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个夏天》
1. Chapter 1
2007年的6月,这一年的夏天才刚刚开始,北京的最高气温却已经越过了35度,连最低气温也没有下过20度。
钟岩房间的空调又不工作了。感受到屋里的最后一丝凉气消失后,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发了三五秒的呆,双脚在地上乱摸一阵套进拖鞋,拖沓着走出自己的卧室。
穿过漆黑一片的客厅,熟练地打开冰箱。
突然的光亮刺激下,不得不闭上眼睛,右手在中间层摸到了鲜奶。凭手感,余量不多,拧开盖,果然没喝几口就没了。晃一晃空瓶,钟岩深叹一口气,这才睁开双眼。
干净明亮的冰箱里头,食物种类出奇得少。
一瓶尚未开封的鲜奶,和她手中的空纸罐有着相同的包装。除此之外,还有两盒苹果。每盒里面四颗,一共八颗。
华而不实的包装,轻易便能判断出它们昂贵的价格。可惜却连盒子上的红丝带都没被人解开,从苹果们被装进盒子的那刻开始,便一直原封不动地呆在里面。
钟岩突然想到什么,转动手上的牛奶盒,看了下生产日期,2007年6月5日,保质期一周。
还好,明天才过期。再看一眼冰箱里的那瓶,很好,日期一样,至少明天不用担心会饿死。
高考的前两天,学校的最后一批留校生,高三的实验一班和实验二班的高考生,终于被允许收拾东西离校。
校领导为了体现对这些即将在本届高考为校争光的尖子生们的关怀,特意没让这两班学生自己打扫卫生,每个教室都请了保洁人员来做清理。
钟岩清空了教室后头自个儿的储物柜,钥匙留在柜门的锁上。尔后回到课桌处,将里头遗留的书籍一本本往书包里装。
装完所有书,转身要离开。一旁的保洁阿姨开口拦下她。
“同学,这画册你知道是你哪位同学的吗?”
钟岩看到画册的封面,《林中的小鹿》,不禁诧异;再一看阿姨正在清理的那张课桌,似乎就没那么惊讶了。
她还没说话,阿姨又问道,“这是你同桌的吧?”
严格说起来,林致远和她不算是同桌,虽然在同一排,但中间尚隔着一条可以单人行走的过道。
从高一开始,钟岩便不再拥有传统意义上的同桌。学校明确要求,每张单人课桌不与其他课桌拼接。
明面上是保障每位学生独立的学习空间,不过大家都知道是为了严防早恋,即使是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级亦不能免俗。
这会儿班上还零星地有几个同学在座位上收拾,钟岩见保洁阿姨要去询问别人,出声阻止。
“对,是我同桌的,他叫林致远,我去还给他吧!”
阿姨将画册递给她,钟岩在书包的一堆书中间拨开一个缝隙,轻轻地把画册摁了下去。拉上书包,跟大人告别。
“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出了教学楼,走在通向学校大门的林荫路上,钟岩看到空着的长椅,停下脚步。沉重的书包放到椅子上,拉开拉链,取出那本画册。
画册封面的右下印着出版期号。《林中的小鹿》是双月版的杂志,钟岩手上拿着的这本是今年的5-6月刊。
家中的书柜有本一模一样的同款。忙于备考,画册买回来后,钟岩连塑封都没拆开。
翻开到扉页,杂志习惯的留白页,这本上却出现了六个汉字,“钟岩高考加油”,刚劲有力,犹如印刷体。
没有标点,也没有署名,不过钟岩确信这是林致远的字迹。看他的各科笔记看了十几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何况,留言旁还有一枚手绘的四叶草。线条歪歪扭扭,真心不能用“好看”来形容。
话说,林致远辅导了钟岩多少年的功课,钟岩就断断续续教了林致远多少年的画画。
然而从彼此的成果上来看吧,双方都不是很想承认这件事。钟岩盯着那颗傻里傻气的小草,轻叹了口气,然后笑了。
这点开心没能维持很久。出了学校大门,她在马路对面看到了钟女士。准确来说,是看到了钟女士的车。
钟岩快速检索信息:今天是6月5号,星期二,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可这难道不应该是钟医生的坐诊时间吗?
