跌撞撞地追来,拼尽力气,大吼一句,颈侧绽出青筋,终于如愿换来了前方的人为她留步。 陆鸢鸢转过身,目中闪烁着难以描绘的震动与紧凝:“你说什么?” 眼见似乎有戏,小若精神一振,大步上前,仰起头,重复道:“你没听错,我说,我可以帮你回家!” 陆鸢鸢低下头,望着面前这张娇美的面庞。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目中的震惊渐渐消退,重新变得冷静:“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系统,应该只承诺过事成后会送你一个人回家吧。现在连你自己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回去,又能拿什么给我开这张空头支票?” 小若急切道:“没错,我的系统的确只为我一个人服务,但不代表时空隧道永远是关闭的!只要收复鬼帝,你也可以踏碎虚空,回到你的世界!”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手中有剧本和这个世界的设定集,这跟你知道的《魅仙缘》情节可不一样,你一直都是读者视角,你知道的情节是作者想给读者看到的。我手中的剧本,可是平铺直叙的上帝角度。”小若深吸口气,做了个请的姿势:“如果你觉得我们有合作的可能,不妨坐下来聊聊吧,聊几句你也不会少块肉。” 陆鸢鸢沉思一瞬:“可以。” 小若一心只想回家,不把NPC的性命当一回事,在这个世界也没有牵挂,一切人和事物都有可能变成她回家的踏脚石。 当然,不管是谁,处在小若的位置上,大概都会不择手段地回家。所以,她无法苛责这一点,但同样,她也不会选择这样的人做自己的盟友。毕竟,她很难保证对方会不会为了回家就突然撂挑子不干,或者背刺盟友一刀。 不过,这次,小若明显是沉不住气了,居然直接把那么多底牌抛了出来。 那不妨听听她想说什么。就算所谓的“回家”和“平铺直叙的剧本”很可能都是画大饼,她至少也能从小若嘴里套取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可以帮助她更好地完成使节的工作。 陆鸢鸢拾级而上,在大殿窗下的雅座处撩袍坐下:“你先说说时空隧道是怎么回事。” 小若在桌子对面坐下,目光灼灼:“这都是我在剧本设定里看到的。三百多年前那场大战,毁天灭地,日月变色,打破了时空平衡,撕开了一道时空隧道的裂口。鬼帝九黎战败的地方,恰好就是那道裂隙所在。这么多年来,修仙界严防死守,按理说,没有任何补给,鬼帝又被封印了,它应该会一路衰弱下去,直到消散为虚无。但他不仅没有衰弱,力量还增强了,这正是因为他卡在了那道裂口上,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另一个世界的亡魂之力。唯有将他彻底消灭,你才有机会够到他霸占着的时空裂口。只要在裂口彻底关闭之前进去,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了!” 一口气说完,小若有些激动地注视她的表情。 但陆鸢鸢并没有像她这么激动,摇了摇头:“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那里真的有一个时空裂缝。就算有,你又怎么保证它通向的一定是地球?不过,至少在鬼帝伏诛这一点上,我们的目标一样。你跟我说说妖族的概况吧。” 小若微感失望,但听出对方还是有合作意向,便拎起桌子上的小银壶,给陆鸢鸢倒了杯茶,道:“那就从七年前说起吧。” 为了维持读者的新鲜感,《魅仙缘》的可攻略角色会随着故事发展而一路增多。 姬朔的本体是狼妖,原是《魅仙缘》鬼帝伏诛后才正式出场的可攻略角色,并且,他一出场,就是颇具势力的一方大妖了。 “七年前,我在南境遇到姬朔。因为手里有剧本,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他是未来的 可攻略角色。本来我想不通,为什么这家伙会提早那么多出现。”小若抬起头,眼波幽幽,瞅了她一眼:“但后来一想,这个故事都崩坏成这样了,那么,其中一个角色提前出现,又算得了什么?” 陆鸢鸢忽视了她的话中之话,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看的是连载版的《魅仙缘》,姬朔虽然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但还没有正式登场,所以我不知道这是哪号人物?” 小若摊手:“就是这样。” 虽然姬朔没有正式登场,但刷他的好感条,同样可以回家。 良禽择木而栖,七年前的姬朔,只是一个守着父母留下的地盘的狼妖。可攻略角色多的是,小若原本打算,在他这儿过渡一段时间就走的。然而,因为某些缘故,她最终还是留下来了。 时间在前行,原著故事在崩坏,而脱落的砖瓦组建出了新的秩序。 “我毕竟是这本书的女主,有我掺和,妖族的发展少走了许多弯路。姬朔的好感条我也刷够了,但只要鬼帝这只拦路虎一日还在世上,剧情一日不能回到正轨,我就一日回不了家,所以,我向姬朔进言,提出可以试着和金鳌岛合作,却遭到了他大部分手下的强烈反对,民间也一片哗然。” 陆鸢鸢故意道:“姬朔是妖族的王,如果他下决心要和金鳌岛合作,他的手下也只能听命了吧。” 小若烦躁地吐出口气:“有那么容易就好了,你根本不知道,妖怪有多讨厌你们、多不信任你们。双方一联手,就意味着军事上的很多秘密都要共享。这里不像凡人界,皇帝能搞一言堂。姬朔虽然是王,但打仗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打,他总不能忽略外界的声音,一意孤行吧。虽然最后大家都同意和你们谈谈,也邀请你们来了,但不代表能谈成结盟。你等着看吧,等到正式议事,一定会遇到很多阻挠的。” 陆鸢鸢眯了眯眼,抓到一个重点:“你说,姬朔大部分手下都反对,那剩下的呢?是中立派吗?” 小若点头:“现在反对派和中立派的数量是四比六。” 陆鸢鸢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思绪在逐渐清晰,喃喃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就是说,与其花心思扭转反对派的态度,我更应该先去争取中立派的支持。但我需要一份具体的名单,你起码要告诉我谁是中立派的。” “可以,我马上就写一份给你。我的立场和你不同,光是提出合作,就已经饱受质疑了,不能再和他们走太近。你就不一样了,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争取。”小若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对了……” “什么?” “中立派里面,有大人物也有小卒。如果能得到地位高的人物的支持,那么,会有很大机会能带动他们的追随者,倒戈向你们这边……” 就在这时,陆鸢鸢的耳朵突然轻微一动,蓦地看向了门的方向:“有人在靠近。” 小若有些紧张,站起来,催促道:“那你快走吧,别让人看见了。我说了自己今天不舒服,不想出席宴会。可能是姬朔派人过来看我了。” 这个情形,走大门已经来不及了。 陆鸢鸢起身,顺手将桌上自己用过的银杯藏入袖子里,正准备翻出窗户,心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神差鬼使地,她停了下来,问道:“你们的大祭司是站哪一边的?” 小若怔了怔,眼眸深处有什么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是……中立派。” 得到答案,陆鸢鸢没再废话,利落地攀到窗上。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她侧过头,眼神有点微妙:“对了,下次如果还要给我写密信,实在不行,就写拼音吧。” 小若:“……” 这座寝宫虽在一楼,但窗台离地很高。陆鸢鸢顺着掀开的窗户潜了出去,犹如夜色下的一尾蝶,衣摆散开,落地无声。 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自己顶着使节这么一个高大上的头衔,居然来第一天就鬼鬼祟祟地爬了妖王妃子的窗户。 已经离席很久了,还是尽快回去吧。不过,这趟冒险溜出来,还是挺值得的。 小若提供的信息,给她指明了方向,至于那些线索有几分真几分假,她自然会再去查证。 陆鸢鸢站起来,正要顺记忆中的路线返回,突然,听见夜色中响起一声微不可察的靴子摩挲声,同时,余光看见树丛里,有个影子动了动。 谁? 陆鸢鸢猛然沉肘抬手,动作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就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对方的咽喉,拇指上推,压住了喉骨。 因为这是妖族的地盘,为免被附近巡逻的士兵察觉到,她没有动用灵力,但单纯用手劲儿,力气也很惊人了。 对方一声没哼出来,就被她重重地掼到了墙上。 月辉从云层后洒落光芒,照亮对方的面庞。 陆鸢鸢定睛一看,手就是一抖:“越鸿?” 越鸿的俊脸因缺氧而涨得通红。但也许因为对面是她,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没有反抗。 陆鸢鸢连忙松开对他的钳制。但他的脖子上,已经浮现出了五道清晰的指印。 陆鸢鸢有些后悔:“你怎么在这里?” 呼吸骤然通畅,越鸿呛咳了起来,眼白的红血丝很明显。他弯下腰,缓了一会儿,反手摸了摸喉咙,哑声道:“我看到你出去了……看你进去这么久都不出来,有些担心。” 说着,越鸿突然注意到,自己靴子前那片草地里,躺着一个硬物,他不解地捡起了它:“杯子?” 陆鸢鸢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急着压制越鸿,手里的杯子也掉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陆鸢鸢正要拉越鸿先回席,刚迈出一步,就突然听见头上的窗户响起一道熟悉的嗔怪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要陪金鳌岛那群人吗?怎么可以带头偷懒?” 是小若的声音。 这句话,比她平时说话的声音要大得多,仿佛是一种刻意的提醒。 不好,来的似乎不是侍从,而是妖王本人。 电光火石之间,陆鸢鸢的视线在前方那大片缺乏遮蔽物的花园中一转,果断收回了脚步,拽着越鸿急速后退,后背贴上了后方的墙。 小若的窗台处,栽了一丛茂密的海棠花,如水流喷薄而出,在墙根下形成了一片狭窄漆黑的阴影,刚好能让二人容身。从上方看下来,这是一个视线盲区。 越鸿面色微变,来不及询问,鼻唇已被一只手捂住,后背也贴上了一副温暖的身躯。 跟他一点也不同的女人的身体,柔软,馨香。 夜风里带来了一阵淡淡的芳香,不是刚熏上的降真香气。是已经在衣裳上沾了一天,淡得几乎闻不到,却因体温而重新烘出的香味。 越鸿身子发僵。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些有的没的。正如他不知道,为什么片刻前才被掐得差点窒息,如今又一次面临类似的感觉——下半张脸被她捂住,只能从她的掌侧与他面颊的缝隙中艰难地获取那珍贵的空气,可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明明应该感到难受的,为什么当她的指腹摩挲过他的唇,他会觉得脸皮都烧了起来,好似喝醉了酒一样飘飘乎,还有一种冲动,想张口咬住那根手指。 一定是因为缺氧了,所以大脑才变得奇怪。 酥麻从脑髓升起,覆有薄肌的腰腹不自觉地抽紧。 越鸿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过了好一会儿,从恍惚中慢慢回过神,他的眼眸突然睁大了,充斥着浓烈的自我怀疑和难以置信。 他居然……就这么……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陆鸢鸢并未注意到身前人的异状,一直仰头,盯着上方。 事实证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躲在这儿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刚才不管不顾就往前跑,那么早就被看见了。 终于,她听见了小若和那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关上了窗户。 确定动静真的远去,陆鸢鸢才放下心来,松开了越鸿。 这小子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右手刚放下来,他就好像被刺扎了一下似的,猛地弹开,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的,满是懊丧。 陆鸢鸢低头,发现自己掌心湿漉漉的,随手在衣裳上擦了一下。突然,她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某处一停。 那是一丛低矮的灌木。 刚才有一瞬,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偷看她,应该不是错觉。 但现在仔细望过去,又确确实实什么也见不到。 陆鸢鸢收回目光,说:“我们回去吧,那个杯子也带走,别漏了。” 越鸿含糊地“唔”了一声,等她走在前方,他才有些狼狈拢起外衣,红着耳根,跟上去,展开手心,只见上方躺着一块变形的硬物。 什么银杯,刚才他没控制好手劲,早就揉捏成一团废铁了。 好在她没多问。 顺着来路,两人往宴席厅走去。宴厅中和他们离去时一样,一派热闹,妖族的猫女在厅中献舞,乐师击鼓奏乐。 陆鸢鸢不动声色地回到原位。 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主位上的姬朔也回来了。 陆鸢鸢暗暗松了口气,一切都恢复到了原轨道。 姬朔饮了杯酒,坐下不久,就主动和她聊起了天,都是一些跟这次的合作无关的话题,比如宴席上的菜合不合胃口、来到宣照城有什么感想之类的。 陆鸢鸢也拿出了使节的模样,一一回答着。 眼看自己的头儿都摆出了这样的态度,一些并不那么排斥修士的妖族臣子也纷纷加入了话题里,气氛逐渐有了好转。 这时,姬朔突然想起什么,笑着说起了宣照城最近会举办的盛事:“说起来,明日正好就是我们妖族的角斗日了,历年这一天的赛事都会很精彩。各位仙使难得拜访妖界,不知是否愿意赏光,一起去观赛?” 陆鸢鸢点头 ,熟练地说着外交辞令:“王上盛情款待,我们自然……” 突然,一道挑衅的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王上,金鳌岛和蜀山的使者远道而来,恰好撞上这个盛日,只是观赛,恐怕有些浪费了吧?” 陆鸢鸢眉头一抽,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果然就是在城外抡锤子的那位左将军。 这家伙,怕不是早上的时候被挫了面子,想下马威却没得逞,又找机会挑事了。 见她看过来,左将军大马金刀地坐着,还冷冷地冲她扯了扯嘴角。 姬朔似乎并不意外左将军会这么发言,扶了扶眉心,问:“那你有什么好提议?” 左将军大声道:“我提议,明天让仙使们也下场玩两把,大家互相切磋切磋,对彼此的实力也有个初步了解。不知灵衡仙君敢不敢?” 姬朔面露难色。 陆鸢鸢放下酒杯,镇定地说:“没问题,友情切磋一下而已。” 既然要合作,这样的考验一定是避不开的。明面上,决定权在她手里,但她其实没有拒绝的选择。 一旦拒绝,一定会被看做是怯战。 左将军一勾嘴角:“真是爽快!王,既然灵衡仙君也同意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吧。” 宴席结束时已经很晚了,陆鸢鸢和自己的人单独说了几句,才各自散去。 越鸿平时不在她这儿待到很晚都不肯回去,今晚倒是罕见,早早就闪回了房间。 陆鸢鸢关起房门,屏退了别人,洗漱后,换了身寝衣,擦着湿发。路过窗边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了远处那座巨大的石雕。 天黑后,那冷硬的轮廓融化在夜色里,仿佛风真的吹拂起了它外罩的纱衣。 陆鸢鸢走出露台,远眺片刻,突然一怔,再次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感觉到,有视线在盯着自己。 而且,这次的视线,来自于一个很近的地方——花园一角的花丛后。 到底是什么人一直在鬼鬼祟祟地偷看她? 陆鸢鸢脸色微沉,从阳台跃出,落在地上,一个箭步冲上前,拨开了那丛花。 ……什么也没有? 陆鸢鸢蹙眉,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什么。 是脚印。 但不是人类的足印,而是四串很小巧的、梅花一样的爪印。 第122章 四串脚印,也就是说,刚才躲在这里偷看她的,应该是一只四脚着地的动物。 当然了,会在这种地方出没的,更可能是妖怪。 小脚印歪歪扭扭地蜿蜒向花丛深处,陆鸢鸢身体前倾,顺着它拨开遮目的枝叶,就诡异地发现,脚印居然越来越浅,最终,痕迹完全消失了。 让人联想到一个画面——这玩意儿跑着跑着,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最后飞了起来。 陆鸢鸢:“……” 陆鸢鸢禁不住抬头看了看天空,思索了下,又将自己的手放在脚印旁,发现每朵梅花比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 这是宫里谁家的宠物跑丢了么?还是说,是某个妖怪的原形? 是妖族对她这个使者还存在猜忌,所以,派人偷偷来打探她的虚实? 陆鸢鸢盯了一会儿,摇摇头,捻了捻指腹,灰尘沙沙落下。 算了,不管是什么来路,都不足为惧。毕竟一般来说,妖怪的强弱和他们的体型是正相关的,尤其是原形为陆上走兽的妖怪。当法术攻击无法奏效时,大家最终都要被回归到用本体作战,这时,熊罴、狮、虎这类妖怪,就会显露出得天独厚的战斗优势,并且,它们的体型,也更容易随着妖力提升而膨胀。 虽然没抓个现行,但从这些脚印就能看出,这玩意儿的体型不会比一只普通的猫大多少,无须在意. 翌日。 在金鳌岛七年,陆鸢鸢已经养成了雷打不动的健康作息习惯,还被琼华仙君取笑过像老人一样太无趣。 换了地方,生物钟也没失效。辰时一到,陆鸢鸢缓缓醒来,看向窗外,却看不到灿烂的阳光,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穹。 陆鸢鸢坐起来,揉了揉额头。 在妖界度过的第一夜,她居然睡得不错,无梦到天明。也许是因为这里总是光线昏暗,而人在阴天会睡得更熟。 据说,妖族的作息时间和他们很不一样,夜半三更是他们最精神的时候,某些贵族睡到日晒三竿都是常态。但今天,显然不是一个睡懒觉的日子。 陆鸢鸢掀开被子,下床洗了把脸,就听见门外响起敲门声:“仙君,您醒了吗?” 陆鸢鸢点点头:“进来吧。” 今天是妖族的节日——角斗日。 昨晚,她利用睡觉前的时间,了解了这个日子的由来。 宣照,就是当年曾经负隅顽抗、最后在大祭司手下化为烟灰的第二座城,如今,是妖族最繁华的中心城,当然,城里的宫殿、高塔,都是新建的。 角斗日,就是为了纪念这场胜利而诞生的日子。妖族本就不搞修仙界平和清静那一套,多数都很好斗。在角斗日,不管是平民还是有官职在身的妖怪,都能下场玩玩。既能宣扬妖族的武勇之力,又能增长全民的士气。第一名会得到嘉赏,还有可能被妖王收入麾下,直接实现阶级跃升。 比赛地点不在妖王的宫殿中,在宣照城中特别开辟的一座角斗场里。 陆鸢鸢整装完毕,和自己的人汇合,按照约定时间到达了目的地。 一看到现场,她心里就感到了一丝震撼。 这是一座类似于足球场的露天大型场地,但中间不是绿茵场,而是一片黑沙地。石柱高耸,一排排石阶四面环绕,充当座位,可容纳万人。站在外面,都能听见里面喧嚷的声音,仿佛一锅沸水,空气里弥漫着兴奋的因子。 妖族的礼官一看见他们,快步迎上来,笑容满面:“请各位仙使跟我来,我带大家去座位上。” 似乎是因为场上已经坐满了人,从人家前方经过总归不太方便,所以,礼官领着他们从室内的走廊过去。终于来到一扇门前,礼官停了下来,说:“各位大人的位置就在这上面。” 陆鸢鸢点点头,走出门去,一看清楚周围的景色,顿时有些傻眼。 妖族给他们安排的位置,居然在这么中心的地方——妖王坐在正西边,左手是他的心腹大臣,右手就是他们的位置了。 如果这是演唱会,那就是最贵的那档票价的区域了。并且,这会儿,他们的位置左右都满人了,也就显得最后出场的他们分外惹眼。 陆鸢鸢能感觉到,他们一露头,无数视线就齐刷刷地射了过来,周围本讨论得热火朝天,也都凝滞了一瞬,个个都眨巴着眼,仿佛想从他们身上盯出花来。 陆鸢鸢看了一眼妖王的方向,对方也正好看过来,冲她微一点头。隔着青色帷幕,陆鸢鸢发现小若今天也在,盛装打扮,手执金扇,就坐在姬朔身旁。 距离有些远,没必要走过去打招呼。陆鸢鸢也冲他点了点头,和小若的目光有短暂接触,就各自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她在最前排落座,其他人也跟着找到了位置。越鸿理所当然地坐在她旁边。 他昨夜似乎没睡好,眼下隐隐泛着乌青。 不多时,天空响起一声悠长的号角声。角斗日的比赛正式开始了。 首先登场的两个选手,都是体型庞大的妖族,一看就是蛮力型的选手。随着一声令下,他们飞扑在一起,撕打起来。观众席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引过去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如浪潮般翻涌起伏。 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的越鸿,也不禁被吸引住了,屏住呼吸,身子前倾。 妖族的 侍女给他们端来了一些小食,自然不是精致的糕点,而是粗犷的、香喷喷的烤肉串。 陆鸢鸢打开盒盖,发现盛载着烤肉的叶片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鼓了起来。她微感惊讶,屏住呼吸,无声地将东西抽出来——竟是一份名单。 名单上清晰勾出了反对派和中立派的妖族大臣名单。真不知道小若是用什么办法把这玩意儿塞进来的。 这份密信递得太及时了,今天有那么多重要人物出席这场角斗会,正好可以认一认脸,之后要拉拢起人来,也方便锁定目标。 陆鸢鸢抬眼,视线掠过了左边座席的几个眼熟的人。左将军正在饮酒,与身旁一个半大少年说话。这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艳红长发,身旁还靠着一把和左将军的武器很相似的大锤。 和他同一排,隔开几个位置,坐着一名蓝袍玉带、收拢着两对蝠翼的妖怪,他面带淡笑,正在聆听一个部下汇报什么。陆鸢鸢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城门口那雕像的本尊——右将军。 根据小若提供的信息,左将军性格蛮横暴躁,当年杀了妖王蛮多手下,没办法了才投降的。并且,加入妖王阵营后,他这暴脾气也跟不少人起过摩擦。而右将军圆滑周到,但更心狠手辣。据说,当年的战争里,他与自己的长兄在战还是降的选择上意见不合,他竟亲手杀了长兄,收编兄长的势力,并献上兄长的尸体,开城门归降了妖王。这次的纷争里,这家伙属于中立派。 这两个妖怪虽然平级,但似乎一直都不太对付,有着针尖对麦芒的趋势。 随后,陆鸢鸢又陆陆续续地记住了一些妖怪的模样。最后,她的视线转到更靠外的地方,看见一群戴着斗笠的人。今天来参观角斗日的外族人可不止他们这些修士,还有那些从食国来的邪修。 不像昨天才来到南境的他们,这些邪修已经在这里待了半个月了。 食国是凡人界的国家,但并不处于雍国、燕国那一块大陆上,而是海中央的一个岛国。因连年战乱,文化隔绝,那边的主流是一种诡谲的邪修法,风格阴恻恻的。因为不被正统接纳,它们在食国里自成一脉,也很少和外界交流。这次居然主动派人来到南境做客,似乎是看见鬼帝复苏,终于也打算掺和进这趟浑水里了。 不过,这些食国的邪修并不会参与到金鳌岛和妖族的谈判中,可以忽略他们了。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呼喝声唤回了陆鸢鸢的注意力。 原来,比赛已经进行到了第一轮的最后一局。 角斗日的规则,她也有所耳闻——每一轮、每一局的比赛都是限时的。杀死对方得两分,打碎对方的武器得一分。如果在一局内没有决出胜负,那么两个选手都会被刷下去。用最快时间打倒敌人的分数更高。最终,取前十名进入决赛圈。 此刻,经过一场激烈的厮杀,场下的黑沙地中一片狼藉,落败的妖怪趴在地上哀嚎,血浸湿了黑沙,又被迅速吸干。比赛结束的钟声一响,几个妖族小卒熟练地将他抬了下去。而胜利的那方也没有很轻松,一条腿不知被什么尖锐的武器斩断了,正在惨叫。 越鸿吐出了一口气,身子后靠,摇了摇头:“真残忍。他其实蛮厉害的,但没了一条腿,就算晋级也没用。决赛高手更多,他铁定会死掉。” 陆鸢鸢说:“妖王麾下可不是这么容易进的,他们参加比赛之前,应该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概,残忍和弱肉强食,也是妖族的文化之一。这种直观的赛果,不仅能大大激发妖族的好斗因子,也能让他们这些外族人迎面感受到妖族勇士的强大。 越鸿扯了扯嘴角:“也是,这算富贵险中求吧。” 陆鸢鸢正要回应什么,突然感觉到,好似有道视线正紧紧地盯着她。她的眼皮敏感地一跳,却又突然觉得那种紧盯着她的感觉消失了。倒是这么一抬头,她发现妖王身边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隔着重重暗青色的帷幕,她看不到那个人的长相,只能看见一片宽大的衣袖,漆黑的衣角漏了下来,探出了苍白的手背。 那是谁? 说起来,今天认脸的时候,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见那个传说中的大祭司。 会是那个人么? 莫名地,陆鸢鸢的心弦一动。可就在这时,中场休息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根据约定,他们金鳌岛和妖界的友谊赛,会在决赛前举办。 现在这里更需要她,不是想其它事情的时候,陆鸢鸢挥散杂念,端正目光。就看到妖族的礼官走到了场下,道:“灵衡仙君,我们妖族已经决定了出战人选。毕竟不是真的角斗赛,我们就三局两胜,点到即止。请问你们要派出哪几位仙使出战呢?” 陆鸢鸢镇定自若,说出了三个名字。 她是使节团的头儿,于情于理,最好都不要参赛。道理就和妖王不能亲自下场跟金鳌岛的小将打架一样。所以,参赛人选早已定好,一个是蜀山这辈的楷模弟子,一个是傅新光,最后一个是金鳌岛的仙使。 那名蜀山弟子相貌英朗,年约二十,抱了抱剑,就挺直腰杆,走向场下。 但与此同时,妖族派出来的却是一个半大少年,正是刚才左将军身旁的那个红发孩子。 陆鸢鸢有些意外:“居然派个这么小的参赛者?” 傅新光已将位置换到她身边,说:“虽然年纪小,但并不好对付,你刚才看见他出招了吗?” 陆鸢鸢有些尴尬,停顿了一下:“我没怎么看。” 傅新光摇摇头,示意没事,解释道:“那个孩 子叫日炎,是左将军的义子,听说从小就一身可怕的蛮力,成为左将军的义子后,也得了他义父真传。他去年第一次参赛就进了决赛,今年……他是以第二名的排名进决赛圈的。而且,刚才和他比赛的妖怪,没一个活着走出赛场,我刚才看了他的招式,下手确实狠。” 果不其然,随着比赛一开始,陆鸢鸢就感受到了为何傅新光下此判断。明明只是一个正常体型的孩子,抡起巨锤却非常敏捷,配合一身怪力,砰砰砰地将沙地砸出一个个大坑。在同辈中为佼佼者的蜀山弟子,竟很快就被压制住了。不多时,手里的剑就脱手飞出,人也横飞了出去,勉强才定住了身子,哇地呕出了一口血。 这一局没有死人,但胜负明了。 那名蜀山弟子被同伴搀扶着回来,还一脸愧色,陆鸢鸢捏了捏他的肩,安抚了一下,看向场下,却发现日炎还扛着锤子,懒洋洋地站在沙地上。 傅新光站起来,沉声道:“你们不换选手?” 日炎嗤了一声,声音清晰可闻:“换什么换?浪费时间,我一个就能把你们全部都打趴。” 那神态和左将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好,那傅某就来会一会你。” 傅新光唤出了自己的佩剑,如一只仙鹤,飘入场中。 第二局开始,战况终于不再一边倒了。但不得不说,这小子的实力给了他嚣张的资本,但面对资历深的弟子,还是有所逊色。而且,日炎也不是空有脑子的武夫,察觉到蛮力不能很快取胜,他竟也开始谨慎地闪避、防御起来,闪避得还挺敏捷的。 这一局分外胶着,紧紧吊着所有人的心。最后,在时间耗尽的钟声响起之际,傅新光胜了。 这时,一道冷嘲热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正是左将军:“想不到,诸位仙使年长了我儿这么多岁,居然只能和一个孩子打得有来有回,拖到最后关头才险胜。” 一个与首局上场的少年为至交好友的蜀山弟子没沉住气,出言呛道:“那就要问为什么令公子一碰到厉害的对手,就只会一直往后躲了,浪费了我们许多时间。” 在妖族文化中,这样不带脏的话语已经算文雅的了。左将军似乎也没觉得被冒犯,哼了一声。 陆鸢鸢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左将军的话,倒是让不少妖族有了想法。第三局要下场的金鳌岛仙使,年纪和修为都比傅新光大多了。如果赢了,在对方口中,也成了大欺小。 左将军派自己义子来比赛,还真是怎么都能立于不败之地,输了也有理由。还能帮自己义子打响名堂。 就在这时,越鸿突然站起来:“让我去吧!” 众人均是一惊。 但越鸿似乎猜到了陆鸢鸢要说什么,蹲了下来,看着她说:“姑姑,相信我,我一定会赢的。” 他很少叫她姑姑,陆鸢鸢一怔,突然看见越鸿悄悄冲她一眨眼,胸有成竹的模样。 陆鸢鸢思索一瞬,说:“好吧。” 越鸿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难道真的找到了什么制胜法则? 但当比赛开始,陆鸢鸢却发现状况不像她所想。越鸿召出了自己的武器长枪,然而一开打,他就似乎已经惧战了,一直敏捷地闪躲、后退。甚至有几下被逼得太紧,还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下。 见他主动应战,又是陆鸢鸢身边的人,日炎一开始显得有些警惕,但发现对手比傅新光还弱那么多,也开始转守为攻了,勇猛地挥舞锤子,冲向越鸿。重重的“砰砰”声不绝于耳,只要其中有一下落在越鸿头上,他的脑袋必然会变成一个爆开的西瓜。 妖族那边已经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左将军的唇边也溢出了嘲讽的笑容。 蜀山弟子和金鳌岛的仙使则都是目瞪口呆,有人已经捂住了眼睛,不忍卒视。 只有陆鸢鸢没有移开目光,她身子前探,看着场内两人对打的轨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声钟响,这场滑稽的比赛终于落下帷幕。双方都气喘吁吁,没有伤到彼此。但比赛全程大家都看在眼里,越鸿简直就是在遛猫逗狗一样,溜着日炎满场跑。 日炎将大锤扛在肩上,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孬种,刚才还说我只会闪躲,和你一比,我还真是甘拜下风……” 话音未落,空气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众人一呆,便见到日炎肩上的锤子突然爆出一道裂痕,接着,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裂痕骤然炸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最终,锤子碎裂。 日炎也惊呆了,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吼出一声:“怎么回事!” 武器碎裂,这局的胜负便决出来了。萎靡的蜀山弟子们回过神来,激动地跳了起来,冲上去团团围住了越鸿。 陆鸢鸢也连忙起身,快步跑下去,抓住越鸿的手臂:“你没事吧?” 越鸿的嘴角有些开裂,手肘和膝弯的衣裳也有几处蹭破了,但他完全不在意,沉浸在兴奋里,反握住她的手:“你看见了吗?我就说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我赢了!” “看见了,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陆鸢鸢用袖子擦了擦他面颊的灰尘,盯着他明亮的眸子里,莞尔道:“做得很好。” 日炎的锤子,自然不是无缘无故裂开的。 刚才比赛一开始,她就发现越鸿故意在藏拙。他的修为不至于弱得连一招都接不下,性格也不是怯懦的。很快,她就发现,越鸿每一次闪躲,看似狼狈,却是在故意引导日炎挥锤,用锤子的下部,击向他的长枪,以及沙地的某些特定的位置——那些散落着第一轮比赛的选手的武器碎片的位置。 越鸿露出笑容,顺势也坐在她身旁,小声说:“我在第一轮比赛就发现了,他锤子下部有豁口,才想出这种办法,帮他扩大裂痕。” 陆鸢鸢捏了捏他的脸。 场下,日炎捏着碎了的锤子,似乎受到了奇耻大辱,咬着牙关。 妖王倒是笑了笑,说:“看来胜负已经分出来了。” 一直作壁上观的右将军,这时也说起了场面话:“几位的表现真是叫人印象深刻,只可惜时间太短,以后希望还有机会能看到这么精彩的比试……” 这还是陆鸢鸢第一次听到这家伙说话,这阴柔的声线还真有辨识度。 她笑了笑,回以同样的场面话。 这场友谊赛,最终以修士这边的胜利落下帷幕,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等决赛开始,周围的视线从修士这边转走时,陆鸢鸢才想起之前被打断的事,她抬头看向妖王的方向。 妖王身边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那个人走了。 当天,角斗日的比赛一直进行到晚上。日炎武器碎了,似乎大受打击,明明是个夺冠热门,最后却只排在第七名。 因为赢了比赛,蜀山弟子们一整天都兴奋莫名。金鳌岛的仙使倒还能控制一点,但也掩不住喜色。回到宫殿,众人还在议论刚才的事。 陆鸢鸢咳了一声:“明天就要正式议事了。大家不要闹太晚,早点睡吧。” 傅新光站过来,一脸正经地附和:“都听你们灵衡仙君的。” 众人转头看过来,听话地应了声“是”,就纷纷回房去了。 虽然刚刚才说了让大家早些休息,但回房洗漱后,陆鸢鸢自己倒是有些睡不着了,面颊也热热的。 希望明天的谈判也能有今天这么顺利。 她走出露台,打算吹会儿晚风,可站了一会儿,她再次感觉到了那种注视。 并且,是从同一个地方过来的。 陆鸢鸢一开始当做没注意到,倚在栏杆上。但她很快发现,这次格外不同。前几次,偷看她的东西很快就离去了。但这次,她都数了一百下了,它仍没有离开,就在下方的草丛里。 陆鸢鸢垂下眼,手指抓住栏杆,轻轻地敲了敲,突然一翻身,轻轻地落了下去。 但这回,她没有像昨晚一样直奔那丛花,仿佛只是下来散步的,在花园里走走停停,还伸手触摸枝上的花苞。 似乎以为她没发现自己,花丛里沙沙一响,那东西并没有离开。 这时,陆鸢鸢突然低哼一声,捂住心口,仿佛感受到某种剧痛,无法再站立,身体一软,倒在了草地上。 青草淡淡的味道传入鼻腔,陆鸢鸢双眸紧闭,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了一阵很轻微的悉索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花丛里钻了出来,一步步地靠近了她,越来越接近…… 在隐约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跟前的那一瞬,陆鸢鸢蓦地睁目,那清醒的神态,哪有昏迷的样子,并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揪。 她倒要看看,这个一直偷看自己的东西是何方神圣。 她确信自己没失手,这么近的距离,她闭着眼睛都不可能失手,一大抔柔软的毛发掠过她的指缝。然而,手指收拢的时候,她却只抓到一团空气。 陆鸢鸢呼吸一滞,难以置信的情绪短促地闪过心头。 ……抓空了?! 不可能! 陆鸢鸢再次前扑,凭着方才残余在掌心的直觉,将手伸进花丛里,这一次,终于抓到了实物。 那东西被她揪住,扑腾了两下。陆鸢鸢一手撑着草地,一边直起腰来,拎住这玩意儿的后脖子,将它提了出来。 一看清它的庐山真面目,陆鸢鸢就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蓬松雪白的毛。 三角形耳朵,粉嫩的耳骨还长了两团柔软的毛,一双湿漉漉的眼正无辜地瞅着她。 是一只小狐狸。 陆鸢鸢:“……” 她目光下落,发现它臀部的毛炸得格外厉害。她不自觉地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却摸到了奇怪的东西。 尾巴? 原来这团不是炸开 的毛,而是很多条尾巴,像花一样散开。 陆鸢鸢顿了一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摸索着,数起了尾巴的数量。 摸摸捏捏,数来数去,都是九条尾巴。 在她摸尾巴的时候,这小玩意儿也不挣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陆鸢鸢眼皮一跳,终于意识到这样不太好,收回压在它屁股上的手,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它大眼瞪小眼。 冷不丁地,这小玩意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鼻尖。 第123章 小粉舌湿漉漉的,一根狐毛顺风飘了过来,拂过鼻子下方。陆鸢鸢没忍住,身体猛地前倾,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阿嚏!” 小狐狸被拎住她手中,也晃了一下,两只后爪轻轻在空气里蹬了一下。 它的脑袋和耳朵格外大,眼睛跟黑葡萄似的,圆溜溜又水汪汪,特别像是商场里的Q版玩偶。 狐妖越厉害,尾巴就越多,所以,九尾狐向来被视作狐妖中最顶级的一脉。随着妖力提升,狐妖有机会长出新的尾巴,但受到血统、天赋等因素的阻隔,想修炼成九尾狐是很困难的,能比原来多长出一两条尾巴,就是同族里的佼佼者了。 这小狐狸看起来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娃,尾巴肯定不是后天修炼的,而是从娘胎带出来的,是货真价实的九尾狐幼崽。而且,一看就不识人类险恶,这么容易就被抓住了。 智商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派这么一个头大腿短跑得慢的小毛球来监视敌人吧? 陆鸢鸢打量着它,心中已有了判断,警惕消除了许多,将它放回草地上:“你是谁家的小孩或宠物么?应该能听得懂我说话吧,快回家去吧,别在外面乱晃了。” 小狐狸也不知听没听懂,仰头看着她。 陆鸢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碎,转身回房。可走了没几步,她就听见有阵声音贴着自己脚后跟响起。 她惊讶地回过头,便看见那小狐狸居然没走,还颠儿颠儿地跟着她,因为腿短,步距小,为了不被落下,四条小短腿动得飞快。屁股上那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在空气里晃呀晃的,像朵炸开的花。 陆鸢鸢一停下,它也马上停了,眼巴巴地看着她,尾巴晃得越发欢快,晃得她都有点眼花。 这家伙是赖上她了? 可她没有逗小动物的闲情逸致。陆鸢鸢并不留情,低头看着它:“回你家去,别跟着我。” 也许是她这次的语速够慢,小狐终于听懂了她在驱赶自己。它圆溜溜的眼眸仿佛有水光微微一闪,尾巴也瞬间像朵蔫了的花,耷拉了下去,没有再跟上来,孤零零地在原地蹲坐了下去。 陆鸢鸢没再管它。待走远了,她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草地上已经没有它的踪影了。 奇怪,她没听见脚步声啊。 真是莫名其妙。 陆鸢鸢微一摇头,没有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翌日,妖族和金鳌岛终于走入了商议结盟的正题。 在议事开始前,陆鸢鸢绝对没有想象得太乐观,但困难的程度还是超出了想象。光是第一步就卡死了——盟友必须和平共处,互相帮助,互不伤害,但放在矛盾深重的人类和妖怪之间却很难做到。妖族几个反对派的臣子要求修仙界签下协议,保证三百年内不伤害他们的子民,才能继续往下谈。但这种一刀切的要求,是修士们万万不可能同意的,除魔卫道是他们的天职,谁又能保证这些妖怪在三百年里不会戕害人类? 第一天,双方还能坐在桌子两边据理力争,几个年轻的修士即使气得脖子发红,也强忍着怒气,和对面说道理。但从第二天开始,会议就逐渐演变成了唇枪舌战。 一转眼,五天就过去了,进展十分缓慢。 第五日夜里,发生了一件突发事件——南境边界传出急报,鬼界阴兵进犯。左将军等几个重要的武将连夜离开了宣照。议事因此需要暂停几日。 大概是怕来使们无聊,妖族邀请金鳌岛和蜀山修士们前往宣照郊外的别宫游玩,以尽地主之谊,让大家劳逸结合,放松心情。 出使团里都是年轻人居多,难得来一次妖界,大家都乐意去。但难得可以休息一天,陆鸢鸢更想自己待着,就让大家玩得开心,自己留在宫殿休息。 这也不失为一种社畜心态。休息日只想清静地宅着,不想出去团建了。 反正有傅新光看着那群小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翌日,陆鸢鸢睡了个自然醒,醒来时,大伙儿早就出发了,整层宫殿都安静了下来。她悠闲地洗了把脸,侍女为她奉上早膳,特意加上了润喉的蜂蜜茶。 这几天用喉咙太多,她喉咙都有点肿了。 蜂蜜茶润而不腻,陆鸢鸢一口气都灌了下去,吐出一口气。侍女观察她的神色。毕竟是妖怪,她打量人的姿态也是微微歪着头的,有些像思考的动物:“仙君大人看起来很累呢,是议事太辛苦了吗?” 陆鸢鸢想了想,说:“有些不习惯你们这里的开会风格。” 侍女娇笑了一声,捂住红唇:“请仙君大人不要往心里去,妖族议事的风格就是这样的,每次议事,各位打人都会拍桌砸墙,谁也不服气谁,有时还会打起来的呢。” 陆鸢鸢:“……” 侍女指了指花园,说:“仙君大人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好好逛过我们的宫殿吧。如果仙君大人不想出宫,但想散心,我可以陪您到处走走。” 陆鸢鸢的目光掠过她指着的花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说起来,这座宫殿里,是不是有一只小九尾狐?” 侍女眨了眨眼:“仙君大 人,您说的是我们大祭司的孩子吗?” 陆鸢鸢一怔:“孩子?” “是啊。听说祭司大人和夫人的感情特别好,因为夫人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宣照的邙山调养,祭司大人也都待在那边亲自照顾她。只可惜,好景不长,夫人诞下孩子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这之后,祭司大人才带着孩子搬回来的。” 陆鸢鸢以指尖轻轻地敲了一下膝盖:“原来是这样。” 听起来,那位大祭司是个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鳏夫。 侍女犹豫了下,又说:“只不过,我们也只是听说得比较多,很少会见到祭司大人家的小公子,他很少出来玩。即便能见到,他也是在祭司大人的臂弯里。” 原来是只小公狐狸……等等,不对。 很少出来玩? 一丝疑惑划过陆鸢鸢心头。 那小狐狸被她亲手逮住之前,已经来找过她好几次了。那晚,她抓住他时,也没有士兵冒出来阻止她这么做。看来,那小屁孩绝对是偷偷溜出来的。 陆鸢鸢回过神来,婉拒了侍女去花园散步的提议。用过午膳,她留在房间,运功调息,运转了两个小周天,神清气爽。睁开眼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不知道越鸿他们回来没有。 陆鸢鸢下了地,突然听见露台外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动物的爪子挠过木板。 陆鸢鸢一愣,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就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勾住了露台的边缘——这玩意儿似乎是想爬上来,但被她开门的动静吓着,往下一滑,危险地在外晃荡着。 这…… 陆鸢鸢面色微变,毫不犹豫地弯腰,将其提了上来,果不其然,正是已经几天没有来找她的那只小狐狸。 大祭司的孩子。 小狐狸的毛上沾了不少草叶,轻轻地冲她发出了一声狐狸的叫声,嗓音格外娇嫩。 这小孩怎么又来了? 这次不止是偷看,还直接爬窗了。 原本是觉得有些麻烦的,但侍女刚才的话掠过脑海,陆鸢鸢的心脏突然一动。 妖族里面顽固的反对派太多了,想快速谈成合作,把大祭司拉拢到他们这边,是最好也能最快改变现状的办法。只是,这几天,这个大祭司都没出现在议事现场。再者,从他一出手就把人家整座城灭了的处事原则来看,就知道他不是好相处的善类,对这种人,无缘无故主动靠近并讨好,只会适得其反,让他轻看。 本来,她已经暂时放弃了从大祭司这条线下手的打算。 但现在,知道了这小狐狸的身份后,一个现成的机会递到了她手里。 把大祭司的孩子送回给他,不就有机会名正言顺地见到他了? 只要能见面,她就有机会说服他表态支持两界的合作。 思及此,陆鸢鸢看这小狐的目光瞬时亮了亮,想了想,将他夹在怀抱中,用衣裳裹住,走出了房间。 她必须亲自将这小屁孩送过去,才可以见到大祭司。因此,不能让其他妖族看到这个孩子,以免他们截胡。 说来也是奇怪,这小狐狸总是往外跑,应该是个挺顽皮的性格。但在她怀里,倒是挺老实的,爪子扒住她的衣襟,九条尾巴都蜷成了圈圈。 她记得侍女说过,妖族不像凡人界,大臣不能住在宫中,大祭司与妖王属于创业初期的伙伴,地位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虽然在宫外也有自己的府邸,但他也会因为公务而住在宫殿北庭。 既然孩子在这儿出现,那么,他这段时间肯定也在宫殿里。 斜阳时分,偌大的宫殿笼罩在一层昏蒙的光线里。越是接近北廷,路上人烟越少,渐渐地,一个侍从也看不到了。在深宫里左绕右拐,终于,陆鸢鸢来到了目的地。 北庭外并没有侍卫防守,目之所及,都是火焰木。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花瓣,林中静得仿佛能听见鞋子在泥土上碾过的声音。 在这样犹如古墓的环境里,陆鸢鸢不自觉也收敛起了自己的声息,无声地穿过林子,即将走到北庭的行宫前时,她突然听见前方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跑向了宫殿前方。 陆鸢鸢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往树干后面一藏身。 只是,做了这个动作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她又不是在过除妖副本,而是来还孩子的。 与此同时,她听见宫殿内部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似乎有谁听见脚步声走了出来,声音压得极低,却瞒不过陆鸢鸢的耳朵:“怎么样?他们真的动手了?” 陆鸢鸢顿时止住了要出去的步伐。 她并非故意偷听,但躲都躲了,现在才走出去,定会坏事——从她站的地方,都可以看见匆匆跑来那个妖族的影子,距离这么近,她一旦动作,不可能不被察觉。 直觉告诉她,那两个妖族应该不希望他们的对话被无关的第三人听见。 她看见跑过来的妖族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在用力地点头,开口时还在喘息:“那些人果然坐不住,借机会动手了。大人,我们要不要现在就……” “不急,等祭司大人的指令。” “是,那我现在先派人去盯着。” 陆鸢鸢屏住呼吸。在这段简短的对话后,那个赶来的人很快就离开了,宫殿的门也重新关上。 虽然他们的对话没头没脑的,但似乎涉及了一些妖族内部的纷争。她躲起来是对的,她可不想卷进这些麻烦里。 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了,她才紧了紧怀中的小狐狸,打算出去敲门。然而,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上一秒,她明明感觉臂弯里还是有一只小狐狸的。下一秒,她就感觉手上一轻,低头一看,臂弯只剩一团衣裳,那小狐狸已不翼而飞。 ……嗯? 怎么会这样? 陆鸢鸢万分错愕,飞快地抖开衣裳,没有。看向四周,也没有,只觉难以置信。 刚才分明还在这里的,为什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小玩意儿是妖怪,又不是鬼魂,怎么可能跟水蒸气一样,一秒钟就蒸发了? 陆鸢鸢瞪着眼睛,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没有了这块敲门砖,她也无法再按计划去敲门了,只能先回去。 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云层后闷雷隐隐。 远远地看见客居的宫殿光亮,在阶梯上,似乎还站着一个焦急地四处张望的身影。正是她的两个侍女。 一看到她,两个侍女就犹如看见了救命稻草,飞快地跑来:“灵衡仙君!您去哪儿了?” 陆鸢鸢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午睡后醒来,去花园里逛了逛。” “您回来就太好了,仙使们都在找您呢!” 陆鸢鸢一怔,快步进去,就看见大厅中一片吵杂,弟子们正在讨论着什么,傅新光也一脸凝重。 陆鸢鸢走过去,道:“发生什么事了?” 看见她回来,大家都露出了找到主心骨的表情,一个弟子抢先说:“仙君,越鸿他失踪了!” “怎么会?他不是和你们一起出去的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我们确实是一起出发的,可是下午的时候,我们在邙山下采到了新鲜的果子,越鸿说想拿给你尝尝,就提前回来了!” “当时是有一个侍从陪着他的,走的时候也没有异样。” “我们也以为他早就回来了。但刚刚回到这里才发现,越鸿下午压根没回来,他不见了!” 傅新光自责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同意他单独行动的。” “不怪你,这是谁也没想到的。”陆鸢鸢拍了拍他的肩,压下不安的感觉,问起了重点:“那个陪越鸿一起回来的侍从呢?” 侍女们摇摇头:“他也失踪了。” 越鸿虽然跳脱,却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这件事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遇到了身不由己的麻烦。 陆鸢鸢捏了捏拳,说:“你们几个,立刻把这件事报上去,让妖王陛下派人手帮我们。其他人都分散开来,两人一组,按越鸿走过的路去找他!” “是!” 一个面生的侍卫道:“但是,陛下今夜不在宣照,宫里只有大祭司……” 陆鸢鸢不假思索道:“那我去请他帮忙!” 众人四散开来,陆鸢鸢最后一个步下阶梯,但突然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漾过她心头。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转头,看向南边的天空。 下一秒,她御风而起,身影已经化作一道流星,消失在夜风里。 …… 越鸿是在她做的傀儡里重生的。在傀儡沉睡时,两人的连接也处于沉睡状态。傀儡苏醒为人后,作为制作者,她亦可以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感受到傀儡的状态变化。 比如方才,她就在冥冥中感觉到了——越鸿的意识在南边一闪而过。 这是很危险的信号,意味着他的灵魂也许将要在傀儡身体里待不稳了。 不多 时,陆鸢鸢就找到了那稍纵即逝的感应之地。 宣照南边。 黑魆魆的荒野里,陆鸢鸢站在一个大得像湖泊的池子前,面色铁青。 她的速度,几乎是风驰电掣。当她来到这儿时,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四周,除了最快赶到的她,就只有寥寥几个侍卫。 方才闯进来时,她便知道了,此地名唤无间池。它大得像个湖泊。它地势很低,周围的堤坝比它高了几十米。站在岸边往下看,犹如在凝望深渊。但底下却不是幽静的山谷,而是沸腾的漆黑池水,浓郁的戾气冲天而起,伴随着尖利的百鬼啸声。 当年,宣照整城灰飞烟灭,留下的怨气都被镇压在这个无间池中。之后,凡是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妖怪,都会被投进池子里,在水底互相厮杀,直到连皮带骨都被啃噬殆尽。 旁边的地方,侍卫们包围着一个昏迷过去的红发少年,还为陆鸢鸢奉上了一把沾血的匕首。 “今夜,我们的侍卫在巡逻的时候,听见里面有些奇怪的动静,就进来了。结果就在池边的草丛里找到了日炎大人,当时他身上受了伤,手里还握着一把沾血的匕首,昏倒在旁边……我们正打算派手下去通知左将军的手下,谁知道仙君您突然赶来了。” 侍卫长站在陆鸢鸢旁边,一边解释,一边难掩疑惑与惊讶,似是不明白这位传说中的仙界来使为何会突然不请自来,好像隔着千里能感觉到这里发生了事情一样。 而且,她看起来,似乎也不是为了日炎大人而来的。 来到这里,那丝微弱的连结就断了,她又感受不到越鸿的所在了。陆鸢鸢打断了他们的话,说:“那除了他呢?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修士少年?” 众侍卫都摇了摇头。 陆鸢鸢的心脏直直地往下一沉。刚才的感应告诉她,越鸿确实就在这里,如果地上没有,那他最大可能是在一个地方…… 她看向了底下的湖水。 一个侍卫察觉到她的打算,连忙阻止:“仙君大人,您别冲动!从来没有谁试过从下面捞人的,我们还是等大祭司……仙君!” 不等他们说完,陆鸢鸢已纵身一跃。 从高处直直地落入水中,她的第一感觉是——冷! 不是冬天泡进冰水里的冷,而仿佛是一种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彻骨的、极度的阴寒。冷得纵然是有她这样的修为,也感觉脑子发僵了一刹。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四面八方的水波出现了不寻常的沸腾,无数东西开始冲向她,仿佛嗅到了血肉的鲨鱼,撕咬着她为自己布下的结界。 在这不知积压了多少年,可以刺穿她耳膜的尖叫中,陆鸢鸢闭眼感应,终于,再次寻觅到了一声熟悉而虚弱的意识。 她猝然睁目,目之所及之处,昏黑的环境中出现一星亮光,不顾一切地往前游去,终于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的身体发着光,显然是落水时用了结界保护自己,然而,因为已经精疲力竭,结界已忽明忽暗。陆鸢鸢伸手一摸,发现他腰腹后方似乎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因挣扎太久,在她抓住他的同时,他的力气就完全泻掉了,结界溃破,血味流出,周围的攻击更加疯狂。 陆鸢鸢咬牙施法,将他护在自己结界中,带着他往上游去。匆忙间,总有无暇顾及的地方,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被什么撞了一下,但她没有停下,直到抱住怀里的少年,冲出了水面,如一道旋风回到了岸上。 “哗啦”一声,在妖族侍卫们的惊呼中,陆鸢鸢将昏死的越鸿放在地上,自己浑身也湿淋淋的。她暂时没管,快速地掰开越鸿的口,喂给他一颗仙丹,再将他翻过去,看他后腰的伤口。 这伤口扎得好深,确实是匕首所致的,而且,齿痕跟日炎手里的匕首也一模一样…… 突然,陆鸢鸢的手一顿。 等等,有点不对……这个伤口…… 就在这时,旁边的日炎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被包围了起来,他面色大变:“你们做什么?大胆!敢用刀指着我?” 说着,他坐起来,好像才发现自己在什么地方,又看见旁边的陆鸢鸢,面上闪过惊愕之色:“是你?你什么意思!把我绑来这里!” 等从侍卫口中听说了发生的事,日炎破口大骂:“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觉得我把他推下去了?少胡说八道了!” 突然,他怒目瞪向陆鸢鸢,稚气的面庞又青又白,指着她,恶狠狠道:“我懂了,是不是你设局陷害我?我明明是在外面吃饭,吃完饭困了,睡了一觉就到这里来了……” 这时,众人都听见天空中传来了嗖嗖几声御剑的声音。 看来,无间池的侍卫送去的消息已经抵达了王宫,傅新光等人闻讯而来,一看到这情形,又恰好听到了日炎的辩解,个个都忍不住骂了起来。 “还在狡辩!越鸿来到南境这么短时间,哪有和什么人结仇过,除了你,还有谁有动机?” “分明就是你因为上次在角斗日丢了面子,才蓄意报复越鸿!” “越鸿身上的伤口和你的匕首对上了,这又怎么说?” 日炎抻直脖子,怒道:“我日炎敢作敢当,你们休想冤枉我!等我义父回来了,要你们好看!” 双方吵嚷不止,傅新光一转头,看到陆鸢鸢湿淋淋地蹲在地上,衣衫都贴在身上,忙不迭地解开披风,给她披上,也帮忙查看越鸿的情况。 就在这时,一道斯文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众人。 “请各位仙使冷静一下,伤了越修士的凶手兴许真的不是日炎大人。” 陆鸢鸢的手一顿,蓦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众人也都闻声转头,看见了一个黑衣男人。 方才和他们一起从王宫出发赶来的,除了一众士兵,还有这个妖族。因为情况紧急,他们也没有多问,原本以为对方是士兵的头儿。但现在映着火把的光芒,看清这男子的通身气派,又隐隐觉得是自己想错了。 果然,男子很快再度开口:“向各位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大祭司的副将白叶。” 说着,他彬彬有礼微微一俯身,才续道:“就在刚才,我们在宫外找到了陪着越修士回来的侍卫,侍卫受了伤,据他的证词,他们在回来路上遭到袭击。虽然拼命反抗,但因为在一开始就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寡不敌众,还是很快被打倒了。他被拖到了一个废弃的房间里。那些家伙似乎以为他已经死了,只单独带走了越修士。但他认得那伙人说的语言,正是食国的那些邪修。” 傅新光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说,是食国那些邪修故意将罪名嫁祸在日炎身上?” “正是如此。”白叶微微一点头:“妖族希望与修仙界建立联盟,即使暂时意见不一,也请诸位相信,我们不会用这样下作又愚蠢的手段来对付各位。倒是这些食国邪修,大概是不希望出现竞争者,才会想办法让我们双方反目,破坏我们双方的合作。”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被说动了。但一个修士还是有些怀疑:“可你说的这些,全是那个侍卫的一家之词罢了,口说无凭。食国的语言谁都可以学。要怎么证明不是你们把锅推在食国人的头上?” 日炎的面庞有些扭曲,显然是觉得百口莫辩,气愤至极。 可在这时,陆鸢鸢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伤害越鸿的应该确实不是日炎。” 日炎似乎没想到陆鸢鸢会为他说话,瞪大眼睛,仿佛看一个脑子坏了的人一样看向她。 立刻有人询问:“为什么?” 陆鸢鸢拿起那把沾血的匕首,在灯光中轻轻一展平:“越鸿腰上的伤口,确实是这把匕首的形状。但伤口是从上向下捅进去的,证明伤他的人比他要高,并且高很多。但日炎比越鸿矮小很多,不可能是他捅的。” 在这个证据面前, 众人都终于放下了疑虑。唯一表情最复杂的就是日炎了。显然,他既为了自己洗脱嫌疑而高兴,又为了当众被人评价为矮小而感到了恼羞,咬了咬牙,盯着陆鸢鸢。 越鸿还在昏迷,但血已止住。陆鸢鸢将湿了的披风解下来,往地上一放,站起来,看了黑衣男子一眼,说:“劳烦各位把越鸿先送回去,好生安置,我有一点事要处理。” 留下这句话,她就独自离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王宫中,朝着北庭走去。 穿过了那片花林,和白天时相比,北庭夜里的行宫门外有了侍卫。看到陆鸢鸢从林子里走出来,面若寒霜,衣衫湿透,两个妖族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请仙君大人止步!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陆鸢鸢强忍着怒火,态度也分外强硬,冷冷道:“让你们的大祭司滚出来见我!” 刚才那个黑衣男子的声音一响起来,她就认出了是今天下午,在这个地方给报信的人开门的那个家伙的声音。 当时,她以为这两个妖族密谋的是妖族内部的事,便无意参与。但是,发生了今夜的事,她再傻也能把二者联想起来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今天下午,食国人对越鸿动手意图嫁祸给日炎时,大祭司的党羽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但他没有阻止,还压着消息,放任食国人对越鸿下手。 按照正常发展,等到晚上,修仙界的来使才会发现越鸿失踪,并到处寻找他。而她这个使节团的头儿,十有八九也会因为人手不足,而傻乎乎地去找他求助。 她会和他待在一起,等到无间池那边传来消息,众人才会一起赶过去。 那会儿,越鸿十成十已经死了,尸体就算能捞上来也残缺不全,匕首造成的伤口形状即使有些不对劲,也不能再作为证据——谁知道它是不是被底下的东西二次破坏过呢?等日炎醒来,双方会在无间池前吵得不可开交。随后,日炎很可能会被下狱。等这个时候,他再派出白叶,施施然表示自己找到了真凶,揭穿真凶的真面目。 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其一,如果他被她亲自请到无间池,还找到了真凶,就能让她欠他一个人情。她欠人情,就等于修仙界的整个使者团都欠了人情。在未来的谈判里,他就能掌握主动权,甚至可以以此为借口,让她还恩情。 其二,他的手下找到证人,为日炎洗脱了罪名,左将军回来后,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那么,在无形中,就能将这号手握重权的武将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 其三,她想,关于食国人的到来,妖族内部一定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声音。 大祭司虽然是妖王的左膀右臂,但妖王麾下总有与他不是一路的妖怪,那些势力拧成一股,也能和他较量。若没估计错,大祭司应该应该是颇为厌恶这些食国人、想将食国人赶出南境的。但是,妖王都不能一言否决的事,他更不能。 正好,食国人对越鸿动手了。他们的目的,显然是为了破坏修仙界和妖族的联盟,毕竟左将军本来就是反对派的,如果他的义子被冤枉杀了越鸿,一方觉得自己人被害死了,悲愤至极,另一方则觉得自己义子无端背上黑锅,冤屈难伸。这样一来,双方之间的矛盾将会被激发得再也无法调和,联盟也会破裂。 只是,他们捕蝉的时候,没想到自己早就被黄雀盯上。 大祭司洞悉了他们的举动,却放任他们这么做,如此一来,就既能赶走这些食国人,又能狠狠地打击到妖族内部跟自己相争的那股力量。 真是一箭三雕。 什么都考虑到了,什么都利用到了,就是唯独没有考虑到越鸿的性命。 无间池那种地方,修士自然可以逃出来,但如果是一个受了伤又有些神志不清的金丹修士……那可就未必了。 只不过,这位大祭司千算万算,大概也想不到,当越鸿濒临死亡时,她可以感应到越鸿的所在。所以,她直接跳过了他为她准备好的橄榄枝,找到了无间池。 严格算起来,这确实是妖族内部的纷争。但如果利用到了她身边的人,甚至伤害了她身边的人,她绝无可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继续忍气吞声。 两个侍卫似乎没想到陆鸢鸢在别人家门口也敢这么强横,面色微变,对视一眼,说:“请仙君大人注意言辞!祭司大人已经休息了,即使你要找他,也请明日再来吧。” 陆鸢鸢眼底的怒火昭然若揭,冷笑一声:“我今晚一定要见到他。他不出来,我自己进去请也是一样的,三,二——” 倒数到“一”时,台阶上的门突然开了。 被一只苍白的手推开的。 陆鸢鸢的眼睛霎时微微一睁。 第124章 夜风轻拂过灯盏,光晕朦胧。 在今夜之前,对这个一直只闻其名的大祭司,陆鸢鸢有过不少猜想。但没想到,对方和她的想象一点也不同。 他既不青面獠牙,也没有三头六臂,穿着一袭沉黑的长袍,衣襟微微敞开,黑发未梳,垂在身后,面上覆着一张精致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从眉眼到鼻子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张线条优美、色泽很淡的唇。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他额心的那抹红色印记,如同跳跃的火苗,像画布上点睛的艳丽华彩,从胜雪的肌肤下透出来,徒增几分妖异。 陆鸢鸢的眼皮微微一跳。一种奇怪的既视感游上了背脊,像蚂蚁爬动。 在昏影里乍然看见对方的轮廓,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人。 但当对方往前一步,月光爬升到他面具上,这种无由来的既视感就消散了。 段阑生体态颀长,却是一身薄肌,这样的先天条件,让他不管长到多少岁,都有种轻盈矫健的少年感。 眼前这个大祭司,虽然站姿轮廓和段阑生有点像,但他的身形,每一处都比段阑生大一号,更挺拔,肩更宽,背更挺阔,胸膛更鼓,手掌也更大,是完完全全的成熟体格。 妖怪的人形一旦形成了稳定的成年态,就会维持着这个模样,无法跟橡皮泥一样捏成各种形状。 所以,当一些妖怪想色诱人类时,美貌不够,就会用幻术来凑。想彻头彻尾地改头换脸,就得披上不属于自己的皮。 何况……他的眼珠不是绀青色的,像剔透的琉璃。看她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两名妖族侍卫似乎想不到大祭司会出来,纷纷噤声,脑袋也垂得低低的。大祭司一摆手,他们就匆匆退走了。 随即,大祭司才看向她,似乎在等待她开口。 陆鸢鸢一定神,道:“看来阁下就是大祭司了,久仰大名。” 大祭司看着她,没说话。 她站在台阶下,他站在台阶上。 “我想大祭司如此神通广大,即使从没和我打过照面,应该也知道我是谁吧。”陆鸢鸢的衣衫一直在滴水,很快在鞋边聚起一滩水渍,她的神情毫无惧意:“深夜叨扰,实在是因为有些话不吐不快,请大祭司见谅。” 大祭司微微偏过了头,似乎在思索,等她说完,终于开了口:“仙君请说。” 声音平静,跟段阑生不一样。 虽然已经知道他不会在乎别人的命,但看到他连愧疚的模样也没有,陆鸢鸢心底那簇火就腾地烧了起来,话语就噼里啪啦地涌了出来:“我们受到妖王陛下邀请,出访妖界。不管是妖族内部的纷争,还是妖族与外界的争端,我们从来都无意参与,也不想被卷进去。我只希望,不会再有别有用心的势力将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或者是利用我的人去达成某些目的。我想,妖王陛下以上宾之礼接待了我们,那么,在妖界逗留期间,我们理应可以得到与这份诚意相当的充分保护。既然陛下今晚不在宣照,这些话由祭司大人来听,就最合适不过了。” 当然,就算很愤怒,她还是强忍住了冲动,保留了余地,没有把话全挑明了。 一来,越鸿还没醒。二来,她推论的证据来自于她偷听到的内容。就算命中率高达99.9%,真要对质,她也拿不出证据,拍在这个大祭司脸上。 到时对方一个不承认,还反咬一口她污蔑,她反倒落于下乘,还会彻底破坏双方的邦交。 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至少要让对方感受到,他们并不是那么地一无所知。 一口气把话说完,同时,她心里已设想出了对方会有什么反应,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但这大祭司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想。 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如同含着两捧冷冰冰的细雪,声音不冷不热的:“你很维护那个孩子,上次在角斗日,也见到你们坐在一起,他是你徒弟?” 角斗日?果然,那天他也有在观察他们这些来使。 只是,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重点抓错了吧? 难不成,是想表达看 人下菜碟的意思?表示只有她的亲信,才配得到好的保护? 而且,也许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家伙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好像在咬牙切齿。 陆鸢鸢心生警觉,皱了皱眉,强调道:“不管什么身份,只要那个人是使节团的一员,我都会一视同仁,维护到底。” 见她不否认,大祭司盯着她,还在执着之前的问题:“那就是说,他真是你的徒弟。” 陆鸢鸢:“……” 莫名其妙。 别人问天他答地。 为什么这么想知道越鸿和她是什么关系? 也罢,该说的她都说了。陆鸢鸢忍住窝火,掐住手心,深吸口气,说:“已经很晚了,我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就不打扰大祭司休息了。再会。” 她转身就走,就听见背后传来对方的声音:“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遗憾。我一定会尽快给你一个交代。” 陆鸢鸢脚步一顿:“那就最好不过了。” 留下这句话,她没有看对方是什么表情,就匆匆离开了. 回到仙使们暂居的宫殿,越鸿后腰的伤口在仙丹作用下已经止血。但在那种布满戾气的地方待过,他还没苏醒。乖乖不动闭着眼的样子,多了几分这个年纪的稚气。 妖族也派了医者过来,但真正给越鸿看诊的是同行的丹修。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大概明天就会醒来了。 已经很晚了,陆鸢鸢安抚过众人,让大家都各自回房。 从池中出来后,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她的衣裳已经半干。锁上门,她一屁股坐在最近的椅子上,蹬掉鞋子,将裤管拉起来,看见自己小腿的皮肤出现了一片艳粉色的印记。 刚才,跳进无间池救越鸿时,她就感觉到,在混乱间,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开始什么不适也没有,找到妖族祭司的门口时,她已隐隐觉得肌肉有些不适,只是没表露出来。 这是撞淤了? 不,似乎不是淤血,试着用手指压了压,也不痛不痒。她一收回手,这片印记就突然像是活物一样,猛然扩大。与此同时,她的视野彻底黑了下去,就像世界的光源都被抽走,但身体的嗅觉、听觉、触觉却还在。 陆鸢鸢大惊,但没有自乱阵脚,维持着俯身的姿态,一动不动。过了大约几分钟,视野才复明,而印记还在。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鸢鸢迟疑了下,暂时不敢再胡乱刺激它了。 在使节团里,丹修出身且修为最高的人是她。妖界奇怪的东西太多了,如果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其他人知道的几率更小。 思索了下,她挪到桌前,写了一封信,送到金鳌岛,当然,用的不是妖族的途径送信,而用了他们自己的方式。 一眨眼,时间就到了翌日。 越鸿苏醒过来,讲述了自己遇袭前的记忆。真相和陆鸢鸢所料不差,凶徒是通过一种异香伏击越鸿的,而且,似乎料定了越鸿不能活着爬出无间池,他们压根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用的语言,也没有遮挡五官,很轻易就暴露了身份。 与此同时,妖族行动倒是很快,信守承诺,当天就给了她一个交代,将犯事的邪修全按律处置。还是大祭司身边那个叫白叶的妖族亲自将认罪书带过来的。 白叶恭敬地呈上一卷羊皮卷:“祭司大人今日一早便去了邙山,但临走前,他吩咐我们今日一定要将结果交给仙使。” 陆鸢鸢顿了一下,接过认罪书:“只要按律就好。辛苦你们。” 她知道,妖王还没归来,这么雷厉风行的处理,多半是因为妖族的大祭司的吩咐。但毕竟有了芥蒂,对对方,陆鸢鸢依然没有什么好感。 随后几天,他们使节团的人哪里也没去,就待在宫殿里。三日后,左将军等人终于归来。大概是因为听说了日炎差点被冤枉又被洗清嫌疑的事,陆鸢鸢可以感觉到,之后几天的议事顺利了不少。左将军虽然还是抱着臂,没什么好脸色,时不时冷哼几声。但他也似乎没有最开始那么仇视他们、在小问题上也处处和他们作对、阻挠商议进程了。 与此同时,陆鸢鸢还发现,前段日子总来窥伺自己的那只小狐狸,也好几天没出现了。估计是跟他爹一起去了邙山没回来。 不得不说,这祭司的位置未免也太清闲了,开会都不来。妖王居然能接受? 话又说回来,她还没弄清楚,那只小狐狸那天是怎么凭空从她怀里消失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说到底,那只小狐狸只是一块她用来和大祭司打交道的敲门砖罢了。现在她已经打消了从他父亲这边下手的打算,那也不必再花费心神去探究他的秘密。 议事进展变得顺利,陆鸢鸢眼下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件麻烦的事。 那天,因为腿上的异状,她给金鳌岛写了信。在等待期间,她没有透露这是自己腿上的问题,旁敲侧击询问过同行的丹修出身的仙君,果然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她还想办法和小若见了一面,打听是否有办法解决。当然,她没说这是自己身上的症状,而说是在越鸿身上发现的。然而,小若听了她的描述,一脸茫然,显然也不清楚那池子里有什么东西能造成这种印记。 好在,在写信第三天,她就收到了玄龟的回信。玄龟看了她的文字描述,告诉她,那大概是一种名叫春蚔的古老妖物留下的痕迹。这种妖物非常毒辣,可以入侵人的皮肤,并迅速蔓延全身,只要不到半分钟,人就会五感封闭,知觉丧失,变成活死人。 一旦沾到这东西,那唯一的自救办法就是像沾到白磷一样,飞快地挖出那块肉,才有办法阻止它的蔓延。 如果陆鸢鸢不是已飞升,这玩意儿早就蔓延她全身了。是她的金丹一直在发挥强大的作用,压制着它,让她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迄今,这东西也只是趴在她小腿上,没有过膝。 陆鸢鸢:“……” 她心情颇为复杂,卷起了裤腿。 用刀子挖下已经被蔓延的肉,就能解决麻烦。但这玩意儿已经像一朵花一样,爬满她整条小腿了……想让她亲手断自己一条腿,她确实是下不了手。 就算成仙了,就算能重新长出一条腿,她也怕疼啊。 好在,翻到下页,陆鸢鸢就松了一口气。玄龟告诉她,每天运转一次小周天,可以遏止它的蔓延。这块东西面积越大,发作就越频繁。但如果只是这么一小块的话,不是大问题,即使发作,没有特殊情况,也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等回到金鳌岛,它有办法替她完全去掉这东西. 在这样紧锣密鼓的日常生活里,妖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妖王诞辰。 按照惯例,七座城池都会举办热闹的庆典,可比肩百鬼夜行的妖怪巡游,满城灯海辉煌,美酒飘香,是个值得一看的节日。这一天也是所有有编制的妖族放假的日子,不设议事行 程。 大家最近都辛苦了,越鸿也已痊愈,陆鸢鸢就提议入乡随俗,去外面感受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入夜后的宣照城,到处都张灯结彩,散发着奢靡艳丽,令人沉醉的气息。 他们一行人走在路上,见到了很多和修仙界不同的景观。路过一处酒家时,抬头看见几个风姿婀娜的妖族少女,倚在酒楼的栏杆上摇着罗扇。等下方的妖怪聚拢过来,吹起口哨时,就会突然掀开扇子,引发一阵惊呼,原来罗扇下方的半张脸竟是白骨。看见底下的妖怪面色变化,她们便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才走过第一条街,大家都觉得大开眼界,渐渐放下了因上次意外而产生的阴影,投入到了这场庆典里。但是,走着走着,陆鸢鸢就发现,周围的人群动得越来越慢,抬头看看,她发现很多妖族都在看他们。 陪他们出行的侍女看了看四周,一眨眼,小声说:“仙君大人,你们长得太不像妖族了……” 陆鸢鸢恍然大悟。正好路边就有面具摊,她马上给大家每人买了一个,戴上之后,果然没那么多视线看过来了。众人继续逛街,陆鸢鸢抬头,看见远处的城楼上垂着很多别致的孔雀翎装饰,步子不由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太阳穴一跳,紧接着,整个世界就暗了下来。 陆鸢鸢一瞬就意识到原因。好在,丧失视觉前,她知道自己就在一条巷子旁,为免被人踩踏到,她迅速摸索着墙壁,往巷子里走了两步,等恢复过来再出去。 第125章 大街小巷仿佛躁与静的两个世界,往小巷里深入几步,喧嚣便被夜色往下一压。 走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陆鸢鸢停下来,等待片刻,视野果然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有了光影的轮廓。 这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呼救声:“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有妖怪杀人……” 陆鸢鸢蓦地抬起头。 “有妖怪杀人”? 这里是妖族的地盘,会以这种方式来呼救的,很有可能是人类。 循着这阵声音,陆鸢鸢快步往前走去,视物也越来越清晰。一转过弯,她看到一个少女匍匐在地,正痛苦地抓挠着石地,口里喃喃不停:“救我……” 陆鸢鸢急忙过去蹲下,发现对方确实是人类,还完全没有修为,她将人的肩搂住,扶起来,道:“你没事吧?” 少女的面庞只能算得上平庸,五官像毛毛虫,紧紧扭缩在一起。一碰到陆鸢鸢,她就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我全身都好疼,你是修士吗?救救我……” “我会帮你的,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小柔,我……”少女苍白的唇动了一动,像是在努力诉说什么,但声音太低,传不出来。陆鸢鸢反握住她的手腕,微微侧耳,正全神贯注地听时,后肩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一下。 来不及哼一声,她身子就一软,倒在了地上,肩上贴着一张泛着紫黑光芒的符咒。 这时,巷子的阴影里,走出了一个瘦巴巴的身影,从他那异于常人的发绿眼白,就知道他真身为妖怪。眼睁睁看着陆鸢鸢被一招放倒了,他似乎感到极其不可思议,瞪直眼睛:“她晕了?这就晕了?” 这家伙的嗓音非常尖细,像是从小孔里挤出来的一样,让人听感极不舒服。 小柔爬起来,有些惊慌地说:“怎么办?她怎么这么容易晕了?” 听她的声音,她根本就一切正常,求救都是在骗人。 “这怎么可能?我明明一路都盯着的,这就是修仙界使者团的成员之一……”男妖怪顿了顿,好似想明白了什么,冷哼道:“不过,那群人倒是有一半都是从蜀山来的,估计她也是吧。哼,吹什么天下第一大宗,弟子的实力也不过如此。” 小柔道:“那现在怎么办?