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清河县学门前的长街,已经被人海堵得水泄不通。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汗水、脂粉和廉价点心味的奇特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焦灼。
“哎,听说了吗?周家的公子,考第三场的时候,当场就喷血了!”
“我亲眼看见的!两个衙役架出去的,脸白的跟纸一样,人都瘫了!”
“啧啧,这苏家的大郎,是真神仙下凡啊!听说他考算学,连算筹都不用,在纸上画了几个圈,答案就出来了!”
“什么画圈,我听我表弟说,那叫‘咒语’!学政大人拿到那张草稿纸,手都在抖!”
人群中,各种版本的传说飞速传播,每一个版本都比上一个更离奇,更玄乎。
苏辰的名字,已经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充满了神话色彩的符号。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县学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
不远处的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静静地停着。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
柳氏端坐着,往日里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
周然靠在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车窗外攒动的人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然儿,喝口参茶。”柳氏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强压的怒火。
周然没有动,嘴唇翕动了一下。
“娘,我们……还有希望吗?”
柳氏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骨节发白。
希望?
她比谁都清楚,当周然吐血被抬出考场的那一刻,周家就已经输了。
可她不甘心!
“那妖孽的文章,字字诛心,句句都在影射我周家!孙学政若是有半点顾忌,就不敢点他为案首!”
她的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周然惨笑一声,没有接话。
顾忌?那位孙学政,像是会有所顾忌的人吗?
“来了!放榜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整条长街瞬间炸了。
县学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身穿红袍的唱榜官,手捧一卷巨大的红绸榜单,表情肃穆地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两名衙役,一人提着铜锣,一人拿着浆糊桶。
“当——!”
铜锣一响,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唱榜官清了清嗓子,展开榜单,从最末尾开始念起。
“末名,李家村,王二狗!”
人群中,一个黑瘦的汉子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地跳了起来,抱着身边的婆娘又哭又笑。
“第五十七名,赵家庄,钱有财!”
“第四十二名,县学,张文远!”
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截然不同的情绪。
有人的狂喜,就必然伴随着更多人的失落。
马车里,柳氏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周然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榜单越来越短,唱榜官的声音也越来越洪亮,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第十名,县学,吴子谦!”
“第九名,……”
当榜单只剩下最后寥寥数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唱榜官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调。
“第三名——周然!”
轰!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第三名!
这对于任何一个考生而言,都是足以光宗耀祖的成绩!
可今天,这个名字出现,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悄悄瞟向了街角那辆青布马车。
车厢内。
周然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雷劈中。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第三名……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柳氏的脸,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猛地一甩手,滚烫的参茶泼洒在华贵的坐垫上,氤氲起一片水汽。
“混账!”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外面,人群的议论声已经压抑不住了。
“周公子才第三?那前两名是谁?”
“我的天,这还用问吗?案首肯定是那位苏神仙啊!”
“快看!苏神仙在那儿呢!”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投向了照壁下的一个角落。
苏辰正靠着一棵大槐树,脑袋一点一点的,睡得正香。
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串晶莹的口水。
他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安静惊动了,不满地咂了咂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会周公去了。
这副与周遭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慵懒模样,让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继而生出一种荒谬的敬畏感。
高下立判!
什么是差距?
你们在这儿为功名利禄愁白了头,人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唱榜官看着那个睡觉的身影,也是嘴角一抽。
他定了定神,将所有的气力都凝聚在了丹田。
整个广场,再次陷入死寂。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个注定要载入清河县史册的名字。
“清河县院试案首——”
声音拖得长长的,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苏——辰!”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开!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潮!
“啊啊啊!是苏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苏神仙!真的是苏神仙!”
整条长街都沸腾了!
人们疯狂地欢呼着,尖叫着,仿佛这不是一次放榜,而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县衙二楼的窗边,刘文远看到这一幕,激动地一拍大腿,抚掌大笑。
“好!好啊!本官就知道,苏先生必不负众望!”
县学里,李教谕老泪纵横,仰天长拜。
“圣人开眼!圣人开眼啊!我清河县,出了一个真麒麟!”
狂热的人群,潮水般涌向那棵大槐树。
“苏案首!给我们讲讲经义吧!”
“苏案首!您是怎么睡着觉就算出河堤土方的?”
苏辰被这巨大的声浪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眼前一张张涨红的、狂热的脸,一脸茫然。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干嘛?吵什么吵?”
“到饭点了吗?”
这句发自肺腑的疑问,让冲在最前面的人群一愣,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看!
这是何等的境界!
视功名如浮云,唯饭点在心中!
高!
实在是高!
人群的另一端,县学的台阶之上,孙学政一袭青衫,负手而立。
他看着那个被人群簇拥,却还一脸没睡醒的少年,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少年的名字,将不再局限于小小的清河县。
就在全城狂欢之际,那辆青布马车,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一动。
车帘“啪”的一声被狠狠摔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和声音。
车夫不敢有丝毫怠慢,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
马车在人群惊愕的避让中,仓皇地调转车头,狼狈地逃离了这片属于胜利者的喧嚣。
车厢内,一片死寂。
柳氏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扭曲得如同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