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岩默默跟上他,发现石漆没往村口走,而是转了个弯,站到了舅奶奶家的院子门口。
完全来不及阻止,石漆已经敲响了院门,大声地喊“婶子!”
要命啊,钟岩心里在尖叫,声音却压得极低,几乎只能靠嘴型辨认。“你要干嘛?”
“带你进去洗个热水澡,你想感冒啊?”石漆没有一点顾忌,回答钟岩的声音就跟他刚刚喊“婶子”一样大。
“我不洗澡,我不会感冒,我身体好。”这边还在上演哑剧。
那边“我要洗澡啊,我会感冒的,我体弱呀!”声音洪亮到根本不可能是一个自称体弱的人会发出来的。
钟岩一时急得不知道是先拿脑袋撞墙好还是撞他好,但很快,便无须纠结这个问题。
透过门缝,她看到屋里的灯开了,远远地传来鞋子被趿着跟水泥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来人很急,院门打开,果然是婶婶,而且是被吓得不轻的婶婶。
“你们俩孩子这是怎么了?”
凌晨两三点,出现在人家门口,两个人还都是一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样子,换谁都会被吓到。
要是往常,她都不会来开这个门,家里又没男人,就她和年迈的婆婆两个女人在家,半夜被敲门,怎么也不敢开呀。
幸好石漆的声音很有记忆点,下午又才见过,婶婶在房里听着耳熟,才敢出来看一看。
这一看不得了,门口站着的居然还有家里的大侄女。婶婶赶紧让这俩孩子进屋,又把院子门锁好。
家里只有一间浴室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用的人少,白天储的热水应该还剩一些。
婶婶先把钟岩带去卫生间,给她调好热水。又去闺女出嫁前的屋子里头,挑了几件侄女能穿的换洗衣服,给她送了过去。
关好卫生间的门,给石漆带了一条干毛巾。趁钟岩在洗澡,婶婶拉着他,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石漆呢,显然已经具备了一名好演员的潜质,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们今天早上六点就得出发去镇上。颜衷昨晚睡得很早,吃过晚饭,七点多就睡了。年轻人嘛,没那么多觉,这不两点不到就醒了。我一直打游戏呢,也还没睡。”
“她可能看我房里灯亮着吧,就来找我,说是睡不着又收拾了一遍行李,发现自己家门钥匙找不着了。她,北京家里那钥匙。回忆了一下,可能是丢在了她爸妈卧室里那五斗橱上,我们下午站那儿看相片来着。后来找着了,就这把。”
石漆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自家的钥匙,给钟岩的婶婶看。
婶婶果然没有怀疑,石漆还得继续往下编。
“都要锁门了,想着今天就要走,颜衷就想去她爷爷奶奶坟上磕个头。磕完头,看到河边上的野菊花开得特别好看,就屋后头好多,黄黄的小花,一大簇一大簇的,婶子你,你知道的吧?”
“然后,踩的那块石头不知道怎么那么滑,就,就掉水里了。”
之后的故事才叫惊心动魄,石漆尽量平淡,三言两语结束了讲述。
钟岩在浴室洗澡,婶婶的脸上没了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可还是吓得不轻,后怕地连拍了两下面前这个壮实的小伙,疼倒也不疼。
“你怎么也不看着她点。”
乍听之下像是怪罪,细细一品,怕是连婶婶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这是把石漆当成了自己人,反而老公的亲侄女才是外人。
这时候,浴室的门被打开,钟岩穿着堂姐的衣服走了出来。她头发还是湿的,手里正抓着毛巾努力擦拭发梢。
“啊呀,真好看!”婶婶看到钟岩,一下子站了起来。“这裙子你姐她嫌太长,买回来就穿了一次。你个儿高,穿了正好。”
婶婶要去二楼给钟岩找吹风机,招呼石漆快去洗澡,说浴室里放了一套她自个儿子的衣服,让他洗完换上。
见婶婶走远,石漆小声和她对口供,一共两桩事情:回来是因为丢了钥匙在老宅;掉河里是因为采花时不小心。