你不是说了等她反抗的时候,我就拖住她,说……” 男妖怪打断了她:“既然这样,干脆就将她送上去,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小柔却突然崩溃了似的,大叫起来:“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你在跟我讨价还价?你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恰好是个凡人,不能同修炼体,唯独在这点小事上还有些利用价值。再多嘴,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小柔浑身一抖,闭紧了嘴。 男妖怪蹲下,掀开陆鸢鸢面具的一角,扫了一眼,又将面具戴了回去,语带威胁地对小柔说:“等会儿事情一闹大,你要记住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男妖怪左右看了看,迅速地将地上昏迷的人弄起来,一手拎起小柔,往宣照的东边疾飞而去。 没人看到,“昏迷中”的陆鸢鸢,藏在面具阴影下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虽然她有想过,这阵呼救声可能是陷阱。但万一不是呢? 就算是陷阱,她也有自信可以脱身。但是,如果真的有人在求救,她视而不见,就会斩断对方获救的希望。去外面找人回来帮忙也未尝不可,但这样的话,说不定会错过最佳时机。所以她来了。 不过,她倒也不是遇袭的时候,才发现这是陷阱的。这个叫小柔的凡女,虽然一直在喊痛,但在丹修面前,演技无用。刚才借扶起对方的动作,她就探出了对方的虚实,从而留了心眼。 而且,他们这张符篆,对她也没有一点作用,就像是微弱的电流通过肌肉,只会造成短促的麻痹感。但她想知道是谁指使的,就临时装作中计了。 这之后听到的对话也实在可疑。显然,这伙人是冲着修仙界的使者来的。但矛盾的是,他们的本意似乎也不是真的想弄晕她,反倒是希望这场拙劣的袭击会失败,并期待她当场反击。 或许这又是一个类似于食国人离间计的阴谋? 既然这样,正好将计就计,看看他们想做什么好了。 夜风从耳际呼啸而过,陆鸢鸢能感觉到她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庭院里,紧接着,被放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你,快给她换衣服,大人马上就来了,不能让大人看出她是谁!” 小柔惊叫一声,好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猛地跪在了地上。她敢怒不敢言,应了一声,便哆哆嗦嗦地开始照做,给陆鸢鸢打扮起来。 陆鸢鸢强忍住爬起来的冲动,闭着眸子,cos死鱼。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香粉一类的东西扑在她的脸上,有种自己是一块躺在砧板上、正在被人腌制的肉的既视感。 不知过了多久,小柔停了下来,小声道:“好了——” 然而,在下一秒,她的声音就终止在了一声惊恐的痛哼里。只见一条发紫的又细又长的舌头从后方弹射而来,卷住了她的脖子。那舌头还分泌出了一种消化液,碰到皮肤疼痛难忍。但痛叫都被遏制在了喉咙深处,发不出来。 好在,在这时,一道白光在空气里划过,猛地切断了那根舌头。后方的蜥蜴妖在惯性作用下往后重重撞去,意识到不好,他连滚带爬地往外爬去,却已来不及逃走。一条流光熠熠的仙索卷住他的脚踝,仿佛遇到了虹吸,整个身体被收进了陆鸢鸢手腕上的镯子。 镯身盈盈一亮,便恢复成了平日低调的碧绿色。 在修仙界,最常见的储物空间是戒指,但戴在手指上太显眼了,等于明码自己是修士。秘密行动时有些麻烦。所以,陆鸢鸢特意换成了镯子。 一气呵成将那妖怪收了,陆鸢鸢一转头,看到刚才差点被灭口的小柔正缩在角落,眼泪鼻涕还没擦干,捂着脖子,惊恐地看着她:“你你你你你……你醒了?!” 看见陆鸢鸢朝她走来,小柔面若菜色,往旁边爬去。 “想走?”陆鸢鸢猛地 伸出一条手臂,将她堵在墙角:“我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如有一句不实,我就送你进去陪他了。” 说罢,她威胁似的晃了晃自己的镯子。 “我说!我什么都说了。”小柔果然被吓住了,不住求饶:“别杀我,我也是被迫的。前几天,我原本是凡人界的村姑,半个月前,我差点被河里的妖怪吃了,有个修士路过救了我。我无父无母,就想跟着她,哪怕给她当婢女也好……结果,没几天,我们就遇到了这些妖怪,还被他们捉到了这里。” 陆鸢鸢半信半疑:“还有一个修士?她在哪?” 小柔唇瓣微微一哆嗦:“她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把她的尸体抬出来的。” 陆鸢鸢追问:“她怎么了?这些妖怪为什么唯独不杀你?” 小柔咽了咽唾沫:“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但我之后就知道了,如果我有修为,早就落得和我的恩人一个下场了。” 看到陆鸢鸢的表情,小柔抱紧膝盖,说:“他们这些妖怪侍奉着一个大人物,我偷听到的,但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大人物好像有一部分的身体不听他的指挥,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用修仙者的魂灵去滋养,平息怨念。” 据小柔所说,今夜,妖王麾下的重臣在这个地方饮宴。那个大人物突然发作,可楼中到处都是眼线,不乏他的死对头,他只好命心腹将他府中的储备粮带过来。但他没想到自己被出卖了,有人买通了他部下的蜥蜴妖,想借这个机会将修仙界的使节扯进来。小柔就是诱饵。 第三方故意用极弱的符篆去袭击陆鸢鸢一行人,按其设想,被袭击的修士一定会当场反击。这时,小柔和蜥蜴妖就会立刻倒戈,变成污点证人。这样一来,就既可以将这个大人物拖下马,又能破坏修仙界和妖界的关系。 但如今计划变了。只要那个大人物袭击了陆鸢鸢,就不需要小柔来作证了。这就是蜥蜴妖杀人灭口的原因。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就在那个大人物的地方了。” 陆鸢鸢总算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果然还是逮住一个知情人来问比较快,看来情况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可惜,她还是不知道所谓的大人物是谁,看来只能等他本尊出现了。 那蜥蜴妖是对方的部下,可摘下她的面具时,并没有认出她是谁,证明之前应该没跟她打过照面。 或者说,他的职位级别够不上接触修仙界的使者? 陆鸢鸢这才有空看向自己的身体。小柔给她穿了一件新的衣服,衣料柔滑轻软,但不暴露,层层叠叠,色彩灿明,若霓虹披身,简而言之,非常符合妖族的审美。 瞥见旁边有面镜子,她站起来,一看见镜子里的人,差点惊得脱口出一声“鬼啊”——她一张面庞被涂得死白死白的,眼皮上又被抹了浓艳的胭脂,简直像是从哪个旮旯爬出来吸人精魂的千年老妖。 陆鸢鸢恼火道:“你给我涂了三斤粉在脸上?” “他、他说不能让人认识你……”小柔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晃了晃,哀求道:“我们别说这个了,快逃走吧!你这么厉害,一剑就收了那只蜥蜴妖了,你带着我逃吧!”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见门外有响声,小柔面庞的血色好似都在急速褪下,害怕得手脚冰凉。陆鸢鸢捂住了她的嘴,一把带她逃到了柱子后,示意她闭嘴,躲在这儿。 随即,她一个闪身,躺回床上。脑袋刚沾到枕头,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闪身进来了。 陆鸢鸢定睛一看,惊愕在眸中一闪而过,掐住指节,才遏制住呼吸的变化。 来者竟是妖王麾下的右将军! 他似乎喝高了,走路有些摇晃。但很快,她就发出古怪出现在他后背那四只蝠翼上,其中两只和平常的状态无异,靠上方的两只却好像不听他的使唤,拼命地扑动着,像想脱离他的血肉,从这副身体中飞出去。 他的眼瞳已经完全变成了浑浊的血红色,面庞变形生出漆黑的硬毛,嘴巴开裂,牙齿越来越长。 陆鸢鸢心中一阵恶寒,瞬间就明白了很多。 她记得,这家伙当年是杀了自己哥哥献城投降的……这么看来,他背上那两只多出来的、畸形的蝠翼,很有可能原本是属于他哥哥的。 这家伙,很可能吃掉了自己哥哥。 不过,这么做,虽然给了他力量,也为他带来了麻烦——两只蝠翼受前主人怨气的指使,不是百分百听他的话,所以,才需要不时地平息它们的怨念。 果然……这些妖怪修炼得再像人类,本质也只是同类相食也能泰然处之的畜生。 不容她多想,下一秒,已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右将军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但尖牙并没有刺入血肉。 一拳迎面而来,重重地砸上他的鼻头。 这一拳出力非同小可,放慢镜头还能看见他面皮抖动的频率,两道鼻血猛地甩向空中。他怒叫一声,紧接着,头发就被一只手薅住了,猛地朝柱子撞了过去。 只是,右将军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尤其是处于发狂状态中,他的气力更是奇大无比。两人扭打在一起,震落的梁柱让躲在后方的小柔尖叫起来。右将军这才发现她的存在,猛地改变目标,扑向了她。 关键时刻,陆鸢鸢一个飞踢,猛地踹开小柔:“往外跑!” 妖族这种近战怪物,物理攻击真的太变态了,因为离得太近,尽管她用灵力打开了攻击,腿上还是掠过了一阵火辣辣的疼,还传来“刺啦——”一声,这破衣服比她自己的衣裳差远了,真不经打,这就开了道大口子。 小柔吓得跌坐在地,随着那声清喝入耳,思绪一震,她蓦然爬起来,捞起地上的东西,就往外冲去。 这家伙敢在这儿“进食”,说明这个地方不仅罩了结界,也相当僻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最先赶来的肯定是对方的手下。她不能恋战。 就在这时,陆鸢鸢感觉心脏一咚,好像有密集的鼓点在她太阳穴敲击,随即,她的视野暗了一暗,腿也传来奇怪的灼热感。 糟糕……一定是刚才被打中了腿! 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 一旦被剥夺视力,在近战中会非常吃亏。陆鸢鸢果断转身就跑,冲破结界,她终于听见了风的声音。这是一座华丽的高楼,清溪飞泻,奇芳异卉,庭院延伸出了无数的连廊。对面有灯光,这边则黑漆漆的,那么说来,妖王麾下勇士宴饮的地方应该在对面。 这是她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之前,视网膜上留下的最后图景。与其盲眼苍蝇一样乱窜,往那边跑才是最好的选择。 奔跑到桥对岸,陆鸢鸢扶住墙壁,一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不过,右将军似乎没追来了,危机暂时解除。只是,这时,她却听见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了几声熟悉的疑问。 “那边什么声音?” “过去看看!” 陆鸢鸢心脏一紧,那是左将军和他几个部下的声音。 她动了动,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不应该让他们见到。 不错,她确实是存了将计就计的心思,才被带进来的。但是,在妖族的人看来,这或许是她技不如人被掳来还挽尊的理由。况且,经过越鸿那件事,她好不容易才让这些妖怪信服自己,取得了一点进展,作为使节团之首,现在这个模样,实在不宜见人。 她必须避一避,等视力恢复,整理仪容,才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见人。 陆鸢鸢往后一退,然而小腿那阵麻痹骤然加大,她的步伐没稳住,猛地后跌,撞进了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很安静,似乎没人,地板还铺着很厚的毛茸茸的垫子,摔下去一点也不疼。 陆鸢鸢略有些狼狈地爬起来,才这么想,就感觉到自己膝下、掌下的垫子,突然往一个方向抽动,带动她也往前滚去。 这似乎不是垫子,而是……铺在地上的皮草一 样厚软蓬松的尾巴。 陆鸢鸢面色一变,一抬头,就感觉自己被往上一托,坐到了一双腿上。她浑身一紧,猝然挥出灵力,但那只手被抓住,对方似乎低下了头,望着她。 “别怕,我会帮你。” 是那个讨厌的大祭司的声音。 这是陆鸢鸢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才是对他的话的反应。陆鸢鸢顿了顿,压低声音,也压住恼火:“怎么帮?” 话音刚落,那阵脚步声已到了门边。与此同时,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她的后颈,她惊愕地睁圆双目,就感觉到对方抽掉了她发上的簪子,然后,就朝着她胸口埋了下来。 …… 当左将军等一行妖怪走到洞开的门边,往里头一看,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窗下,他们那位传闻中一心思念亡妻的大祭司,怀中竟抱着一个仿佛是舞姬的女子,她青丝散落,侧坐在他们大祭司的腿上,但上半身完全扭了过去,腰被他们大祭司的手紧紧扣住,头颈后仰。而他们大祭司似乎正埋首在她胸前与她亲热。 仔细一看,她的衣裳还破了一点儿,但开叉的地方都被狐尾严严实实地卷住了,似乎不想让人窥见一丝裙下的风光。 虽然看不清这女子的脸,也不知她是什么妖怪,但光是这幅场景,就让人无限心痒。艳羡之余,也起了一点嘀咕。 果然,什么忘不了亡妻的传闻,并不可信。 …… 等那些脚步声都走远了,陆鸢鸢紧绷的背脊才慢慢松懈下来,心中微微有些惊讶。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刚才,这个大祭司的动作非常克制,他虽然俯下身,却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她锁骨被他垂下来的发丝弄得有点痒。 只有那双环在她腰上的手,因为会被看见,所以,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腰。让她有种被蟒蛇缠住的感觉。 待那些人一远去,对方的手便很有礼节地松开了她的腰,还轻声道歉:“抱歉,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我想,你应该是不想让那些人看见你这副打扮。方才情况紧急,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失礼了。” 陆鸢鸢抿了抿唇,凭着感觉,仰头找对方的眼睛,说:“……是我该说谢谢才对。” 虽然对这个家伙第一印象很不好,但他刚才确实帮了自己。 也幸亏她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眼前的妖怪,答话的声音虽然温和有礼,可盯着她的眼神,特别像饥肠辘辘的野兽直勾勾地盯着猎物,不舍得一口生吞,正在仔细斟酌,应该从哪个角度开始享用。 但他开口说话时,又是和这副表情完全不相干的,堪称温文尔雅的体贴语气: “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第126章 陆鸢鸢张嘴欲言,但一丝顾虑在心底闪过,阻止了她出声。 这次可不是其它势力在栽赃嫁祸。右将军犯下这等大事,大祭司会不会强行包庇,趁她行动不便,毁灭证据? 她可以相信这个刚刚才帮过自己的妖怪吗? 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却有种感觉,对方的眸光往下一落,还抬起手,替她将滑落也不自知的外衣正了正:“你可以相信我,我一定会公正地处理。若是妖族犯错,我不会偏袒妖族。” 就大家才第二次见面的关系而言,为她亲手正衣冠的动作,未免太过亲近。但由于他的指腹只是轻轻滑过她的肩,就离开了,陆鸢鸢并没有察觉到异样。 内心几番挣扎,陆鸢鸢终于说了实话:“是右将军。” 她三言两语,讲述了事发经过。大祭司听完,环在她背后的手微微一顿:“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话语间,陆鸢鸢黑魆魆的双目里,终于出现了漂浮的白色光点,黑水退去,图像渐渐成形,才看到这是一个华光珠灿的房间,她侧坐在一双硬邦邦的大腿上,目光往上瞥,一片敞开了衣襟的胸膛闯入眼底。 他脖颈修长,肤色白皙。与那夜的共同点,是面上依然戴着那张精巧的面具,完美地贴合着轮廓的起伏。 浅淡色泽的眼波映着烛灯,有几分芙蕖般的冶艳风华。 也许,这就是狐妖该有的模样。 她想起段阑生,衣衫总是拢得严严实实,年纪轻轻就保守得像个小古董一样。刚认识时,被摸摸手都会生气,可不会这么衣衫不整…… 不,她怎么又莫名地拿他们两个作比较了? 陆鸢鸢的手指一紧,转开目光,又多了个发现——对方的手居然还圈在她腰上。 妖怪,是不是都没什么边界感? 陆鸢鸢有些尴尬,拉开了他的手:“我好像已经没事了,就先下去了。” 她刚踩到地上,正要站起来,腰就一条毛茸茸的东西拦住了,同时,卷住她小腿的尾巴也加大了力气。:“且慢。我刚才就想问了,寄宿在你腿上的春蚔,是从无间池里带出来的?” 陆鸢鸢惊讶地一顿,见他下颌略微绷紧,顺其目光看去——刚才打斗间,这里挨了一击,衣物破开了一道口子。她都没发现,自己腿上的印记竟然扩大了不止一倍,像朵受到滋养的妖娆红花,花瓣已经爬到了她的膝上,直到此刻,还像有生命一样,在慢慢地生长着。 陆鸢鸢脸色一变,后背爬上了一片恶寒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截住它上爬的趋势。 但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更快截住了。大祭司用一种无法拒绝的力度捏住了她的手,眸光有些冷,投向她:“你刚才这里是不是被打伤过?” 看来是瞒不住他了,陆鸢鸢皱了皱眉:“……是。” “不要用手去压,越是刺激,它越容易长大。”大祭司顿了顿,不知是不是觉得她会忍不住去碰,他说话时,大手仍牢牢包住她的手,他的体温也像凉玉一样冷,让她想到冷血动物:“春蚔喜欢阴寒之地,畏惧光和热,用火可以彻底杀死它。” 他这是想教她怎么治好自己? 陆鸢鸢有些无奈:“谢谢你好意提醒,但我总不能直接用火烧我的腿吧,等我回到金鳌岛,会想办法解决的。” “可以试试。” “对啊,所以——”陆鸢鸢动作一滞,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大祭司定定看着她:“我说,可以试试。” 当着她的面,他抬起另一只手,平摊手心,只见掌上升起黑烟,蓦然跳出一朵幽蓝色的火焰。烈焰燃烧,扭曲了空气,焰光苍冷而美丽,但这么近的距离,陆鸢鸢完全感受不到热。她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是九尾狐的狐火。你看。” 他的尾巴灵活得吓人,只用一条尾巴,就圈住她的腰,往他腿上一拉,让她重新坐好,还有一条尾巴圈住她的脚踝,另一条以尾巴尖尖将小腿那儿的裤子撩开,露 出皮肤。然后,他反手,将掌心贴上了她的小腿。 陆鸢鸢一僵,来不及阻止他这无礼的举动,就看到了自己腿部难以置信的变化。 蓝色的火焰在灼烧她的肌肤,她却感觉不到热与痛,只觉得对方的手心微微温热。与此同时,寄生在她皮肤下的花,却好像碰到了天敌,畏惧地一颤,接着,枝蔓扭曲,缓慢回缩,但她也感受到,自己的腿部有种虫蚁在爬过的痒感。 但腿上的东西确实在消失,能确定大祭司在帮她。陆鸢鸢咬了咬牙,不想打断,就强忍住了奇怪的感觉,只用手碰了碰脸,低下头,觉得体温有点高。 不知过了多久,刚才已经爬到她大腿上的可怖印记,终于退回到了膝盖处。但退回的速度越来越慢。 突然,大祭司收回手。他一停手,陆鸢鸢感觉掐住自己心脏的那只无形的手好像也松开了,身体莫名一软,后背皆是热汗,为了稳住身体,她忍不住抓住了他的手腕。 大祭司的手被她主动一握,就顿在了空气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身体也僵了一下。 陆鸢鸢一怔,连忙松开手,也站了起来,退开几步,动作快得有些突兀。在旁人看来,仿佛是避之不及。 她抬头,正要道谢,就发现大祭司盯着他被放开的手,唇线抿直,像是有点出神。 但一眨眼的功夫,一切就恢复如常,也许是她看错了。 不等她发问,大祭司就解释起了自己为何停手:“狐火虽然可以杀死春蚔,但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对你的身体会有损害。明天开始,你每日都过来找我,我会帮你。” 陆鸢鸢抿了抿唇:“这样不会太麻烦你了吗?” 大祭司垂眼,说:“不麻烦,你被春蚔寄宿,是因为我处事不周,让你跳进了无间池。况且,它现在长到这么大,对你的影响也会变大。如突然失明、脱力的症状,会比之前频繁。你也不希望突然在议事的时候失明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有人在楼外高声说话,声音飘到了高楼上,其中越鸿、傅新光等人的嗓音清晰可闻。 陆鸢鸢精神一振,走到窗前往下一看:“是我的人来了!” “不急,你这个模样也不好出去,先换衣服吧。” 大祭司却摇头,走到门边,对外面的人嘱咐了什么。很快,就有人送来了新的衣服。 陆鸢鸢承了他的这份好意,走到昏暗的屏风后换衣服。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正是大祭司那个名叫白叶的部下。 陆鸢鸢绑衣带的手一顿,竖起耳朵,听见大祭司在下达命令,让他把右将军扣押起来。 白叶抱拳,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属下知晓了。不过,大人,您怎么会突然过来,您不是说今晚您不便……” 陆鸢鸢一怔。 她还以为大祭司是今晚在这里饮宴的一员,才会恰好出现在这个房间。 这么说,他今夜本来不会来此,是突然改变主意跑来的。若非如此,他都不会恰好碰见遇到麻烦的她。 应该是巧合吧…… 总不可能是派人监视她,知道她有麻烦后专门来堵她的。 这时,似乎察觉到屏风后有人,白叶突然噤声,皱眉看来。 大祭司知道她在,也不换个地方和部下说话,说明不怕她听。但躲在后面,还是有种偷听的感觉。陆鸢鸢整了整衣襟,索性走出屏风,说:“祭司大人,我想起来,我有一个证据要交给你们。” 白叶看到她,眼睛瞪得像铜铃。 陆鸢鸢下一秒,手镯一闪。下一秒,一只蜥蜴妖猛地滚了出来,捂住自己流血的嘴巴,晕头转向地翻了几周,呜呜咽咽。 陆鸢鸢简明扼要地说:“这个妖怪,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个右将军的部下,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外帮右将军搜罗、绑架合适的人选。但这次,多半是有谁想使离间计,买通了他,让他对使者团的人下手。你们审问他,应该能拿到不少有用的消息。现在我把他交给你。” 大祭司看着她,没有挪开目光。白叶见状,忙点头:“是,多谢仙使大人相助。” 陆鸢鸢交代完毕,就急着去和自己的人汇合。毕竟自己逛街失踪了那么久,应该吓到了同伴。一来到楼下,她远远就看见了熟悉的人。越鸿和傅新光都一脸焦急,正和妖族在交涉什么,而小柔也站在他们中间。 看来,她刚才把小柔踢出去时,塞给对方的信号烟花排上了用场。 这时,下方众人的目光掠过来,瞧见她的身影,俱是一呆。 陆鸢鸢眼前一花,下一瞬,就被一个人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了。 少年还没有她高,咬紧牙关,臂膀有些发抖。 陆鸢鸢原本还想笑话他几句,但发现这小子眼眶居然有点红,她的心顿时一软,揉了揉他的脑袋,说:“我没什么事,回去再和你说经过吧。” “你吓死我了,我刚才一回头……就看不到你了。”似乎嫌自己这个样子丢人,越鸿咬了咬齿关,恼恨地说:“我已经从那个凡女嘴里知道经过了,这些不开化的畜生……我一定会记住这一笔账。” 话没说完,他的嘴唇就被一根手指点住了,整个人倏然静止。 陆鸢鸢收回手:“这种话别说这么大声。我先去和大家说几句,让他们把那个凡女送回家。” 越鸿不由自主地抬手碰了碰下唇,回过神来,追在她后面:“等等,你累不累,有没有哪里受伤哪里疼?我背你吧……”. 无人发现,就在他们上方的高楼窗户里,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所有人都离去了,房间很安静,烛灯熄灭,到处都黑黢黢的一片。 陆鸢鸢换下的衣服还挂在屏风上。 她显然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即使这身衣服不是自愿穿上的,脱下它们后,也没有将它们当做垃圾,扔在脚边。 在这几件彩色的衣裳里,一抹雪白的贴身衣裳显得尤为显眼。一只手伸来,将它抽走。柔滑的丝绸不禁摩擦,被这么一带,其它衣裳也一并滑落在地。但无人去在意它们。 手掌抚过衣裳,仿佛抚过的是柔嫩馨香的肌肤。 等到回过神来,这件衣裳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分不清是出于爱怜还是摧毁欲,看了它片刻,那只手将它卷在掌心,探入了衣摆下。 凉滑的丝绸和灼热的皮肉贴合,像风吹过麦浪,拂起一阵酥麻。 飞虫不安地在室内盘旋,撞向墙上那道颤动的黑影。循环往复,直到掌中雪衣已无法承受更多,才被丢在地上。 银月照在雪白的冰蚕丝上,斑斑驳驳,浸湿了一样微微透明. 陆鸢鸢回去后,先安置好那个叫小柔的凡女,再安抚了一通自己人。等这混乱的一夜接近尾声时,终于可以睡觉了。 虽然今天发生了不少波折,但这件事后,她倒是对大祭司有了改观。 第一次见面,她和他明明闹得不太愉快。这次,她遇到麻烦,他其实没有义务帮她。即使不落井下石,也大可以袖手旁观。 但是,他不仅帮她掩饰了,还用狐火帮她对抗春蚔。 也许是她过度妖魔化对方、把人家想得太卑鄙了。 当然,如果非要阴谋论一下,那么,大祭司出手相助,很可能也有对方心里更倾向于和修仙界达成合作的因素。不然,他趁这个机会,放任她当众出丑,不是更好吗? 不管对方出于善心还是政治目的,只要和她目标一致,那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妖王派来使者送上了很多慰问品,堆满了行宫一楼。他还亲自前来见陆鸢鸢,表示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彻查牵涉在此事中的妖怪,但一定会给修仙界一个满意的答复。 吃过午膳后,越鸿听从她的吩咐,送小柔回家。而陆鸢鸢则按昨天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大祭司的住所。 昨天春蚔快速在皮肤下爬行的情景,回想起来就恶心。虽然玄龟可以帮她解决,但她只要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有这样的东西,就浑身不自在,能尽快解决就想尽快解决。 大祭司的行宫内外都种满了火焰木。从远处看,犹如一团燃烧的红云飘在头顶。围墙里占地甚广,一座古典的宫殿坐落在院子中,侍从寥寥。 算起来,这是她第三回上门了,却是第一次被当做客人请进来。 侍从将她引到了会客室,让她自己进去。 陆鸢鸢走入房间,环顾四周,和很多妖族喜欢的压抑华丽的风格不同,大祭司的屋子布置得非常雅致简洁,墙上挂着白梅图,还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息。而大祭司早就在里面等她。今日,他依然戴着面具,长黑用一支发簪挽起,正在窗边写着什么。见她来了,他放下笔,没有与她客套寒暄太多,就直入正题:“在屏风里躺下,将裤管挽起。” 陆鸢鸢顿了下,说了声“好”,在屏风后看见了一张美人榻。她坐下来,脱了鞋,折起裤腿,折到膝盖上,就停了下来:“可以了。” 大祭司走进屏风内,塌上的人正抱着膝,一腿曲着,另一腿伸直,很少照到太阳的腿,肤光耀雪。 他垂眼一睇,语态平静:“袜子也要脱。” 陆鸢鸢一愣。那印子主要趴在她小腿上,只有一点延伸到脚背,按昨天的速度,应该没那么快到这儿才是。不过她还是依言照做了,把袜子脱下,赤了足。 大祭司坐在塌边,冷不丁地朝她伸出手,攥住了她的脚踝。 陆鸢鸢的手指微微一蜷。 治病卷个裤子,很稀松平常,但说不清缘由,在这个人面前做这种事,她生出了一丝丝古怪的感觉。仿佛被某种粘稠的东西舔舐着,连脚趾缝也不被放过。 苍蓝的狐火在他掌中重现,烧灼肌肤下的花,它在枯萎。但她又一次感受到那种奇怪的感觉,陆鸢鸢暗暗咬紧下唇忍耐,等一切结束时,这次印子缩到了膝盖下方,而她的鬓角都沁出了汗。 正准备收回腿,对方的手却突然变得大力:“你身体不适?” 陆鸢鸢第一反应是不希望对方为了避忌而不再帮她的忙,便摇头:“只是一点点不习惯。” 她运转过小周天,发现这感觉对身体没有长久影响。应 该只是春蚔被烈火焚烧、垂死挣扎的副作用。 大祭司看她,虽然戴着面具,她却觉得对方应该蹙了下眉:“既然这样,你就在我这里留到夜晚吧。有什么不舒服,我也可以及时查看。” 她不差这点时间,小心点也是好的。陆鸢鸢思索了下,就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祭司大人为我费心。” “不必一直叫我祭司大人,我叫息夜。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大祭司站起来,望着她,轻声道. 大祭司——不,现在应该叫他做息夜,留她做客,自然不是要和她大眼瞪小眼的意思。他亲自带她在这座行宫里转了转,最后回到了一开始的会客室,邀她坐下。 他似乎对金鳌岛的事情很感兴趣,细细问了她很多事情,主要围绕她平时在金鳌岛都会做些什么。 突然,息夜似乎很不经意地问起了她飞升前的事:“这么说来,你以前是蜀山弟子,离开蜀山也有七年了,你有想念过蜀山的人和事吗?” 蜀山…… 陆鸢鸢脑海里有很多画面闪过,那些已经隔了七年但鲜活如初的画面。但没必要和这个萍水相逢的妖怪说。她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在金鳌岛七年,我一次都没梦见过蜀山的人和事。” 周围莫名静了下来。 聊天的氛围明明刚才还挺融洽的,但这一刻,陆鸢鸢却突然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得冷飕飕的。 陆鸢鸢不解地抬头,但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我以为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有些难忘的记忆。” 息夜的声音变得有些冷淡,用丝绢轻轻地擦了擦手,视线垂着,也没看她。 第127章 日光穿透火焰木的缝隙,洒落在桌案上,像在中间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隔线。 陆鸢鸢心中升起一丝怪异感,如同涟漪荡漾,余波扩开。但她端详息夜的面容,见他的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嗓音里飘着的冷意,并非他的本意。 陆鸢鸢搭在膝上的指尖动了动,斟酌了下,说:“我觉得,这种事情,不能只用时间长短来衡量。” 息夜的眼睫轻轻一动,抬眸看了过来。 “有的人,哪怕交集很短暂,也会记在心里一辈子。而有的人,就算朝夕相处十几年,之后回想起来,也只是一段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关系。所以,关键还是看大家合不合拍,投不投缘。” 陆鸢鸢自认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话音刚落,她却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好像完全凝固了。 息夜定定看着她,也许是背光,眼神有些阴郁。但也只是一刹,他就轻笑了一声:“有道理。” 聊到这里,似乎想润润喉,他垂眸,玉白的手指端起一旁的杯子,递到唇边。 陆鸢鸢一愣,眼睁睁看着那杯子沾上他的唇瓣,十秒过去,见他还不放下,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那个杯子里,没有茶吧?” 息夜蓦地一僵。 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抿了抿唇,五指收紧,指腹发白,一言不发地放下了空杯。 陆鸢鸢颇为识趣,装作没看到对方的尴尬,端起一旁的小银壶,给他满上茶水,正打算岔开话题。可下一秒,她看到,对方竟是片刻也没等,就拿起杯子,仰头灌了下去。 陆鸢鸢一惊,阻止道:“等等,先别喝!很烫的!” 可还是晚了。滚烫的茶水冒着袅袅热烟,灌入口中,烫到唇舌,热痛难当,呛得他痛苦地咳了起来,唇瓣也变得水红水红的。 陆鸢鸢一个头两个大:“你得喝点凉的缓解一下!” 周围一个仆从也没有,她正准备出去喊人,却见息夜微微喘息,目光在桌上一掠,似乎找到了目标,一把拿过另一个杯子,咕咚咚地饮了下去。 陆鸢鸢呆了呆,停住脚步。 那是她喝过的杯子。里面只剩一半茶水。 ……不过,里面的茶确实是凉的。为了缓解疼痛,情急之下,也顾不了区分了吧。 “半杯不够的,你等一等,我去叫人拿点凉水来。” 陆鸢鸢回神,抛下这句话,就快步跑了出去。但让她迷惑的是,这偌大的行宫居然一个鬼影都没有。 堂堂的妖族大祭司,不该有权有势、万人簇拥的么?怎么在他有需要的时候,连个搭把手的也找不到? 在外面转了两转,陆鸢鸢没找着仆从,却意外地发现了厨房。 厨房开着门,里面空无一人,打扫得很干净。围墙边放着几个漆黑的瓦缸,看来应该是水缸了。 找到了。 陆鸢鸢松了口气,上前揭开盖子,可映入眼帘却是大米。陆鸢鸢微感惊讶,似有所觉地望了望周围,注意到灶台上放着不少新鲜蔬果。 妖怪天性难改,大部分都无肉不欢。九尾狐更是纯种肉食动物。来到妖界后,她出席过几场宴席,看到妖王与他麾下勇士每次盘中的食物都是精心烹饪的肉类,并且,是只有肉类。 金鳌岛和蜀山的修士们的食物里倒是有米饭,这是妖界为他们这些人类特意准备的。 小若倒是一个例外。虽然穿进了妖怪的身体里,但她还是改不了荤素搭配的饮食习惯,受不了顿顿吃肉。 真是妖不可貌相。大祭司这样的大妖怪,私下居然也吃米饭。而且,口味看起来比她这个人类还清淡健康。 这算是妖怪里的异食癖么?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陆鸢鸢打住了自己的联想,合上缸盖,来到第二个缸前,但这个水缸却是空的。 好在,旁边的灶台上就有一壶煮过的水,她用手背探了探壶身,温度已经凉了,正好适用。 陆鸢鸢拿起它,拔腿就跑。 “我回来了!” 回到刚才的地方,息夜还坐在原位,痛苦的咳嗽已经停下。听见陆鸢鸢急促的脚步声,他垂下头,黑发挡在颊边,看不清表情。 陆鸢鸢没看他反应,往空杯里倒入凉水,催他喝下去。终于缓了过来,息夜用手背擦了擦濡湿的下巴,嗓音带着咳后的沙哑:“抱歉,是我失礼了,还麻烦了你。” 陆鸢鸢有点同情地说:“没什么,不麻烦的,你下次小心点就好。” 息夜的目光再一次飘向她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弯了弯唇:“我平常其实很少这么失态,只不过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这么合拍又投缘的人,一见如故,聊得投入,以至于疏忽了外物,见笑了。” 一见如故?有这么夸张吗? 估计是客套话吧。 陆鸢鸢咳了一声,也客气地应和:“哪里哪里……”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快而轻的脚步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奔跑。陆鸢鸢惊讶地回头,就看见一团毛茸茸的雪白影子朝她扑来,像个小炮弹一样,蹦 向她怀里,却恰好卡在了她大腿中间。 眼见这小玩意儿就要滑下去了,陆鸢鸢下意识地捞住了他,一抱起来,果然是已经一段时间没来找她的那只小狐狸。 息夜的儿子。 小家伙沉甸甸地压在她臂弯上,身体热乎乎的,屁股上的九条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似的,轻轻发出了娇嫩的狐狸叫声。 陆鸢鸢听不懂狐语,但直觉他是在撒娇。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旁边有视线扎了过来。 她扭头一看,发现息夜正看着她搂住小狐狸的手,仿佛有些怔忪。 不好,人家的家长就坐在对面,还不一定知道自己的孩子溜出去玩过。为了不被当成拐带孩子的怪人,陆鸢鸢连忙解释道:“这位应该就是令公子吧?我之前在外面见过他,和他玩过,所以他认得我。” 她以为对方接下来会问,什么时候,有过几次。 却没想到,息夜的睫毛扑簌散开,缓缓抬眸,冷不丁地开口:“你喜欢他么?”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紧紧地盯着她。 仿佛她的答案,对他极其重要。 陆鸢鸢一怔,想不清缘由,手指陷在小狐狸的毛里,谨慎地回答:“令公子率真可爱,自然是人见人爱的。” 不过是不入心的客套话,但息夜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望向她怀里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说:“他也很喜欢你。” 陆鸢鸢一怔。 “他是我亲手带大的,从出生的第一天,从未假手于人。因为先天不足,我不常带他出门。你是除了我之外,他第一个主动亲近的人。” 陆鸢鸢若有所思:“这样啊……” 都说大祭司妻子早亡,那么说来,这应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 上回,这小狐狸可是在她的臂弯下突然人间蒸发的。可现在,她却能触到真真切切的重量、温暖厚实的手感,怎么看都不是一团空气。 那先前的蒸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不通。 陆鸢鸢用手指挠了挠小狐狸的耳朵,说:“可惜,我在妖界也待不了多久,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路,我也要回金鳌岛了。之后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再过来。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在我走之前,我会抽空多陪他玩的。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等了一会,没回应。陆鸢鸢抬头,发现息夜原本有些柔和的眼神,不知何时重新冷了下去:“小名汤圆,大名还没起。”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转,冷淡地说:“我觉得,孩子的名字,这不应该只由父母其中一方决定。” 陆鸢鸢:“……”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想让他妻子一起给孩子取名? 可他的妻子不是早就去世了么? 难道他是在寄望于亡妻给他托梦? 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这些事情不适合刨根问底。陆鸢鸢干巴巴地应道:“这样啊。” 南境的天总是黑得很快。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下去了。 息夜开口,留她用晚膳,理由倒也很合理——毕竟这是第一次观察,还是待久一点比较安心。 陆鸢鸢一想也是,她都在这里待了半天了,也不差那一会儿。 传膳时,她终于看到有仆从出现了,端上来的餐食也有米饭,息夜吃的东西也和她一样。若非提前知道这是南境,简直像是人界一桌普通的家常菜。 那只叫汤圆的小狐狸挨着她用膳,他有一个自己的小碗,碗中盛着切成丝状的鸡肉丝,埋首其中,吃得不亦乐乎。 中途,陆鸢鸢还溜出去方便了一下。她离开时间不长,回来后,却发现那团毛茸茸不见了,只剩下息夜一人。桌子上的碗碟已经都被收走,只剩下一个精致的小炉子,似乎在温酒。 看出她的疑惑,息夜开口道:“太晚了,汤圆回去休息了。” 陆鸢鸢不疑有他,又说:“我看外面好像快下雨了,今天麻烦了你一整天,我也应该回去了。” 息夜却叫住了她:“等等,先来尝尝这个,之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陆鸢鸢重新走了回来,落座:“这是什么?” “桑落酒。今天下午提起它时,你不是说有点好奇味道么?我方才想起来,院子里埋了一坛。” 陆鸢鸢感到一阵措手不及。 今天下午,息夜问了她很多金鳌岛的事,当然,也答了她一些关于妖界的提问。其中,他们聊到了妖界的特产桑落酒。不过,她听息夜说,桑落酒要十年才酿成,当年宣照城破时,城里的桑落酒就在庆功宴上被瓜分完了。所以,她所谓的“想尝尝”只是一种礼貌的表达,没指望真的能尝到。 结果,人家还真的给她弄来了一坛。 陆鸢鸢镇定自若地应道:“好啊,那就多谢款待了。” 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拒绝,否则就是辜负了人家的待客之心,也显得自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况且,她也真的有些好奇这著名的酒是什么味道,不喝白不喝。 屋外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屋内烛灯如豆,息夜挽袖烹酒,烛光照在他的旧衣上,有种沐雪的光泽。 也许是饭气攻心,雨声催眠,再加之昨夜睡得不够,陆鸢鸢坐着坐着,开始觉得有些困倦。等她惊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 周围静悄悄的,炉火烧沸了酒,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香气。 陆鸢鸢蓦地坐起来,就发现息夜居然也睡着了。 不过,与她相比,他的姿态要优雅得多,单手支着脑袋,睡颜恬静。只不过,因为身体重心偏移,他正好压住了她的外袍。 陆鸢鸢揉了揉眼睛,没想太多,伸手去抽自己的衣服,却想不到他压得那么实,简直像钉死了一样。空气里响起了“刺啦”一声裂帛声,她的衣袍就这样裂开了一道明显的口子。 陆鸢鸢:“……” 而这声响动,也惊醒了旁边浅寐的人。 息夜缓缓睁开双目,看见这一幕,正要说话,两人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仆从恭恭敬敬的声音:“祭司大人,使者团中有一位越修士前来拜访,说是来接灵衡仙君回去的。” 陆鸢鸢一愣,站起来:“是越鸿来了吗?” 看来他已经把那个凡女送回家了。 “且慢。” 后方有声音响起,叫住了她。 息夜望着她,慢慢地说:“你的衣服撕破了,这样出去不好。我这里有备用的衣袍,你先去换吧,可以请那位越修士进来等。” 不一会儿,越鸿就被带进来了。明明是第一次进这个地方,他却没有半分不自在,手里拿着雨伞,快步走上台阶。陆鸢鸢迎上去,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越鸿狭长的眼眸只瞥了一眼后方伫立的男子,便专注地看向陆鸢鸢:“外面下雨了,我来接你。” 息夜并没有打断两人,冷眼看着。 陆鸢鸢拍了拍他的肩:“那你等我一会儿,我的衣裳刚才不小心勾破了,换件衣服就和你回去。” 越鸿一愣,想问怎么回事。可余光瞥见后方那个影子,他直觉不该在这儿耽搁时间,便点了点头:“我等你。” 侍从为陆鸢鸢准备了一套衣裳,但放在另一个稍远的房间。陆鸢鸢换了衣服,又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发丝,突然依稀听见了远处传来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响声,还有几声惊呼。 意识到有些事情发生了,陆鸢鸢一凛,连忙跑出去,远远地,她就看到桌上的桑落酒倒了,酒液淌在桌上。 越鸿僵在桌旁,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而息夜的右边衣袖湿了,有酒液滴滴答答地滴下来,他的手背烫红了一片。 陆鸢鸢快步走近,声音拔高:“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侍从有些委屈地说:“仙君大人,刚才这位越修士见你进去太久了,说想进去一起等你。大祭司说不方便,越修士还是想进去……一来二去,就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上这壶酒,洒在大祭司身上了。” 息夜摇头, 轻声说:“别说了,只是意外。” 越鸿面色涨红,急急地道:“姑姑,不是这样的!我虽然是撞到酒壶,但他原本站得很远,谁知道他突然靠过来……” 陆鸢鸢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到自己背后,才看向息夜,恳切地说:“祭司大人,实在抱歉,越鸿也是担心我,才会鲁莽行事,绝对不是故意撞倒这壶酒的,也绝无冒犯之意。” 她明明是在表达歉意,息事宁人。 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到,息夜被烫伤时应该是没生气的,但现在不同了。 他生气了。 眼神彻底寒了下去,阴晦地盯着和越鸿站在一起的她。 第128章 从大雨中吹来的风拂动了青色帷幕,灯影幢幢,若隐若现,拂照着那张苍白秀美的脸庞上,透出几分阴森的狰狞。 他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她扣着越鸿的那只手上,红唇几乎抿成了直线,有一刹那,眼神可以用凶厉来形容。 陆鸢鸢一愣,怀疑是自己眼花了,迟疑了一下:“祭司大人?” 仿佛因她的这声轻唤蓦地回神,息夜转过了脸,语声冷淡地开口:“明天再来找我。” 陆鸢鸢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来:“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祭司大人不必相送。” 离开这片黑夜里的行宫,走远了,陆鸢鸢才松开手。 越鸿的面庞略带不安,看着她:“刚才,我……” 看样子,他也回过味儿来了,明白自己刚才差点惹了麻烦。 陆鸢鸢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但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酒壶倒下这件事,你在场,摘不清关系。我们和妖族之间的信任基础本来就很脆弱。今晚的事一旦闹大了,很可能会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番,拿来做文章。还不如我们抢先认个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越鸿原本心情还有些低落烦躁,但她一口一个笃定的“我们”,心口渐渐热了起来,脱口而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要你相信我就够。” “但是我在乎,我不想看到你被架上去受罚。我的人,怎么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欺负?”陆鸢鸢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雨伞,看了眼天空:“换我来打伞,我们回去吧。” 她走出了两步,却发现越鸿没跟上来,纳闷地回过头。只见越鸿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月色下,仿佛面红耳赤。与她目光一撞,他好似才反应过来,喉咙里低低地咕哝了句听不清的话,快步跟上,抢回她手中的伞:“我来。” 雨幕里,两人并肩而行。越鸿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她为什么去找妖族大祭司。 陆鸢鸢没瞒他,将自己腿上寄生了春蚔、而大祭司可以帮她解决的事告诉了越鸿。 越鸿听完,面色微微古怪:“我不喜欢他,他看起来就没安好心。” “不要以貌取人,人家确实帮了我几次。当然,我不会因此就完全相信他的,有什么不对,我保证远离他。”陆鸢鸢扫他一眼,加重语气:“你不喜欢他没关系,但下次见到他,要藏好你的敌意。” 越鸿紧了紧撑伞的手,低声道:“我听你的。”. 第二天,陆鸢鸢按约定,再次拜访了大祭司。不过,想起昨日闹得不太愉快,她出发前还是挑了一些从金鳌岛带来的补品,以及一些礼物,当做赔礼。 一回生两回熟,门前的侍从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速速将她请到了昨天的地方。 妖界的光线一向都比较昏暗,白天也点着灯。昨天的炉子和酒壶瓷片都清扫干净了,地上很整洁。她走进去,就惊讶地发现息夜的膝上趴着个小毛团,他手中拿着一把翠绿的玉梳,正给小狐狸梳毛。 今天他仍戴着面具。 奇怪,自己家里应该是最放松的地方。为什么他还戴着面具? 是貌丑不愿见人? 法力高强的九尾狐,叠满了buff,怎可能会丑?亦或是,他面上有用法力也去不掉的疤痕? 疑惑在心中闪过,但她没有深思,对方却已经察觉到她的到来。 只见息夜梳毛的动作微微一停,轻声道:“请进。” 陆鸢鸢端详他的反应,看不出生气。想了想,她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从这儿,正好能看见汤圆趴在他怀里,似乎梳毛梳得很惬意,翘着小脚掌,打着咕噜。 虽是独自带孩的鳏夫,但看得出来,他很称职,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息夜的视线停在她的脸上,突然开口:“今天要请鸢鸢稍等片刻,也许晚些才能开始为你疗伤。本来在你来之前,我就应该办好自己的琐事了,但因为昨天烫伤了手,今天做事有些不便。” 陆鸢鸢一看,果然,他是用左手梳毛的,白皙的右手手背皮肤红肿,燎起了一个大水泡。 陆鸢鸢心下一惊,昨天光线昏暗,又有袖子遮挡,她还没看清,原来烫得这么严重:“你没有治疗吗?” “我的体质就是这样,即便灌入法力,伤口也复原得很慢。” 这么奇怪的体质,真是闻所未闻。 陆鸢鸢回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连忙将盒子奉上:“对了,我和越鸿一起给你准备了一些补品。不过不是烫伤药,毕竟你是纯种妖怪,用仙药治疗只会有反作用,所以我们准备的是山参,是我自己种的,希望你别生气。” 听她再一次提起越鸿,息夜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玉梳:“一个小孩罢了,我怎会跟他计较?” 越鸿的年纪其实已是少年。但对方好像强行忽视了这点,“小孩”二字,咬得很重。瞥她一眼,他的话锋一转:“我先前还以为他是你徒弟,可昨天,我好像听见那孩子叫了你一声姑姑,原来你有个这么大的侄儿,就是瞧着跟你长得不像。” 陆鸢鸢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不是他的亲姑姑,是旁人托我照看着他的。” “原来是这样。”息夜面色不改,垂睫道:“不过,不管是姑姑还是师父,也没区别,都只是一个寄托了小辈对长辈的尊敬的称呼而已。” 陆鸢鸢眉心一跳。 明明是在闲聊,但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她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时,息夜突然轻轻地“嘶”了一声,玉梳落地。原来是在给小狐梳毛时,用右手翻动位置,却不慎牵扯到了伤口。 陆鸢鸢一凛,弯腰,帮他捡起梳子,入手冰冰凉凉的。不过,将梳子还回去前,她犹豫了下,说道:“我觉得,你的手伤成这样,还是尽量别做事了吧。” 息夜摇头:“不行,九尾狐尾巴太多,容易打结。汤圆年纪小,不会自己打理,只能由我定期帮他。” 陆鸢鸢十分不解:“不能让仆从来梳吗?” “汤圆只认我,不肯让仆从碰他的尾巴、梳他的毛。”息夜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你倒是个例外。” 陆鸢鸢:“……” 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逮住那小毛团时,就将他九条尾巴来来回回地摸了一遍,这小家伙也也一副乖巧任撸的样子,实在很难将那个形象跟这番评价联系起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鸢鸢试着说:“那要不要让我来帮他梳毛?毕竟你的手变成这样,我的人多少也有些责任。” 她这么提议,当然只是想做一些实际行动的补偿,完全消除这场风波的影响。她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男子眼神一暗,仿佛是被她某个词触怒了一样。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好。” 陆鸢鸢将玉梳往腰上一插,打算将小狐狸接到自己腿上,但息夜却好像不是这么打算的,他略微避了避:“他睡着了,抱起来会醒。” 他是不想吵醒自己儿子,所以,让她直接在他腿上给这小狐狸梳毛? 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必须挨着对方坐了。 但转念一想,她连他大腿都坐过,那么只是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又算得了什么? ……不,那只是情急之下的 状况而已。 陆鸢鸢挥散自己脑海里那幅暧昧的画面,镇定地坐到他身边。衣料摩挲,传递着温度。 也许是错觉,她感觉到,自己主动靠近时,旁边的身子紧绷了一下,还屏住了气息。 犹如一只来之不易的蝴蝶落在花上,害怕惊飞它,所以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慢了。 为了方便梳毛,陆鸢鸢转过了身,弯下腰,手轻轻地在汤圆的背上摸了摸,才开始给它梳毛。这小家伙似乎感觉到抚摸自己的手换了一只,带着朦胧水雾的眸子睁了睁,但看见是她,打了个呵欠,就重新合上了眼,还十分配合地翻了个身。 玉梳齿埋入毛里,温柔地梳着。一时没人说话,因为离得近,她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轻轻拂在她耳际,视线也好像落在她头顶,但真正在看的,肯定是小狐狸。 梳了一条尾,陆鸢鸢忍不住评价:“汤圆其实还挺乖的。” 她抬眼,笑了笑:“不过,大概还是因为平常都是你在照顾他,所以,你在这里,他就安心了吧。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一开始,其实我也什么都不懂。”息夜垂睫,眸色幽幽,冷哂:“他娘亲当年一声不吭就离开,抛下我们这对孤儿寡夫相依为命,我自己一个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摸索到窍门。” 陆鸢鸢:“……” 不好,好像触到了人家的雷区。 陆鸢鸢停顿了一会儿,宽慰道:“人世间的生老病死都有定数,令夫人这么早就香消玉殒,离开了你们,我这个外人听了也觉得十分遗憾。不过,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向前看的,过去就是过去,我想,令夫人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看到你们父子可以走出伤痛。” “……人要向前看?走出伤痛?” “你这样宽慰我,莫不是因为,如果换作是你,亲眼看着一个与自己朝夕相伴、与你有肌肤之亲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也会很快就忘记他?” 息夜的声音格外冰冷,在她耳畔响起。一双眼睛亦沉沉地盯着她,方才涌现的若有似无的温和,也在这份寒意里被吞噬殆尽。 陆鸢鸢执梳的姿态微微一僵。 亲眼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何止。她可是亲手杀了那个人,还……当着他面,捏碎了孩子。和他纠缠了两辈子,一切都在那场天雷里画下句点。 还有一个……虽然不是她亲手杀的,却在最后留给了她一句她听不懂的遗言,让她再也忘记不了那张染血的、雌雄莫辩的诡丽面庞。 早上吃的东西不多,胃囊里好像有东西在搅拌,陆鸢鸢低低地说:“人死不能复生,我觉得,向前看总是没错的。” 正好在这时,九条蓬松的小尾巴已经梳好了,白花花的,没有一点儿结。汤圆睁开了涌动着水光的眸子,爪子扒拉了一下,似乎想爬到她身前,但被一双修长的手捞住了:“你先出去玩,爹还有些正事要做。” 小狐狸看了看陆鸢鸢,又看看父亲,叫了两声,似乎在讨价还价。但他还是很听话,见自己父亲不同意他留下,才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小狐尾颤呀颤的。 息夜关上房门,屋中的光线,顿时暗了许多。 不用他提醒,陆鸢鸢知道他要给自己烧春蚔了,咬了咬唇,主动褪去了裤子和鞋袜。流程就和昨日一样。但这一次,她小腿上的花却没有枯萎多少。昨天明明少了一个膝盖的寄生面积,今天的变化,却用两根手指就能丈量出来。 相比起来,反而是那种难以启齿的、痒麻的滋味在加剧。薄汗湿了她的后颈,好在她忍住了,没有发出一点哼声。 息夜掌中的狐火熄灭了,面色很平静:“越到后面,速度就会越来越慢。” 陆鸢鸢并不怀疑他的说法。毕竟这事儿是在占用彼此的时间,如果可以,对方肯定也想快点解决问题。她一边平复呼吸后道谢,一边将衣物整理好。 这时,她听见息夜开口:“下一次,就定在十日后吧。明日起,我有些私事要带汤圆外出一趟。” 陆鸢鸢望去,只看到他的背影。他走出了屏风. 既然人家说了是私事,陆鸢鸢也不便打听他这是去哪里、做什么,需要十天那么久。 但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公务。那种事情,谁会带着孩子去。 翌日开始,她继续履行自己使者的职责。 右将军绑架修士一案,妖界也很快给出了调查结果,真相和陆鸢鸢的推测区别不大。虽然右将军是权臣,也还是被按律处斩了。 陆鸢鸢没有去看行刑,越鸿去了,回来后告诉她,右将军刚死,尸首就被他原本的属下瓜分了,如同秃鹫吃光尸体上的血肉。 描述时,越鸿的神情有些作呕。 陆鸢鸢可以想象那个情景的残酷。同类相食是妖怪那个世界的规则,也是获得力量的途径。右将军吞噬了自己哥哥,自己又被其它妖怪吞噬,就像冥冥中的命运。 不过因祸得福的是,受近日的风波影响,修仙界和妖界的议事顺利了起来,胡搅蛮缠的刺头儿也少了,有了进展。但关于派兵配合的问题又卡住了。毕竟,妖界的模式和凡人界集权、屯兵的国家很像,而修仙界却是一个个宗派,一人力量可抵千军万马。所以,为妖王干脆邀请了使者团去南境的西面边境,实地考察。 这里是妖界受复生的鬼帝力量滋扰最严重的地带,只有亲眼看见妖界是怎么打仗的,才能商量出具体的配合模式。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去,陆鸢鸢只点了一部分人同行。妖王也带着他的人一起来了。 由于行程来得突然,她是等不到大祭司回来了。这几天,因为没有狐火烧灼,她小腿上的花,隐隐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好在,她每晚坚持运转两回小周天,勉强压制得住。 数日后的夜晚,他们抵达了边境。千里明月照亮荒漠,走上高耸的城墙,一眼望出去,是一片苍凉的戈壁滩,有点像被姬朔占据和开拓前的南境。 妖界将他们安置在城中的宫殿中。 这是第一天,陆鸢鸢洗漱之后,突然听见窗户有些奇怪的响动。她起了疑,快步过去,蓦地推开窗户,光照漏出,打在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身上。 第129章 仿佛是在干坏事途中被抓包了,窗外那蹑手蹑脚的身影蓦地一僵。 只不过,一抬头,觑见抓住自己的人是陆鸢鸢,对方好似松了口气,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娇俏的容颜。赫然是小若。 这次出行,小若也在妖王的随行队伍里。但此刻,她已经换下了白天那身华丽张扬的衣袍,穿着一袭便于匿影藏形的玄色衣袍,脸上还蒙了薄纱。 陆鸢鸢哑然片刻:“你怎么穿成这样来找我?” 小若将滑落的兜帽拉回头顶,恼道:“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我这是要出去做个副本任务。西边的城墙守卫最少,我打算从那边翻出去,恰好路过你窗下而已。鬼知道你耳朵这么灵,这都能听见。” 陆鸢鸢:“……” 她已经脱离了系统的魔掌七年多,不清楚它目前是怎么个运转状态。不过,听起来,尽管《魅仙缘》的主线剧情被打乱了,那些可以爆金币、赚外快的除妖副本还是存在的。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你当做没看见我就行,赶快关窗,别把士兵引过来!反正我明天就回来了。” 匆匆抛下这句话,小若猫下腰,贴着墙根,一溜烟跑了。 陆鸢鸢眼睁睁看着她翻过高耸的城墙,往外一跃,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里。树丛后方,有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在接近,陆鸢鸢收回目光,反手关上窗户,将光亮锁在屋中。 这一夜寻常地度过了。伴随着墙外呼啸的风声,陆鸢鸢沉入梦乡。清晨,她被花园里的喧闹声吵醒,似乎有很多人在走动,且议论着什么。 怎么这么吵? 陆鸢鸢揉了揉眼,起床洗漱。才放下布巾,就有侍女敲门来送 早点。趁此机会,她向侍女打听了起来:“外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侍女苦着脸,说:“听说昨天晚上,王妃因为一些琐事和王起了争执,关起房门来独自生闷气。今天早上,王才发现她不见了,现在正派手下到处去找呢。” 陆鸢鸢:“原来是这样。” 前脚被男主气跑,后脚就去做副本任务,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儿。所谓吵架,多半也是小若故意的吧。 这样一来,小若就可以借着“负气出走”的由头,理直气壮地消失一天一夜。等副本任务完成,她便可以装作气消了,若无其事地回到姬朔身边。大家只会觉得她昨夜在外面散心,不会对她的去向刨根问底。 小若刷过那么多副本,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操作了。 陆鸢鸢并没有太在意。 结果,事情的后续走向,却出乎她的意料。 小若明明说过第二天就会回来,但直至第四天朝阳升起,她依然没有出现。 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几天,使节团考察的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陆鸢鸢可以感觉到,随着派出去寻找小若的士兵一次次无功而返,姬朔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焦躁而忧虑。 陆鸢鸢心里也觉得十分奇怪。 小若好不容易攻略了姬朔,挣到了100%好感,两界的合作也有了进展,她没有理由突然放弃这一切离开,另起炉灶。 唯一的解释是,小若并非不想回来,而是身不由己,回不来了。 按理说,小若有剧本,有女主光环,有系统道具,不会那么容易就在阴沟里翻船。 难道她触发了什么地狱级难度的副本任务? 一眨眼,小若失踪已到了第四天。 夜幕降临,陆鸢鸢埋首在书桌前,正在履行职责,记录自己这几天的考察所见,突然听见空气里响起一道久违的、正常人无法发出的机械的电子音,仿佛接触不良,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搜寻目标成功……你……好……陆鸢鸢……” 陆鸢鸢手腕一抖,差点捏断笔杆,纸上蓦地晕开一点墨。 大晚上,活见鬼。居然幻听了。 陆鸢鸢吐出一口气,薅了薅头发,面不改色地继续写字。 然而,那道电子音并不打算放过她,还越来越清晰:“你好……我是……小若的系统……” 锲而不舍,阴魂不散,堵住耳朵也没用。 陆鸢鸢无可奈何,终于停下掩耳盗铃,放下双手:“什么事!” 对方顿了顿,直入正题:“我想找你做个交易。” “交易?”陆鸢鸢微微拧眉,联想到它的身份,以及小若近些天的异常,说:“你别告诉我,是小若遇到了麻烦,你要找我帮忙。” 电子音沉默了一瞬:“是。” 陆鸢鸢:“……” 小若还真遇到麻烦了? 果然,Flag真的不能随便立。炮灰一旦说出“我干完这一票就金盘洗手”、“我一定会回来的”这种台词,就离死亡的结局不远了。没想到,这种台词的诅咒力强得连女主角也不能幸免。 陆鸢鸢略一定神,说:“你跟我以前的系统是什么关系?” 系统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你以前绑定的系统,是《魅仙缘》的书灵,职责是维护原著发展。我是外来的系统。虽然我们都是系统,但为了区分,你可以称呼它为书灵,我为系统。” 它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等待陆鸢鸢消化这些信息,才继续解释:“起初,书灵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后来,小若差点被段阑生掐死,为了活命,她使用了一个超纲道具,导致书灵检测出我们的存在。但它没有抹杀我们,表示只要小若阻止你毁掉段阑生,就允许我们继续存在。事后,我被书灵收编,成为了书灵的下级系统。” 这么多年过去,陆鸢鸢还是清晰记得自己当年的九死一生,忍不住一攥拳头,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些系统都不会在意宿主的死活。” 系统:“你本来也没说错。正如书灵要维护原著,在职责面前,任何东西都要靠边站。你敢将手伸出格子,它就敢斩断你的手臂。而我的职责是要帮助小若攻略男主、送她回家。如果她死了,我和她的契约就会终止,并换一个合作对象。但现在情况特殊,我被书灵收编为二级系统,已经丧失了完整功能。只有帮助小若离开,完成契约,我才能脱离这个世界。否则,我会随着她一起消亡。” 听起来,这个系统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不甘心一直困在这个世界里当书灵的小弟,更不想消失,才会力保小若的性命的吧。 陆鸢鸢冷静地问:“你为什么找我帮忙?” 系统:“你是这个世界唯二的穿书者。虽然目前已经不受管辖,待遇和原住民一样,但还是可以和系统对话。其他人听不见我的声音。” 陆鸢鸢思索了下:“你是派了很难的副本给她吗?” 系统:“不,小若触发的副本非常简单。问题出在任务结束的时候,她遇到了从前的任务里,和她结过仇的故人,还被绑走了。” 原来如此。 在刻骨的仇恨面前,多强的万人迷光环也会无效。 陆鸢鸢点头:“所以,你是希望我将精确的线索传给妖王,让妖王去救她?” 系统:“不止,为了确保小若100%存活,我希望你亲自参与。毕竟,只有你可以听见我说话,在关键时刻,这会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绑走她厉鬼,曾经也是你的故人。还记得雍国的废太子越歧吗?” 陆鸢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凡人界副本后,发生了太多事。她只知道越歧被废,并不知道他的结局。他竟然……竟然已经死了? 系统:“越歧被废后,含郁而终,化作厉鬼,法力大增。现在,小若落到了他手里,照我的推算,半个月内不救出她,她将被献祭。虽然女主角的死亡不会对你造成直接影响,但她毕竟是《魅仙缘》的主心骨角色,这个身份太过特殊,一旦她被越歧吞噬了,越歧的力量将会极速膨胀。届时,再加上完全苏醒的鬼帝,敌人力量乘以两倍,就算你们和妖族联手,想打赢这场仗,代价一定比现在惨烈得多,你重视的人也将无一幸免被卷入其中。你跟我合作,即使没救出小若,我们没有签订契约,你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被惩罚。如果成功了,就是双赢。” 陆鸢鸢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她不是傻乎乎以德报怨的人。但她心里其实明白,系统说得有道理。小若一路走来,主角光环有多强,她是最清楚不过了。越歧要是吃了小若,得到强大的力量,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不尽全力阻止,就是给未来的自己树一个强大的敌人。 她心中已经做出了决断. 是夜,边城宫殿里,妖王的书房灯火通明。 经过士兵的传话,陆鸢鸢顺利地来到了内殿。一进门,她就惊讶地发现殿内不止姬朔,还有数日未见的大祭司。 息夜仍以面具覆面,黑发用一根发带绑起,坐在一旁,真真是烛下青玉,华光灼丽。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处理完自己的私事,也赶过来了吗? 那厢,姬朔一看见她,便从桌后站了起来。 小若失踪后,他的脸色显然憔悴了不少,眼白拉满血丝,不复第一次见面的意气风发,但言语间仍是不失礼节:“灵衡仙君,深夜来此,可是有什么急事?” 息夜的视线也投了过来。 时间不等人,陆鸢鸢顾不得将息夜赶出去了,开门见山道:“妖王陛下,我也许有王妃去了哪里的线索!” 姬朔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当着他们的面,陆鸢鸢取出了一面铜镜,说:“这个法宝,可以在特定时刻看见一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说罢,陆鸢鸢将镜子竖起来,亮给姬朔看。只见小小的镜面里,浮现出水一样的波光, 竟是出现了她刚刚走入这间书房的画面。 姬朔吃惊地看着镜中的人影。 而与此同时,陆鸢鸢感觉到,旁边有道视线猛地扎了过来。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当年,殷霄竹死后,她飞升到了金鳌岛。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手心还紧紧攥着那面窥天镜。 因为天雷轰顶,窥天镜碎成了几瓣,已经没用了。她不肯放弃,在金鳌岛花了几年时间,才把裂痕修复。修复后,镜子整体比以前小了一圈,看起来大不相同。 但寻常的镜子碎了拼起来也有裂痕。遑论是这种玄妙的宝物。修好了外表,功能却难以恢复如初。这几年,它最多就是发发光,回溯几分钟前的画面。 但息夜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也不可能知道她在胡诌。 陆鸢鸢忽视他的目光,继续编道:“刚才,我擦拭它的时候,上面突然出现了一些很零碎的画面,我看到王妃被一些鬼差押着,带向了一座陌生的城池关押了起来,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了麻烦。” 系统已经告诉了她小若被软禁的地点。 按妖族现在的搜查法,根本不可能在有限时间内找到小若。她必须强行将他们带向真正的方向。 问题是,应该怎么透露线索,才能既让妖王相信她并非信口雌黄,又不会质疑她之前在知情不报。 就是在这时,陆鸢鸢想到了这面窥天镜。 这世上,只有很少人知道窥天镜真正的用法,遑论它如今已改头换面,就算蜀山弟子来了,也认不出它。 姬朔跟绑走殷霄竹生母的蛇妖并无渊源,自然不会知道,就算这面镜子没废,想要它显现和小若有关的回忆,也必须要小若本人在场才行。 当然了,事关重大,只靠一张嘴巴胡说八道是不行的,所以她得把镜子也拿出来,演示一下,半骗半吹,让姬朔信她的话。 看来,已经奏效了。 姬朔急忙追问:“你可有看清那座城是哪里?” 陆鸢鸢颔首:“那座城,名叫沼兰。” 姬朔的脸色一变。 鬼帝复苏以后,黑暗势力蔓延,招揽了无数鬼兵鬼将。 沼兰曾是一片乱葬岗,如今,是鬼帝麾下一员大将的地盘,阴气森森,城中鱼龙混杂,什么都有。 据说曾有势力派出探子,去打探城中情况,但探子都有去无回。 既然已得知了小若具体方位,姬朔想亲自去救,却被手下按住了。最后,众人商量,因为现在完全不了解城中状况,害怕打草惊蛇会让小若更快丢掉性命,他们决定先派几个手下,从四方低调潜入,查探线索,再派援军在城外接应。 但问题这就来了。 妖怪已经和鬼帝的手下交锋过许多次。凡是强大的妖怪,特征都很鲜明。像是左将军这样外貌显眼的,混进城就等于是自爆身份。和他一样的大妖都要被筛掉。 而偏偏,不容易打草惊蛇的生面孔,武力值又差了一点。 陆鸢鸢趁机主动提出自己也想参与。 大伙儿都有些吃惊。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料到她这个局外人也愿意一起去。不过,姬朔并没有拒绝,这可是要去救自己心爱的女人,多一个强大的帮手,他自然求之不得。 当她提出参与时,一旁的息夜仿佛瞬间就看了过来。可是,当她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了息夜的侧脸。 他并未看她,还微微将头转过去了另一边。在众人商定人选的间歇,他突然开口:“我和灵衡仙君一起去。” 席间静止了一刹。陆鸢鸢也吃了一惊。 不是吧,记得这位大祭司上次的战绩是一出手就轰平人家一座城……这次跟她一起去做探子,她居然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 察觉到大家的惊诧,息夜的眼睫轻轻一拂,不慌不忙地说:“灵衡仙君慷慨仗义,我们也决不能让仙君有任何闪失,不是吗?” 妖族大祭司,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仔细想来,本来也没几个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姬朔赞许地轻轻一点头:“不错,既然这样,那就由你和灵衡仙君一起去吧。有你在,我也比较安心。”. 去沼兰的路程颇远,为了争取时间,众人散会后,天不亮就要出发。 翌日傍晚。 陆鸢鸢蹲在一棵树下,借草丛掩饰,看着远方薄雾中城门的轮廓,舔了舔干燥的唇,说:“雾好浓,看不清城门下是什么状况。不过,沼兰既然是鬼城,趁白天进去比较好吧?” 说罢,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息夜。 这是她第一次和息夜结伴而行。不过这大半天,他们都在赶路,讲话倒是不多。 息夜微微一摇头:“虽然是鬼城,但城中并非只有鬼,还有可以在白日出行的妖怪。” 陆鸢鸢不熟悉这里,想不出更好对策,就点点头。两人换了个更近的地方,等到雾散,城门口的景致清晰了很多,他们看见了米粒大小的人影。 城门口果然设置了检查的关卡,有骑着大型妖兽的鬼差在巡查。进出城的极少,且都是奇形怪状的妖怪、阴魂……会看见跌跌撞撞的人类跟在后头,手腕被绳索绑紧,就像混在狼中的惶惶然的羊,顶着四周不怀好意的目光,瑟瑟发抖。 再往上一瞧,陆鸢鸢发现,城门上方吊着几个长条形物体,像风干的腊肠似的。她微微眯眼,面色就变了——那些物体竟都是死人,且衣着打扮,看起来都是修士。 陆鸢鸢深吸口气,说:“看来这座城里的主子应该很痛恨修士,抓到修士不光要杀死,还这样挂在城墙上羞辱。普通人倒是可以放进去……但他们都是用什么身份进去的?是被妖怪掳来的奴隶?商品?食物?” “听说沼兰城中兴起了人市,货物是人类。”息夜停顿片晌:“我们可以试试。” 陆鸢鸢怔愣了一下,就见息夜从怀中取下一条布带,蒙向她的眼。 眼皮一痒,视线被遮蔽住了。 “不能让他们发现你是修士。你眼睛神光太亮,会被看出来。” 陆鸢鸢正想将布条扯下来,就被他这句话打消了念头。 眼前昏黑一片,她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他紧扣住,随即也被布条缠上了。 没有勒痛她,却也没有留下挣脱的空隙。 一连绕了好多圈,绑得紧紧的,才停下来。 第130章 两条小臂并拢着,被束缚在胸前。陆鸢鸢别扭地动了动肩膀:“你确定这样真的能骗过他们?”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从自己手腕的绳结延伸出去的长带子,被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她微微一惊,整个人随即失去控制,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撞上一副弥散淡淡药香味的胸膛。 像是套了牵引绳的小狗,被主人一扯,就得回到主人身边。 她刚才看到,每一个被带进去的人类都是这样的绑法。 可他们现在不是还没正式开始演么?演习好歹也先打声招呼吧。陆鸢鸢有点恼:“你……” 这时,她感觉到,息夜再次握住她的手腕,用指腹拨了拨绳结,像在确保她没有没有逃脱的可能。也许是对结果感到满意,她听见他若有若无地吁了一口气。 但他一开口说话,声音却很平常,毫无异样:“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 要做正事了,陆鸢鸢深吸口气,正了正心神。 算了,不能和妖怪计较太多。 因为看不到东西,只能靠绳子引路,绳子那端在息夜手中。好在,他走得不快,陆鸢鸢落后他一个身位,小步地跟着。 逐渐地,周围变得吵杂,吆喝声、鞭子声中夹杂着绝望的低泣。“人”明明变多了,空气却像降低了好几度,浑浊森然。 意识到他们已经来到城门口,陆鸢鸢心脏收缩变快,身躯微微紧绷。 这时,一阵重重的兽类脚 步声靠近了他们,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应该是骑着妖兽的鬼差走过来了。陆鸢鸢能感觉到,妖兽那颗热烘烘的大脑袋就在自己旁边。 她装作害怕,瑟缩起上半身,发着抖往旁边躲去,这反应,和周遭被绑着的人们如出一辙。果然,鬼差扫了她一眼,并没注意到异常。本想掠过去,但他发现,自己骑着的妖兽一靠近这里,迈步就越来越迟疑,后爪刨地,一副不安焦躁、想后退的模样。 鬼差转头看了看,在他旁边的只是一只普通妖怪而已。他勒住妖兽的绳索,问息夜从哪里来,进城做什么。 息夜的回答很稀松平常:“想去人市卖货。” 盘问了几句,没瞧出问题,鬼差放过了他们,喝了一声,让妖兽往队伍后面走去。 顺利混过了这一关,陆鸢鸢松了口气。 九尾狐毕竟是狐族最强的一支,不管去到哪里,都拥有当霸主的实力。要是让越歧知道,自己地盘上来了一个可以挑战自己地位的强者,他一定会提前警觉起来,甚至有所行动。 不过,大妖可以隐藏妖气、收敛威压。凡是力量不如他们的东西,都无法识破这层伪装。息夜应该就是用了类似的办法,骗过了刚才的鬼差。但鬼差骑着的妖兽还没开灵智,本质还是兽类,反而没那么容易受障眼法的影响。所以,会在动物直觉下惧怕息夜。 但这只是第一关,接下来,他们还得想办法接近小若。 根据系统那晚留下的线索,小若现在被关押在地牢里,那地方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每天的食物和水,还是越歧亲自给她送进去的。 想到之后还要偷偷把人捞走,陆鸢鸢就一阵头痛。 街上颇为吵闹,为了不引起侧目,息夜一路都没有讲话,拉着她拐入一个僻静的地方,才停下来,轻声说:“我们要先找一个地方落脚。” 陆鸢鸢将蒙眼的布条往上一挑。沼兰不愧是乱葬岗上建起来的鬼城,白天也阴森森的,比不得繁华的人界和南境,须点灯照明。灯中燃烧的并非明火,而是青色的鬼火。街上来来往往的,除了妖怪就是阴魂——他们的外貌乍一看与人类没有差别,但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像只勾了线却没上色的白纸,脚边也没有影子。 很快,他们就打听到了一些基本情况。 沼兰分为内城、外城,用围墙隔开。外城又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区域,将内城夹在中间。