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珣从未像此刻这般唾弃自己。
如果时光可以逆流而行，他绝对死也不跟冯紫麟一起去凑那个热闹。可他偏偏看到了，在寺院向西百步的路上、小石潭旁，少女提着裙，裸露着小腿和双足，欢欣地涉水上岸。清泉在月色的笼罩下，发出细碎的银光，像极了壁画上的飞天玄女。
只那一瞬，他便立刻转过身去，阻止了冯紫麟过去后，落荒而逃。
那时，他不懂自己为何要逃，只是无心碰巧看到而已。
直到深夜，自己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本是清泠的月光，透过窗映在床前，竟是这般晃眼。而在水潭边看到的那一幕，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
怎么会挥之不去？怎么能心生杂念？
自己是即将要有妻室的人，那么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吗？
月光如牛乳般倾泄，照得屋子雪亮。
月是无暇的，有瑕的是看到的人。沈珣不再尝试着入睡，从床上坐起，径直走到书桌前。从书箱里取出了一把刻刀，在左手的掌心扎出了一个血点。
疼痛使人清醒。
血点短暂地冒了一会儿血珠，很快便止住了。
额头已不再冒汗，沈珣屏气凝神，翻开了手边的《礼记》。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从地面一点一点升起，驱散了薄雾，将人间的草木染上一层金橘色。
暮山起了个大早，洗了把脸，准备去寺院的膳堂为公子准备早饭。
沈珣是个怪人，出门在外不带丫鬟，只带他一个小厮，也不喜人在跟前伺候。
就连他家老爷也忍不住说自己这个儿子是个比他还古板的“老古板”。
老爷是不是老古板么，暮山想了想家里后院几个年轻貌美的姨娘，觉得这点有待认同。但公子是个老古板，老学究，这点他再认同不过。
但也省了他很多事情。
比起京城那些遛鸟斗蛐蛐、吃喝逛花楼的富家公子来说，能跟着这样一个主子，暮山已然觉得很满足了。
他合上门刚要抬步走，忽然觉得有点不寻常。
鸟雀比人勤快，早早便立在了枝头。沈珣常年早起，几乎从不中断，怎么今日一点动静都没有？
坏了！别是病了！
暮山急急敲了敲沈珣的房门，无人回应，赶忙推开。却发现公子早已起床，此时正伏在桌案上，听见他进来的动静，缓缓起身。
日光透过推开的门，将一抹琉璃色照在玉色的衣袍。
暮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公子您怎么起得这么早？还是……一夜没睡？”
沈珣的脸色不大好看，眼睛也有点发红。暮山看了眼桌上摊开的书，不由心疼道：“公子用功也不至于如此啊！您若休息不好，累坏了身子，那才是当真耽搁了！”
沈珣两指捏了捏鼻梁上的穴位，语气平淡地道：“你收拾一下行李，上午我去和王爷、紫麟道个别，今日便启程回京。”
暮山虽然早就盼着和公子回京，生怕耽搁秋闱，但突然这么赶，却也是让他未曾料到。
“公子……”
沈珣已经走出了门，登上寺里的佛塔。凭栏眺望，舒展了一下双臂，见远处青山绵延，晨曦万丈，将心底的混沌一扫而空。
隐隐可见扬州城的纵横河道，烟火繁华。
林府内，鹊在枝头嬉闹。王妈妈将要推开窗户，乔氏走过来制止，“漪儿看样子昨日累极了，让她再睡一会儿吧！”
王妈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床上的大姑娘，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慈爱，“大姑娘的眉眼与夫人像极了，只不过性子不像，多少随了老爷。”
乔氏的目光变得柔和，“是啊，都说女大不中留，这还没到出嫁呢，就开始跟我这儿藏着话了。出去帮她伯父，又不是坏事，有什么不能同我说的？”
王妈妈宽慰乔氏：“夫人不要因此埋怨上大姑娘，她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也知道您心软犹豫，怕告诉您了，您不准许。回头轻轻说她两句就得了！依我看，姑娘是个热心肠呢！”
乔氏却朝女儿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别看她似乎能屈能伸能忍，和她爹不一样。其实内里一样着呢！被林崇他们欺负了，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也不知这丫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醒了醒了！”墨香欢呼雀跃着从外头跑进来，刚要说话，忽见王妈妈同她使眼色噤声。小丫头这才发现自家姑娘还在睡着，险些被她吵醒，不好意思地咂了咂舌。
乔氏让王妈妈把墨香叫出门，站在庑廊底下，小声问道：“是漪儿她堂伯转醒了吗？”
墨香连连点头，“我刚刚去那边院子，正遇上月白姐姐，旁的人也都在往那边去呢！”
“是墨香吗？什么时辰了？”
屋里传来林芷漪的声音，墨香赶忙应了一声，“哎！姑娘！辰时二刻刚过！”
睡了这么久吗？