转头再一想,问题的重点并不在于钟女士今天坐不坐诊,而在于钟岩的高中三年,钟女士从来没有来过她的学校。如今钟岩没几天就要毕业,忙碌的钟女士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没容钟岩揣测太久,她妈妈推开车门,显然已经看到了她,冲着对面挥手喊道,“岩岩,妈妈在这里!”
校门口还有不少等待的家长和学生。实验一班和实验二班的学生大多相识,钟岩不想被熟人注视,快速穿过马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的冷气打得很足,钟岩摁住副驾驶的车窗按钮,直至出现几公分的空隙。
街道上的热气和喧嚣很快钻了进来,卖力地调和着车厢内冰冷的氛围。
“岩岩,”钟女士一边开车,一边说话。“你怎么不接妈妈电话啊?”虽是发问,语气倒是柔和。
钟岩的头倚着靠垫,盯着车窗外发呆。明明是不断高速后退的景象,却仿佛在看着一个静物。
“可能没电了……而且学校不让用手机,调了静音,也听不到。”
开车的人并不在意女儿的回答,继续问她,“后天就要高考了,怎么样,紧张吗,岩岩?”
钟岩心里冷笑,面上却没什么表情。“还行。”
“前两天在医院,碰巧遇到林老师来拿药,我们就聊了两句。”
钟女士口中的林老师正是林致远的爷爷,任教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为了照顾生病的林奶奶,林爷爷在六十岁那年便正式退休,没有像清华其他的老教授一样,继续留校工作。
“听林老师说,小远拿到清华的保送,不用参加今年高考。”
钟女士的消息是够滞后,林致远的保送一月初就确定下来。这都六月了,半年没有碰上,何况医院又那么大,怎么就那么巧能在高考前碰上呢?
钟岩不想拂了老人家的好意。在北京读书生活的这些年,林爷爷林奶奶对她的关照远远多于她的亲生父母。
所以她这会儿安静地坐着,继续听钟女士讲话。
“岩岩,你有想过考什么样的大学吗?”
钟女士小幅度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女儿,连忙解释。
“妈妈这么说,可不是要给你压力啊。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妈妈没给你提过任何要求。只要你平安、快乐地活着,妈妈就很满足了。”
钟女士每说一句,钟岩便会在心里吐槽一句。
问我想考什么样的大学?现在才来问吗?我5月12号就填交了高考志愿,你根本不知道我填了哪三所学校吧!
从小到大,不给我压力,不对我要求。没错,你做到了。作为回报,我必须同样这么对你,不给压力,不提要求。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希望我平安、快乐地活着。可你真的在意过我的平安、我的快乐吗?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钟岩随意回复了一句钟女士一开始的问题。“看吧,能考上哪儿就去哪儿好了。”接着转开话题。“我们要去哪里啊?”
“这儿是北京新开的一家商场,听我同事说,有不少国外的品牌第一次被引进到国内。除了百货类的牌子,还有游乐场、电影院,餐饮也不少,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我们找个好吃的餐厅,吃顿午饭,下午再逛逛街,妈妈给你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吧。”
钟女士说话的这会儿,车子开到了一栋高楼的地下停车场的入口。一路向下行驶,工作日的中午人流不算大,她们顺利找到了停车位。
钟女士停好车,钟岩解开安全带。
“我不想逛街,我想早点回家看会儿书。我也不想吃饭,昨天在食堂多打了一份盒饭放在冰箱里,今天不吃会坏掉。”
钟岩的语气平静,钟女士也是,对女儿笑了笑,依然好声好气。“可是,妈妈已经停好车了呀。”
钟岩讨厌一切可能的争执,选择妥协。“这儿有超市吗?我想买鲜奶,家里没有了。”
钟女士笑得更灿烂了些。“有的有的,那我们就去逛超市吧。”
在电梯里,钟岩看了下购物导览图,超市位于商场的负一楼,是她没有听过的名字。仅凭装修就能推断出这里的档次,扫一眼货架上的各类商品,国外的占比要远远高于本土。
钟岩靠着直觉,很快走到超市的冷藏区。
习惯了学校超市一点五米长的保鲜柜,眼前出现的却是长近十米且上下四层的巨型货架,的确令人适应不良。
在品类丰富的奶制品聚集地来回扫描了两遍,确认没有她常喝的那款鲜奶,钟岩并不纠结,直接找到价格最高的那款,抱了两瓶在怀里,转身跟钟女士说,“我买好了。”