在这里,城民分为三六九等,鬼族待遇最好。之后才来投靠的妖怪,顶天了也就是二等民,不允许进入内城活动。 陆鸢鸢觉得事情有点棘手。 好死不死,越歧的宫殿位于内城。那地方只有鬼族才能大摇大摆地进去。换言之,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关卡,无形中又多了一道。 而且,在街上转了一圈,陆鸢鸢总算明白,为什么沼兰入城盘查不算严格,可探子们还是有去无回了。因为在大街乱晃,搜集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系统说了,越歧会在半个月后拿小若祭祀,但周围压根没人讨论这件事。 想打探到有价值的信息,就必须潜入内城的宫殿里。走到这一步,很多探子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结局。 不过,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还是先在太阳落山前找个地方住下吧。 离他们最近的就是外城的南市,客栈就在城门过去两条街的地方。从外面看,这里的客栈屋瓦都十分残旧,乌灯瞎火的。息夜选了一处看起来冷清点的,抬手敲门,等了一会儿,门扉才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黝黑的壮汉脸:“哟,生面孔,客官住店呐?快请进来。” 这是一间两层客栈,帷幕遮着窗户,光线非常昏暗。有一架楼梯通向二楼。 息夜收回目光,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灵石,放在桌上,淡淡道:“要一间房。” 陆鸢鸢已经重新蒙上眼睛,装作被俘虏的人类,跟在息夜背后,手指微微一动。 灵石在三界都是通用货币。见息夜拿出成色这么好的灵石,那妖怪掌柜眼睛一亮,迅速将其塞入袖中,冲后方的伙计比了个手势:“赶紧上去收拾个房间出来!” 伙计应声离去。 等待房间收拾出来的时候,掌柜和息夜攀谈起来:“小兄弟,你也是要去人市卖货的?” “对。” 掌柜上下打量陆鸢鸢,说:“像你们干这种行当的,我见得多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细皮嫩肉的,你来得也正是好时候,以前这种卖不起价,最近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息夜问:“为何?” “以前的人市嘛,都是谁家的便宜谁家好卖。但最近,听说这种年轻的人类女子格外好卖,比别的货都贵一大截,估计是哪位出手阔绰的大人物喜欢吧。” 这时,旁边插进了刚才那个伙计的声音,他嗓门很大,大大咧咧道:“真搞不懂,怎么会有大人喜欢这种瘦巴巴的女人。你说,买个修士回去,吃了还能增补力量,买个壮汉,好歹也管饱。像这种细胳膊细腿的,只有脸好看,买回家有什么用?” 掌柜啧了一声,用力拍了下他的脑袋:“你懂个屁!人家缺那口吃的吗?说不定人家不图吃得爽,就图弄起来爽呢。” 伙计被他说得咽了一口口水:“滋味真有这么好?我还没弄过呢。” 掌柜:“谁知道呢,我也没试过……” 这时,息夜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们:“房间收拾好了吗?我想上去休息了。” 伙计反应过来,谄笑道:“已经好了,客官请。” 等进入房间,陆鸢鸢一把扯下蒙眼布条。这房间十分狭小昏暗,一扇锁不紧的窗,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个矮柜。床上铺着很薄的被褥,且只有一个枕头,显然是只为息夜准备的,陆鸢鸢这个人类在他们眼中不配睡床。 息夜关上门,一转过来,就看见陆鸢鸢将双臂抬起,举到他面前,睁大眼看他:“你帮我解开。” 虽然她用蛮力能挣开,但一想到明天还要用上这套行头,还是省着点吧。 息夜垂眼,一把拽过她,走到桌旁,坐下来,给她解开了布条。不知道他是怎么绑的,看着像死结,可他手指很灵活,三两下就挑开了,她都没看清过程。 陆鸢鸢撸起袖子一看,皮肤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红印。她伸手搓了搓,余光注意到,息夜盯着她的手臂,不过,她一抬头,他就清清淡淡地挪开了目光。 印子也搓不掉,算了。陆鸢鸢将袖子拉下去,压低声音,说:“王妃现在十有八九就被关在内城。刚才的掌柜说,最近在人市,年轻的人类女子总会被高价买走。出得起高价的,很可能是住在内城的鬼族。如果我们想混进内城,说不定可以将计就计,把我送进去。” 息夜说:“掌柜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尚不可知,他也是听说 来的。等我们去人市看了再决定。而且,你这个办法有些冒险,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分开行动。” 也是,谨慎一些也好。 陆鸢鸢应了声,又揉了揉手臂,就听见息夜说:“过来这里,把你的腿露出来。” 陆鸢鸢蓦地回过神来,才想起来离上次他帮忙杀死春蚔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她依言坐在床上,卷起裤腿。小腿肚上的红花死灰复燃,生长了一点点,不过,并没有超过膝盖,比什么也不做时小多了。 她看到息夜坐下,苍冷的火焰在掌心冒出。当他的手按上她的小腿,那种熟悉的麻痒的煎熬感爬过骨头。陆鸢鸢垂下脑袋,咬唇忍耐。不知是不是死到临头的东西扑腾起来会更激烈,她感觉春蚔被烧死越过,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渐渐地,她后背流出冷汗,手指头也蜷缩了起来,甚至本能地想缩腿。但她的脚踝被死死地擒住了。为防自己忍不住发出不好的哼声,她吸了一口气,没话找话说:“说起来,这次,你会提出和我一起来,是不是因为我腿上的……” 息夜看了她一眼,承认道:“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我答应过会帮你解决这件事,不该和你分开太久。” 陆鸢鸢低低地说:“谢谢你。” 熬到结束,这次,那朵红花褪到了小腿肚一半的位置。息夜一停手,她竟觉得有些发软,眼前花了花,身体猛地一倾。不想撞到人家身上,她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撑住,稳住自己,掌心却恰恰压到了息夜的大腿。 隔着衣服看不出来,大腿摸着还挺硬的。这个念头闪过她的脑袋,掌下的衣衫一受力,居然打滑了一下。她的手也一时没收住,猛地滑向了中间,压了下去。 同一时刻,她听见息夜的呼吸停滞了一下,下颌紧绷。 糟了。陆鸢鸢的掌心仿佛被火烧到了,瞬间缩回来,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也在发烫,尴尬万分,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压你的……实在对不起。” 她道歉了几句,想看息夜什么表情,但他却突然站了起来,背对着她。 他这是生气了? 陆鸢鸢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客官,我们来给您送吃的。” 沼兰的作息和人界是反着来的。太阳最烈的正午,满城静寂。半夜时分,整座城就会活跃起来,人市也是在半夜才开始的。 就连三餐时间也和人界不同。 息夜走过去,只开了半扇门,还挡在门前。从她的角度,看不到外面的老板递了什么进来,随即,门就关上了。 息夜背对着她,手里端着一个食盒,但他没有马上过来,而是将食盒拿到了一旁,陆鸢鸢看见他的手动了几下,不知在检查什么,顿了好一会儿,他将盖子合上,食盒推到一旁,转过来。 陆鸢鸢瞅了瞅他的表情。 刚刚才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像是已经平复好了情绪,不生气了。她指了指那个食盒:“他送了什么来?” “肉包子。但最好不要碰这里的东西。” 陆鸢鸢一愣,意会到了他的意思,后背蓦地涌起一阵恶寒。 也对。在这种地方,谁知道那是什么肉。息夜刚才不让她看食盒里的东西,是考虑到她是人类,不想她嗅到什么会让她作呕的味道吗? 陆鸢鸢心脏微微一动。就看到息夜从怀里取出了一包干粮,递给她:“饿了可以吃这个。” 干粮是他们出发前带来的,都是普通食物。陆鸢鸢轻声道谢,双手接过来,咬了一口,咀嚼了起来。 息夜看着她吃,垂眼,似乎考虑了下,才说:“我们子时出发去人市。吃完你先睡一会,到时间了我叫醒你。” 陆鸢鸢擦了擦嘴角的干粮碎屑,不赞同道:“这样不太好吧。还是我们换着来,你先睡,我守着。之后再换我。” 息夜的眼眸仿佛轻轻闪动了下,看向她,慢慢地说:“现在是晚上,我是妖怪。” 陆鸢鸢:“……” 差点忘记了,妖怪就是昼伏夜出的生物,夜里精神着呢。夜里睡觉的只有她这个人类。 既然这样,陆鸢鸢也不客气了,三两口吃完手中的干粮,拍了拍手。 这里的条件真不怎么样,床铺会发出吱呀声,被铺明明是新拿出来的,上面却落了一层灰尘,还有一股很久不晒太阳的味道。陆鸢鸢不碰那床被子,和衣躺下,慢慢地合上眼睛。 从凌晨开始,一直在赶路,她已经有点疲劳了,蜷着身体,很快沉入了睡梦里,还稀里糊涂地做了个梦,依稀感觉到有人拉起她的袖子,有凉凉的东西在她手臂那些红印子上拂开。 不过,毕竟是陌生的地方,就算睡着了,也不能持续很长时间。迷迷糊糊间,陆鸢鸢眼皮轻颤,似乎听见了什么,睁开一条眼缝。 她看见,房间里黑魆魆的,灯盏已经熄灭。息夜背对着她坐在窗边,似乎在守夜,有银色的月光落在他怀里。 不,不对,今夜的月光没有这么明亮。那似乎不是照在他怀里的月光,而是有一团东西蹲在他腿上,正在发光。 顷刻间,陆鸢鸢微惊,睡意不翼而飞。 虽然息夜侧着身,但她能看见,他怀中抱着一只眼熟的小狐狸。但这时的汤圆,并不是实心的质感,只是一团银色月光似的朦胧影子,虚幻缥缈,几条蓬松的狐尾,打着卷儿,垂了下来,影子穿过了息夜的手腕。 然而,她一眨眼,那银白的影子就消失了,息夜怀中空空荡荡。 ……不见了? 刚才是她眼花了吗? 一定是吧。 来做这么危险的探子任务,息夜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自己的孩子?嫌命长了? 她今天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也没看到他身上有哪个口袋能装下一只活生生的小狐狸的——他总不能是把孩子藏在自己的肚子里吧? 这时,瞥见息夜的袖子动了动,似乎要起身。下意识地,陆鸢鸢不想让他发现自己醒了,连忙压下心中那丝古怪的疑虑,闭上了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虽然合上了眼睛,但在这之后,陆鸢鸢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当做在闭目养神,陆鸢鸢一动不动地侧卧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息夜唤醒。 “该出发了。” “嗯?哦……” 陆鸢鸢装成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呵欠,坐起来。趁他转过去,她活动了几下躺僵了的关节,袖子滑落,无意间一瞥,她发现,自己小臂上的红印子竟然已经完全消失了。 陆鸢鸢一怔。 想当年,她还是凡人时,骑个马都能把大腿内侧磨出血。现在各方面都有所长进,倒不至于这么娇弱,但这具身体的皮肤还是很容易留下印痕,大概这就是天生的体质难以改变吧。 不过,她一般也懒得管那么多。当修士少不了磕磕碰碰,反正过段时间就会淡化了。 这次怎么会消得那么快?她应该只睡了一炷香的时间吧…… “有什么问题吗?” 见她还坐在床边发呆,息夜看了过来,问她。 陆鸢鸢支吾了一下:“啊,没什么,我们走吧。” 虽然有些疑惑,但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还是先去做正事吧。 子时,一日中阴气最盛的时刻。沼兰却是一片百鬼夜行的景象。鬼火飘舞,阴森诡谲。 人市很容易找。这地方看着和普通市集一样,区别只在于商品是人类。 由于已经过了城门盘查,这次息夜只绑了她的手腕。并且,在陆鸢鸢的强烈要求下,蒙眼的布带换成了纱质的,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象。 原来人市竟不止卖活人,更多的是已经宰好的人肉。各种台面上,钩子上,血淋淋的躯体,像宰好了的牛羊一样,开了腹,剥了皮,挂在风中晃荡。 “仙肉……童叟无欺的仙肉……都来看看吧……” 活人像牲畜一样,被绳索捆在一起,被挑挑拣拣。来到这个地方,亲眼看见同类躺在砧板上,他们似乎已接受了自己的下场,目光空洞,一脸灰败,神情麻木,连哭都不会哭了。 置身在这种炼狱般的地方,就算经历了许多血腥的副本任务,也有了心理准备,陆鸢鸢还是有了一股呕吐的冲动。 同时,她发现,好像有不少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脸上。 一眼看过去,陆鸢鸢就意识到了原因——这些被掳来的人,不论男女,都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有些人□□还弥漫着恐惧的尿骚味。而她衣衫整洁,就算被绑着手,看起来也和货物的定位格格不入。 陆鸢鸢的齿关微微收紧。 难怪今天那个掌柜好几次用了“细皮嫩肉”这个词来形容她。 突然,一个妖怪拦在了他们面前,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珠贪婪地盯着陆鸢鸢:“兄弟,你这个卖多少钱?开个价吧。” 息夜的声音倒是平静:“这个不卖,是我的。” 那妖怪看了陆鸢鸢两眼,竟不放弃,还死皮赖脸地说,只买她的一条胳膊、一条腿也行。再度被拒绝,才悻悻然离去。 陆鸢鸢蹙眉,突然,面前一暗。息夜抬起手,动了动她眼睛上的那层纱,将它放了下去,遮住了她的脸。 “怎么了?” 息夜收手,抿了一下唇,侧过头,冷淡地说:“要是有人来问价,可能会让我分心,导致我们漏掉真正的线索。” 陆鸢鸢不疑有他。 也对。他们今晚来人市,是打算过来看看能不能遇到传说中专门重金购买年轻女子的鬼族,这儿人这么多,他们的注意力最好不要被分散。 然而,等到了天微微亮起,他们也没看到类似的交易,只好暂时离去。 离开人市,他们按原路返回,穿进一条小巷。这里安静了很多,陆鸢鸢终于解开绳索,活动了两下腕关节,正要说些什么时,她突然听见空气里传来一种微弱的声音,蓦地望向了巷子的另一端。 “我好像听见了一些怪声,来这边!” 陆鸢鸢没想太多,一下拽起息夜的手腕,将他拉向前方。不知是不是因为出手太过突然,她感觉当她碰到对方的手时,他的手指好像颤了一下,但没有反抗。 来到巷子另一端,陆鸢鸢悄悄地探出头去。此刻,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一栋乌漆嘛黑 的楼宇前,马车的车厢很大,还用深色的布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头坐了什么人,却可以听到一阵阵少女哭泣的声音,显然,里头关着不止一个少女。 一瞬间,陆鸢鸢想到了“专收年轻人类女子”的传言,头皮微紧,抬头看了眼息夜,对方也恰好看向她,显然与她有同样的想法。 这时,除了哭声,车厢里传出了一道虚弱的叫骂声。 “你们这群混账!识相一点就快放了我们!我爹我娘都是大剑修!你们敢对我做什么,他们肯定绕不了你们……” 这条路很冷清,他们无法靠得太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车厢被整个卸了下来,抬进了院子里。 陆鸢鸢神情微微凝重:“我们跟进去,说不定可以问到一些相关的线索。” 这事儿肯定不能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他们转到后方,翻墙潜了进去,来到一丛植物后,正好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鬼差从一扇暗门里走出来。 陆鸢鸢屏住呼吸,看着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照葫芦画瓢,打开那扇暗门,前方出现了一道通往底层阶梯。 那是一个阴冷的牢室,盖着黑布的箱子,就被置于墙边。 陆鸢鸢走过去,正要伸手,另一只手比她更快伸来,掀起了笼上的布。 陆鸢鸢定睛一看,吃惊地看到,这狭窄的笼子里,竟密密麻麻地挤着近十个妙龄少女。因为笼子还不到一人高,身形这么纤瘦的少女,也伸展不开手脚。 另一边厢,看见两个陌生的人影出现在笼外,笼中的少女爆发出一阵惊恐的惨叫,不断地往后缩去,试图离她远点儿。 怕她们叫声引来注意,陆鸢鸢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我也是人类!” 听了这话,少女们的惨叫声小了一些,突然间,不知是谁看见了她背后的人影,又尖叫了一声: “妖怪!是妖怪!” “你肯定骗我们,你要是人,怎么会和妖怪混在一起!” 陆鸢鸢踟蹰了下,回头看了息夜一眼,说:“他不是坏妖,他和我是一起的。” 少女们面面相觑,有的在拭眼泪,有的则还在半信半疑。 为了取信她们,陆鸢鸢一咬牙,道:“真的,他是我相好!” 同时,她用力地捏了捏息夜的手,示意他配合。 息夜好似看了她一眼。 大家看他们的目光终于有了些不同。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道细弱似猫儿的嗓音:“那你们能不能救救我们?” 一开了这个头,哀求和哭泣声就如洪流决堤,此起彼伏地响起。 “求求你们,打开笼子,放我们出去,救救我们吧!” “我们不想死,我们不想被鬼吃掉……” “我想我娘,我要回家!” 陆鸢鸢抓住栅栏,安抚她们:“大家都冷静一点,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但我来这里,也是要救一个人,我也需要你们帮我,把你们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就在这时,人群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你问吧。” 正是刚才那个唯一还敢叫骂的少女的声音。 陆鸢鸢循声看去,在昏暗中看见了一张清秀的娃娃脸,面庞有点脏:“你叫什么名字?” “蒋翘。” “你们怎么会被抓到这里的?你知道他们抓你们来干什么吗?” 从蒋翘断断续续的讲述中,陆鸢鸢终于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这些少女,全是修仙界一些普通人家的女儿,被捉到了这里。唯一一个和修仙沾边的,就是蒋翘了,但她也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什么名门之后,只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后人,双亲早已去世。 蒋翘声音颤抖:“抓我们的是一个妖怪,但他应该也是受人指使的。沼兰城主的冥诞马上要到了,那天,他要在宫里举办祭祀仪式。他的部下投其所好,便到处搜刮人类少女,想在那天送一份大礼给他。我们都是被捉去当祭品的。” 旁边一个瘦弱的少女哭丧着脸,搭腔:“蒋姐姐原本有机会可以跑掉,她是为了我们才会被捉来,连武器也被缴了。” 陆鸢鸢眉头微皱。 果然,说法也对上了。系统那天说,越歧要拿小若祭祀。看来,小若的死期,就是越歧的冥诞。内城有人重金买入人类少女的说法,也是空穴来风。 这时,息夜开口:“城主的部下应该都是厉鬼,但抓你们的却是妖怪?” 他语气沉静,态度也不严厉,琉璃般的眼眸,冷光涟涟。但相比陆鸢鸢,少女们显然有些畏惧他,都不敢回答。 最终还是蒋翘咬了咬唇,说:“抓我们的妖怪,不是沼兰城主的部下,只是想用我们去拿些好处。但他肯定已经和城主的某个部下搭上关系了,我亲眼看见的,他带我们经过城门时,给那鬼差看了一个腰牌。听说有了那个东西,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城。” 陆鸢鸢双眼一亮:“腰牌?!” 原先,他们还在烦恼怎么混进内城,现在简直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送人的路子都已经打通了,只要能拿到那个腰牌,他们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小若了? 计上心头,剩下的就是行动了。 经过询问,他们得知,那妖怪还有三个手下,每天入夜后,他们都会来给她们送点吃的。 现在时间还早,陆鸢鸢再三保证了他们一定会回来,才无声无息地溜走,回到客栈,那掌柜见他们回来,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 没说什么,息夜拉着她回到了房间。一关上门,陆鸢鸢就快步将他推到了床边,礼尚往来道:“还有几个时辰才天黑,现在也该轮到你休息了。你睡一会儿,换我来守着。” “不必了。” 息夜想拒绝,但拗不过她,最后还是和衣躺下了。 陆鸢鸢拖了把椅子,坐在门边。房间里一片寂静,她忍不住瞄了两眼,息夜的睡相很好。但他太高大,那么大一张床,她睡起来觉得很空,他平躺上去,就好像把位置都占满了。 唯一有些奇怪的就是,这种时候,他也依然不摘面具。 他睡觉难道都不翻身的吗? 要是翻身,难道他不嫌硌得慌? 意识到自己盯了太久,陆鸢鸢才将头偏回来,盘算起了今晚的事情。 这里毕竟不安全,她不敢闭眼修炼,在房中待到了天色变暗,就要去叫醒息夜,可还没靠近,他就突然睁开了眼,像身体里有个闹钟一样。 陆鸢鸢一愣:“你没睡着吗?” “没睡死。”息夜说。 按照计划,今夜,息夜会去抢玉牌。陆鸢鸢则去放人。 这么多人,没办法光明正大地从城门一个个离开。所以,她们到时候会藏在马车上,在城门旁边等待息夜,前来汇合,直接用那玉牌离去。 在这个计划里,时间是唯一的变数。所以才要兵分二路,用时越短,就越安全。并且,真要打起来,陆鸢鸢免不了要用到仙术,容易留下修士来过的证据。还不如让息夜去杀,即便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也只会让人觉得是妖怪在黑吃黑。 陆鸢鸢和息夜埋伏在屋顶,果然就和蒋翘所说的一样,差不多时间,前屋就亮起了灯,屋子里的妖气也浓郁了起来,是时候行动了。 和息夜一分开,陆鸢鸢无声地落在地面,迅速地摸到了今天早上的密室。笼中的少女们果然都在翘首以盼,一看见她,都激动地凑了上来。 陆鸢鸢往掌心注入灵力,比手腕还粗的铁链咔地断裂了。少女们一个个从狭窄的笼子里钻了出来。陆鸢鸢护着她们,跑到了后门:“快走!都上马车!” 这一路没有受到阻挠,比想象中要顺利。驾车来到了城门旁的隐藏地,陆鸢鸢终于能喘一口气,但一掀开车帘,她却发现满车厢人里少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惊愕道:“蒋翘呢?” 她明明记得自己数过人数的。 但一车少女却没人说得出蒋翘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半晌,角落里响起一个 弱弱的声音:“她有没有可能是回去取她的剑了?我记得蒋姐姐说过,那是她双亲留给她的遗物……” 不好。 万幸这里离刚才的宅邸不算远,陆鸢鸢给马车做了一些伪装,嘱咐车上的少女不要做声,就飞快地原路折返。 宅子里一片昏黑死寂,前院的灯也灭了。息夜已经得手了吗? 陆鸢鸢环顾四周,耳尖微微动,注意到二楼冒出了黑烟,连忙三两步冲上去,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趴在了蒋翘身上。 ……不,那不是绑走蒋翘他们的妖怪! 蒋翘正痛苦地挣扎着,鼻子、口腔有淡淡的白光溢出。很显然,单独回来拿剑的她就如同幼童抱金独行于闹市,被盯上了,还被尾随到了这里,在被吸食力量。 说时迟那时快,陆鸢鸢从袖下挥出一团灵力,那通体漆黑的东西吃痛弹开,尖啸一声,但他根本不是陆鸢鸢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无形的灵力钉死在地上,整个身体开始化成烟雾。 蒋翘剧烈咳嗽起来,看起来没有大碍,似乎没想到陆鸢鸢会回来找她,她的脸上闪过了深深的慌乱、后悔和羞愧,嘴唇嗡动:“我……我……对不起……” 陆鸢鸢叹了口气,不过想到她回来的原因,到底不忍苛责:“你爹娘要是知道你会为了这把剑拼命,大概宁愿一开始就没有把它交给你。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蒋翘眼圈一红,用力一点头,用手背狠狠一揉眼,就要捡起落在地上的剑。刚才被袭击时,这剑被压到了那妖怪身下。然而,就在将这妖怪的尸身翻过去的瞬间,一条细长的东西弹射着,从那妖怪的衣领里钻了出来,猛地弹向了二人。 陆鸢鸢一瞪眼,反应极快,立即出剑,将它切成了两段,这才看清了那是一条小毒蛇,似乎是那妖怪豢养的小宠。 明明已经头身分离,但那蛇头却还有生命力,猝不及防地,近距离喷出了一道毒液,陆鸢鸢首当其冲,她忙不迭闭上双眼,但眼皮还是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马上淌出了泪水。 祸不单行的是,此时又有一阵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蒋翘全身僵硬,视死如归地将陆鸢鸢挡在了自己身后。但一看清来者,她的声音就激动起来:“姐姐!别怕,是你那个、那个妖怪相好来了!” …… 后面的事,是一团混乱。 他们一人不少地通过那面玉牌出了城,马车交给了蒋翘驾驶,双方分道扬镳。这种情况,沼兰根本不会有追兵来追,只要她们跑得够远,就安全了。 虽然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但由于屋子失火,最后还是引起了小范围骚乱,惊动了城门的鬼差。 是夜,沼兰城外的河边,河上一轮残月,涟漪澹澹。 陆鸢鸢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闭着眼睛,息夜沾湿了布巾,给她擦干净了眼皮上的东西,陆鸢鸢脑袋晃了晃,就被他的手扣住了下颌:“别躲。” 陆鸢鸢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她感觉到,他好像很生气,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想了一会儿原因,她抿了抿唇,说:“对不起,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息夜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了几分,沉声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顿了顿,他的手又放轻了,低低地问:“还疼吗?” 陆鸢鸢感觉他的视线从很近的地方落在自己面上。她有些不习惯,微微将头后仰,说:“一开始是有点痛,现在已经没感觉了。如果是普通修士被溅到,应该会失明吧。我一两天就好了,没事儿。而且,我们这次也没有白白付出,拿到那面腰牌,今后行动就方便多了,总比在城里晃悠几天还没进展要来得好。” 冷不丁地,她听到息夜不冷不热地说:“哦,你和王妃的关系很好吗,为什么要为她这么拼命?” 是错觉吗?他的语气,好像有些怪怪的。 仿佛含了一丝对小若的厌恶。 在明面上,她和小若确实没见过几次面。这么关心对方,好像是说不过去。 陆鸢鸢斟酌了下,谨慎地说:“也不能说好还是不好吧,我只是觉得,那是一条人命,既然是去救人,那就要全力以赴。” 不想他继续刨挖她和小若的关系了,陆鸢鸢迅速转移话题:“总之,真的谢谢你帮我擦洗,我也会尽快好起来的。” “刚才的骚乱,已经惊动了城门的鬼差,你的眼睛又暂时成了这样,回去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再走之前的路。” 陆鸢鸢道:“不回去?你有别的办法吗?” 息夜为她擦拭的手一顿:“我们不进城,从城墙外围绕过去,换一条路。虽然路会远一点,但冥寿祭在十天后,时间还来得及。” 陆鸢鸢一怔。 事关重大,她想征询一下系统的意见。 只是,在脑海里喊了几声,也没听见系统的回应。 也对,那玩意儿毕竟不是她的专属系统,没有一键召唤功能。那天夜晚,它也只是离开了小若一会儿。一和她谈妥合作,就马上归位了。 她只能等待系统单向联系她。 息夜提出的办法,似乎是目前最稳妥的。 虽然免不了要露宿荒野,但住在荒野,也比住在那座鬼城要安全多了。 见陆鸢鸢不吭声,像是同意了他的决定,息夜就自言自语:“那就听我的了。” 他的手下移,捻起了她一束长发:“把头低下来,你头发也沾到了,我给你洗洗。” 第132章 头发也沾到了? 哪里? 陆鸢鸢下意识地抬手去盲摸,可还没摸到鬓角,就被对方捉住了手。 “别摸,已经干了。”息夜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温和,但似乎没有给她第二个选择的意思:“头低下来,我帮你用水洗一洗。” 陆鸢鸢迟疑了一瞬:“行,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 夜风拂来,空气中漂浮着湿润的泥土气味。虽然看不见,但她大致能感觉到河水就在眼前,便分膝而坐,弯腰,垂下头颈。 头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发带被扯开了,黑发散落下来,被一双手撩到了前方。对方的指尖难免会碰到她的脖子,冰冰凉凉的,带起一阵无声的战栗。 陆鸢鸢抱住小腿,眼睫微微一动。 她不习惯将后颈和背部露出来,这是一个暴露弱点的姿势,让她想到在河边垂颈饮水的羚羊,捕食者会伺机扑出来,咬断它脖子上的大动脉。 也许是动作太相似,才会让她产生这种古怪的联想——她感觉到,仿佛有道视线正落在自己的后颈,在那片区域逡巡,让皮肤隔空升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下一秒,“哗啦啦”的水声在耳畔响起,她听见了衣料摩挲声。息夜应该是弯下腰,鞠起了一捧水,给她洗起了头发。 他动作十分仔细,没扯疼她的头发,就连她的耳朵也没漏过。这要是在现代,也是十分敬业的Tony才有这种服务吧…… 陆鸢鸢手指动了动,抿紧唇,有些不自在。可人家在帮忙,总不好出言挑刺,便放任自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只是,他未免也在她耳朵上停留太久了,好像那是他的新玩具,搓来错去,耳垂的温度都升了上去。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夹起肩膀,躲了一下,抬起头来。但她忘了自己头发还湿着,这么一动,河水就顺着后颈,飞快地流进了衣领里。 猝不及防被凉得一哆嗦,陆鸢鸢倒吸气,马上低头。然而,动作太急,又看不清眼前景象,她就撞上了一个东西。 是息夜的手。 呼吸打在对方的指缝上,简直像亲了他手心一下似的。 她依稀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凝滞住了。 陆鸢鸢尴尬地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好意思。其实你随便给我冲一冲就好了,不用那么麻烦的。” 她正要起来,但后脑勺被按住了。看不到 息夜的表情,不过,他似乎对这件事分外坚持:“不麻烦,既然头发打湿了,那还是有始有终,洗到干净为止吧。” 不等她说话,他便十分自然地示意她转头:“到那边了。” “……” 盛情难却,陆鸢鸢只好将推辞的话吞了回去,扭过头去,让其清洗另一侧的耳朵。 洗干净了,双目却没那么快复明。好在,都只是暂时性的。离天明尚有一段时间,他们决定在日出后再出发,就在河岸附近找了一处高地歇息。 息夜守夜,陆鸢鸢抱着双臂,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 …… 感觉到光照在自己面上时,陆鸢鸢的眼皮轻轻一抖,睁开了眼,全身骨头很疲乏,像高烧之后,骨缝里有酸水在蔓延。动一动都沉重。 天亮了? 但转过头,她却看到了圆月当空,月明星稀。自己站在一座拱桥下。河中映照着那轮明月。 还是晚上啊……等等,她能看见东西了? 不对,她又不是瞎子,为什么会有“自己应该看不见东西”这样的念头? 陆鸢鸢摸了摸太阳穴,脑袋有点晕,好像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她环顾四周,看见自己身后是一整条热闹的长睫,华灯初上,充满欢笑声,可不管怎么看,五官却是一团模糊,像化开的水墨。 但桥对岸,却是乌灯瞎火的,民居里没有点灯,商铺也空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仿佛没有生者的世界。 怎么回事? 陆鸢鸢有点茫然,摸了摸石桥的栏杆,发现它冷得跟冰块做的一样。她往旁边走了几步,走到上桥的台阶下,她看见桥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身姿修长,仿佛在等人,等得百无聊赖,正弯腰倚在桥栏上,望着明月。 陆鸢鸢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有个声音警醒她,不该再往前,而该转身,回到背后那个热闹的世界里。 但不知为何,她的脚并不听使唤,还是往桥面走了过去。离对岸越近,周围就越静,仿佛桥上有一个真空地带,也放大了她的脚步声。 似乎终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那个人慢慢直起身,转过头来。乌眉红唇,肤白赛雪,那幽邃的眼眸里流转着明珠辉映的光泽。 陆鸢鸢听见自己声音干涩:“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并不语,只定定瞧着她,朝她伸出手,掌心朝上,这个动作她很熟悉,是让她过去的意思。 她知道,只要靠近,就会被一把牵起手。 陆鸢鸢盯着那一只修长的手,慢慢地,朝对方伸出了手。 有声音在她脑海里叫嚣着“不对”,割裂感让她头痛欲裂。就在这一刻,石桥、灯笼、大街就泛起了水波似的纹路,连同那个人的身影,也化作齑粉。 她心脏一颤,发力去追,梗在喉咙中的名字,终于冲破了重重障碍,冲口而出。 …… 陆鸢鸢猝然惊醒过来,睁大眼,却是一片目盲后的昏黑。咽喉很干哑,鬓角都是汗。 刚才那是什么? 是梦吗? 对了,她记得自己好像是刚从沼兰出来,明明是靠坐在一块石头上睡觉的。现在却变成了躺平的姿势,身下垫着一块布,隔开了草地和泥沙,像是衣裳。 她一惊,就要撑起身体,但有人倾身而来,及时地按住了她的肩,轻声说:“我在这里,你先躺着,会舒服点。” 是息夜的声音。 但陆鸢鸢还是坐起来了。息夜见状,也没有勉强她,从旁边递来了一个水囊:“先喝点水。” 陆鸢鸢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口,声音微哑:“我刚才是……” “今天晚上,听了你的描述,我就有些怀疑那条用毒液喷溅你的蛇,是鬼界里一种毒液可致幻的蛇类,现在看来果然没错。你是修士,这种东西本应影响不了你,但由于你身体里此时寄宿了春蛭,就被它乘虚而入了。”息夜停顿了会儿,安慰她:“不要担心,只是短时间的影响。等毒力消解了,也就没事了。” 致幻? 陆鸢鸢蹙眉,但听到能解决,眉头就松开了:“那就好。对了,我刚才应该没有手舞足蹈,或者站起来乱走吧?” 息夜接过她手里的水囊,说:“你不是凡人,不至于连身体行动也受影响。你只是梦呓了几句。” 她说梦话了? 陆鸢鸢面皮一绷紧。不好,她记得自己最后在梦里,好像大叫了一声那人的名字。她该不会真的喊出声了吧? 当然,就算被息夜听见了也没什么,反正他不知道谁是殷霄竹。 她这么想着,唇瓣抿了抿,试探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四周静了下去。 如果她没有失去视觉,便不会错过眼前的青年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他握紧手中水囊,指骨发白,咬了咬牙。但深吸口气,一说话,声音倒是控制得很好,清清淡淡的:“我没听清楚。” 顿了顿,他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但我看你的样子,我猜你应该做了个噩梦,见到了什么不想见到的脏东西吧。” 说不清道不明地,陆鸢鸢松了一口气。不过,听见他最后那句话,她垂下眼睫,低低地说:“也……不能算是噩梦吧。” 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她往后摸索了下,背靠在石头上,决定再闭目养神一会儿。 也因疲惫,她没发现气氛的古怪,以及气氛古怪的源头—— 息夜死死地盯着她,眸中冷意沸腾,化作狰狞的妒火与怨怒。手指蓦然用力,那有韧度的水囊,硬生生被揉捏成了齑粉,落进了草地里。 这一次,陆 鸢鸢无梦到天亮。 日出时分,他们就出发了。 随后几天,免不了风餐露宿,但离开了那个阴气浓郁的鬼地方,陆鸢鸢的心理压力就减轻了很多。辨别方向、寻找食物和饮用水、选地方休息,也都交给了息夜,她只要确保自己不掉队就行。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第一晚过去,她就觉得息夜心情不太好,很少主动说话。 陆鸢鸢也没太在意,她现在全副心神都放在自己身上。 也许因为春蛭和会致幻的蛇毒的双重buff,她的视力恢复得比预计慢一点。三天过去了,只勉强能看见淡淡白光。不过这事儿也急不来。 …… 双脚又疼又累,陆鸢鸢踉跄了一下,仰起头,她看见了浓雾中隐隐约约的一线天,那是两面高耸的悬崖拢合在一起露出的天空。 这是……什么地方? 她迷惑地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前方的远处有个高挑的背影,他背着一个人,走得很快,一眼也没有回头看她。 记忆在一瞬间回涌进脑海。 对了,她想起来了。因为白鹤舟坠落,她和殷霄竹掉进了浮屠谷,后来遇到了段阑生。殷霄竹陷入昏迷,段阑生虽然心急救人,却无法御剑带着她们两个同时离开,也不好丢下她这个累赘。所以,他只能背着一个,拖着一个,步行离开。 她现在,就是在追着前面的段阑生。 这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她不想死在这里。即使知道段阑生巴不得没遇到自己这个拖油瓶,她也要厚着脸皮,用尽全力地跟着他。 追上去,不能停。 模糊的意念灌入大脑,陆鸢鸢咬牙,一瘸一拐地追着,用尽力气,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突然,她膝盖一软,整个人摔趴在地。 这一摔,跌得她眼冒金星,呛了一嘴泥,两条鼻血就哗啦地流了出来。 如此一耽搁,再抬头时,前方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她趴在地上,伸手一抹鼻血,心间久违地闪过了一丝茫然的刺痛。趴了好一会热,她才忍痛爬起来,慢慢地摸索着,靠在了一旁的石头上,抬起一只脚。 足底钻心地疼,磨出了血泡,血泡又溃破了,干结的血粘住袜子。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抬起一条腿,犹豫了半天,却不敢强行脱下鞋袜检查,只好又穿上了鞋。 冥冥中,觉得有地方不太对,违和感若隐若现。想不通,也走不动,她不知不觉地歪垂下脑袋,昏睡了一会儿。 她没想过再睁眼时,自己会看见段阑生。 迷糊中,她感觉一副躯体贴近了她,将她抱坐了起来。一只手在替她轻柔地擦走面上的血污。陆鸢鸢呛咳了一声,醒了过来。 段阑生就蹲在她面前,衣袍铺在地上,秀美昳丽,玉容雪肤。他神情严肃,正紧紧地抿住红唇,为她擦血。似乎料不到她会在这时醒来,四目相对,他微微一怔,绀青色的眸子里有晦暗的涟漪漾开。也许是错觉,她好像看见了心疼和后悔。 但他很快就垂下目光,抓住她膝上的手,往自己面上一放,温存一般,紧贴了片刻,才望向她:“鸢鸢,我们走吧,我背你出去。” 天际恰逢其时地响起一声闷雷,阴了下去。乌云遮蔽了本来就不充裕的光线,谷底一切都笼罩在这层苍蓝的光芒里。 在这样的光线里,他的面庞也变得忽明忽暗,肌肤失去了人类的暖意,变得有几分森然的苍白。 只有唇瓣是鲜红的。 很像那一天,胸膛被捅中后,从他嘴角流出来的血的颜色。 尖锐的刺痛唤醒了虚像。一刹那,那种潜藏在水底的违和感,犹如破水而出的巨兽,显现出了轮廓。 陆鸢鸢蓦地抽回手来,背到身后,自言自语:“……我不会跟你走的。段阑生早就死了,我知道你是幻觉。” 虽然在她看来,自己捅段阑生一剑,是两清。但只有一世记忆的他恐怕不这么想。如果段阑生真的死了还回来找她,也一定是因为恨毒了她,要回来报复,让她不得安生。怎么可能跪在她面前,握她的手,还对她露出那种表情。 打破梦境,只需要挑破梦境存在的真相,当梦中的东西是一团空气就好了。 但不知为何,梦境并没停下来,而且,听她肯定地说他已经死了,段阑生好像有些生气,目光幽怨,强行扣住她的手腕,皱眉看着她,强行要将她背起来。 陆鸢鸢猝不及防地双脚离了地,回过神来,她惊怒交加,开始踢打,但梦里的身体尚未结丹,敌不过他的力气,气急上头,她只好冲着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段阑生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下去。 奇怪,这会儿的段阑生,肩膀有这么宽么? 他的衣衫轻薄。她用尽了力气,隔着衣裳,唇舌也尝到了淡淡的腥味。 …… 一切都消失在这一刹那。 陆鸢鸢侧蜷在地,前胸后背都是冷汗,惊醒过来,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的黑。她深深地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了,那力度和温度,都让她想起了梦里的段阑生。 她一僵,下意识地伸手一挥,推开了身旁的人。同时,头上响起息夜熟悉的声音:“是我,别怕。” 刚才的……也是她的梦么? 但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梦里的段阑生,不是一个虚幻的投影,他会说话,会生气,仿佛是真的还魂,来找她了。 陆鸢鸢胸膛起伏,用袖子挡住眼,用力地压了压,等情绪平复,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醒来时,好像不分青红皂白地推了来关心自己的息夜一下。她一愣,忙不迭地坐起来,道歉:“对了,我刚刚那么用力推你,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我……刚才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刚才的梦,算是噩梦吗? 其实也不算是噩梦。 因为,在梦的最后,她隐隐觉得段阑生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他不是为了把她大卸八块、报复她而来的。 但这些事,也没必要跟息夜解释。 不管如何,她都要为刚才自己的失礼而道歉,将理由推给对方看不见的东西,就最好不过了。 息夜正要给她拍背顺气的手一停。 旷野寂静,空气陷入了一片诡异而长久的沉默里。 陆鸢鸢吸了吸鼻子,低低地说:“我刚才醒来,也是没醒彻底,觉得你有点像我噩梦里见到的那个人,才会下意识地打你,实在对不起。” 第133章 道歉的话语在夜色中消散。息夜就在她旁边,存在感是如此地鲜明,不该听不见才是。 然而,等待了比平时更漫长的时间,她才等到了息夜的回答:“没关系。” 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冰冷。仔细辨别,似乎还带有几分僵硬,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陆鸢鸢抿唇,微微感到了一丝尴尬和无措。 她怎么觉得,对方这反应好像怪怪的……嘴上说的是没关系,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她道歉得不够诚心吗? 正在脑海里斟酌用词时,她听见息夜冷不丁开口:“不过,我倒是挺想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人。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才会让你一看见他,就有这么大的反应。” 陆鸢鸢唇瓣微微一颤,不太想回答,低声说:“原来大祭司也会好奇别人的私事吗?” “我自然也会有好奇心。只是,不会对每个人都表现出来。”息夜停顿了下,没让她糊弄掉答案,下一句就将话题绕了回去:“你梦里那个人,可是你的仇人?亦或是你的心上人,但曾经负了你?” 某个词拨动了脑神经,陆鸢鸢脖颈微微紧绷:“为什么你会这么猜想?” 不会是她刚才说了什么胡话吧? 息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随便猜猜罢了。” 陆鸢鸢不说话了。 一般在这种时候,有眼力见的人都不会追问下去。然而,息夜等了一会儿,竟仿佛沉不住气:“我刚才猜对了么?” 他为什么非要知道她梦见了谁?在这件事上,好奇心就这么刹不住吗? 陆鸢鸢别开脑袋,没有正面回答,低低地道:“那个人你没见过的,也不认识。所以,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息夜不冷不热地说:“我倒是觉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梦见一个人,正是说明你放不下关于他的事。即使我不认识他,也可以当你的听众,替你排解这份情绪。” “那个人……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本来,我也快忘掉他的事情了。”陆鸢鸢背过了身去,自顾自地说:“而且,按照你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让我回忆他,回忆次数一多,我一定会继续梦见他,没完没了。” “……” 陆鸢鸢微微一用力,咬住下唇:“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这番话真假错杂。她自己其实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是说给谁听的。 她只是不想再被拽回那段无法回头的岁 月里。 息夜这回终于沉默了下去,没有再刨根问底。 离天亮还有一点儿时间,陆鸢鸢没有去管他是什么心情,她和衣躺下,侧卧着,用一个沉默的背影去拒绝继续深究这个话题。 这一次,上天听见了她的心声,她无梦到了天明。 …… 苏醒的时候,陆鸢鸢感觉自己的脸颊贴着什么温暖的东西,正在轻晃。 眼皮像吸了水的海绵,格外沉重。四肢也懒洋洋的,好半天了,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 天幕低压,大雨瓢泼,长街笼罩在一片暗淡的青色光芒里。她正趴在一个少年的背上,手中打着一把油纸伞。 少年肩背宽阔,身姿像小白杨一样挺拔。但也许是为了让背上的人趴得舒服一点,他的身体此时有了一个很明显的前倾角度。这一定很累,但他似乎毫无怨言,走得很稳。 陆鸢鸢侧过头,正能看见他白皙的侧颊,和纤长睫毛下的潋滟瞳光。 ……段阑生? 雨大大了,手中打着伞,水雾也飘到了伞下,迷了她的眼。陆鸢鸢发现,她有点儿看不清远处的景象,大脑也像渗入了雾气,一片混沌,分不清今夕何年。 慢慢地,她低下头,看见大街的青石砖已经积了一层水。雨滴在水面漾开一个个圆圈,深度没过了靴面,行走于其上,免不了会湿了鞋袜。 陆鸢鸢愣了好一会儿,脑海深处仿佛有一点火花闪烁。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此情此景是因什么事而起的了。 明天,就是她和段阑生的婚礼了。 在修仙界,婚事筹办起来,并没有凡人界那么多繁琐的流程,什么三茶六礼、迎亲送亲都早就被简化掉了。但婚服和红盖头是必须的。 在修仙界,她没有亲人,师门就是她的长辈,婚事的筹备阶段,她的衣裳、红盖头、鞋子……全都是蜀山给她准备的。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当然,走的肯定是弟子自己的账。 而她的东西……确切来说,全走的是段阑生的账。 这桩婚事的来源实在不够光彩,是强扭的瓜。她没想过段阑生即使不喜欢她,也愿意揽下了这些花费。靠近那个日子,兴奋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羞耻与不安。 明明已经如愿以偿了,为什么她会想哭? 蜀山请了山下的绣娘,为她量体裁衣,赶制衣裳。在半个月前,东西就送到了她房间里。 但望着那两个大箱子,她绞着手指,竟生出了一种焦灼、紧张的逃避心理,打开箱盖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仿佛里面放的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而是一个深渊的入口。 一直拖到终于不能拖的今天,她才第一次打开箱子。这一开,她就懵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现了疏忽,婚衣最外层的纱勾破了一个洞。这是最外层的一件衣裳,若明天穿在身上,所有人都能看见。 陆鸢鸢又后悔又着急。如果她没逃避,那么,在半个月前就会发现问题,及时更换了。 现在,距离婚礼还有一天时间,重新做一件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巧手的绣娘修复,遮住破口。 实际上,这件事并不难解决。虽然是有点急,但以蜀山的人脉,不难联系到原来的那位绣娘来解决问题。而要调动这些关系,绕不开段阑生。 陆鸢鸢抱住纱衣,想到这一层,就打了退堂鼓。 虽然已经要和段阑生成婚了,但是……他又不是自愿娶她的,已经让他帮了很多。在婚事前一天,还让他帮忙处理麻烦,他说不定会嫌她烦,嫌她事多。 不可以再麻烦段阑生了。还有时间,她可以自己偷偷解决,一定不会丢段阑生的面子。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于是,这日天不亮,她就悄悄溜出了蜀山,去了春山城。 很多裁衣店都不接急单,她吃了几个闭门羹,才找到了绣娘帮忙。一直待到天黑,纱衣终于修补好了。 为免勾坏纱衣,陆鸢鸢将纱衣卷起来,包在一个包袱里。 但在这时,外面却下雨了。 今日的天色很阴沉,风也潮湿。她走得急,没有带雨伞。裁衣店关门得早,好在门外有檐可以挡雨,陆鸢鸢就老老实实地抱住包袱,蹲在台阶上,等这场大雨停下。 天彻底黑下来时,她在雨幕中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段阑生。 找到她时,段阑生蓦然定住脚步。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似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就瞳孔微缩,注意到了她怀里多了个东西。 一个包袱。 他蹙眉,两道冷森森的目光盯着那个被她紧紧抱着的包袱。 虽然他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但陆鸢鸢感觉到,他生气了。 她蹲在地上,腿肚子莫名有些发软,下意识想藏起包袱,但根本藏不住。所以他一走近,她就结结巴巴地解释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并强调自己的动机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可奇怪的是,听了她的解释,段阑生的心情并没有转晴。背起她后,他就一直冷着一张俏生生的脸,也不说话。 她……她是在他背上睡了一觉吗? 段阑生在生气,她手里还打着伞,居然还能呼呼大睡? 陆鸢鸢呆了一呆,脚趾蜷缩。这时,风似乎变大了,夹杂着雨丝,从前方袭来。她侧目一看,那雨水打湿了段阑生的唇瓣。 像沾了水雾的柔嫩花瓣。 少年唇肉饱满,唇角尖尖,鲜红,干净,诱使人去亲吻。 天上仙,下凡人。 陆鸢鸢盯了一眼,就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渐渐地,那种持续了半个月,低落夹杂着羞耻的情绪,仿佛涨潮一样,淹了上来。 她低下头,蔫蔫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觉得……要不算了吧。” 与此同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油纸伞往前倾斜,为他挡住雨水。对段阑生好,仿佛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没想到,她的话没说完,油纸伞也还没往前移动几寸,段阑生就识破了她的意图,轻声地制止了她:“你遮住自己就好,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生气了。 陆鸢鸢犹豫了一下,坚持道:“可是,我也不想你淋雨。” 她以前也对他说过不少肉麻的话。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也不知道怎么段阑生了。他的步伐猛地一停,仿佛轻轻吸了口气,才嗯了一声:“但是这样的话,我就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会带着你摔倒。” 是吗? 她刚才,明明也没有把油纸伞往前偏很多吧,有遮挡住段阑生的视线吗?而且,段阑生是那么容易摔倒的人吗? 尽管心中生出了些许疑惑的嘀咕,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段阑生从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撒谎。 耳边有个声音这样告诉她。陆鸢鸢“唔”了一声,听话地将油纸伞重新收回到自己的方向。 沉默已经打破,又感觉到段阑生的态度好像比她想象的好一点,陆鸢鸢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微微转动了一下头,这才注意到,这条大街上,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的。 街角巷陌,天青阴雨,摊档都关门了,匆匆避雨的行人不见踪影。天地之间,只有段阑生和她两个人。 两旁的屋宇,随着他们的前进而被抛在脑后,看似不同,却在一段段地重复。这条路,仿佛也没有分岔,没有终点。 那种淡淡的怪异感再度袭上心头,如鱼影掠过荷叶下,抓不住尾巴。 陆鸢鸢的唇动了动,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迟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要回蜀山吗?” 段阑生没有停步,问道:“你不想回蜀山?” 明天就是婚礼,她应该点头,答是才对。 但在这场有些虚幻的无止境的雨里,心门上的锁好像失灵了,没锁住真实的心绪。 有些画面像烟尘一样掠过眼前,让她抗拒:“不想。” 段阑生没有生气,似乎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他转过头,鼻息打在她的手背上:“那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没想好,总之我不要继续待在蜀山了。这里没人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他们,下辈子都不想来了。”陆鸢鸢埋下头,闷闷地说:“你送我回家吧。” 她注意到,段阑生不知何时停了下步伐。他托住她的双手略一收紧,仿佛怕惊扰到落在叶上的蝴蝶,很轻很轻地开口:“那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陆鸢鸢下意识就想回答。只是,在答案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段阑生不是早就知道,她没有进入蜀山之前的记忆了吗? 她哪里回答得出自己的家在哪里? 然而,很怪异的是,陆鸢鸢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她应该知道答案,而这个答案,则不该说。她蹙了蹙眉:“你……你问这个来做什么?” 段阑生将她下滑的身体往上托了一下,耐心地说:“你要告诉我,你真正的家在哪里,我才能送你回去。” 有理有据。 那么,她家在哪里呢? 答案沉甸甸地压在水下的石头底,用力去扬,扬起的是遮眼的沙,她闷头闷脑地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你去不了。” “有多远?” 陆鸢鸢摇摇头,不想回答,看向地面,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们跨过水洼时,水洼里面竟没有倒映出他们的影子。那诡异的鱼影再度掠过水面,惊起波澜。 周围的景色在雨雾中动荡,倒错。仿佛被谜团遮掩的大脑里有东西在飞速生长,挣脱禁锢,寂静的世界躁动了起来。陆鸢鸢收拢了手臂,忍不住道:“我……我想下来走一走。你不累吗?” 段阑生却没松手,还说:“不累,我们已经到了。” 到了? 手中的油纸伞不翼而飞,陆鸢鸢抬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蜀山剑宗。 雨还没停,蜿蜒的小石路湿漉漉的。前方的走廊总算有一个避雨的地方,她认出来了,这是段阑生的房间。 明明前一秒他们还在大街上,后一秒就来到了这儿。但这一刻,她竟不觉得哪里不对。 走廊的屋檐挡住了大雨,段阑生却还没有放下她的意思,继续带她往前走。 察觉到她不安分,一直想下地自己走,不要他背,段阑生眉头微微一蹙,突然提起了别的事:“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什么算了?” 陆鸢鸢的思绪有些飘忽,经他一提醒,才记起自己刚才被打断的那茬儿,注意力就这样就被转移了, 已经不用打伞了,她两条手臂交叉在段阑生的脖子前,低低地说:“就是,明天的事,不如算了吧。” 段阑生仿佛还是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什么明天的事?” 陆鸢鸢闷头搅了搅手指,终于点明了:“就是明天的婚礼。” “……” “你就去跟你师父说,我们明天的婚礼,还是算了吧。就算……就算是喜欢你,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不想被嫌弃。你去和你师父好好说,他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陆鸢鸢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矛盾地感到了迷惑。 不对,她怎么会主动提出不要段阑生的呢? 明明就连做梦,都不会梦见这么荒谬的场景。但她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段阑生听了她的话,步伐一顿,却没放下她,也没说好还是不好。还加快了脚步,走进屋子里。 他怎么没反应? 是她考虑的时候,漏了什么地方吗? 也对,婚事前一天才说取消,虽然他不想娶,但也会有点没面子吧。但没面子,也比牛不喝水被强按头要好吧。 陆鸢鸢将想到的都补充了上去:“当然了,我房间里的东西,你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再把钱都还给你的。” “你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气……对不起,我今天确实浪费了你挺多时间……” 段阑生仍不回答。 他的房间还是一如印象里那般纤尘不染,收拾得很整洁,桌上放着剑架,降真香的气息朦朦胧胧。段阑生大步穿过中间,走到房间深处,才将她放在了墙边的椅子上,让她坐好。 陆鸢鸢屁股一沾椅子,就要起身。但眼前有片阴影笼罩下来,段阑生居然在她面前蹲下来,手臂挡在了她身体两侧,让她无法起来。 那双绀青色的眼眸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很少能被段阑生从下面往上看,还是那么近的距离,看得那么仔细,她不禁有些坐立不安。下一秒,段阑生就松开压在墙上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抬起头来,神情格外认真,仿佛想让她听清每一个字:“你没有强人所难,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要是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 “我刚才没有生气。”段阑生的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突然,又改了口:“是,我今天是有点生气,但我不是在气你浪费我的时间,我气的是你对我这么见外。我只是希望,你遇到任何事,永远都会选择先找我。” “今天一直都找不到你,找到你时,你又背着那么大一个包袱,我以为你想走……” 说着,他仿佛也为自己第一次坦白这些心思而感到难堪,抿住了唇。 陆鸢鸢微微睁大眼睛。 这不可能。 段阑生像个锯嘴葫芦一样,绝不可能对她说这种好听的话,也不可能哄她。 眼前这个人是假的。 真正的段阑生一直都很讨厌她。 突然,段阑生收紧了手指,他的手很大,手指好像有点颤抖,将她的手都包裹在其中。 陆鸢鸢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将心里话全都说出口了。 段阑生深呼吸了下,就朝她靠近了一点儿,他的身体很热,膝盖抵住了她的小腿外侧,她明明坐着,比他高,但却好像被他整个人手脚并用地锁在了怀里。段阑生望着她,神情恳切,乃至有点急切:“不是那样的,那不是我的本意。我那时候……我出了一些问题,我不懂那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应该跟你坦白我那些心思,不该那样伤你的心。” “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你不要对我失望。” 这似乎是段阑生第一次用这么低声下气的口吻来哄人。 动听的嗓音飘进耳朵里,他说的话,更像是白日梦里才会有的台词。 不,不对。 她做梦都不会梦到段阑生用这副表情来哄人。 像是危险的水鬼,能用读心术,知道她想听什么,就拣着她爱听的话,引诱她过去。只要她相信了他,傻愣愣地靠近了他,就会被拖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陆鸢鸢唇瓣哆嗦了下,再一次想逃走,然而,被堵在这里,她哪都去不了。背后是围墙,左手被他握住,右边是他的手臂,前方是他的身体,退路都被堵死了。她一急,就抬起手,紧紧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种好听的话,她不能听,一个字也不能信。 都是假的。 还要闭上眼。 每次看到他这张脸,她很容易就被迷得五迷三道,被勾了魂去。 陆鸢鸢紧紧地缩成一团,是一个保护自己的姿态,捂耳闭眼。 见状,段阑生微微一蹙眉,手顺着她的小臂上移,似乎想将她的手拉开。 然而,见她怎么也不肯将手拿下来,他倒是没有强行将她这只鸵鸟从安全的沙堆里挖出来,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虽然没有敲开她的蚌壳,但陆鸢鸢可以感觉到,段阑生没有离开,只是退后了一点儿,但还堵在她跟前。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他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将她湿了的鞋子脱下来。接着,轻轻牵引着她,踩到了他的大腿上。 今天那场雨真的太大了,段阑生出现前,她在街上走过一段,还是回到了铺子前避雨。那会儿,鞋袜早已湿了。鞋面洇开了淡淡的脏污水痕,泥沙钻进了袜子里。走起路来,沙沙的,磨得脚掌的皮肤都红了,很不舒服。 段阑生这是……想做什么? 要睁开眼看看吗? 内心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是好奇的声音,一边是在告诫她,这都是段阑生的把戏,睁开眼就输了。 两道声音打架都还没打出个胜负,她脚上突然一凉,袜子被拽了下来。 陆鸢鸢微微一抖,就感觉到,段阑生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正用布帕给她清理。那擦拭的动作,像在保养一件珍贵的瓷器,仔仔细细的,每一根脚趾都不放过。 鸡皮疙瘩生出来,从足背蔓延向小腿,又别扭又痒,她很想叫停。 但一想到,这是骗她放下警惕的把戏,她便忍住了。 她不会上当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难熬,她感觉段阑生擦了很久,好像格外有耐心。她自己给自己清洗都不会那么仔细……被摩挲过的皮肤都热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结束,她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她的脚。 不是布帕。 也不是手指,段阑生的指腹可是有剑茧的。 柔软的,温暖的。 一刹那间,陆鸢鸢漆黑的脑海里闪过了不久前看过的某样东西——正是少年偏过头时,与她说话那轻轻开合的嘴唇。 他怎么可以…… 惊诧之下,她一个趔趄,险些没坐稳,没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了。一张开眼,她见到段阑生还扣住她的脚,还扣得很紧。她有些慌张地挣扎了起来,一使劲儿,没控制好,踢了他一下。 下一瞬,她的脚踝被死死地扣住了,无法再乱动。 段阑生仿佛有些痛苦地一蹙眉,弯下腰。 糟糕,她这是踢伤他了吗? 陆鸢鸢瞬间也有点紧张,不过,她隐隐觉得对方这反应好像有哪里奇怪,忍不住坐直了身,脚一挪动,这次,她清晰地听见段阑生喘了一声,微微眯起眼。 他到底怎么了? 陆鸢鸢一愣,目光朝下一落,满脸变得空白而震惊。 被她直勾勾地盯着看的人,白玉般的耳根染上了薄红。但他比她想象中更坦然,好像不介意被她看见一样,没有试图扯衣遮掩,还微微眯起潋滟的眼,看着她是什么反应。 “你……你……”她的手心开始冒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奈何,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居然有这样的癖好,她的脑子有点短路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了两个字:“变态!” 段阑生没生气,依然看着她。 渐渐地,他的五官越来越模糊,看不清楚了。 他的眉眼,他的唇,他的微笑,都像太阳晒化的雾气,褪去鲜亮的色泽,消失不见。 …… 梦醒,陆鸢鸢眼眶酸热,齿关微微发抖,发现自己正侧蜷在地。 摸了摸眉骨,眼皮有些热胀,好像被水泡过一样。 黄粱一梦,果然只是做梦。 这已经是第五天的夜晚了。 她的眼睛还是没有复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毒力消散,她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少,可相应地,梦境却在变长,变深。起初,她还可以辨别出自己在做梦,后来,就是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陆鸢鸢捂了捂眼睛,慢慢地动了动身,突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同。 她一片昏黑的世界中,出现了一点光芒。 柔和的,澄明的,一轮残月。 陆鸢鸢愣了一下,心情变得激动,她动了动头,又举起手,在跟前晃了晃,果然能看见模糊的黑影。 视力还没有变回最巅峰的状态,但这已经是从无到有的进步。 也许,那些长长的梦,就是她恢复加快的代价吧。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息夜,但她坐起来,却见息夜不在周围。 他去哪了? 正当她有些疑惑时,突然敏锐地听见了萧索的夜风中,传来了什么掠过的声音。下一瞬,息夜的身影从树林后快步走出,不等她出言询问,他就蹲下来,言简意赅地说:“我看见远方有一列鬼差要从这里经过,数量众多,我们需要换个地方。” 事态紧急,需要避让,不是分享其他事情的时刻,陆鸢鸢睡意消散,咽下了“我眼睛可以看见了”这句话,匆忙一点头。 他们很少在黑夜赶路。似乎是因为事发突然,息夜将她背了起来,足下御风,往前奔去。 陆鸢鸢趴在他的肩上,扭头往后看去,心有余悸地发现,他们才离开了百米,原先躲藏的地方就已经被森绿色的荧荧鬼火所笼罩着。 那行鬼差的数量果然并不少,果然还是得避一避。 陆鸢鸢转回头来,突然摸到了什么——息夜的衣裳有点湿,闻起来竟腥腥的。她微微一惊:“你受伤了?” 息夜说:“不是我的血,解决了一些小尾巴而已。” 陆鸢鸢放心了点:“哦……” 很快,他们就换了个地方,来到了一处平坦的河滩旁边,藏在石头后方,息夜放下她,淡淡地说:“这里应该安全了,我守夜。” “好。” 息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我衣服脏了,去洗一洗。” 陆鸢鸢正准备和他说事儿,但想一想,也不是那么紧急。他身上糊着血更难受,便点点头。 息夜站起来,跨过茂密的灌木丛,走向了不远处的河边。 按理说,这种时候应当非礼勿视。但陆鸢鸢突然想到,这么久以来,她好像都还没见过息夜摘下面具的样子。 心中起了一点儿隐秘的好奇,她挪动了一下位置,探出头,就看到息夜背对着她,坐了下来,解下了衣裳。 明月高悬,乌云散去,河流水光粼粼,仿佛一片片银箔,晃在他的身上。 有月光一照,陆鸢鸢看清楚了,他的衣裳被血浸了好几层,脱下外套,里面那件也有血迹。看来必须全部换掉。也不知刚才是甩掉了什么东西,说得风淡云轻,也没让她听见打斗的动静。 衣衫一层层地剥下来,但息夜始终面向河水,没有转过来的意思。 从她这个角度,根本不可能见到他的正面。况且,他也没有摘面具的手势。 结实修长的身躯袒露出来,全然是成年男子的身材,黑发流连在背肌上。 陆鸢鸢的手指动了动,她的目标是看脸,今天注定是看不到了。再偷窥下去,似乎有些不礼貌。她暗暗地出了口气,正要转回来,躺下等他,余光掠过某个地方,却突然一顿。 息夜将长发撩到了其中一侧肩膀,露出了右边的肩膀。 在那上面,赫 然有一圈牙印。 不是猛兽的齿印,那么小的一圈,一看就是人的牙齿。看起来还是新鲜的,尚未结痂。 夜风拂过,丛林里沙沙响动。 陆鸢鸢视线定格住了,身子也一点一点地变得僵硬。 那个牙印…… 她记得,在第一次梦见段阑生的时候,因为她识破了梦里的他是假的,就被段阑生强行背起。她反抗不成,就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口。隔着衣裳,尝到血味,足见伤口有多深。 那个位置,和息夜此刻肩膀上的牙印,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是巧合吗? 息夜的肩膀的那圈牙印是怎么来的? 谁咬的?什么时候咬的? 能留下这东西的,肯定是人形的东西。这几天,她一直和息夜一起,根本没见到他接触过什么人。 如果说是打架留下的……那就更没道理了。打架的时候,都恨不得弄死对方。既然都能咬到肩膀了,为什么要选择不能一击致命的地方?咬偏一点儿,攻击他的脖子和大动脉,不是更合理吗? 陆鸢鸢的唇瓣微微一哆嗦,抬起手,一颗一颗地摸过了自己的牙齿。 大脑深处,闪过了一些凌乱的、不断冲突的思绪。 但她尚未想出个答案来,就注意到息夜已经洗漱好,换好了新的衣裳,用狐火烧掉了染血的衣裳,正往这边走过来。 陆鸢鸢急忙低下头,将面庞偏向了黑暗中,紧了紧拳头。 听见脚步声碾压过草叶,她心绪纷乱。有一刹那,她真的想问他那个牙印是怎么回事,去清扫自己的怀疑。可理智还是阻止了她这么做。 没错,上次息夜烫伤手背的时候是说过,他的体质有些特别,身上若是出现伤口,没法立刻好起来。她也是亲眼看到他逐渐痊愈的过程的。 可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万一,息夜其实是有办法可以加快伤口复原的呢? 她要是问出口了,就是打草惊蛇,让他毁灭罪证。 息夜倾身回到了石头后,拨开了树丛,见她还坐在地上,随意地道:“不睡吗?” 陆鸢鸢低下头,胡乱地应了一声,躺了下去,但手脚冷得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她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漆黑的草丛,罕见地没有一点儿睡意。 不能这么直接,她必须想一个办法……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翌日早上,他们按着与平时一模一样的速度起来,再此出发。 沼兰的城门,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视线的尽头。 昨天睡觉前,她向息夜提出,最迟在明天,就要找机会重新混入沼兰。 息夜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说:“但你的眼睛还没恢复。” 陆鸢鸢的指尖插进了掌心,垂下脑袋,有些遗憾似的,微微一叹:“我知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恢复得这么慢。但是,总不能为了迁就我而一味拖延计划,早进去一天,王妃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要是我实在恢复不了,这个任务,可能就要劳烦你独自完成了,我勉强进去了,也是拖累你。” “……” 前些天,她还很积极地张罗着要救小若。似乎没想到她的态度会突然变化,息夜微微眯眼,看了过来。 陆鸢鸢没有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动作自然地嚼着干粮。 她给的理由,倒是很合理——发现自己成了拖累时,果然把自己舍弃掉。也是一种审时度势的表现。 最终,息夜答应了她:“好。” 后半夜,他就再度悄悄潜了出去,埋伏在昨夜那条道路的附近,截下了一支鬼差的小队。鬼差的头儿似乎有点小权力,从他口中,他们逼问出了一些信息。在今天傍晚,会有一行贵客经这条路入沼兰。他们身上有着能敲开宫门的邀请令,若能拿到那玩意儿,就等于通向小若的三道高墙,都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烈日当空。 他们埋伏在了林子里,那行贵客的必经之路旁的一处隐秘的林子中。 如今也才到午时,时间还挺早的。 突然,陆鸢鸢轻轻地低呼了一声。息夜蓦地回头,看见她正满脸嫌恶地隔着衣裳,按住了自己胸口。 息夜快步走近:“怎么了?” 陆鸢鸢微微侧过了身,避开他的目光,说:“刚才有只虫子跑进我衣服里的,可能是蜘蛛。我已经按死了……还挺大一只的,贴着我的肉,好不舒服,我想去洗一洗。” 息夜道:“不妥,你的眼睛看不见。” “我当然知道了,但这么一个昆虫尸体贴着我,黏糊糊的太难受了。我就是脱衣服,沾点水擦一擦,不会整个人泡下去的。”陆鸢鸢停顿了下,说:“毕竟这种位置,也不好让别人帮我洗。”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息夜最终妥协了。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有河流。陆鸢鸢就和平日一样,挽住他的臂弯,走到河边。 息夜带着她蹲下,握住她空着的那只手,慢慢地探向河水,让她知道水位在哪里。冰凉的河水滑过她的指缝。他转过头,看着她的侧面:“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陆鸢鸢点头。 息夜松开她的手腕,递给了她一张手帕:“我在石头后面等你,好了就喊我。”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陆鸢鸢睁开了双眼。 面前的河水颇为清澈,但光线不明朗,她的面色也忽明忽暗,慢慢松开了压在胸口的手。 衣衫之下,除了潮热的汗,哪有什么昆虫尸体。 她不知道是不是息夜有意选择的,他带她来到了这条河最浅的河岸边。即使她不小心踩错了,也不会一下子被河水没过头顶。 她能感觉到,息夜并没有走远。 但只要他不在她身旁时刻盯着她,那就够了。 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机会。但是如果不去验证这件事,她如烈火焚心,魂不守舍,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力。 光是装作什么也没怀疑,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心神。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息夜背靠着石头,听着河流的哗哗声。 听着听着,一声不同寻常的“扑通”声,毫无预兆地在树丛后面响起。 仿佛是什么重物落入水里的声音。 他微怔,站直身,下一秒,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水花扑腾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拖入水后发出的求生挣扎。 一瞬间,他脸色一变,冲了出去。 岸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人。 第134章 河滩上的杂草被压倒了一片,泥土上有一道深深的拖拽痕迹,延伸向河流。 犹如被一只大手掐住喉咙,血液充塞在大脑,息夜的瞳孔瘆亮,眼白充血,大吼一声:“陆鸢鸢!” 没有回应,他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前,跟着那道拖拽的痕迹,纵身跳入水里。 哗啦! 冰冷湍急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光线昏暗,幽幽发青,水下的黑影闻风丧胆般地掠走,分不清到底是大鱼还是妖兽,它们扬起了河床的碎石和泥沙,让视野变得更模糊不清。 他一个猛扎,潜入深水中,焦急游动寻找了起来。 看不清,找不到……陆鸢鸢在哪里? 循环往复,理智的弦已经岌岌可危地到了崩断边缘。终于,他注意到脚下的水草丛里,流出了一缕墨色的长发。 他瞳孔紧缩,奋力地往水下游去,拨开水草,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 陆鸢鸢一动不动地倒在水下,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还活着,嘴角咕噜噜地涌出微弱的气泡,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刃倒是一片雪亮,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她似乎刚与拖自己下水的东西搏斗过,匕刃血迹都被河水冲走了。但逼退了那东西后,她自己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不容多等,息夜抿紧唇,用双臂勒住她的胸腹,抱着没有动静的她泅水,往水面冲去。 头一探出水面,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肺腑。一仰头才看见,天气变幻莫测,天色不知何时昏黑了下来,乌云密布,还起了风。 