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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惊鸿

作者:纵纹腹小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元明瑾再醒来已是五日后。


    眼皮干涩得像是黏在了眼球上。她睁开眼,转动躺得僵硬的脖子,一侧过脸,就见枕边搁着一团漆黑东西,伸手摸了摸,还挺柔软。


    元明瑾眨眨眼,视野渐渐清晰,这才发现那是人的发顶,乌发浓密,一颗发旋乖巧地窝在其中,看起来并无脱发困扰。


    苏小糖手臂交叠,侧趴其上,粉白的脸蛋被挤得堆起鼓鼓的软肉,密实长睫安静地垂下,小扇似的盖住眼下乌青,睡得很沉。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喝过水,嘴唇干裂起皮,鲜红得快要滴血。


    她无声地勾起唇角,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到外间。


    张嬷嬷守在那儿,见元明瑾出来,双手递上一封信,躬身道:“太医说您五日后醒,果真一天不早,一天不晚。”


    元明瑾点点头,拆开封泥,一目十行读完,视线落在信纸右下角“沈”字印章上,冷笑一声:“……舞郎,又是舞郎。本王早该想到的。”


    她将信放在烛火上烧尽,问张嬷嬷:“府中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只是……”张嬷嬷似有些难以启齿。


    “直言便是。”


    “成婚后第三日,您该陪王夫回父家省亲的。”


    元明瑾恍然大悟。


    “的确,也不好叫他被人看轻了去。”她揉着酸胀的眉心,“你现在就给尚书府送拜帖去,再备些礼,切勿假手于人。”


    “老奴知道。”张嬷嬷展颜一笑,“这几日都是王夫不眠不休守着您,倒叫老奴轻松不少。”


    闻言,元明瑾揉眉心的手渐渐慢下来,“……他不是苏尚书的嫡长男。”


    张嬷嬷霎时大惊失色:“这……那他是何人?!”


    她做梦也想不到真正的王夫另有其人!


    虽然苏小糖嫁进来时日尚短,但见他一醒来就巴巴地追问殿下的去向、为殿下亲自下厨,还通宵达旦守在昏迷的殿下身侧,张嬷嬷已将他视为自己人,还十分欣慰真心待殿下好的人又多了一个,谁知……


    这件事一旦被拆穿,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苏家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他不像奴仆出身。”元明瑾面露沉思,忆起新婚夜入睡前苏小糖对她说的那句话,“你去查查苏傲霜膝下有几子,若有除苏宜宜之外的其他男儿,务必查清楚名字。”


    “是。”张嬷嬷领命而去。


    元明瑾回到内间,见苏小糖依旧以那个拧巴的姿势睡得昏天黑地,不由嗤笑:“不眠不休?我看天打雷劈都未必能把你劈醒。”


    她坐回床边,像逗弄小狗一样揉揉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耳珠,又拨弄两下他的睫毛,见人还是不醒,便用力戳了戳他脸蛋,把那块被小臂挤得无处堆放的软肉戳得通红一片,“还不醒?”


    “嗯……”苏小糖被戳得哼哼两声,长睫颤颤,缓缓睁眼。


    见元明瑾好端端坐在他面前,苏小糖眼睛一亮,嘴角上扬,扬到一半却猛地僵住,面色如菜。


    “怎么了?”元明瑾敏锐地察觉到他反应不对。


    “我、我失枕了……”苏小糖欲哭无泪,可怜巴巴地瞅着她。


    元明瑾扑哧一笑,道:“过来。”


    就差嘬嘬两声了。


    苏小糖伏在她膝上,乖巧地把脖颈暴露在她眼皮底下,感受着那只温热粗糙的手力度适中地揉捏他的后颈,舒适地眯起眼,低声说:“你怎么睡了这么多天……”


    他做的脏脏包都没来得及给她尝尝,可可粉用完了,去万钱楼找师母要,却也没有了,西域行商更是早已离开京城。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元明瑾没作声,只是定定地瞧着手下纤细的脖颈。


    后颈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位置,穴位、经络数不胜数,说是命脉也不为过——


    如此致命之处,为何他竟能毫不设防地将命脉递到一个相识不过几日的陌生人手上?


