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场的老考官姓王,在清河县贡院里熬了二十年,自诩眼光毒辣,什么腌臜事没见过。
考生吓到当场呕吐的,有。
思绪堵塞,拿脑袋猛磕号舍隔板的,也有。
可今天,他这二十年的见识,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按在地上,碾成了齑粉。
王考官僵在过道,喉咙里火烧火燎。
他浑身发软,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号舍。
那个鼾声又响起来的号舍。
“老王,杵这儿干嘛呢?吓傻了?”
另一名考官巡了过来,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下。
王考官浑身剧震,猛地回魂。
他血色尽褪,嘴唇抖个不停,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有个考生闭着眼睛,手舞足蹈,一炷香不到就写满了一整张策论卷?
这话要是说出去,别人不当他是癔症发作,也得当他是老眼昏花,该滚回家抱孙子了!
何况,望楼上县尊大人那冰冷的眼神,明晃晃地警告着他闭嘴。
“没……没事。”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含糊的音节,脚下虚浮,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可自那以后,他每巡视一圈,眼珠子总是不听使唤地往那个方向瞟。
那眼神里,混着惊恐、敬畏,还有一种凡人见了神仙的狂热。
这副丢了魂的模样,自然瞒不过同僚的眼睛。
“老王头今天不对劲啊,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谁晓得,你瞧他老往丙字号那边瞅,那边出了什么妖蛾子?”
“丙字九号……那不就是县尊大人特意吩咐要‘多加关照’的苏辰吗?”
窃窃私语,在考官之间无声地蔓延。
一个荒诞到可笑的传闻,在极小的圈子里悄然发酵。
“我听人说……那个苏辰,是睡着觉把卷子给答了……”
周然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刚刚为自己的策论,落下了最后一个堪称点睛之笔的句号。
他将卷子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又从头到尾,在心中默诵了一遍。
完美!
无懈可击的完美!
立论高远,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文采飞扬,字字珠玑。
别说区区一个童生试,这篇文章就算直接摆到府台大人的案头,也足以换来一个“优”等!
望江楼上的羞辱,昨夜的愤懑,在这一刻,都被这篇文章带来的巨大成就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周然,才是清河县当之无愧的文坛魁首!
那个苏辰,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他登顶路上的一块垫脚石,一个供人取笑的丑角。
案首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周然志得意满地抬起头,习惯性地,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朝苏辰的号舍瞥去。
他想最后再欣赏一下,那个骗子趴在桌上,面对一张白卷的绝望睡相。
可他看到的景象,却让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那个趴着的身影动了。
苏辰依旧双目紧闭,仍在深沉的梦境里。
他只是无意识地,身子僵直地伸出手,将桌角那张写好的卷子拿了起来。
然后,他将卷子凑到嘴边,轻轻地、均匀地,吹了一口气。
那动作,是为了让墨迹快些凝固。
做完这一切,他又用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将卷子对折,再对折,叠得方方正正。
最后,他把叠好的卷子放在桌案一角,整个身子一软,脑袋重新枕上胳膊,继续沉沉睡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滞。
也正是因为那个吹气的动作,那张卷子,在他手中翻转了半圈。
就在那不到一息的瞬间,周然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他看见了!
那张纸上,不是他预想的一片空白,更不是什么胡乱的涂鸦!
那上面,墨迹淋漓,写满了字!
每一个字,都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杀伐气!
那字不是写在纸上,是直接烙进了他的眼球!
即便隔着几丈远,那股扑面而来的文章气势,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周然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他……他真的写了?
而且,还写满了?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从开考就睡到了现在,连眼皮子都没掀开过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淬着剧毒,第一次钻进了他的心底。
难道他不是骗子?
难道望江楼里那些荒唐的梦话,不是胡言乱语?
难道那些关于“文曲星下凡”、“圣人梦授”的传闻……是真的?
“不!”
周然在心里无声地咆哮。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死死攥住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一个人的废物是装不出来的!
我与他同住周家村十六年,他是什么货色我一清二楚!
他连大字都认不全一筐,整天除了睡就是睡!
这一定是巧合!
他只是在胡乱涂鸦,装神弄鬼!
他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试图说服自己。
可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回响起望江楼里,苏辰那些振聋发聩的梦话。
“欲治水,先治人!”
“欲治人,先治吏!”
他引以为傲的策论,在那些话语面前,不堪一击。
他胸中那股傲气,寸寸碎裂。
一道裂缝,悄然出现。
“当——!”
一声清越的锣响,宣告着第一场考试的结束。
这声锣,是重锤,狠狠敲在周然的心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猛地一个哆嗦,从剧烈的内心撕扯中惊醒。
考官们开始挨个号舍收取考卷。
一名衙役走到苏辰的号舍前,看着睡得人事不省的身影,嘴角抽了抽。
他伸手推了推苏辰的肩膀。
“喂,考生,醒醒!交卷了!”
苏辰被人摇醒,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慢悠悠地抬起头,揉着惺忪的睡眼。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眼神里一片混沌,还没对上焦。
“嗯?比完了吗?”
衙役指了指他桌角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卷子,没好气地开口。
“卷子。”
“哦。”
苏辰像是才想起这回事,顺手拿起那张卷子,看都没看一眼,就递了过去。
然后,他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眼角都飙出了泪花。
他拉住正要离开的衙役,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让全场差点绝倒的话。
“这位大哥,问一下。”
“考场里,哪儿能躺着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