他一举将人抱到岸上,快步放在了离河岸较远的土地上,跪在一旁,急切地撩开了黏在她面颊上的发丝:“鸢鸢?” 没有回应,连呼吸也感觉不到。 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但很快便被强压了下去,大手掰住了她的下颌,拉开一看,却没见到泥沙与草叶堵塞着鼻腔。手往下一触,她胸膛里的那颗器官,仍在微弱地跳动着。 混乱心神中窜过一丝异样,可他来不及防备,变故就在下一瞬发生了—— 躺在地上的陆鸢鸢,霍然睁开双目,哪里像是目盲的模样,眼白还隐隐泛着血丝。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浑身蓄满力气,从地上暴起,扑上去,一手扯住他的衣衫前襟,不让他有机会后退,另一只手则眼疾手快伸向他的面庞,乘其不备,猛地扯下了他的面具。 电光闪烁,照亮了旷野。树影斑驳在两人身上,像扭曲瘦长的鬼影。 轰隆—— 闷雷贯穿天际,雨滴从云后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泄走了闷热的空气。 陆鸢 鸢目光僵硬,浑身都仿佛被冻结了,捏住手中面具,定格在了抬头的动作上。 这个人是……这张脸是…… 相隔七年,这张脸与她的记忆,其实没有颠覆性的变化,但已明显有了不同。 曾经的他像山间清风,干净冷冽。现在的他,眼型变得更像狐狸眼,深邃狭长,高挺的鼻子,唇瓣嫣红秾丽,湿了水,如被雨淋湿的秋海棠。额头中央一朵火焰纹,更为这张面容平添了艳极的风情。 但她不会认错的,他就是段阑生。 看见牙印后就已经有了怀疑,而刚才,他潜入河底、带她游向岸上的方式,简直与七年多以前,那个青年潜入寒潭、抱她上岸的动作重合了。 但在印证猜想的这一刻,一种强烈的眩晕还是如火星撞地球一样击中了她的脑髓。气血逆流,刷刷地撞击着耳膜。雷鸣雨声都远去了,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牙关和肌肉都在发抖。来到妖界后,与这个人相处的片段,飞快地在脑海中闪现。 怪不得,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她还记得多少蜀山的事。到了这几天,她做的梦已渐渐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其中是不是也有他的影响?或许那根本不是梦,而是来自于梦外之人的窥探。 震惊、羞耻以及连日以来被欺骗的愤怒,充斥着大脑,仿佛有刀片在割着软肉。想都不想,她便猛地扬手,扇了眼前的人一耳光。 “啪”一声清脆的皮肉拍击,炸开在空气中。 因为情绪激动,她完全没收着手劲儿,臂膀都震得发麻。换做凡人来承受这一耳光,已经被扇得眼冒金星,牙齿都蹦出来了。 纵然是段阑生,脸也被扇得重重地偏向了一边。雪白的肌肤上浮现出五道鲜红的指印。 下一秒,他的胸膛被她重重一推,彼此间的距离瞬间拉开。 “……段阑生。” 陆鸢鸢齿关蹦出了他的名字,从地上坐起来,面色愠怒,微微扭曲,乌黑的双眸超乎寻常地亮熠,仿佛烧起了两团火,可以弹出火星子来。 “装作别人来接近我、骗我很有意思吗?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窥探我的秘密,看我被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我看见了你肩膀上的牙印,揭穿了你,你这出戏还想演到什么时候?千辛万苦委曲求全地获取我的信任,是想在什么时候报复回来?!” 段阑生沉默地任由她骂,没有还手,也没有辩解,维持着被扇偏头的动作,面庞隐藏在昏暗的树影中。直到听见她某一句话,他的眼睫毛好似颤了颤,又仿佛是错觉。红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终于,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动了动嘴角,仿佛有些嘲弄地说:“原来重逢之后,我对你做的事,在你看来,都是为了报复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小腿上。 她的裤脚本来还束得好好的,因为跳进河里,湿了水,皱巴巴地卷了起来,露出了小腿上那朵绽放的红花。 段阑生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陆鸢鸢就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被春蛭寄宿,太阳穴突突一跳,怒气驱使着她往最坏的方向揣测他的动机,冷笑道:“你少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了!这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局面吗?那天晚上,你明知道越鸿出事了,还故意拖延着消息不让我知道!现在看来,无非就是想通过伤害我身边的人来报复我!” 段阑生看着她,没有反驳,但面色好像越来越苍白。 雨水冲刷在他身上,墨色的发丝黏在颊边。 突然,他欺身逼近了她。 面前罩上一片阴影,陆鸢鸢心脏紧缩,警觉地后退。奈何她的注意力已全被他攫住,没发现背后是死路。背部抵住树干时,为时已晚。对方已逼到眼前,她一急,就扬起胳膊,想再扇他一个耳光。 但段阑生似乎预判到了她想做什么,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攥住。另一只手也被他抓了起来。 他从她掌心抠出那张已经捏得变形的面具,扔到地上,让彼此掌心相贴,森白的面庞也逼近了她,有雨珠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滑落,那嫣红的唇一张一合:“打耳光有什么用?不痛不痒。既然你这么恨我伤了你的人,不如动真格。” 说话间,两人的位置有了变化,他压在了她上方,低头看她。陆鸢鸢感觉到有热乎乎的液体从上方落在她脖颈上,定睛一看,心头一骇。 段阑生脸上的银色面具,以薄而硬的金属打造,扣在耳后以固定。方才被她硬生生地扯下来,划伤了他耳后和下颌的皮肤。当他垂头看她,鲜红的血珠就沿着骨骼走势落下。 光线昏暗,雷电闪烁,有一刹那,在她大脑里,这一幕和另一张凄艳的脸重合了。 段阑生松开了她的一只手,捡起了一旁的匕首,正是刚才从河中捞起她时顺便捡回来的匕首,柄塞入她手里,刀锋对准自己的心口,哑声道:“你想杀我,要用这个,对准这里。” 说罢,他指骨发力,力气很大,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捅向自己。 陆鸢鸢瞳孔紧缩,挣不开他的指骨,只能和他对抗力气。然而,刀尖在角力中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靠近他的身体,刀锋送进了血肉里,衣裳上化开了一滩乌红的血迹。 面对这个层级的对手,灵力已经没有太大用途。胜负回归了原始的蛮力比拼。 只要她停下对抗,卸下力气,匕首就会因为惯性而直接捅进他的胸膛。 七年前没有杀掉段阑生,七年后的今天,她有了一个补刀的机会。 这是她想要的吗? 不知是雨水还是他的血,沿着匕首流下来,渗入两人的指缝里,刀柄开始变得有些打滑。 陆鸢鸢的眼白绽出血丝:“段阑生,你发什么疯!” 段阑生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继续加大力气,胸口血流如注。察觉到匕首要失去控制,陆鸢鸢唇瓣一抖,用自己的身体撞上去,终于将匕首的刀尖往外一拔,往下一压,吼道:“够了!” 她这么做,是为了阻止匕首刺穿他的心脏。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划到腹部。不过,那里怎么说也不是致命的地方,有衣衫阻隔,伤口绝不会有直捅那么深。 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下一瞬息,段阑生竟突然一动,利刃入肉的“噗嗤”声伴随着一声闷哼,清晰地在空气中响起。 陆鸢鸢僵硬地看着血液喷出来的地方——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他右边的胸膛中。仿佛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了保护腹部不被伤到,他明知这样做会出血更多,也硬是弯下腰,用那儿来承受攻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管怎么看,直刺胸膛都比划伤腹部严重得多了吧? 受了一刀,段阑生的面色看起来比纸糊的还没血色,长长的黑睫一扑扇,如濒死的蝶,他一只手仍撑住地面,另一只手包住她握匕的手,瞥了一眼胸口的匕首,凝睇着她:“不杀我吗?” 雨水淅沥,从上方淋下来,模糊了他的五官。 陆鸢鸢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酸热,唇瓣动了动。 杀死的人回来了,为什么她刚才要阻止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拷问自己的心,她现在还想杀死段阑生吗? 七年前,她确实很想杀死段阑生,也已经杀了段阑生一次。他们互杀过一次,在她心中已经扯平。 只是没想到,段阑生就像她一样,明明死了,又不知为何活了过来。 重逢后,他以大祭司的身份接近她、蒙骗她,她确实愤怒,但是,并没有愤怒到要杀死他来泄愤的程度。 她重生的原因尚未查明。那段阑生呢?明明被一剑穿心了,他为什么没死? 不仅没死,力量还变强了,长出了余下八条狐尾,还在妖界混得如鱼得水。仿佛她那一剑,让他因祸得福,桎梏全消。 就像男频文里拥有主角光环的龙傲天,跳崖后一定会大难不死,还会捡 到失传的武功秘籍。 不管怎么说,段阑生七年前被她往心脏捅了一剑却没死,最起码能说明心脏不是他的致命点。所以,他刚才很可能是装的。 况且,从段阑生的角度来看,七年前的他,是无缘无故就被她杀了的。他不可能不对她满怀恨意。没错,那时她是胡言乱语过一些“前世今生”的话,但重逢以后,段阑生也没有追问她这些事,也许当时就没有将那些碎片化的话放在心上。如今他在妖界混得风生水起,又怎可能愿意将性命交付给她,赌她一个制不制止? 段阑生一定是笃定这一刀下去,自己不会有事,才会有恃无恐地握住她的手,去捅自己的心脏。 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 如同在一团乱麻似的大脑里找到了主线,陆鸢鸢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目光在他汨汨流血的胸口一停,就一咬牙,强迫自己转开视线:“你现在是妖王的左膀右臂,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会破坏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和谈成果。公是公私是私,我们从前的矛盾再多,我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就毁掉那么多人的心血。” 日头在这场大雨中隐没,段阑生垂下的睫毛朝上轻轻地一掀,俯下身,因这个动作,插在他胸口的匕首也动了动,血从伤口边缘渗出,在衣衫上化出了更大一滩血迹。他好像没有痛觉,只盯着她:“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他们,你刚才就不会手软,会杀了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面色好像变得比被她刺中时更加难看,眸中闪过了浓重的怨气。这方寸空间,好像盈满了会溺毙人的痛苦,在水中越挣扎,就沉得越快。 陆鸢鸢既不想违心作答,也不想说实话,抬手就要挣开他,但看见他的脸色,她还是忍住了,只闭了闭眼:“不想死就松开我,我要起来。” 对道行深厚的妖怪而言,要治好身体的伤口很容易。但段阑生曾说过,他的体质和别的妖怪不同。 攻击力明明强得变态,肉身一旦有了伤口,却难以复原,愈合很慢——这完全不合常理。 但是,从他肩上残留的那圈牙印便可知道,他应该没有撒谎。不然,他大可以随手一抹,消除证据。 捅入他胸口这一刀,虽不致命,但非常深,直到现在,还在血流不止。她强行挣脱,再起冲突,让匕首在他肉里多搅几下,说不定真的能拿去他半条命。 她的话说得硬邦邦的,并不好听。 可很古怪地,段阑生听了这话,盯着她,神色似乎比之前缓和了一些。终于,他慢吞吞地松开了她,跌撞了一下,往后靠去。眉头紧蹙,慢慢地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传出一种让人牙酸的黏腻声。 出血量骤然加剧,像凿开了泉眼,涌出血红的水。黑雾似的东西浮现在他伤口附近,但也只是轻微地减缓了出血征兆。 “叮”一声,匕首从他垂落舒张的手中滑落下来。段阑生靠在树干上,疲惫地合上了眼。 同样的血,也糊满了她掌心,渗进了掌纹里,像暗红色的树叶脉络。 林中一片死寂。 陆鸢鸢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她合紧唇,转开了脸,手犹在不可自控地轻微发着抖。就在这时,她突然敏感地察觉到,地面传来一阵奇怪的震动。仿佛有庞然大物正往他们的方向靠近。 陆鸢鸢面色一变,陡然看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第135章 大雨滂沱,浓荫蔽天的树林光线昏暗,两辆华丽的车子正一前一后地朝着沼兰城的方向打道而行。每一辆车皆由体型庞大、吐息成焰的妖兽牵拉着,车顶插着黑金色的旗帜,旗面绣有饕餮花纹,两旁有守卫跟随。 妖兽们并未奔跑,只是在步行,但因为步距大,行进速度比马车要快得多,每踏出一步,都会引发地面轻微的震颤,泥潭中浑浊的积水荡开一圈圈的波澜。 陆鸢鸢迅速地用袖子抹走眼皮上的雨水,猫下身子,藏在草丛后,往下看去。 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他们事先选好的守株待兔之地。由于地势比较高,可以将远处的景象一览无遗。而从底下经过的人,却很难透过枝叶发现埋伏在上方的他们。 看清楚了车顶旗帜上的花纹,陆鸢鸢的脸色刷地变了。 那面旗帜的图案,与段阑生昨晚捉住的鬼差所描述的家纹旗一模一样。 不是说了,这行去沼兰赴宴的贵客要等天黑才会经过这里的吗?为什么他们会提早几个小时出现? 该死,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扎堆来了…… 陆鸢鸢齿关收紧,攥碎了掌心的草叶,扫了一眼旁边的人。 段阑生倚在树干上,仿佛昏死了过去,肤白唇艳,垂下眼,睫毛一动不动。若不注意去看,都看不出来他还有呼吸。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入了衣裳里。他胸口的血洒在草叶尖尖上,是铁锈似的暗红。 陆鸢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僵硬地转开面庞。 在揭开他的面具之前,她就想到了打破平衡的最坏后果,那就是粉碎和平的假象、跟他撕破脸。可她万万没想到,段阑生这个疯子,居然会抓住她的手往他自己身上捅刀。 她实在想不通,段阑生这脆皮法师似的体质到底是什么原理。看来,等会儿要动手,也不能指望他了,只能由她一个人上了。 心情再崩溃,正事也要继续做。 陆鸢鸢以手握拳,抵了抵额角,摒除脑海里的杂念,扒拉开湿漉漉的枝叶,观察起了底下的状况。 看起来,这两辆妖兽车,应该第一辆载人,第二辆载物——极有可能是祝寿的礼物。邀请令那么重要的身份证明,车中妖怪应该会随身携带,不会随意丢在礼物堆里。 要是可以不惊动车里的妖怪,偷出邀请令,那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估计还是免不了要打上一场。除非她有隐身术吧。 思忖间,妖兽车已越来越近,车轮辘辘,碾过泥泞的林中小路。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整片树林都朦朦胧胧的,正是偷袭的好机会。再等他们往前走十米就动手吧。 陆鸢鸢下定决心,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场意外突然发生——她手掌压着的土坡,由于雨水的冲刷,冷不丁地发生了小型滑坡。一大块山泥轰隆隆地倾泻而下,势不可当地冲向了下方的小路。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毫无征兆,失去了借力的东西,陆鸢鸢的身体便猛地往前一跌。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手臂从后方伸来,勒住了她的腰,将她往后一带,免得她被滑塌的山泥带动,被迫提前在敌人面前暴露位置。 陆鸢鸢的背脊重重地撞上了一副胸膛,感觉到后者的气息贴近,仿佛被什么毒物咬了一下,她一急,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肘,狠狠地往后一撞。 吃了一下毫不留情的肘击,段阑生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手,还箍住她的身体,往大树后方一藏。布满青苔的粗壮树干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交叠的身影。 与此同时,下方的山路传来了一声粗声粗气的喝令:“停下!全部停下!前面的路堵住了!” 陆鸢鸢抖着手指,抓住段阑生的手腕,往下捊去,却反而被他握住了手。段阑生的指腹很冰冷,仿佛失血过多之后怎么捂也暖和不起来,贴着她的手腕,让她联想到蛇信子在舔舐人的肌肤。似乎不想被底下的东西听见,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极轻,透出了一股虚弱:“先别行动,看准一点。” 他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她的发丝上,陆鸢鸢微微发僵,头发遮住的肌肤冒出大片鸡皮疙瘩。只是,余光看见下方已经有几条人影从妖兽坐骑上翻身而下,走向了这边,离他们藏身的这棵树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米,她终究咬了咬唇,停止了挣扎。 树影婆娑,疏密参差,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上方的动静。 下方,原本畅通无阻的道路被山泥堵住了,像是 平地升起了一座大山。妖兽能跳过去,车子却过不了,整支车队由此被堵住了。 刚刚发号施令的妖怪,看起来是随行侍卫的长官。他体型壮硕,个头超过了两米五,腹大如壶,手执长刀,头顶还长了一双水牛似的漆黑弯角。最怪异的是,这家伙居然有四只眼睛,两只眼睛在正常位置上,两只开口在侧颊,以不同的频率在眨动。 他骑着一头巨大的妖兽,抽了一记鞭子,示意妖兽走到挡路的土坡前,环视两侧,没瞧出什么异象,才放下警惕,冷哼一声:“贼老天……你们几个,赶紧去把路面清理出来!” 几个侍卫齐声应“是”,着手清理起了路中间的山泥。 在他们干活的时候,第一辆马车的窗帘突然升了起来。陆鸢鸢惊讶地发现,车里坐着一个容色骄矜、略带病容的年轻男子。他服饰华贵,玉簪束发,虽然是妖怪,但外表几乎看不出和人类有什么差别。 那就是妖兽车的主人了吧? 因为车窗较大,陆鸢鸢微微眯起眼睛,很快就看见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华服女子。由于那女子坐得更靠里侧,只能看见她尖尖的下巴和嫣红的唇。 看见主子升起窗帘,侍卫长驱使着妖兽走了过去,停在了窗户旁边。 车中主人道:“怎么停下来了?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这声音与他的外形倒是很契合,透着一股病恹恹的味道。 侍卫长道:“请三公子稍安勿躁,前面突然发生了山泥滑坡,要把路面清理干净,车子才能继续前行,还需要一点时间。” 被称为“三公子”的车中男子蹙了蹙眉,说:“山泥滑坡?那还要很长时间才能通路吧。来人为我撑伞,我要跟夫人下车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 夫人? 原来他是携家眷赴宴吗?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出乎了陆鸢鸢的预料。 只听侍卫长从喉中逸出一声冷笑,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三公子的要求:“三公子,我看您还是待在车上吧。这里离沼兰已经不远了,外面又下着大雨,雨天路滑,万一您和夫人一步没走稳,在哪儿滑了一跤,那就不好了。” 奇怪,这个侍卫长为什么敢用这种态度对他的主人说话? 与其说车里坐着的是他的主人,还不如说,是被他押送的囚犯。 车内的三公子似乎也被他这轻慢的态度激怒了,脸色涨红,怒意蔓延:“我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离开过车子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我们当囚犯来对待!” 侍卫长打了个哈哈:“实在对不住了,三公子。我们奉命行事,一定要将您送到沼兰的宴会上,要是你们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就像前天一样,夫人一不小心‘迷路’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小的跟大公子那边可交代不了。您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明明是在道歉,他的语气却十分敷衍,一点也没有觉得抱歉的意思。还特别加重了“迷路”的咬字,嘲讽的意味更浓了。 “你!”三公子怒气冲冲,还想说些什么。但在这时,从他旁边伸来了一只白皙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袖,似乎在示意他忍一忍,不要再说了。 三公子看了这只手一眼,忍气吞声地坐回了原位,将窗帘往下一拽。 侍卫长倒也不恼,见帘子合上,便驱策妖兽,走向队伍后方,示意两个手下继续守住这里。 两个侍卫接替了他,在离陆鸢鸢二人很近的位置,一边看守车子,一边闲嗑了起来。 “哎,真麻烦,一路都得看住这两个不安分的,连瞌睡都不敢打一下。”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谁不知道沼兰城主与我们大公子素有龃龉?这次,三公子明面上是风风光光地去赴宴,宴后就得被扣押下来做人质。在那种鬼地方,搞不好什么时候就没命了。他唯一的夫人又在这儿,在族里也没有牵挂了,换了是我,我也会想尽办法逃跑啊。” 个子更高的守卫耸了耸肩,说:“谁让他是先主的私生子?大公子当他是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也很正常。别想这么多了,人各有命,等进了沼兰就好了,他铁定跑不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找个地方喝酒去,放松放松筋骨。” 身量矮一点儿的守卫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起来,前天晚上,真的有不明来路的妖怪闯入沼兰王宫劫人吗?谁的胆子这么大啊?那个沼兰城主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他们这是想从王宫里劫走谁?这消息该不会是假的吧?” “听说是想劫走一个女人,不过,行动最终失败了,那些妖怪也被沼兰城主抓起来杀了。事发以后,沼兰就变得严进宽出。还有三天就是城主的冥寿了,这三天内,外城门已经一刀切,禁止所有没有邀请令、单枪匹马的妖怪和阴魂入城,以防不该出现的东西混进城里。昨天我们不是碰到了那伙往回走的阴魂么?眼巴巴地来送礼,结果被拦在了城门外,只能原路返回。这事儿还能有假的?” 对话清晰地传入耳中,陆鸢鸢的神情微微起了变化。 有不明来历的妖怪潜入王宫、掳走一个女人? 难道是妖族派出的、潜入沼兰的另外三拨妖怪行动了? 这下麻烦了。 她和段阑生已经拿到了玉牌,可以畅通无阻地穿过内外城门的关卡。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控制得了自己的行动,却控制不了外面的局势变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离开沼兰的这短短几天时间里,妖族的其它潜入者会尝试去营救小若,结果打草惊蛇,导致局势的天平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迅速下坠。玉牌也成了无用的东西。 矮一些的守卫疑惑道:“照你这么说,沼兰只是变得难进了,并不难离开吧?我们还是得继续盯好三公子,哪能这么快就放松警惕,还跑去喝酒?” “嗐,所谓的宽出,也不是说敞开城门让你爱走就走的意思,还是需要那块玉牌的。三公子一来手里没有玉牌,就算晃到城门口大吵大闹,人家也不会放他过,二来又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你就放心好了,只要进了沼兰,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走。” 说到这里,两名守卫静了一会儿,就转而聊起了其它话题。不过,都是些跟沼兰没什么关系的闲话了。 陆鸢鸢消化了他们话中的信息量,后背冒出了一层薄汗。 按照她和段阑生的原计划,他们会在这里动手,偷走或抢走那张邀请令。然而,通过这两个侍卫的对话,可以得知,这一套计划已经行不通了,必须另想办法。 好在刚才没有贸然行事,不然,他们也不会得知沼兰已经变天了。 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后怕,陆 鸢鸢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这才分了神,察觉到,从自己躲到树后开始,就再也没有雨水落下来、砸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雨势分明没有减弱半分,上方的树冠也并非密不透风的伞盖,怎么会一点儿雨水也漏不下来呢? 陆鸢鸢的眼梢微微一动,转过头去,看见一片苍白的脖颈肌肤。 段阑生背靠在树干上,偏头听着下方侍卫们的对话,神情十分淡漠,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并没有看自己怀里的她。 他对这场雨似乎浑不在意,头发、衣衫都湿了,胸口那滩血的边缘越晕越开,像一团难看的污渍。但与此同时,他却自然地用手指轻轻夹住了一片宽大绿叶的叶茎,将它往下一压,带到了她头上,仿佛在为她撑伞,隔出一片无须淋雨的空间。 雨水砸在叶子上,撞得它轻轻晃动。透明的水珠顺着叶面的脉络一溜溜地滚下,落在土壤中。 但这一幕撞入眼帘,陆鸢鸢却不觉得感动。相反,发现自己还贴着他时,她反手一推,离开了他的怀抱,坐到另一侧。手抽回来,还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心。 如果他还是息夜,她会感激对方的体贴。但自从揭穿了他的真面目,她便再也无法用从前的信赖眼光看他了。 段阑生违心地对她做出这种体贴的举动,有什么目的? 没错,段阑生曾经说过喜欢她,但那都是他们决裂以前的事了。来到妖界后,他组建了家庭,有了妻儿,说明他早已摆脱了年少时的梦魇,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迈入了新的生活篇章。 更重要的是,从段阑生的角度看来,她可是先设局陷害了他一次,差点让他身败名裂,又亲手杀了他一次的。 段阑生非但不可能对她余情未了,还极有可能对她怀有莫大的怨恨。 她绝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被表象迷惑,相信他的示好。 看见陆鸢鸢宁可淋雨也不要和他待在一起、对他避若蛇蝎的模样,段阑生的眼神暗了暗,指尖一下用力,折断了那片叶子,在半空悬停了一会,慢慢落下。 陆鸢鸢扭开头,不去看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回正事上。 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沼兰城防变严就先不提了,车主人的事儿,也让她十分在意。 尽管只听到了一点儿没头没尾的对话,却可以推测出,车上那位三公子与他的夫人,并不是自愿赴宴的,而是被他大哥强行押过去的。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对夫妻前天已经逃跑过一次了,然而没有成功跑掉,被侍卫长逮了回来。为免第二次发生这种事儿,侍卫长干脆连车子也不让他们下了。 有句话叫负负得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这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就在这时,段阑生竟仿佛可以听见她的心声,垂下眼睫,说:“下去问问,也许可以借用他们的身份,混入王宫。” 陆鸢鸢的手指蜷紧了又放松。他这会儿看起来又挺正常的,一开口说的就是公事。她没看他,低低地应了一句:“你想怎么做?” 段阑生缓缓展开掌心,一簇火焰从他指尖上升起。 …… 大雨纷扬,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车轮下积了一洼洼水,车顶的旗帜湿透了,粘在杆上。侍卫们忙于铲走路中央的泥石,没有注意到,第二辆妖兽车的帘布里,逸出了一缕白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了起来。因雨雾遮目,待他们察觉到异象时,白烟已化成沉灰色,浓郁了起来。 “那边是怎么回事?车里怎么会有烟冒出来?快去看看,不会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吧?” “着火了!礼物不能烧坏,快救火!搬开箱子!” “活见鬼了,下这么大的雨,东西怎么会烧起来呢……” …… 第一辆妖兽车内,一双人影依偎在一起。听见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妖兽也有些躁动地踩着水坑,口中喷气,三公子略微不安地伸直脖子,正要拉开窗帘,朝外张望。突然,车内的灯火一晃,无风自灭,厚而沉的车帘被掀起一角,两道裹挟着风雨的影子敏捷地窜了进来。 尚未来得及尖叫,他们就被分别控制住了。三夫人身体往后一坠,惊恐地瞪大美眸,被陆鸢鸢箍在了怀中,口鼻亦被后者的手捂紧了。 三公子则落入了段阑生手中,喉咙被一只手圈住,臂膀被则扭至背后,死死地扣住,一丝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他侧过脸,低吼道:“你们是什么人?!是我大哥派来的人?放开我夫人!” 陆鸢鸢低头看他,衣摆湿漉漉的,洇湿了坐垫:“请三公子不要紧张,我们不是你任何一个仇家派来的,也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三公子惊疑不定,眼珠移动,看看她又看看段阑生,似乎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交易?什么交易?” “我们刚才听到了你和侍卫长的对话,你似乎不想去沼兰城赴宴。” 提起这茬儿,三公子愣了愣,面上浮现淡淡的怒意,语气变得生硬:“是又怎么样?换作是你,你会想着去送死吗?” 陆鸢鸢目光一转,发现被她控制着的三夫人眼含泪光,冲被压在下方的夫君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示意他不要冲动。这三公子看起来还挺听夫人的话的,读懂后者的暗示后,顿了顿,收敛了一点儿。 这时,段阑生突然开口:“送死是何意?” 他容色惊人,琉璃瞳孔,窗口的竹帘被风吹得轻轻摇曳,漏入的光线也在他眼底摇曳,透露出一股诡丽寒凉的鬼魅感。三公子竟不敢直视他,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垫子上,嘟囔着说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数月前,他所在的家族曾在和沼兰城主的对战里落败。这次前往沼兰,不过是以祝寿为由,奉上两个人质。 三公子苦笑一声,说:“我长大后才被父亲认回,在族中势单力薄。母亲早早去世,只有夫人一个至亲。大哥向来都看我不顺眼,这次,他冲我一个来还不够,还将我的夫人牵连在内,明摆着就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要真进了那种鬼地方,下场肯定凶多吉少。他不仁我不义,对那种家族,我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情义可谈,路上试着逃走。我想着,哪怕我逃不掉,偷偷让我夫人跑了也好,但最后都被捉回来了……” 听到这里,陆鸢鸢慢慢地放下了捂在三夫人口鼻上的手,段阑生也松开了三公子。 三公子交代的内容,和侍卫说的大差不差。之所以故意再问一次,不过是为了测试他会不会说实话,也是为了交差比对信息的真实性。 陆鸢鸢的视线扫过车厢内一个个柜子,说:“赴宴的邀请令在你们身上吗?既然你们不想当人质,不如跟我们做一笔交易。你们把人质的身份借给我们用,让我们混进王宫,作为交换,我们帮你们获得自由,远走高飞。” 三夫人眸中闪过了几分惊喜与希冀,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又黯淡了下去。三公子似乎也颇为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邀请令不在我们身上,我大哥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保管?” 三夫人看了夫君一眼,怯生生地补充:“我们昨日听说,前天夜里,有来历不明的妖怪试图潜入王宫,触怒了城主,如今他们都一命呜呼了。从那时开始,沼兰就变得宽出严进,想混入王宫更是难上加难。等会儿进外城门,我们少不了要露面、接受检查。这些侍卫都知道我们的长相,你们就算现在放走我们,也顶替不了我们,等一下还是会被识穿的。” 这番忠告,也和刚才外面两个侍卫的闲嗑对上了。 这对夫妻,虽然急于逃跑,但也挺实诚的,没有为了脱身而骗他们合作。 陆鸢鸢松开了三夫人,从怀中取出一块莹润的玉牌,系带圈在指节上,吊着它,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如果我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里放走你们呢?我们要混入宫宴,需要你们帮忙打掩护。作为回报,我们会把这个东西送给你,这是进出城门的玉牌。虽然现在已经丧失了进城的功能,但有它在手,想离开沼兰还是很容易的。是洗干净脖子、等着别人来宰你,还是和我们合作、争取离开的机会,你们自己选择吧。” 当这块玉牌一出现,三公子与三夫人都瞬间坐直了,视线直勾勾地随着它在动。 看到他们的反应,陆鸢鸢就知道他们已经心动了。 三公子一咽唾沫,瞅瞅她,又瞅瞅段阑生,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修士吧?这位……这位公子是妖怪?你们混进沼兰城主的寿宴,到底想做什么?” 陆鸢鸢抱起手臂,道:“知道太多对你们没有好处。你们只要记住,事成以后,沼兰城主不会再是你们的威胁。若我们失败了,届时宫宴大乱,你们也有足够时间逃走。你的家族只会以为你们丧生在了宫宴上。即使沼兰城主回过味儿来,要追究责任,受连累的也只有你大哥。横看竖看,都不是赔本买卖。” 三公子与三夫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见了彼此的决定。三公子抓住妻子的手,咬牙一点头:“好,我们帮你们!就赌这一把。” 他们并不了解这两个闯入者的底细,不过,对方能悄无声息地钻入马车,如入无人之境,就足以看出实力不一般。至少,在场的侍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既然靠自己逃不出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搏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 堵塞道路的山泥被移平后,两辆妖兽车得以继续前行。大约一炷香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沼兰的城门。 城门外的状况果然和十天前不一样了,见不到稀稀拉拉地排队入城的妖怪与阴魂。目之所及,都是成规模、有护卫的车队。 一个身穿与侍卫长同色同款衣裳的妖怪,早已守在了城门穹隆下。看见妖兽车顶熟悉的旗帜,他松了口气,匆忙走上来,从怀中递出了一卷用丝绦扎好的书卷。看来,那就是赴宴的邀请令了。 三公子撩起窗帘,看向前方。 守城门的鬼差接过邀请令,仔细检查后,点了点头,将东西还 给了侍卫长:“虽然有了邀请令,不过,按城主的规矩,我们还是要循例看一下车里的情况。” 侍卫长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主人并无任何不便。” 妖兽的喘息声在逐步靠近,蓦然,车子的门帘被一只手撩开了。侍卫长和鬼差一起定睛看去,只见车中熄了灯,光线微弱,一男一女并肩坐着,面色都有些不好看,正是三公子及其夫人。 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鬼差放下帘子,示意可以放行了。 没有人知道,此刻,在车厢下方的暗格里,正挤着两个人。每辆妖兽车的车厢底部都有同样的结构,移开坐垫,掀起木板,就会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原本用来装载行李的地方,坐进了两个大活人,就一下子显得逼仄了。 上方的木板严丝合缝地合上,光线被遮盖在外。但因为车壁很薄,还是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声音。这片空间长和宽都欠缺,深倒是够深,陆鸢鸢紧紧地贴着身后的车壁,尽可能不想碰到对面的人。然而,双腿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腿,隔着衣裳,皮肉贴合。 有些事情,越是在意,越是逃避,好像就越容易发生。冷不防地,车轮硌到了石子,一个猛烈的摇晃,惯性让她身体前冲,脑门不知撞到了什么地方,发带勾住了他衣服上的玉饰。陆鸢鸢徒劳地抓住木壁,急忙后退,头皮却传来发丝被牵扯的疼意。 一退不成,她又用蛮力试了一次。 见她即使弄疼自己,也要和他保持距离,段阑生似乎被惹恼了。虽然他没说话,但陆鸢鸢觉得他生气了,拂在发旋上的呼吸变沉了一点,他蓦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口吻中染上了几分冷意:“别动了,你再动,外面会听见。” 陆鸢鸢吸了口气,扭开脸:“那你来解。” 段阑生没说话,仿佛在冷冷地审视她。半晌,他抬起手,在她头上动了几下后,慢吞吞地说:“我也解不开,等会再说吧。” 陆鸢鸢隐约觉得不对劲,这家伙刚才的动作不像在解结,比较像在摸她的头。可是,不等她质疑,段阑生突然话锋一转,于近在咫尺下看着她:“说起来,你这次为什么会主动提出来救小若?你和她的交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我以为你不喜欢她。” 陆鸢鸢皱了皱眉:“这跟你没关系。” 见她不愿回答,段阑生垂下眼睫,没有再说话。 距离太近了,发现怎么也避不开身体接触,陆鸢鸢也破罐子破摔了,停下了无意义的闪躲,膝盖不客气地抵住了对方的小腹。 突然间,她微微一怔。 是错觉吗? 她觉得,刚才有一刹那,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段阑生的衣衫下鼓起来,轻轻碰了碰她的小腿。 不是那个无耻的部位,而是他的腹部中央。 可是,段阑生的肚子里怎么可能有会动的活物?被这种东西寄生在身上,他早就疼死了吧。 对了,今天在树林里,匕首差点划伤他腹部时,他也是宁可用胸膛来承受,也不愿意让腹部受伤…… 陆鸢鸢的指节缩了缩,疑窦丛生。一时间,好像有些模糊的线索划过大脑,快得叫她难以捕捉。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还是想验证一下那是不是错觉,她借着车厢的晃动,无声无息地将小腿往前抵去。 人的腿骨前方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男子平坦的腹部,覆着结实的肌肉,并没有找到怪异的隆起。 果然,那是衣服带来的错觉吗? 陆鸢鸢沉浸在思忖里,并没有察觉到,尽管她的小腿只是在下压,动作幅度不大,段阑生的下颌却在渐渐绷紧,身体也越发僵硬。因为什么也没发现,她打算悄悄收回小腿前抵的力道。但下一秒,她的小腿猝不及防地被擒住了。段阑生的声音有点沙哑:“你磨够没有?” 第136章 当那个字眼落在耳膜上,陆鸢鸢被惊得猛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分不清是因为段阑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而吃惊,还是因为被他曲解了本意而恼怒:“是车子在动,我没有……磨你!” 段阑生果然和七年前不一样了。她根本无法想象从前的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七年前那个他,上辈子那个他,仿佛受潮的水墨画卷,琼秀雪衣在洇湿的纸面上晕开、模糊,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了。 说不清缘由地,陆鸢鸢的心绪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她用力地抽了抽自己的腿,碍于空间狭小,他的五指又跟铁箍一样,试了几回,她的腿仍在他手中纹丝不动。 陆鸢鸢冷下脸来,警告道:“松开手,我说了是意外,不要逼我在这里动手,打烂这辆车子。” 听见她威胁的话语,段阑生却似乎不生气。或许是周围太暗了,他的眼珠呈现出几分幽微的深邃,指腹停在她的脚踝上:“我只是不让你乱动,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比这过分多了。” 不仅没生气,说完这句话,他的神情似乎还缓和了几分,慢慢松开了她的腿。 陆鸢鸢抱紧膝盖,别开脸,嘴巴闭得紧紧的。 拿膝盖顶他肚子这件事,追根究底,理亏的是她。说什么都只会越描越黑。她决定之后这一路,能和段阑生少说话就少说话。 一阵漫长的颠簸后,两辆妖兽车顺利地穿过了沼兰的城门。入城后,妖兽走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之后,他们又以同样的方式通过了内城门的盘查。 越歧的冥寿宴将在明天晚上举行,赴宴的客人都被安排住进了内城。 这期间,寻常宾客可以在城中自由活动,到处逛逛。三公子和三夫人因为身份特殊,赴宴前夕,被双双软禁在了住所里。 那两个侍卫也没说错,只要进了沼兰,就不用时时刻刻把眼睛拴在这对夫妻身上了。反正就算他们逃出了这座宅邸,也翻不出沼兰的城墙。故而,内院并没有侍卫站岗、盯梢。从而给了三公子与三夫人窝藏外人的空间。 在寝室深处,有一个小隔间,原本应该是仆从的住所,家具极少,只有一方矮柜和两张靠墙放置的窄床。 陆鸢鸢和段阑生就躲在这里,等待明天赴宴的时机。 心里装着一大堆烦心事,陆鸢鸢晚上没怎么进食。月色初升时,她便早早地躺到了床上,望着漆黑中的房梁,有些出神。 这一天,距离小若的系统给她留下的死线,满打满算,还有三天。 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系统肯定不会把时间编排得那么紧张,不能真拖到最后一刻才行动。明日赴宴,很可能是唯一能救出小若的机会。 就在这时,陆鸢鸢耳朵微动,突然听见,在寂静的夜色中,隔间那扇雕花木门外传来了一阵很低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隔间内没有点灯,霜白月色照在窗棱上。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听见开门的动静,陆鸢鸢急忙闭上眼,装作已经睡着。听见房门轻轻合上,才偷偷睁开一条眼缝。 段阑生变化甚大,爱干净这点倒是始终如一,在这种时候,也不忘洗漱更衣——那件沾有泥巴、杂草和血污的衣裳不见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头发似乎还洗过,发尾微湿,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瓷瓶,指尖肌肤比掌中瓷更白皙。 关上房门后,似乎是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段阑生在门边略一顿足,步伐放得更轻,走动间,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他来到另一张床前坐下,就着月光,解开衣裳,拔出瓷瓶的塞子,往胸前的血窟窿洒下药粉。 那是妖怪可以用的伤药吗? 看来,他刚才是去问三公子要药了。 清苦的香气在空气中散开。也许是药粉刺激到了伤口,他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手指一颤,竟没拿稳瓷瓶,让它“叮”一声滚到了地 上。 他蹲下,拾起瓷瓶,垂着头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才继续为自己上药。 陆鸢鸢很想睡着,她回忆各种催眠的大学课堂,强迫自己培养睡意。然而,听着黑暗里传来的叮叮当当声,她迟迟无法将刚才看见的那个狰狞的血窟窿逐出大脑。淡淡的烦躁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让她难以与周公相会。 不能想那么多。 谁让段阑生发疯的。这不是他活该吗? 陆鸢鸢闭上眼睛,默念心法,不去理会段阑生艰难地给自己上药的动静。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他结束,收好瓷瓶,和衣平卧在对面的床上。 房间里静了下来。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陆鸢鸢正要暗暗地松一口气,就忽然听见,一门之隔的地方,传来了两道很轻的说话声。 这个小隔间,本来就是为仆从而设的。为了让仆从听到主子起夜的动静,墙壁隔音并不会很好。 三公子的声音模糊地传来:“明天就要……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离开……” 一道女子的声音随后响起:“我也有些怕,但和你在一起,就没那么怕了。” 夫妻俩互相宽慰,说了些体己话,又谈论起了一墙之隔外的他们。 “你说……里面那两位是什么来头?一个修士和一个妖怪,怎么会混在一起行动的?我瞧那个段公子胸膛上好深一个伤口,怪吓人的。” 旁边响起了一些沙沙的衣物摩挲声,三夫人似乎翻了个身,说:“明显是两口子吧。” 小隔间内,陆鸢鸢睁开了眼:“……” 她扫了一眼睡在对面床上的段阑生。他双手置于腹上,睡姿跟睡美人似的,规矩优雅。纤长的睫毛映着月光,轻轻晃动,似乎只是空气在拂动,并没有醒来。 三公子好奇的声音在隔壁响起:“你怎么知道的?你私下问他们了吗?” “这哪里需要问,我有眼睛看。你没瞧见吗?那位段公子脸上,有一个好大好明显的巴掌印,红彤彤的都肿起来了。他今天一上我们的车子,我就注意到了。都说打人不打脸,男人嘛,要不是心里爱极了,哪能忍受别人朝自己脸上扇巴掌的……要是普通干架,也不会专门扇耳光的吧。” “但我今天看他们好像都不怎么跟对方说话啊,关系不太好的样子……” “凡事不能光看表面,他们要是不熟悉,相处起来可不是这种氛围……依我所见,多半是两口子在置气呢。” “你说得很在理。要是你扇我巴掌,我也甘之若饴,绝不还手……”三公子甜言蜜语了几句,话题又不知不觉地绕了回去:“但我觉得,说不定是段公子惧内,有些人就是人不可貌相……” 本来就有点睡不着,这下是越听越清醒了。陆鸢鸢闭目,复又睁开,终于忍不住想弄点儿声音出来,好让他们知道她是醒着的,然而,还没等她付诸实践,夜聊的声音就渐渐消停了,似乎对面也已经酝酿出了睡意。 陆鸢鸢:“……” 仿佛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她的力气泄掉了,只好重新闭上眼. 翌日一大早,三公子与三夫人就因为水土不服,休息不好,面庞、脖子、手臂长出了不少红疮。以担心会惹沼兰城主不喜为由,他们要求侍卫长为他们准备两顶帷帽。 侍卫长闻讯前来,定睛一看,三公子和三夫人的脸上果然冒出了许多鲜红的印子。他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儿嫌恶,但一想到沼兰城主今天过冥寿,万一在宴会上看见这么恶心的脸,搞不好真的会不高兴。对方不高兴,也许会拿他们这些仆从开刀。便没有推脱,很快备好了两顶缀着薄纱的帷帽。 当天傍晚,三公子与夫人盛装打扮,戴上遮挡面容的帷帽,登上车辇。妖兽车在王宫门外停下,从这里开始,从家族跟来的侍卫便要止步了。 邀请令递给了宫门的鬼差,目送车上那两个身影战战兢兢地被迎入宫门,侍卫们的任务总算完成,可以去吃酒了。 至于那辆空下来的妖兽车,则被牵回了院子里停放。毕竟,最重要的人质已经送进去了,车子停在哪里都不会有人在意了。 宫宴尚未开始,客人们被引到了雅间休息。一关门,“三公子”与“三夫人”便各自扯下了帷帽,赫然是段阑生与陆鸢鸢。 陆鸢鸢飞速脱下繁复华丽的衣袍,摘掉发髻里的簪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地进行着,他们有惊无险地混进来了。 昨天,她用药让三公子夫妇的皮肤长出红疹——身为丹修,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门道。这些红疹在一天后就会自动消失,但能唬住侍卫长就够了。以此为由,他们要到了帷帽。 出发前,她和段阑生像昨天一样,提前藏在了车厢的暗格中。在车子行驶过程中,他们与三公子夫妇互换了装扮和位置。 侍卫长不能进入宫门,只能在远处看着他们的背影,自然不会发现人质已经被掉包了。真正的三公子三夫人藏在车厢的暗格里,等妖兽车停靠在僻静的地方,他们就可以钻出,拿着陆鸢鸢给的玉牌,逃出鬼城。 陆鸢鸢将脱下的衣裳藏进柜子里,关上柜门,打量起了这个房间的布局。 刚才,被仆从引至雅间的路上,她就察觉到,这座宫殿似乎是仿造雍国王宫而建造的。那是越歧作为储君长大的地方,记载着他最意气风发的岁月。不过,与气势磅礴、景致开阔的雍国王宫相比,这座赝品王宫的架构显然要复杂得多,跟迷宫似的,层叠遮掩,处处弥漫着阴森的鬼气。若是不熟悉路况,十有八九会迷失方向。 陆鸢鸢环视房间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冥寿画像上。 画中之人端坐在累累白骨之上,毋庸置疑是越歧。但他的模样,已经与她记忆中的俊雅男子大相径庭了。五官还能勉强看出当年的雏形,但眼白全黑,瞳孔血红,青面獠牙,已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凶煞厉鬼。 段阑生扬手将帷帽抛入火中,转眸看过来:“关于怎么找人,你有什么头绪?” 陆鸢鸢的思绪被他的询问唤回,她收回目光,说:“总之不能坐在这里干等,我们先去外面找……”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听见空气里响起了一道久违了的电子音:“陆鸢鸢,你终于来了!我将马上为你指示出小若的位置。越歧刚刚离开了他的寝宫,你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救小若出来,动作要快一点。” 单方面断联那么久的系统终于出现了,来得可真及时! 陆鸢鸢一凛,刹住了刚才的话头,冲段阑生道:“跟我来,走这边!” 段阑生微愣,眯了眯眼。但看到陆鸢鸢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一顿,还是迅速跟了上去。 这座宫殿,确实如同一座立体迷宫。陆鸢鸢发现,即使她能默背出雍国王宫的布局,也无法将那些记忆套过来使用。系统的声音就像迷雾里的一束光,帮她避开了巡逻的卫兵,在无数个分岔路口指引着她选择正确的方向。 “左转。” “直走,前面第三个路口右转。” “那里有一道阶梯往下,下去以后,第二个路口左转,往前跑再左转。” 逐渐地,系统将他们引到了宫殿深处,夜幕下出现了一座华丽安静的寝宫,门扉都关着。 系统:“小若被关押在这座寝宫下方的地牢里,打开机关的入口在床板下,你还有十分钟。” 真不可思议,找到这里来竟然只用了十分钟。要是没有系统的指引,他们怕是瞎转两小时也没有头绪。 段阑生停住步伐,仰头看着宫殿屋顶的轮廓,伸手拦住了她:“先等等,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不用等,里面没人!” 陆鸢鸢拨开他的手,三两步跑上台阶。时间有限,已经没有功夫模拟寻宝解密的过程。她四处一看,按系统的提示,直奔目的地,在床下找到了开启地牢的机关,将手伸进 去,使劲儿一拧。 在轰隆隆的震荡中,围墙裂成了两半,露出了一道往下而行的石楼梯。 找到入口了! 陆鸢鸢拾级而下。这道楼梯通向一座常年不见阳光的地下牢房,里面温度极低,一切都是石头打造的。牢房中央,还有一座祭坛似的方形石台,大约有成年人的小腿高。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祭坛上的小若。 小若奄奄一息地趴在石头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条玄色的金属长链锁住了她的脚踝。听见石门开合的声响,小若瑟缩了一下,昏昏沉沉地撑起眼皮,看见陆鸢鸢的一瞬间,她呆住了,似乎不敢置信来的人真的是陆鸢鸢。 当陆鸢鸢后方那个没戴面具的身影也步入地牢时,小若的神色就微微一变,飞快地瞄了眼陆鸢鸢,目光闪过一丝复杂与心虚。 正是这一眼,让陆鸢鸢肯定了小若一定早就知道了息夜就是段阑生,却一直隐瞒着她实情。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小若被关了这么多天,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十分虚弱,似乎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勉强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大概也是在表达同一个的意思。 陆鸢鸢了然,撩袍蹲下,费了一点儿功夫,弄断了小若脚上的锁链。压制的力量一消失,小若就晕过去了,光芒一闪,身体缩小,幻化成了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她的衣衫变大脱落,陆鸢鸢才发现,小若的脖子上居然挂着一条黑色的项链,材质与锁她脚踝的金属链条十分相似。陆鸢鸢伸出手,想帮她摘下来,却发现这条项链就跟钉死在小若脖子上一样,压根摘不下来,掌心还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寒意。 时间不够了。算了,现在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不妨碍逃跑的东西,就先放着吧。 “快走吧!”陆鸢鸢将小若往衣衫里一塞,和段阑生一起原路离开了地牢。 在潜入计划之前,妖王就安排好了后续接应。只要他们救出小若,放出信号,就会马上来接他们。 妖界那长有双翼的信使从段阑生袖中飞出,扇动翅膀,飞向城外。 借着月色掩护,他们才翻出宫墙,陆鸢鸢就清晰地听见王宫里传来了一阵愤怒至极的咆哮声——不像人类的喊叫,倒像凶兽被激怒的信号。 糟糕,那二十分钟的安全倒计时已经用完了! 好在,有系统的指引,他们还是可以避开大多数的冲突,一路退到了沼兰外城门,追兵终于蜂拥而至,仿佛漆黑的潮水在涌动,将他们包围、吞噬。 避无可避,唯有一战。陆鸢鸢单手抱住小若,手心光芒淬炼出长剑的形态。孰料,段阑生却按住了她的手,将她剑往鞘中一按,收了起来,不容置喙道:“你先走,我来解决他们!” 陆鸢鸢一愣,顺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只见远方的旷野里有火光闪烁。是妖王的部下来了! 短暂一权衡,她不再推辞,直接收起剑,带着小若翻过了城墙,足下御风,朝着远方的妖族人马奔去。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见那黑压压的人群里,一个身影赫然冲在了最前方,正是一脸焦急的越鸿。 陆鸢鸢一个趔趄,惊愕道:“越鸿,你怎么来了?!” 越鸿从剑上落地,着急地迎上来,看起来比她还激动。亲眼看到她没缺胳膊没缺腿,他先是浑身一松,旋即露出咬牙切齿的生气模样:“你怎么做这种危险的事也不和我……我们商量一下!” 这十天,他跟随妖族的人等在沼兰外,一直没有收到陆鸢鸢的动向。前天,城中又传出消息,说有潜进去劫人的妖怪被杀了……好几次,他都坐不住,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找她了,又担心自己鲁莽行事会害了她。 他从未觉得十天有那么漫长过。 陆鸢鸢讪讪地安抚道:“当时事发突然嘛,你看,我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吗?” 越鸿一瞪眼,正要说些什么。陆鸢鸢见势不好,赶紧出言打断他:“对了,你来得正好!” 她将抱了一路的狐狸塞到越鸿怀中,说:“你先把小若带到后面安全的地方去,和妖王的人汇合。” 越鸿懵了懵,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的臂弯里多了一只狐狸:“这就是妖族的王妃?” “没错。” 见陆鸢鸢转身就走,越鸿连忙空出了一只手,拽住她:“等等,你不一起回去吗?” 陆鸢鸢摇了摇头,沉声说:“沼兰城主是厉鬼,不容易对付,我要去看看……” 她正说着话,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的天穹乍然大亮。 从越鸿呆住的表情,她已意识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身去,瞳孔微缩——只见沼兰城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黑影,遮天蔽日,铠甲披风在呼啸的阴风里鼓荡。那本是让人心惊胆战的鬼影,如今却被包裹在一团熊熊烧灼的狐火中,在灿烂的光芒里,黑影咆哮着在融化。透过刺眼的火光,隐约能看见一团狐形的轮廓,厚实柔软的长尾在火光中摆动。 那是……段阑生的原形? 他的原形现在居然这么大了! 壮丽盛大的画面,让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看向了沼兰城的方向。以至于无人注意到,当烈火中的越歧开始消解时,小若脖子上的那条项链,竟也仿佛有生命一样,在痛苦地颤抖着。突然,只听一声清脆的裂响,项链碎裂,弥漫出了一股浓黑的烟雾。 陆鸢鸢余光看见时,为时已晚。这股黑烟在空气里盘旋一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怨毒地钻入了离它最近的越鸿的腹部里! …… 翌日清晨,大部队带着获救的小若,迁回了妖界的边境城中。这里已经是妖族的地盘了,即使有追兵,也不用害怕了。 越鸿被那缕黑烟附体后,就陷入了沉睡状态。妖族的医者与金鳌岛的丹修试图唤醒他,却都没有成果。陆鸢鸢虽然是制作傀儡的人,但她当初拿到的教科书,重点聚焦在制作傀儡的过程上,无法用来解决眼下的麻烦。 如果想对症下药,首先就要知道那条项链是什么东西。 回答得了这个问题的人,也许只有小若了。 因此,回到边城不久,陆鸢鸢洗了把脸,稍作休息,就赶去找了小若。 两个守在门口的妖族侍卫一看见她,就马上对她行了一礼。 陆鸢鸢点点头,直截了当道:“王妃醒了吗?我有些事情想问问王妃,麻烦二位帮我通传一下。” 妖族的侍卫认得她是使节团的领头者,又知她是这次拯救王妃行动的大功臣,答话的态度格外恭敬和小心翼翼:“王妃刚刚醒来,陛下探望过她,也才刚离去。小的马上为您通传。” “有劳。” 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侍卫便出来了,请她进去。 陆鸢鸢快步入内,穿过花园,登上台阶,走到殿内。 小若的状态比昨夜好多了,换了一袭寝衣,靠在床头,散着乌发,头上冒出一对狐耳,巴掌大的小脸没什么血色,我见犹怜,看起来,还没有从被囚禁十余天的惊魂中恢复过来,正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侍女递来的参茶。 陆鸢鸢慢慢停步,逆光而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若与她对视,意识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碗,看了看两旁的侍女,吩咐道:“你们几个先出去吧,我要单独感谢一下仙君。” 侍女们纷纷应“是”,从陆鸢鸢身边走过,鱼贯而出。 等殿门关上,小若的目光有些闪烁,咽了咽唾沫,道:“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想问我……你问吧。” “原来你也知道?” 陆鸢鸢大步走向小若,俯下身来,双臂撑住床头的木栏,将人困在自己前方,目光凌厉:“为什么你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息夜就是段阑生!” 小若急道:“你听我解释,这件事我是有苦衷的!” 陆鸢鸢冷冷道:“苦衷?什么苦衷?你每次总 有很多苦衷。” 小若眉心紧皱,薅了薅头发,说:“我不告诉你,是因为当年,我明明是亲眼看着他死的,还是我埋的他。我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这个活生生的他是不是段阑生。” 陆鸢鸢怔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七年前的事,你都还记得吧。你在离合山杀了段阑生。我本来是想赶去阻止你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天崩地裂后,你和殷霄竹都不见了,天上还打起了雷,我好不容易才在山下找到了被石头掩埋的段阑生。当时,他胸口被你捅了个大血洞,脸上、脖子上、胸口喷得全是血……连后背都有伤口,也就是,几乎是被一剑对穿了的状态。” 陆鸢鸢一言不发,呼吸却仿佛微微加重了。 回忆到这里,小若的情绪变得有点激动:“你是知道我的任务的,段阑生要是死了,伏诛鬼帝的剧情就完蛋了,我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所以,我马上就把我背包里所有能救人治伤的道具都拿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给他招呼上了。当时,地震已经停了下来,蜀山的修士开始搜山了,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在做什么,只能匆匆忙忙地背走了段阑生……等我找到一个安全隐秘的地方放下他时,他已经没气了,伤势太重,再罕见的系统道具也帮不上忙,用在他身上,全打了水漂。” 陆鸢鸢按在床头的手蓦地收紧,但她按捺住了,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原来是这样。当年,蜀山弟子没有找到段阑生的尸体,只能给他立衣冠冢。原来,他是被小若带走了。 小若对当年的情景的描述,倒是很符合她的认知。 那一天,她是在面对面的状态下偷袭段阑生的。那么近的距离,她绝无可能失手。 任何修士和妖怪,被重创心脏后,都活不下去。这也是她后来没有刻意去寻找段阑生的尸身的原因。一是因为不用多此一举,二是因为……她并不想看见他死后残破的身躯。 因此,在发现段阑生还活着的那一刻,她才会震惊得大脑嗡鸣,仿佛思绪都停滞了,心说难道男主光环真的这么强大?心脏也可以被刨除在弱点之外? 但此刻,小若的说法可以证明,段阑生在七年前是真的死了。 陆鸢鸢有些僵硬地说:“之后呢?” “我不信邪啊,不想放弃,我就守着他,从天亮守到天黑,才终于相信那些道具是真的没用,他是真的救不活了。想着让他曝尸荒野也不太人道,我就好人做到底,在山下挖了个大土坑,把他给埋了,土也压得严严实实的。不久后,我就在那一带遇到了姬朔,开始了新一轮的攻略任务。” “起初,姬朔只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妖怪头子。他招兵买马,想一统南境,逐渐地,身边的能人异士多了起来。但树大招风,他也成为了很多势力攻讦的目标,针对他的埋伏和刺杀变多了。” 小若忆起往昔,咬住下唇,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姬朔便是在外出时遇袭,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没了,毕竟那可是一个九死一生的死局。没想到,半个月后,他竟然只受了点轻伤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只妖怪,表示自己之所以能脱险,都是因为对方相救,看起来非常信服对方。” 陆鸢鸢忍不住接道:“这只妖怪,就是段阑生?” “没错。虽然他是九尾狐,自称为息夜,模样有改变,对我的态度也很冷淡,好像从来都没见过我。但那张脸……一看就是段阑生啊。为了求证我的猜测,我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出去了一趟,找到当年我埋他的地方,那个位置只有我知道。恐怕段阑生也不知道是我埋他的。挖开之后,我发现土层下面果然什么也没有……才半年时间,总不可能连骨头都烂没了吧?那时我就知道,段阑生从土里爬出来了。”小若眸中掠过几分不安:“但是我百分百肯定,他下葬的时候真的没气了,尸体都是冷的。所以我一直怀疑,他根本不是从前的段阑生,搞不好是被什么怪物夺舍了……好在,平常我和他几乎没有交集,他也深居简出,好像真的本本分分地当起了姬朔的部下。” 陆鸢鸢沉默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段阑生为什么能活下来,不过,她倒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那具身体的芯子换了人。 段阑生的性情确实变了很多。但与他相处的感觉告诉她,那具身体里的灵魂就是段阑生,并没有被乱七八糟的阴魂取代。 小若叹了一口气,说:“我承认我瞒着你是出于私心。我害怕你知道了他是段阑生,心中会产生芥蒂,为了避嫌而提出换个使节,不愿意留在妖界。我也害怕他——万一我揭穿了他是死而复生的,他也许会报复我。毕竟他是真的杀过我一次的,换了是你,你不害怕吗?我不想招惹他啊,就只能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静了一会儿,小若垂下脑袋,声音轻了几度:“陆鸢鸢,老实说,我的系统提出可以找你帮忙时,我根本没想过你会答应救我,毕竟我当初……” 她的指甲插入肉里,止住了话头:“我一定会还你这个恩情的,就算耗尽我的积分,我也会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类似的空头支票已经收过太多次了,陆鸢鸢并不相信对方的承诺,所以,没有接腔,停了一会儿,转而问起了项链的事情。 小若才醒来,果然不知道项链化成了黑烟的事儿。 听陆鸢鸢说完事发经过,小若的脸色白了白,说:“越歧想吃掉我,可他是厉鬼,厉鬼无法像有实体的东西一样把我吞进胃里消化掉。所以,他才需要搞一个祭祀仪式。他将他的一魂藏在了那条项链里,就是为了仪式做的准备的。” 陆鸢鸢猛地提高音量:“越歧的一魄?” “你稍等,我问问我的系统。”小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安静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地说:“我的系统说,越歧当时即将要灰飞烟灭了,他不甘心消亡,所以想夺舍。之所以选择越鸿,其一是因为他是傀儡人偶的身体,其二是因为,越歧认出了那是自己在阳间恨之入骨的弟弟。他们这两股意识会抢夺那具身体的主控权,谁先醒来,谁就赢了。” 陆鸢鸢拧眉:“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越鸿?在争夺身体的主控权这方面,越凶的厉鬼越容易得手。越歧的怨气那么重,越鸿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小若一愣:“你不是制造者吗?你也没有办法?” “我只懂得搓橡皮泥人、制造和修复。” “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可以找一个人问问看。”小若犹豫了一下,才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姬朔在平定南境的前期,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第二个进攻目标就要选一个这么难打的。那时,我曾在屏风后面偷听他和段阑生说话,隐约听到了一点,似乎他做这个决定,也是受到了段阑生的影响。他们还提到了‘傀儡’那样的字眼。但据我所知,姬朔是完全不懂傀儡术的,也就是说,段阑生说不定也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 段阑生? 他怎么会懂这些东西?说起傀儡术,她印象里比较深刻的……只有殷霄竹。 小若道:“我也不敢打包票,毕竟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懂。还有,我真心提醒你一句,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段阑生了,你和他相处,千万要小心。”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从在殿外道:“仙君!越修士醒了!” 殿内的二人均是一愣,陆鸢鸢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真的吗?情况如何?” 侍从的神色略微古怪,点点头:“真的。只不过……” 见她吞吞吐吐,陆鸢鸢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忙与之擦身而过,快步奔回了越鸿暂居的地方。一踏进房门,她发现金鳌岛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这里,并且,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奇异。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陆鸢鸢拨开人群,来到床前,便也怔住了。 床上的人盖着薄被,一条手臂露了出来,搁在身旁。 不是少年人青涩的手掌,而是一只宽大的,属于成年人的手。 第137章 陆鸢鸢懵了懵,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前方景象仍未变化,遂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撩起帘子。 床帏遮住了昏暗的一角,她低下头,正好撞入一双潋滟的眼睛里。 越鸿长大了。 是字面意义上的长大。 塌上之人,已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稚气不再,轮廓出落得成熟、凌厉而富有攻击性。 不仅如此,他整个身体也拔高、变壮,骨架大了一整圈,虽然人还躺在床上,但肉眼就能估摸出,他如今的块头逼近一米九,被子都不够盖了,露出了他的小腿。 已经完完全全与她记忆中死在地宫的雍国三皇子的外形重合了。 陆鸢鸢大脑一下子宕机了。 发生什么事了?越鸿为什么会跟吹气球一样长大? 难道是因为,两股意识在这具身体里竞争、互相吞噬,催生了这具身体的骨肉生长?毕竟,这具身体是她捏的傀儡人偶,不能用正常血肉之躯的生长规律来看待。 似乎是被透入的光刺到了眼睛,越鸿微微一眯眼,从下方默默地看着她,没开口说话。 联想到某个可能,陆鸢鸢心脏一沉,咽喉微微发紧,慢慢俯身靠近他,面上倒是没有露出异色:“越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却无声地绷紧了,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小若说了,越歧想夺舍自己的弟弟。当眼前之人睁开双眼,就意味着这场没有硝烟的厮杀已经决出了胜负。 既然对方醒来后没有攻击她,那说明赢家应该是越鸿。 但是,也不能排除越歧夺舍成功的可能。万一是越歧得到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敌人的大本营,以这家伙的城府,他很有可能会装成越鸿,来骗取众人的信任。 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唤了两声,仍没回应,陆鸢鸢蹙眉,示意房中的几个修士去请医师过来。 房间前脚刚空下来,陆鸢鸢就听见后方有悉索声。她转回头来,瞧见床上青年的剑眉微微一蹙,闭了闭眼,突然一发力,用手臂撑起了身体,动作有些慢,但还算稳当。里衣很薄,显现出了他肩背上覆盖着的肌肉,如连绵的山脉,随着动作而起伏出矫健的线条,好看异常,被衾从鼓囊囊的胸膛上滑了下去。 陆鸢鸢本想给他搭把手,但一想到心中怀疑,她还是按捺住了。 好在,越鸿似乎也不在意她扶不扶自己。坐起来后,他仿佛头很疼,用指腹按了按眉心,才转了过来,打量她的两道目光是全然的陌生与怀疑,声音沙哑:“……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 犹如被人在头顶敲了一闷棍,陆鸢鸢错愕地一停。 什么情况? 这家伙失忆了? 千算万全,唯独没算到会出现这么狗血的状况。她腾地直起身,瞪大眼:“你不记得我了?” 越鸿冷冷道:“我应该记得你?” 陆鸢鸢:“……” 怎么觉得这态度似曾相识? 回想起来,她重生后,第一次在琅琊山溪边遇到这家伙,他不就是这种拽了吧唧、骄狂气盛的模样的么? 难道说,他不仅跟吹气球一样长大了,连性格和心智也一起变化了,回归到了未经金鳌岛素质改造的跋扈皇子初始模式? 陆鸢鸢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也有些疼了:“你现在还记得多少东西?” 越鸿道:“谁教你用反问来回答问题的?” 失忆归失忆,倒也没变傻,警惕心还挺高的,不让人套话。 陆鸢鸢哭笑不得,决定还是给个解释:“你遇到了一些意外,撞到脑袋,才会暂时忘记一些事。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你的……” 她斟酌了一下,说:“朋友。” 以前的越鸿是孩子形态,她自封为他姑姑也不脸红。现在他变得比她还高,这声姑姑就有点叫不出口了。 越鸿半信半疑地瞅着她:“朋友?” 陆鸢鸢点点头。 越鸿不吭声了,望了她一会儿,突然说:“仔细看来,我好像是对你有点印象。你凑近一些,让我看一看。” 陆鸢鸢顿了顿,重新走近。就在她弯下腰的瞬间,余光瞥见一抹影子靠近。下一秒,她的额头就被指关节敲了一下。紧接着,那只手上移,在她头顶重重地一搓,往怀里一抱,头上响起一声揶揄:“怎么,不是让我叫你姑姑的时候了?” 这只手力气很大,动作也粗鲁。陆鸢鸢被他按得往前踉跄了一下,面庞闷在了他怀里,头发也被揉得一团乱。 她“呜呜”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将自己的脸从他怀中拔了出来,瞪大眼睛:“你装失忆骗我?!” 越鸿勾唇:“有些人可是骗我喊了她好几年姑姑,我也骗骗她怎么了?” 陆鸢鸢呼吸一滞,顾不得拨好自己的头发了,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全想起来了?凡人界的事情也都想起来了?” 听她问及正事,越鸿敛起了玩笑的神情,修长的手指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点了一点:“刚才昏昏沉沉中,我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漆黑的地方,跟一只凶兽搏斗,最终,我吞吃了它。我这儿,开始变得疼痛无比,像被箭扎穿了一样,涌现出了很多记忆画面……” 陆鸢鸢了然,解释道:“那个梦是越歧在夺舍你,但他失败了,最后是你吞噬了他。” 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越鸿眼中本能地浮现出几分阴沉与嫌恶:“越歧?” 对了,越鸿在凡人界死后,就被她带到了金鳌岛。那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儿,他长眠在琅琊山中,经历是一片空白,自然对现状有种脱节感。 陆鸢鸢用简洁的话语告诉了他前因后果。 听完她的讲述,越鸿静了一会儿,才嗤了一声:“他筹谋了那么多,到头来也没坐上皇位,也没比我多活几年。” 顿了顿,他看向陆鸢鸢,纳闷道:“对了,你只说了我家人和越歧的现状,那你呢?你是用什么方法救活我的?” 陆鸢鸢一怔,垂下眼,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不算是救活了你。你现在的身体,不是你原本的身体,是我捏的傀儡人偶。那一天,只有我活了下来,逃出了皇陵。邪祟袭来的时候,你把我推了出去,没有留下完整的……身体,抱歉。” 话音刚落,她的脑门就再度被弹了一下。 “瞎想什么呢?我从来都没怪过你,当时情况这么危险,我真以为我们两个都要交代在那里了。你能活下来,我真的很高兴。” 陆鸢鸢抬头,发现他正凝睇着自己,目光明亮如火,毫无阴霾,心中涌现出一股纯粹的感动,忍不住展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也很高兴……你能活下来。” 冷不丁被她主动抱住,越鸿一愣,低下头,看见她的面颊挤压着自己胸口。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他喉咙一动,耳根染上一层薄红。 但似乎不愿让她发现自己这么逊,他咳了一声,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将快要蹦到喉咙口的心脏强压下去,才故作淡然、实则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搭在她后背上。 手掌才触到她的后背,越鸿的余光就瞥见了什么,抬头,发现房间门口出现了几道影子,微微一僵。 陆鸢鸢也听见了动静,疑惑地回过头,就看见门口齐刷刷地站了快十个人,除了几个金鳌岛的仙使,还有妖族的侍从和医官,大家都睁大双眼,惊奇地看着抱成一团的他们。 而不知是不是眼花,在那一双双腿后方,她仿佛看见了一抹雪白的、矮墩墩的影子。像有什么东西躲在人群后面偷看。 一眨眼,那影子就消失了。 陆鸢鸢瞬间反应过来,坐直身体,捊了捊自己被搓成了鸡窝的头发。 