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卫城正值腊岁,江南虽不似北方般冻寒,但风若是刮在脸上,也与刀子刮脸一般疼痛。
即使风刮脸痛,却没有挡住码头的喧嚷,因年关近,各色船只挤得水泄不通,都在抢运最后的赚钱机会。
唐清欢一早便在临江码头,醉清欢茶坊里核账,本是想着全部由林傅盛汇算,奈何才上任监税一职,得配合上面,将各个商铺的税额,稽查清楚,上报朝廷。
唐老爷这几日忙着准备家宴,毕竟这么多年来,终于能和女儿团聚,还多了一个儿子。
将近午时,唐家新宅门外,顿然热闹起来。
一辆华贵精致的马车,缓缓停在门前,身穿侍卫服饰的几人,威严有序的抬着两只大木箱子。
下马的是景王,今日一身墨蓝大氅,显得人更加俊俏挺拔。
此刻,林傅盛刚巡查回来,早上用饭时,唐老爷就嘱咐这准女婿,中午得空回来用饭。
巡查最后一家米铺税本后,路过自己酒铺,便将那酿了许久的‘长相守’带上,想着借中午用饭之际,让唐老爷做主,补全私奔未完成的婚书。
林傅盛行至唐家新宅门口,见景王也到此,还带着两只大箱子,心中顿然明白。
唐家老仆将门一开,见外面的人,带着这些物品,像是提亲,不过家里就小姐一人,且已经有了姑爷,那......
正在他准备转身称要通报之时,瞧见那人身后的林姑爷,忙道:“姑爷.....你回来了。”
林傅盛颔首,景王却一脸不乐意道:“这姑爷是否叫早了些?”
老仆一时没听懂他话中意思,面露尬尴道:“这位公子,你稍等片刻,我去通传....”
“王伯....不用了,这人我认识,他是当朝王爷....景王,引他入内见老爷罢!”林傅盛一脸大度,早些与唐老爷通宵喝酒时,就知晓他这女婿,老爷子是认定了。
老仆转变态度,礼待景王入内。林傅盛则回到卧房,取走那把古琴。
此刻的唐老爷,正坐在堂屋的乌木椅上,看着伙计们贴门神、挂桃符、摆设祭桌。
景王侍卫跟着老仆,先行一步来到堂屋,见到乌木椅上的唐老爷,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景王殿下到访......”
唐老爷闻报,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尤其是听到‘景王’二字,心下便是一沉。他整了整衣袍,急忙起身。
景王不急不慢的走进堂屋,堂屋在炭火盆的暖烘下,格外的燥热。他掀开厚重的大氅,露出内里一袭紫色云龙纹圆领袍,腰间悬着荔枝纹玉带,顿显尊贵霸气。
他将大氅随手交给侍卫,向面前的唐老爷微微颔首道:“今日登门,叨扰唐老爷了。”
唐老爷闻言,连忙躬身回礼道:“王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上座。不知今日亲临,有何要事?”
正当景王准备开口之时,林傅盛左手提酒,右手抱琴,迈着沉着的步子进来。
随即,景王当着林傅盛的面,开门见山道:“唐老爷,本王今日冒昧登门,实是爱慕令爱贤名,心向往之。特备薄礼,望能以诚心求娶,许她一生尊荣,王府正妃之位已是空置许久....”
说罢,他抬头瞥了一眼侍卫,侍卫会意,将箱子打开。这一开,屋内顿然金光溢出,箱子内是金光灿灿的金锭子,瞧着不下千两。须臾,侍卫又将另一箱打开,里面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光华夺目。
唐老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抬头蹙了一眼林傅盛的面色,见他一脸淡然,又将心中火气压了下去。
皮笑面不笑道:“王爷厚爱,小女实在承受不起。王爷莫非忘了,小女早已成婚,夫君正是你身旁这位....”他抬手指向林傅盛。
景王早有所料唐老爷会反问,他轻笑一声,目光转向林傅盛,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道:“哦....成婚?据本王所知,二位当初乃是私自逃离盈都,并无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更未循礼制告官婚书。按我大盛律令,此等行为,不过私奔苟合,何来律法认可之实?唐老爷,令爱乃商界奇女子,若一直顶着这等不清不楚的名分,岂不令人轻视?本王愿以王妃之礼相聘,正是要替她正名。”
这话说得诛心,直接将林傅盛和唐清欢的关系定性为苟且私奔的男女。
唐老爷气得胡子直抖,正要驳斥,却听林傅盛平静开口道:“王爷此言差矣......我与内人相识于微末,相守于患难,情之所至,天地可鉴。当日未能告知父母离开盈都,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岳父大人已在堂前,长辈既认,便是最大的名分。至于律令规章,无非白纸黑字,岂能尽掩人间真情?”