    她第一次看不穿一个人。


    看起来纯真无邪,一副被教养得极好的样子,却被苏府推出来替嫁,而且还能对缃叶说出那样一番恫瘝在抱的话……


    “明日陪你回苏府省亲。”元明瑾有意道。


    她自然没错过掌心下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


    “就不能不去吗?”苏小糖弱弱地问。


    “为何不去?”元明瑾故作惊讶,“你不想你母父、不想你的姐妹兄弟吗?这次不去,以后还不知何时能去,归宁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既嫁从妻,男子出嫁后,首要身份是妻家一员,而非父家的男儿。若是三番五次归宁,总往别人家跑,叫外人看了,还不知要如何说三道四,指责他不专心侍奉婆公、相妻教子,不守夫道,对妻家不忠不敬。


    “想、想的……”苏小糖一惊,忙不迭找补。


    他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圆场,好叫妻主打消疑心——


    咕噜噜……


    两人一怔,齐齐看向元明瑾的肚子。


    “咳,躺得太久……”元明瑾面色微赧,“那时你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被缃叶弄掉了?”


    一提脏脏包,苏小糖就面露萎靡,蔫巴巴道:“你回来晚了,吃不到了。”


    元明瑾奇道:“为什么?”


    “可可粉没有了,我再也做不出来了。”苏小糖很是无精打采。


    “是挺可惜。”元明瑾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毛茸茸的,手感极好,“我现在饿了,有没有吃的?”


    “当然有!”一听庖厨之事,苏小糖马上又神采奕奕,朝她绽开甜甜的笑脸,“这几日天气热了些,我见膳房有几条肥美的鳜鱼,便腌制了一下……”


    元明瑾直觉不妙。


    苏小糖毫无所觉,兴致勃勃地将她拉到膳房,“你快来看!”


    膳房众人见殿下亲至,纷纷行礼。眼看苏小糖牵着元明瑾走到角落的瓦缸前,伸手就要掀开木盖……


    “不要啊!”有人忍不住惊叫。


    元明瑾转头,以眼神相询,却还是晚了一步——


    “呕!”


    一阵浓重的尿骚味猛地扑进鼻腔里,元明瑾站得近,躲闪不及,那恶气被她冷不丁吸入肺中,顿时恶心得腹内抽搐不断,扶着灶台直欲作呕。


    再看早有准备的膳房众人,不是迅速拉起衣襟捂住口鼻,就是退避三舍,更有甚者径直退到了膳房之外,避之唯恐不及,一个两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模样。


    “妻主?!”元明瑾的反应太过激烈,苏小糖吓了一跳,把盖子一扔就急急忙忙来扶她,却被元明瑾闪身躲开。


    “先把你的手净了!”元明瑾面色苍白地喝道。


    躺了几天胃里空空,又被这股恶气催吐,铁打的身子骨也顶不住。元明瑾被几个仆妇扶着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深呼吸良久,待肺中恶气排尽了,才冷笑道:“苏小糖!你给我滚过来!”


    苏小糖腿一软,险些跪下,手慌脚乱赶到她面前,解释道:“妻主,那鳜鱼给我腌坏了,才会散发如此恶臭……”


    “你再给我折腾这些恶心玩意儿,你就——”


    元明瑾本想说些“滚出王府”或是“滚回苏府”之言,但心中对他的身世朦朦胧胧有所猜测后,又见他对苏府那般抗拒,如此伤人的话便不忍再出口,舌尖上滚了两圈,到嘴边就成了“你就不许吃饭”。


    “啊?!”


    苏小糖如遭雷劈,大大的甜杏眼里立刻包了两汪水,泪光盈盈。


    不让他吃饭,这简直比杀了他还叫人难受。


    见他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元明瑾心尖一抽,头一回产生了负罪感。


    思及他曾对缃叶所言……莫不是在苏府中经常忍饥挨饿?


    她连忙再改口:“你就不许进膳房。”


    不许进膳房同不许吃饭相比好接受多了。苏小糖破涕为笑,眨眨眼,把积蓄的水液眨掉,小声道:“妻主最好了!”


    嗓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欢欣雀跃。


    “……”元明瑾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谁是你妻主?