差点忘了,刚才越鸿醒来时,一直不吭声,她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才让人去请医官来。看来是让人家白跑一趟了,还得把人家原路请回去…… 正当陆鸢鸢这么想的时候,意外突如其来地降临——后方有风声冲着她的后脑勺袭来。纵然已经放下防备,但凭借多年来养成的本能,她猛地下腰闪避,滚到一边。几乎是同时,床上就传来了“咚”一声沉重的响声,床板硬生生被打碎了一个洞。 方才还一切正常的越鸿,已经跪倒在床上,冷汗如瀑,眼白仿佛被墨汁侵染了,在飞快地变黑。方才袭击她的那只手的皮肤,也被漆黑的雾气所浸染,仿佛是皮肤下有东西在迅速溃烂,与他的意识抗衡。但纵然意识涣散,他也用尽了力气,来压制自己的右手。 陆鸢鸢面色剧变。 这幅画面落在她眼中,无比熟悉——当年她被殷霄竹带走,为了在蜀山的人面前洗脱罪责,就曾经演过这样一出戏,让别人以为她被傀儡术控制了,身体里有两股意识在斗争。和越鸿的区别就在于,她全程都在演,干巴巴的,身上没有一点变化,而越鸿的眼睛和手却真的出现了变化。 门边的众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快按住他!” “小心一点!别伤到他!” 尽管在场的人里,不乏斩妖除魔的好手,还带着许多法器,但担心会影响到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大家投鼠忌器,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用捆仙索将越鸿压制住了。大闹了一场,房间里一片狼藉,越鸿也仿佛抽干了精力,垂下头,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陆鸢鸢蹲下来,抓起越鸿的右手,心脏就突地往下一沉。 这只手的皮肤明明是干燥的,她却觉得自己摸到的是一具湿冷尸体,冷得不似常人的体温。但与此同时,越鸿身体的其他地方还是温暖的,只有右手像被冻在了冰天雪地里。 难不成,越歧并没有完全被吞噬,还能在这具身体里兴风作浪? 就在这时,她发现那些黑色的雾气竟然游动了起来,往越鸿肩膀的方向窜去。很快,就完全消失了,像浮出水面的鱼躲回了深渊里。 陆鸢鸢捏紧拳头。 她还是想得太乐观了,以为越鸿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夺舍是阴损的行当,术业有专攻。越鸿修道才那么几年,论玩阴的,怎么玩得过凶煞厉鬼,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消化掉后者。 这可不是镇妖除魔那么简单,而是要去消化一个与自己属性相反的东西。 如果越歧残余的意识被锁在了越鸿手上,实在没有办法时,动手术就能解决问题了。问题是,那玩意儿可以活动,她总不能把越鸿全身都切开吧? 陆鸢鸢闭了闭眼,耳边依稀回想起了小若的提醒。 看来,她必须要去那个人那里走一趟了. 回程的时候,陆鸢鸢没有等确认段阑生的状况,是率先跟着大部队回来的。这半天下来,其实她并没有忙到完全不能打听消息的程度,但出于一种没有来由的回避心态,她单方面地切断了一切关于段阑生的消息。 这下是不得不过去了。 她跟妖族的侍从打听了一下,原来,段阑生也早就回来了,只比他们稍晚了一点。如今,正在南边的宫殿里休息。 那个地方不难找,陆鸢鸢独自找了过去。 宫殿的南面十分安静,枝梢缭绕着朝霞般绯红的花瓣,茂密的树木笼罩着一座宫殿,门口敞着,竟没有侍卫守着。 陆鸢鸢停住脚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这时,花园里匆匆走出一个妖怪,竟是曾经见过面的段阑生的手下,她记得对方名叫白叶。 见到她站在这儿,白叶露出惊讶的神色,快步行来,一脸关切地问:“仙君大人怎么在这?” 终于逮住一个能通传的人了。陆鸢鸢定了定神:“请问祭司大人在里面吗?我有事情想与他商量。” 不知为何,白叶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啊,他现在……” 但话至一半,他似乎有所顾忌,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后退一步,道:“请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问问。” “有劳。” 陆鸢鸢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花园里。周围很安静,台阶上干干净净,落了几片枯叶。她伸脚,慢吞吞地踩皱了叶子。 不一会儿,她看到白叶出来了,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大祭司请您进去,他就在这条石路尽头的房间里,您直接进去找他就好。” 交代完,白叶就像有事要忙一样,脚底抹油一样跑了。 陆鸢鸢走入花园,这里已经不能单纯说是安静了,万事万物都透出几分死气沉沉的气息。顺着石路走到尽头,看见一间屋檐翘飞、琉璃宝顶的屋宇。 房间敞开着,但屋子里很暗,没有点灯,也没听见人走动的声音。 这里真的有人? 陆鸢鸢走到门口,暗淡的日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入屋内,往里一看,她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适合见客的书房客厅,而是一间昏暗华美的卧室。 ……算了,有求于人,总不好挑拣地点。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长吐一口气,敲了敲门框:“段阑生,你在吗?你的部下让我来这里 找你。” 卧室深处,屏风后面,隐隐传来一阵衣裳翻动的声音:“进来。” 陆鸢鸢走入房间。明明房间里就有桌椅,桌上还有茶点,似乎是为待客做准备的。但她往房间里走了几步,便不愿意继续往深处去,停在了中间,垂着视线,道:“我今天来,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你,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余光瞧见有个人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陆鸢鸢抬起头,一看清他的模样,她就怔住了。 段阑生换了一身衣裳,发带束发,衣领下露出包扎过的绷带。由于已经在她面前暴露了身份,他果然不再戴面具。俏脸苍白,带着高烧似的病容。眼皮与颧下浮起醉酒了一样的红,像扫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他站住了,双眸含煞,异样冰冷地瞅着她。跟昨天的态度,极不一样。 他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病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她? 陆鸢鸢止住了话头,上前一步:“……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身体不舒服?是昨夜降服沼兰城主时受伤了?” 段阑生的眸光落在她面上,眉头一蹙,却不回答或不是,而是问:“你是真心地在关心我的身体好不好吗?” 陆鸢鸢指节微蜷,垂下眼,道:“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在我眼前,我看见他状态不好,也会真心实意地关心一两句。” 段阑生却自嘲一笑,空气涌入喉咙,引起了他的一阵咳嗽:“原来我在你心里算是陌生人,怪不得你来找我,连坐也不愿意坐下,好像恨不得跟我共处一室的时间越少越好。” 陆鸢鸢:“……” 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含着刺,应该不是错觉。 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陆鸢鸢并没有反驳,径自来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你想多了,你这里又不是什么会吃人的地方,我没有不愿意坐下。” 说完,她还给两个杯子倒入茶水。 段阑生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头上。过了片刻,他也走了过来,坐在了桌子对面。俯身时,他的衣襟微微敞开,包扎在里面的纱布就更显眼了,还飘出了一阵淡淡的药香味。 他是真的身体不舒服?所以才会在卧室见客吗? 为什么明明有着强大的力量,却会像人类一样脆弱?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蚕食他的健康一样。 陆鸢鸢迫使自己不去看那个地方,啜饮了一口茶水,终于开了口:“既然你身体不舒服,我便长话短说,不打扰你休息。事情是这样的……” 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她没有注意,对方的唇抿成了直线,置在膝上的手愈发收紧,指骨泛白。 “我明白我的要求有些唐突,所以这件事,我绝不会让你白帮我。如果你能帮这个忙,我欠你一个人情。今后任何事情,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做到,我义不容辞。” 她刚说完,就听见段阑生很轻地笑了一声。 “救他?可我恨不得他死。” 陆鸢鸢心下一惊,倏地抬起头。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人不加掩饰地口出恶言。有一刹那,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那抹笑意不是出于真心,稍纵即逝。但她却看清楚了他眼中的恶意。像盛开在乌沉天际下,带着毒的花。 陆鸢鸢让自己冷静下来,压住火气,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报复,有什么仇怨,就冲我一个人来,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解决,为什么要迁怒无辜的人?我不明白,你和越鸿有什么过节,为什么好像一直对他有很深的敌意……” 段阑生起初没什么表情地在听,逐渐地,也许是头痛,痛若针扎,他的面色越来越差,伸手按住了额头,情绪仿佛在突然间决堤了:“那你为什么就是对他这么好!” 陆鸢鸢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眼,看着他。 段阑生站了起来,他身体在前倾,双臂撑在了桌上,那张白玉一样美丽的面庞轻微地扭曲着,闪烁过浓郁的愤怨不平。 “那个姓越的,以前在凡人界那样联和别的人来欺负你,把你绑在箭靶上耍弄,把你锁在冷宫里,你为什么就是不和他计较?为什么一直对他这么好?!一个跟你相处时间不过几年的人,你都可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他凭什么!” “这一次也是!回来了半天,就知道关心他,就知道抱他,你有一次想起过要来看过我和……”段阑生咬了咬牙,捏紧拳头:“来看过我一次吗?要不是为了那个姓越的,你根本就不会来找我!” 陆鸢鸢整个人都惊呆了,好一会儿,终于消化了他说的话。 他怎么知道刚才她抱过越鸿的?他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 倏地,陆鸢鸢的脑海里想起了那一抹在人群后一闪而过的白影。 该不会是汤圆过来偷看,再告诉他父亲了吧? 不,现在不是追究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抱了越鸿的时候了。她忍不住一拍桌子:“你这都说到哪里去了?越鸿是欺负过我,但他也确实对我有恩。他是雍国三皇子,当年燕国撕毁盟约时,要不是他顶住压力偷偷放我一条生路,我早就被处死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他父亲发现了,他和他的母族都会有危险。之后在皇陵里,他还因为我连全尸也没留下,我难道不应该尽全力去报答吗?” “是啊,越鸿救你两次,你就对他感恩戴德,就可以把以前他对你不好的地方一笔勾销了。那我呢?他算什么东西,他做的事我也能做到,我能比他做得更好,你凭什么一直对他那么好!”段阑生面色阴郁,曾经藏起的恶意与杀意都在血脉内翻滚,化作冷冷的眸光:“你们在凡人界的时候就互相倾心了吧?如果没有我,你早就当上他的皇子妃了吧?我是不是一直妨碍了你们?” 这都什么跟什么?越说越离谱了。 陆鸢鸢道:“你胡说什么,我和越鸿一直都是朋友……” “我亲眼看到的!”段阑生却猛地拔高了音量,红着眼,瞪住她:“你说你怕老鼠!你还让他抱着你!” 她怕老鼠? 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陆鸢鸢在大脑里搜索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在早已褪色的记忆里,找到了落满尘埃的一角——那是她刚重生后的那场琅琊山围猎里发生的事儿。 因为死了人,围猎的队伍迁到别宫过夜。恰好就是那一夜,段阑生闯进了她的房间里。 她对段阑生起了杀心,触发了系统的保护功能,被弹飞了出去,撞倒柜子的动静引来了越鸿的注意。 为了不让越鸿发现段阑生这只妖怪的存在,她似乎是用了某个蹩脚的借口,阻止越鸿回头去看…… 原来在那天夜里,她以为昏迷着的段阑生,居然是清醒着的吗? 他还看见了这一幕? 不对,眼下的重点明明是,这件事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这个当事人都几乎要忘得一干二净了,段阑生怎么还一直耿耿于怀?居然还翻旧账! 第138章 陆鸢鸢强压住从心底涌出的恼怒,道:“你这么小心眼做什么,这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能记到现在,还加入这么多臆想!我最后再说一次,我和越鸿是朋友,你爱信不信!” 段阑生瞪着她,喉结微微鼓动着。 他当然能看出来,她和越鸿之间,暂时没有发展出什么感情。但这丝毫不能消弭他心中强烈的危机感。 越鸿是用什么眼神看她的,那一年在凡人界,他就瞧得一清二楚。但那时候,守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任何人都越不过他去。即使再厌恶越鸿,他也从来没把对方当做真正的威胁。 今时不同往日,天天待在她身边的人变成了越鸿。 他耿耿于怀的不是他们的朝夕相处,而在于那份关系的特殊——她和越鸿明明也有过矛盾和裂痕,但她却原谅了越鸿,和好如初后,关系比从前更牢固。他们曾被命运推到了一条绝路上,互相 托付了性命。那种美好纯粹、互相信任的情谊,朦胧、绵长又坚韧。因为从未萌芽,所以也充满着无限的可能,前方不是死胡同。 只需一个契机,就会破土而出,迎风生长。或是像大风卷起芦苇海的火星子,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 陆鸢鸢不喜欢乳臭未乾的小孩。所以,当越鸿只是一个还没有她高的少年时,他还可以忍受一二。但今天之后,他真的坐不住了。 越鸿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她高兴地拥住越鸿……好一幅皆大欢喜的画面。仿佛是许多年前,他在昏暗的宫室里意外窥见的那一幕的重演。 扎在肉里的刺,从来都没有拔出来过。还扎得更深了。 唯一的阻碍消失,一切条件就绪。她和越鸿感情质变的契机,也许就发生在明天,也许就发生在下一刻……他伸手无法企及的任何一个下一刻! 不安与戾气如野草疯长,杀意犹如汹汹怒涛,几乎要掀翻他的理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话,克制不住地一句句飘了出来。 额角的剧痛越来越强烈,青筋轻微地抽动,他仿佛不堪重负一样,慢慢直起身,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突然冷笑一声:“……还有那个姓殷的。” 听见某个名字,仿佛深埋在心底的一个禁区被挖了出来,陆鸢鸢遽然掀起眼皮。 “你心里其实是喜欢他的,是不是?你虽然恨他,但也不全是恨,否则,在发现他利用你的时候,你也不会那么伤心,鱼死网破也要报复。到后来,你杀我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流。他死的时候,你却为他哭得那么伤心。”段阑生慢慢地直起身来,从高处盯着她,喃喃自语:“我那时就知道你喜欢他。” “你最喜欢他,其次喜欢那个姓越的!” 陆鸢鸢置于膝上的指节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脑海里仿佛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个人临死前的样子。 他满脸是血,拽住她的衣领,咬她的嘴唇,让她别那么恨他。 但是,在回忆的潮水淹没她之前,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中摘了出来,抬头,打量着面前的人:“怎么,说完了?” 段阑生的红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瞧着她,不吭声。 陆鸢鸢将茶盏扔到地上,精致的茶具摔成了碎片,发出清脆的裂响,茶水洒了一地,渗入地毯与砖石裂缝里,她冷笑一声,开始回击:“我想先问你,你在用什么立场质问我?你自己的生活不是也过得挺精彩的?做出这副被负心女人辜负的样子给谁看呢?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在妖界早就娶妻了生子了,有个恩爱的亡妻,孩子都好几岁了?”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这时,走廊外面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响声,敞开的门外出现了一道雪白的影子。 也许是被这里的声响吸引过来的。但房间里的气氛很紧张,飘着一股火药味。小狐狸也察觉到了,硬是将自己挤到墙边,贴墙前行,小心翼翼地挪到门槛外,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往里打量。 看到背对着门口而坐、已有段时间不见的陆鸢鸢,他双眼就是一亮,仿佛放下了顾忌,尾巴跟花儿一样旋了起来,跃过门槛,跑了过来。 陆鸢鸢正在气头上,铁青着脸,实在没什么心情去应付别人的孩子,听见了声音,也没有回头。 然而,在下一秒,一声尖锐抽痛的狐叫声在空气中响起。 陆鸢鸢一怔,倏地转头,瞧见汤圆上半身屈了起来,撅起了屁股,仿佛因为疼痛而无法用前爪撑地。圆眼睛眯成一条缝,泪珠滚下来,打湿了脸上的两撮白毛,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在旁边的地上,有一滩未干的茶水,昏暗的日光照在碎裂的瓷片上。 糟糕,因为屋中光线太暗,瓷片又与地毯同色,太不显眼,它跑过来时没注意到,一爪子踩了上去,被扎伤了。 一码归一码,纵然在和段阑生吵架,她倒也没有迁怒小孩子的意思。因汤圆距离她更近,陆鸢鸢不假思索地弯下腰,双手扣住小狐狸的腋下,将其抱到了自己腿上。 汤圆没有反抗,耷拉着耳朵,将脸拱在她手心,发出撒娇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委屈。陆鸢鸢捏住它的后脖子,摸到他的前爪,哄道:“把爪子伸出来,我看看,得把瓷片拔出来。” 汤圆伸出小粉舌舔了舔她,乖乖地伸出了前爪。 陆鸢鸢已经做好了看见瓷片深深扎入肉垫的准备,然而,映着光线一照,她就奇怪地发现,汤圆两只前爪并没有伤口。 别说是破皮了,那微凉的、饱满的肉垫上,连一道因重跳奔跑造成的瓷片压痕也没有。 怎么回事? 陆鸢鸢拧眉,迅速地将它的两只后爪也检查了一下,指腹也只沾到了灰尘。 虽然没有受伤是好事,但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的话,就说明是连硌也没硌到,那它刚才为什么会发出那么响亮的痛叫声,还流了眼泪?只是因为对痛觉敏感吗? “他没事,把他给我吧。” 突然,前方有阴影笼罩下来,段阑生将她怀中的小狐狸抱了回去,动作很快。 也许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比一开始弱了一点。将小狐狸单手抱在怀中,他就往后退去,一条手臂垂下,侧过了身,低声地哄起了怀里的小狐狸,抱孩子的姿态很是娴熟,看起来确实一直是他亲力亲为在照顾孩子。 周围静了下来,原先剑拔弩张的争吵,因为这个插曲而中止了。但翻脸已成事实。看来,段阑生是铁了心不会帮任何忙了——即使是有报酬的。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她已隐隐料到自己会吃闭门羹。不过在结果揭晓的那一刻,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仔细想来,她为什么应该抱有幻想和期待? 上辈子早就吃够教训了。 不要有期待,就永远不会失望。 陆鸢鸢紧握的拳头突然泄了力,慢慢松开来。掌心印下了指甲的痕迹。 突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些多余,简直是如坐针毡,她再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低声道:“我走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吧。” 刚转身,后方就传来段阑生的声音:“你从外面听到的传言都不是真的。我离开蜀山后,一直独身,没有娶过妻子。” 陆鸢鸢一愣,转头看了眼,发现段阑生正看着她,因为站在昏暗中,琉璃的眼也显得沉幽幽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跟刚才相比,他在解释时,面色好像缓和了一些,语气也没那么生硬和咄咄逼人了。同时,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期待她有什么反应。 陆鸢鸢感觉如芒在背,终是什么也没回应,就匆匆走出了这座宫殿。 径直走了很长一段路,她才停了下来,脑海里乱嗡嗡的。 刚才吵得厉害,仔细想来,好像有很多地方都不对劲。 段阑生明明比殷霄竹先死,为什么他像是对后来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为什么他知道殷霄竹死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又是为什么,他好像知道她和殷霄竹的纠葛、她对殷霄竹的报复,都始于后者利用了她? 殷霄竹死前,也曾叫过她“圈圈”,这是段阑生才知道的称呼。 简直就像是……这两个人共享了彼此的一部分记忆一样。 陆鸢鸢咬住下唇。 还有,段阑生说他没有娶妻,那汤圆是怎么来的? 是他和某个狐妖未婚生的孩子? 不对,他刚才还说了自己一直独身,仿佛就是预料到“没娶妻”的说辞会被误解,才加上这么一句补充。 难道汤圆是他收养的孩子? 可是,九尾狐的幼崽那么罕见,又不是大街上到处乱跑的小猫小狗,是想捡到就能捡着的吗? 而且,这次出发去沼兰前,段阑生完全没提到汤圆也来了。难道这半个月以来,他一直把孩子丢在宫殿里,让仆人照顾? 斑驳的树影在头顶一晃,这时,陆鸢鸢的余光往下方一瞥,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袖子上有些奇怪的痕迹。她将袖子展平,在阳光下一照,看见了几滴暗红的圆点。因为衣服是深色的,乍一看都不会注意到。 这里怎么会有血? 什么时候沾到的? 陆鸢鸢用指腹按了按,触到湿润的触感。 还没干,是新鲜沾上的 是汤圆印上去的吗?可是,她刚才已经检查过了,汤圆身上并无伤口。 陆鸢鸢凝目,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只手的影子。 段阑生伸手抱走了她怀中的小狐狸,只有很短暂的一瞬,但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碰到她的袖子了。 是段阑生? 她与他面对面吵架,看得清楚,他的手明明完好无损。是什么时候多了个伤口,还流血了? 被瓷片扎到的是汤圆……可流血的是段阑生? 陆鸢鸢犹如入定了一样,盯着自己的袖子上的血迹。在冥冥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又涌上了心头,藏在迷雾后的巨大暗影,渐渐变得轮廓鲜明了起来。 不……现在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处理。 陆鸢鸢收紧手心,站起来,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修仙界的使节团前往边城视察的任务已经完成,也是时候动身返回宣照了。这一趟公务,由于节外生枝,多出了一个多方合作营救小若的副本,可以说是患难见真情,间接让两界的关系突飞猛进。如无意外,这趟回到宣照,也就可以完全敲定合作、各回各家了。 两日后,众人集结返回宣照。 修士们刚来到妖界的时候,还处处被人当成猴子一样指指点点。现在双方相处起来倒是融洽多了。左将军就是性情中妖的代表,初见面时给众人下了个马威,如今却能与大部队打成一片,隔着闹哄哄的人群,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这次营救王妃的行动早就在妖王的亲兵之间传遍了。听说营救计划之所以成功,还是全赖了他们的大祭司和使节团的灵衡仙君合作潜入沼兰。 然而,今天在人群里面,却见不到近日被热议的灵衡仙君的踪影。 …… 王宫的客居寝房,修士们已经撤出,侍女们正在三三两两地收拾最后的东西,一边嬉笑闲聊,手头上的活儿渐渐少了,她们搬起箱笼离去,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妖族侍女在扫尘了。 突然,她感觉到走廊有视线扫了过来,疑惑地转头,就看见刚才还空落落的庭院中站着一个身影。 她定睛一看,眼眸睁大,立刻停下扫洒,战战兢兢地行礼:“祭司大人。” 段阑生走上来,他仿佛大病未愈,唇涂丹色,面上只有额头那朵火焰纹同样鲜亮:“灵衡仙君不 在?” 妖族侍女不太敢直视他的脸,小声地解释:“仙君大人今天一大早就离开妖界了。” 只是一句话,段阑生的脸色就刷地变了:“什么?” “灵衡仙君好像是要回金鳌岛,天不亮,陛下就派人送她们沿着去沼兰的路出发,打他们来的路回去……” 侍女的话没说完,眼前的身影已然如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 午时,一场大雨如约而至。南境的天气,好像一直就是这么阴郁。 陆鸢鸢坐在客栈二楼的一把椅子上,抱着膝,望着大雨,雨水大得看不清远方的路和树木。由于雨声太过嘈杂,她又想事情想得入神,是在嗅到了空气里出现了淡淡的湿润腥味时,才意识到二楼多出了一个东西。 陆鸢鸢心间微悚,鸡皮疙瘩从手臂上冒出,猛地站起来,回过头去。 身后的屋子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楼梯口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身上滴着水的人影。雷电闪烁,映亮了他的面孔。那双诡丽的眼眸,正直直地盯着她。 有一刹那,陆鸢鸢真的被吓到了,故而一认出这个衣服都能拧出水来的人是段阑生,她的语气也有些不太好:“你怎么在这里?不做声地站在那里做什么?” d 段阑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纤长的睫微微一抖,有水珠滚下来,一步步地走近了她。近了方看见,他的眼白绽出了一道道血丝,瓷白的脸庞沾着透明的水泽,真的像极吸附人阴气的艳鬼,答非所问:“你要走?你要回金鳌岛?” 陆鸢鸢一愣,忍住了那丝诡异的压迫感,实话实说:“我没有要回金鳌岛啊。” 为了不让越鸿身体里的怨灵作恶,大家只能用捆仙索绑住他。但一个大小伙子一天到晚被绑住,也不是办法,长此下去,说不定他身体里的越歧会反扑。 陆鸢鸢便想到了求助玄龟。虽然玄龟没有参与过傀儡人偶的制作,但它活了那么长时间,总该知道一些秘法。所以她昨天去信给了玄龟,玄龟今天一早就回了信,表示虽然它没有解决办法,但可以给她更好使的法宝,同样可以控制住越鸿身体里的东西,但至少不用把人绑成粽子。正好琼华仙君要去修仙界办些事,便托对方将东西带下来,他们在蜀山交接。 因为事关重大,陆鸢鸢本想自己亲自回去取。不过冷静下来一想,她是使节团的带头者,不好擅离职守,于是,她将任务交给了同行的一个金鳌岛修士,和妖王说了一声,妖王立即派了妖兽送他们出妖界,坐妖兽车确实方便多了。 既然要见到琼华仙君,陆鸢鸢想着顺便可以将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记录也递一份给玄龟,还要叮嘱仙使一些事,就干脆送对方到了妖族边境。 再往前,就是他们来时停留过的酆都了。 如今那位仙使已经离去,陆鸢鸢也该回程了,谁知天上下起了暴雨。妖兽车里的人可以避雨,但妖兽却要在大雨里奔跑。横竖时间也不是那么紧急,陆鸢鸢就让他们等雨小一点再出发回去,于是才会等在这里。 其实,方才段阑生还没来的时候,她在这儿兀自发散思维,已经想到了,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她也许可以试着去找小若的系统交易,尽管她不太想和系统这种人工智能扯上关系。但这个方法有一个麻烦之处,就算成功换到教材也需要时间。越鸿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听见陆鸢鸢的话,段阑生没有吭声。 也许是恰逢屋子里没风,她看见对方的唇抿了抿,面皮好像有些发僵。 …… 他来的时候,确实是以为陆鸢鸢已经离开了,回到了那个他连接近也接近不了的地方。 当这个猜想浮现在心间的时候,他仿佛坠入阿鼻烈焰之中,恶念像潮水一样翻覆,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也感觉不到彻骨寒意。 她走了。 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无数纷杂的念头充斥在耳膜中。她到底是为了那个姓越的回去,还是因为昨日的事,她厌恶了他,不想再天天看见她,所以临阵换帅,要调拨另一个人过来…… 他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才终于等到了她踏出金鳌岛,等到了一个站在她面前、不用像怪物一样惹她厌弃的机会。 不能让她丢下他们父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留下她。 或许可以将汤圆的秘密告诉她。 反正他什么也不做,她也要走了,徐徐图之又有什么意义。 他甚至冒出了这样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这个秘密,他本来想一辈子都瞒得死死的,为了维持自己在她记忆中的模样,为了不让她觉得他是个恐怖的怪物。她知道真相以后,或许还会认为他蓄谋已久,在威胁她,从而加倍厌恶他……但宁愿当她肉里的刺,也好过被她当成空气,忘在脑后。 说不定,还会有一丝机会可以获得她的垂怜。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克制不住地心跳加速,急促的喘息愈演愈烈。 …… 可原来,一切都是一场乌龙。 那团燥烈的冲动渐渐熄灭了。湿透的衣裳好像一件盔甲,压在他的肩上、身上,动弹不得。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一滴水珠滑落,让此间的静寂多出了一丝活气。 段阑生一动不动,慢慢地抬起了眼皮,水珠沿着他的脖颈滑入衣襟里,那下方的纱布仿佛化开了血水,染湿了衣衫。 陆鸢鸢蹙了蹙眉,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转开了视线,看向了一旁的大雨。 而就在她别开头的时候,冷不丁地,她听见了段阑生幽幽开口:“我可以帮你救那个姓越的。” 陆鸢鸢怔愣了一下,扭过头来,有些警惕:“你昨天不是不肯帮我的么?” “我改变主意了。” 顿了顿,段阑生哑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许他也想明白了,合作总比对抗。 陆鸢鸢定了定神:“你的条件是什么?” 段阑生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想解决他身上的问题,需要带着他去邙山。我要你和我一起,搬到邙山去住。” 陆鸢鸢眯了眯眼,没有立刻答应:“你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有点不能直视她的眼光,段阑生垂下了眼睫,说:“要让他恢复完全,我也必须留在邙山长住,汤圆离不开我,而他很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去邙山和我们生活一段时间,陪一陪他。如果你可以做到,我也答应你,会帮你把姓越的身上的问题解决。” 其实在昨夜辗转反侧时,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因此才会在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去找她,却发现人去楼空。 不该再为一时意气而错失想要的东西,渴望之物就要牢牢捉在自己手中。只有蠢人,才会放过这个机会。 原来他始终没有变过,要像幼年见过的饿犬,死死地咬住肉骨头不松口。 “你说过,我答应帮你,就是欠我一个人情,不管拜托你做什么,都义不容辞。我的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陆鸢鸢也有些意外。 她本来以为,段阑生一定会借此机会敲自己一大笔。他的要求乍一听上去,也很唐突。但听完了详细解释,却发现实施起来却几乎没有难度——不就是让她做孩子的玩伴么? 陆鸢鸢迟疑了下,再度确认了一次:“你的要求,就只是让我住在邙山,除了陪汤圆玩,不强求我做任何事?” 段阑生的眼睫跟随着闪电的光轻轻颤抖:“不强求。” 确认了里面没有埋坑,陆鸢鸢抿了抿唇,说:“如果只是单纯和你们一起生活,陪汤圆玩一玩,我可以答应你。但是,这件事必须有一个期限。我不可能无限期留在这个地方,总要回去金鳌岛的。” 段阑生眉头一蹙,双目罩在昏暗中,好像有点阴沉:“你说一个期限。” 提要求的是他,但这个问题,竟然抛回给了她回答。 “越鸿好起来为止,交易就结束。” 陆鸢鸢自己提出完,立即发现有点不妥。她觉得段 阑生应该不会使坏,但她不敢相信段阑生对越鸿没有恶意。万一他为了拖长交易时间而在越鸿身上做什么手脚,那就糟糕了。于是她立刻改口:“不如就两个月吧。我想两个月的时间应该够了吧?” 段阑生的袖子好像动了动,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神有些晦暗:“可以。” 陆鸢鸢抿了抿唇,既然是交易,那就把条件都谈好:“还有一个问题,我有公务在身,一直待在邙山,我可能没办法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会安排好,让人把东西送过来。但只要没其它事,你就要回邙山。” 陆鸢鸢垂下眼:“既然这样,我没什么问题了,回去以后,交易就正式开始吧。” 她走向旁边,感觉到段阑生正盯着自己。但她没有回看,拿起了一块搭在椅背上的布巾。这是一间空置的客栈,在上来避雨时,妖族的侍从就送上了干燥的布巾给她擦头发。但她没怎么淋到雨,也就没有用。 她将布巾递给了段阑生:“擦一擦吧,你不是生病了么?” 段阑生好像有些发愣,看向那块布巾。半晌,才伸手接了过去。 陆鸢鸢在碰到他的指尖前就收回了手,看向雨幕,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异样的表情。 方才借着交接布巾的机会,她看到了。 段阑生的手上,真的有伤口。 掌心一道伤痕,笔直而深。 很像是踩在地上时,碎裂的瓷片划出来的口子. 陆鸢鸢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长远下去会有什么影响,但短期来看,很是值得。 邙山坐落在宣照城里。按段阑生的说法,回到沼兰后,交易就会正式开始。 可她没想到比段阑生先来找她的,是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她回到宣照的第一天。窗户被敲响时,陆鸢鸢正坐在房间的窗前,有点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意识到有人扔小石子上来,她丢下书,推开露台的门,往下一瞧,看见花园的大树后方,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陆鸢鸢一愣,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去到了花园里,绕到树后,果然看见了小若。她停住脚步:“你怎么过来了?” “自然是有正事找你。”小若环视左右,没看见其他人,松了口气,正色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救了我,我一定会帮你回家的。这次我绝不食言——我已经从系统那里确认到了,用时空隧道返回地球的办法是行得通的,也已经知道时空隧道的坐标在哪里了!” 陆鸢鸢连忙追问:“在哪里?” 小若凑近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右边眼球,压低声音:“就在鬼帝的右眼里。” 陆鸢鸢吃了一惊:“右眼里?” “没错。我本来以为,时空隧道是一个固定的位置,也许就是鬼帝沉睡的地方。但原来隧道入口的位置那么刁钻,是会跟着他活动的。” 陆鸢鸢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方法已经有了,但要达成目的,却基本是不可能的。鬼帝能被《魅仙缘》列为最终BOSS,足以看出其力量的强大和可怖。除了他本身厉害,还有无数的鬼兵鬼将为他所用,在战场上,能不能接近他都是未知数,遑论是直接跑到他眼睛里,这是生怕鬼帝注意不到吗? 小若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补充道:“我当然不是让你去傻乎乎送死的意思!鬼帝的眼睛,只有在他濒死的时候,时空隧道的入口才会开启。你不用和他打啊,你只要在他快死的时候,跑过去捡漏就成了。” 陆鸢鸢:“……” 小若吐出一口气,继续说:“虽然我觉得段阑生已经被什么妖魔鬼怪夺舍了,不过,我从剧本里看到,只要两界的协议一落成,鬼帝出山那一天,伏诛鬼帝的任务还是会落到他头上去,大概这就是剧情的惯性吧。那我就姑且认为他是原装段阑生吧。” 陆鸢鸢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你是希望我跟着段阑生一起去伏诛鬼帝?”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接近战场只是第一步,想安全降落到地球,而不是被送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修仙世界、古代世界,你还需要一个道具。那个道具是你回家的关键。” “什么道具?” 小若道:“那个道具需要我用积分兑换,我现在还没有攒够积分。但也不远了,我一定可以兑换到。” 陆鸢鸢沉默了一瞬:“你真的要消耗自己的积分帮我回家?”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一次我是认真的。等我下次把道具拿到,就让我的系统给你解释吧。”小若踮起脚尖,附在她耳边,悄声给她支招:“到时候,段阑生要伏诛鬼帝,一定不会像超级英雄大片一样,单枪匹马地杀过去吧?就算他想逞英雄,姬朔也不会同意,一定会有精锐跟随保护他。你想回家,就想办法让段阑生在那个时刻带上你,这样一来,你才能接近中心战场,在段阑生杀死鬼帝的时候,用上那个关键道具,开启时空隧道。那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 第139章 “累了么?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前方传来的询问声,将陆鸢鸢的注意力从先前与小若的对话中拉回了现实。 她步伐一顿,抬起头,撞入了一双映着云色的眼眸里。 他们行走在一条斜向上的山中小径上,旭日的光斑在草木尖尖上跃动。段阑生停在比她高一点儿的前方,转过身,看着她。他今天换了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袍,看得出是旧衣,头发用一根发带绑着,乌发如瀑,唇红齿白,还背着一个藤编的箩筐。 如果忽视他眉心那朵秾丽的火焰纹,他这个模样,和隐居山林的书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背上的藤筐里,装的并不是文房四宝,也不是山涧里的草药,而是一只颇有分量的小狐狸。 或许是山上偶尔传来的啾啾鸟鸣声让人感到放松,藤筐又摇摇晃晃的,催眠效果十足,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有一道颇有节奏的小呼噜声从筐中传出。 小狐狸睡得很熟,四仰八叉,粉色的肚皮朝上,九条蓬松的尾巴铺开来,仿佛一朵毛茸茸的花炸开了,一条遮住肚皮,一条用来挡眼皮上的光。 陆鸢鸢抬起袖子,擦了擦下颌的汗珠,摇了摇头:“我不累,继续前进吧。” 几个小时前,她刚结束和小若的信息交换。几个小时后,她就已经和段阑生走在了前往邙山的路上。 邙山坐落在宣照城的远郊,人迹罕至。其山势陡峭而原始,像两把交错的巨斧立在大地上,古树参天,草木丰荣。 凡人来到山脚下,大概只能落下一个望峰兴叹的份儿。对修士来说,上山倒不成问题,御剑飞上去就成了。但段阑生说,既然后面两个月她都要待在邙山,那么,还是通过步行,熟悉一下环境更好。 交易内容是段阑生提出的,邙山也是他的地盘。陆鸢鸢有种客随主便的心态,自然没有异议,就当做是远足,活动活动筋骨吧。 邙山风景甚佳,且不知是不是山上笼罩着九尾狐的气息,方圆百里的妖怪都避其锋芒,这一路上,除了普通的鸟雀、松鼠等小兽,就看不到什么活物了。 没有任何要戒备的东西,陆鸢鸢得以一边上山,一边分心思索着小若告诉她的话。 她在这个世界死过一次,又重生了一次。听上去好像很漫长,可实际上,第一世的她没有关于现代的记忆。 从她恢复记忆到今天,也才过去了十年多一点而已。 换言之,在她的体感里,横亘在她与她出生长大的那个文明世界之间的,只有短短十载光阴。 她想回去吗? 想。 以前没得选择,所以连奢望也不曾有过,害怕会失望。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像燃烧殆尽、冷透的死灰里弹出了火星子,她当然想抓住机会。 她从来都不属于这个异世界,只是误闯进 来的路人。 只是,今天见面的时间着实太短了。小若只透露了鬼帝右眼里的乾坤。很多细节,她都没来得及问个明白。比方说,回到现代后,她在修仙世界的这副身体会怎么处理,是死亡还是消失。 还有,该用什么理由跟上段阑生,让他带她去见鬼帝,也是一个难题。 在金鳌岛,她是文官,出使、外交、谈判、记录等活儿,都在工作范畴内。可论起打仗,还得是武神们上。尤其是攻打最终BOSS的战役,绝对不是过家家、玩游戏。 特别是,她和段阑生现在的关系远远称不上好,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实话亦是绝对不能说的。 一直都在思考小若的话,因而在上山的路上,她一直没怎么吭声。直到段阑生叫住她的这一刻。 与心不在焉、仿佛在走神的她相比起来,段阑生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仿佛这不是一桩交易,而是一场他期待了很久的踏青。 他这身打扮,也仿佛是带家人出来郊游的,身边没一个随从, 段阑生的视线在她的面颊上略微一停,说:“你出了很多汗,还是歇一歇,喝点水吧。” 他取下了挂在藤筐上的一个水囊,还拧开了盖子,将水囊递给了她,手指如玉,搭在壶身上。 这个举动,无端让陆鸢鸢想到了灵宝秘境里的回忆。 当初,她就是用了和段阑生同饮一壶水的招数,去试探他对自己的容忍度,并为之后的陷害他的计划,进行了铺垫。 陆鸢鸢的眼皮微微一跳,没有伸手去接水壶,别开了脸庞,道:“我不渴,不用了。我们还有多远才到?” 见她不接,也不看自己,段阑生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才收了回去。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生气:“已经过了一大半,沿着这条路上去,快到了。” “那走吧,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率先抬步,与他擦肩而过,往上走去。她能感觉到段阑生的视线一直落在她后面。 陆鸢鸢刻意加快了脚程,段阑生也没有再说话。 如今,时节已经步入了十一月,人间天气转凉。山中草木还未染上肃杀的黄,天黑得倒是越来越早。下午灿烂的阳光只是偶然的,酉时初,林间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太阳落山,乌云在天空聚拢。 好在,天黑前,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陆鸢鸢有些惊讶地看着伫立在前方、被花丛环绕的房子。 她一早就知道,段阑生在邙山有住所。不过,当时的传言是,段阑生的妻子身体不好,长居邙山调养。为了陪伴对方,段阑生也经常在山上长住。妻子病逝后,他才迁回了城中,但之后,他还是会隔段时间就来邙山居住。 但那一天,段阑生亲口说过他一直是单身,娶妻的传言大概都是以讹传讹,邙山上的宅邸,也应该是他一人所有的。 说起这事儿,她也有些不明白,段阑生看样子早就知道外界怎么说他了。为什么他从来不公开辟谣,而是放任别人说他,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扯远了。 陆鸢鸢原本以为,依照段阑生今时今日在南境的地位,她会看见一座奢华的大宅院。 然而,来到这里,她看到的却是一间平平常常的、布局简单的宅子,没有砌砖石高墙,用木篱笆圈出了一片花圃,花圃里也没有名贵的品种,都是些粗生粗养的植物。青瓦白墙,回字形的结构,一室二间,就像是民间最平凡的一家三口住的地方,朴素得有些过分了。 “我们到了,进来吧。” 段阑生越过了怔愣的她,推开柴扉,跨入院中。好似瞄见了什么,他快步走过去,顺手扶起一把扫帚,靠在墙边,带着她走入了屋子里。 藤筐里小狐狸已经苏醒,从筐中跳了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陆鸢鸢走上木廊,环顾四周,屋子布置得简洁雅致,却不粗陋,打扫得颇干净,光照也挺充足。 看起来……还挺正常的。 从段阑生提出交易后,就一直淡淡地缭绕在陆鸢鸢心头的不安和警惕,稍稍地减轻了几分。 也许是她想多了,段阑生真的是请她来陪陪他孩子的。 突然,微妙地感觉到了后方有视线,她回过头,但段阑生并没有看她,他正一边开窗,一边说,:“这里只有三个房间,一个是书房,一个是我的房间。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地方。” “好。”陆鸢鸢顿了顿,想到如今是她有求于人,又拘谨地充了一句:“有劳。” 段阑生没说什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就往后院走去。陆鸢鸢等他过了,才跟上去,看见他的发带于风中飘舞。 和段阑生淡然的表现一比,汤圆就明显欢快兴奋得多了,好像她能住进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一样,蹦来蹦去,绕着陆鸢鸢的腿哼哼唧唧。陆鸢鸢不由谨慎了起来,害怕一脚不慎,会踩到他。 段阑生发现后,眼波扫来,斥责了一句:“别胡闹,好好走路。” 汤圆看起来很顽皮,却还挺听段阑生的话的。被斥责之后,顿时老实了下来,走起了直线,跟在一旁。 陆鸢鸢看着他们的影子,想起那天在段阑生掌心发现的伤痕,若有所思:“汤圆平时都和你睡一个房间?” 段阑生动作微顿,“唔”了声。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没有娶过妻,那么,汤圆是你 收养的孩子?” 院子并不大,说着这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段阑生推门的手才触到门扉,指节仿佛有一瞬间收紧了,他回过头来,盯着她,眸色变得乌沉,好像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来:“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来历?” 陆鸢鸢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去追寻这个答案。 她选了一个官方的理由,镇定地说:“这次你愿意帮我的忙,我也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你说汤圆喜欢我,让我当他的玩伴。我只是觉得,如果能多了解他一点,我和他相处起来,也会更和睦而已,仅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似有些失望,眸光冷淡了下去。 “你不需要额外做特别的事,他也会喜欢你。”段阑生轻轻说完,就微微偏开了头,推开了门。前方的房间像是有提前收拾过,采光很好:“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东西,就告诉我。” 陆鸢鸢被他前句话攫住了注意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段阑生用问题来逃避了她的问题。 为什么? 是不想让汤圆知道自己是非亲生的? 亦或是,汤圆的身世,并不是“收养”两个字就能解释的? 陆鸢鸢的记忆深处,再度闪现过段阑生手心那道仿佛被瓷片划过的伤口。淡淡的疑虑纠缠着不通的阴影,如乌云遮盖了白日。 然而,看样子,段阑生并不打算对她吐露实言。 就算刨根问底,也不可能有答案。还不如等以后有机会自己观察。 陆鸢鸢忍住了追问的冲动,换了个话题:“我依照承诺搬进来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帮越鸿解决问题?” “今晚,我让人送他上来。”段阑生一顿,接着说了句很家常的话:“天黑了,我先去做饭。” “做饭?” 半个时辰后,陆鸢鸢坐在饭桌,真的等来了一桌子菜。以前在蜀山一起出任务,有不得不露宿荒野的时候,段阑生倒也会做一些简单的吃食,什么烤兔子、烤山鸡。可那些东西仅仅是“能入口”的水平,完全没法和这色香味俱全、摆盘也精致的一桌子菜相比。 而且,吃饭的不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么?他为什么做了六菜一汤? 段阑生擦了擦手,仿佛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坐在她面前,说:“不尝一尝吗?” 陆鸢鸢有些惊疑不定:“这些都是你做的?” 段阑生颔首。 他旁边是汤圆,小家伙坐在一张特制的凳子里,跟宝宝椅似的,还有自己专属的碗。 事到如今,段阑生应该也不至于在饭菜里给她下泻药这么下作,陆鸢鸢犹豫了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竹笋,放入口中,香味在味蕾上化开。 “怎么样?” 陆鸢鸢抬起眼,发现桌子对面的一大一小都没开动,而是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好像在为她会给出什么评价而紧张,仿佛她是什么厨王大赛的评委一样。 明明是一张人脸,一颗狐头,神态却出人意料地相似。 陆鸢鸢咽下了竹笋,说:“挺好的,我也不挑食。” 段阑生的手攥住了膝盖,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凝重:“你是觉得……我做饭难吃吗?” 在这目光下,陆鸢鸢说了实话:“……那倒不是,挺好吃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给出肯定的评价后,段阑生的神情缓和了很多,阴翳好似云开雾散。 陆鸢鸢:“……” 她感到后背有些发毛,如坐针毡。但这桌菜又确实好吃,最终还是吃到胃都胀了才回房的。 他们的交易,从这一顿饭正式开始了。 陆鸢鸢本以为段阑生在尽地主之谊,所以第一顿做饭做得丰盛了些。但她错了。从那以后,段阑生每一天都会亲自淘米做饭。 他好像在这件事上特别有仪式感,仿佛家庭煮夫一样。 这里没有仆人,起居打扫种花做饭,也全是段阑生亲力亲为。他没有身居高位的架子,一切都做得理所当然。 汤圆很喜欢粘着她,给孩子梳毛的工作倒是不知不觉则落到了她头上。 她的生活领地,被这一大一小入侵。在同一屋檐下,不远不近地交织在了一起。 就和陆鸢鸢之前估计的一样,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以完成的差事。她甚至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换了个地方,过着日常生活,兼职狐狸饲养员而已。 与此同时,两界合作也终于正式谈妥,并签下了合作文书。使节团完成了使命,也陆陆续续地返回自己的地方去了。妖王还举办了宴会欢送他们此处就不提了。 陆鸢鸢给玄龟传了信,将越鸿的事情以及她和段阑生的交易告诉了对方。玄龟知道来龙去脉后,同意让她继续留在南境,名义上是作为外派的文臣,继续协调两界的合作,在有纷争出现时进行调解,并定期做汇报工作。相当于一个机器润滑油的作用。 当然,和之前相比,陆鸢鸢现在闲了不少,理论上,她只需要在有正事时才需下山,其它时间都在邙山上修炼,看书,或撸一下狐狸。 对于日行千里的修士而言,夜晚住哪里并无没有任何不便,事实上,眼下也没有传出什么不像话的传言,说她搬到了邙山去住。 邙山很大,陆鸢鸢几乎都去遍了。只有一个地方,段阑生从来不让她去。 那个地方,在邙山的更高处。通过这处小院子后方的小径可以上去,似乎是个天然开凿的洞府。 段阑生履行承诺,将越鸿带到了上方,给他肃清体内残余的厉鬼魂魄。但他不让陆鸢鸢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只答应她,半个月会让她看一次越鸿的状况。 即使很想知道那个天然的洞府里有什么,她一次都没有动过擅闯的念头。她不是那种影视剧里别人不让去一个地方还偏偏要往枪口上撞的NPC。维持着目前微妙的平衡,那就好了。 一眨眼,陆鸢鸢就来到了邙山快半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南境度过气候转冷的换季日子,这一天夜里,毫无预兆就起风了。 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山风比平原要吓人多了,呜呜吹拂。她甚至能听见草叶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的声音。 这天夜里,段阑生不在山上,房间漆黑一片。汤圆本来就黏她,晚上更是不愿离去,可怜巴巴地挠住她的袖子。陆鸢鸢到底没有赶走他,留他在自己房间过夜了。 听说小动物都怕大自然的声音,但睡在她的枕边,汤圆却好像很安心,滚了过来,鼻子拱住她的衣裳,睡得很熟。陆鸢鸢半夜听见风声那么大,想出去看看,但袖子和头发都被这个毛团压住了,虽然她抖一抖袖子,就可以把他抖下来,让他一咕噜滚到墙边。但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但在翌日起来,她就郁闷地发现,昨晚风太大,她晾在后院檐下的衣服也受了影响,稍微重一点的衣服都还在,却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自己的小衣,多半是吹到了崖下。 那天晚上,段阑生回来了。 小衣吹飞事自然不好告诉段阑生,陆鸢鸢当无事发生,坐下安静地吃饭。 段阑生的吃相总是很文雅,他搁下碗,在收拾碗筷前,突然说:“后天是冬至了,山上太安静,我想带汤圆去山下过节。” 陆鸢鸢抬起眼帘。 段阑生的手指轻轻压在杯壁上,说:“汤圆……希望和你一起。你也一起来吧。” 他会提出这个要求,让她陪孩子,陆鸢鸢也不意外。 她不喜欢欠人人情。在这两个月里,她一定会尽力满足她答应过的事. 风月同天,南境与修仙界的冬至也没有什么不同。 冬至这一天,天黑后,大街上灯火通明,华彩流闪,很有节日氛围。吆喝声不断,行人络绎不绝,一锅锅滚水冒着烟,白色的元宵在汤中浮沉。 妖怪的本性是无肉不欢的,但在南境建立之前,他们散落在人界各地,多少受到了人类风俗的影响,有不少喜欢凑热闹、过人类的节日的。这几个月,受到两界合作的影响和外来文化的冲击,人界关于节日的有趣风俗也在这片土地上流行了起来。 陆鸢鸢站在宣照的街上,看着摩肩接踵、欢声笑语的人群,灯谜,灯笼,浓郁的氛围,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人界。不过,细看之下,还是可以看出这些路人和真正的人类在外表上的差异,有的头上长了犄角,有的身形魁梧、青肤赤足。坐在灯谜摊子上吆喝的老板还跟千手观音似的,长了好几条胳膊,每一条都各司其职,互不打扰……怪诞又仿佛理所当然,都为这幅繁华的街景添加了几分妖异气息。 段阑生没有乔装打扮,惹来了不少目光。 但不是因为认出了他是谁。实际上,妖界的许多妖怪并不知道大祭司长什么模样,王宫里还在修建的雕塑比起真人亦有颇多不足。就是觉得他眼熟,大概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大人物会走在大街上。 妖界是越晚越热闹,节日更是如此。夜色深沉,街上的人潮越越来越多。这样俗世的热闹,在金鳌岛倒是少见,她也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段阑生比她落后了半个身位,路上人多,这个地方,他可以随时伸手为她挡住撞上来的人。目光下落,正正能看见她黑发遮掩下的耳垂,映着灯火,泛着浅粉,微微侧过脸,从眉宇到下巴的线条都柔婉而动人。 这个背影,这个场景,就像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一样。 那一年,在浮屠谷,他将她远远抛下,从没有回头看过她有没有跟上自己。而现在,他不可自控地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喜欢跟在她后方,不想品尝那种也许一回头就会发现她被人潮带走了的惶恐不安。让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视线中,心口才是满的,安定的。 走到河边的大街上,两旁的人终于少了点儿。小食摊的炉子咕噜咕噜,烟火气息甚浓。人群里,还时不时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走过。 这时,陆鸢鸢突然感觉到,自己怀里的汤圆挣扎了一下,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动了一下,往她肩上爬去,有些渴望地盯着一个远去的背影。 陆鸢鸢感觉到了他在动,顺着他的注视,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汤圆,怎么了?” 段阑生停步,眯眼看了片刻,说:“好像是一个摊贩,在卖冬天的帽子和手套,我去买。” 陆鸢鸢了然,说:“人太多了,我就不跟着挤过去了。我和汤圆去前面的桥头等你吧。” 段阑生却不说话了。陆鸢鸢见他还杵 在原地,有些不解:“你还不去?等会儿就找不到了。” 段阑生垂下眼,说:“那你就在桥边等我,别走开。” 目送他消失在人群中,陆鸢鸢颠了颠怀里的小狐狸,往前走去,依言在桥边等着。段阑生很快去而复返,速度比她想的还快得多,手中拿着一个布包。 陆鸢鸢好奇地看了眼,那都是一些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有毛线编织的帽子,还有围脖和手套,虽然手艺不算很精湛,不过,摸着就感觉会很暖和。 果然,小孩子就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现在用不上手套,以后化成人形了,应该也能用上吧。 “给他戴上帽子吧。” 段阑生点头,将帽子套在了小狐狸脑袋上。这帽子果然很有妖界特色,居然上面开了两道口子,可以让原形的小妖怪把耳朵放出来。只是,段阑生怀里本就抱着东西,戴起帽子来,就有些不得要领,笨拙地调整了几下,帽子还是歪的。 陆鸢鸢看不下去了:“你来抱他,我来调整吧。” 她将汤圆塞到了段阑生怀里,自己微微弯下腰,神情专注而柔和,双手轻轻地给小狐狸拽着帽子,将帽子拉正了。 段阑生望着她被灯火映得暖融融的睫毛,像是有些发怔。 此刻仿佛所有裂痕都消失了,他们只是尘世中的一对夫妻,在不熟练地合力照料孩子。 “这下好了……” 陆鸢鸢话没说完,就突然被路过的妖怪撞了一下。这个地方的人流虽比别处稀疏,但也常有通过的。她本来就弯着腰,重心前移,猝不及防,被推得往前了半步,撞到了前方的人,汤圆被压在了二人身体中间。 陆鸢鸢稳住身体,一抬头,发现段阑生正盯着她。她心里微微一动,抿抿唇,迅速退后了一步,拉开了距离:“人太多了,别站在这了,继续往前走吧。” 段阑生敛目,“嗯”了声,看向被自己夹在臂弯中的布包,突然,似乎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轻轻“咦”了一声,还拧起了墨色的长眉。 陆鸢鸢不明所以:“怎么了?” 段阑生仿佛不解,自言自语道:“这里……怎么好像多了一副手套?” “多了?”陆鸢鸢愣住了,看向他手中,才发觉在那堆软软的布料里多了些东西——段阑生不止给汤圆买了小手套,还有大人的手套。看大小,本应是他用的,但此刻那副大手套里还多了一副小一点儿的,像是女子用的,花色一模一样,乍一看,还真会看漏了眼。 不等她开口,段阑生就仿佛想到了原因,说:“我看见还挺有趣的,就多买了一副,应该是颜色太相近,人多忙不过来,就给错了吧。” 这也太巧合了吧? 陆鸢鸢拿起手套,捏了捏,说:“这毕竟是人家一针一线勾出来的,白拿了不好。那个小贩在后面对么?我拿过去还给人家吧。” 她刚要钻入人群,却突然被急促地拉住了手腕:“等一等!” 迎着她惊讶的回头注视,段阑生抿了抿红唇,眼眸深处微微闪烁了一下,小声说:“我给了钱的。” “什么给了钱?” “我付钱时,本来就给了双倍的钱。就算她误塞多了一副,也不算亏了钱。况且人这么多,还那么挤,你回头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她了。” 听他这么说,陆鸢鸢想了想,也就打消了回头去找的念头。 段阑生眼波微动:“我看这副手套好像跟你的手差不多大,既然买都买了,不如你试一试?” 陆鸢鸢将手套往自己手上一套,岂止是差不多大,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她迟疑了下:“是挺合适的……” 好似看出了她的想法,段阑生的声音响起来:“只是些小东西。若是你不喜欢,不必勉强,就扔了把。” 他这么一说,若她还要扔,未免显得太小气。陆鸢鸢还是收下了。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别扭,虽然一切起源于一个乌龙,但不想无端承情。回礼又像是成了和他互送礼物。 好在,走过了一个路口,陆鸢鸢就看见了一个捏糖人的摊子。 有了,既然不好回礼给本人,那不如回礼给他的孩子好了。 在凡人界烂大街的糖人摊子,在妖界并不多见,竹签上插着很多造型迥异的小动物,猫、犬、兔子都有。那小贩似乎快收摊了,正在整理糖盒……陆鸢鸢连忙走过去,蹲下来,道:“老板,我要捏个这种糖人,就照着那只小狐狸来捏。” 小贩停下收摊的动作,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他手法还算纯熟,结果捏着捏着,陆鸢鸢发现他搓的似乎不是她要的东西。见她不解,小贩乐呵呵地说:“我马上要收摊咯,你们是今天最后的客人,你们一家三口,我多送你们两只狐狸,只收一份钱。” 陆鸢鸢的手指紧了紧:“我们不是……” 后方传来一道声音,截断了她的话:“不是三只狐狸,是两只狐狸一只鸟。” 段阑生站在她后方,并没有看她,话是对掌柜说的。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转动眼球,看了过来,暖融融的光映在他的发丝上,面色也没那么苍白了,仿佛染上了几分凡间的烟火气。 不,凡人的眼波不会这么生动勾人,神光流转。 掌柜听了,从善如流地改了。最后,递上来了三个糖人,分别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大尾巴狐狸,以及一只神气的小鸟。 陆鸢鸢:“……” 这个摊子像是开了一个头,这条街从头走到最后,段阑生几乎见了什么都要买点。最后遇到一个猜灯谜的铺子,他们来凑热闹,本一个也没猜中。但也许是因为段阑生长得好看,原本门庭冷落的摊子,在他来了以后,聚集过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要走时,那掌柜硬是塞给了他们一份灯谜猜中了才有的奖品,意思意思。 奖品是一棵树苗,非常干瘦,叶子稀疏,看起来随时都要嗝屁的样子。段阑生最后却还是将它抱回了邙山上。 明明已经能看出歪脖子树的趋势了,感觉一场霜雪就能打得它半死不活,能不能度过这个寒冬都够呛,邙山草木森森,不缺这一棵树,段阑生却像是对它上了心,将它移植到了小花圃里,让它安了新家。 过了冬至,邙山就一日冷过一日。山上的生活静谧无声,时光如平静的水泽,潺潺流淌。但在不久之后,一个意外打破了他们的平静。 段阑生几乎每两三天都会去上方的洞府看一看,停留半天就会回来。 冬至过后的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上了山。然而,这次却有些奇怪,三天过去了,仍未见他出现。 陆鸢鸢疑虑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多想了。而在第三天的傍晚,她亲眼目睹了一件事,彻彻底底地打消了她最后这点犹疑不前。 段阑生不在,汤圆自然就跟在她身边。这小家伙很好照顾,不过是顺手而为。也许是因为段阑生没出来,汤圆好像变得有些无精打采。那天夜晚,她准备给他烧点儿鸡肉吃。 她将鸡肉最嫩的地方挑出来,煮熟后沥干水,盛在盘子里。 昏黄的斜阳穿透窗棱,她放下东西,正要将床上的小白狐拎起来,让他吃点东西。但双臂一收拢,她突然感觉到怀里一空,掌中的小肉团消失了。 陆鸢鸢的动作瞬间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确定自己没在做梦,不过前后一眨眼,有温度、有重量小狐狸,就这么消失了,比人间蒸发还干净。 回忆起来,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她察觉到自己一直被偷看,便用装晕的办法诱出汤圆时,曾经一手抓空了它。分明已经感受到狐毛搔过掌心的痒,但偏偏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第二次,就是她不知道段阑生就是大祭司、打算拎着他儿子去找他套近乎的时候。汤圆就曾经冷不丁地在她怀里消失过。 一次是错觉,两次是眼花,三次……再一再二,不会有再三。 天气冷下来了,斜阳却仿佛还带着刺人的热度,照在她的脊背上。一种强烈而怪异的不安,攫取了d陆鸢鸢的心脏,她心跳咚咚,如擂鼓敲击,扶住了桌沿。她只知道,自己无法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那是错觉了。 直觉告诉她,一切秘密都指向了一个人,那些纷乱的线索、闪烁的言辞,都在他身上交汇。只要她上前一步,就能揭开面纱。 陆鸢鸢从来没想过闯入上面的禁地。但在这种时候,已经由不得她选择了。她必须去看看。 通往邙山高处的小径狭窄而幽长,陆鸢鸢登上了顶部,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洞府。 门外布下了结界,然而当她走近,却发现那层结界已经变得很弱,她无须费太大力气就能打破。之所以没有任何妖怪靠近,大概是因为这里聚聚了太浓郁的九尾狐的气息。她感觉不到,其它妖怪却可以感知到那种威胁。 陆鸢鸢很快就冲破了结界,一股幽寒的气流从洞府里透出来,有风从她背后吹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推动她往深处走去。 洞府里很暗,却很宽敞,别有洞天。路是平整的。陆鸢鸢环顾四周,捏紧拳头,不失警觉地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懂。忽然,她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前方闪现。四足落地,像狐狸飞奔而过,但这道影子似乎是微微透明的。 汤圆? 陆鸢鸢一怔,立即追上去,却很快追丢,前面倒是出现了一扇石拱门。陆鸢鸢走过去,往门内一看,看见在角落的一张石床上,躺着一个人。 段阑生……不,不对,段阑生没有那么矮,也绝不是越鸿。 内心隐隐地觉得那个轮廓有些熟悉,她慢慢地走近了,待那个东西的全貌映入眼帘,她浑身血液仿佛被冻结了。 这是一个傀儡人偶。 却不是越鸿那样已经重活过来、有了精细的五官身材的人偶,仿佛只是一团粗糙简单的橡皮泥。 如果段阑生会傀儡术,那么,这里有人偶也不奇怪。但问题是,这个人偶,还有着她留下的记号,当年咬破指尖底下的血点已经微微发暗,位置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七年前,她在琅琊山无名洞穴里埋下两个人偶。后来属于她的那一只却失踪了。她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为什么它会在这个地方重见天日? 难道是段阑生偷走的吗? 可他怎么会知道她的人偶藏在那个位置? 血液仿佛在滋滋地冲刷着耳膜,陆鸢鸢感到了一丝强烈的眩晕,她后退了一步,又重新走上去,亲手确认。 不会错的,这就是她当年给自己做的傀儡。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后方有微弱的风声。蓦地回头,就看到那道白影在余光内一闪而过,这次奔向了洞穴深处的另一边。陆鸢鸢猛地松开了怀中的傀儡,追了过去。 这扇石拱门外有一条石长廊,通往尽头的一个房间。她快步冲了进去,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在了原地。 房间中有一个池子,并非人工开凿的规整池子,而像温泉一样冒着淡淡的烟雾,而那水并不透明,是血红色的。 段阑生坐在池中,闭着双眼,背靠池边,一动不动。 他的双臂搁在了池外,水也泡到了他胸膛的位置。仿佛听见了她靠近的动静,他的眼皮微微一颤,慢慢地扬了起来。 他的面孔好像宣纸一样没有血色,只有美丽脆弱的五官。眉骨上红红的,好像划了道口子却没愈合。 对视的一刹那,陆鸢鸢心脏一紧,又觉得有些奇怪——段阑生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看见她,目光并不聚焦。 回过神来,她快步走过去:“段阑生!” 段阑生的上身没穿衣裳,散着头发。陆鸢鸢想拎住他的领子,将他从水里抓起来,也无从下手,她更不想伸入水中,手在半空停了一下,转而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咬牙道:“我的傀儡,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当年是不是你挖走了我的傀儡?” 一贴近,不免会碰到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好冷,像冰窟里出来的一样。 段阑生的睫羽慢慢一动,沉默了好一会儿,竟然也没有反抗她,还轻轻地说:“我什么也没做。” 陆鸢鸢道:“撒谎!如果事情和你无关,为什么我的傀儡会在你这里?” “是它自己来找我的。”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请求,她衣衫中的一物泛出了幽幽的暗光,拽回了她的注意力,陆鸢鸢低下头,发现是自己怀中的窥天镜在亮。 自从殷霄竹死后,除了她在装神弄鬼时故意让它发光,她几乎没再见过它出现动静。而此时,在那曾经裂开过一次的镜面上,沾上了从段阑生的眉骨落下的一滴血珠。 犹如水波漾开一圈圈的涟漪,昏黑的洞穴化作齑粉,旋转,重组。再一抬头,陆鸢鸢发现她置身在了一个熟悉而低矮的洞穴里。 她认得这里,这里是……琅琊山的那个不知名的洞穴! 窥天镜构筑出的的幻境还是那么地真实,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山洞中。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向了自己挖坑埋人偶的地方。发现这里的土层还好好的,没有一丁点受破坏的痕迹。 窥天镜带她回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是要让她看见谁挖走了这个人偶吗? 正当陆鸢鸢这么想时,她感觉到洞外传来一些奇怪动静,有光照亮起。她回过头,就呆住了。 洞外正是黑夜,呜呜的夜风里漂浮着一串碎裂的纯白光点,如同天地间最纯洁弱小的生灵,被驱逐出了母亲的怀抱,在空气中彷徨地游走、哭泣、颤抖、渐渐虚弱。仿佛一阵大点的风都能将它们撕碎成尘埃。若不找到一个能容纳自己的地方,便要彻底消失在尘世中。 这是…… 陆鸢鸢意识到了什么,口干舌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光点,犹如嗅到了让它们安心的、熟悉的气息一样,游入了山洞里,一点点地渗入了泥土的深处。仿佛游子终于寻到了归宿。 黑暗的山洞里,犹如过了一个世纪,压得紧紧的土层下方出现了波涛一样的拱动。 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终于,一颗脑袋艰难而无力地钻了出来。 纯白的光点,附在不为自己打造的傀儡上,无法完全激活这具人偶的功能,但挣来了苟延残喘的时间。仿佛是求生的本能,促使 着它一步步地爬出了洞穴。 …… 幻象如同被阳光晒化消散的时候,镜子也落到了水里。 如同被在这一刹那,许多迷雾般的线索接连成了线,陆鸢鸢天旋地转,抖若筛糠。 那些纯白的光点,是她在离合山那一天,在段阑生面前亲手捏碎的胎儿元灵。 原本它们应该消散在风里,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仿佛被一股力量保护着,竟微弱而顽强地坚持存活到了夜间。也是因为被延长了生存时间,才让它们兜兜转转地在浩大天地间寻觅到了母亲的气息——尽管那只是一个和她有点相似的傀儡人偶,如被踩碎了外壳的寄居蟹,本能地附在了那个傀儡上。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偶,只有其中一个消失了。 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发现过那个山洞,也没有所谓的第三人来挖走它。是它自己“长了腿”,爬出来的。 它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大抵也是浑浑噩噩的,压根不知自己之前沉睡在什么地方。 而这个傀儡,现在出现在段阑生手里,也就说明了,之后很可能是大难不死的段阑生找到了它,将它带回了妖界。 但刚才的傀儡,她摸过,像个死物一样,根本没有动静。 那么,当年寄宿在它体内的纯白元灵,现在又在哪里? 陆鸢鸢低头盯着他,喉咙犹如发哑了的发条玩具,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声音:“……在,哪里?” 她问的是元灵,但其实,也可以指代另一个存在。 段阑生本来闭上了眼,复又睁目,他没说话。 陆鸢鸢的气息紧促,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什么,手抖了抖,开始脱力,从他的长发里面滑了下来。却冷不防地被他抓住了,重新贴了回去。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本来不想让你发现。但既然你闯了进来……” 段阑生侧过脸,枕在她的肩上,嗓音幽冷,展平她的手心,带动她的手,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往下,从颈侧跳动的脉搏,慢慢地抚向了心口,再缓缓伸入了水里。 “他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明明虚弱得很,他这只手的力气却大得很,硬生生地将她的上半身也拖了过来。好在池子里还有点高度,她不至于沉入水中,膝盖着地,正好跪在了他所坐之地的两侧,一低头,看见了他的面庞。 她的手被段阑生抓住,一直下滑,最终,压在他的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有着有弹性的腹肌,却冷得跟冰块似的。他喷在她颈间的吐息也是湿冷的。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什么东西隔着肚皮,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清晰得不容错辨。 因为过于震撼,陆鸢鸢的大脑一片空白。 段阑生用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脖子。肚子里的东西活动,似乎给他带来了五脏六腑翻腾一样的莫大的痛苦,他的唇白了白,额角溢出薄汗。却将脸更用力地埋在她肩窝中,像没骨头的蛇一样,狐狸眼上挑。 “他就在这里,我的肚子里,你摸摸看。” 第140章 陆鸢鸢僵硬地盯着他的腹部,指缝湿漉漉的,在思绪中断的空白后,无上的震惊、愤怒,一同袭上她的心头。 她猛地一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掌,咬牙切齿道:“段阑生,你真让我恶心。” 婴孩的元灵被捏碎,应该当场就会死亡,不可能满世界飘半天。 不用想,一定是段阑生做了什么,才让孩子活了下来。 前世的段阑生可以按他心意不问她的意愿,杀死他不想要的孩子。今生倒是反了过来,她不想要的孩子,他却想方设法留了下来。 从来都不由她决定。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不公平?! 陆鸢鸢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厉声道:“你老实交代,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才让元灵没有消散?” 段阑生的头微微后仰,面色不止是苍白,还隐隐发灰。他盯了她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什么也没做过。” 七年前,他以为自己死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仿佛流干了血,动弹不得地躺在一个漆黑的地方。他以为,那就是死后的世界,浑浑噩噩,冰凉湿润,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不知多了多久,他终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活着——或者说,第一次有了成型的意识,是因为感觉到有个东西隔着泥土,趴在他上方,弱小无力,又坚持,仿佛想钻入他怀里。 