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的所有卷宗,都已批阅完毕。
灯火通明的官衙偏厅内,几位襄助的考官围坐在一起,神情疲惫,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地上散落着一堆堆的废卷,桌案上整齐码放着通过的卷子。
而在主考官孙学政的桌案正中央,三份试卷孤零零地摆着,仿佛自带光芒,让周围所有通过的卷子都黯然失色。
“学政大人,这……这当真是人能写出来的卷子?”
一位头发花白的考官,颤巍巍地指着那三份卷子,声音里满是梦呓般的恍惚。
他批阅了一辈子的考卷,见过文采飞扬的,见过逻辑缜密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
三场考试,三份答卷,完美得像是不属于人间。
另一位年轻些的考官拿起算学那份草稿纸,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念有词。
“(上底+下底)高 2……天啊,梯形面积,竟能如此简单的算出来?我用算筹算了半个时辰,还险些出错!”
“还有这人力调配,这税费计算……这哪里是算学,这简直是经世济民的大道!大道至简啊!”
刘文远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惊叹,后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县令,而是一个发现了绝世璞玉的伯乐。
不,苏先生不是璞玉。
苏先生是神仙。
孙学政没有说话。
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考官们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偏厅,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刘文远也想跟着溜,却被孙学政叫住了。
“刘文远,你留下。”
“下官在。”刘文远心里一咯噔,连忙站好。
孙学政指了指那三份卷子,又指了指自己。
“本官今夜,就在此处不走了。”
“你,去把本官的铺盖搬来。”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刘文远,自顾自地坐下,拿起苏辰的帖经卷,借着烛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品读起来。
刘文远愣在原地。
不走了?
睡在这儿?
抱着三份考卷睡?
他看着孙学政那如痴如醉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位学政大人,怕不是也中了苏先生的邪。
……
夜深了。
整个县衙都陷入了沉寂,只有偏厅里,烛火依旧明亮。
孙学政就着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他干脆坐起身,再次走到桌案前。
烛光下,那三份答卷仿佛在呼吸。
他拿起第一份,帖经。
那字迹,初看俊逸,再看则风骨天成。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超然物外的身影,手腕轻抬,千古文章便从笔端自然流淌,没有半分烟火气。
“圣人手笔,不过如此。”他喃喃自语。
他放下帖经,又拿起了第二份,算学。
那几个简洁的“咒语”,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华美的诗篇都更具魅力。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想立刻上奏朝廷,将这几道公式,颁行天下!
此法一出,天下府库的账目,能减少多少错漏?天下万千的工程,能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这哪里是一份考卷,这分明是一份足以改变国运的章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策论上。
他的手,在拿起它的时候,竟有些犹豫。
这份卷子,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他重新读了一遍。
“……垄一县之米粮,断一地之布匹。使其价日高,小民无隔夜之粮,无蔽体之衣……”
“……霸占水源,筑坝截流,以灌自家之田,而使下游万亩良田龟裂……”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他的心上。
他为官十余年,这些腌臢事,他见得多了。
可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决定自己功名前途的院试之上,如此赤裸裸地,将一地的脓疮,血淋淋地揭开!
酣畅淋漓!
痛快!
可痛快之后呢?
孙学政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很清楚,按照规矩,案首的文章,是要张贴在县学门口,公示三日的。
这篇策论一旦公布,就等同于他这个南阳府学政,亲自下场,指着清河周家的鼻子,抽了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周家,他有所耳闻。
清河县的地头蛇,生意遍布南阳府,其家族姻亲,甚至与府城的几位同知、通判都有牵连。
得罪了他们,自己未来的仕途,怕是要多出无数的绊脚石。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要不……压一压?
此子之才,惊天动地,即便不是案首,也足以名列前茅,入府学,考举人,绝无问题。
自己只需将案首判给第二名那个文笔稳妥的考生,再将苏辰的策论封存,不予公布。
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天才,也免去了麻烦。
两全其美。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理智。
他甚至开始为自己寻找理由。
为官之道,在于圆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现在就让苏辰如此锋芒毕露,或许反而是害了他。
对,这是在保护他!
孙学政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伸出手,想要将那份策论,压到所有卷子的最下面。
可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张微凉的纸张时,却猛地一颤,如同触电。
他看到了纸上那句最激昂的话。
“国之利,在藏富于民,非藏富于官,更非藏富于与官勾结之贾!”
墨迹漆黑,字字如刀。
孙学政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烛火在他的瞳孔里摇曳。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也曾为了乡里的不平事,拍案而起,也曾以为自己手中的笔,可以扫尽天下尘埃。
可后来呢?
后来,他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明哲保身,学会了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手中的笔,依旧能写出锦绣文章,却再也写不出那份少年时的风骨了。
他看着眼前的卷子,又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如果,当年有人肯为自己撑一把伞,挡一挡那些风雨,自己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孙学政的眼神,从挣扎,到迷茫,最后化为一片清明。
他缓缓地,将那份策论,重新拿了起来,郑重地放在了最上面。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吐尽了心中所有的犹豫和尘垢。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那三份惊世骇俗的卷子,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若为一己前程,埋没如此麒麟儿,我辈读书,所为何事?”
……
放榜之日,天还未亮,清河县学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考生、家人、看热闹的乡邻,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紧张、期待与八卦的奇特表情。
“哎,你听说了吗?这次院试出了个神人!”
“早就传遍了!说是全程睡觉答题,把笔都给写断了好几根!”
“我三舅的儿子的同窗就在里面,他说那苏辰根本不是在写字,是在画符!学政大人当场就看傻了!”
“我听说啊,他最后那篇策论,是把周家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你说,孙学政敢不敢点他做案首?”
“嘘!小点声!周家的管家就在那边盯着呢!”
人群中,刘文远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手里捏着一把汗,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
他一晚上没睡好,眼圈都是黑的。
他不知道孙学政最终做了什么决定,这颗心,就七上八下地没处安放。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放榜了!”
只见县学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衙役手捧着一卷长长的红榜,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走到了照壁前。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卷即将展开的红纸。
那上面,写着无数考生的命运。
更写着清河县,乃至整个南阳府,即将迎来的一场巨大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