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爪刨开新坟的浮土,月光下那点微弱的金属光泽终于显露真容。
刨土的野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退开,仿佛被那东西上某种无形的气息所慑。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是这片乱葬岗唯一的活人——拾骨人老九。
他经验丰富,知道野狗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某些比死人更邪性的东西。
他用一根剔骨刀拨开泥土,一枚巴掌长的半截锈铁片映入眼帘。
铁片上宽下窄,形似一枚被砸断的残钉。
老九掂了掂,分量不轻,上面满是斑驳的锈迹,看不出本来面貌。
他撇撇嘴,觉得换不了几个钱,正要扔掉,又改了主意。
这新坟埋得潦草,过几日雨水一冲就平了,不如用这铁片做个记号,万一哪天家属来寻,也能指个大概位置。
他随手将铁片尖头朝下,狠狠插进了坟包顶端,只留下一小截露在外面。
做完这一切,他打了个哈欠,转身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当夜,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砸落,整片乱葬岗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冷之中。
老九插下的那枚铁片,在风雨中纹丝不动。
没人看见,雨水冲刷着铁锈,一缕缕肉眼难辨的黑气被洗入泥土,坟包周围的土壤竟开始渗出萤火般的微光。
“噗——”
一声轻响,一株通体漆黑、叶片上带着诡异银色纹路的奇异小草,竟顶着夯实的泥土破土而出,恰好长在铁片旁边。
风雨中,草叶上的银色纹路一阵流转,最终汇聚成一行细小的字样,在黑暗中一闪而逝:【本局域开启‘遗钉签到’模式——凡拾荒者,皆可触发隐性积累】。
老九在远处破棚里被冻醒,裹紧了破烂的棉袄,却惊奇地发现,今夜乱葬岗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似乎淡了那么一丝。
次日天明,雨势稍歇。
三个衣衫褴缕的流浪儿为躲避官兵追查,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乱葬岗。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插着铁片的新坟,坟包比别处高些,正好能挡住风。
三个孩子毫不尤豫地挤在坟边,缩成一团。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沾满泥浆的脚下,三株同样的黑纹草芽,正悄无声息地钻出地面。
数日后,一队人马出现在乱葬岗。
为首的女子一袭白衣,容颜清冷,正是巡访十七州的暗火盟盟主,苏清雪。
她径直走向那座新坟,目光瞬间锁定在坟头那枚锈迹斑斑的铁片上。
“扫帚钉”她轻声低语,这仿品的形制,与青云宗后山那枚真品几乎一模一样。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指尖即将触及锈痕的刹那,腰间一枚温润的玉牌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行灼热的字迹浮现在玉牌表面:【物品共鸣:曾接触宿主阿灰体液,承载‘归尘’意志残响】。
苏清雪的眼神骤然变得复杂。
阿灰那个在青云宗后山扫了一辈子地,存在感稀薄到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杂役。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林闲留下的一道保险,却没想到,他早已用自己的方式,走上了一条无人能懂的道路。
将自身的存在、意志、甚至生命,全部压缩成一个‘可传递的符号’。
不需要言语,无需现身,只要有人拾起这枚被他汗水浸透、意志烙印的钉子,就意味着那条“扫帚之道”还在。
“盟主,此物邪异,是否要将其销毁?”一名暗火盟弟子低声请示。
“不必。”苏清雪收回手,“不仅不能动,还要护着它。”她取出三枚赤红色的“静火符”,屈指一弹,符录化为三道微不可查的火光,没入铁钉周围的地下,形成一个无形的结界,隔绝了一切窥探。
当夜,月华如水。
乱葬岗的坟头,铁钉在月光下投射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诡异的是,这影子的长度、角度、甚至尖端的一个微小弧度,竟与千里之外青云宗后山某段被扫帚清扫过的石阶轨迹,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也就在同一时刻,百里之外一座破败的荒庙中,一个以庙为家的盲眼小童,怀里紧紧抱着的一块祖传玉牌突然微微发热。
睡梦中的他眉头紧锁,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在身边的泥地上缓缓划动。
他的动作稚嫩而缓慢,划出的轨迹却精准地复刻了那道月下的钉影。
【叮!