    这个冒牌货。


    ……


    明日就要回苏府省亲了,苏小糖后知后觉,紧张得一整晚都没睡着,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果不其然被元明瑾骂了一顿,说他要是不想睡觉,那就出门跑圈去。


    苏小糖这才消停了,像块木板一样平平整整躺在床上,双臂伸直,掌心紧贴腿侧,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瞪得像铜铃,直愣愣盯住头顶的床帐,听着身侧渐沉的呼吸声,却依旧毫无睡意。


    婚后本该先进宫拜见今上,但碍于元明瑾突遭行刺、中毒昏迷,皇帝体恤女儿,便免了元明瑾的朝见,只说让她下次进宫带上王夫,补上奉茶礼即可。


    但苏府省亲一行,无论如何不可避免。


    苏小糖恐惧万分。


    万一被妻主发现他并非真正的、本该嫁给她的苏家嫡长男……不,绝不能让她发现。


    妻主的正夫只能是自己。


    天刚蒙蒙亮,苏小糖爬起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伺候元明瑾更衣。


    他生得白,眼下乌青便愈发明显,敷了厚厚一层粉才堪堪盖住。元明瑾捏着他下巴,左右看了看这张昳丽不减的脸,有些心疼,问:“一晚上没睡?”


    “让妻主见笑了。”苏小糖双手环过她的腰,认认真真为她系好腰封,又从侍女手中取过搭配她今日衣衫的五爪单龙白玉佩,端正地挂在她腰间。


    昨夜她不让苏小糖乱动,他就真的跟躺棺材板般一动不动,硬生生捱了几个时辰。一晚过去,躺得整个后背都僵硬酸痛。


    知道元明瑾有晨起练武的习惯,苏小糖不想叫她瞧见自己这副尊容,便先她一步起床,净面敷粉,这才勉强掩住憔悴的面容。


    眼下听她关心自己,苏小糖心中既甜蜜,又不好直言自己为何事发愁,只得做出专心服侍她的样子,避之不谈。


    而元明瑾又岂会不知苏小糖为何夜不能寐,扬唇一笑,并不追问。


    小冒牌货怕被拆穿,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王府这厢浪静风恬,尚书府那厢却闹翻了天。


    “看你这蠢夫干的好事!”


    苏傲霜冷哼一声,将拜帖向跪在下首的辛雅宁脸上一甩——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她虽是文臣,手劲却不小,拜帖狠狠拍在辛雅宁面上,于白皙的皮肉上留下一道方方正正的规整红痕。


    辛雅宁痛呼一声,却不敢出言抱怨,胆颤心惊地捂着疼痛的脸,泪如雨下。


    大婚那日,喜堂之上,苏傲霜见新嫁郎做出那等畏首畏尾的动作,便已心知肚明苏小糖替嫁一事,奈何皇帝就坐在身侧,只得隐忍不发,将错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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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知犯下欺君之罪会有什么后果?”苏傲霜再不能平静,背着手来回在厅中急促踱步,又忽地顿住,双目通红地瞪着辛雅宁,额角青筋根根迸现,“届时别说我这顶乌纱帽,连脑袋都得掉!”


    “毁了,全毁了!”


    她数十年的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苦心经营,数十年的荣华富贵,数十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如此轻易地被这蠢夫毁掉了!


    苏傲霜真恨不得生啖其肉。


    “奴不后悔!”


    事到如今,再如何悔恨也来不及,辛雅宁反而凭空生出了一股勇气,一抬头,倔强地直视苏傲霜,“为人母父,为孩儿做打算,何错有之!只要宜宜有个好归宿,就算拼上奴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妻主若是怕被牵连,只管休了我,放我爷俩家去!”


    啪!


    苏傲霜又给了他一巴掌,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蠢夫!蠢夫!愚不可及!好,你说要给你的好男儿挣一桩好姻缘,可如今呢?做了这等丑事,不躲在家中也就罢了,还大摇大摆游湖,这是生怕旁人不知他犯下欺君之罪?!蠢夫养育的男儿,同样是蠢人一个!”


    “我苏傲霜聪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他这么个蠢货!”


    辛雅宁声泪俱下,辩解道:“宜宜绝非那等不识好歹的蠢人!他那日戴了帷帽,捂得严严实实,又岂会——”


    “好,那便如你所说,他那日并未叫人瞧见——可如今呢?!”还不待他说完,苏傲霜便颇不耐烦地粗暴打断,“为着一个脸也看不清的女子,便茶不思饭不想,害了相思病,连日卧床不起?”