钟女士的好妈妈瘾显然没有尽兴。
“就只有牛奶吗?”走了两步到旁边的水果区,拿起一颗散称的鲜柠檬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很清新的味道。
“要不要买点水果?……苹果怎么样?妈妈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苹果的。”说完不等女儿的反应,钟女士自顾自地走到苹果的货架前。
钟岩没有拒绝,也没参与,站在边上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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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凝视她的购物过程。
两人进超市前没推购物车,此刻一人怀里抱着两升重的牛奶,一人胸前抱着两大盒红富士,明显都已达到双手负荷的上限。不再留恋货架,母女俩一前一后走去柜台结账。
那会儿的北京,即使是高级超市也不存在自助收银的说法,所有商品都得靠收银员一件一件地手动扫描。手机支付更是天方夜谭,大伙儿用的还都是翻盖的诺基亚。
钟岩看着收银员接过前面一位顾客的两百块现金,在钱盒里翻找零钱。排队等待的顾客都颇具耐心,十几年后科技给人们带来的高效世界,此刻离他们还非常遥远。
终于轮到她们,钟女士将苹果放到收银台上,顺手拿走了钟岩怀里的牛奶,耳边随即传来“嘀——嘀”的扫描仪发出的声响。
她们面前有一个迷你货架,上面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盒。
留意到钟岩的视线停留,钟女士从货架上拿了一盒,递给刚刚扫描完苹果和牛奶的收银员,笑着对女儿说,“想吃糖了就买一盒呀!”
钟岩不过是在无聊地翻译各个罐子上的糖果口味而已,想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不认识的英文单词。
等一下,她们结账的是哪一盒来着?装袋之前,钟岩捕捉到盒子上的文字。心想,行吧,MixedFruitDrops,不至于每款都难吃。
付完钱,钟女士将牛奶和苹果放进推车,糖果则递到钟岩的手里。
钟岩试了试一般不放东西的书包侧袋,没想到糖果盒子的尺寸竟和口袋完美匹配,且卡得很紧,不用担心会掉出来。
等电梯下楼,钟女士再次打开钱包,数了正好二十张,要给钟岩。
“六月的生活费我已经收到了。”
不怪钟岩误会,钟女士手上的现金面值刚好和钟岩每个月初拿到的生活费金额等同。
“不是生活费。”钟女士否认了女儿的说法,想了想,把钱包里仅剩的五张一百也拿了出来,和手里的一叠纸币放齐,想塞进钟岩的书包里。
“妈妈要给你买衣服,你也没让买,那你拿着这钱,高考完自己去买,好不好?”
钟岩不再拒绝。“我自己来放吧。”
卸掉一边肩带,把书包背到前面,钟岩打开书包内一个隐秘的小口袋。将这二十五张纸币,在左右各三分之一处往内折了一折,钱厚了三倍,但面积只剩三分之一,刚巧能填满那个狭小的空间。拉上拉链,重新背好书包。
钟女士开车送女儿回去,路上说起了考试期间的安排。
“妈妈拜托了小远,7号8号两天的中午和晚上去给你送饭。正好他不高考——”
“太麻烦别人了。”钟岩打断了她的话。“林致远上个月就说过,他六月要去美国他爸妈那边过暑假。我自己吃食堂就行了。”
“你们学校食堂今天就停止营业了呀,说是要到下届高三暑假开始补课才会重新开放。”
林致远这个叛徒,钟岩在心里狠狠骂人。
“小区门口的便利店24小时营业,我可以吃便当。”
“岩岩——”钟女士打算继续说服。
“你已经跟林爷爷林奶奶他们说好了吗?”钟岩清楚,林致远又不会做饭,真正要麻烦的还是长辈。
“对,说好了。本来林老师是要来家里给你做现成的饭吃,但咱们家厨房又没有做饭的条件,小远就提出他来回跑两天。”
钟岩没法儿反对,钟女士兀自感慨。
“你别说,这么多年没见,小远这孩子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他小时候刚回国那会儿,一点儿都不热情,让喊人才喊人。现在长大了,一颗热心肠,乐于助人,林老师教得真好。”
钟岩在心里和她妈妈对话。
“你被骗了。林致远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七岁的林致远有多不热情,十七岁的林致远就有多冷漠。只不过长大后的林同学懂得了要适时地伪装,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不过岩岩,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妈妈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给小远,你林爷爷也让小远收下了。”