林芷漪伸了个懒腰，正巧乔氏和王妈妈走进来瞧见。乔氏故意嗔怪道：“没个正形，这又不是在自己家里。平时不拘束你，如今住在亲戚家，你也应当端方矜持一点。”
“娘！”林芷漪靠在乔氏怀里撒娇，乔氏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嘴上虽然责备，却并不真正管着，她知道女孩们最自在的便是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了。
林芷漪从乔氏怀里起身，“是堂伯醒了吗？”
墨香刚要回答，院子里这会儿来了人：是林如海院子里的蓼蓝。
蓼蓝对林芷漪说话的神情较之刚来时也客气恭敬了许多： “漪姑娘可起身了？秦神医妙手回春，老爷已转醒，气色看上去也好多了。这会要见姑娘您呢！您梳洗一下，用完早饭便过去吧！”
林芷漪听到蓼蓝这么说，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些。若是调养得当，林如海至少还能多活几年吧！阿弥陀佛！
林芷漪正在心中念叨，蓼蓝却接着笑道：“倒是那位神医一直嚷嚷着要来找您，说昨天你答应了的事情不可食言。”
乔氏和王妈妈听得一头雾水，“漪儿，那神医你是怎么寻到的？答应他什么了？”
林芷漪忍俊不禁：“没什么！”转而对蓼蓝笑道：“蓼蓝姐姐等等我，我梳洗一下就去。”
蓼蓝离开后，林芷漪随意吃了一些蒸点，喝了半碗米粥便向林如海院中过去了。
还未进院子，便看见林崇、林雷他们在附近转悠，神色焦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路上听蓼蓝说，因有两个金吾卫坐镇，那些人并不敢造次。听到林如海醒来的消息，林崇倒是仗着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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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进了院子去探探虚实。发现林如海果真醒了，还没说什么，就被林如海婉言“请”了出去。
乔氏也一道跟过来看看。
屋里唯有黛玉、傅安和秦姜子。
“老爷，乔夫人和漪姑娘来了。”月白打起门帘，林芷漪刚迈进来，就见秦姜子几乎一个箭步冲到自己跟前，神气倨傲道：“女娃，你爹我给你救活了，一时半会死不了。你什么时候教我捉鱼？”
爹？
乔氏和王妈妈面面相觑，榻上的林如海却已然明白了过来，心下不由升起一通暖意和感慨。
林芷漪有些尴尬地向秦姜子解释：“秦郎中，其实他不是我爹，是我大伯，昨天也是情急之下，没想着分得那么清楚。”
秦姜子丝毫不以为意，大手一挥，“这不重要！你会摸鱼，你教我就成！”
林芷漪赶忙点头答应：“那是自然，芷漪绝不食言！只是我还有些话想问您，您直言便好。我伯父这回得救，以后是否可以痊愈？”
秦姜子回头看了一眼林如海，两袖相对抄了抄手，叹了口气，“救，我是给你救回来了，还能多活个一年半载。过几日我要去蜀地，除非他跟着我同去，我倒是可以再试一些新的方子。”
林如海感激秦姜子道：“秦郎中救命之恩，林某无以为报，若您需要什么奇珍药材，或是其他，您尽管开口，只要林某能办得到，绝不推辞。”
秦姜子爽朗大笑，“什么奇珍、什么金银，于我秦姜子都是狗屁，想要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拱手给我。我也不是为了学什么捉鱼，只是昨日看这个小女娃只身赴菩提寺，不知我在何处，于是便敲遍了一百多间厢房的门，其心可诚，意志坚定，才赏眼过来救你一把！不然……呵，我最烦和你们这些官宦人家打交道！”
林芷漪狡黠一笑，“您才不是这样想的！世人皆道秦姜子脾气古怪，在芷漪看来，您和其他郎中一样医者仁心。只不过不愿被世俗名利所累，当年不愿入宫也是不想被是非裹挟吧！”
秦姜子笑容淡然，用袖子拍了拍长衫，漫不经心道：“哎呀，随便你怎么说，你那什么大伯还是爹的，愿意跟我去蜀地养病就去，不愿意就罢！你们自己商量去吧！”
说完，便大步出了堂屋，问蓼蓝打听府里哪有鱼塘。
待秦姜子离开房内，林如海望着女儿又清瘦几分的小脸，怜爱地道：“玉儿，爹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黛玉不等林如海说完，便仰起小脸笑道：“爹，您跟秦神医去蜀地吧！玉儿留在扬州也好、回外祖母身边也罢，或是跟着您一道去蜀地都好，只要您能活着，玉儿便高兴。”
“是啊大伯伯！”林芷漪也道，“我们千方百计地救您，可不是为了只让您多活个一年半载。只要您活着，就没有人敢欺负玉儿妹妹。”
林如海心中感慨又欣慰，他看了看乔氏和侄女，又看向黛玉。自己水一样柔和的女儿，此时眼中也多了坚定。
以前，他把玉儿捧在手心当作娇花呵护，现在他不这样想了。他活着，玉儿便有人庇护；他不在了，无人护花，风雨便会摧残。
他要给她土壤，让她如翠竹般破土而上，看似纤细，却能屹立风中不倒。
家产、人脉、亲事……此番他都要一一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