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像两柄无形的重锤,一锤砸在了周然的天灵盖上,另一锤,则砸在了苏家村众人的心坎里。
只不过,一个砸得魂飞魄散,一个砸得心花怒放。
死寂。
如坟场般的死寂。
紧接着,这片死寂被一声尖锐到几乎能刺破耳膜的狂笑,撕了个粉碎!
“哈哈……哈哈哈哈!”
邹氏,那个前一刻还蔫头耷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妇人,此刻猛地抬起头,一张脸因为极致的狂喜而扭曲,双眼瞪得溜圆,迸射出骇人的光芒。
她像一头压抑了太久的母狮,终于发出了胜利的咆哮。
“听见没!都听见没!”
她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王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人群最前面,双手往那水桶粗的腰上一叉,下巴抬得快要翘到天上去。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剐过周然父子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案首!我们家辰儿是案首!”
“你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刚才不是笑得挺欢吗?再笑啊!怎么不笑了?!”
这番粗鄙却又酣畅淋漓的叫骂,像一盆滚油,瞬间点燃了整个广场。
人群彻底炸了!
“天啊!真的是那个睡觉的小子!”
“这……这怎么可能!他连书都不看,怎么考的案首?”
“作弊!一定是作弊!”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尖叫起来。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老秀才立马吹胡子瞪眼地骂了回去:“你懂个屁!这叫糊名阅卷!县尊大人亲自监考,谁敢作弊?谁能作弊?”
“就是!我看这才是真神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舆论的风向,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完成了惊天动地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周然呆呆地站着,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案首……苏辰……
这两个词,像两只最恶毒的咒怨,在他脑子里反复回荡,撕咬着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莫名其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他身旁的周维安,那张精心保养的脸早已铁青一片。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羡慕和恭维,而是赤裸裸的嘲弄、讥讽和幸灾乐祸。
他周家,在今天,在整个清河县父老乡亲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周然失神地喃喃自语,身体摇摇欲坠。
另一边,苏家村的阵营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王氏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她看着红榜最顶端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她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喜悦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溢出,滚烫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的辰儿……我的辰儿是案首……”
李先生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浑身颤抖,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抓住村长的胳膊,语无伦次。
“文曲星!是文曲星下凡啊!老夫……老夫此生无憾了!无憾了啊!”
村长苏大强咧着嘴,嘿嘿地傻笑着,口水流到了嘴角都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那边的邹氏,又有了新动作。
她在一片喧哗中,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传道授业般的庄严口吻,对着周围所有投来好奇目光的人,大声宣布:
“我就说!我就说我们家辰儿考试费枕头!你们还不信!”
她得意地一拍大腿,声音响彻云霄。
“这叫圣人梦中授课,尔等凡夫俗子岂能明白!”
“圣人梦中授课”!
这八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
对啊!
这就说得通了!
难怪他能在考场上呼呼大睡!
难怪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在用凡人的法子读书!人家是在梦里,由圣人亲自开小灶!
这等境界,这等机缘,简直闻所未闻!
一时间,所有人看向苏家村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羡慕,甚至带着一丝朝圣般的狂热。
邹氏看着众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表情,心中得意到了极点,她还想再说几句,却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哎哟……”
她惊呼一声,两眼一翻,竟是太过激动,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哎!大娘!”
“快!快掐人中!”
苏家村众人顿时手忙脚乱,现场的混乱达到了顶峰。
就在这片乱局之中,县衙侧门再次快步走出两名衙役。
为首一人,正是县令刘文远身边的亲随。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运足了中气,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
“县尊大人有令!”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那亲随目光如电,扫视全场,脸上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激动和敬意,朗声宣布:
“本科案首苏辰,文采惊世,策论济国!实乃我清河百年不遇之麒麟才子!”
“大人决定,破格为其举行‘簪花游街’之礼,以彰其才,以励后学!”
“簪花游街”!
轰!
人群再一次被引爆!
这可是只有府试、院试的案首,才有可能获得的殊荣!县尊大人竟然为一个童生试的案首,破格举行此等大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嘉奖了!
这是官方最高规格的认证!是把“苏辰”这两个字,彻底捧上了神坛!
所有关于作弊的谣言,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周维安听到这句话,身体猛地一震,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完了。
彻底完了。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周家和他那个引以为傲的儿子,将彻底沦为这位新科案首光环之下,最可悲、最可笑的垫脚石。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一把抓住还在失魂落魄的周然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在一片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钻进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仓皇离去,像一只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贡院前,仪仗已经开始集结。
红毯铺地,鼓乐齐备,两排衙役手持彩旗,威风凛凛。
一名吏员,手捧着一朵用金线缠绕的大红花,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所有人的热情都被调动到了最高点,他们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想要一睹这位“梦中受圣人教诲”的传奇案首的真容。
那名县令亲随,再次高声喝问,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新科案首,苏辰何在?!”
这一声问,让狂喜中的苏家村众人,猛地回过神来。
王氏擦干眼泪,李先生停止了大笑,刚被掐醒的邹氏也顾不上头晕。
对啊!
辰儿呢?
那个创造了这一切奇迹的中心人物,他人呢?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汇聚到了贡院门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之下。
那里,依旧是空空如也。
只有夏日的微风,吹拂着几片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