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里有稻花香,车厢里有酒香和酱肉香,还有龙楚雄咋咋呼呼的笑,沐孟莲偶尔的嘟囔,寸文山翻书的沙沙声。要是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可惜不能。他心里清楚,这热闹都是借来的,等到了腊戍,等见了沐娜允,该来的总会来。
“快看!那是不是佛塔?”沐孟莲突然掀开车帘,声音里带着惊喜。
段景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远处的山坳里,立着座金顶的佛塔,阳光照在塔尖上,亮得晃眼,像嵌了颗大金珠子。
“是腊戍的塔。”寸文山也坐直了,往那边瞅,“快到了,最多半个时辰。”
龙楚雄把剩下的肘子骨头往窗外一扔,拍了拍手上的油:“成!到了先找地儿吃饭!我可饿坏了!”
段景宏也跟着往窗外看,佛塔越来越近,连塔身上的雕刻都隐约能看见。
他攥了攥怀里的原石,指尖在石缝上按了按。
突然地,他想起来小时候爷爷奶奶带他去佛寺溜达玩。
那会儿他才五六岁,穿件灰扑扑的小褂子,跟着爷爷奶奶在佛堂里转,香炉里的烟慢悠悠地飘,把佛象的脸衬得蒙蒙胧胧。
奶奶牵着他的手,站在观音菩萨像前,指腹轻轻擦过他的额头:“小宏你看,这是观音菩萨。”
他仰着脖子看,菩萨像眉眼弯弯的,手里捏着支莲花,衣角的褶皱里沾着点金粉,在昏暗的光里闪着亮。
“奶奶,菩萨在笑呢。”他拽着奶奶的衣角晃了晃。
“可不是在笑。”爷爷蹲下来,从布兜里掏出块糖塞给他,声音慢悠悠的,“菩萨呀,是在看谁忘了本呢。”
他含着糖,没听懂:“啥是忘了本?”
“就是忘了自己是谁。”奶奶摸了摸他的头,指着菩萨像底座上的字,“以前有个小和尚,跟着师父学念经,后来下山见了热闹,就忘了自己是出家人,跟着人喝酒吃肉,还偷了人家的钱。”
“有天他路过一座破庙,里头也有尊观音象,跟这尊一样,眉眼弯弯的。”
“他看着看着就哭了,想起师父说的‘不管走多远,都别忘自己从哪儿来’,就又回了山。”
爷爷接了话:“观音菩萨手里的莲花,看着是好看,其实是提醒人呢。”
“不管世道多乱,心里得有朵干净的花,得记着自己是谁,该干啥。”
那会儿他似懂非懂,只觉得菩萨像的眼睛像奶奶的眼睛,软乎乎的,能看透人心。
是啊,他不能忘本,他得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警察,是来抓贼的,要时刻记住勿忘初心。
等把寸文山这伙人送进去,等把那些被偷走的文物追回来,他就能回去了。
回队里,跟王保山老吴他们接着查案,跟叶澜沧说句“姐,我回来了”,再去给奶奶的兰花浇浇水。
马车过了山梁,腊戍的轮廓渐渐清淅了。
青灰色的屋顶,错落的竹楼,还有远处集市上飘起的炊烟,混着隐约的叫卖声,热热闹闹的,像幅活过来的画。
沐孟莲已经按捺不住,扒着车帘不肯撒手,嘴里不停念叨着“快了快了”。
龙楚雄把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正卷着袖子说要去帮着卸车。
寸文山收起书,理了理长衫的下摆,眼神里又添了点平日里的精明。
段景宏靠在车厢板上,没动。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忽然静得很。
就象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明明知道接下来会有惊涛骇浪,却偏偏在这一瞬,摸到了点安稳。
马车在临街一栋两层木楼前停住时,段景宏正借着车窗看路边的佛塔。
木楼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写着“瑞玉阁”三个楷体字,笔画间嵌着细碎的翡翠碴子,太阳底下晃得人眼晕。
门廊下站着个女人,听见车声便抬了头,段景宏这才看清。
她穿件月白色旗袍,领口袖边绣着暗纹缠枝莲,料子是软垂的杭绸,风一吹,裙摆扫过脚踝,露出双绣着银线的黑布鞋。
这便是沐娜允了。
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头发松松挽在脑后,插根翡翠簪子,簪头的水滴形翡翠坠在耳旁晃。
她没施粉黛,只唇上点了点胭脂,眼尾微微上挑,看过来时不笑也带着点温和,可那温和里又藏着点说不清的劲,象她腕上那只老坑翡翠镯子,看着温润,指尖一敲便知是硬货。
“干爹。”沐娜允迎上来,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人听清楚,她往寸文山面前站定,微微屈了屈膝,姿态躬敬却不谄媚,“您可算到了,我让厨房炖了汤,就等您呢。”
寸文山掀着马车帘下来,往她脸上扫了眼,点点头:“路上顺,没耽搁。”
他侧身让了让,“小龙他们几个,你先领着进去歇着。”
“哎。”沐娜允应得爽快,转头看向段景宏几人,笑意又深了些,“几位兄弟一路辛苦,跟我来吧。”
她抬手往门里引,指尖蔻丹涂得鲜红,跟旗袍的月白衬在一起,倒不显得俗。
龙楚雄跳落车时差点崴了脚,跟跄着站稳,往门里瞅了眼,咂着嘴跟段景宏嘀咕:“乖乖,这地方比咱在勐拉住的客栈阔气多了。”
段景宏跟着往里走,才发现这“瑞玉阁”看着是栋木楼,里头却深得很。
前堂是铺面,摆着十几张梨花木柜台,柜台里铺着红绒布,摆着些手镯、玉佩、原石,连墙角的花架上都摆着个玉制的瓶,插着几支新鲜的缅桂花。
天花板悬着盏琉璃灯,灯穗是珍珠串的,风从窗缝钻进来,“丁铃丁铃”响。
“这店分前后两进。”领路的伙计是个瘦高的年轻人,说话带着点仰光口音,边引路边介绍,“前堂就是您瞧见的铺面,主要卖些寻常玉件,给本地人或是过路的游客挑。”
“往里走是内堂,摆的都是些好货。”
“有老坑的翡翠牌,还有从曼德勒收来的古玉,昨天刚收着块汉代的玉蝉,玉质盈润得很,您看这光”
他指着柜台里一块巴掌大的玉蝉,那玉蝉通身乳白,迎着光看,纹路里像浸了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