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考场,成了一锅煮不开的温水。
绝望,在每一个考生的眉宇间弥漫。
那些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经义文章,此刻在这些冰冷的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个老童生拿着笔,对着那道河堤题,算了半天,草稿纸上画满了鬼画符,最后颓然地把笔一扔,捂住了脸。
他感觉自己读了一辈子的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周然的脸色惨白。
他出身商贾之家,自认比这些寒门学子多了几分算学底子。
可他用尽了平生所学,也只能勉强算出那河堤大概需要多少土方,至于后面的人力调配、税费计算,每一个都像一道天堑,让他头晕目眩。
他看着试卷,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十年寒窗,到底学了些什么?
刘文远站在孙学政身后,手心里全是汗。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比自己下场考试还紧张。
这算学题,可不是靠文采就能糊弄过去的。
苏先生的“请圣”,这次还能灵验吗?总不能真去请财神爷吧?
孙学政面沉如水,缓步在场中巡视。
他看着一张张空白的卷子,一声声绝望的叹息,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丝冷漠的失望。
大夏王朝,文风鼎盛,却也养出了太多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
他出这道题,就是要狠狠地敲打他们!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依旧趴着的身影上。
这一次,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复杂的、看好戏般的心态。
帖经,你可以请孔圣。
算学,你待如何?
就在这时,那沉睡的少年,嘴唇忽然翕动了几下。
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从他嘴里飘了出来。
“勾……股……”
“出入相补……各从其类……”
“方程……天元……”
声音很轻,像梦呓。
大部分考生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并未听见。
但孙学政和刘文远,却听得清清楚楚。
刘文远眼睛一亮,腰杆瞬间又挺直了!
来了!
又来了!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就好厉害的样子!
孙学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勾股,他知道,是《周髀算经》里的。
可后面那些词,什么“出入相补”,什么“天元”,闻所未闻!
简直是胡言乱语!
他正要发作,却见苏辰那只垂在桌边的手,又动了。
和上次一样,那只手在桌上摸索着,精准地握住了湖笔,在砚台里轻轻一蘸。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了过去。
周然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他死死地盯着苏辰。
他倒要看看,这次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颠覆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苏辰的笔,落下了。
可他没有落在答题的卷纸上,而是落在了旁边的草稿纸上。
他没有写任何文字,也没有列任何算式。
他在……画画。
“沙沙沙……”
笔尖在纸上划过,几笔下去,一个清晰的长方形跃然纸上。
紧接着,是一条对角线。
然后,他又以三条边为基础,向外画了三个正方形。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是干什么?
考试考傻了?开始在草稿纸上涂鸦了?
孙学政也愣住了,他完全看不懂这是什么路数。
可当他将那图形,与试卷上的第一道河堤题联系起来时,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
河堤的截面,不就是一个梯形吗?
用“出入相补”之法,正好可以将其化为一个长方形来计算!
这……这图形,是在演示解题的思路!
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苏辰的笔又动了。
他在图形旁边,写下了一行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天书”。
没有繁琐的文字描述,只有几个简洁的符号,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
(上底+下底)高 2=面积。
面积长=体积。
孙学政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咒语”,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虽然不认识那些符号,但他能看懂那个结构!
这……这是把一道复杂的算学题,提炼成了最根本的规律!
他不需要繁复的算筹,只需要将题目里的数字,代入这个“咒语”里,答案便能一目了然!
“原来……原来算学还能如此!”
孙学政忍不住失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哪里是解题……这分明是大道至简的艺术!”
他身后的刘文远,虽然完全看不懂,但看到学政大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已是狂喜!
稳了!
苏先生请来的这位圣贤,连学政大人都给镇住了!
苏辰的表演,还未结束。
解完第一题,他的手腕一转,笔尖移到了第二题的位置。
面对那道复杂的人力调配题,他甚至连图形都懒得画了。
他直接在草稿纸上写下:
总土方完工天数每人每日工量=所需民夫人数。
又是一个简洁到令人发指的“咒语”!
紧接着是第三题,商队税费。
丝绸税=丝绸总两数 100 3。
过桥费=大车数 20。
总费用=丝绸税+过桥费。
清晰!
明了!
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看懂!
苏辰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列出这几个“咒语”,然后才提笔,将最终算出的数字,工工整整地填写到答题卷上。
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那支笔“嗒”的一声,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
而他本人,似乎在梦里也耗尽了精力,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把头埋得更深,睡得更沉了。
整个考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考生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张着嘴,表情呆滞,如同看到了神仙下凡。
周然握着笔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看着自己草稿纸上那密密麻麻、乱成一团的算筹痕迹,又看了看苏辰那几行简洁到堪称艺术品的“咒语”。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拿着石斧的野人,在围观仙人锻造神剑。
这不是学问上的差距。
这是文明的代差!
“当——”
第二场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
衙役们开始收卷。
孙学政却没有动。
他快步走到苏辰的桌前,小心翼翼地,先拿起了那张画着图形和“咒语”的草稿纸。
他捧着那张纸,如获至宝,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在他眼中,这已经不是一张草稿纸了。
这是算学一门的“圣旨”!是足以开宗立派的无上宝典!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到那个还在酣睡的少年身上。
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审视和惊骇。
只剩下一种看怪物般的敬畏。
不。
这不是怪物。
刘文远说得对。
此子,非凡人!
帖经,他请来了孔圣。
这算学,他请来的又是哪路神仙?
孙学政的心中,第一次对最后一场的策论考试,产生了一股近乎于狂热的期待。
他很想知道。
这个少年,还能给他,给整个大夏文坛,带来怎样惊世骇俗的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