符号共振达成,薪火馀烬权限激活】一行信息在盲童和苏清雪的玉牌上同时浮现。
乱葬岗的异动,终究没能瞒过无孔不入的朝廷鹰犬。
一队由“破妄使”率领的修士在深夜降临,他们身着玄黑道袍,手持法器,杀气腾腾。
“妖钉惑世,天理不容!”为首的破妄使声如洪钟,取出一张紫电环绕的“天雷符”,“今日便以天雷荡涤此地污秽!”
远处,暗火盟弟子面露焦急之色,苏清雪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淡淡道:“退。”
一声令下,暗火盟众人悄然退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破妄使见无人阻拦,更觉自己代表天道,他口中念念有词,将天雷符猛地掷向坟头铁钉!
轰隆!
一道水桶粗的紫色雷霆从天而降,精准地劈在铁片之上。
然而,预想中铁片被轰成齑粉的画面并未出现。
那枚小小的铁片仿佛一个无底黑洞,竟将狂暴的雷霆之力尽数吸入,然后导入地下!
刹那间,整片乱葬岗的地底深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嗡鸣。
一座座坟茔的裂缝中,无数黑纹草破土而出,草叶上的银色纹路齐齐发光,汇成一道复盖了整个乱葬岗的巨大信息流:【叮!
恶意降临,触发‘亡者共签’】。
数百年来埋骨于此的亡者残念,在这一刻被同时唤醒。
没有怨毒,没有愤怒,只有无数个细碎而清淅的低语,汇成一股洪流,冲入破妄使及其麾下修士的脑海:
“我们也签过到”
“虽然没人记得。”
“扫地也是修行啊”
“这地方,终于不那么冷了”
这些低语不带任何攻击性,却蕴含着一种跨越生死的平静与认同。
破妄使引以为傲的坚定道心,在这股“亡者”的集体意志面前,瞬间被冲垮。
他看到了无数个平凡的身影,在生前重复着最卑微的劳作,死后在这片土地上默默“签到”。
他所要摧毁的,不是什么妖物,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宏大的存在方式。
“噗!”破妄使一口鲜血喷出,道心寸寸崩裂,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抱着头痛哭流涕,竟不顾一切地自废道基,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片让他灵魂战栗的土地。
待一切平息,苏清雪才缓缓走上前,立于坟头。
她轻轻取下那枚铁钉,吹去上面的锈尘,铁钉在她掌心,竟有了一丝温热。
它不再是信物,而是火种。
苏清雪找来一只最普通的陶罐,将铁钉放入其中,亲自用封泥封口,并在泥上刻下八个字:“留给下一个不怕死的穷小子。”
随即,她命人将这只陶罐,秘密埋入了通往十七州的官道交叉口,最繁忙也最混乱的三岔路口之下。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林闲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阿灰则依旧蹲在青云宗后山的墙角,啃着干硬的馍。
两人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唯有那单调的扫帚划地声,与阿灰沉稳的呼吸与咀嚼声,交织成一种奇异而永恒的韵律。
陶罐被埋下的第七日,一个饿得眼冒金星的流民,为了查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疯了似的用手刨着官道路口的泥土。
他挖到了那个坚硬的陶罐。
他不识字,只觉得这罐子沉甸甸的,里面或许有什么铁器,能拿到镇上换半碗稀粥。
他砸开封泥,倒出铁钉,失望地揣进怀里。
临走前,他嫌陶罐碍事,随手将其倒扣在自己挖出的土坑里。
罐口朝下,罐底朝天,竟恰好形成一个微型的、简陋的祭坛。
当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顺着陶罐的弧度流下,在倒扣的罐口内积了一汪浅浅的水洼。
水洼清澈,倒映出漫天星河。
就在此时,一道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扫帚虚影,悄无声息地掠过水面,没有惊起一丝涟漪,仿佛是某个存在于九天之外的人,对着这片大地,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