所有人都遗忘了他,只有那个东西一直在努力接近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仿佛十指连心,闷痛又急切。它的存在提醒他,不能泄掉最后那一口气,他要活下去,苟延残喘,也要爬回人间。 从土壤里爬出来时,埋葬他的地方已经长出了高高的杂草,枯叶厚重而湿润。在枯叶上蜷卧着一只很不起眼的小小傀儡。 段阑生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讨厌我,连带着也讨厌它,巴不得我和它一起消失在世界上。但那时候,它就在我面前,我下不了手。” 它附身在一只没有眼耳口鼻的人偶上,只能爬动。 他从来都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也没修习过傀儡术,本来应该不知道怎么把它从傀儡里转移出来。 但是,因为某个缘故,他知道了邙山深处的某个洞穴中,藏有傀儡术的秘法。但那时候的邙山在别人的地盘里。 更糟糕的是,因为这个傀儡人偶属于陆鸢鸢,和元灵不是完全适配的。因此,只能作为后者的暂居地。随着时间拖长,元灵变得越发虚弱。为了留下它,他不得不铤而走险,透支代价说服了姬朔先去攻打宣照。 不管如何,他最终达成了目的,来到了邙山,找到了这个地方。 元灵成功地从傀儡里转移出来,是没有实体的魂魄,还需要给它重塑肉身,这个任务只能他来做。 没成型的元灵是看不出性别的,他不知道它是男是女,不过,他内心其实更喜欢女儿。只是,他没得选择,因为要用他的生命去重新给它宿体,所以,这个孩子会变得和他很像——比如身体结构是男孩子,原形有九条狐尾,将来化成人形的模样也会和他小时候很相似。 它磕磕绊绊地模仿他,一点点地长出手脚,俨然是他的缩小版。 只有那双没有沾染杂色、纯净乌黑的眼眸,可以看出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因为这样做,他的身体也受了影响,变得像怪物一样。以前是行走在赫赫明光中的金丹修士,现在却没办法接受太强烈的光照。她所在的金鳌岛,是他接近不了的地方。 陆鸢鸢的手指抖了抖:“你为什么要瞒着我,瞒到现在?” “我不想你觉得我用孩子要挟你,再将恨意嫁接到汤圆身上。他……很喜欢你,一直很想见你。” 陆鸢鸢怒道:“你以为你现在就不是在要挟我了吗?!” 段阑生眼睫轻颤,抿平了唇,转开瘦削的脸庞,竟好像有些脆弱:“你不愿意认他,当我们和你没关系就是了。我不会出去乱说。” 一开始心灰意冷,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不想让孩子死在眼前。 可人心是不会满足的。重逢后,压抑已久的渴望爆发了,他忍不住去试探,发现她似乎不讨厌汤圆,还对汤圆很好。他像是阴沟里的生物,明知她这时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他还是可耻地产生了窃喜和幻想,忍不住想得寸进尺,怜爱也好,同情也罢,他想索取一个名分。时日长了,等她态度软化,再慢慢让她知道汤圆的来历。也许,看在孩子的份上,她会允许他像藤蔓一样缠上去。 陆鸢鸢眼眶血红地瞪着他,喘着粗气,但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段阑生说完了上面的 话,慢慢地闭上了眼,似乎没有力气了,他沉入了水里。一串咕噜噜的气泡在水面破开,却见不到溺水挣扎导致的的涟漪。泡泡啪啪地破裂,动静就完全消失了。 糟了。 陆鸢鸢回过神来,快步走向池深处,弯腰在水中摸捞,这个池子比看起来还深得多。好不容易,指缝间流过了一缕青丝,用力一拽,将水下丧失了意识的人拖了上岸。 段阑生侧着头,眼眸紧闭,好在还有微弱的气息。 陆鸢鸢看向他的腹部,用力地抹了一把颊上的水珠,还是将段阑生弄回了木屋里。段阑生这个模样显然反常,她心乱如麻,但还是放心不下越鸿的状况,一丢下人,还是回到洞中四处寻找。 结界已经拦不住她,但在洞穴中,她没有看见越鸿的踪影。也许,还是要等段阑生醒了,才能知道这几天几夜发生了什么事。 陆鸢鸢僵硬地在漆黑的山道里站了一会儿,蓦地转身,往山下冲去. 深夜,她只身赶到了宣照的王宫中。 夜风笞打她的面庞,火辣辣的,又疼又热。 因为使臣身份,她定期会回来处理工作。王宫的守卫早就认识她了,虽然有些惊讶她为什么会深夜过来,但还是畅通无阻地放了行。 不过,陆鸢鸢此行的目的不是找妖王。穿过花园,乘人不备,她就拐入了小道。 段阑生交代了很多事情。她也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模糊地感觉到他肚子有东西隆起,为什么汤圆有时会突然蒸发,为什么段阑生的伤口不能复原、仿佛有东西在汲取他的生命…… 但依然有很多地方说不清,或者说,是段阑生隐晦地不想说清。 段阑生真的没有撒谎吗?他没动手脚的话,被捏碎的元灵为什么可以独自飘荡那么久? 段阑生从来没去过邙山,他怎么知道去那里就可以解决他的问题? 这种事情,或许只有上帝视角才能知道来龙去脉。陆鸢鸢不由想到了小若的系统。 那玩意儿,也许可以解答一二。 深夜时分,小若的寝宫还有隐隐的灯火映出。陆鸢鸢正要走上去,就注意到门缝开了一道缝隙,一抹伪装过的熟悉身影从里头悄悄跑了出来。不是小若又是谁? 陆鸢鸢错愕地站住,小若也察觉到院子里有人,猛地抬头。发现是她,小若一脸喜色,抓住她的手腕,说:“你来得正好!我这正准备去找你呢,还好我们没有擦肩而过!” 小若力气很大,不由分说就拖着陆鸢鸢来到了自己的宫殿深处,侍女都不在屋中,门窗亦全关上了。小若将灯盏调亮了一点儿,回过头,才察觉到了什么:“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脸色还这么青?说起来,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我?” 陆鸢鸢哑声道:“我有些事情,想问一问你的系统。” 小若有些意外:“我的系统?你稍等一下,我问问。” 在脑海里和系统交流了一会儿,小若点点头:“它说可以,毕竟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话音刚落,系统的机械电子音响了起来:“陆鸢鸢,你想问什么?” 声音响彻空旷的宫殿。窗外的枝梢却无一被惊动,静悄悄的。陆鸢鸢不由看向坐在对面的小若的神色。 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系统说:“我在你的大脑里,我们的对话是加密的,只有你和我可以听见。” 陆鸢鸢微微松了一口气,不再顾虑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事情就是这样了。按理说,婴儿的元灵被捏碎了,就会当场死亡。我想知道,为什么它会成为一个意外?”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曾经在副本里帮助过一只孩童厉鬼?” 副本?孩童厉鬼? 纷乱的记忆从尘封的岁月后涌来,陆鸢鸢回忆着回忆着,倏然震惊地掀起眼皮。 她想起来了。 确有其事。 那个副本的名字叫【雪上梅】,是霸王硬上弓的剧情来袭之前,她和段阑生经历的最后一个副本。在副本的最后,她悄悄放走了杀人的厉鬼小桃,让对方去投胎。 投胎前,小桃的虚影冲入她怀中,拥抱了她一下,还说留了一份礼物给她。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不知道小桃给自己留下了什么。 系统:“厉鬼都是因为生前的仇怨得不到纾解才会诞生的。小桃是孩童,受辱难产不得善终,父母也因此惨死,她化作的厉鬼怨念极强,不然也不会连杀数人。尽管最终选择了去投胎,但这份强大的念力还在,她留给你的礼物,就是护佑你的后代平安——也许跟她的死因和执念有关。” “因此,汤圆的元灵被你掐碎后没有立即死亡。不过,念力只能保护它一段时间,如果没有解决办法,一段时间后,它还是会迅速消亡的。它幸运的地方在于及时地找到了你制作的傀儡人偶。二者结合,才让它的生命延续了下来。” 陆鸢鸢的指尖掐在掌心里。 也就是说,段阑生并没有说谎。主动去干预和被动去救,是两个概念。她误会了。 在大脑里燃烧的愤怒,顿时消减了不少。 造成这样的局面,小桃的礼物,和她制作的傀儡人偶,都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一样,那个脆弱的小生命,也不可能等到段阑生活下来的时候。 这算是命运弄人吗?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绪:“那么,段阑生为什么知道邙山深处藏着傀儡术的秘籍?” 系统:“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 陆鸢鸢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会不知道?” 系统遭到质疑,倒也没有动怒,平静地说:“【雪上梅】本来就是我的宿主小若的副本,我有权限调动资料,扫描过程。至于你第二个问题,是段阑生个人的隐私,我没有调查权限。” 询问被驳回,陆鸢鸢咬了咬齿关。 系统回归到了小若的脑海里,小若抱着臂,说:“怎么样?你们聊完了吧?” 陆鸢鸢回过神来,勉强地一点头,说:“不管如何,谢谢你。对了,你这么急找我是有什么事?” 小若道:“我今天终于攒够积分,刚才把送你回家的道具兑换到手了。但我想不到这玩意儿这么麻烦,一旦兑换出来,脱离了商城环境,就必须在十二个小时内放进你的身体里,否则,它就会像鱼离开了水、花失去土壤,迅速失效。你今天不来,我也要出发去找你了。” 放进身体里? 听起来怎么这么邪门? 陆鸢鸢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若摆了摆手,说:“具体用法有些复杂,我不想说错,还是让我的系统告诉你吧。” 系统:“这个道具名叫【渡魂荆棘】,使用者要先和它绑定,才能回到地球。只要将它吞进肚子里,它就会认你为主。请放心,它对自己的主人没有伤害。” 空气中金光闪烁,无数微小如萤的光点浮现在空中,旋转、聚拢。光芒一时大亮,越来越刺眼,最终,化成一簇首尾相衔的荆棘,在空中缓慢地旋转,像宇宙漂浮的土星环。 毕竟是用自己的积分换的,小若看起来比陆鸢鸢还紧张,催促道:“你还等什么?快吃下去啊。” 如果今天只有小若唱独角戏,陆鸢鸢不一定会相信她。但有了系统,就完全不一样了。或许,这就是小若让系统背书的原因。她顿了一下,抬起手,光芒中的荆棘仿佛感知到了召唤,朝她飘来。手心没有碰到它,也能感觉到一阵寒凉的气息。 陆鸢鸢犹豫了一瞬,双手捧起,仰头,将它吞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吞下了一团微凉的空气,舌头没顶到任何东西,喉头一滚,东西就下去了。紧接着,胸口泛起一阵奇异的温热。并非烧得她五脏俱焚的灼痛,而仿佛饮酒后的暖热,与血脉交融着。 看起来明明冷冰冰的,吃下去却那么暖和。果然,就和系统说的一样,这东西对主人没有伤害 系统:“它已经进入了你的身体,认你为主人。你们的绑定生效了。” 陆鸢鸢凝重地摸了摸心口:“有了它,在鬼帝消亡的时候,我直接飞入他的右眼就可以了吗?” 系统:“不止。你可以把渡魂荆棘看做一艘穿梭时空的飞船,和它绑定,是为了确保你是这艘船的乘客。接下来,这艘船还需要充足的燃料才能启动。下面,我将为你介绍具体方法……” 系统清晰地讲述了用法,陆鸢鸢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小若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捏了捏,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一定要记住它的用法!这个破世界已经耽误我们太长时间了,你放胆去做就行了,不用担心会被发现,这是系统给的道具,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是不会察觉到的。”. 陆鸢鸢悄悄地来了王宫又静悄悄地离去。天还没亮,她就回到了邙山,坐在山道上,可以眺望到木屋的地方,踟蹰不前。 系统告诉她,渡魂荆棘需要用段阑生的妖丹来滋养。倒不是要她挖了段阑生的妖丹那么凶残,毕竟,这个世界还得留着他的命去杀鬼帝。 用法很简单,只要让段阑生吃下这个道具,渡魂荆棘会盘在他妖丹的位置,汲取他的力量。 鬼帝伏诛、时空隧道打开之时,她一念咒启动道具,吸饱了力量的渡魂荆棘就会从段阑生的身体里破肉而出,送她回家。那时候,鬼帝已经死了,也不用顾忌段阑生身体受伤会不会影响这个世界的主线发展,她只管离开就好。 陆鸢鸢抬起头来,望着山岗上面那座小房子,身形的轮廓溶于无边的黑暗里。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夜色里,发着呆。 发现段阑生的秘密时,她头脑很混乱,像有火花在爆炸——谁能泰然接受自己无缘无故多了个孩子。但是,被夜风这么一吹,她冷静下来,反复地回忆、思索着段阑生这段时日来的反常。 即使再傻、再迟钝、再自欺欺人,也不难得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 段阑生现在,很有可能还喜欢着她。 恨意和怨气是有的,却似乎没有抵消掉正向的感情。 将心比心,如果她是这辈子的段阑生,见到仇人只想把对方扒皮拆骨。陆鸢鸢理解不了他是怎么想的。 但她再不理解,事实就是事实。 回家去,兴许就可以结束这些牵扯了。 短短半天,被灌入了太多消息,大脑处理中枢都要罢工了。她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万万不能让段阑生知道渡魂荆棘的存在。 他用了那么多办法,才重新站在她面前,沉没成本够大了。一旦发现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并且,回家的关键就在他身上,他一定不会顺从地配合,放她离开。 若想回家,只能用哄骗的手段。 哄骗段阑生吃下去。 天穹白光一亮,雨丝在风中飘来,撕开混沌。陆鸢鸢缓慢地转了转眼珠子,一步步地走回了屋子里。 柴门没有锁上,屋子里也没有点灯,黑魆魆的,和她离开时一样。走入房间,她看见床榻上并没有人,地上倒是靠坐着一个人。 她一向知道段阑生爱干净。果然,他换掉了湿衣服。可也许是下来的动作透支了力气,摔在地上,站不起来。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眼睛仍有些失焦。 陆鸢鸢垂着手,看着他试图站起来,又跌回去,数次,终于走了过去,有些生硬地说:“我来吧。” 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搭理自己,段阑生动作一顿,睫毛轻轻一颤。眸底似乎有东西亮了亮,像余烬中的没有被冷水浇灭火星子。 陆鸢鸢蹲下来,喉头滚了滚。明知近在咫尺的他看不见,她还是略微转过了视线。 她意识到,自己和殷霄竹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 有利可图时,她可以迅速地权衡利弊,做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段阑生做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和她重归于好。 而她发现了他隐秘的心思后,第一个想法却是,她可以利用他这份心理,帮自己谋取一条回家的后路——不管用不用得上,终归是一条后路。 她知道段阑生最在意什么,最想要什么,就要利用这一点骗他。 她微一使力,扶起段阑生,让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要抽开手,段阑生突然反抓住她的手,手指骨节瘦长,他的面庞也蜿蜒上了雨水的阴影,声音有点沙哑:“你……不生我的气了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48 第141章 夜色深深,木窗忽地被风吹开,撞击在墙上,响声淹没在稠密模糊的雨势里。 月光沉入雨后,一室之中,只能隐约窥见床椅的轮廓。段阑生扣住她的手腕,指尖绷得很紧,近乎于僵曲,潮热的气息在咫尺间交融。 “……我的确很生气。” 咽喉并不干涩,里头却仿佛有一把无形的烈火在燎烧。陆鸢鸢无声地攥紧手心,不由自主地再次躲开那双眼睛,嘴唇动了动:“也不可能那么快消气。” “……” “只不过,我生气归生气,还不至于看到你倒在地上,也不过来扶一把。” 黑暗中,段阑生没吭声,呼吸却骤然加重了,手指也微微一蜷。 风雨渐大,雷鸣隆隆。木窗“啪啪”地拍击在窗棱上。陆鸢鸢将手抽回来,拉下袖子,打算去锁好窗户。 只是,还没迈开步子,她腰上就一紧,突然被一双手臂用力揽住了。段阑生身躯前倾,几乎整个人贴在了她身上,面庞埋在了她小腹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的,仿佛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 他的身躯是冰冷的,湿冷的凉意透过衣裳渗入她肌肤中。唯有战栗灼热的鼻息,泄露出了在他内心翻滚的浓烈渴望。 陆鸢鸢站定在原地,由他抱着,没有挣扎。雨声中,她的视线越过段阑生的头顶,投向了后方的墙壁。 那里有一双模糊的影子,一高一矮,依偎在一起,如同世间最亲密的爱侣,又像两株互相绞杀的藤蔓,在寂静中开始了新的杀局。 陆鸢鸢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 陆鸢鸢撑开眼皮,熟悉的横梁映入眼中。 她正和衣躺在床上,枕着软枕。鞋子脱了,整齐地放在床边地上。她撑身坐起,往外瞧去,窗户开着。邙山起了大雾,天色阴沉,细雨霏霏,空气里流淌着潮湿的草叶气味。 “……” 陆鸢鸢用掌根按压着酸胀的眼眶,用力地搓了几下,让自己飞快清醒过来。昨夜的一幕幕闪过眼前—— 段阑生圈住她的腰不放,又暂时无力起身。她总不能在旁边陪着他干站一夜,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一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段阑生枕在她肩上,垂着浓密的眼睫,执着地抓住她的手,看似睡得很熟。但陆鸢鸢有种预感,只要自己抽身离去,段阑生就会立刻从浅眠中苏醒过来。 陆鸢鸢也不想叫醒他,便没有动。 她需要这一夜时光放空自己,再去思考之后要怎么做。 由于心力交卒,后半夜,她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不觉中也被催眠了。再醒来时,已经被转移到了床上。是谁把她放在这里的,自不必多说。 就在这时,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段阑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黑发挽在肩上。他脖颈修长,身长如玉,这么简单的旧衣穿在身上,也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房间里并无屏风一类的遮挡,猝不及防地,两人的目光就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陆鸢鸢心弦一紧,只是,尚未说出准备好的开场白,段阑生已先她一步开口,语气如常:“你醒了。” 陆鸢鸢看着他,应了一声。 出乎意料的是,段阑生态度十分自然,一句也不谈昨夜的事,仿佛那全是她在做梦,还温和地点点头:“热水刚烧好,我去打一盆来,给你洗漱。” 不等陆鸢鸢拒绝,他就掩门退出去了。没多久,便端着一盆冒烟的热水,回到了房中。 他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陆鸢鸢已穿戴整齐。 她坐在窗前那把藤椅上,仰起头,有些出神地望着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她清瘦的侧脸。 屋外细雨朦胧,有屋檐遮挡,并未飘入屋中。他与她之间,亦仅有几步之遥。但不知为何,有一瞬间,段阑生却觉得,眼前的人仿佛融入了窗外那片遥远的世界里,离他很远。他看不穿她的心绪落在何处。 段阑生定住脚步,眉头微微一跳,一种没由来的不安,如一尾鱼,在蓬下溜过。 这时,陆鸢鸢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一对上她的目光,段阑生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面上毫无异色:“水已经好了。” 陆鸢鸢摇了摇头:“先别忙活了,你过来,我们谈谈。” 段阑生的指尖微微绷直,一顿过后,他就垂眼,从善如流地放下水盆,踱步走近。不过,他并没有按常理那样坐在陆鸢鸢旁边,而是在她前方蹲下,仰起头:“你想和我谈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不动声色地压住了椅子两侧,以下位之态,将她围困在自己身体中间。 他今晨才沐浴过,洗得干干净净,发尾还微湿。已经离得很近了,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气吗? 但也许是刚才那尾鱼在作怪,搅得一池水在躁动,他还是觉得不够近。 如果能用看不见、扯不断的针线将他和陆鸢鸢缝在一起,那就好了。 可惜不能这样做。他不想让陆鸢鸢觉得他不正常。 转瞬之间,许多不为人知的念头流转而过。好在,陆鸢鸢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幽秘而怪异的心思。 她视线下落,盯着他平坦的腹部看了一会儿,仿佛终于下定决心,重新抬眼,说:“你让汤圆出来,让我好好看一看他。” 段阑生蓦地怔住了,抬起眼。 睫下眼波若水,似有诧异的光一漾。 昨天晚上,陆鸢鸢见他倒在地上,还是心软来扶起了他,甚至让他靠着睡了一夜。这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只是,他也没有乐观到认为这会一直持续下去。 毕竟,人在受到冲击时,很难想清楚再做反应。 他已经做好了陆鸢鸢一醒来就收回昨夜的怜悯、翻脸不认账的准备。因此,听见她说“谈谈”,倒也没有太意外。 只是他没想到,陆鸢鸢会主动问起汤圆的情况。 见对方愣愣望着自己,陆鸢鸢抿了抿唇,小声说:“不方便吗?” 段阑生回过神来,胸口一阵悸动,久违了的喜出望外冲得他口干舌燥,险些磕巴了一下:“你……想看,当然可以。” 陆鸢鸢似乎也有点儿不习惯相处模式的转变,闷闷应了声,偏开头,主动往旁边挪开一个位置,示意他坐下。 一阵衣物摩挲声后,身体有热源贴近,段阑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这回,陆鸢鸢终于亲眼看到了汤圆出现的过程——白色光点在空气里旋转,逐渐地,浮现出一只小狐狸的形状。虚影渐渐充实、上色。突然,一只胖墩墩的小狐狸咕噜滚下,落了段阑生膝上。 这张藤椅,陆鸢鸢坐的时候,大腿正好与地面平行。段阑生比她高许多,腿也长、膝盖不免高出了一截。汤圆的狐毛油光水滑,九条尾巴像花一样炸开,压根没坐稳,就顺着段阑生的大腿滑了下去,跟玩滑滑梯似的。 眼看着要侧翻到地上了,陆鸢鸢一惊,连忙伸手去接。而与此同时,旁边也伸来一只手,两人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动作。她起手更快,小狐狸结结实实地滚进了她掌心,冲力让她的手往下一撞,撞入了段阑生手中。 他的手很大,与她的对比鲜明,完全捧住了她的手。 陆鸢鸢动作一僵。段阑生垂下眼,不仅没缩手,还伸出右手,裹住她的手,将小狐狸抱到了她膝上,轻声说:“你抱吧。” 汤圆似乎很困倦,刚才差点儿滚到地上,如今一看安全了,就往她怀中钻了钻,眼皮没有睁开,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落。 陆鸢鸢一动不动,捧住他的小狐狸脑袋,低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大抵是有些柔软,酸楚,也有些遗憾和歉疚。 在前世,这个孩子悄悄来过,又悄悄走了。今生她亲手断送了他的生命。结果兜兜转转,他还是来到了她面前。 他只存在于想象里与他躺在她怀里,那种感觉和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 ……只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孩子不足以动摇她回家与否的决定。 小狐耳在她掌心抖了抖,陆鸢鸢轻轻捏了捏,心中泛起犹疑,道:“他怎么一直闭着眼睛在睡觉?” 突然,联想起从前的事,她抬头,睁大眼眸,有些紧张地问:“说起来,我也不止一次看到汤圆凭空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身体很虚弱?我们要给他吃点什么仙丹补补吗?” 段阑生眸光微动,语气温柔,耐心地解释道:“我用我的力量和血肉为汤圆塑造身体,他现在还不能脱离我的滋养独自生存。一旦我状态不好,他也会受到影响,没什么精神,甚至无法保持实体。但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他就不会有大问题。” 他本意是宽慰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鸢鸢的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 段阑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就会一尸两命? 送她回家的道具【渡魂荆棘】,需要用段阑生的妖丹充当花泥,汲取力量。如果他肚子里同时还存在一个活物,这二者会不会相冲? 陆鸢鸢脱口而出:“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汤圆才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样,不需要再靠你的血肉去滋养?” 话音才落,段阑生的动作就停顿了一下。 陆鸢鸢转开脸庞,没让他看自己的表情:“你别多想,我没有在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我的意思是,这个办法听起来太邪门了。我觉得不太好。” 方才情急,语气有点儿没掩饰好。她不想让段阑生察觉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故意拙劣地做出这幅姿态,让段阑生以为她本意是关心他的身体,只不过是在口是心非。 果不其然,段阑生一顿过后,声音更轻柔:“我知道,我不会多想。” 仿佛看穿了她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茬,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只是,在这之后,他依然没有对起初的问题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限,只说“快了”。 陆鸢鸢舌头抵了抵下牙,忍住了追问的冲动。 段阑生不正面回答,要是她还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就显得太刻意了。只能隔段时间再旁敲侧击。 陆鸢鸢换了个话题,搔了搔汤圆的下颌,问:“那我可以做些什么,让汤圆身体强健一些?” 段阑生轻轻地唔了一声:“你可以多摸一摸他,抱一抱他,让他开心。” “还有呢?” “多和他说说话,让他开心。” 一边说,段阑生一边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像柔若无骨的蛇,下巴枕在她肩上,右臂不知何时也移到了陆鸢鸢身体的右侧,整个人从后方环抱着她,无声地侵入她的空间,低下头,和她一同看向她怀中的小狐狸。 当然,他的体型和衣衫下硬邦邦的身体触感,又让人无法将他与“柔若无骨”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陆鸢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你说的这些倒是不难做到,不过,他也不是经常能出现的吧。” “他要是不在,你可以摸我,抱我,他也能感受到。” 陆鸢鸢愣了愣,忍不住扭头,瞪了他一眼:“你少胡说八道了,这怎么一样……” 这一转头,她才发现段阑生贴近自己到了这个距离。她的唇几乎要摩擦到他的面颊。 段阑生察觉到她的视线,没有起身,唯有眼皮微微一动,眼珠转向了她。 睫影幢幢,艳光深幽,仿佛勾动书生走近自己的妖怪。 不,不对,这本来就是一只狐妖。 陆鸢鸢后颈泛起一片鸡皮疙瘩,正要往后退去的时候,在她怀中呼呼大睡的小狐狸突然发出了一道浅浅的白光,柔光中,它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光点飞快飘入段阑生的身体中。 陆鸢鸢一愣,合起手心,只抓到一团空气。 “别担心,他只是暂时回到我的身体里了。”段阑生终于慢慢直起身,偏过头看她:“你拜托我的那件事前日出了些波折,我耗费了些精力解决。所以,汤圆暂时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陆鸢鸢意识到他指的是越鸿,神情一敛:“出了些波折?那越鸿他没什么事吧?” 段阑生抬起手,从她膝上捻走一根狐毛。以往,一提起越鸿,他的脸色都很阴沉。这次却不同。他似乎心情不错,回答时称得上好脾气:“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让你失望。” 陆鸢鸢松了口气,回过神来,仿佛才发现他仍然离自己很近,终于忍不住伸手 推开了他的胸膛:“你别靠我这么近,我……” 她咬了咬下唇,面容罕见地流露出了几分挣扎和迷茫:“我有些不习惯。” “……” “说实话……我之前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为人父母,也没想过汤圆还活着……但是,知道他还活着以后,我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并不是觉得他是怪物,而是高兴和庆幸。那一刻,我真的很高兴。” “……” “我脑子里很混乱,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你……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要想一下,好好地想一下。” 话刚落,她便感觉到段阑生从她身旁站了起来,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上。 他单膝跪在了她前方,仰头看她,仿佛不想漏过她任何表情。从昨夜到现在,陆鸢鸢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么明亮有神。他抓住她的手,态度也一改之前,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好,你慢慢想,我们不催你。” 因为姿势变幻,陆鸢鸢如今略高于他,避不开他的凝视。喉头的火苗烧起,陆鸢鸢借故抽手,转过身去不看他:“……行了行了,我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你也不要再提。我要洗脸。” 她故意生硬地转移话题,没看到段阑生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滑过了淡淡的笑意:“好,水凉了,我去重新烧一盆。” 段阑生起身离去。 待房中空落下来,陆鸢鸢的拳头慢慢松开,指尖不自然地抖了抖。 在她心里,已经大致构建出了一个计划——一个骗段阑生吃下渡魂荆棘、让段阑生带她一个主文的仙人上诛杀鬼帝的战场的计划。 想让猎物上钩,就得抛出够分量的诱饵。 段阑生还喜欢她,想和她重归于好。 她洞察了段阑生的心思,也等于拿捏住了他的命门,找到了能吸引他的诱饵。 只是,诱饵也不能一次性全放了,需要把握一个度。 昨天晚上,她才知道了汤圆的存在,要是睡了一觉就冰释前嫌,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未免太过虚假。但她可以借着这个契机破冰,循序渐进,先释放出一丝别别扭扭的态度软化的信号。 让段阑生看得见希望,被她牵着鼻子走,又不至于因为天降的馅饼太大而起疑。 方才,她这么做之后,对方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她预料之内。 段阑生……咬钩了。 第142章 段阑生手脚很快,重新烧了一盆热水来,还殷勤得很,连布巾都不用她拧。陆鸢鸢洗脸漱口,他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守在一旁,视线粘在她的动作上,像是这简简单单的画面有多么赏心悦目。 饶是闭着眼,陆鸢鸢也能感受到这两道视线:“……” 她忍不住略微转过了身去擦脸。 算算时间,也快到中午了。奈何,南境本身就光照不足,雨又下个不停,天光昏暗得如同傍晚将至。段阑生倒了热水,仔细关好窗户,给屋中点上一盏烛灯。 房间顿时被一团温暖的光芒充盈了,光线拂过段阑生的侧脸,像囊萤映在雪上,他额上的火焰纹鲜亮如血。 一对上陆鸢鸢的视线,他很浅地笑了一笑,提议道:“外面还在下雨,我们今天就待在家里,哪里都别去了。我来时从山下带了一副棋回来,一直放在箱子里,没来得及给你看,我们下一局玩玩?” 他看起来有些期待的模样。 陆鸢鸢抿抿唇,说:“今天不行,我今天有点事要回王宫处理。” “汤圆与渡魂荆棘是否相冲”这个问题,依然盘踞在她脑海里,她还是想弄个明白。这世上,能给她解惑的就只有小若的系统了。毕竟,渡魂荆棘那玩意儿就是系统给她的。 段阑生怔了怔,连忙也跟着朝她走了两步:“好,我送你去。” 那可不行,想见系统,就得找小若。怎么能带着一个跟屁虫去? 陆鸢鸢连忙阻止:“别,你别来。” 被她一喝,段阑生止住了步伐,倒也听话,睫毛轻轻扑簌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她,没说话。 这副模样,莫名地让人联想到那些被主人喝止、不准跟出家门的大型犬。 莫非是她抗拒得太生硬,让他起疑了? 陆鸢鸢思绪一转,调整了下语气,往回走去,来到他面前,抬手按住了段阑生的肩,想把他按回椅子上:“你昨天都成那个样子了,身体虚就别跟了吧,我最多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听见她点出他“身体虚”的时候,段阑生的表情好像僵了僵。但没来得及细想,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了。 段阑生没有顺着她按肩的力气坐下,他抓住她的手,拇指慢慢地嵌入她手心,捏了捏,才缓缓松开,微微一笑:“好,那我们在家等你回来。”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 陆鸢鸢赶到宣照王宫,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小若的宫殿,翻了进去。 宫殿中没有闲杂侍从,小若正在睡觉,被突然闯入的她吓了一跳。听了来意,小若奇怪地问:“你想找我的系统问什么?” 陆鸢鸢面不改色道:“关于渡魂荆棘,我有些注意事项没听清楚,想再问问它。” 小若没有怀疑她的说话。不一会儿,陆鸢鸢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电子音:“我来了,你想问什么?” 每次和系统对话,都是1V1加密通话,陆鸢鸢便直接将自己的疑虑托盘而出了。 系统:“上次只听你说了一部分前情,我以为段阑生已经给汤圆塑造完身体了。但听你现在的说法,一切还没结束。在此前提下,汤圆与渡魂荆棘确实存在相冲的概率,毕竟一山不容二虎,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属于竞争关系。” 陆鸢鸢面色微微凝重。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生性谨慎,跑了今天这一趟。 系统续道:“也就是说,要等汤圆不再依附于段阑生、可以独立存活在世上时,才可以使用【渡魂荆棘】,以免双方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求得了答案,陆鸢鸢步出了小若的宫殿。 接下来没有其它安排,也该回邙山了。但才走过花园,她突然听见一道惊喜的声音:“仙君大人,您在这里,这可太好了!” 一个妖族侍从飞快地钻过花丛,跑到她跟前,行了一礼,满脸喜色。 原来,就在半个时辰前,金鳌岛今天突然派了使者来,有事寻找她相商。妖王正要派随从去邙山请她,哪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居然就在王宫里。 正事当前,陆鸢鸢也不啰嗦:“行,走吧。” 亟需处理 的事务,就像鹅毛大雪一样,劈头盖脸地涌来。陆鸢鸢这一忙,就忙到了天真正黑下来的时候。 走出议事厅,陆鸢鸢忍不住捂额一叹。 有句话说得没错,东西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她骗段阑生自己有公事处理,结果真的半路上被捉去加班了,忙到了这个时候。 她这算是开过光的乌鸦嘴吗? 这个时辰,也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和段阑生说的自己会回去的时间。 回到邙山时,夜已深。 雨停了,雾未散。夜风清冷,邙山的一草一木都像泡满了水,偶有小兽掠过水洼。那座宅院在黑夜中散发着昏黄的灯火,静候夜归人。 陆鸢鸢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推开了门扉。吱呀一声,屋中的烛光倾泻而出。她一眼就看见厅中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棋盘,棋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旁。段阑生披着一袭旧衣,发带松松绑住长发,手中捻着一枚棋子。 烛芯燃烧,恬静安然。段阑生垂着头,支着腮,因为看不清他额头上妖异的火焰纹,恍惚像是看见了从前在蜀山的他。 在他颈旁,亲密地拱着一颗毛茸茸的小狐狸脑袋。小家伙懒得很,手脚又短,却有几分小聪明,看好下一步棋怎么走了,便翘起其中一条尾巴,用尾巴尖尖推一下棋子。 然而,他尾巴太粗了,棋子又放得密。每次尾巴在棋盘上穿过,都会造成摩西分海一样的效果,两旁无辜的棋子危险地晃荡着。 父子俩一边下棋,一边低声说话。察觉到她进门,说话声便停了下来。一人一狐同时抬头,一双眼潋滟,一双眼圆溜,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看起来竟有几分逗趣。 陆鸢鸢被两道目光钉在原地,犹疑了一下要不要说一句自己为何晚归。但段阑生似乎没有对她的晚归刨根问底的意思,他露出微笑:“你回来了,吃了东西没有?” 陆鸢鸢心中莫名竖起的戒备霎时一松,摇了摇头。段阑生注意到她的视线在桌子上,解释道:“这就是我中午和你说过的那盘棋,我想先把汤圆教会了,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 他的手虚按在桌子上,站起来,又笑了一下,道:“你歇一歇,厨房有晚饭,我去热一下,给你盛过来。” 今天的晚饭也是段阑生亲手做的,鲜嫩的山野小菜与鸡肉铺在碟上。陆鸢鸢已经升了仙籍,不会因为忙了一天就饿肚子,可闻到香味,她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胃部蠕动了一下,唾沫也开始分泌。 段阑生放下菜,又摆了两副碗筷,一副在自己跟前。 陆鸢鸢一愣:“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 “汤圆吃过了。我本来不觉得饿。看到你回来,就突然有胃口了。” 陆鸢鸢执筷的手指一紧,筷上的肉没稳住,滑了下去。 段阑生在畅想和她的未来。他不知道她在骗他。 她要利用段阑生回家,那么,今后这样与他面对面吃饭的机会,只会一次比一次少。 陆鸢鸢掩饰了心情的波动,重新夹起了那块肉,没接段阑生的话,岔开话题道:“汤圆晚上好点了吗,他怎么出来了?” “在我肚子里歇了一下,就好点了。主要是他想见你。” …… 没过多久,菜肴就被扫光了。在现代,人们吃完饭还可以去压压马路,看看电影。而在这里,娱乐活动就贫瘠多了,况且他们还住在这座山上。 汤圆果然比上午有精神许多。由于不想妨碍陆鸢鸢吃饭,方才他一直乖乖蹲在旁边,等她吃完了,才钻到她怀中,喉咙发出了撒娇的叫声。 段阑生收拾好碗筷,回来时见到这一幕,蹙了蹙眉,走过来,弯下腰,道:“汤圆是不是闹得你累了?给我吧,我去给你烧水沐浴。” “等等。”陆鸢鸢抿了抿唇,说:“你不是想教我下一种新棋吗?现在还早,我来学一学吧。” 刚说完,她的肩便被扶住了,段阑生直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目光灼灼:“你想玩?” “我还不困,那就陪汤圆玩玩吧。”陆鸢鸢移开视线,低声道:“不过,要是汤圆累了,就算了。” 她怀中的小狐狸急切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她的衣裳,显然是听懂了她的话,在用行动想告诉她自己不累。 吃饭前,棋盘被收拾到一旁,段阑生把它搬回桌上,重新摆好棋子。不知为何,他摆棋子时,好像有点儿手忙脚乱的,棋子还没拿稳。 规则并不难懂,陆鸢鸢很快便掌握了它的玩法。三人各执一色棋,棋局开始。 陆鸢鸢垂眸,往棋盘上落下一子。 她提出要下棋,不仅是为了那个计划,也因为,今天金鳌岛的使者前来的原因,正与那场与鬼帝的战争有关。 即使她人不在前线,无法精准预测出战事动向,也能凭借战报推测,如今在邙山上这由段阑生刻意营造出来的、世外桃源一样的日子,恐怕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很快要离开邙山。 并且,自从得到了渡魂荆棘,她就没由来地涌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走,她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不会再回来”,不光指邙山,也指这个修仙的异世界。 这一次是真正的回家。 九尾狐的寿命很漫长。与汤圆的一生相比,她这个母亲在他记忆中占据的时间,短暂得可怜。 她和段阑生的纠葛要追溯到上辈子,已经是另一回事了。而对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她是有愧疚的。她会离开,所以不能对他付出太多感情和时间。所以,她想在离开之前给他留下一些陪伴的回忆——尽管杯水车薪。 不过也说不准。汤圆长大后,要是知道了她和段阑生这辈子的纠葛,也不一定会念着她。 没人知道上辈子的事,自然也没人能理解她。 陆鸢鸢微微一叹,清除杂念,捏住棋子,认认真真地进入状态。 她在这厢埋头落子,屋中烛火轻跳,呼吸轻轻地此起彼伏。段阑生望过去,正好能将前方的女人与小狐收入眼底。 今晚可不是他骗来偷来的时光。 他没有再戴着大祭司的面具与她相处。 陆鸢鸢已经知道真相了,她选择了尝试重新接纳他们。 幻想中最坏的事儿都没发生,她没有厌弃他是个怪物,还很喜欢汤圆。 眼下,这幅画面里的他们,就像是……一家人。 一家人。 段阑生手指一顿,胸膛仿佛飞入一只蛾子,不安分地撞着心壁,不可名状地热胀了起来。 棋局来到第三盘,陆鸢鸢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以惨败收场。 陆鸢鸢微觉尴尬,停下手。段阑生了然,伸手将汤圆抱了过来,拍着他的背,温柔地轻声哄了几句:“今天就玩到这里吧,我们该睡觉了。” 汤圆眨巴了一下眼睛,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了陆鸢鸢一眼,还是听话地往父亲怀中一钻,却没有像早上那样化成光点消失。 陆鸢鸢飞快地看了眼他的腹部:“汤圆他不用回去你的……” 段阑生摇头:“以前是想出来而不能出。现在只要他能化出实体,我就让他在外面待着……到了。” 话说着,他已经将她送回了房间门口,一大一小站在门外,含笑同她道了晚安。 陆鸢鸢掩上了门,在漆黑的房中慢慢蹲下,无声地泄出了一口气。 骗局,便在这一天正式开始。 扪心自问,陆鸢鸢不觉得自己的演技有多么无懈可击。但是,也许真的应了那一句——当一个人太渴望一件东西时,就会被前方的希望冲昏头脑、蒙蔽直觉,自动忽略一些不严谨的细节,只接收积极的信号。 遑论,对她来说,要装作对段阑生渐渐敞开心扉并不难。 和在蜀山的时候以身入局不一样。这一回,她不需要再做什么特别的牺牲,也不用忍辱负重付出什么代价,只要对段阑生态度好一点儿,就能让他……信以为真。 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邙山的雨水很充足,每日都几乎 要下一场雨。不过都及不上今夜。陆鸢鸢待在房间里,听见屋顶的沙沙声,怀疑瓦片都要狂风掀飞。磅礴的水声里,她没有睡意,干脆坐起来修炼,刚运行了一个小周天,房门就被拍响了。 打坐中断,陆鸢鸢一下子睁开了眼眸。 这半个月,她都控制着相处的尺度,与段阑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亲密的互动,也就是碰碰手了,并且还是在汤圆在场的情况下。段阑生也遵循着他自己说的话,给她时间考虑,没有逼迫她和自己亲近,很有分寸。 像这样大晚上的来敲她门,还是第一次。 发生什么事了? 第143章 陆鸢鸢稍一迟疑,整了整衣裳,快步走近,拉开门闩,却未将门全开,只开了一条缝隙。 段阑生怀中趴着一只雪狐狸,一脸无辜地站在门外。他人高肩宽,仿佛一堵墙,将门缝外的风雨都遮蔽得严严实实。也许是刚从被窝里出来,他散着发,寝衣领口亦有些松散。 “我看到你没熄灯,猜你应当还没入睡。”段阑生唇瓣鲜红,轻轻张合,手指在怀中小狐的毛上一捋:“汤圆害怕打雷,以前打雷都是我抱着他睡的。不过,现在有了你,他似乎更想要你。” 说着,他歪了歪头,有些抱歉似的望着她笑:“如果你不介意,能收留他一夜,陪陪他吗?” 天际银龙钻入雨云,电光与他的笑意同时映现,眼珠也如吸纳了那份凉意,爬上妖异的光影。要不是怀里抱了个小的,这副模样,完全可以去演《聊斋志异》中那些随夜风入庙、乱书生心神的妖精。 陆鸢鸢垂下眼,中断自己无边际的联想,看向他臂弯中的小狐狸。 段阑生应该没有撒谎。在撞破他的秘密前,她曾经亲眼见过汤圆害怕打雷的样子。这会儿,因为恐惧,小家伙蔫了吧唧的,盘成一团,大尾巴盖住脑袋,呼吸的起伏几不可闻。 “好,交给我吧。” 陆鸢鸢把小狐狸接了过来。一抱过来,有种实敦敦的手感。汤圆的脑袋用力拱入她怀中,爪子用力扒拉着她的手臂,鼻息热乎乎的。 段阑生望着这一幕,面带笑意,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他退后一步,说:“汤圆的枕头和毯子,我忘记带过来了,等我一会。” 话一落,他转身就走。 陆鸢鸢看着他的后背,下意识地迈出一步,索性也抱着小狐,跟了上去。她和段阑生的房间很近,刚来到门边,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很轻的倒吸气声。 陆鸢鸢定睛一看,发现段阑生房间里一片狼藉,尤其是他的床榻——它离窗户颇近,此刻,两扇木窗被夜风吹开了,雨水斜飞,毫不留情地从豁口灌入屋中,打湿了那一床松软的枕被,湿痕蔓延了半张床,地上都积了一滩小水洼。 不用掀开被子都知道,床垫十成十也湿透了,不能睡人了。 陆鸢鸢:“?” 段阑生侧对着她,站在床榻旁,状若懊恼地盯着那滩水。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眼波微动,一副无辜的模样,仿佛遭受了什么无妄之灾。 陆鸢鸢:“……” 陆鸢鸢的视线在窗户和床中间来回转了两圈,实在难以理解这状况,忍不住问:“今晚下这么大的雨,你睡觉都不关窗的吗?” 段阑生点点头:“我关了。但也许是风太大,又吹开了。” 陆鸢鸢:“……” 两人面面相觑,桌上的烛灯终于抵不住灌入屋中的水雾,火焰晃动一下,就“扑”地熄灭了。 四周突兀地陷入一片昏黑里。 屋檐下,雨声又密又重,却盖不住萦绕的呼吸声。 “你……” “你……” 突然,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段阑生笑了笑:“你先说。” 陆鸢鸢别过头,打量周围的家具:“你先关上窗户,收拾一下那儿吧,都湿成这样了。汤圆的毯子还有备用的吗?我来找吧。” 刚刚她已经看到了,一张小花毯卷成一团,搁在床头,并未逃过被雨水淋湿的命运。 “有,在墙边左数第一个柜子里,你找找看。” 陆鸢鸢应了一声,走向墙边。今夜无月,但她可在暗中视物,不会被家具绊倒,很快就来到了柜子前,打开柜门,一阵幽幽的香气飘出,像是木头晒得干燥与皂角混合后的味道,衣裳都叠得整整齐齐。 段阑生的房间有好几个柜子、几张凳子她都知道,但她几乎不会碰他的东西,今晚还是第一次。 像一种只有自己内心知道的泾渭分明。 陆鸢鸢抿唇,将小狐狸往怀里一塞,空出双手,蹲在地上,开始从上至下翻了起来。在这样的光线下,尽管她能看清事物的轮廓,也还是要慢慢辨认,毕竟,衣服叠起来的样子都差不多,只有指腹摩挲过才知触感区别。 陆鸢鸢往侧后方瞥了一眼,窗户已经关上了,段阑生挽起了衣袖,正在收拾残局。她放心地转回来,继续翻找。 左边这格似乎都是大人的衣裳、衣带。而右边这一格…… 翻到下方,陆鸢鸢的指尖终于摸到了一块不同于衣服布料的毯子,一手抵住上方的衣裳,一手将它扯出来,果然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小毯子。只是,衣柜里的衣服塞得太紧了,毯子被拽出来时,拔出萝卜带出泥,还带出了一件衣服。 不好。 陆鸢鸢连忙伸手捡起来,抖了抖灰尘,这件衣服不同于段阑生其它衣物的手感,软薄很多,尺寸也很小。 陆鸢鸢起初并没有意识这是什么,等抖完灰尘,衣物静止,她忽然认出这是何物。 这……这不是她失踪了的那件小衣吗? 它不是被风吹到山下了吗?怎么会藏在这里? 陆鸢鸢正惊讶着,就听见后方有脚步声靠近,段阑生的声音响起:“没找到吗?还是我来吧,衣服有点多。” 陆鸢鸢猛地回头,段阑生已经来到她身后,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东西。他步伐一顿,却没开口解释,而是蹲在了她身旁,抬手将乱了的衣服往里推了推。 角落里蹲了两个人,变得更狭窄,肩挨着肩的距离,淡淡的香气沁入鼻端。与衣柜里的味道有些像,却多了一种被体温烘过的暖意。 陆鸢鸢瞪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小衣:“我的衣服怎么在这里?它不是被风吹走了吗?” 段阑生握住了她快要怼到他鼻子上的手,五指收拢,轻轻往下一按:“没吹下山,只是掉在院子里,脏了,我就重新替你洗了。” “然后呢?” “可是之后……它又被弄脏了。”段阑生用指关节碰了碰鼻背,说:“我觉得再还给你不太好,就一直收在我柜子里了。” 又脏了? 这是什么意思,晾衣服时又吹飞了吗? 陆鸢鸢懵了懵,思绪没转过弯来,身旁之人就往她的方向又靠近了一点,低下头,用面颊蹭了蹭她的额头,像条讨好主人的大狗,好声好气哄道:“不要生我的气,我给你买新的。” 在幽微的距离中,与他四目相对,陆鸢鸢脑子里那根弦一蹦,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手里的小衣仿佛瞬间变得无比扎手,一股久违的恼羞成怒之情涌上面颊,她将小衣揉成一团,扔向对方:“你还敢当面告诉我!” 小衣没什么重量,杀伤力为零,砸到段阑生胸口,轻飘飘地下落,被他接住了。软而凉的衣物在他掌心摊开,被衬得更小。 “你自己收拾吧!” 陆鸢鸢掷下这句话,便一脚踢开他,夹着毯子和汤圆走了。 飞快地回到房间,她锁好门,就吹熄了蜡烛,用毯子裹着小狐狸,一起躺到了床上。汤圆嗅到了血脉相连的母亲气息,安心地往她身上钻了钻,呼吸逐渐绵长,也不发抖了。 陆鸢鸢一手护住他的背心,脑海里浮现起方才之事,面颊和耳根都刺刺的。 作为现代人,她倒不觉得小衣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而关键是段阑生几乎是在明示他的进攻性——看似燃烧殆尽、只余温吞灰烬的火堆深处,有火苗在蠢蠢欲动,它们不曾离开,只要掀开一角,让夜风钻入,就会形成燎原之势。 这家伙,以前随便对他做点出格的事,他都会露出一副被歹人轻薄了的模样。现在居然这么无耻,回击什么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管做什么,他好像都能爽到,让她那一口气卡在胸口,出不来也下不去。 陆鸢鸢咬了咬齿关,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点儿不对——刚才,她因为恼羞成怒,当场扔回了小衣。此时一细想,此举似乎便宜了段阑生。 那她现在要折返,把小衣要回来么? 犹豫一瞬,她往床边挪了挪,木床发出很轻的吱呀声,将要下地时,她发现窗外有道人影掠过,连忙收回了腿,在黑暗里坐着。 段阑生站在门外,模糊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想敲门。 他来做什么?难不成他想借“床被雨打湿了”这种俗套的理由来借宿? 她才不会上当。不管他怎么装可怜,都当听不见好了。 隔着薄薄的门扇,陆鸢鸢望着那道影子,这么想着。许久,那影子动了动,她的咽喉仿佛也被牵动了,微微一紧 可最终,那只手并没有敲下来。模糊的人影一直站在门外,直到屋中的她受困意侵袭睡去. 这段插曲后,陆鸢鸢看到段阑生就莫名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段阑生倒是态度不变,不论她竖起一身刺还是奓毛,他也脾气很好地照单全收,不提尴尬的事,不给她压力,任何时候都笑盈盈的。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时间一长,叫她也绷不住冷脸了。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中午,在她给汤圆梳毛时,一旁的段阑生翻看日历,突然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汤圆的生辰快到了。” 陆鸢鸢梳毛的动作一僵。 今天阳光甚好,屋中一片亮堂,阳光晒得阴影都无处遁形。汤圆的雪色尾巴晃着太阳光,亮得有些刺眼。 内心深处一直在回避的事儿,仿佛也猝不及防地被拖到了阳光下。 她其实从未忘记,这孩子也有生日,也不是没有好奇。只是不敢问。 毕竟,在降世前,他就被她亲手捏碎了。魂魄如同浮萍般飘飘荡荡,好不容易附身在一个傀儡上,找到了段阑生,谋得生机。 他的出生没有欢声笑语相随,没有对新生命降临的祝贺。 那么,哪一天才能算是他的生日呢? 陆鸢鸢捏住梳子,看向段阑生。 今天,他的发丝绾了起来,面容被纸页上的阳光一拂,泛起温柔细腻的光泽,模样不像要兴师问罪。 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忐忑,段阑生望着日历,续道:“按凡人界历法,是初八,也就是后天。我们就在山上给他过生日吧。” 说罢,他望了过来,眼眸有晶亮的光泽浮动。 陆鸢鸢仰头,阳光虚化了他的轮廓,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龃龉和背叛,仿佛也跟着露水一起蒸发了,不复存在。他们只是凡尘俗世中一对小夫妻,商量怎么给孩子庆贺生辰。 轻微的一下恍惚,心头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很快,陆鸢鸢就知道他在等自己回答,她放下手中梳子,有些局促地起身:“好、好呀。不过,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时间太紧了,我都没准备礼物。” 段阑生走上来,捋了捋她鬓边一根狐毛,弹手烧掉,冲她笑着说:“不重要,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庆祝,又没有外人。” 陆鸢鸢一抿唇,低低地“嗯”了声。 不久后,陆鸢鸢了解到汤圆的生辰,是他第一次能脱离段阑生的身体、以小狐形态出现在外面的日子。虽说段阑生的意思是和平常一样过就行了,但如无意外,这会是她唯一一次能在场的汤圆的生日,她不想敷衍了事。 好在,她随身的储物戒里有不少好东西。很快,陆鸢鸢就决定好了要给汤圆留下什么——她这些年来积攒的法宝。 这是一个强者为王的残酷时代,在普通小妖怪还忧心自己会不会被吃掉的时候,汤圆是九尾狐幼崽,还有段阑生这座靠山,可以说已经赢在起跑线上。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她要利用段阑生回现代,代价会作用在他身上。若段阑生倒下了,他们的处境可就不一定安稳了。那么,给汤圆留下一些实用的法宝,比送煽情的礼物要好得多。 再说了,等到段阑生发觉这是骗局,煽情的礼物便会成为讽刺的垃圾,必然会被扔掉。法宝就不同了,没人会嫌钱有铜臭味吧。 一眨眼,生辰当天便到了。 这两天,陆鸢鸢早已悄悄地将储物戒里的东西整理好了,但她不打算在今天就把礼物奉上。因为储物戒里的法宝多得吓人,汤圆这么小,把这玩意儿交给他,便如同让三岁小儿掌管世界银行的钥匙。汤圆掌控不了,这枚储物戒就等于送给了段阑生。 汤圆不懂储物戒里的东西象征着什么,段阑生却一定知晓它的分量。以他的心性,十有八九会生疑——为什么她要将整座宝库送给一个孩子?再疼爱汤圆,她也没必要把全副家当都交出来吧?仿佛知道自己过了这次生辰,就没有机会再送一样。 她不能让段阑生起疑。 因此,陆鸢鸢今天只准备了一个纯金的平安锁,用红绳穿好了,亲手挂在了小狐狸的脖子上。 天黑后,段阑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些烟火棒。两人一狐在院子里玩着烟火棒。 汤圆今天一整天都异常兴奋,脖子上的平安锁没有法力加持,只是一件普通饰品,小家伙却高兴得好像收到了什么大礼,每隔一会儿,就要美滋滋地用下巴拱一拱平安锁。 烟花棒滋滋地烧了起来,迸溅出金色的火光,吸引了汤圆的注意力。陆鸢鸢和段阑生坐在廊下,用烟火棒像逗猫一样在空中画着各种图案。汤圆两只后脚站立,仰起头,湿润的鼻头抽了抽,呆呆地看着烟花棒,不慎失去平衡,啪叽一下摔倒了。 陆鸢鸢心里一软,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一只修长的手提溜着小狐狸的后脖子,将他拎到了大腿上,段阑生一手把住他,一手用丝绢擦掉了他面上的灰尘。玩闹了一天,小家伙也累了,擦着擦着脸,就打了个呵欠,眨眼的动作变得迟缓,窝在了段阑生膝上,睡了过去。 陆鸢鸢弯腰凑近,压低声音:“他睡着了?” “嗯,累了。”段阑生揉了揉掌中的狐耳,汤圆轻轻一蹬脚丫子,却未醒来。 段阑生将他轻轻放到旁边的毯子上,又将毯子往上拉了拉,挡风,忽地朝她瞥来。二人四目相对,陆鸢鸢蓦地坐直,拉开了距离。气氛有点奇怪,好在,她的视线很快寻到了落脚处,干巴巴地说:“还剩下半袋烟花棒,你买多了,浪费。” 段阑生捻起一支烟火棒,侧过头,弯了弯眼:“不会浪费,我们还没玩尽兴。” 烟火灼烧,璀璨如星雨,噼啪四射,画出不同的图案。有时还没画图案,光芒就熄灭了。段阑生见状想用狐火作弊,延长燃烧的时间,却遭到陆鸢鸢坚决阻止:“不行,这样就没意思了。” 尝试了不知几回,终于成功画完一个图案,虽然光影只能映刻在视网膜一瞬,但还是给了陆鸢鸢莫大的成就感。 这时,身旁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你刚才……画的是什么?” 陆鸢鸢画的是后世的三层生日蛋糕,这个时代可没这种形状的蛋糕,她瞥向他,卖了个关子:“你看到的是什么?能画出来吗?” 段阑生仿佛有些迟疑和为难,但陆鸢鸢一直盯着他,他想 了想,还是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图案,三层,从下往上越来越小,尖尖的顶端…… 不对,这怎么看起来那么像一坨…… 段阑生终于画完了,停笔,眨了眨眼,无辜地看着她。 陆鸢鸢:“……” 简直奇耻大辱。 陆鸢鸢一掌拍开他手中的树枝,恼道:“你是怎么看的,我画的才不是这个,是一种糕点!” 不知从她面上看到了什么表情,段阑生嘴角一抽,似乎在忍笑,忍得很辛苦。他用手抵了抵唇,艰难地咽下了颤抖的笑意,才态度很好地认错:“抱歉,是我的错,我没看清楚。你再画一次,这次我一定看仔细。” 不能叫他看扁,陆鸢鸢憋着气,重新点燃了一支烟花棒。但老天似乎在与她作对,连续划了十几支,都没一半就熄灭了,终于,她的手摸了个空。 陆鸢鸢低头,这才发现烟花棒已经用完了。 就这样……结束了。 陆鸢鸢停顿了一会儿,分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的心头却无端泛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滋味,余波般晕开。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捻了捻指腹的灰,故作轻松道:“没啦,不画了。”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里,有幽蓝色的光芒接近了她。 “你还有一个选择。” 段阑生的食指指尖盛开了一朵美丽的蓝焰,余下四指收拢。不同于有些歪歪扭扭的烟花棒,他的手是白玉雕成的烟花座。 陆鸢鸢轻轻一抿唇,握住他的手,在空气里试着画了一下。 狐火受到控制,与转瞬即灭的烟花棒不同,所过之处,皆能恒久悬停在半空。发现了这点后,陆鸢鸢趁机把方才三层蛋糕加一支蜡烛的图案细化了一下,简笔儿童画加上了彩带、樱桃、奶油……总算大功告成。 陆鸢鸢对成果颇为满意,笑了起来:“看清楚了吧?这才是我画的图案。” 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段阑生的反应,她才转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空气里的图案,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陆鸢鸢一怔,才如梦初醒一样,松开他的手。但下一秒就被反握住了。 “鸢鸢,你……”段阑生握住她的手,仿佛有些紧张,呼吸微微加快了。他低头看着她,郑重又很轻声地开口:“觉得现在开心吗?” “……” “我的意思是,和我们待在一起,过这样的日子,你觉得开心吗?” 陆鸢鸢安静了一会儿,垂下睫毛,复又抬起来,轻轻地说:“开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说这话时,她感觉到段阑生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烟火的星子如落入他眼底,他握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又反应过来,怕捏疼她似的一松,蹲在了她跟前:“我……” 他鲜有这样结结巴巴,一句话分成几段才说得完的时候。 “我……以后会让你更开心。我们一家人,今后相依为命,就这样生活下去,你可愿意?” 陆鸢鸢看着他,攥住拳头好一会儿,轻轻颔首。 她再一次骗了他。 似乎没想到她会那么轻易地答应,段阑生怔然望着她,慢慢地,毫无阴霾的喜悦爬上了他的面庞。 就在这时,从远方的黑夜里,忽地传来了一阵无形的波动,仿佛某种力量扩散,震荡了大地。 二人同时转头看去,段阑生神情一敛,站起来,道:“我要上去一趟。” 波动出现的方向分明就是越鸿的位置,陆鸢鸢忙不迭扯住他的衣袖,急切道:“是越鸿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你别担心,我先去看看,若有什么我会告诉你。” 他都这么说了,陆鸢鸢只好松手让他离开。院子里眨眼空了下来,汤圆还沉浸在梦乡中,小毯子滑落一角,陆鸢鸢深呼吸,平复心情,将毯子往上拉了拉裹好。却不曾想汤圆突然消失了。 陆鸢鸢旋即明白过来。 看来,汤圆今天的能量已经消耗差不多了,这是又回去段阑生的身体里了。 陆鸢鸢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眺望远方的群山,还是按捺不住担忧,身形一闪,也往段阑生消失的方向赶了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不是第一次闯入禁地里的洞府里。陆鸢鸢循着记忆找到了越鸿所在的山洞,还没靠近,她便听见了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扩散得很远。 喜的是,那是两道不同的声音。 越鸿醒了?! 但很快,她便发现情况不对劲,这两道声音似乎在争吵。平静一些的是段阑生的声音,另一道年轻些的声音,则要沙哑得多,仿佛很久没说过话了。 陆鸢鸢刚走到洞口,越鸿怒气冲冲的话语就破空而来,传入她耳中: “……不用你假惺惺地做好人!要不是你趁虚而入,拿我的安危要挟她,她怎么会和你……卑鄙无耻!” 第144章 骂声回荡在山洞里。到底在军营里待过许多年,盛怒之中的越鸿颇为吓人,骂人的词汇也极其精彩。然而,他气势汹汹的质问扑到段阑生身上,却像烈火冲入了大海,连个浪头都没打起来。 乘他换气期间,段阑生淡淡道:“我没有想过做你眼中的好人,也不需要你感激。不过是因为我与鸢鸢同心,她希望你过得好,那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这番话不带脏字,听着却让人颇为不是滋味,只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果不其然,越鸿的眉心聚拢起一团凶狠的戾气:“……胡言乱语!她怎会跟你这种趁火打劫的禽兽同心?!” 他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揪住了段阑生的衣领,抡起拳头,就要往那张可憎的脸上砸去。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陆鸢鸢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冲出去,叫道:“越鸿你快住手!” 听见她的声音,越鸿动作一滞,但出拳力气太重,疾风随形,已经不可能收回。这一拳落在凡人身上,人能飞出去几米,砸进石墙里。好在,对段阑生而言,并不难闪避。 但不知为何,越鸿的指关节还是重重地擦过他的颧骨。段阑生闷哼一声,偏过头,退后了一步。 越鸿倏地松开手,退后一步,有些许无措地看向陆鸢鸢:“我……陆鸢鸢……” 他怒气正盛,压根没察觉到陆鸢鸢来了。虽说他不觉得自己有哪句话骂错了,但也没准备让陆鸢鸢本人听见。 另一边厢,看到陆鸢鸢出现,段阑生倒是不意外,显然早就发现洞外多了道气息。 他抬手抚平被扯乱的衣领,朝她走来。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越鸿也朝她迈出了一步。 也许是由于刚完全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四肢跟新长出来的一样,越鸿的步伐踉跄了一下。陆鸢鸢怕他真摔了,连忙跑过去,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见她选择先走向越鸿,段阑生顿了一下,慢慢地停住了步伐,安静地看着她。 陆鸢鸢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二者择其一,先搀扶倒下的那个人,乃人之常情。为什么被他这么看着,心里会有些异样? 陆鸢鸢别过目光,看向自己扶住的越鸿。他怒视着段阑生,虽被她阻止了,拳头犹因发怒而微微发抖。 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她跟小若的计划一旦成功,她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了,也相当于不会再见到越鸿。原先也在担心越鸿能不能在她离开前苏醒,现在他醒得正好,她能亲口和他交代一些事情。便抬起眼,对段阑生说:“我有事想跟越鸿聊聊,你先走吧。” 洞中光线明灭,段阑生的表情也有些看不清。陆鸢鸢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她颊上停了一会,又像错觉,因为他声音依旧温和:“好,那我回家等你。” “回家等你”这四个字隐含的示威之意,也只有被示威者才听得出,越鸿脸色骤然发青,咔地捏紧拳头,又硬生 生地按捺了下去。 段阑生一离去,四周静了下来,越鸿急急地转到她正面,道:“我已经知道了,他利用我的安危来威胁你!你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和这种人搅合在一起!” 陆鸢鸢摇摇头,拉了拉他的手腕,说:“我们出去再说。” 山间空气有丝丝凉意,仿佛能听见深处水滴在石头上的滴答声。洞外一棵树下,卧着一块爬满青苔的大石头,像蒙了块绒绒的绿毯。陆鸢鸢示意越鸿坐下,她也盘腿坐在他面前,开门见山说道:“我和段阑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诚然,你是我最初和他破冰的原因之一,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如今的局面,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我现在和他结盟,是出于自己的考量——我有一件想做的事,那件事需要靠他才能做到。” 听她说自己不是被胁迫,越鸿郁结的神色稍微舒展了些,疑道:“你想做什么?” 陆鸢鸢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捋了捋头发,说:“之后,我会和他一起去讨伐鬼帝的战场前线……” 话说一半,果然被急吼吼地打断了。 “为什么?前线这么危险,这和一开始两界说好的同盟根本不同!”越鸿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难道就为了他,你要以身犯险?” 一根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力气很重:“我去前线,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做的那件事,要见到鬼帝才能成真。” 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这番解释也太扯了。 越鸿眯眼,俯下身,盯着她:“什么事要见到鬼帝才能成真?” 他眉骨生得高,只要不仰头,眼窝里就会窝着一片暗影,盯着人时,目光聚拢,显得分外专注凌厉,叫人无法回避。 陆鸢鸢坦然地看着他,目珠澄莹,比月色更明亮:“我不能说。但我保证,我很惜命,我不是去送死。” 越鸿一拍大腿,怒道:“这种事你怎么保证?若是保证能作数,就不会有那么多修士死在战场上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追问,陆鸢鸢态度都很坚决,不解释,也不听劝。 她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人能撼动她。 无奈、钦佩伴随着挫败感涌起,越鸿闭了闭眼:“好,既然你不肯说为什么,也不肯放弃,我不阻止你了,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陆鸢鸢眨巴眼睛:“这次情况特殊,我也不能让你跟着。” 越鸿:“……” 纵然她有许多秘密不能告诉书中之人,被人关心、用尽全力从悬崖边拉回的感觉并不赖。陆鸢鸢心里一暖,面上浮现出几不可察的揶揄笑意:“再说了,你自己也知道你打不过我,即使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我呀,不是么?” 越鸿:“…………” 他脸色一臭,正要说什么,大手就被一双温暖白净的手握住了。 陆鸢鸢敛起了玩笑的神色,略微倾身,盯着他,郑重地说:“越鸿,我出发之后,有件事想请你帮我,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这也是我不能让你一起去的原因之一。” 她的口吻严肃,不同往常。越鸿一愣,凝目:“好,你说。” …… 夜深人静,陆鸢鸢回到了山中小宅中,看见段阑生房间还亮着,木窗支起一条缝,洒出温润的烛光。屋中静悄悄的,门虚掩着,没有关紧,仿佛在为谁留着门。 陆鸢鸢迟疑了下,默念自己只是看一眼,一走近,便看见段阑生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好死不死地,她刚看去,他就似有所觉般投来幽幽的一瞥。 这人的耳朵真是比狗狗还灵…… 不过,狐狸确实是犬科动物。 偷看被抓包,显得自己跟什么偷窥狂似的。陆鸢鸢有些尴尬,咳了声,道:“你还没睡啊。” 段阑生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他这副模样已经很久没见过了,陆鸢鸢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他近旁,忽然注意到他面颊红了一片,颧骨肿了一点,隐隐有些血迹,不由一惊:“你的脸怎么了?” 段阑生看着她,没吭声。 难道是刚才和越鸿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被打到的?怎会如此严重?越鸿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动作理应还有些迟钝,段阑生居然没躲开他那一击? 陆鸢鸢弯下腰,就要细细观察。谁知段阑生却别开了头,用袖子挡住:“别看了。” 袖子被她扯住,拉了下来:“挡什么,我瞧瞧。” 段阑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坚决地不让她看。这不,她一对他用强,他的力气就卸了,半推半就地放下了袖子,一副意兴阑珊、任她摆布的模样。 陆鸢鸢仔细一瞧。能打肿他的脸,可知这一拳力气必定不轻。真是不得不感慨,普通人挨了这么一拳,早就肿成猪头三了。段阑生鬓发落在几缕在颧骨边,白皙面颊泛着红,一言不发,目光还落在别处,倒有些像受了气的小媳妇。 陆鸢鸢的指尖在离他脸颊半寸之处停下:“你这……疼吗?” “不疼。”段阑生动了动,脸颊碰到她的手指,忽地一蹙眉。陆鸢鸢忙不迭收回手:“还说不疼。等我一会,我给你冷敷一下,应该会舒服些。” 她匆匆去而复返,拿着拧得半干的布巾,坐在矮塌上,贴上他的面颊。房间里很安静,她端详他的表情,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些不高兴?越鸿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睡了太久,和外界脱节了,不清楚状况。” 段阑生眼梢都没抬:“我看起来像是会为这种小事就不高兴的人吗?” 真的没有不高兴吗? “……总之,刚才我已经和他解释清楚了,他也回金鳌岛去了,我让他不必跟着我。后续的事儿,我想金鳌岛能照顾好他。” “嗯。” 这声的语调明显上扬了一些。 敷了一会儿,手中的布巾已被体温捂热,陆鸢鸢收回手,松了口气:“没那么红了,要是明天还肿再换成热敷。” 忽然,她的手腕被抓住,肩膀上一沉,段阑生的下巴压在她肩上,从后方揽住她,将她的手也包在掌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怎么和他解释的?” 耳后肌肤有些痒,回忆起自己刚才叮嘱越鸿的事,陆鸢鸢身子微僵。好在,她很快平复了这阵不自然,没有露出端倪:“我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告诉他,希望他可以尊重我的选择。” 她想站起来,腰上手臂却不放,还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段阑生将脸埋在她肩窝中,默然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其实我刚才骗了你。” “骗我?” “我说没有不高兴是骗你的。我不喜欢看见你跟外人站在一起,不管外人有多可怜,都不能偏心他们,只看他们。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小心眼,很烦人?”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可怜,仿佛在示弱,然而,圈住她的双臂却不曾松开,还慢慢地收紧,将她搂入自己怀中,直至完全紧贴,与刚才任她摆弄的姿态是两幅模样。 近到陆鸢鸢都能隔着衣衫感知到他胸膛中那颗器官的收缩、跳动。 扑通、扑通。 撒谎的事,一回生两回熟。但大抵是亲密的距离在拷打她的心虚,陆鸢鸢的的手指不期然地泛起一阵轻微的战栗,她稳了稳声音,说:“当然不会。” “真的?” 他侧头,目光从她颊边投来,专注地看着她。 “真的。”陆鸢鸢低头,安抚式地反扣住他的手,摇了几下:“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从来没觉得你烦。” “你不知道吗?有时候……小心眼也挺可爱的,是一种夫妻情趣。”她补充。 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哄人,段阑生微微一怔,唇角渐渐染上一缕笑意。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的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一丝丝尖锐的掠响。几乎是一瞬间,陆鸢鸢就意识到是有人靠近了这里,温馨的气氛如镜中水月,被打碎成一瓣瓣。 “外面是……” 段阑生站起来,按住她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轻声道:“没事,我出 去看看,应该是来找我的。” 他飞快走了出去,陆鸢鸢看向地上,沾水的布巾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段阑生一直不让人上山打扰他们,刻意营造出桃源般的一场梦。可今晚,既然有人打破了惯例来找他,说明一定有重大的紧急事况发生了,不得不马上告知段阑生。 钟声响起,打散了这场山中迷梦。直觉告诉她,这场梦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她也是时候做下一步打算了。 想要回家,她必须乘上段阑生这股东风,见到消散前的鬼帝,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参战倒是简单。凡人界打仗,士兵皆为男子,修仙界可没有这么多讲究。伏诛鬼帝这场大战,参战修士不限男女,只要实力足够就能上。某些阴兵猖獗的荒僻山村,还有一些民间修士结成队,维护一方安宁。但直攻鬼帝的队伍,却是默认由武神组建的。并且,这些人不一定能一直和段阑生同步行动,她要跟着的只有段阑生一个。 铺垫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信的理由,让段阑生相信她,并心甘情愿地带上她。 陆鸢鸢深呼吸,衣衫下浮起一层薄汗。 该怎么说,她早已打了草稿,闭着眼也能滚瓜烂熟地背出来。可真到了这一刻,神思竟有种怪异的抽离感,像灵魂漂浮在半空,冷眼看着自己默读台词。 没容她准备多久,段阑生就独自回来了。陆鸢鸢遽然抬头,站起来,明知故问道:“出什么事了?” 段阑生与她四目相对,倒是没有隐瞒,沉声道:“前线事态有些紧急,我现在就要动身离开了。” 话一说完,他就看见陆鸢鸢的双眼睁大了,愣愣地看着他。 