这会儿的钟岩头脑清楚,立刻明白了石漆的要义。总结起来,就是没必要向别人提起她曾醉酒,或者确切地说,神智混乱的这一小段经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石漆立马进了浴室,抬起龙头开关。很快,花洒喷出的水柱里,热气升腾开来。
男孩子的洗澡速度真是快到惊人。这边钟岩的头发还没有全部吹干,那边石漆已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刚刚的口供算是白对了。吹风机工作的声音太大,石漆洗澡的这会儿功夫,婶婶虽然一直都在钟岩旁边,却根本没法儿问话。
感觉头发干得差不多,钟岩推上开关,拔掉插头,线收好,将吹风机还给婶婶。
舅奶奶耳背得厉害,这么大的动静,愣是没把老人家吵醒。所以这夜发生的事,除了钟岩和石漆外,婶婶就成了唯一的知情人。
好在,虽是亲戚,这么多年也没相处过,很多话就算婶婶想问,其实也不大能问。她劝说孩子们留下,睡一会儿等天亮再走,钟岩再三地婉拒。
婶婶终于妥协,不断嘱咐石漆,路上骑车一定要慢一点,要走有路灯的道,要是路不平,下来推车走,不要硬骑。
石漆连连点头,婶婶一直把他们送到枣树下,看着他们骑上车。
坐在后座上的钟岩,离枣树越来越远,也离树下的婶婶越来越远,终于松了一口气。
等车子在村口转了弯,他们能看到的场景被彻底切换。
村道崎岖,石漆将速度控制得极慢,努力不让后头的钟岩承受剧烈的颠簸。
“石漆——”散着一头柔顺长发的少女,轻轻拉了下少年车夫的衣角。想来表弟的身材要比他胖上一些,T恤套在石漆身上,显得相当宽松。
钟岩身上的这条收腰连衣裙,大小倒是正好,可即使是她现在坐着,裙摆都还能垂到她的小腿。
裙子的原主人,就是她那从未见过的表姐,据婶婶说要比钟岩矮上一些,要是表姐穿着,估计得拖地了,难怪衣服看上去那么新。
钟岩挺喜欢这条长裙,清新甜美的少女风,和她往日的中性风格截然不同。
石漆等了半天,就在他以为居然有人在这么不平稳的路上都能睡着时,后面传来了喃喃的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呀?”石漆玩笑道,“对不起一个人偷溜出门,看月亮没喊我?还是对不起自个儿不会游泳,掉河里还得再拉上一个我?”
“不是看月亮掉河里的,是采花的时候,不小心才会落水。”
石漆气到想笑。某人长本事了啊,他为她说的慌,现在被她拿来狡辩。
“钟岩,你就偷着乐吧。得亏我机智,还记得岸边上有不少野菊花,采点花去上坟,也算合理。我要说,你蹲在石头上看月亮,看的还是河里的影子,三更半夜的,别人不把你当神经病看啊?”
“我不是神经病。”有人在小声为自己反驳。抑郁症不是器质性疾病,单纯的精神障碍而已,“神经病”三个字多难听呀。
当然,钟岩不敢把心里的话真的说出来。想到石漆口中的花,不禁问道,“河边哪来的野菊花啊?”
“你是觉得井中捞月不成,河里头捞能成是吧?看月亮看傻了啊?你那脚底下一团一团黄黄的小花,不都野菊吗?”
对方有讽刺自己是猴子的嫌疑,但钟岩并未理会,反而在认真地回忆,顿然间领悟,笑得不可自抑。
“石漆,爷爷坟边上的那些黄黄的小花,不是野菊。它们的名字可好听了,叫做旋覆花。野菊的花瓣是长椭圆形状的,旋覆花是针形的花瓣。”
在石漆的地盘上,钟岩好不容易能遇到一种自己认识的植物,可不得好好卖弄一下。后面的科普没完没了,石漆没有打断。
“‘诸花皆升,旋覆独降’,旋覆花可是很好的中药材呢。它可以化痰,止咳,平喘。哦,外婆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金佛花。是不是也很好听?”
“好听。”但她此刻欢快的讲解,石漆觉得比旋覆花名更动听。“这么了解中药材,你报医科大学了吗?”
钟岩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可惜发不出咚咚响。意识到石漆看不到自己摇头,钟岩开口回答。
“不不不,我报的专业虽然乱七八糟,但绝对没有一个是医学类的。”
接着本人亲自解释。“石漆,你知道吗?我们家,我外公,我外婆,我大舅,我舅妈,我小舅,”钟岩一边报数,一边往下摁手指头,间隔了几秒,又摁下一个指头。“我妈。他们全是医生,外婆是中医,其余人都是西医。”
“哇,医学世家啊。那学医对你来说,不是一条更轻松的路吗?”