    “行事愚蠢荒诞至此,这就是养在深阁之中的高门贵男、京中典范?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爹!”


    苏宜宜听闻他父亲受了母亲掌掴,忙命下人搀扶着他前来。


    他着一袭未饰纹样的素袍,乌发也仅用一支再简单不过的白玉簪挽起,不施脂粉,病容楚楚,行走间依旧步步生莲,身上衣袍却宽大不少,显然清减许多。


    辛雅宁一见他这副病弱之姿,泪水更加忍不住,争先恐后夺眶而出,泣道:“我儿,你又来作甚?左右你娘也厌弃咱们爷俩儿了,何苦上赶着讨嫌!”


    “娘,这一切都是宜宜的错,您莫要责怪爹,都是宜宜任性妄为……”苏宜宜未行至苏傲霜面前,已扑通一声跪下,梨花带雨,膝行到母亲脚边。


    他一个未出阁的男儿家,如何能明白何谓欺君之罪,既已绑了苏小糖替嫁,便宽了心。然而那日遭从王府归来的母亲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后,才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惶惶不可终日。


    仆从见他郁郁寡欢,便提议去京郊的湖边转转,放松一二。


    他依言去了,正倚在桥栏上,望着杨柳春烟出神,忽见一女子踏水而来,胡服利落,身姿如鹤,步履从容,近岸疾走几步,稳稳落地。


    再看她脚上那双靴子,竟半分未湿,连身侧的仆从也不禁啧啧称奇:“这女郎好妙的身法!走在水上,竟跟走在平地上一般无二,当真如仙人下凡一样!”


    苏宜宜也不由生出好奇之心,便沿着靴筒袍角向上看去,就见那女子下巴生着一道极浅的美人沟,嘴唇圆小,唇珠饱满,温柔可亲;鼻头圆挺,瞳如点墨,剑眉英气,不怒自威。


    只是一张侧脸,苏宜宜心头却猛地狂跳一下。


    许是他目光太灼热,那女子似有所感,视线冷冷向这边扫来——


    刹那间,不知为何,苏宜宜本能地拉住仆从往下一蹲,藏在石桥栏板后,自镂空雕花间窥见她转身离开,才扶着仆从慢慢站起身来。


    “郎君为何要躲起来?”仆从不明所以。


    苏宜宜只是怔怔,并未答话,满脑子都是她那双寒星似的墨眸,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他原以为回到家中,这症状便会好转,岂料绣花时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垂落在身侧不住颤抖的手,用饭时想的却是那双唇为何有些乌紫,卸饰时眼前滑过她腰间的五爪龙佩,沐浴时才猛然发觉那修长脖颈上似乎留着浅浅一道疤……


    分明只是惊鸿一瞥,每一个细节却被无限放大,并未随着时日流逝而褪色,反而历久弥新,鲜活得好像那仙人般的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似的。


    就算只在话本中见到过,他又如何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相思入骨。


    不过几日,他已消瘦得伶仃,腰肢不盈一握,往日合体的衣衫穿在身上,经风一吹,轻易便能灌得肥大。仿佛那女子是什么摄人心魄的精怪,她一走,就将他的全副心神也夺去了。


    父亲不忍见他如此,去求母亲找寻那女子,却被母亲严词拒绝,瞋喝他是痴心妄想。


    犯下那等滔天大罪,尚不知能苟活到几时,还想谈婚论嫁,的确是痴心妄想。


    “瑞王殿下到——”


    传呼升殿声至,厅中众人纷纷整肃神色,起身下拜,心中俱是不安。


    然而瑞王殿下并未像传闻中那般好刁难人,极快地说了句平身,便穿过人群,领着近乡情怯的苏小糖向上首坐了。


    人群中的苏宜宜拭去泪珠,依令缓缓站起,目光却突然一滞。


    余光中,错身而过的玄色蟒袍上,压着一枚白玉描金龙纹佩,那龙体丰腴、爪圆润、目炯炯,脚踩祥云,曲身腾跃,神气活现。


    不多不少,正正好五只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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