这次事发是有些突然,看她模样呆呆的,仿佛猝不及防之下被消息砸懵了,段阑生的胸口微微一软,放柔声音,握住她的手,说:“虽说有些仓促,但也不必过于担忧。我之后再传信与你解释。” 他松开手,便要错身离去。陆鸢鸢似乎终于找回了反应,一个跨步,拦在他跟前,仰起头:“慢着,我跟你一起去吧。” 段阑生错愕地看着她:“什么?” 陆鸢鸢语气比方才更坚定,重复道:“我要和你一起去。不管你去哪里,我也去。” 这些日子,尽管段阑生能感觉到她的心扉在逐渐敞开、接纳他,但总觉得那始终是一锅温水,没有沸腾过。而此刻,或许是离别的消息毫无预兆地到来,他第一次那么直白地感受到她对他的渴求、担忧、她想抓住他的迫切。 错愕过后,胸口漫出了丝丝雀跃与欢喜,像山洪一样爆发,飞泻而下,将本应存在的那丝因蹊跷而诞生的疑惑,也冲得七零八落的。 好在,欢喜没有冲昏他的头脑。自打两人和好,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几乎都百依百顺,唯独这次,他立即拒绝了她:“不可以。” 陆鸢鸢摇头如拨浪鼓,攥住他的衣袖,道:“我得一起去,我不放心你和汤圆,要亲自看着你我才安心。难道你觉得我会拖累你吗?” 最后一句已经有点故意不讲理了。 “当然不是,可这是两码事。”段阑生扶住她的肩,不让她继续靠近自己,指腹摩挲她的肩膀,安慰之后,仍是耐心的拒绝:“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保证,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孰料,他面前的人忽然张开双臂,扎入他怀中,抱住了他,轻轻地说:“可我们是一家人啊。” “……” 段阑生浑身定住,推拒的手也定在了半空。 “一家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同风雨,共进退,你们怎么可以单独把我撇下?换做是你,能放心吗?”陆鸢鸢抬起头看他,说:“你不答应我,我也会从金鳌岛那边想办法的,你不觉得把我放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安心吗?” “……好。” 在一阵静默后,陆鸢鸢听见了头顶上微哑的应声。 她知道自己赢了。 当然,离最终的成功尚有一段距离。 她不是傻子,能感觉到,段阑生之所以答应她,除了是被一家人的说法所触动,也是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想把她拴在眼皮子底下,免得她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乱闯。 况且,他只答应了让她跟着他,可没答应她在诛杀鬼帝的时候也让她跟着。 不过,至少眼前这一关是过了。关关难过关关过,到那时候,她自有办法。 第145章 离开了邙山这个被隔绝在战火之外的桃源乡,硝烟不再是战报上一行行凝练的墨迹。它卷着血肉的腥气,在天地间咆哮袭来。 当年,在凡人界救了濒死的越鸿时,陆鸢鸢就切身体会过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有多残酷。现如今,这场将三界生灵都卷入的绞肉机般的战争,战场却要“干净”得多——鬼帝自己不上阵,只躲在后方召唤阴兵迎战修士。这些鬼兵鬼将,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东西,被修士斩灭后,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导致了从肉眼上看,战场直接少了一半的遗骸。但这却让人心情更为沉重,皆因剩下的都是人类一方的遗骸。 召阴兵是鬼帝最逆天的底牌。从古至今,冤死的人不计其数,意味着鬼帝的后备军也不计其数。再牛的修士也有累了的时候,阴兵却不怕疼也不用休息,可以说是很bug了。 好在,这玩意儿纯靠鬼帝一只鬼发电驱动。迄今为止,每一场大战,都消耗了鬼帝难以计数的力量。阴兵的力量在衰弱,鬼界旧址边界前日溃破,要塞被修士逐一拿下。 只可惜,修仙界还是欠缺了一些运气——前一场布置精密的强攻还是没能摁死鬼帝,这家伙鱼死网破,杀了上千修士,逃向了鬼牢山的方向。 穷途末路的困兽是最危险的。为了不给鬼帝留下喘息的机会,须得乘胜追击。金鳌岛派出了最善战的武神。而妖王姬朔,则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段阑生。 前往鬼牢山的路上,陆鸢鸢与段阑生一共遇到了数次阴兵伏击。沿途,还见到不少化作废墟的村庄,仿佛大地上被碾碎的一朵朵红花。 一眨眼,他们离开邙山已经七个日夜了。 暮色四起,满目苍凉。天际残阳血红,水边晃荡着芦苇的残影。 陆鸢鸢站在一棵树下,合上手掌,掌心上的传音石微微一闪,光暗了下去,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灵石。 这是金鳌岛新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有点儿像简易版的传呼机。双方事先约定好信号的含义,要通讯时,用灵力催动灵石里的微型法阵,就能传递具体的信息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们到哪儿了?” 陆鸢鸢沉眸,将灵石踹入怀中,应道:“金鳌岛那边遇到的攻击比我们要多两三波,估计会比约定时间晚两天到。” 在他们离开邙山的那一天,金鳌岛的武神精锐同时从另一个地方出发。 从他们此刻站着的山坳再向前约一千里,就会进入鬼牢山的地界。双方约定在山下一块天险石下会合。 陆鸢鸢转过身,一只手递到了她跟前,指尖还沾着微微湿润的水珠。 一个时辰前,他们刚击退一波伏击。段阑生爱干净,纵然阴兵全蒸发了,他仍嫌扬起的沙尘太脏。恰好,这片山坳有数道清澈的溪流,他就二话不说去清洗了一番。 甫一将手放进去,段阑生就收紧手指,很自然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既然这样,我们今晚就先在这里歇歇脚吧。” 陆鸢鸢马上了明白他的意思,颔首:“反正提前到了那里也是等,在这里等也是等,那还是离鬼牢山越远越好。” 鬼牢山,名唤山,实际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绵延数万里的原始森林。从前这一带还是有人烟活动的。但现在,都还没摸到鬼牢山的大门,就已经完全看不到村人猎户的踪迹了。 黄昏百鸟归巢,偌大的山林却一片诡异的死寂,连 野兽的嚎叫也听不见。 天黑前,两人在附近寻到了一处干净的洞穴,洞口有已经失效了陷阱,洞中散落着积满尘埃的炊具,还堆放着一些柴火,估计是某个猎人曾经的歇脚地吧。 段阑生一蹙眉,将她往洞外一推:“脏,我稍微收拾一下。” 刚才明明还嫌弃自己身上沾了尘土,在溪边仔仔细细地梳洗过,如今倒是眼也不眨地弯腰收拾了起来。 陆鸢鸢没阻止他,目光转开,发直地盯着石头缝隙里挣扎长出的一株草。 最快是后天……不,最快是大后天,她就能回家了。 难以描述她此刻澎湃的心情。忐忑,期待,害怕,紧张,千万种情绪在交战。 或许,还掺杂了她不愿细想来由的——犹豫。 她并没有忘记,她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拖到今时今日还没动手——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骗段阑生吃下她身体里的渡魂荆棘。 小若说过,鬼帝的右眼就是时空隧道的入口。但若是没有渡魂荆棘载着她,就算她爬进鬼帝的右眼,拿针线缝上他的眼皮,她也回不了地球。 确切来说,其实她不是完全没有找到机会。段阑生对她已经不设防了,她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为汤圆如今还寄生在段阑生的肚子里。 还有…… 不,没有其他理由了。 这时,一双手突然将她拉了过去,耳畔传来一道调侃的声音:“叫了你两声都不答应,怎么发起呆来了?” 陆鸢鸢觉得自己粉饰太平的能力越来越强了:“没有发呆,只是有点想吃东西了。” 段阑生不疑有他,轻扬嘴角:“原来是馋了。” 尽管早已不需要每天进食,他们还是在储物戒里放了不少零嘴。段阑生生起一个火堆,耐心地擦干净果子,才递给她:“给。” 陆鸢鸢接过来,低下头,没吭声,咬了几口果子。忽然,在噼啪的柴火声中,她听见一声细微的水滴音。 陆鸢鸢眼皮敏感地一动,蓦地抬头,便呆住了。 段阑生的鼻子里淌出了血。 不止一滴两滴。 暗红色的、温热的血啪嗒嗒地砸在了衣襟上,冶艳地交叠、渗开。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段阑生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失态,他一抬手,指腹触及鼻血,神情微变,第一反应竟是转身躲开她的注视,站了起来,似乎想离开山洞。 然而,没能离开,他就被扯了回去:“你受伤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被她用身体堵住,无处可钻。段阑生微微低下头,柔顺下来,任她察看。 坦白说,他本打算瞒她瞒得死死的。但到了被她逼问的这一刻,在懊悔之余,他竟有几分窃喜,似乎不是那么想反抗。 他就是这么矛盾而阴暗的人。每一个能看出陆鸢鸢在乎他的选项,痛也是快乐。 好在,这看起来吓人的血很快就自行止住了,段阑生抬手,用食指轻轻一擦嘴唇,雪白的面庞上拖曳出数道凄艳的红痕:“我无事,你别担心。” 一听就知道在搪塞,陆鸢鸢声音拔高:“没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流鼻血?” 眼前这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了一个死去了很久的人。如同刺骨的风钻入她的心窍。 那个人,前一秒还在她面前好端端笑着说话,下一秒便七孔流血,留下了让她此生都读不懂、也无法释怀的遗言,就静静地死去了。 自那以后,阴影就根植在她生命里,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看见类似的情景。 “真的没什么大事。”在她的瞪视下,段阑生似乎妥协了,慢慢放下手来,柔声道出实情:“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我的供养,变得和寻常的小孩一样了。最后这几天,是会对我有些影响。” “……”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陆鸢鸢一滞,如同被掐停了发条的人偶,怔忪地望着他。 “只是有点身体反应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段阑生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将她慢慢地按回了原位,语气轻松:“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 “我衣服都脏了,去外面洗一洗再回来。你在这里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才迈出一步,就被拉住了。 陆鸢鸢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傍晚的时候,你根本不是嫌自己身上脏,而是那会儿……发生了和现在一样的事。你不想让我看到,才借口去溪边洗脸的吧。” 头顶上没人答话。悉索几声,她感觉到段阑生重新蹲了下来,一抬头,就对上一双亮亮的眼。 这家伙竟然在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在欣赏什么珍贵的画面。 陆鸢鸢有点儿懵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段阑生眉眼弯弯:“你在心疼我,我很高兴。” ……心疼? 像她这种虚伪的人,也会对自己将要利用的人产生这种猫哭老鼠一般的情绪吗? 在柴火的噼啪声中,陆鸢鸢无法看他的表情。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听见自己涩声道:“……傻子,下次这种事别瞒着我。我陪你一起去洗脸吧。” “也好。” 段阑生同意了,先起来,退后了一步,让出空间,陆鸢鸢撑着膝盖起身,跃动的火光在余光中逐渐晃出重影,倏然间,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从脚底涌起,她眼前猛地一黑。 …… 恢复意识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天光映入漆黑的山洞中。 陆鸢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足有些发软,仿佛力气被什么东西用吸星大法抽干了,还没充盈回来。但身上又没有伤痕,灵力运转如常。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她怎么会突然失去意识? 时间过去多久了?不会耽误大事了吧? 陆鸢鸢有种不好的预感,坐起来。她还在之前的山洞里,但段阑生不见了,只剩她一个。火堆无人添柴,早已熄灭,灰烬也冷却了。 段阑生呢? 陆鸢鸢忍住不适,有点虚浮地起来,往洞外走去。 …… 天明前最冷的时分,荒郊野岭,草木晨露冷湿交加。 没费多少功夫,陆鸢鸢就在昨天傍晚的溪边找到了段阑生。 他坐在溪边,一动不动。天未大亮,乍一看去,几乎与死气沉沉的草木融为一体。 陆鸢鸢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去:“阑生!” 奇怪的是,段阑生仿佛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没有理会她。 一丝蹊跷在陆鸢鸢心底涌起。 这段时间,段阑生就像她的连体婴一样。可今夜,她因不明原因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他却没有守在她身边。现在明明听见她的声音了,也没有反应,着实奇怪。 陆鸢鸢终于走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臂弯,触手一片湿冷。他的衣裳竟然都湿了,就这样贴在皮肤上,就像刚从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陆鸢鸢皱眉道:“你身上怎么都湿了?” 她绕到了他的正面,定睛一看。 段阑生的面色森森发白,血色褪去,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脖颈上。但他脸上沾到的血污,却没有洗干净,还凝固在上面。 “你这是怎么了?”陆鸢鸢不解地弯下腰,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了擦他面上的血污:“不小心滑到水里了吗?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脸上没洗干净,衣服倒是全湿了。” 没擦几下,她的手腕突然被攥紧了。 段阑生的手指极冷,捏得她极疼。 陆鸢鸢倒抽了一口气,不明所以地抬首,就感觉到神经蓦地跳了一跳。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段阑生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了。 从他们和好以来,他这双眼睛是柔情若水的,充满着纯然喜悦的。 可如今,那种明朗温情的情愫,仿佛消失在了微弱的天光中。 段阑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目光,冰冷而阴鸷地看着她。 阴翳隐藏在美丽下,或许是错 觉,她甚至看见了近乎于狰狞森然的怒气与杀意。 陆鸢鸢僵住了。 发生什么事了? 段阑生为什么这样盯着她? 只是,不等她想明白,段阑生终于动了。他抓住了她捧住他脸庞的手,带离了自己。 长睫掩住探寻的目光,段阑生轻轻提了提唇角:“我没事,回去吧。” 他微微侧过头,不欲与她对视。暗淡的光落在他半边脸的轮廓上,滋长出捉摸不透的阴郁和怪异。 不对。 很不对劲。 浓烈的不安从足心一直冷到头顶,然而这一刻,她什么疑问也没能发出来。含混地应了一声,她被段阑生拖回了山洞中。 天还没大亮,还能再歇一会儿。 冷却的火堆旁,段阑生换掉了湿透的外衣,说自己倦了,就这般侧卧躺下,面朝着山壁,仿佛在闭目养神。 陆鸢鸢知道他还醒着。 可她的喉咙好似被堵住般,迟迟没有任何行动。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做些什么,到底会让局面恢复正常,或是变得更坏。也许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在这个节骨眼,她不能让“跟着段阑生见鬼帝”这件事出现变数。 天一亮,段阑生醒来。两人继续前往鬼牢山。 按计划,今天一整天都无旁事,只要本着目的地去。陆鸢鸢这一天一直在偷偷打量段阑生。他除了话少一些,言行举止倒是和往常一般。 难道天亮前那一幕,是她梦游的插曲吗? 陆鸢鸢试探着用昨天自己突然失去意识这件事为话题,与他交谈。段阑生却微微露出了抱歉的表情,说他也不清楚原因,恐怕仙家的身体疑团还需要金鳌岛来解答。 便是这样,在沉闷而怪异的气氛中,这一天的太阳缓缓西沉,已经能遥遥望见约定会合的地方了。 “天快黑了,明早就能看到他们了,我们……还是像昨天一样找个地方歇歇脚,等着他们?” 陆鸢鸢这纯属是没话找话说,可突然,她的手被拉住了。 今天下来,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段阑生与她身体接触的频率没有往日高。此刻,他的手指缠上来,冰冷得像蛇类,而她也没比他好多少,手心不自觉渗出了冷汗。 “你看那里。” 耳旁传来了段阑生极轻的示意声。 陆鸢鸢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在远处的树林中,坐落着一座黑乎乎的建筑,枝叶半盖,大门半开,窗支着,露出了落满灰尘的烛台,底下好像还压着些纸,应该是没烧的纸钱。 陆鸢鸢抿了抿唇,道:“看起来是座荒废了很久的庙。” 段阑生往掌心吹了一口气。蓦地,远方窗台中幽光一闪,庙中的烛台燃烧了起来。 他用狐火点亮了蜡烛? 段阑生看向怔愣的她,含笑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听起来,这只是随口的一句提议,可实际上,他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一种淡淡的仿佛冷热交替的焦灼爬上后背,陆鸢鸢没有拒绝:“……好。” 飞蛾会被黑暗中的火光吸引,荒野中的人与飞蛾并无差别。 这确实是一座很破的古建筑了,门槛腐坏,中央的案桌上供奉的不知是一尊什么神像,雕工很粗糙,木刺都没磨干净,阴风阵阵,明灯的火光欲断未断,颇为昏暗。 陆鸢鸢环顾四周,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双栩栩如生的怒睁鬼目。 墙垣墙皮脱落,绘着一幅褪色的众生相绘卷。烈火烧灼,天崩地裂,无数人类手臂在滚滚洪水中竭力上伸,压抑而古怪,像地狱画卷撕开了一角,看得人惴惴不安的。 这些年战祸频发,三界不宁,听说凡人界的乡里也冒出了不少从前从未听说过的野神。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供奉这么小众的东西。 陆鸢鸢不太舒服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就听见身旁的段阑生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鸢鸢,我忽然想起来,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做。” 陆鸢鸢下意识应道:“什么事?” 段阑生侧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成亲。” 听见这个与阴森的环境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陆鸢鸢错愕地睁大眼:“什么?” “为什么这么惊讶?”段阑生失笑,往她走近了一步,语气称得上是和煦且耐心:“鸢鸢不是说过喜欢我吗?我们是一家人,是夫妻,拜堂成亲,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 “我们早就应该成亲了。只是一直以来,有太多不长眼的人、太多无奈的事妨碍了我们,才让这件早该完成的事拖到了现在。” 说不清原因,陆鸢鸢竟难得有些气怯,想要退后,与他保持距离。在隐约的慌乱中,她的目光匆匆一落,才注意到段阑生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薄纸。 自从踏入这座庙开始,段阑生就松开了她的手。她在抬头端详壁画时,段阑生也走到了供桌前,沉默地翻看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看那压在烛台下没烧掉的纸钱。 此刻,段阑生将那物捏在手心,陆鸢鸢才发现,那压根儿不是祭祀的白色纸钱,而是一张褪了色的红色剪纸。 囍。 察觉到她注视的地方,段阑生笑了笑:“你看,从前也有人在这个地方拜堂成亲过。” 他看着她,红唇上扬,一副笑相。然而,那阵笑意却仿佛没染到眼底,眼神很冷,两簇幽邃的鬼火在那深处闪烁,带着捉摸不定。 正如他的口吻再怎么温和,她还是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硬。 陆鸢鸢身体僵硬,在电光火石间,好几个念头划过她心底。 关于生存的选择,她的直觉向来很准,救过她许多回。她知道,此刻,最好顺着段阑生,才不会撕裂现状。 而且,段阑生提出成亲,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生死难测的大战前,想得到自己渴望了很久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地前行,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真的古人,自然不会有拜个堂就被圈死了的想法。 可是,为什么——她心底那种难以名状的、诡谲的不确定感,非但没有被扼杀,还在心惊肉跳中疯长? 她的脸色几度幻变,清晰地映在段阑生眼底。 段阑生缓步逼近了她,终于来到了供桌前,陆鸢鸢的后腰抵到了桌子边缘,也被困在了他双臂之间。段阑生低下头,囍字在他掌心下被压皱了。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很体贴地俯身,问道:“鸢鸢是有什么顾虑吗?要不要说与我听?” 他耐心地等着,等着。 终于听 见了怀里的人应了他:“没有顾虑,我当然愿意。” 第146章 阴风穿堂而过,庙门大敞,檐角下,挂着两个纸灯笼,烛心拉长,微弱地搏动着。 破败的窗纸划拉作响,屋外枯枝交错,鬼气森然。庙内气氛也颇为诡异,没有一点喜气洋洋的气息。 横看竖看,此情此景都和缔结亲事的喜堂没有半点关系,还不如在墙角摆上几个纸扎人、撒一把纸钱更应景。 花轿、婚袍、绣鞋、合卺酒等民间婚俗用品,在这荒山野岭自然是找不着的。既无迎亲送嫁,也无宾客前来道喜、吃酒,一出仓促而荒唐的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尽管缺了很多东西,段阑生还是就地取材,对现场稍作了一番布置。 那张褪色的囍字剪纸,被他耐心地抚平,粘到了窗框上。它大概已经被压在桌子上很长时间了,陆鸢鸢看到,它在桌面留下了一块暗红的颜料渍,边界模糊,渗入木头脉络中,像洇开的旧血。 没有金杯合卺酒,就用瓷杯和清水代替。段阑生甚至还在后屋翻出了几根红蜡烛,撤下了庙中那尊不知所谓的神像,擦干净桌子,点上红蜡烛。金灿灿的光流泻在黑夜中,枝影沙沙晃动,喜气与阴森,矛盾地同现。 沐浴着烛光,段阑生雪一样的面庞也浮现出了红润的血色,不似这一路来的那样苍白吓人。他在供桌前站定,平静地转头,看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正红色的腰带,绸缎从五指间淌落。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陆鸢鸢明白他的意思。 她克服了不断涌动的紧张与颤意,走上前。 毕竟只是替代品,比起真正的红绣球带子,这条腰带要细长得多。两人各执一头,还是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塞三四个电灯泡到中间都没问题。 只是,当陆鸢鸢抓住了垂落的那一端,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离得太远。 原来,段阑生只释放了一小段红带出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剩余的长度,被他一圈圈地绕在自己掌上。 即使想离他远点,也最多只有一臂之距。 察觉到对方深幽的目光在自己面上逡巡,陆鸢鸢心脏砰砰直跳,突然,她掌心的红绸带毫无预兆地被一扯。 似乎是觉得两人还是不够亲密,段阑生突然使了点力气,再度转腕,收紧了一圈红带。陆鸢鸢微微一惊,脚步踉跄,被带动着往前迈了一步,额头几乎贴上他的胸口。 一只手及时地托住了她的手肘,稳住了她的身体。 吉时到。 段阑生先行撩开衣袍,跪在地上。他跪下的姿态也很好看,背脊挺直,衣袍如花瓣般散开在地上。在他膝旁,是庙中唯一的蒲团。 陆鸢鸢定了定神,也随之跪下,膝盖陷进了柔软的蒲团里。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空荡荡的破庙,没有高堂在场,也没有牌位在前。 陆鸢鸢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鼻息在砖上呼出一小团雾气。 一整个行礼过程,她的心潮都无法平息,忐忑,不安,荒唐……许多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在横冲直撞。 上辈子,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强求段阑生娶她。这一世,倒换成了她被段阑生赶鸭子上架。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段阑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非要在今夜、在这个地方完成简陋的仪式? 从表面上看,段阑生是因为看见了烛台下的囍字剪纸,才心血来潮提出要行礼的。可她却觉得,即使今晚他们没有路过这座庙,段阑生也会将事情发展引到这一步上。 在糅杂成浆糊的胡思乱想中,三拜似乎在一眨眼间就完成了。陆鸢鸢慢慢地将额头从地上抬起,不想就在这时,变故横生——前方的空气中闪现出一团白光。 陆鸢鸢惊诧地睁眼,看见她和段阑生之间,出现了一个白色光球,光中沉睡着一只小九尾狐。他抱着自己的尾巴,仿佛未出生的婴儿一样,拢着腹部,蜷缩成虾米。光芒如一双温柔的大手,捧着小狐狸缓缓下落。陆鸢鸢连忙伸出手去。 毛茸茸、沉甸甸的小狐狸落在她手上。在感受到重量的那一秒,光芒熄灭了。陆鸢鸢双手受到重力下压,往下一沉。但在底下,早有一双更大的手在等着,稳稳地捧住了她的手。 原本以为这是什么不好的突发状况,陆鸢鸢紧张地快速检查了一下,好在,小狐狸只是在睡觉,呼吸很平稳。陆鸢鸢略松了口气,疑惑地询问:“汤圆怎么会突然跑出来?” 相较于她,段阑生似乎早料到这一出,一点都不惊讶。他垂头,和她一起看向她怀中的小狐狸,抬起手,手指温柔地拂了拂汤圆的狐耳,流连了片刻:“他已经可以脱离我的供养,独立存活在世界上了。” 陆鸢鸢愣住了。 莫测的命运仿佛窥探到了她的心事,在最后这一天,帮了她一把。 这段日子,她迟迟没将渡魂荆棘喂给段阑生,便是因为汤圆还寄生在他身上。如今,在大战前夕,最后一个平安夜,她的顾虑就这样被拔除了。 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 若是错过了今晚,恐怕,她不会再有回家的机会了。 紧张的情绪,让陆鸢鸢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甚至肠胃翻腾,有点想吐,需要强行压制住手腕的颤抖。 可与此同时,在这排山倒海一般的躁动中,也飘摇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疑惑。 昨天晚上,段阑生明明说过,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他而独立存在。他当时的语气,给人的感觉,这事儿就不是马上能结束的。 对了,段阑生还明明白白地说过,还有“最后这几天”。 俗话说,无三不成几。为什么才过了一天,汤圆就能出来了?是不是也太快了? 难道是她多心了,这事儿本来就不能预算得很精准? 这时,一个杯子被端到了她面前。 小狐狸已经被段阑生放到了一旁,用干净的衣裳垫在身下。段阑生的目光转回她身上,微微一笑:“鸢鸢,礼还没行完,我们继续吧。” 陆鸢鸢的视线落在杯子里映着烛光的液体上。 按婚俗,礼成后,夫妻该要喝合卺酒了。不过,这会儿没有喝酒的条件。盛在瓷杯里的只是一汪清水而已。 段阑生没有催促她,只是,端着杯子的手纹丝不动。 陆鸢鸢抿了一下唇,抬起手。接过杯子时,不免会碰到段阑生的手指。 他的手冷极了,仿佛与瓷杯一样,都是没有生命的物件。 正要仰头喝下杯中水时,她的手腕却遽然被扣住了。 对方力气很大,她无法再动弹半分,杯子也悬停在半空,水液晃荡了几下。 陆鸢鸢眼皮猛地一跳。 方才,她一直逃避去看段阑生的表情,如今仰头,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敛起了微笑。 今夜那仿佛面具一样焊在他脸上的温柔笑意,已经消失了。 明明强势地主导了这场荒诞的婚礼,到了最后这一刻,他却按下了暂停键,只静静地、深深地盯着她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陆鸢鸢后颈僵硬。 被这样久久地看着,她有种什么都被他看穿了的错觉。 两厢对望良久,段阑生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神晦暗而阴沉:“你此刻是心甘情愿的吗?” “……” 快回答他,快说是。 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催命一样,催促陆鸢鸢给出反应。 没关系,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谎话说了无数次,就会连自己也骗倒,山盟海誓也能不打草稿,信手拈来。 可这一回,在他的注视里,她的舌头却像被一块沉重的铁压住了,无法动弹半分。 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她无法预设,在没有其他因 素干扰的情况下,自己会选择怎样的未来。可至少现在,她对段阑生的接纳掺杂了太多的利用,绝不能称作心甘情愿。 见她沉默不语,段阑生眸底沉沉的,好似有一场风暴在酝酿,扣住她手腕的力气更大了,声音却变得更轻:“鸢鸢,你是心甘情愿地爱我,选我,接受我的吗?” “……” 瓷杯咯地一声,迸出了一道裂纹,清水漏满指缝,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段阑生的脸色变了。然而在下一秒,他就被一个人影扑倒了,唇瓣压上了温热的触感。 陆鸢鸢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闭上眼,捧住他的脸,吻了上来。 …… 陆鸢鸢能感觉到,被她突然袭击时,段阑生的唇瓣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这是她时隔多年以后,第一次主动亲吻他。或许是太久没有被这样对待了,段阑生被她推坐在地,手撑在背后才没有躺倒。他整副身躯都是木僵的,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仿佛终于解除了定身咒,慢慢搂住她的腰,热情地回应她,唇舌相缠,仿佛在汲取她的气息。 察觉到他开始沉浸了,陆鸢鸢把心一横,一咬牙,无声催动早已倒背如流的咒文。 四肢逐渐发热,好像有东西在她肚子里温和缓慢地燃烧,很快,热流涌到了胸口,沿着交缠的唇舌,渡到了段阑生口中。 在渡魂荆棘送过去的那一瞬间,段阑生的动作好像停顿了一下。一刹那,陆鸢鸢的头皮炸开一片毛骨悚然的麻意,心脏都要跳出来。 好在,段阑生没有推开她。一下停顿后,吻便继续落了下来。 刚才……是错觉吗?是因为她太心虚,草木皆兵了吗? 果然,小若的系统没有骗她。 段阑生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他识破不了系统道具的存在。 他吃下渡魂荆棘了. 翌日。 陆鸢鸢头疼欲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和衣侧躺在地上。一团毛球舒舒服服地拱在她怀里,打着呼噜。 段阑生从身后抱着她,还没醒来。他人高肩宽,从后方看,怕是压根不知他怀里还抱着人。 他一条手臂让她枕着,另一条手臂则紧紧地圈住她的腰,身体前倾,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分不清是在保护还是在禁锢,抑或者是都有。 陆鸢鸢转过脑袋,看见他还闭着眼,日光如蝉翼似的落在他眉心。 昨天晚上,有汤圆在旁边,段阑生自然无法对她做什么,不过是像久旱逢甘霖的旅人一样逮着她亲了又亲。 陆鸢鸢的视线在他唇瓣上停了一下,收了回来。 她不确定这么做,能不能挽回自己的露怯。不过,至少是有一定效果的——那个她没有回答的、关于是否心甘情愿的问题,段阑生后续没有再追问她。 陆鸢鸢尽量放轻动作,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这家伙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挪开。然而她一动,怀里的小狐狸还是醒了,睁眼一看到她,圆溜溜的眸子从懵懂困倦到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不过一秒。 陆鸢鸢连忙伸出食指和拇指,圈住了小家伙的嘴筒子,右手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汤圆眨巴了一下眼,乖乖地停了下来,没有滚到她和段阑生中间撒娇。 枕了段阑生的手臂一夜,脖子都有点酸疼。陆鸢鸢爬起来,绕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一踏出庙门,就被灿烂的阳光晃了眼。 鬼牢山之所以被鬼帝选做躲藏的老巢,有一部分原因是光照薄弱,阴郁潮湿。 今个儿倒是稀奇,云开雾散,难得出了太阳。 在充沛的阳光下,这座破庙也没有昨夜看起来那么诡异了。到膝盖那么高的杂草里藏了一条小径,通向破庙后方。 陆鸢鸢沿着小径往后走,身后,一只毛团子跟屁虫一样跟着她,在小径石头上一蹦一跳的。 庙后是一个荒芜的园子,一株大树粗壮的树枝下,挂着一架用木头和藤条绑成的秋千。树冠稀疏,整架秋千在风中微微晃荡。 陆鸢鸢摸了摸树干,又试探着坐到了秋千上。屁股底下的木头也被晒得一片温热,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吱呀”,倒是比看起来更稳固。双脚在地上轻轻一蹬,秋千就前后晃动了起来。 她抓住绳子,望着天,发了一会儿呆。 小腿有点痒,原来是汤圆在扒拉她。陆鸢鸢抱他上大腿,挠了挠他的下巴。 一片落叶飘飘荡荡,落在小狐狸盛开的九条尾巴中间,痒得他抖了抖。陆鸢鸢替他拿掉了,望着他圆溜溜的眼,忍不住垂头,亲了一口他毛茸茸的脑门。 汤圆呆了呆,忽然抬起两只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害羞地往她怀里钻了几下,尾巴也摇得飞快。 陆鸢鸢又亲了一口,才直起身来,温柔地用手指为他梳理着雪白的软毛。 沐浴在阳光中,小狐狸摇尾巴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撒娇地叫了一声,便朝天空伸出爪子,玩着又一片从天而降的落叶,无忧无虑的模样。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慢下了摇晃秋千的动作,凝视着他。 这是她和汤圆最后的相处时光了。 在邙山上,段阑生有问过她,要不要给汤圆取一个正式的名字,还兴致勃勃地提议了好几个,都跟她姓陆。可她却找借口推脱了,说等汤圆稳定下来再说。 实际只是因为知道终究会离别,她不想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也自问没有取名的资格。 再说了,等她回了家,段阑生恨她入骨,十成十会重新给汤圆取名。说不定还会把她选的名字都从字典里剪出来,烧成渣渣。 哦,不对,这个世界没有新华字典。 她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阳光暖洋洋的,小狐狸也被晒得暖烘烘的,泛光刺眼。陆鸢鸢的眼球像吸纳了过于炽热的阳光,很久也不眨眼,有点儿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了庙门被推开的声音,陆鸢鸢才如梦初醒,如同一个担心被识穿的卑劣小偷,她飞快地摸了摸脸,收拾好情绪,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第147章 鏖战前夕,汤圆和段阑生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当然,要不是之前实在没办法分开他们,段阑生根本不会带着一个孩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现在,是时候送汤圆离开了。 麻烦这就出现了。 这么小的孩子,不能独自离开战场。鏖战当前,段阑生作为主战者,不能擅自脱离前线。更不好把孩子随随便便地托付给别人。 陆鸢鸢知道,最优解,其实是由她亲自走这一趟,一来她是汤圆的血亲,二来她无职责在身,没有留守的必要。但是……鬼帝只会死一次,回家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她因此被支开了,那么,她苦心铺垫到现在才得来的唯一机会就会流失。 然而,陆鸢鸢很快发现,段阑生根本没有和她商量怎么办——他似乎早就考虑到了汤圆需要半路回家这种突发状况,还准备了解决办法。 也对,在段阑生最开始的预设中,这次行动,她压根不会随行。 自然,他也不会指望她来带走汤圆,提前安排另一个人来接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抵达天险石时,金鳌岛的武神尚未出现,一个鬼魅般的男子早已候在了那里——陆鸢鸢记得对方的名字叫白叶,是段阑生在妖界的副将。 看见段阑生现身,白叶微微松了口气。见到段阑生身后的陆鸢鸢时,他似乎有点儿惊讶,但什么也没问,快步上前,恭敬地道:“大祭司。” 段阑生点了点头,将怀中的襁褓递给了他。 白叶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拨开一看,看到一只小九尾狐蜷在里头。汤圆见过白叶,被他抱过去了,也没有惊慌挣扎。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想从这个硬邦邦的怀抱回到陆鸢鸢怀里,努力地翻了个身,伸出爪子,在空气里挠了两下,却够不着她。 段阑生瞥他一眼,似有警告意味:“汤圆,听话。” 看得出来,汤圆还是很听他话的,狐耳微一耷拉,轻轻地叫了一声,彻底老实了。 陆鸢鸢忍住了伸手去摸那双狐耳的冲动,尽量稳定情绪,转向白叶:“白叶副将,你会带他到什么地方藏起来?” 白叶看了段阑生一眼,似乎在征求是否回答的意见,得到允许,才沉稳地答道:“我会跟着修整的大部队一起回宣照,队伍有千人之多,既有妖界将士,也有金鳌岛武神。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尽己所能,保护小公子的安全。” 宣照…… 陆鸢鸢心里一凛,问:“你们打算走哪条路线?要花多少时间?” 白叶倒是没瞒着,回答后,又道:“我们回宣照的路是二次打扫过的战场,即便再有阴兵阻碍,也不成气候。最长不过五日,就能回到宣照。” 一直没说话的段阑生此时看了一眼天色,打断了二人:“好了,白叶,你该出发了。” 陆鸢鸢紧握拳头,又卸了力,道:“万事小心。” 白叶一欠身,将襁褓往衣襟里一塞。他穿着铠甲,衣裳很厚,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个小娃娃。一个闪身,就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白叶一走,空气陷入了一片安静中,安静得只能听见两道的呼吸声的起伏。 这世上的新婚夫妻,在拜堂后的第二天,哪一对不是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应该没有谁是像他们一样的了吧。 不过,他们拿什么和人家比呢?人家好歹两情相悦,而不是一场骗局。 如今这场骗局要来到高潮了。 陆鸢鸢看向一旁石缝里的杂草,微微喘了口气,去平复自己逐渐又开始不平稳的心跳。 今天起床后,段阑生对她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异样,也没有再追问她那些问题。看似是昨天晚上被稳住了。 一切都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在发展,她却丝毫没有放下了心头大石的轻松。越靠近终点,越是如履薄冰。 她已经拿不准段阑生是什么想法了,此刻竟不敢主动搭话,仿佛害怕会打破这平衡。 这时,一丝凉润飘在陆鸢鸢颊边。她惊讶地抬头,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 清晨温暖灿烂的阳光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鬼牢山的天空,终究还是恢复了阴雨绵绵的常态。乌云氤氲,恍若黑夜。 好在,没过多久,金鳌岛的武神终于抵达了此处。 他们约定在天险石下会面,这块巨型的石头仿佛天外来物,一端深深地插在土地里,另一头则嵌入了山壁中,形成了一个两侧贯通的、三角形的遮蔽处,底下足足能容纳一个足球 场,人站在阴影下,就像蚂蚁在树叶下避雨。 陆鸢鸢看了一下,武神一共来了四位。对于陆鸢鸢也在这儿,众人神情都难掩吃惊,还以为她是专门替金鳌岛来传什么信息的。得知她是和段阑生一起来的,众人的目光在她和段阑生中来回几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过,这会儿不是八卦的时候,众人很快坐下来,商议起了进攻的方式。 一名武神大马金刀地坐下,道:“鬼帝九黎自从撤到了鬼牢山,阴兵的数量与力量都大不如前。上个月,他都还是一副进攻的姿态,如今已经把阴兵都收束到身边去了。” 陆鸢鸢倒没有打断他们的话。 小若拉拢她一起回家时,曾经说过自己手里有一本设定集。鬼帝九黎之所以那么难杀,就是因为他所处的鬼帝旧址藏着一道交通生死的时空裂隙。多年来,他都牢牢地趴在裂隙上方吸取亡魂的力量,几乎与那道裂隙同化了。 眼下,修仙界的联队已经成功将鬼帝从那道裂缝上撵跑了,等同于是强行关上了他的水闸。这就是鬼帝的马仔变少变弱了的原因。 尽管修仙联队不知道这道时空裂隙的存在,但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是在客观上造成了这个效果。 鬼帝也不是没脑子,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自然不再随便挥霍手中的兵马,而都调回自己身边,保护自己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没办法召唤马仔了。 正常人霸占了一个宝藏,都会想办法把里面的财宝带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为己所用,而不是傻乎乎地守在里头。毕竟这玩意儿,你能找到,别人也能找到。要是拳头不够硬,宝藏不就易主了? 鬼帝独占了时空裂隙几百年,也不是白守着的,他的右眼里的时空隧道,本质上,就是一处微型的时空裂隙。 也不知道这家伙用了什么方法,切割走了一部分时空裂隙,藏到了自己眼睛里。当然了,如果有办法,鬼帝大概会将整道时空裂隙都带走吧。可惜,这玩意儿大得鬼帝根本吃不下,也带不走。他能拿走一点儿已经很厉害了。 好死不死,回地球的时空隧道,恰好就在他带走的那部分里。且只有在鬼帝濒死时,他才捏不住隧道大门。 要不是回家的条件这么苛刻,陆鸢鸢也不需要铤而走险地晃到鬼帝跟前去。去鬼界旧址找时空裂隙,无疑简单得多。 陆鸢鸢从思绪中抽离。 果不其然,在座所有人都不知道个中原因,只更确定了现在是一举歼灭鬼帝的好机会。 只是,虽然鬼帝力量变弱了,他手中的阴兵数量还是多得难以想象,浩渺如海,要接近鬼帝还是很困难的事,如今尚未有人做到。 因此,这场战争并不是他们几个人单打独斗,还需要修士们与金鳌岛其他武神配合。由他们负责解决挡路的阴兵鬼将,好让段阑生一众不在这上面浪费体力,如锋利的刀刃,直直捅入鬼帝的要害处。 都是聪明人,其实没有太复杂的战略要部署,大多数战略很早就有了共识,今天只不过最后碰个头而已。到了抡拳头的时刻,胜者生,败者死,就是这么简单,也是这么残酷。 根据她知道的未来,最终杀死鬼帝九黎的是段阑生,这一点在小若口中也得到了印证。这是既定的结局。 可这不代表她能躺赢,原文只明确了段阑生的结局,可没说她一定能活到最后。 她只能尽己所能,活下去,不拖段阑生后腿,撑到鬼帝出现的时候。 晚上是鬼族力量最强盛的时刻,深夜进攻不是明智之举。他们将在天明来临时发起进攻。实际上在他们结束会话时,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太阳落山,本就不充沛的光线,逐寸湮灭在群山后方。武神各自归位。 鏖战前夜,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雨已经快停了,寰宇寂静。 黎明来临,曙光在云层后万丈迸发。死战将至,终于到了要最后时刻。 …… 天际阴云密布,惊雷滚动。 鬼牢山上空,两方阵营对峙。山谷中央,像凿开了一个巨型泉眼似的,涌出紫黑的浓雾,蠢蠢欲动着吞天灭日。仔细一看,那竟是密密麻麻的、犹如浪潮一样数不尽的阴兵鬼将。 而在鬼牢山的上空,出现了一圈壮丽而蔚为壮观的淡金色光圈。那是成千上万的修士与妖族将士,排列成阵,成千上万地御剑浮在空中,金鼓连天,云层洒落的暗淡光芒映在他们的剑刃上,反射出了强烈而灿烂的光芒,从远方看,就像太阳沉降到了这里,威压慑人。 “杀——” 地动山摇! 只见那片灿金色的雾倏然在半空中散逸成漫天金粉,雷霆闪电般直直地冲入了嘶吼的黑雾中。两道冲击波在碰撞的时候,炸开了一片赤红的血雾! 灵气与阴气、浩气与怨气,在半空中缠斗,彻底混乱了起来。这是数百年来最残酷也最壮观的一场决战。武神一剑横扫便削飞一片鬼将的上身,另一边厢又有鬼将的手洞穿了修士的甲胄,惨叫声四起…… 而与此同时,酣战中的众人皆能看见一束光芒,席卷着血雾,从战场中间飒沓流星般闪过,直直地冲向了鬼牢山的腹地!一路上无论是金的黑的红的,都像被分开的海浪一样被迅烈地劈开了一场路,一路神魔人畜皆不可挡。 陆鸢鸢本已做好作战的准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迎战的必要,路上这些小喽啰挡不住段阑生。他们畅行在这地狱般的战场里,不断地绕过障碍物,以最快速度接近目的地。 凡是被他们掠过的阴兵鬼怪,仿佛被打火石摩擦起火了一半,火速地燃烧为灰烬,被一拥而上的修士们乱剑斩杀。 一阵嘶吼从山谷深处传来,山石震动落下,砸碎断石,陆鸢鸢浑身一震,看见了山谷中央的庞然大物,心中一阵恶寒。 陆鸢鸢想象过很多次最终boss的模样,也许会长得像传统认知里的红发蓝肤、獠牙狞恶的鬼王,也许会是反其道而行之,幻化成俊美的形象。却没想到,这玩意儿长得这么恶心——远远看去,一个盘腿坐在山谷中的人形生物,面孔已经与人类相距甚远,更像猛兽的头安在上面,獠牙外露,鼻孔外翻,光是一只手掌就能按扁数个成年人,黧黑的肌肤布满了一道道的伤痕,横错交叉,数都数不清。 不对,那真的是伤痕吗?伤口压根就没有血渗出来…… 与此同时,陆鸢鸢看见了漆黑的天际中,另外三个方向,都有一道璀璨的金光冲这边而来……那是金鳌岛的武神! 蓦地,鬼帝庞大的身躯一 动,仿佛感觉到了有敌人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安全防线,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自己。陆鸢鸢打醒十二分精神,以为他要转过头来了。可接下来这一幕却让她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只见鬼帝的后背忽然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圆点,圆点微微鼓起,色泽有点儿浑浊,密密麻麻的,在漆黑的皮肤上分外明白。忽地,那些圆点一起滚了滚,中间出现了漆黑的芯,齐刷刷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一道道划痕,压根不是伤疤,全都是眼睛! 这玩意儿竟然全身都长满了眼睛! 这是什么让人san值狂掉的克系生物?! 不光恶心敌人,还意味着他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的敌人压根没有死角位可以躲藏。 眨眼间,鬼帝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吼,陆鸢鸢猝不及防,被震得一口甜腥涌上了喉咙,不想影响段阑生,她忍住了没表现出来,迅捷地往侧面一滚,一剑斩飞了数个围拢而来的鬼将。身旁劲风掠起,段阑生已经化作流星般的光芒,冲向了远处那座巨物。 鬼帝愤怒地召唤阴兵鬼将护法,他身形虽大,动作却很灵活,丝毫没有迟滞感。段阑生与三名武神的行动轨迹犹如在织就一张金色的网,凌冽的剑气困住了鬼帝,每过一处,鬼帝身上就多几道划痕。 仙家斗法,黑天如昼,地动山摇。 寻常人想靠近,都要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碾成炮灰。 陆鸢鸢收回目光,面上闪过一丝狠绝,咽下口中的血沫。 她要相信段阑生,相信命运书写的结局。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分神去看战况,就是在这个战场中活下去! 一旦进入了战斗状态,她便再也操心不了那边,只能尽力将所有想往鬼帝那边靠近去支援他的鬼兵鬼将都挡在半路。 血雾劈头盖脸,漫天飞扬,地动山摇。她掌心全是汗水,滑腻得近乎握不住剑柄,肌肉酸胀不已。已经数不清自己杀掉了多少扑上来的阴兵鬼将。 尽管无法靠近中心,还是可以观察到,一开始的四束金光如今仅剩下了一束。但同时,鬼帝也没讨到好处,随着力量的削弱,他身上溢出了越来越浓郁的黑雾,逐渐地,已经彻底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了,硝烟滚滚。 陆鸢鸢的心脏迅猛地紧缩了起来。 轰—— 遽然之间,在那团浓厚巨大的黑雾中,发出了一道赤色的光芒,像有颗小型原子弹爆炸了似的,陆鸢鸢被那剧烈的冲击撞飞了出去,巨响震得她心脉剧痛,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耳朵嗡嗡的,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视野黑蒙了一会儿,她发现天空黑了下去。 数以万计的漆黑石块从爆炸的中心飞出,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已经几乎看不到云层,邪肆戾气冲天。就像是山泥倾泻时站在底下的人的视角,不管往哪跑,都是一条死路。 陆鸢鸢知道刚才那一下震荡震伤了她,幸好她已经超脱出金丹修士的肉身。若离得近的如果是个修士,现在身体大概已经被震碎了。她勉力地将身体平衡,翻转过来,时间容不得她喘气,巨石已经裹挟着灼热的熔浆般的赤色液体,飞到眼前。 与此同时,四周的鬼兵鬼将停止了往战场中心靠拢、援助鬼帝的步伐,就像召唤它们的命令突然消失了一样。它们像疯了似的,开始在原地互相撕打起来。 不断有来不及躲开的鬼兵鬼将被砸中,它们的身体很快以那“石头”为核心,剧烈地扭曲起来,冒出烟气,被烧成了灰。 陆鸢鸢这样的仙人之躯在混乱中,无疑是激起鬼兵鬼将本能的最美味的佳肴。她闪身躲避打开一块又一块巨石,同时打开靠近的鬼兵鬼将,然而,落石实在太多了,一个不慎,她的额头终是被划了一下,整个人往下飞坠而去。 额头鲜血淋漓,模糊了眼白,看全世界都像带了一层猩红的滤镜。模糊中,她看见了一个鬼将举起白骨化成的长刀,冲着她劈砍而来。 不行了,这一下没法彻底躲开!陆鸢鸢顶住眩晕,一咬牙翻了个身,只能尽量减少损失。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仿佛那把骨刀是海绵做的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不,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机不可失! 在鬼将靠近的瞬间,陆鸢鸢一剑洞穿了它的胸膛,一脚踢开了它。 她听见了自己肺部像个漏气的风箱一样在喘息,手臂肌肉碰一下都酸疼至极,这都是力量过度消耗的反应。 这会儿,她的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重影消失,看清楚了那些所谓的巨石,上方都有白色的圆球——那竟是鬼帝四分五裂的身体。 这么说来,鬼帝爆炸了? 脱离了他的主体,这些肉变成了像石头一样的质感,上方的眼镜也不再咕噜噜地转动了,失去了生命里似的凝固了住了,死死地瞪着她。 又有巨石落下,陆鸢鸢猛然一闪身避过,仰起头,她手执长剑,怔怔地浮在半空。 她看见,漫山遍野的血雨未曾停下,仿佛是一场鬼牢山常见的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周围的鬼兵少了许多,与此同时,在她下方的空气里,传来了一阵阵鬼哭狼嚎,魔音刺激得人血脉突突直跳。 原来在鬼帝开始消亡的此刻,他的鬼兵鬼将也跟着一起发了狂。鬼将尚可在空中闪避,鬼兵则已维持不住士兵的样子,变成了刚出土的模样,没法再飞到空中,一具具腐臭发黑的尸体在下方互相撕扯,啃噬血肉。 不光是同类相残,任何落到他们中间的活物,都会被瞬间撕咬、瓜分得干净。 宛如置身在十八层修罗炼狱里。 陆鸢鸢用力地一抹面上的血水,喘着气。 段阑生在哪里?! 遮人眼目的硝烟被大风吹散,鬼牢山的腹地,陆鸢鸢看见鬼帝那小山似的身体缓缓地倾倒。纵然已经被炸碎了大部分,却还留下了一个庞大的主体,正在慢慢消散成风。 “鬼帝要亡了——杀——” 远方传来了模糊的叫声,似乎是有外围的修士御剑进入,刀光剑影像流星闪电似的在雾里闪烁。怪异的是,那些鬼将的刀竟还是能砍伤修士的,方才她还想,是不是鬼帝将死,他的徒子徒孙也没了力量,导致那一刀结结实实地斩在了她的背上,她却毫发无损。可现在看,却不是那样。 陆鸢鸢摸了摸后背,一咬牙,一边狼狈地躲避着还在落下的血雨,一边冲着鬼帝倒下的方向飞去,寻找张望,嘶吼道:“段阑生!你在哪里?!” 不知找寻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有一道 失力的身影,如惊鸟坠落。几乎要和血雨融为一体,时隐时现。 陆鸢鸢不敢赌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只竭尽全力地冲了过去,终于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道身影。 被冲力一坠,尽管陆鸢鸢早有准备,还是觉得自己手臂快要断了。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松开段阑生,两个人抱成一团,一同下坠。好在,她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没有彻底坠落到下方那濒死的鬼兵之中。 陆鸢鸢低头一看,段阑生靠在她怀中,他的脸色像白纸一样,脖子上浮现出大片青色的血络。从前面看,似乎没有表皮伤口,但她感觉得到,自己揽住他后背的手湿腻腻的。抽出来一看,全是血。 他后背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砍伤,还新鲜地冒着血泡泡,位置和她方才挨刀一样。或许因为力量消耗太过,没有愈合的迹象。 心里模糊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陆鸢鸢的袖子也跟着湿了一大片,烫得她手指发抖,她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段阑生并不阻拦她。 这时,她忽地感觉到,后方散发出一道纯净的白色光芒。回过头去,只见鬼帝的身体已经消散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剩下一截森白的骨头顶住了他低垂的头颅。 他的左眼紧紧闭着,右眼却焕发出了灿烂的白光,那是一个虚空的入口,看不到尽头是什么。 时空隧道的入口真的开启了! 回家的路就在眼前。 可是……段阑生现在这副状态,能承受得起渡魂荆棘的抽离么? 此刻,虚弱的段阑生只有她一个人护着,她一离开,无疑会将他推向最后的深渊。 唤醒渡魂荆棘的咒文,已经滑到了口边,却生生地卡住了。 这时,迅烈的劲风中传来了一道急切的呼唤:“陆鸢鸢!太好了,你在这里!你还活着!” 在远方翻滚的墨云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它在飞快地变大,那是一个骑着一头银狼的少女,赫然是小若! 看到鬼帝右眼的白光,小若露出了狂喜之色:“那就是时空隧道的入口!果然出现了!看到了吧,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银狼不过是普通坐骑,在猛烈的怨气中,尾巴都缩了起来,小若的身体东倒西歪,几乎要被它甩下去,她抱紧银狼的脖子,生怕陆鸢鸢听不见似的,吼道:“你还在等什么,快动手啊!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本三流狗血小说而已!现在我们可以回去真正的家了!时空隧道的入口是有时效的,要是鬼帝完全消散,入口关闭,你就再也回不去地球了!” 到了最后的关头,什么人设都不重要了,小若彻底不再掩饰自己是个穿越者的事实,也不再顾忌段阑生在旁边听着。 “没时间了,系统要带我回地球了,你快点跟上!我先撤了!” 小若回家,不需要通过鬼帝右眼的时空隧道,自有系统带她走。把自己要说的一股脑喊完,小若的身体便逐渐虚化,蓦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小若骑着的那头银狼没了主人,仓皇地夹着尾巴逃窜了。 这时,陆鸢鸢感觉到一道视线,心中一惊,低头看去,才发现段阑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长睫微微掀动,睁开眼。 他似乎不意外小若会出现在这里,明明听见了小若的话,也没有露出多么震惊的情绪。 他只是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好像想穿透她这副皮囊,看见她真实的内里。 脑袋里嗡地一声,陆鸢鸢唇瓣动了动,有了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你知道?”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她觉得,段阑生听得懂她说什么。 果不其然,段阑生缓缓垂下了眼:“那一天,我闯进了你的识海。” …… 那一年,被她一剑捅进胸膛,他在地狱里走了一圈又回到人间。阴差阳错地知道了她怀揣着一些秘密,却窥不得全貌。 真正的她不是燕国公主,也不是蜀山的陆鸢鸢,那她到底是谁? 她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仿佛雾里看花,他想问又不敢问,想探究又收回了手。罢了,罢了,如果可以和她像俗世夫妻一般共度此生,他愿意在稀里糊涂中沉沦。 事情的转折点,是决战前夕,那个在山洞里度过的晚上。 一直以来,他都是汤圆唯一的供养者。可这段时间,由于和阴兵交手甚多,他的身体就像在怨气中泡过一样。 孩童魂灵纯净,对阴邪气息格外敏感。大概是嫌弃他的味道不好,又察觉到旁边出现了另一尊更干净温暖、又与自身血脉相连的力量源泉,那天晚上,汤圆下意识地换了一个“吸取力量”的对象。 陆鸢鸢没有防备,汤圆年幼贪吃还不懂节制。 当他察觉到不对时,陆鸢鸢已经软倒在了他怀里,被吸掉了许多力量。决战之日将近,担心她有什么闪失,他用傀儡术旁系的方法在她身上做了一些手脚,以防万一时可将伤痛转移。却没想到,正因为这个互相交融的举动,陆鸢鸢神识的壁垒朝他打开了。 在那道迸发出的虚幻光芒中,他犹如受到重击,看见了走马灯一样的画面。 …… 华丽的宫殿中,小若满脸焦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拼尽全力冲着远去的人喊道:“陆鸢鸢!你想不想回家?” “你想回家吗?回到现代,那个你真正的家!” …… 下一瞬,华美的宫殿随风烟散去,化作一座葱茏幽静的花园。在树后,两个熟悉的人影在窃窃私语。 “……已经知道时空隧道的坐标在哪里了!”小若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右眼:“就在鬼帝的右眼里!” “你是希望我跟着段阑生一起去伏诛鬼帝?” “就是这个意思……你想回家,就想办法让段阑生在那个时刻带上你……在段阑生杀死鬼帝的时候……开启时空隧道。” “那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 …… 他终于知晓了一切。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骗局。陆鸢鸢的家不在这里,她和小若一样,来自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如今煞费苦心地接近他,只是为了回家。 前头的甜蜜、关怀、誓言都成了血淋淋的尖刀,扎透了他的身体。 由爱生怨,由爱生恨,由爱生怖。 心脏疼得好像要裂成两半。 如果要骗他,为什么不骗他一辈子? 为什么要在给了他希望后,又亲手打碎这一切? 他不会放过陆鸢鸢的,就算她恨他,也好过再也见不到她,就一起生生世世在黄泉里纠缠吧。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改变主意。 那一天,在那座僻静的破庙后方,他无声地站在葳蕤芳草之后,墙垣遮住了他的身体。 之所以不做声,只是因为他自虐地想看一看,在不需要虚情假意地应付他的场合,她会不会久违地露出真正轻松愉快的表情。 可他看见的,却是陆鸢鸢坐在阳光里,秋千上,抱着一团雪白的小狐狸。 和煦的日光照得她浑身盈盈散发着一层不真实的幻光,他看到陆鸢鸢温柔地抚摸着汤圆,神情复杂,有不舍,有歉疚,更多的是深深的柔软和爱怜。她凝睇着汤圆,最终,慢慢地低下头,在小狐狸的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分明已经没有第三双眼睛盯着她了,不需要再费尽心机地演戏、博取他的信任。 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确切来说,是一个由她不爱的人强求“生出来”的、累赘一样的孩子,为什么无人处的她还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目睹了那一幕,他身体的战栗,不亚于第一次在识海中发现真相的时候,如洪流一样山呼海啸,滚过他的血络。 无法抑制的爱怜,伴随着怨恨,同时在他心脏里破土发芽,恣意生长。 明明已经决定了要斩断她的回家路。但是,就在这个瞬间,站在温暖的阳光里,他忽然原谅了她的欺骗。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纯粹的爱与恨,人心本来就是复杂的。 也许她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不能袒露,但那些在蜀山的回忆,笑和泪,依偎相伴的日夜,同生共死的时刻,不全是谎言。 纵然在他面前是装的,他看不见的时候,却不见得有必要伪装。那么,她对他,对汤圆,应该是有一点真情的吧?只是这份真情的分量,比不上她回家的愿望。 他想,自己这次终于不是自作多情。 在告别的这一刻,她因他而迟疑,是给他最后的温柔。 …… 陆鸢鸢呆呆地看着怀中的人。 段阑生低低地道:“我可不可以知道,真正的你叫什么名字?” 陆鸢鸢眼眶酸热,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问个名字,她的眼泪像珠子一样滑了出来:“我的本名……也叫做鸢鸢。” 段阑生的手慢慢地抚上了她的脸颊,顿了顿,留下了几道模糊的血指印。 “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但鸢鸢……我心甘情愿送你回家。” 话音刚落,他的手下落。陆鸢鸢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决绝地一推,迅速地离开了段阑生。 像是放慢动作,段阑生唇瓣微微一张一合,念出了她熟记于心的咒文——他竟在她的识海里记住了唤醒渡魂荆棘的方式。 有萤火似的明亮光点从他胸膛里逸出,那是一束血红的荆棘,在空气里缠绕成型,乘载着她,离开血腥的硝烟,飞向属于她的温柔的世界。 在时空隧道入口合上的最后一刻,陆鸢鸢看到的,是段阑生身后盛开了一朵泼墨一样的红花——那是血。 在血光中,他的生命仿佛在急速枯萎,闭上眼,坠落到了下方的饥饿的鬼兵中。 第148章 “段阑生——” 陆鸢鸢目眦欲裂,猛然往前扑去。她拼命伸长手臂,想抓住下坠的他。 渡魂荆棘却仿佛猜到了她的意图,用一种不会弄疼她、又让她无法挣脱的力度,环环缠紧了她的腰。 陆鸢鸢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入口消失,连同她的喊叫,也封闭在了隧道里。 一切都结束了。 陆鸢鸢乱发赤目,脱力地跪坐在渡魂荆棘织就的小舟中。 呆坐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脸颊、手掌、衣裳沾染的血污正在风化,化作赤色的风,消散在空中。 犹如被按了静止键,陆鸢鸢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直到指甲缝里的最后一滴血消失。 那是方才从段阑生背脊里流出来的血,也是段阑生留给她的最后印记。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陆鸢鸢仰起头,回过身去。 时空隧道和她想象里不太一样。它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而是一片广袤的宇宙。星河璀璨, 万籁俱寂。 漆黑的空中,飘起了一条银色的列车轨道,指引着渡魂荆棘,载她穿梭过万象绚丽,找到回家的方向。 下方的轨道在不断后退,都有残影了,可见渡魂荆棘移动速度之快。但若是以远方那不知名的巨大星体为参照物,又会错觉自己是静止的。 这里感觉不到时光流逝,只有无穷无尽的孤寂。 陆鸢鸢的拳头慢慢紧握,站起来,朝着天空吼道:“系统!你还在这里的吧!” “或者我该叫你书灵?!” “书灵,我知道你还在!我要找的是你,在我重生第一天就和我绑定的你!不是小若的系统!” …… 这片静寂的空间太大了,她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却听不见一点儿回音,仿佛所有的动静与波澜都被远方的黑暗吞噬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的喉咙已经彻底沙哑,气喘吁吁,空旷的虚空中才传来一声仿佛才回过神来的声音:“你找我?” 力气重新聚拢在胸口,陆鸢鸢咬牙道:“是,我在找你!有些事情,我要找你问个清楚。” 系统:“我无法解答你的疑问。” 陆鸢鸢怒视虚空:“我已经脱离了那个世界,不是原住民了,不管我听到什么、做了什么,也和那个世界毫无关系。别再用你那套维护世界稳定的规矩来约束我!” 系统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已经透过她的表情,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既然你已经能回家了,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知道那些和你再无瓜葛的事呢?知道真相,未必能让你快乐。” 陆鸢鸢字字清晰道:“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什么是好和不好,我只要知道真相。” 她不相信,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如果忽略前世恩怨不计,只看今生的所做作为,那么,平心而论,她对段阑生做的事儿,要比段阑生和她不熟时对她的忽视要残忍得多。 前前后后,她欺骗了段阑生三次。每一次都杀意满溢,冲着他的命去的。 第一次,在寒潭边,她设局陷害段阑生。功亏一篑后,段阑生却在还没和她对质过的情况下,无条件信任她,为她背书。 第二次,她一剑捅穿段阑生的胸膛,废了他的登仙路。重逢后,段阑生却带着孩子找她和好。 第三次,段阑生分明已经识破了她虚情假意的骗局,最终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遂了她的愿,送她离开。 段阑生栽在她身上一次,可以说他年少无知,愚蠢好骗。 两次三次,就不是一句好骗能解释的了。 打个难听点的比喻,哪怕是一条灵智未开的野狗,某天挨了一顿打,也知道再碰见揍它的人要绕远路走。 经年累月滋长出的异样,早已缭绕在心头。直到段阑生亲手送她回家的这一天,她终于正视了它。 这一世的段阑生越爱她,她就越觉得割裂,想不通为什么前世的段阑生会和这辈子的他判若两人。 难道,男人真的都是贱骨头? 捧着他不如踩着他? 珍惜他不如践踏他? 不,她不相信真相会这么简单。 系统:“既然这样,我将为你开放一部分上帝视角,相信能解答你的疑惑。” 话音才落,陆鸢鸢就感觉到有无数纷杂破碎的画面,夹杂着声音,汹涌地撞入自己的脑海中,阴晴圆缺、喜怒苦悲的众生绘卷重组又撕裂,最终,幻化成了一座燃烧的宫殿。 宫殿内外到处是干架后的痕迹,梁柱倒塌,仆从都跑了。浓浓的黑烟中,一只通身漆黑的小怪物,从台阶上爬了出来,痛苦地嘶叫着。有火星子砸在他背上,烧得他浑身抖动,丑陋的脸更加扭曲,然而他却根本爬不起来,只是滚下了台阶。 陆鸢鸢浑身一震。 这座宫殿,她记得! 在殷霄竹死前,曾经触发过一次窥天镜。陆鸢鸢在那片幻境中看到了殷霄竹出生时的秘密。 殷霄竹和真正的蜀山大师姐本是双胞胎,蜀山宗主厌恶殷霄竹不同常人的长相,只愿意带走女儿。因大师姐先天不足,他临走前还从殷霄竹身上夺走了一些东西,给大师姐逆天改命。 从眼前的画面来看,不难猜出,当年,蜀山宗主这么干完以后,就一把火烧掉了宫殿,带女儿回了蜀山,临走前并没有杀掉殷霄竹这只刚出生的小怪物。 也不难猜出,为什么蜀山宗主没有斩草除根。 因为,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这只小怪物活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夭折。 他佝偻着,细瘦的四肢不住爬动,终于在宫殿坍塌前离开了那片废墟,为自己博得一片生机。 然而宫殿外,是辽阔的大山雪原,茫茫荒野,不管往哪个方向爬,结局无非都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而死。 小怪物在雪地里埋了一会儿,就又重新生出力气,往前爬去。 雪地上蜿蜒出一道压痕,绵延出了很远很远。 妖怪跟人类的出厂设置果然天差地别,刚出生的婴儿还要大人抱,殷霄竹却已经能爬那么远的路。 不,确切来说,殷霄竹也不能归类为普通的妖物,他出生的模样如此怪异,或许在母亲肚子里就被妖术影响过,又被蜀山宗主施过法,谁能说清他是什么呢? 一年,两年,又或是数年,光阴轮转,像是电影画面在加速。 风雪中,一只小怪物踉踉跄跄地走着。比起刚出生那会儿,他高了不少,仿佛瘦削的孩童,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只是,他的状况显然不太好,蛇鳞正在脱落,渗出血水,融入雪中,变成淡淡的粉色,身体皮包骨,几乎只剩一排骨架。终于,仿佛是力气耗尽了,他往前扑倒,倒在了厚厚的雪里,浑身冒着黑烟,仿佛来到了消逝的边缘。 他死了? 不,这不可能。 殷霄竹的生命,又怎么可能终结在这里? 不久的将来,他会被雍国人捉住,献给文殊公主。 杀了文殊公主又饮其鲜血后,他终于汲取到了足够的养分,不再是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褪下蛇鳞,变成了秀丽的少年。找到同胞姐姐后,他取而代之,进入蜀山。 这可是两辈子都发生过的事情啊。 正当陆鸢鸢惊疑不定时,地上那气若游丝的小怪物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仿佛濒死的动物在风中嗅到了生机,他支起了骨瘦如柴的身体,喘了几口气,目光紧紧盯着雪地的一个方向,慢慢地挪动过去。 陆鸢鸢定睛一看,发现他去的方向,有一个小小的人躺在雪地上。大雪纷飞,铺白了大地,几乎要彻底遮盖了他。 这个场景,看起来怎么有种 熟悉感? 陆鸢鸢呆了一呆,终于辨认出来,这正是她第一次闯进段阑生的识海时,看到的那片雪地。 那一次,她被吸进了段阑生的识海,在雪地里寻找识海的主人。找到段阑生时,就看见有只丑陋的小怪物趴在段阑生身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一看见她,那怪物就警惕地逃窜进了山林里。 果然,当时那只小怪物,就是殷霄竹。 这个时期的他,尚未被文殊公主关进笼子里,还在外面游荡。 在识海里,她打断了小怪物的所作所为。但识海仅仅是一种幻境罢了。 此刻,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才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没有她这个不速之客闯进来打扰,小怪物佝偻着腰,抖着手拨开积雪,看见雪下掩埋的那昏迷的孩童。九尾狐的气息混杂着血腥,蔓延在冷风里。 小怪物将头靠近了段阑生的胸脯,不一会儿,空气中出现了断断续续的淡金色光芒,像是烟雾一样,绵长又纯净,钻进了小怪物的鼻腔中。 这个场景,与殷霄竹数年后杀文殊公主何其相似,但这一次,他夺走的却不是段阑生的血。 那些金色光芒入体不久,他身上流个不停的血也止住了,脱落的鳞片也在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愈合。只是,他似乎不能无限量地吸下去,水满则盈,蓦地,一束光芒弹开了他。这光芒似乎被给他造成了很大的痛苦,小怪物仓皇地逃离了雪地。 陆鸢鸢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又看向雪地中不省人事的孩童,声音僵硬而艰涩:“那是……什么东西?” 系统平静道:“那是段阑生的两魄。” 妖怪和人一样,同有三魂七魄。 三魂,即灵魂、觉魂、生魂。 七魄,即为喜、怒、哀、惧、爱、恶、欲。 在蜀山宗主推定的殷霄竹原定的命运里,他先天怪异,后天残缺,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便会油尽灯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殷霄竹命不该绝,在快死的时候,遇到了刚失去母族的段阑生,吃下了后者的两魄,给自己续上了命。 偏偏在这个世界里,段阑生还不是什么路人甲,而是天定要伏诛鬼帝的男主。 他的两魄,就足以让殷霄竹绝处逢生。 数年以后,殷霄竹取代了自己的亲生姐姐,来到蜀山,阴差阳错下,和段阑生重逢了。 段阑生似乎不知道自己被眼前的人拿走了两魄,也对他没有印象。 他却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段阑生,瞳孔紧缩。 段阑生那两魄,藏在他的心脏里,就像将他支离破碎的生命重新钉合的骨架。他想过寻找替代之物,却发现没有东西能完美地替代它。 诸如文殊公主之流,他可以不杀,不杀也不会伤及他根基。 一旦失去这两魄,他将会回归自己本来的结局。 若当年能当场把段阑生整个人都吞吃掉,那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在后头等着了。 还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换成是长大后的他,即便被弹开了,也不会轻言放弃,而会想办法带走段阑生,再找其它办法吃掉他。 他拿不准段阑生会不会想起当年的事,斩草除根才是他的行事风格。只可惜,段阑生现在成了蜀山记录在册的弟子,又记事了,下手的机会并不好找。 然而,当他终于找到了下手机会,却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他根本不能杀死段阑生。 他如今占据着段阑生的两魄,段阑生才是主体。一旦主体遇到危险快死了,流落在外的魂魄也会被召回,以保护主体的生命。道理就如同手足不能攻击身体的主人,否则,就是同归于尽。 段阑生活着,他才能保住这两魄的所有权。 段阑生死了,他也会死。 能影响到自己生死的人,必须亲眼监视着。这就是殷霄竹伪装成大师姐也要留在蜀山的原因。 所幸的是,因为身体里的两魄和段阑生同宗同源,段阑生面对他,天生会产生一种手足般的亲近感。这使得他比其他人更轻易地得到了段阑生的信任,也更容易对段阑生的判断造成影响。 有了交情,便能更方便地掌控段阑生的动向。 殷霄竹倒也不甘心一直受制于人,他一直在寻找破局之法。时间一晃,到了数年以后,他总算找到了破局的方法。 这件事与窥天镜有关。 当年,蜀山宗主带走了女儿,也顺走了妖界的窥天镜。此物为妖族藏宝,能融贯过去与未来,窥见天机。 如今,以宗主之女的身份,殷霄竹可以轻易与窥天镜接触。 只是数年来,窥天镜从未昭示过未来。那一天,是他第一次在窥天镜里看见了叫他震惊的东西——镜中显露出了段阑生飞升为仙、伏诛鬼帝的画面。 在飞升这条路上,大体能分成多情道、红尘道、无情道三种飞升之法。若说人类飞升的难度是五颗星,那妖族就是十颗星。 妖怪原形为畜生,疏于自控,更容易受七情六欲操控,要证明自己拥有成仙的觉悟与心气,唯一的方式,就是以无情证道,顿悟此生。 殷霄竹知道,段阑生名为爱、恶的那两魄在他这里,在情爱方面是天残,凉薄寡情,不可能爱上任何人。这也很符合妖怪飞升必修无情道的路子。 这便是上天送给他的破局之法。 想永远锁住身体里的两魄,只要送段阑生青云直上,确保窥天镜里的事情发生。 只要段阑生飞升为仙,修得金身,肉身凡躯的过去就此定格。那两魄,也会与他切断联系,永远成为殷霄竹的所有物。 他只要适当地推波助澜,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但不久之后,段阑生屁股后出现了一只灰扑扑的小老鼠。 那只小老鼠是个凡女,名叫陆鸢鸢,相貌平平,灵力也平平,天天傻了吧唧地追着段阑生嘘寒问暖。 