“轻松?”钟岩满脸不可思议。
也对,外人或许会觉得,小孩从事和长辈一样的职业,一路上都能得到很好的指导,可事实才不是这样。
“我从小在外公家长大,那会儿我大舅在念医学院,好几门专业课老师都是外公的大学同学,我舅念个大学,比我念幼儿园喊家长的频率都高。好不容易熬到快毕业出去实习,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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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医院的带教老师还是外公的同学。”
“你是不是觉得我大舅挺惨的,不不不,那是还没和我小舅做对比。我小舅为了逃离魔掌,努力要考出广东,结果那年外省分数线狂高,他失败了。命运安排他又回到了外公的手里,一路本硕博的折磨完不算,后年毕业,还有很大可能要直接做外公的同事。”
“我觉得,他高中毕业后都没什么喊‘爸爸’的机会,毕竟学校里,得跟着同学一起喊‘钟老师’;上了班,还得和同事一块儿喊‘钟院长’。我小舅一个人住也不回家,你说,他哪来的机会喊‘爸爸’呀。”
钟岩说得绘声绘色,石漆忍不住笑出声来。
女孩儿的话越多,他的心就越安。刚发现钟岩不见了的那会儿,石漆的一颗心像是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瞬间无法呼吸,疼到麻木。
正常人的情绪会有起伏,虽然跟多数人的起伏均衡相比,钟岩伏的频率要远远高于起。
幸运的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石漆发现,钟岩有着远优于常人的修复能力,只要她自己愿意,不管多黑多深的井底,她都可以走出来。
可石漆不敢赌,即使知道出现无法挽回的局面的可能性极低,他还是第一秒钟就转身去追了。
留她一个人在黑夜中,他不想,也不愿。
“你外公,他很严厉吗?”
车子骑得慢,回家的路都似乎变长了。陪她聊聊天也挺好的,石漆印象中,这是钟岩第一次这么详细地说起家里的事。
“啊?”钟岩意识到石漆误会了。“外公可宠我了,从来跟‘严厉’这两个字没关系,外婆反而还‘严厉’一些。”
“我不学医,不是怕专业上犯了错,会被家里长辈骂。而是,你知道,其实你很难在职场上,超越家族里的那些大山的。你看我舅舅他们,主任医师了又怎么样,在老头们面前,永远是小弟。”
“做小弟其实也挺开心的,但外人不这么看啊,别人会说,你享受这么好的家庭背景和资源,就取得这么一点小成就吗?莫名其妙,还得让家族跟着蒙羞。”
有些话,钟岩没有说出来。如果想给家族添荣光的话,就得非常上进,非常努力,牺牲所有能牺牲的一切,就像钟女士放弃了她那样。
“挺有道理,毕竟人言可畏。还好我家里祖上都是种田的,跟文艺半点不沾边,没有这种压力。我可是我们家第一个要走演员这条路的,要是将来实在吃不了演戏这碗饭,那就回家种地好了。”
石漆是在开玩笑,钟岩却当真觉得种地是很好的选择,毕竟她可是一个幻想过学种子专业的少女。
“有地种,就不会饿死。”少女说得煞有介事。“你也不用担心生病的事,将来你随便生什么病,来找我,我们家去掉我舅妈,还有我妈,剩下的人一起上,一定能救活你的。你今晚救了我,就当报你的救命之恩。”
石漆好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狂咳不止。后头的钟岩很是贴心,一直在帮人轻轻地拍背。
感受到后背上的力度,石漆边咳边想,这姑娘可真暖心啊,连祝福都那么美好。不过救命之恩一定得这么报吗?效仿效仿古人,不挺好的嘛。
“看病也有性别的忌讳吗?”石漆的呼吸总算顺了。“男病人必须要看男医生啊?”
“不是呀。”离家越来越近,钟岩愈加轻快。穿着表姐的凉鞋,露出整个脚面的两只脚,弧度小小地前后晃着。
“你忘了,我外婆也能治你。但舅妈和我妈,嗯,可能有点为难,她俩一个儿科,一个妇产科。”
行,多余这一问。石漆慢慢地拉紧刹车,两脚稳稳地撑在地上,车子停在了长兴村的村口。
“仙女,下车吧!”车夫很有礼貌。
钟岩轻快地从座架上跳下,双脚落到了地上。
长兴村的路,钟岩当然更熟,径自走到了前面带路。
石漆双手扶着车,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夜实在是深了,往常走在这条路上,三不五时就能听到的狗叫,这会儿都消失不见了。
反而另一侧的稻田里,“呱呱呱”的声音不断。看来,不睡觉的生物,除了他们,还有青蛙。
晚风轻拂着姑娘的长发。
裙摆飘逸,步伐轻盈,宛如黑夜中行走的精灵。
此刻,风动,还是幡动,都不重要;身后的少年,他的心,在动。
“钟岩。”
石漆忍不住轻喊了一声,精灵转过身看他。
“九月份,我们会在北京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