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猛和身后一众将领,像一群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雕,直勾勾地看着那个睡眼惺忪、一脸无辜的年轻人。
开饭了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战场上的万马奔腾还要震撼人心。
他不知道。
他竟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一场足以载入史册,以弱胜强、堪称神迹的伏击大捷,在他看来,竟还不如一顿饭来得重要。
这已经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名将风骨了。
这是仙人游戏人间,视金戈铁马如掌上观纹的超然!
陈猛那颗饱经战火、坚如顽石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崩碎了。
他猛地单膝跪地,动作之迅猛,让膝盖下的甲胄与冻土撞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末将陈猛,参见督军大人!”
他这一跪,身后那群刚刚还满身傲气的彪悍将领们,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末将等,参见督軍大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敬畏与狂热,在这片肃杀的营地里回荡。
苏辰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黑压压的一片铁甲将军,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新的整人戏码吗?
还是说自己睡糊涂了,不小心闯进了什么邪教的传教现场?
“起……都起来……”
苏辰连连摆手,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下跪,我……我害怕。”
他这句发自内心的实话,落在陈猛等人的耳朵里,却又变成了另一番深意。
督军大人果然是世外高人!
不矜功,不伐善。
视泼天大功如无物,视我等凡夫俗子的跪拜为俗礼。
这等胸襟,这等气魄,我等拍马难及!
一时间,众人看向苏辰的眼神,愈发狂热。
……
自那一夜之后,苏辰在军中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那顶简陋的营帐,俨然成了整个雁门关的圣地。
帐外二十四小时都有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守着,别说刺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陈猛更是下达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在督军大人帐外百步之内高声喧哗,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打扰了苏大人的清梦。
万一大人没睡好,不肯说梦话了,这仗还怎么打?
苏辰对此烦不胜烦。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关在动物园里重点保护起来的大熊猫,连出门散个步,身后都乌泱泱地跟着一群人,一个个屏息凝神,竖着耳朵,仿佛随时准备从他打的哈欠里悟出什么绝世兵法。
这日子没法过了!
就在苏辰琢磨着要不要装病,好换个地方清净一下的时候,新的麻烦找上门了。
黑狼部吃了一次天大的亏,主帅学聪明了。
他们不再头铁地冲击雁门关主阵地,而是化整为零,派出了数十支小股骑兵,如同草原上的饿狼,日夜不停地骚扰着北境军漫长的补给线和侧翼哨站。
今天烧你一车粮草,明天屠你一个斥候小队。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绝不恋战。
这种牛皮糖式的战术,把陈猛和一众将领搞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大军出动,找不到人。
小股部队派出去,又容易被对方优势兵力吃掉。
一时间,整个北境军的士气,都因为这种无休止的骚扰而变得有些低迷。
中军大帐的军事会议上,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这群狗娘养的杂碎!”
一名将领狠狠一拳捶在桌上,骂道。
“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跟爷爷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陈猛看着沙盘上被插上一个个代表遇袭的黑色小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双眼布满了血丝。
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可面对这种无赖打法,依旧是束手无策。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顶被严密保护起来的营帐。
陈猛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站起身。
“我去……请示督军大人。”
当陈猛轻手轻脚,像做贼一样摸进苏辰的营帐时,苏辰正睡得四仰八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最近的睡眠质量实在太差。
梦里那个叫孙子的老头,天天逼着他背竹简,背不出来就拿戒尺打手心,简直是梦魇。
陈猛不敢打扰,只能像个望夫石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床边,侧耳倾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辰在梦里似乎又被什么东西给惹恼了。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起来。
“东边……好吵……”
“烦死了……”
“西边……打他……”
就是这几句!
陈猛浑身一震,双眼骤然亮起,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指路的明灯!
他不敢多留,连忙退了出去,一路小跑冲回中军大帐,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一把将所有将领都召集到沙盘前,指着地图,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神谕!这是督军大人最新的神谕!”
他将那几句梦话一说,所有将领都愣住了。
“东边好吵?西边打他?这……这是何意?”
陈猛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指着沙盘上敌我双方的态势图,眼中精光爆射。
“你们看!敌军主力佯攻我东线,制造出巨大的声势,这不就是‘东边好吵’吗?”
“而他们真正的指挥中枢和粮草囤积地,一直藏在西线的‘黑风口’,自以为隐蔽!大人最后那句‘打他’,就是要我们抛开东线的佯攻,集结主力,像一把尖刀,直插他们的心脏!”
声东击西!
一番解读下来,天衣无缝,逻辑缜密!
众将领恍然大悟,一个个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那营帐方向的眼神,已经近乎膜拜。
“传我将令!”
陈猛再无犹豫,大手一挥。
“东线佯装全力抵抗,给我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其余主力,随我星夜兼程,奔袭黑风口!”
……
当北境军主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黑风口时,黑狼部的将领们还在大帐里饮酒作乐,庆祝着骚扰战术的成功。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核心的指挥中枢,会如此轻易地暴露,并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战斗的结果毫无悬念。
指挥系统被瞬间摧毁,粮草辎重被付之一炬。
消息传到前线,那些负责骚扰的黑狼部骑兵顿时成了没头的苍蝇,军心大乱。
北境军乘胜追击,一路势如破竹,短短三日,便收复了大片失地。
与此同时,另一条在战斗中由苏安“转述”的苏辰梦中指令——“善待俘虏,救济流民”,也开始在战场上悄然发酵。
凡是投降的部落士兵,非但不杀,还分发粮食。
对于那些被战火波及的普通牧民,更是开仓放粮,予以救济。
这与黑狼部高层的烧杀抢掠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很快,许多原本被胁迫加入黑狼部的中小部落,开始成群结队地倒戈。
苏辰“仁义将军”的名号,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整个北境草原。
一名被俘的外族头领,在被押送到雁门关,亲眼见到那个传说中身穿文士袍,看起来比姑娘还秀气的年轻督军时,他震惊地跪倒在地。
“我们以为是在和北境的陈猛作战。”
他用生硬的汉话,说出了所有俘虏的心声。
“现在才知道,我们的对手……原来是天上的神明。”
连战连捷,苏辰在军中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陈猛等人现在看他,已经不是在看上级,而是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的活菩萨,兵神。
然而,作为神本人的苏辰,却越来越痛苦。
他感觉自己快要神经衰弱了。
那个叫孙子的老头讲完课后,又来了个叫吴起的,后来还有个叫尉缭子的,一个个跟催命鬼似的,在梦里对他进行军事理论的魔鬼集训。
他感觉自己连睡觉都在“996”,比前世当程序员还累。
就在他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思考着人生意义的时候,帐帘猛地被掀开。
一名斥候带着一身风雪,激动地冲了进来。
“报!督军大人!总兵大人!”
斥候单膝跪地,声音亢奋。
“黑狼部残余主力,已全部退守天险‘野狼谷’,看样子……是准备与我军进行最终决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