殷霄竹平时都不会在意段阑生和谁来往。段阑生一心修炼,性情淡漠,没有来往密切的朋友,喜欢他那张脸的人,也多半会被吓退。 段阑生与他论道,也几乎不提陆鸢鸢,但她的存在却有迹可循——被塞到段阑生手里的小点心;段阑生翻书时露出的晒干的叶子书签,用剪刀剪成了小鸟的形状,很滑稽,他也没有扔掉…… 他本来并没有多在意,万没想到,这只小老鼠,会给他的计划捅出了一个大篓子。 更没想到,段阑生为了不让她受罚,愿意和她结亲。 旁人都道段阑生是烈郎怕女缠。只有知晓来龙去脉的殷霄竹知道,事情很不对劲。 段阑生本该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冷眼旁观陆鸢鸢被赶走的才对。 至此,陆鸢鸢这个凡女,才第一次进入他眼里。 起初对她只是漠视,就像看见路边一粒尘埃,一棵不起眼的草。如今除却警觉,心中只剩下浓浓的厌恶。 他厌恶失去掌控感,也厌恶让他失去掌控感的罪魁祸首。 但这只是开端。殷霄竹发现即便自己厌恶陆鸢鸢,陆鸢鸢对段阑生的影响力还是在渐渐提高。 然而,灭妻杀子,鲜血洗尘,是妖怪以无情证道的一环。 段阑生对陆鸢鸢感情越深,就越难走上无情道。 果然,殷霄竹的担忧成真了。 即便看到了窥天镜中的天机,哪怕以苍生为名目,他必须成为那个命中注定会诛杀鬼帝的剑仙,段阑生竟还是不想牺牲陆鸢鸢。 他说,虽然姻缘错系,但他还是希望陆鸢鸢好好活着。 明明爱恶二魄是残缺的,却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保护的行为。 可想而知,若魂魄齐全,爱恶没有自相矛盾,不知会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段阑生竟然被一个凡女迷成这样,多可笑。 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他决不会允许段阑生动摇。为此,他告诉段阑生,自己习了一门傀儡术,可以在飞升之前,将陆鸢鸢的魂魄转生到傀儡之上,骗过上天。既不辜负苍生,也不牺牲陆鸢鸢。 陆鸢鸢待在蜀山的唯一理由就是段阑生,其实,她在这 里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经此一役,她也会离开让她倍感压抑的蜀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和求而不得的痛苦,转生在新的身体里,拥有新的生活。 段阑生沉默了良久。 既然回应不了陆鸢鸢最想要的感情,与其看着鲜活的她逐渐枯萎,不如从此退出陆鸢鸢的生命,让她拥有新的生活。 这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吗? 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 ……没错,这就是他想要的。 在这阵长长的沉默后,他感觉到自己点了头,心里却莫名像空了一块。 为了不泄密,这件事始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然而,就在飞升前夕,殷霄竹错愕地发现陆鸢鸢数月前就有了身孕。 怀孕的女人是不能通过傀儡术转移的,就算马上把孩子杀掉,也有失败的可能。只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段阑生知道了这件事,殷霄竹不肯定段阑生还会不会继续听他的。 事实上,之前的好几次,他已经有点儿左右不了段阑生这个主体的想法了。好在,爱恶这两魄对人的影响是最大的,凭借从前积累的信任,他还是能让段阑生的一些关键的选择,倒向自己希望的那一边。 为了不扰乱计划,他借段阑生的手,无声无息地让那个孩子消失了。 至于傀儡术成功与否,陆鸢鸢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只需要让飞升顺利完成就可以了。 证无情道飞升的妖怪,事后无一不会断情绝欲,飞升前的风流轶事,似海情深,都会遥远得像上一世,变得与己无关。 届时,即便段阑生知道傀儡术失败了,想必也不过是一声静默的“这样啊”。 …… 系统:“他的心与他本人唱反调,被拿走的偏偏是名为爱恶的那两魄。” 涌出的喜欢被嫌恶截回,本能的亲近转瞬又化为矛盾的厌恨。 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皆源于此。 原来是这样。 前世的段阑生,他的心一直处在无声的撕裂对抗中。她追着残缺的他,不明所以地燃尽了生命。 而来到这一世,她之所以改写了人生的轨迹,最不可或缺的那一步,竟然是让殷霄竹爱上了她。 前世,殷霄竹才是刽子手,段阑生是他手中那把杀人刀。 她却在重生一开始就认错了复仇对象。 回想起这一世,刚加入蜀山的时候,她当殷霄竹是光风霁月的大师姐,不知道他怀揣着那么多秘密,不知道自己在送羊入虎口,就那么莽撞地凑了上去。 她以为自己错得离谱,她后悔对殷霄竹付出真心。不曾想,这竟是让她胜利的关键一步棋。 若非如此,今生大概率还是会按照前世的轨迹发展。 当她接近段阑生、试图行使自己的复仇计划时,必然会同时进入殷霄竹的视线。 论设局心机,她自问玩不过殷霄竹。这一世,她也多半会重蹈覆辙,结局不是被赶出蜀山,就是稀里糊涂地死在殷霄竹手中,成为冤魂。 结果,殷霄竹这个前世当她是碍事的石头一样踢开了、一手策划除掉她的坏人,这辈子却爱上了她。 这直接影响到了段阑生。 即使两魄还没归体,段阑生的心也不再和他对着干了。他终于能不受忤逆地透露出自己的喜爱。 尽管,这份爱还很不完整,就像汹涌的汪洋被抽得只剩下一个小水塘。 不止段阑生,她的重生,还让许多人的命数在冥冥中改变了。仿佛动了一个小齿轮,便改变了整台机器的运作。 在她的介入下,段阑生不再是未来的剑仙,堕入了妖界。那么,窥天镜这种预测当世之事的法宝,自然也不会再泄露他飞升那个结局的天机。 换言之,今生的殷霄竹,并不知道段阑生本来有飞升这条路子可以走。 想也知道,凭殷霄竹的聪明,若是爱她,又知道段阑生未来会飞升,他定有许多办法来离间她和段阑生。只要她不嫁给段阑生,段阑生日后飞升,也就不需要杀她证道了。 情敌自动消失,滚到金鳌岛去,还能把她留在身边,一举两得。 可惜,没有了窥天镜的指示,殷霄竹自不会寄望段阑生能被飞升带走。 作为占据了两魄的人,殷霄竹这一世对段阑生这个主体还是颇为忌惮。不过,他对付段阑生的手段却和前世截然相反,不是拉为同盟、扶他飞天,而是踩他入泥尘。 只要段阑生被废去修为,成为普通人,对殷霄竹就不再是威胁,而可以随意对待了。 即使未来偶然得知自己有两魄在殷霄竹身上,他也无力夺回。 尽管如今才知道真相,她其实也算是大仇得报。 那一年,她一剑捅入段阑生心口,殷霄竹便是因此而亡。 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就此完成了让流落在外的两魄物归原主的最后一环。 那一天,殷霄竹在她眼前七窍流血时,大概已感觉到了身体里的两魄在抽离,回归主体。在弥留时唤她“圈圈”,大概便是在融合的时候,看见了段阑生的记忆吧。 故意留给她一个她原本永生永世都想不明白的谜题,是想让她永远记住自己吗? 陆鸢鸢心想,自己现在应该畅快地笑几声,说一句报应。却不知为何,身体在不停颤抖,眼泪盈了满眶。 至于段阑生,他的两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待过,回来以后,他自然是看到了不少殷霄竹的秘密——傀儡术,她和殷霄竹的相处,还有她曾经是文殊公主、似乎能在好几个身体里跳转的秘密…… 蓦然间,让她眩晕的上帝视角在眼前消失了。 陆鸢鸢怔怔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紧地抓住了渡魂荆棘的边缘,前方的虚空中,出现了一个灿烂的出口。 头顶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叹息,仿佛有股力量拂过她的头顶:“……今日譬如昨日死,就当是在梦里走了一遭,回家吧。” …… 陆鸢鸢在一片失重感中醒来。她抬起眩晕的头,发现自己趴在了书桌上,前方是一块亮着白光的电脑屏幕。右上角时间在跳动,还差5分钟便是凌晨一点了。 空调输送着凉快的风,手边的玻璃杯盛着可乐,咕噜噜冒着气泡。 这里是她的家,她的房间。 陆鸢鸢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正是《魅仙缘》的最新章节。字她都认识,大脑却好似接收不到它们的含义似的,只是一堆无意义的方块。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时候,她刚看完《魅仙缘》的连载部分,就穿进了书里,随后就失忆了。 看来,在她离开后,这个世界也静止在了这一秒。她回来,暂停键就弹了起来,按下了播放键。 陆鸢鸢扶着电脑桌,步履有点虚浮,站了起来,推开房门,客厅点着一盏台灯,布置简单,十分安静。 仿佛坠入梦中一样,她缓缓地走到了客厅中间,就这么呆愣地站了一会儿,大脑终于续上了断线的电波。 这是她租的房子。她已经出来工作了,从家里搬了出来,开始独立生活。爸爸妈妈这会儿都在城市另一头的家里。 手机就在口袋里,她抖着手掏出来,想给她妈妈打电话,却在按下前改了主意。 这么晚了,她爸妈都睡了,突然打电话过去,估计会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上滑屏幕,看到了家庭群里爸爸妈妈发的语音,她抿直唇,手指头点开了,听见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老两口的声音,那种回到了与他们同一时代的实感,才铺天盖地地涌来。 仿佛身体里凝结的情绪破冰了,释放了出来,手机还在耳边,她一边听,一边笑,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坠落,像个疯子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真的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 忽然间,终于想起了什么,陆鸢鸢顾不得擦眼泪,跌跌撞撞地冲回了桌子前,按下了电脑网页的刷新键。 她还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段阑生怎么样了。 网页很快刷新了,《魅仙缘》章节数量却没有丝毫变化。 不仅如此,前文的所有情节,都和她记忆中的狗血原著一样,没 有因为她的穿越、重生而产生一丁点变化。 书中的陆鸢鸢被赶出了蜀山,书中的段阑生飞升为剑仙了,书中的大师姐对外仍是个女人。 陆鸢鸢松开鼠标,怔怔地看着小说的封面。 那个世界早已独立在原著之外了,如今,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而她,真的能如系统所说,当那个世界是一场长梦么?. 翌日,陆鸢鸢回家吃饭。为了不吓着爸爸妈妈,陆鸢鸢刻意用冰块敷了眼睛,还化了妆。但一进门,看到老两口时,她还是没控制住情绪,哭了出来。过后,只好用工作被上司责骂的借口糊弄了过去。 随后,陆鸢鸢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公司请假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把《魅仙缘》目前连载的一百多万字从头看了一遍,确信情节没有丝毫变化。上网搜索了段阑生、陆鸢鸢、殷霄竹、小若等名字,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信息。她甚至想找作者聊聊天,又怕被当成患了臆想症的狂热书粉。 三天鸵鸟时间过去,陆鸢鸢回到了公司上班。 她已经很多年没坐过办公室了,好在,这两天,她在家里恶补了一番。工作内容也并不繁重,虽然有点儿生疏,但也没出什么岔子。 倒是同事的脸,她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对得上名字。 …… 傍晚五点,陆鸢鸢婉拒了同事一起去唱K的邀请,步出写字楼。 夕阳沉降,残阳似血。城市华灯亮起,热闹的烟火气在大街小巷蔓延。十字路口绿灯闪烁,闹哄哄的人群穿过马路。 陆鸢鸢走在人群里,风吹得她的脸有些刺痒。她不想那么快回家,只想一个人随处走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前方就是江岸,江风吹散了燥热,路灯依次亮起。 陆鸢鸢走上前,手枕在石栏上,望着涌动的江水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传来了一声犹犹豫豫的:“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49章【正文完结】 第149章 陆鸢鸢正在晚风中发呆,冷不丁听见陌生的声音,一回头,就瞧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她身后。 这女孩子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长发披肩,容貌算得上是清秀可人,却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鬼鬼祟祟之感,形迹相当可疑。 陆鸢鸢本能地升起了几分戒备。想不到,对方一边瞅她的表情,一边慢慢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对暗号一样,试探道:“或许,你姓陆,还恰好看过《魅仙缘》?” 陆鸢鸢:“……” 十五分钟后,马路对面的奶茶店。 窗边位置,陆鸢鸢和女孩隔桌对望,大眼瞪小眼。好半晌,陆鸢鸢终于憋不住了,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没错,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正是那个和陆鸢鸢一起从异世界回到地球的小若! 现实世界里的小若不叫小若,也不是《魅仙缘》里万人迷光环全开的小狐妖。她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学生,目前正在邻市上大学。 看着眼前这个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姑娘,陆鸢鸢实在很难将她和自己记忆中的小若联系在一起。 估计对方看她也有同感吧。 陆鸢鸢心情很复杂,她没想过还能在这个世界和小若见面。不过,小若的现身,至少能证明那个修仙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她一个人的臆想。 小若狠狠地吸了一口奶茶,咕咚咕咚地咽下,抹了抹嘴,倒也没有隐瞒:“系统告诉我的。” 陆鸢鸢错愕道:“你没有跟系统解绑?” “怎么可能?我和它早就解绑了,我是在解绑前问它的。”小若耸了耸肩:“系统没有告诉我你的真实信息,也没给我看照片,只告诉了我去哪里有机会蹲到你。” 陆鸢鸢道:“你就不怕认错人?” 小若道:“你来之前,我已经认错十几号人了。好在,也只有你跟我对得上暗号。” 陆鸢鸢:“……” 不远千里找过来,应该不是专程来叙旧的吧。陆鸢鸢垂下了眼:“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一转入正题,小若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轻微的变化。她默然片刻,道:“系统消失之前,给了我一样东西。” 呲—— 小若拉开书包拉链,取出了一个帆布收纳袋,里头似乎装了什么硬物,大约鸡蛋大小,鼓鼓的。 将收纳袋推到了桌子中央,小若收回手。 陆鸢鸢视线落于其上:“这是什么东西?” 小若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转过头,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轻声说:“我跟你不一样。对那个世界,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牵挂,也不留恋那儿的人。拿着这东西,总让我很不踏实。原先,我是打算直接销毁的,但又觉得,有人比我更适合得到它。” 小若自嘲一笑,又仿佛终于释然了。 “往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这东西,你要是不想收下,就扔了吧。” 这是小若背上书包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夜深人静,陆鸢鸢独自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芒映照着一个淡粉色的椭圆形物体,方形的屏幕下方有四个按钮,看起来很像一部古早的电子宠物游戏机。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儿童玩具。 按下开机键,屏幕亮灯,没有电子小狗小猫跑出来,只看到两把钥匙的图标。左边的钥匙呈现为暗淡的灰色,无法下按,右边的钥匙倒是清晰可见。 这玩意儿,就是小若的系统留给她的最终奖励——可以自由穿梭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时空之钥。 这一次,不需要再捆绑什么复杂的任务,也没有系统压榨了,使用者可以无限次往返两个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 只要一开机,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就会自动修正,变为地球每过去一天,那个世界就过去一年。 从陆鸢鸢开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六个小时。换算到那边,一个季节已经过去了。 明明那么想知道自己回家后,那个世界的后续如何,想知道段阑生有没有活下来。此时此刻,机会来到眼前,她却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 原来她也会胆怯,害怕未知,害怕变化,更害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或许,她应该像系统说的一样,忘掉那一切,不要再蹚浑水了。 可是……她在那个世界待的时间,早已比她在地球上的时间多上好几倍了。 种种经历,刻骨铭心,她又怎能做到像系统说的那样,只当自己做了一场虚幻的梦? 对段阑生,她爱过,恨过,杀过,骗过,愧过。而如今,在得知前世的真相后,她的心境早已转变。 晨曦自窗外拂来,原来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黑夜消弭,曙光初升,天际线喷薄出金红色的万丈朝霞。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陆鸢鸢抬起手,用力拭去眼角沁出的湿润光泽。 她承认,自己还是想回去看一看。 因为,她对那个世界,仍然有着牵挂. 尽管已经下决心要回去了,陆鸢鸢还是谨慎地做了点儿准备。 系统一句话也没交代就跑了,留下的时空之钥也没有使用说明书。陆鸢鸢无从得知,自己回到地球后,她在书中世界附身的那具身体去了哪里。 是跟着她一起进入时空隧道、又在穿越过程中被销毁了? 抑或是,在她的灵魂回到地球后,那具身体变成了空壳子,落到了那边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陆鸢鸢上一次穿越是魂穿,附身在燕国公主的身体里。要是那个马甲已经没了,她这次大概率会用自己的本体穿过去。 《魅仙缘》的世界可不是什么法治社会,妖怪横行,凡人界战火不断。她是一个体质健康的普通人,到了那边,就只能沦为战五渣了。 虽然觉得系统不至于这么坑,但凡事都要做好最坏打算。毕竟,她也有点儿担心,要是自己唯一的本体损坏了,会不会无法再回到地球。 一夜没睡,陆鸢鸢却一点也不困。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出了一个书包,装了食物、药品、防身用具、金饰。她还买了一套古装,找同城快送送到了家里。 如果是身穿,这些行李应该都能跟着她一起传送过去的吧。 这么一准备,就又过去将近六个小时。 临近中午,陆鸢鸢整装待发,站在客厅中央,深吸一口气,掏出时空之钥,选中了右边的钥匙,按了下去。 …… 刹那之间,天地已改。 幽幽清香,随风暗送。陆鸢鸢还未睁眼,就感觉到了一股纯澈的灵力在四肢百骸里流动。 陆鸢鸢惊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燕国公主那具身体里! 转头一看,果然,她的书包也不见了踪影。 枉她还特意准备了那么多东西……不过,能找回这个满级账号的登录密码也是好事。她千辛万苦才从凡人飞升成灵衡仙君,可不想回到新手村,重头再来。 陆鸢鸢打量起四周,这是一片树林,树冠之外,金顶楼阁,落错栉比。正觉得景色眼熟时,她听见身后有重重的脚踩落叶声在接近。 来者步伐急促,没有丝毫掩饰脚步声的打算 ,一瞬间,陆鸢鸢就被转了过去。 “陆鸢鸢!真的是你!”越鸿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脸,仿佛在反复确认是她本人,激动道:“你到底去哪里了?!留下几句话,就消失了大半年!我还以为你已经……现在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差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越鸿……” 才说了两个字,陆鸢鸢就被抱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里,箍得她生疼。 从越鸿的反应,不难看出,她回家后,这具身体也跟着隐藏了起来。直到今天,才随着她的归来而现世。 越鸿生不见她的人,死不见她的尸,估计都急坏了。 陆鸢鸢鼻头微微发酸,庆幸自己选择了回来,她闭上眼,也抬手抱住了越鸿:“我回来了。” 此时,她也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难怪自己会觉得风景眼熟,这片林子可是金鳌岛的一角啊! 好一会儿,越鸿情绪才稳定下来,他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别开了头。 陆鸢鸢问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那一天,和段阑生离开邙山前,她秘密拜托越鸿帮她办的事,和段阑生、汤圆都有关系。 想也知道,汤圆不可能跟着他们去打鬼帝,势必要和段阑生分开。而段阑生,在与鬼帝一战后,还会被她当做回家的踏脚石利用,极有可能会进入消耗过度的力竭状态中。 妖界内部并不团结,明里暗里想拉段阑生下水的妖怪可不少。等到那时,那些家伙很有可能会像嗅到血味的鬣狗一样,一哄而上。哪怕对付不了段阑生,也能伤到他最柔软的七寸。 倒不是说段阑生的副将白叶不值得信任。只是,白叶毕竟是妖怪,汤圆跟着他,也只能待在妖界。大乱一起,只要汤圆还生活在妖界,就不是绝对的安全。因此,陆鸢鸢拜托了越鸿,在鬼帝伏诛一战后,想方设法带走汤圆,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果然,她当初的预判非常准确。 那一天,鬼帝一伏诛,捷报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从鬼牢山传往各地,三界躁动。 不过两日,白叶带着汤圆同行的那支回宣照休整的队伍就出了乱子,有人动了歪心思,想趁机让他们一起死在路上。多亏了越鸿及时赶到,把汤圆带走了,还顺手捞了白叶一把。 “越鸿,幸好有你。”陆鸢鸢心弦重重地一松,问道:“那汤圆现在在哪里?” 越鸿道:“有人照顾他,他很安全,你放心吧。” 陆鸢鸢点点头,脑海中晃过另一道影子,心脏便仿佛被细线勒了一下,重新吊起。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越鸿:“那——段阑生呢?” 听见这个名字,越鸿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他……” 只说了一个字,他就停了一下,仿佛是不知道怎么和陆鸢鸢说。 终于,他还是说了出来:“你回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陆鸢鸢眼瞳一缩。 高高悬吊的心脏,终于还是坠下,摔了个粉碎,沉进了没有底的冰海。 段阑生——已经不在了。 耳朵里好似有尖锐的噪音在嗡鸣,在嘲笑。细听又什么也没有了,唯剩一片空白。 陆鸢鸢慢慢地松开了越鸿的袖子,目光空洞,轻轻地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越鸿给她指了一个地点。 与鬼帝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给三界造成了移山换海般的变化。这个地方,离邙山很近,景致却与陆鸢鸢的印象大有差别。 天色已暗,黯蓝渐染。一轮银月悬在中宵,散发着静谧温柔的光晕。 茂密的林子中,坐落着一片湖,湖面看不到边界,有如陆中之海。湖水连同四周的树林,都被月色披上了一层纱。莹白的花朵在枝梢微微颤动,随风摇曳。花瓣如半透明的琉璃,被风卷起,飘到了湖水上。 这个地方,确实是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很适合长眠的地方。 陆鸢鸢落在草地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其实,她到现在都没能消化下段阑生已经死了的事实。 回家那一天,她亲眼看着段阑生坠入恶鬼群中。 在那之后,她确实想过段阑生已经不在了的可能。但每一次,不好的念头都会被自己压下去。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这种盲目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呢? 就因为书中的主角总能化险为夷?或者说,她总以为自己和段阑生的缘分不会这么轻易断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会被命运的红线带回到她身边? 陆鸢鸢木然地立了一会儿,向前走去。突然,她注意到,湖岸边的石头上蹲坐一个小小的黑影,步伐一顿,失声道:“汤圆?!” 湖边蹲坐着一只九尾狐幼崽,九条尾巴蓬蓬地在屁股后炸开,看起来,比半年前胖了不止一星半点。小家伙似乎正看着湖心发呆,没注意到有人靠近,闻声,尖尖的耳朵一动,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清来者是她,小家伙几乎是滚到了草地上,如同一支箭似的,飞扑过来。 陆鸢鸢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接住了他,胸口被猛地一撞,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汤圆的尾巴摇得她都看不清动作,整只狐狸拼命往她怀里拱去,不断委屈地叫着。 如同至宝失而复得,陆鸢鸢用颤抖的臂膀紧紧地搂他入怀,埋头在他的毛里:“汤圆,我回来了,对不起……” 汤圆眨巴着眼,舔了舔她的脸。 陆鸢鸢收紧了双臂,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头。过了许久,汹涌的情绪稍微压下,她才依稀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越鸿不是安排了人好好照顾着汤圆的么?为什么会放任这孩子单独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 周围也没个大人看着,万一遇到危险就糟糕了。 还好,她今天回来了。 陆鸢鸢既后怕又庆幸,拥紧了汤圆,抬头看向这小家伙刚才蹲的地方,又朝他所望的方向看去,蓦然明白了什么,心脏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越鸿不是满嘴跑火车的人。恐怕,今晚是汤圆自己偷偷溜出来的。 他未必懂什么是生离死别,只是本能地想离至亲更近一点…… 陆鸢鸢低低地说:“这样吗……你也在想他了。” 陆鸢鸢拍了拍身上的碎草,站起来,汤圆却从她臂弯中跳了下地,咬住她的衣摆,拖着她,靠近湖边。 陆鸢鸢看见,湖边停着一艘小舟。汤圆已经三两步跳了上去,回头看她,似乎在等 她跟上来。 “你想坐船吗?” 陆鸢鸢想了想,也踏上小舟,舟身很窄,人一上去,便轻微地晃荡了两下。 船桨一推,小舟曳开余波,离开了岸边。 月下碧湖万顷,一片澄莹。涟漪漾开,如同融化的银箔在丝绸上流动。 汤圆蹲在船头,尾巴垂入舟中。陆鸢鸢干脆放开了船桨,让小舟随着水流,游向江心。 来到湖心时,夜风停了,小舟也随之缓缓停了。波澜归于平静,湖水成了一面镜子,明月潜入水中,浮在小舟侧畔。 就在这时,小舟旁边的水面上,忽然生出了极轻微的气泡。 说时迟那时快,波光哗啦一声拂开,碎开了那轮圆月,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水中钻了出来,有如一尾翩跹的鱼。 她坐舟上,他在湖中,抬眸望向她。 人界重逢春色九重,蜀山剑宗万里朝晖,地下皇陵寂静无声,离合天劫地动山摇,宣照城中燐火如昼,邙山樵舍银花星雨,恶鬼阵前生死长诀…… 记忆闪现,万般幻变,都化作云烟消逝。 最终映入她眼底的,只有水中之月,心上之人。 陆鸢鸢:“……” 在大脑里过了一遍越鸿的回答,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似乎,大概,也许闹了一个大乌龙。 段阑生头上沾了一片莹白的东西,是方才随风飘到湖水上的花瓣。陆鸢鸢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为他捻起那片花瓣,放入水中让其随波流走,喃喃自语:“我回到金鳌岛,就听说我回来晚了,你已经走了。” 哗啦一声,段阑生跃上小舟,浑身滴水,将发丝拨到耳后:“我今天去金鳌岛接汤圆,你回来时,我已经走了。” 说着,他摊开手掌,只见掌中躺着一枚湿漉漉的琉璃珠,以金线穿过。他将琉璃珠轻轻地挂回了汤圆的脖子上。 陆鸢鸢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从湖里上来,汤圆又为什么会蹲在湖边盯着水面。 舟畔的波澜渐渐平静,湖中银月重圆。 段阑生的眼眸转向了她。 陆鸢鸢抿了抿唇,抬手,将他颊边零碎的湿发勾到耳后,还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珠。段阑生默不吭声,也没有反抗,只是眼皮颤了颤。 原来,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淡然,此刻的紧张不比她少半分。 陆鸢鸢收回手,低头攥住了自己的衣袍。想说的话太多,临到了这一刻,仿佛失去了一切修辞的能力。她手指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眼眶发红,憋了几秒,竟是憋出了一句:“我们再拜一次堂吧!” “……” “我是说,当初那个问题,我已经想好答案了,你……你能不能再问我一次?” 段阑生定定地看着她,忽地伸出手,抓住了她膝上那只发抖的手,十指相扣,扬唇笑了:“好呀。”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笑,她也跟着笑了。 陆鸢鸢弯起眼,半晌,轻轻地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给你说一个故事。” …… 大千宇宙,无奇不有。 传说中,世上每个人都有一本撰写命数的生死簿。此时此刻,属于他们的故事已经写下了最后一笔。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被掩埋在了岁月的尘埃中。 那是最初的故事,一切的起源。 那一年,雷劫前夕,段阑生下了一个决定,待陆鸢鸢从过往中解脱,去过新的生活后,他也会当从未认识过她一样,过自己的生活。 然而,说不清为什么,即使已经以无情证道,飞升为剑仙,去了金鳌岛,他始终无法平静,每日都有陌生的滋味在心头涌动,犹如烈火烹心,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想到她从今往后就真的和自己毫无瓜葛了,她会结识新的人,与对方度过一个没有他的一百年,那种滋味就会变本加厉地绞他的心脏,让他夜不能寐。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种滋味消退,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破了自己的誓言,隐身来到了陆鸢鸢投生的地方,也是他当初为她选择的家。 在远离蜀山的这座城,她会有无病无灾、平安顺利的一生。 一开始,他只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走。来了以后,又毫无缘由地得寸进尺起来,想听听她的声音才走。 但很快,他便发现陆鸢鸢不在这里。 她没有投生成功,魂魄已经不知去向。 真相来得太晚,但还未到绝路。 很多人不知道,在修仙界,有一门法术,叫做踏碎虚空。 此术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金仙修炼至化境后,就能敲开这扇神秘的大门。 他杀了罪魁祸首,从金鳌岛独自出走。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终于掌握了踏碎虚空的办法,回到过去,试图改写那段历史。 一个时空不能有两个自己同时存在,若要回溯从前,他就只能回到过去那个自己的身体里。 段阑生以为,他可以凭借自己所知的未来,去改写陆鸢鸢的命运、改写他们的结局。却没想到,他的到来,就像往静水中投下一颗小石子,泛起涟漪,没人能操控涟漪扩散的方向。 带着前世烙印而来的他,影响了陆鸢鸢今生的因果。即使他知道后面的故事会怎么发展,也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失败,和陆鸢鸢失之交臂了一次又一次。 在被他改变的因果中,陆鸢鸢要么孑然一身,要么和越鸿走到了一起,成了越鸿的皇子妃。并且,不管陆鸢鸢走上哪条路,结局都是英年早逝,还越来越短命。 仿佛被外力改变了栖息地的动物,无法在与自己不合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踏碎虚空无数次,目睹她死亡无数次。锥心刺骨的无力感,让段阑生的执念从“和她再续前缘”逐渐变成了“让她活下去就好”。 也是在这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中,段阑生隐隐浮现出一种感觉——陆鸢鸢似乎有一条必须要走的路。 如果不按照那条暗线来走、完成必须做的事,陆鸢鸢就会早亡,无法自然终老。 但那条暗线,到底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为了给陆鸢鸢寻求一分生机,他做了太多尝试,其中一世,甚至还出现了变数。 在那之前,不管命运怎么改变,陆鸢鸢都是以燕国公主的身份开局的。但那一世,当段阑生看见燕国公主的襁褓时,便立刻意识到了陆鸢鸢不在这里。 燕国公主的身体,被一个陌生的灵魂顶替了。陆鸢鸢没有投生到这具身体里,她去了一个他触不可及的世界。 在很久以后,段阑生才知道,那是陆鸢鸢这么多世以来最为平顺的人生。没有少女时代的颠沛流离,更没有被送到异国做人质的家国仇恨。她投生成一个普通女孩,有父母宠爱,三五好友,学着他看不懂的数理化生,长成大人,步入社会。 然而,这一次,她还是没能在那个世界终老,魂魄某日突然被弹回了这边的世界。 至此,段阑生终于确定,自己妄图回到过去改变陆鸢鸢的结局是行不通的。 因为一旦由他人插手,让陆鸢鸢逃脱了注定的因果,她就会早逝。她必须在这个世界,完成自己被安排好的隐线命运。 他尝试寻找陆鸢鸢命运的规律,却每次都赶不上她死亡的速度。 而一次次的踏碎虚空,也竭尽了他浩瀚的仙力。 最后一次尝试,他决定换个方式,最后赌一把。 人的命运,不由他人决定,只能由自己书写。 既然他改变不了陆鸢鸢的命运,那就让陆鸢鸢亲手改写自己的命运。 最后一次回溯,他决定将记忆让渡给陆鸢鸢,换她带着记忆重生。 让她记住曾经的痛与恨,回到原点,结局会不会不同? 一定会的吧。她那么聪明,那么机灵,一定知道该如何趋吉避凶。 段阑生没料到,因为那一次与地球的时空交互太过特殊,除了 他渡给她的第一世的记忆,陆鸢鸢的大脑里竟还残留着她投生在地球的那短短二十多年的记忆。 两世记忆的交融混淆,在她的脑海里颠倒了顺序,让她坚信自己是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不过是比较倒霉,误入了一本狗血小说里。 完成了这一切后,段阑生便打算进入那个年轻的自己的身体里。 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他一进入年轻的自己的身体里,就会失去作为剑仙的记忆。他愿意接受陆鸢鸢对他做的一切。 然而,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做这件事了。 原来亏空力量的仙人,亦会死亡。他不可自控地开始仙解,逐渐化作虚无。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上空看着重生后的陆鸢鸢与年轻的他重逢。无人知道,他有多么嫉妒那个一无所知的青涩的自己。 大概是因为陆鸢鸢误入过那个叫地球的异世界,受过现代文明的教育和熏陶,她分明是这个世界的原生者,却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者,就这样引起了书灵的注意,导致了她和书灵的结合。 不论中途经历了几多坎坷辛酸,此生的尝试终于没有白费。 这一夜,看着月下舟中的陆鸢鸢,他也终于走到了仙解的终点。 …… 小舟靠岸,陆鸢鸢迈出小舟,正要拉着段阑生上岸,忽然啪嗒一声,有一滴水珠砸在自己颊上,带着奇异的温热。 陆鸢鸢愣住了,抬起头:“是下雨了吗?” 明月高悬,天上一朵云也没有。哪里来的雨呢? 段阑生摇头。 陆鸢鸢不明所以,用指腹擦了擦面颊:“算了,我们回家吧。” 段阑生牵住她的手,微笑:“好,汤圆也想听你说故事了。” “那你们要做好听上三天三夜的心理准备了,因为,那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啊。”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50章【番外一】 第150章 找到了在两个世界之间跳转的办法后,陆鸢鸢开始了新的生活。 两界时间流速不同,地球每过去一天,书中世界就过了一年,且任何一边的时间都不会因为她的消失而停下来。 周一到周五,撇开工作时间、休息时间、与家人朋友的社交时间,陆鸢鸢最多可以挤出八个小时穿越去书中世界。周六日相对好一点儿,她可以在书中世界连续住上一两年。 换言之,以七年为一轮,其中有五年,她每年都只能在书中世界待四个月。 陆鸢鸢:“……” 当然了,对于在两个世界来去自如的她来说,自己和段阑生是天天见面的,并没有长期分居的实感。但站在段阑生的角度,他却每一年都有实实在在的八个月在独守空闺、独自带娃。 虽然段阑生这个物种(?)并不会出现等着等着就老了、挂了的情况,但陆鸢鸢每次看见那一大一小冲她招手、送她回地球的画面,难免还是会有点儿纠结和心虚。反正已经吃穿不愁了,也许,她该换一份上班时间更短的工作了。 然而某一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日。 这天,陆鸢鸢刚从异世界回到地球。晚上十二点,她从水汽蒸腾的浴室出来,正用干发帽擦着湿发,忽然注意到,桌子上的时空之钥“嗡嗡”地震动了几下。 这玩意儿还是头一次自己发出动静,怎么回事? 陆鸢鸢疑惑地走过去,拿起它查看,便惊讶地发现,屏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正方形图标。方框里面,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三个简笔画小人,两大一小,圆头圆脑。 奇怪,屏幕上不是向来只有两把钥匙的么?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个图标? 周围也没有文字说明。 要不……就试着按一下,看看会有什么效果?时空之钥总不至于会害她。 陆鸢鸢犹豫了一下,选中图标,按了下去。 一秒,两秒,三秒。 周围一片安静,她还站在原地,什么变化也没发生。 陆鸢鸢:“?” 怎么没反应? 该不会这个按钮只是个摆设吧? 正这么想着时,她手臂上忽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似有电流流过。与此同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传来一声“咚”的沉闷的撞击声,似有重物落地。 陆鸢鸢一愣,三两步冲出房间,一看清眼前景象,步伐蓦地刹住了。 这是她独居的出租屋,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凭空出现了一大一小。 陆鸢鸢:“……” 客厅中央,茶几翻倒。段阑生身着一袭宽大的寝衣,青丝涓涓散下,好似还没回过神来似的,以手肘支起身体,从地上坐起,眯眼看着这陌生的环境。 他怀里还趴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男孩。 这孩子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白皙秀丽,唇红齿白,圆溜溜的眼眸在五官里占了很大比例,黑发长到腰,俨然是段阑生的迷你版。更惹人注目的是,这小孩头顶上支着两只三角形的雪白狐耳,臀部还隆起了一团毛茸茸的尾巴。但很快,他的耳朵尾巴都缩了回去,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制裁了。 陆鸢鸢:“…………” 陆鸢鸢大脑一片空白,她低头,再次看了看时空之钥新出现的图标,一瞬间福至心灵,头上叮一声,亮起了一个灯泡。 她明白了!这个新功能,竟然可以将段阑生和汤圆带到地球! 在这之前,她不是没有幻想过段阑生有一天能来她的世界,但总归没有抱多大希望。 毕竟,段阑生和汤圆在地球没有马甲,想来这边,大概率要使用本体穿越。而她作为时空之钥唯一的使用者,也只试过魂穿而已,从没听说过这玩意儿还开通了身穿业务啊! 那边厢,段阑生似已察觉到屋中有人,他伸臂护住汤圆,回过头来,看到站在卧室门边的她,漂亮上扬的眸子微微一睁,掠过几分疑惑和错愕。 大眼瞪小眼片刻,段阑生终于轻轻地开了口,声音低沉:“鸢鸢?” ……不对! 陆鸢鸢遽然反应过来,现在的她使用的是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修仙世界的马甲! 不过,段阑生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她真实的样子么?怎么会一下子叫出她的名字? 尽管她没应声,段阑生却仿佛有了判断,惊愕之色渐渐消散,一手牵着汤圆,站了起来:“鸢鸢。” “这是你的世界?这就是你本来的模样?” “是你把我们带过来的,对吗?” 每说一句话,他就走近一步。 看似是疑问,神情却愈加笃定,隐隐带有胸有成竹的笑意。 双方距离不断缩减,甚至已经能嗅到了他脖颈处沐浴过后的香气,陆鸢鸢才如梦初醒,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喃喃道:“是我,我在这个世界长得不太一样,没想到你能认出我。” 段阑生笑了笑,微微屈膝下来,与她平视,凝睇着她:“我自然能认出你。” 他从未见过这个年轻女人。可是,她望向他的神色,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让他油然产生出一种熟稔而亲近的直觉。再加上,这间屋子的环境,也对上了陆鸢鸢曾经描述过的她的家乡的文明。 汤圆松开段阑生,转而拉住她的手,激动又好奇地仰头望她:“娘,这里就是你老家吗?这是你的另一个样子吗?”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蹲下来,抓住了汤圆柔嫩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认真地说:“对,是我。” 话音刚落,她的脖子就被汤圆抱住了,鼻端飘入小孩独有的香气:“我终于见到娘另一个样子了!” 陆鸢鸢心里一软,也伸手搂住了他。 经过了短暂的兵荒马乱,陆鸢鸢冷静了许多,拿出时空之钥,指着图标,向面前的父子俩解释了来龙去脉。 三人围坐在重新扶正的小桌子旁,一起看着那小小的屏幕。 段阑生“唔”了一声:“原来如此,就是它把已经就寝的我们传送到你身边的。” 汤圆左瞅瞅陆鸢鸢,右看看段 阑生,满脸期待:“也就是说,以后我们不需要分开那么久了,可以随时随地见面了?” “现在还不清楚这个功能有没有隐藏的限制,既然你们来了,我们可以先观察一下。”陆鸢鸢抿抿唇:“你们来到地球后,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比如呼吸困难、头晕、发热之类的症状。” 每种生物都有自己适合生存的环境。她是魂穿的,好歹有原住民的身体做阻隔缓冲,能自动适应当地环境。段阑生和汤圆可是真正的异世界来客。 段阑生和汤圆齐齐摇头。 忽然,汤圆的肚子里传出了打鼓的声音,小家伙纤长的睫毛眨了眨,有些害羞地抱住了肚子。 陆鸢鸢了然,搓了搓手,道:“我马上给你做点吃的去。” 五分钟后,两碗新鲜出炉的香辣牛肉方便面冒着热烟,被端到了桌子上。 这是段阑生和汤圆来到地球的第一天,吃的第一顿饭,充满了纪念意义,其实应该好好地招待一下他们的。然而,陆鸢鸢平常懒得做饭,吃外卖更多,冰箱里没什么食材,巧鸢难为无米之炊。这么晚了,叫外卖又得等半个小时以上,只能先用泡面顶一下了。 陆鸢鸢叹了口气,在手机上找到了附近的24小时营业超市,点了一次性换洗衣物的速送。又从橱柜里找出两个玻璃杯,洗去灰尘,倒了两杯温水。 转身回到餐桌旁,她就发现,三分钟不到的功夫,两个碗已经空了。 别说是面条了,连汤都一滴不剩,碗壁干干净净的,只有空气中飘荡的麻油香气能证明它们存在过。 陆鸢鸢:“……” 对哦,她不能陷入现代人的思维里。泡面这种充满味精调料的现代食物,对这一大一小的出土文物来说,应该是一种惊为天人的食物吧。 犒劳完五脏庙,陆鸢鸢领着两人,介绍起了自己的房间,还拉开窗帘,给他们看了外面的马路。光是一个小房间,新奇的东西就足够多了。直到凌晨两点多,汤圆才终于打了个呵欠。 这小家伙被段阑生带得生活习惯很好,作息也规律,穿过来之前,本来就到了他的睡觉时间,凭着一股激动的新鲜劲儿撑到现在,电量终于要耗尽了。 陆鸢鸢带他去洗漱,教会他挤牙膏、换上速送来的干净内裤,睡衣就用她的T恤暂代。 家里只有一张床,最多只能睡一大一小,剩下的大人今晚只能睡沙发了。 房间灯光昏暗,汤圆陷在柔软的被窝里,眼皮困倦地沉下去,却还拉住陆鸢鸢的手,奶声奶气道:“娘,我明天醒来还能看到你吗?” 陆鸢鸢低头,温柔地亲了亲汤圆的脑袋:“当然会了,快睡觉吧。明天醒来,我还在这里。” 给他掖好被子,陆鸢鸢拿走桌子上的风筒,轻手轻脚地关门出去了。 客厅里点着台灯,没看到段阑生的身影,厨房里倒是传出了哗哗的水声。 陆鸢鸢悄悄走过去,看见换好了衣服的段阑生背对着她,站在水槽前,已经洗干净了刚才用过的碗筷。他拧上水龙头,似有所觉,回过头来。 陆鸢鸢咽了咽喉咙:“我在沙发上给你铺好床了,你休息吧,我吹完头也睡了。” 段阑生笑着点头,又问:“吹头是什么?” 陆鸢鸢:“……” 看到她手中的风筒,段阑生明白了,走向她:“我来吧,你教教我怎么用。” 陆鸢鸢被他不由分说地摁到客厅的桌子前,这里放了一面镜子。段阑生站在她身后,很快就学会了风筒的用法。 风筒的热风呼呼吹出,他修长的手指摩挲她的头皮,在她头发里轻柔地穿插,动作十分小心,一点也没扯疼她。 陆鸢鸢微微失神,看着前方镜子中倒映出的一对人影,总觉得这一幕有些魔幻——段阑生的长发用她的大肠发圈绑了起来,懒洋洋地绕在肩膀处,垂着头,给她吹头发,眼睫毛仿佛两把浓密的小刷子,阴影蔓延到了下眼睑。 他体温偏凉,在这样的一个夏夜,贴她这么近,渐渐渗出一种奇异的温热。 陆鸢鸢的视线默默地从镜中的他转到了自己身上,抿了抿唇,又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忽然,双方的目光在镜中相撞了。 说不清缘由,陆鸢鸢下意识地垂下了眼。 发现了她的躲避,段阑生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吹头的动作倒是没停。 陆鸢鸢的头发□□发帽吸了大部分水,不一会儿,就吹好了。段阑生关上风筒,客厅恢复了安静,陆鸢鸢抬头,发现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卷着电线,一边在镜子里望着自己,心头莫名一跳:“好了,我去收起来。” 她站起来,身侧却忽然有一只手伸来,撑住了桌子。另一只手扶住她后退的腰,免得她撞到桌子,再慢慢下滑,撑住了另一边的桌子边缘,就这样将她困在了双臂中间。 段阑生慢慢地俯下身,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冷不丁开口:“鸢鸢,你有些奇怪。” 左右退路都被堵死,陆鸢鸢被他盯得有点心虚,辩解道:“我哪里奇怪了,我和平时一样啊。” “你对汤圆是和平时一样,你只是在躲我。我一看你,你就躲开。” 陆鸢鸢眼神游移:“这是你的错觉吧。” 段阑生置若罔闻,犹在自顾自地陈述:“……细想下来,还不止一次。除了我刚来那会儿,你一整晚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 陆鸢鸢:“……”怎么还数起来了呢! 段阑生笑了笑:“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躲没躲我,我还能看不出来?” “你在担心什么?你害怕让我看到你吗?” 就这样被他挑出了隐秘的心事,陆鸢鸢的心脏突突一跳,手指扣紧了,终于还是放弃了遮掩,自暴自弃道:“我只是,还没准备好用这个模样见到你。” 她闪躲的理由,说出来其实有点儿好笑。 仅仅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真正的面目和段阑生见面。 附身在燕国公主的马甲上,过了两辈子,那张面具几乎已经在她的血肉上生了根。而今晚,这层面纱被揪掉了,真正的她从幕后被推到台前,毫无心理准备地登台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不能免俗,也会在意形象。第一次用本来的面目跟喜欢的人见面,谁不希望能留下一个好印象?至少,也应该好好地准备一下,而不该是今天晚上这种身穿花睡衣、头发乱糟糟、还顶着卡通干发帽的傻气打扮。 原本以为跟段阑生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她不会介意这么多。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她还是会感到羞耻和局促。 就在这时,一双手忽然捧住了她的脸。 陆鸢鸢惊讶地抬起头,视野倏然一暗,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额头上,她只能看到段阑生的喉结。 “这里我喜欢。” 亲都亲完了,他还低低地这么来了一句。 陆鸢鸢:“……” 唇瓣随后印在她的眉骨上,温柔地辗转至眼皮。陆鸢鸢闭上眼,睫毛不住颤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他的唇没有离开她的眼皮,用近似于呢喃的气音道:“这里也很喜欢。” 吻往下绵延,从她的眼睛,到鼻尖,再到脸颊,嘴唇,每亲过一个地方,他就说一句喜欢。 “喜欢。” “这里也喜欢。” 陆鸢鸢看不到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凡是被他亲过的肌肤都烧了起来。亲到下巴时,有点痒,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 段阑生的唇瓣印在了她的掌心。被挡住,他倒也没有勉强,就亲了亲她的手心。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手心。陆鸢鸢手指一蜷缩,听见段阑生笑了一声,又仿佛只是错觉。他展开了她的手,吻过她的手指。下一个吻隔着衣服,落在了她胸口上。 “最喜欢的是这里。” 这颗心。 他停了一下,似乎还要继续往下,陆鸢鸢想到睡衣里什么也没有,脸一红,连忙抱住他的头:“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知道了!” 很神奇地,刚才那丝不合时宜的扭捏与局促,仿佛都成了阳光下的积雪,无声地融化了。有些开心,又有些恼羞。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段阑生越来越懂她了,也许是修了什么惑人心智的妖术,哄人的功力也愈发高超。再这么下去,她估计很难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段阑生被她抱住头,也没有反抗,更没有起来,顺势靠在她胸前闷笑,挑起潋滟的眼,从下方看她。 陆鸢鸢终于想到了一个适合的词,她恶狠狠地捏住他的脸,搓了两下,心道:不愧是狐狸精. 周一中午。 写字楼明亮洁净,落地窗外是市中心林立的高楼大厦。 天空笼罩着一团乌云,似乎快要下雨了。 陆鸢鸢拔掉充电线,一边将手机、钱包等物收入包包里,一边听着办公室的女孩们在闲聊。 “……你们都不知道,我姑姑的邻居的二姨上周给我介绍了一个超级奇葩的相亲对象,才刚刚加上微信呢,那男的就说他在介绍人那里看了我的照片,觉得我太胖了,让我减肥,减肥成功了就奖励我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奖励我一对双胞胎。”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嫌弃的哗然声,女孩连忙做出投降的手势:“放心,我已经当场拉黑了。” 被这么一带动,众人的话题开始发散。 “说起来,我爸妈最近也是三头两天催我趁年轻结婚生孩子,烦死了。” “我打死都不会生孩子的,谁来催都不好使。” “我也是,我真的不喜欢小孩。” “我倒是不讨厌小孩,我就是怕疼怕麻烦。要是我未来的男朋友能生,他来怀孕他来带娃,那我也没什么不愿意的,哈哈哈哈哈……” “男人又生不了。” “一切皆有可能嘛,说不定哪天,科学家真能研发出男人生子的科技呢。” 陆鸢鸢:“……” 普天之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她不敢说,此时此刻,自己家里正好藏了一个给她生过孩子的男人。 对面的同事道:“就算男人生子的科技成熟了,愿意生的男人也没几个吧。当然了,我还是希望这种科技早点出现的。鸢鸢,你说呢?” 陆鸢鸢镇定地点了点头,竖起大拇指:“我也这么觉得,男人生怀流大法好。” 这时,一个眼尖的同事发现她背起了包包,疑惑道:“鸢鸢,你今天不在公司吃饭吗?外面要下雨了哎。” 陆鸢鸢拎上雨伞,打哈哈道:“对,回家一趟。”. 陆鸢鸢租住的房子离公司很近,骑共享单车回去就更快了。 乘电梯来到家门口,还没掏出钥匙,门就“咔”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仿佛里面的人有顺风耳,隔着门板都能听到她回来。 段阑生穿着印花白T恤,灰色短裤,长发扎成高马尾,穿着居家拖鞋,笑道:“回来了,饭刚刚烧好。” 陆鸢鸢:“……” 段阑生手臂轻轻一勾,接过了她的包,熟练地让开一个身位,等她进门,在她背后关上了门。 陆鸢鸢一低头,发现她的拖鞋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了,十分周到。 她才换上拖鞋,后方的段阑生就十分自然地弯腰,将她换下的鞋子放回了鞋柜里,轻声道:“汤也快好了,我去关火。你歇会儿吧,马上开饭了。” 汤圆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相册,那是她上班前找出来的她以前的照片。电视机播放着动画片。 段阑生走向厨房,仔细听,似乎还愉快地哼着歌,很快,里面便传来了关火和洗手的声音。 陆鸢鸢环视四周。 地板窗户擦得锃亮,乱丢的杂物被归纳得整整齐齐。阳台上,她经常忘记浇水的植物都被照料过了,青翠叶子上水珠闪烁。衣服、床单、被套晾晒在阳台,洗衣液的清香随风飘来。桌上已经摆了四道菜,色香味俱全。 陆鸢鸢:“……” 说实话,到了这一刻,对于段阑生来到现代,还以一副家庭煮夫兼田螺小伙的模样大摇大摆地住进她家的事实,她终于有了实感。 段阑生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都好得惊人,还不到24小时,他就已经知道怎么使用各种家用电器了。 同时,经过试验,陆鸢鸢已经基本弄明白了,时空之钥对魂穿和身穿两种穿越方式有着不同的规定。 魂穿如她,除了自己的灵魂,什么也带不走。每逢穿到异世界,她在地球的身体就会暂时消失,反之亦然。陆鸢鸢猜测,是时空之钥在替她保管着身体,以防魂儿不在时,外界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会损坏她的躯壳。 身穿如段阑生、汤圆,则可以随身携带一些东西过来。 当然,为了保护当地原住民的安全,凡是不符合该世界设定的东西,都是不能捎带过来的。 这规则倒是挺合理的。试想一下,要是没有限制,陆鸢鸢从地球带一把□□去修仙世界,段阑生从修仙世界抓几只妖怪过来地球放生……岂不是乱点科技树,扰乱生态系统了? 这就是为什么穿过来那天,段阑生的储物戒消失了,衣服却能跟着他过来——地球也是能造出这种古装的,自然不算违反了科技设定。 而汤圆最近在那个世界练习化人,形态还不太稳定,有时候,耳朵尾巴会控制不住地冒出来。一来到地球,他就被强制收回了狐耳狐尾,也正是因为地球上没有妖怪,因此受到了制裁。 同样地,凡是掺杂了现代科技的东西,譬如创口贴、抗生素等物,也没办法被段阑生带去修仙世界。由此可见,这方面的规则还挺严谨的,容不得人钻漏洞。 因事发突然,陆鸢鸢暂时没打算告诉别人自己家里多了一大一小,包括她的父母。 她也没想好要怎么跟父母介绍段阑生。 【啊哈哈!这是我穿越到古代认识的老公哦!我们已经结婚了,他还给我生了个孩子,你们已经有孙子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能!啊! 还是一步一步来吧。虽然这一大一小是货真价实的黑户,在这个时代没有合法证件,但总是金屋藏娇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带他们出门适应一下这个时代。 陆鸢鸢搁下汤碗,提议道:“阑生,汤圆,今晚我下班了,带你们出门逛一逛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51章【番外二】 第151章 段阑生欣然同意了她的提议。 陆鸢鸢居住在这座城市的闹市区。四周商业发达,摩天大厦鳞次栉比,还坐落着好几座超大型购物广场,以人行天桥连接着。 当天,夜幕降临,街上 霓虹灯流光溢彩。 陆鸢鸢带着段阑生和汤圆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大广场。由于中午吃撑了,三人都暂时不饿,陆鸢鸢决定先带他们逛一逛超市,认识一下本地的物价和商品。 广场的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充斥着奢侈品店内名贵的香薰气息,人流摩肩接踵。广场上至二楼,下至负一层,有一所大型连锁超市。零食饮料、米面酱油、生肉蔬果、水产品、日用工具、家用电器应有尽有,还划分出了一个进口商品专区,当然,里面的商品价格都要翻上数倍。 一从家里出来,段阑生和汤圆就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进了热闹的超市更是如此,所有东西都那么新奇,汤圆每一样都要凑近了看。好在,他也很乖巧,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爹娘,牢牢地记住了陆鸢鸢的教导:一定要牵好大人的手,不要乱跑。 段阑生毕竟长了许多岁,表情的管理能力要好得多,很快就按捺住了惊讶的神情,推着购物车,走在陆鸢鸢身边,在她看货架时,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开撞上来的人。 陆鸢鸢指着货架上整齐垒放着的五颜六色的泡面,说:“这就是昨天晚上我煮给你们吃的方便面,除了你们吃的牛肉味,还有海鲜味、鸡肉味……” 汤圆踮起脚,每款抱了一个口味进购物车。段阑生“唔”了声,又看向另一边的货架:“那一罐罐黑色液体又是何物?药么?” “不不不,这是可乐,一种汽水,甜的,喝下去就像有很多小气泡在你舌头上爆开一样。” 段阑生:“?” 他一脸迷茫,显然想象不出来她说的口感。陆鸢鸢笑眯眯地拿了几瓶,放进购物车:“很难描述,你尝尝就知道了。” 段阑生的眼波流连至另一端:“那一包包的又是什么?” “那是速冻食品区,速冻饺子啊,汤圆啊,云吞啊什么都有,我们也买点回去吧。” “那些是……” “垃圾袋100只装,这个家里已经有了,不用买。” 三人边逛边聊,段阑生和汤圆的头顶不断地升起问号的泡泡,又被陆鸢鸢挨个戳破。 不知不觉,来到生活用品区,段阑生不经意一抬头,注意到前方的画报,微微一拧眉。 几米外的货架上,摆放着齐齐整整的男士内衣,旁边还挂了一幅放大的广告图,模特只穿着内裤,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好身材,六块腹肌像砖块一样分明。 “啊,找到了!” “……” 陆鸢鸢对这样的场景显然习以为常,快步走过去,从货架上挑了几包纯棉内裤,丢进购物车,道:“继续吧。” 段阑生收回目光,落后两步在她身后,隔着T恤,无声地按了按自己的腹肌,仿佛在确认什么,眉头微微松解了些。 逛到一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鸢鸢总觉得四周似乎越来越拥挤了。一回头,她发现他们身后竟然还跟着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难道是他们走得太慢,挡人家路了? 陆鸢鸢不好意思地拉着段阑生和汤圆,让到一边去。然而,明明已经最大程度地让出了路,后方的人却没有越过他们往前走。 陆鸢鸢:“?” 她疑惑地再次回过头。而一触到她的目光,大伙儿就开始看天看地看货架,有人甚至研究起了酱油瓶上的标签,认真程度可媲美阅读文献,仿佛只是巧合才会站在这里的。 陆鸢鸢:“……”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罪魁祸首就在自己身边。 和段阑生在一起久了,她已经对他这张脸有免疫力了,全然忽略了他的相貌有多鹤立鸡群,在人群中,回头率堪称百分百。这不,已经有人直接跟上来了。 这样下去不太妙。 陆鸢鸢当机立断,拽着他来到货架角落,从包包中翻出了一个防尘口罩:“弯腰。” 段阑生低下头,任她动作,绳索勾住了耳朵,口罩遮住面庞,只露出了一双弯成月牙的眼:“你不想让别人看我吗?” 有句话他压在舌下,没说出来——你是在吃醋吗? 陆鸢鸢莫名其妙:“那当然啊,你现在可没有证件,最好别引起太多注意。” 听到她的答案,段阑生一顿,仿佛不太乐意,直起了腰杆,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 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三人从超市结账,两个沉甸甸的大袋子都提在了段阑生手里。时间已经走到快八点钟了,正好,楼上好几层都是食肆,中餐西餐东南亚菜都有。陆鸢鸢让他们自己选择吃什么,最终选择了一家泰餐。 这家店用热带风情十足的藤编屏风将大厅分隔成一个个小包间,隐私度颇好,菜式也不错。吃饱喝足出来时,都九点多了,广场的人潮肉眼可见地稀疏了许多。 也对,第二天不是周末,还要上班呢。 下一层楼还开了一家奶茶店,陆鸢鸢临走前决定打包三杯回家去。正往奶茶店走去,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她妈妈打电话来了,估计是问她周末回不回家吃饭的吧。 段阑生停住了步伐,以询问的眼神看她。 “我妈妈的电话。”陆鸢鸢小声说,示意他们先去点单。 段阑生知道陆家父母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点点头,拉起汤圆往前走去。陆鸢鸢慢下了步伐,按下接听键:“喂?妈妈,怎么了?” …… 快到广场打烊时间了,奶茶店里的两个年轻女孩店员都坐在位置上玩手机,余光忽然瞥见柜台前有人在接近。 店员抬起头,霎时眼前一亮。 由于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段阑生自然也没戴口罩,他单手抱着汤圆,与孩子站在柜台前,一边低头看着菜单,一边低声交谈点什么。 收工前迎来了这样的顾客,两个店员顿时打起了鸡血,快步走过去:“欢迎光临!帅哥想喝点什么?” 同时,两人还不住地用眼神激动地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卧槽,活的长发大美人! 这个小孩也好漂亮,还长得那么像,难道帅哥英年早婚,已经有儿子了? 二十出头的年纪,不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吧,估计是弟弟之类的亲戚? …… 两人脑电波剧场自然传不到当事人耳中。 段阑生抬眼,开口道:“我们要两杯茉莉波霸奶茶,一杯烤糖波波牛乳,都要超大杯,再来四个泡芙。” 店员热情地说:“多谢惠顾七十块钱,帅哥,直接扫码付款就可以。” 谁知道,段阑生没有任何要结账的动作。他悠悠地回过头,理所当然地冲着身后道:“鸢鸢,过来付钱。” 店员:“?”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匆匆而来:“哦,来了来了!” 陆鸢鸢刚挂断电话,来到奶茶店前,问也不问一句,就熟练地掏出手机,老老实实地扫码付钱:“好了。” 店员:“……” 刚刚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粉红泡泡的两个店员对视一眼,再看向段阑生,眼神都变得有点儿微妙和一言难尽。 奶茶和泡芙很快就好了,陆鸢鸢接过了外卖袋子,转身离去。走远了,两个店员还能依稀听见她的声音。 “今天时间来不及了,明天等我下班回家,再带你去买手机……” “嗯。” 店员:“……” 陆鸢鸢用力地吸了一口奶茶,满足地嚼着珍珠,拉住段阑生的手,看着汤圆在前方蹦蹦跳跳,忽然听见后方传来一道惊疑不定的、有点耳熟的声音:“鸢鸢?” 陆鸢鸢懵了懵,转过头,看见了一个年近五十的卷发阿姨,身边还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婆婆。 这个阿姨是住在她爸妈同一栋楼的邻居,在小区里非常活跃,说好听些,就是健谈热情、消息灵通,说直白点,就是八卦得很,喜欢打听邻居的家里长短。 果然,一看清楚陆鸢鸢的脸,卷发阿姨就语调昂扬道:“哎呀!还真是你!我刚刚在奶茶店那边就看到你了,还想着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呢!” 陆鸢鸢哈哈笑了两声:“吴阿姨好,李婆婆好,你们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呀?” “我陪我妈过来这边吃饭,反正明天闲着没事,不像你们年轻人,一早要上班,我们在中庭乘了一会儿凉,现在才回去。”吴阿姨笑眯眯地答完,看向她身旁的段阑生,眼中闪过一簇精光:“你跟男朋友出来逛街呀?” 陆鸢鸢讪讪道:“对。” 本来她还想着,过一段时间才正式介绍段阑生给她爸妈认识,这下完了。吴阿姨知道,约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就是人生。 段阑生也礼貌地打了招呼:“你们好。” 吴阿姨掩起红艳艳的嘴,意味不明地一笑:“呵呵,小伙子长得挺标志,挺精神的,今年几岁啦?哪里人啊?在哪工作的?” 段阑生:“?” 陆鸢鸢掏出手机,作状地看了一眼,惊呼道:“不好了!吴阿姨,我们叫的车到了,要出去了,下次再聊吧!” 吴阿姨:“……” 找借口逃跑这一招,虽然老套,却能有效地打断施法。 拉起段阑生和汤圆,跑到了吴阿姨母女看不到的地方,陆鸢鸢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了下来。 一只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给她顺气。段阑生倒是没她那么紧张,甚至还有心情揶揄她:“鸢鸢,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体力还不如汤圆?” 汤圆跟着用力点头,诚 恳地看着她。 陆鸢鸢拍开了段阑生的手,白他一眼:“废话,我在这个世界又没修过仙。” 段阑生笑了两声,才转头看向他们刚才跑出来的广场,问:“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 陆鸢鸢无奈道:“我爸妈的邻居。” 算了,有些事情要来也挡不住。不过,既然现在还没来,就没必要让段阑生跟着一起焦虑了,还是先回家吧。 到家后,陆鸢鸢让汤圆洗漱休息,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一部旧手机放在家里,可以先给段阑生用着,再去办一张电话卡就可以了,不必买新手机。 她翻箱倒柜,果然找到了旧手机。充了几分钟的电,顺利开了机,陆鸢鸢一喜。 这时,她背后贴上了一具温热的躯体,还闻到了沐浴露的香气:“在做什么?” 陆鸢鸢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得意道:“我以前的手机,想不到还能开机。我先洗澡,你自由摸索一下吧,我等一下再具体教你。” 段阑生点头:“好。” 陆鸢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推门出来,看见段阑生还坐在沙发那儿,垂着头,拿着她的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鸢鸢踢着拖鞋,走过去,随口道:“电量充到100%了么?” “嗯。” “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段阑生没做声。陆鸢鸢凑过去,定睛一看,顿时原地蹦了起来:“你怎么在看相册!” 她着急了,想夺回手机,段阑生却好像预判到了她的动作,将手机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屏幕上正是她的相册,最尴尬的是,此刻放大的那张,赫然是某小众著名电影《六十度黑》的剧照。照片中的男主裸露上身,皮带勒出饱满的胸膛线条,女主压根没有露脸,只露出了一只勾动皮带的手。 陆鸢鸢:“……” 对了,大学那会儿,《六十度黑》这部电影曾风靡一时,她也看过,这剧照应该就是那时候存下来的吧? 虽然从客观上说,她的手机也才换了三四年。但以主观经历来看,她已经两辈子没用过这部旧手机了。要不是看到这张图,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看过这部电影。 “不是你让我自由摸索的吗?我随便点了几个地方,就看到这张图了。”段阑生笑了一下:“不看都不知道,鸢鸢原来喜欢这种。” “我没有,我那是随便存的!” 陆鸢鸢嘴角抽搐,抢了几回,终于抢回了手机,但紧接着,她的脚踝就被牢牢地抓住了,天旋地转,背部已经抵住了沙发。 段阑生双膝分开,跪在她的腰两侧,低下脸看她。青丝垂下,他的面庞也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仿佛魔魅。 陆鸢鸢一咽喉咙,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被抓住了,被他带着,慢慢地沿着他的睡衣衣摆爬入,触到了那温热而形状分明的肌肉:“我们继续昨天的事吧。” 昨天的事? 陆鸢鸢往后退去:“……不用了吧,我已经知道你很喜欢我了。” 段阑生将她拖回了原地,气定神闲道:“不,你不知道。” 她的家乡,孕育出了与众不同的发达开放的文明,是另一个维度盛开的花花世界,那么新鲜,那么丰富。 他不希望陆鸢鸢觉得他古板无趣,更不想别人勾走她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那些关注作不得真,他也还是渴盼她只看自己。 为了抓住她的心,他不介意与时俱进,去学习一些新的东西,讨心上人的怜惜与欢心。 “等等……汤圆还在!” “他睡着了。”段阑生俯身,唇贴在她耳边,仿佛野兽进食前,隔着薄薄的皮肤舔舐下方的动脉:“不过,你要是再这么大声挣扎,他就真的会醒了。” “…………”. 翌日早上,陆鸢鸢被一通来自于她爸妈的电话叫醒了。 等挂断电话,她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扭头,看到端着早饭出来的段阑生,突然,没有任何铺垫地开口:“你想见我爸爸妈妈吗?” 段阑生怔了怔,放下碗碟,快步来到她跟前,蹲下来,眼睛微亮:“可以吗?” “当然了。”陆鸢鸢犹豫了下,流露出些微的担忧:“不过,我本来是想慢慢地铺垫一下你的形象,才带你过去的。现在什么铺垫也没有,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你会有什么反应。” 段阑生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宽慰道:“总归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也是。”陆鸢鸢深吸口气,下定决心:“和我回家吧。” 这个周六,是陆鸢鸢在电话里说了会回家吃饭的日子。她答应了这天带段阑生回家给父母过目。 当天,还未到约定时间,陆家老两口已坐在了客厅沙发上,仿佛严阵以待,盯着门口,神情凝重中又含着些许忧心忡忡。 时针滴答滴答地指向四点,门外的走廊准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开门的声音。 木门打开,首先响起的是陆鸢鸢的声音:“爸妈,我回来了!” 玄关挡住了进门的地方,依稀能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手中似乎还提着礼品。 老两口心脏提到嗓子眼,情不自禁地抻直了脖子。 终于,随着陆鸢鸢步入他们视线,她后方的那年轻人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伯父伯母好。” 陆家老两口:“…………” 数日前,住在同一栋楼的邻居吴大姐告诉他们,她在外面吃饭时,碰见了他们的女儿陆鸢鸢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据说是和男朋友在逛街。 陆家老两口从来没听女儿说过自己谈恋爱了,也许是刚谈没多久,感情还没稳定,不打算这么早告诉父母吧。他们倒不是封建专制的家长,不会插手年轻人的感情事,只希望女儿能找到一个为人正派、有担当、真心对她好的另一半。然而,听了吴大姐的描述,老两口恍若晴天霹雳,心都凉了半截。 吴大姐说,陆鸢鸢疑似找了一个专吃软饭的小白脸做男朋友,不仅要女孩子给他买这买那的,连喝杯奶茶都要喊她来付钱! 不仅如此,那小子还牵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小孩,疑似已经有儿子了! 老两口忐忑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刻都等不了了,急忙打了电话过去询问。陆鸢鸢便说周末会带她那劳什子男朋友回家。 虽然还没见到真人,但老两口已经在脑海里构筑出了一个把女儿迷得五迷三道的二婚男狐狸形象了。 当然,他们也能预想到,对方应该是长得不错的。 只是,看到真人,才知道这个“不错”还是克制了很多倍的形容。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着和女儿差不多大,乌眉朱唇,肤白俊逸,衣着得体整洁,笑意和煦。 迎着老两口惊讶的目光,陆鸢鸢拉着段阑生的手,清了清喉咙,正式地做了介绍:“妈,爸,他叫段阑生。” 听见女儿的介绍,老两口如梦初醒,进门前严肃的表情也端不住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你好,你好,小段是吧,坐……” …… 这次不在计划之中的见面,效果好得远远超出了陆鸢鸢的意料。 没有打骂,没有质疑,她爸妈对段阑生的接受度,比她的预期要高得多。 在她的描(胡)述(扯)里,段阑生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几年前父母双亡,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遗产。目前,他经常待在国外,打理家人留下的产业。留长发是因为他大学学的是艺术专业,行事也比较有艺术家风格。 而那天晚上,他之所以会让陆鸢鸢付钱,则是因为他刚回国,还没有开通国内的快捷支付方式,至于那个孩子,是段阑生的弟弟。 关于汤圆的身份,是陆鸢鸢和段阑生商量后定下的解释。 如果暂时没有办法解释清楚穿越的事情,那就让她爸爸妈妈这么认为吧。未来若有机会,发现老两口能接受,再慢慢透露更多实情。因此,他们这次也没有带 汤圆过来。 而在正式拜访前,段阑生还问过她,是否需要先剪短头发。陆鸢鸢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总不能每一次见我爸爸妈妈,你都剪一次头发,就用你本来的样子去见他们吧。” 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大概因为这家伙的皮相实在能唬人,谈吐得体,还进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一顿饭下来,陆鸢鸢的爸妈一开始的疑虑已基本打消了。吃完饭,段阑生还抢了收拾碗筷的活儿做。 趁他不在,陆鸢鸢的妈妈把她拉到一旁,悄声点评:“小段还不错,条件好,斯斯文文的,也会来事儿,你和他结婚还没有公公婆婆的问题。好好把握啊。” 陆鸢鸢:“……” 吃完饭,陪父母待了一会儿,时间已经不早了。 陆家父母送两人进了电梯,电梯门叮一声缓缓合拢,安静的空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陆鸢鸢与段阑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莫名地,一起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来之前,我都怕他们会把你轰出来。”陆鸢鸢咳了一声,止住笑意,斜睨他:“我爸妈挺喜欢你的。” 段阑生认真地看着她:“我也很喜欢你父母。” 步出单元楼,陆鸢鸢仰望着老小区天空上的那轮月亮:“明天,我们得开始重新找房子了吧,得换一个大点的住处,总不能你们每次过来都让你睡沙发。” 段阑生并不在意她思维的跳跃,轻轻地应了声:“嗯。” “回家再说吧,搬家这么大的事,房子要全家人一起选才行。” 段阑生顿了一顿,与她双手交握,十指紧扣,扬起唇角:“好,我们回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