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考试结束的钟声,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周然的耳膜上。
他猛地一颤,从那种近乎魂飞魄散的震惊中惊醒过来。
手里的湖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墨汁溅开,在他那张只写了寥寥数笔的卷子上,留下了一团刺眼的污迹。
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穿过人群,钉在那个被孙学政和刘文远围起来的身影上。
不,不是钉在苏辰身上。
而是钉在孙学政手里捧着的那张……草稿纸上。
学政大人,南阳府学问最高的人,此刻正捧着一张废纸,神情庄重得像是在捧着传国玉玺。
他身边的刘县令,满脸红光,与有荣焉,腰杆挺得像一杆戳破天的标枪。
周围的衙役和考官,看苏辰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考生。
那是在看神仙。
周然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爬上来,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了。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这次院试,付出了什么。
整整三年。
他将四书五经的每一个注疏都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能说出某个典故在哪本书的第几页。
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算学,他父亲重金请来了府城最有名的账房先生,教他珠算和筹算。
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头悬梁,锥刺股,喝下的苦茶能汇成一条小溪。
进考场前,他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周家能不能摆脱商贾之名,跻身士流,就看他这一次了。
他自己也觉得,万无一失。
他以为自己最大的对手,是县学里那几个成名已久的老童生。
他甚至准备了三套不同的破题思路,来应对不同的策论题目。
他准备得如此周全,如此辛苦。
可这一切,在苏辰那张写满了鬼画符的草稿纸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笑话。
“妖孽……真是个妖孽……”
邻座一个考生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们读的是圣贤书,他读的是天书啊!”
“还比什么?回家种地算了,我这辈子是考不过他了。”
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考场里蔓延。
这些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周然的心里。
嫉妒?
不。
到了此刻,他连嫉妒的情绪都生不出来了。
当一个人只比你强一点点时,你会嫉妒。
可当他强到你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强到你无法理解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时,剩下的,就只有恐惧和绝望。
那是一种面对天堑鸿沟时的无力感。
你拼尽全力,一步一个血印地向上爬,以为自己即将登顶。
却发现人家根本不在山上。
人家在云端之上,俯瞰着你,像看一只在泥地里打滚的蝼蚁。
周然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他一直以为,苏辰是他的宿敌。
是那个抢走了他十六年富贵人生的冒牌货,是他必须堂堂正正击败,用以证明自己的踏脚石。
现在他才明白。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甚至……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考生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彻底玩坏了的麻木表情。
最后一场,策论。
这本该是他们这些读书人,最能发挥自己见解和文采的重头戏。
可现在,没人抱有任何希望了。
大家只想看看,这位“神仙”,在最后一场,又准备请哪路圣贤下凡。
高台之上,考官展开了最后一份卷轴,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异样的颤抖。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
“院试第三场,策论!”
“题目——”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那题目有千钧之重。
“论:官商一体,与民争利之弊!”
轰!
这道题目,像是一道精准的落雷,劈在了周然的天灵盖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官……商一体?
与民争利?
这道题……
这道题简直就是指着他周家的鼻子在骂!
清河县谁不知道,他周家是本县首富,生意遍布米粮绸缎,与县衙里的官吏们往来密切。
虽然他父亲行事还算有底线,但那些迎来送往,官府庇护下的生意,又怎能说得清清楚楚?
“官商勾结,国之大蠹!”
“商人重利轻别离,其心可诛!”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考场里那些寒门学子们,会如何挥斥方遒,痛陈商贾之害。
而他,作为一个商贾之子,坐在这里,该如何落笔?
是昧着良心,痛骂自己的出身,以求功名?
还是为商贾辩护,触怒那位铁面无私的孙学政?
这道题,不是在考他的学问。
这是在诛他的心!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苏辰。
那个罪魁祸首,似乎也睡够了。
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终于坐直了身体。
他拿起卷子,看了一眼题目。
然后,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朝周然这边瞥了一眼。
那一眼,很平淡。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没有任何情绪。
可在周然看来,那一眼里,充满了无声的嘲讽和戏谑。
仿佛在说:
看,这道题,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你,待如何?
周然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什么公平竞争,什么堂堂正正,都是狗屁!
人家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或许,从县衙公堂之上,苏辰梦中断案的那一刻起,自己在他眼中,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跳梁小丑。
“噗——”
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周然的喉咙里涌了上来。
他没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雪白的卷纸上,溅开一朵朵凄厉的梅花。
“来人!有考生吐血了!”
考场里一阵骚动。
两个衙役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架起已经瘫软如泥的周然,将他拖了出去。
从始至终,苏辰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拿起笔,蘸了蘸墨。
梦境里。
一个声音威严,面容冷峻,身穿秦国官服的中年人,正冷冷地看着他。
“国之蠹虫,在于商。商鞅变法,首在抑商。何为抑商?非禁绝,乃使其利归于国,而非私也。”
“官若与商同,则国法如虚设,民心尽失,国之将亡!”
海量的律法条文,无数的变法案例,疯狂涌入苏-辰的脑海。
这一次,没有戒尺,没有打骂。
只有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法理灌输。
苏辰打了个哆嗦,感觉比挨打还难受。
他握着笔,手腕开始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外面,孙学政已经走到了他的桌旁。
他没有去看苏辰的卷子,而是看着那个被拖出去的周然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心性,还是差了些。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辰身上。
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期待。
帖经,你请来了孔圣。
算学,你请来了刘徽。
这论国策大道的策论……
你,又能请来哪位先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