钟女士一路说着,车已经开到了小区门口。
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就算是北京,从西城到东城,开车也就一小会儿就到了。
可是钟岩的高中三年,每天独自早出晚归,往返海淀和东城,中间还得倒一趟公交,单程通勤至少需要五十分钟。
钟岩在小区门口下了车,钟女士要赶下午两点的门诊,匆忙跟女儿告别。“岩岩,考试放轻松,有事儿跟妈妈打电话。”
目送车子渐渐远去,钟岩拎着两袋食物,向自家所在的单元楼走去。
2. Chapter 2
高考结束两天了,借着窗外的月光,钟岩眯起眼睛,总算看清了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半钟,2007年6月11日的凌晨一点半。所以准确来说,此刻是高考结束的第三天。
八号下午考完英语回来后,钟岩再也没有出过门。前一天就跟林致远说好,晚上不用去考场接她,考完她会自己回家。
林爷爷那天早上多做了一些菜,让林致远送到钟岩家里。八号早上考的理综,中午回家吃饭,钟岩的脸色不大好。林致远倒也识相,默默在一旁吃饭,没说任何可能会引起她不悦的话题。
等钟岩午休完,再打车将她送去考场。全程二十四孝好发小的姿态,让人找不出一点错。钟岩心里想,这得是收了钟女士多少好处,服务质量才能高到离奇的地步。
八号五点出了考场,没有再见到林致远的身影,钟岩并不失落,反而有些如释重负,林致远差不多也该动身去美国了。
走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等待公车进站。钟岩很幸运,考场分在了自己学校,省去了要研究公交路线的麻烦。
回到家,钟岩昏天黑地地补觉。每天醒来只吃一顿,靠着林致远留在冰箱里的剩菜,支撑到十号的中午。
这会儿睡是睡饱了,可毕竟是深夜,一个年轻女孩走在大街上,总要顾虑安全问题。
推开阳台的一扇窗户,钟岩坐在地板上,抱着自己的腿,盯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今晚的月亮并不圆,但特别亮。
钟岩家在十二楼,远远超过了楼下路灯的照明范围。天色漆黑一片,才能衬托出那份皎洁。
十二楼,跳下去一定会死吗?
一定会死吧。
钟岩念初三的时候,流传过本区另一所学校的女生跳楼自杀的消息。跳楼的女生当时也是初三,从六层的教学楼顶一跃而下,据说当场死亡。
事发的学校竭尽全力封锁消息,虽然最后没上新闻,学生之间却传得很广。各种死因的谣传都有,听到最多的是为情自杀。
或许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钟岩所在的学校假借丰富课外生活的名头,组织所有的初三学生开展了一个起名“情绪直通车”的校内活动。
持续一个月的时间,来了好几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给孩子们做讲座,宣传如何科学应对心理压力和不良情绪。
钟岩坐在礼堂里,大多数时间在放空,听得并不认真。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会陷入类似的困境。彼时的她,既不想死,也不会爱。
尽管讲座的内容一点都记不得,其中一个演讲人却给钟岩留下了极深的影响。原因无他,老师人极美。年龄应该在三十多岁,姓章,毕业于北师大的心理系。
钟岩爱美的这一点被林致远嘲笑过很多次,说她肤浅,看人看物,都只管美不美,而不在意内核。
在钟岩的认知里,极美的女人通常会携带一些掩饰不掉的傲慢气质,多多少少会让人感受到攻击性,就比如她的母亲,钟媛媛女士。
然而章老师截然不同,她温柔又和煦,不管是对着你说话,还是冲着你微笑,都会让人觉得她在真诚地关心你。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钟岩都感兴趣于心理学,甚至一度觉得干脆以后就学这个专业好了。中国大学的科系那么多,除去绝对不走的医学和美术这两条路,依然还剩无数种选择。
既然不想徒劳地去琢磨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章老师的出现算是无意中给钟岩指了一个方向。
中考之后,钟岩开始接触各类跟心理学相关的书籍,越看越深入。
从高一看到高二,从高二看到高三上学期。到了高三那年的寒假,钟岩就不再翻阅这类书籍。
