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里,时间仿佛被那道亮晶晶的口水丝线给黏住了。
刘文远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正在往外冒寒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完了。
赌上乌纱帽的“请圣”,请来了一个翻身继续睡的祖宗。
他这次,死定了。
孙学政的脸,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
那是一种铁青色,像是淬火失败的生铁,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恐怖怒意。
他为官半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刘文远!”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周围的考生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笔都握不住了。
周然的胸膛里,一股狂喜的情绪几乎要炸开。
他强忍着笑意,低下头,肩膀却在微微耸动。
蠢货,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蠢货!
这次,谁也救不了你了!
就在孙学政即将下令,将这对“妖言惑众”的君臣一同拿下之时。
异变陡生。
那个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少年,握成拳头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
就像是做噩梦被惊醒的前兆。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只手松开了。
它在桌面上摸索着,像一个没有视力的人在寻找东西。
它碰到了砚台。
绕了过去。
它碰到了镇纸。
又绕了过去。
最后,它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那支被刘文远寄予厚望的湖笔。
刘文远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孙学政那句即将脱口的怒喝,也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只手上。
梦境里。
苏辰正被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用戒尺追着打。
“竖子!竖子!《学而》篇第三句是什么!给老夫背!”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苏辰抱头鼠窜。
“那是《为政》篇!气煞我也!”
老头手里的书卷“哗啦”一下展开,上面正是《学而》篇的原文,几个大大的空洞格外刺眼。
“看!看清楚了!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给老夫抄一百遍!不!一千遍!”
老头说着,抓起苏辰的手,蘸饱了墨,按在一张无边无际的纸上,开始疯狂地书写。
现实中。
苏辰的手腕动了。
那支被他握住的湖笔,被他无意识地提了起来,笔尖在砚台里轻轻一蘸。
不多不少,恰好是笔锋蓄满墨汁的程度。
然后,那支笔,落在了雪白的卷纸上。
他的头,依旧枕着另一只手臂,双目紧闭,呼吸平稳。
整个人,除了那只握笔的手,没有一处是清醒的。
“沙沙沙……”
一种奇异的、连贯而流畅的书写声,在死寂的考场里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太快了!
孙学政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笔在纸上飞舞,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那根本不是一个考生在绞尽脑汁回忆经文。
那是一种肌肉记忆般的抄录!
仿佛那篇文章,不是刻在他的脑子里,而是刻在了他的骨髓里,他的血脉里!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一个个熟悉的字句,从苏辰的笔下流淌出来。
没有丝毫停顿,没有半点迟疑。
甚至连被挖去字眼的地方,他都没有丝毫的减速,仿佛那里的空洞根本不存在。
他不是在填空。
他是在默写全文!
“这……这……”
王教谕和郑教谕在考场外伸长了脖子,看得目瞪口呆。
刘文远则是浑身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激动得嘴唇哆嗦,想喊,又不敢出声,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
请圣!
这他娘的,就是请圣!
真让他给蒙对了!
孙学政已经完全忘记了愤怒。
他一步步走上前,站到了苏辰的桌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卷纸。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惊骇,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震撼。
他主持科考十余年,见过的天才不计其数。
有过目不忘的。
有倒背如流的。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默写!
这已经超出了“记性好”的范畴。
这是一种……神迹!
仿佛孔圣人亲临,握着他的手,将那千古文章,一笔一划地复刻于人间!
考场内的其他考生,彻底傻了。
他们还在为了某个偏僻的字抓耳挠腮,急得满头大汗。
可那个睡觉的家伙,已经写完了大半篇!
周然脸上的血色,比刘文远刚才褪得还要快。
他死死地盯着苏辰那只飞舞的手,又看了看自己卷子上那因为紧张而写错的涂改痕迹,一股巨大的、名为“屈辱”的情绪,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怎么可能?
他苦读十年,日夜不辍,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
可在这场最基础的帖经考试里,他竟然被一个睡着的人,碾压得体无完肤!
“沙!”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锋带出一个完美的收尾。
苏辰的手,松开了。
那支湖笔“嗒”的一声,掉落在桌面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整篇《学而》,一千五百余字,从头到尾,一气呵成!
卷面整洁,字迹俊逸,无一处涂改,无一字错漏!
写完了。
苏辰在梦里似乎也完成了罚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脸埋进臂弯里,继续睡了。
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与他毫无关系。
整个考场,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趴着的身影,和那张写满了字的卷纸上。
孙学政缓缓地,伸出手,用两根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了那张还带着墨香的纸。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
看得极其仔细。
他的表情,也从震撼,慢慢变成了一种近乎于敬畏的凝重。
他看的不是一份考卷。
他仿佛在看一件天成的艺术品,一件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圣物。
刘文远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得意和邀功。
“学政大人……您看,下官……没骗您吧?”
孙学政没有理他。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重新看向那个睡得正香的少年。
藐视科场?
不知廉耻?
不,刘文远说得对。
此子,非凡人,非得以常理度之!
他不是在睡觉。
他或许,真的在与古圣先贤,进行着一场凡人无法窥探的神交!
“当——”
第一场考试结束的钟声,悠扬地响起。
这一声钟鸣,如同惊雷,炸醒了所有沉浸在震撼中的人。
考生们如梦初醒,慌忙地检查自己的卷子,却发现因为刚才分心,许多地方都空着,已然来不及了。
周然握着笔,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的卷子,只完成了不到七成。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依旧在睡觉的苏辰,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孙学政缓缓放下手里的卷纸,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宣布收卷,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对身旁的考官说道:
“将此卷……封存。”
“待本官亲自带回府城,裱糊起来,悬于学政堂内!”
“让南阳府所有学子都看看,何为……天授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