他说着,将手中酒坛轻轻放在桌上,抬头坚定盯着唐老爷道:“岳父,这是小婿新酿的‘长相守’,取七十二味材料,又以明前茶叶,反复酝酿而成,寓意‘茶酒同甘,白首不离’,今日特带来于您品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景王冷哼一声:“林兄!这婚姻大事,你就用一壶酒,胡乱将三书六礼抛掷脑后?呵呵......唐老爷连你也如此轻视唐小姐的婚姻?若无实质礼法婚书,与畜生何异?”
林傅盛不慌不忙,将古琴置于案上,拱手道:“王爷我与唐清欢,非将婚姻当作儿戏,这婚书我自然是要补上,三书六礼又岂会落下?婚姻不仅要媒妁之言,更要两情相悦。我与清欢因这把古琴结缘,又因琴曲觅‘知音’而生情,与你说的畜生,有天壤之别。我见你心气火旺,不如我弹奏一曲,你且坐下,从曲中知清欢与我的知音爱意之情。”
他不等景王应允,速速落座,将指尖勾上了琴弦。须臾,琴音似溪流漫过青石,其意境如四季轮回,细水长流,互相陪伴,不生变故。琴音里,他低声吟唱,词是信口拈来,却贴合此刻心境:
“盈都痴情客,卫城相守心。莫道风雪度,两心根生花。”
这词浅白,却将他与唐清欢两情相悦之情,盈盈唱出。
这时,唐老爷哈哈大笑道:“女婿好琴技,好词作。若说名分,林傅盛倒没有失礼,当初他也是当众奏琴,与我家爱女舞曲双合,后又将此琴作为聘礼,只是老夫当时固执,故意拖延罢了。女婿就如此曲,与爱女之情,细水流长,绵延不绝。”
唐老爷话语一出,景王面色更沉,他虽通文墨,但于这急智词琴相奏上,却未必能立刻压过林傅盛,只得怒道:“词虽小技,终非治国安邦之策。本王能许她的,是天下茶路畅通,商贾俯首!”
这时,唐清欢已从醉清欢茶坊回来,手中抱着账本。听见里面似有争执之声,更加快步入内。
一进门,便瞧见地上两箱黄金、珠宝、绸缎。又转头看见林傅盛的古琴,心中似有明白。
她故意开口询问唐老爷:“爹爹...这是?”
唐老爷面色尴尬道:“景王有些误会,怕是你自己没跟人家说明白。你二人的婚书正在置办中,地上这些是王爷给你的聘礼......”
唐清欢上前福礼道:“王爷天下女子何其多,清欢已为人妇,不值得你如此。若是让你有误会,清欢再此向你致歉。”
“这不关你的事,是本王心意与你,只要这婚书一日未落成,本王就有机会。本王不在乎,你是否清白,只要你这个人.....”景王面上微有怒气。
此刻,林傅盛望向唐清欢,眼神温和,只淡淡道:“我能陪你的,不过是每个晨昏,守住那几处茶铺。”
唐清欢心中了然,林傅盛想表达,虽不能像景王般权贵滔天,但能与她白头到老。
唐清欢走到唐老爷身边,再次对景王福了一礼,坚定道:“王爷厚爱,清欢感激不尽。只是这终身大事,终究需清欢自己决断。清欢与夫君,虽起于微时,然相知相守,早已心意相通。王爷所赐的尊荣,非清欢所愿。”
景王见她目光始终不离林傅盛,还有那把古琴,已知其意,脸上霎时乌云密布。
他盯着唐清欢,又瞥了一眼林傅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道:“好....好得很!但愿你不要后悔!”
说罢,拂袖转身,带着侍卫与聘礼悻悻而去。
唐老爷望着景王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对林傅盛和唐清欢低语道:“此人眼神狠戾,权势滔天,今日折了面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林傅盛轻轻拍了拍唐清欢的肩膀,波澜不惊道:“若你哪日想清楚了,真要那王府的尊荣,随时告诉我便是。”
唐清欢却轻轻捏了他一下,嘟起小嘴,瞪他一眼道:“胡说什么!等我稳住家族商路,咱们就堂堂正正成婚。”
唐老爷闻言,立刻道:“既如此,不如择个吉日,爹爹亲自为你们主持婚礼,也好了却一桩心事,名正言顺,看谁还敢说闲话!”
林傅盛与唐清欢对视一眼,他本是想要将婚书一事落实,不过见唐清欢甚有不愿,便依着她意,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唐清欢道:“爹,眼下还不是时候。景王刚来提亲,肯定会派人盯着我们,若是去官府办置婚书,他也会招呼官府之人阻拦。且家族迁移至此,你们对这茶业生意还未熟悉,百事待兴,等女儿将茶路彻底理顺,根基稳固,再风风光光办婚事不迟。”
说罢,林傅盛也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唐老爷见两人默契十足,此事暂时同意延迟再办。
景王这一逼婚,倒让唐清欢心底更加迷茫了。她凝思那个前世诬陷她家族,导致家破人亡的柳媚儿,始终查无音讯。她暗中派人多方打探,却如石沉大海,这让她寝食难安,总觉心中阴影难消。
景王那边,虽提亲被拒绝,可心中正在盘算如何扭转。
过了一些时日,他广发请柬,在卫湖别院设下豪门雅集,点名邀请林傅盛出席。
席间,景王竟主动向在座的卫城权贵,文士名流引荐林傅盛,话语之间颇为推重林傅盛,他朗声道:“各位,这便是卫城如今最负盛名的茶铺,定琴居主人林傅盛。不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连这诗词琴艺更是超群绝伦,乃真正的大隐于市之奇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一番言辞赞扬,顿然引起在座之人欣赏的目光。林傅盛本就因监税官一职,以及此前诗会名声在外,经景王这般‘抬举’,更加在富贵圈层,有了一席之地。
连带着他自家那间酒铺,也变得门前长龙,从早到晚酒客络绎不绝,有慕名而来品酒的,有想来结交的,也有单纯看热闹的。
林傅盛不知景王,这是演的哪一出。
此次之后,他在景王的安排下,忙于应酬,应对各色人等,常常到深夜才归家,唐清欢已是酣然入梦,一连几日竟抽不出空与她,谈上一句。
不过,唐清欢也没上心,现在她只想快些找到柳媚儿。一日,她正在茶铺翻阅账本,听得几位茶客在大声议论,说闹市那边新开的香料铺‘夭香阁’,老板是一女的,身段窈窕,长得极美,还有一股异域风情。说话有手段,惹得不少浪荡富贵子整日围着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清欢心中起疑,这茶客口中的女子,听着好似.....好似柳媚儿。一种直觉告诉她,去看看便知道。
她放下账本,便带着帷幔,披上一件浅粉大氅,信步往那香料铺走去。
‘夭香阁’门面虽是崭新,却有一种异域复古的味道。里面溢出的香气,能在这条街三里开外。
如茶客所说,这香料店铺里人头攒动,且多是些穿着华丽的年轻男子。
唐清欢隔着人群望去,只见柜台后站着一个身着桃红色纱裙的女子,正与客人谈笑风生。
那女子眼波流转,笑意盈盈,一举一动皆有一股说不出的媚态。
那张脸、那副贱人的媚姿,她永远不会忘记.....香料铺的老板就是柳媚儿。
唐清欢脚步再往前一步,站在离店门咫尺之处,冷冷地看着那抹妖娆的身影。
“好了.....”她轻轻自语。
“该出来的,总算都出来了。”
唐清欢抬起脚步,迈入那铺内,柳媚儿转头瞧见她,虽遮着脸,但总觉面前之人似曾相识。平日,她定不会对女客热忱,不过面前的人,让她莫名想要亲近。
“小娘子,是来选香料的?”柳媚儿挑眉但柔和的问道。
唐清欢想起了,那段时间去云京,枢密院外见到的,也是她,那香气如出一辙。
“小娘子......”柳媚儿再次唤着她。
她顿然回神道:“老板家的香,有种摄人心魄,让我沉醉于香海之间。我只是来瞧瞧,平日用得少。”
“原来如此,无妨,随便看....这样,我这里有几种香料的小样,你拿去,若是好,他日又来我这里买些便是。”
柳媚儿转身将小样包好,又侧身递给她道:“拿好了....”
唐清欢接过以后,便慢慢走出店铺,走到街头拐角处,她心中再次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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