一是因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她知道自己病了。
不需要去医院看医生,两年多自学的知识足以让她做出正确的自我诊断,也算是没有给医学世家的基因丢脸。
可惜,看再多的书依旧无法拯救她。
第二个原因则是她的抑郁症逐渐从轻度升为中度。尽管尚未损害到智力,可她的思考速度明显在变慢。
高考在即,钟岩不敢吃药,害怕记忆力会进一步下降。好在也失眠,白天在学校欠下的任务,可以晚上一个人在家花更长的时间去完成。
这半年来,钟岩的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紧到不行的弦。
这根弦的名字叫做“高考”。伴随高考结束,那根弦立刻断了。大脑一片空白,之前硬是塞满角角落落的各科知识,刹那间全部消散。
随之而来的是一副副间歇出现的画面,一半现实一半虚构,主题大多围绕着“死亡”。
钟岩甚至想到了初三那年,那位素昧平生的同龄女生。她跳下来的姿态,在空中定格。神态安然,全然没有恐惧,而是解脱。
她也想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会儿的她,不想死,也不会爱,原来已经是种幸运。此刻的她,尽管还是不会爱别人,可她,想碰触死亡。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钟岩在脑海里检索地点。
广州吗?她好想念外公外婆。想外婆做的饭,想外公种的花,也想念广州的家里那面和舅舅们共享的书墙。
上一次回广州还是高二的春节假期,距离现在整整一年半的时间。
家中医生太多,凑一凑都快能满足开家医院的条件。虽然从外公到小舅舅,并没有哪位是专门的精神科医生,钟岩还是害怕,担心稍微久一点的相处会让长辈发现异状。
何况还有心细的外婆,迟早能识破钟岩的伪装。毕竟钟岩从出生到七岁回北京上小学,一直和外公外婆朝夕相处。他们是这世上最了解钟岩的亲人。
原本高三下半年,外婆计划着要来北京照顾孙女,幸而大舅妈意外怀孕,才将钟岩从巨大的惶恐中解救了出来。
钟岩还在广州读幼儿园的时候,大舅舅刚刚开始和大舅妈谈恋爱,之后俩人顺利结婚。婚后十年,一直没要小孩。这么多年,钟岩一直是钟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孩子。
舅妈高龄怀孕,且是远嫁广州,外公外婆于情于理都要留下来照顾。外婆电话里的语气充满歉疚,钟岩一个劲儿地向外婆保证,一定会把自己照顾地很好,让外婆她老人家放心。
此后,维持着半个月一次的电话联系。不愿耽误钟岩的学习,每回通话的时间都不长。
中间有一次聊到钟岩的志愿问题。钟岩告诉外婆,其中一个志愿填的是中山大学。
外婆听后好开心,说她的颜颜从小学到高中,十几年不在广州上学,大学如果能重新回到广州,全家人都会很高兴。
算一算日子,舅妈应该就快生了。挺好的,一个人从这个地球上离开,会有另一个人降临到这世上。
所以,广州不能去。她不能破坏这份至亲们盼望了多年的喜悦,无论她有多想念他们。
不知道是会多一个弟弟,还是多一个妹妹,钟岩不在意性别,只期望这孩子能陪伴外公外婆长长久久。
那么,去敦煌?
钟岩长这么大,除北京以外,外公外婆所居住的广东是她唯一去过的省份。她对中国的绝大多数城市基本上没什么概念。
之所以会产生敦煌这个念头,源于她高一时,收到过一张从甘肃酒泉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面是鸣沙山月牙泉的风景,背面是颜回教授给升读高中的女儿的寄语。
“颜颜,新的学校,新的起点,爸爸为你骄傲。”
落款是“2005年敦煌”。
那一年,月牙泉景区被评为“中国最美的五大沙漠之一”。
那一年,钟岩逐渐适应每天五点起床,独自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上学的高中生活。
那一年,钟医生和颜教授正式分居满一年。
钟岩在脑海里回忆那张明信片,月牙泉很美。
莫高窟当然更美,在之前清华家属院的那个家里,她看到过很多张颜教授临摹的壁画。
钟岩从未去过莫高窟,但从小到大,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中,听到过无数次这三个字。
该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啊,有这么大的魅力,吸引着自己的父亲留在那里。
跟北京相比,那里的经济不发达,交通也极不便利。
过去的三年,钟岩一年只能见到一次父亲。通常是趁着寒假或者暑假,女儿出发去广州前的日子,颜教授会请年假回北京。
一路风尘仆仆,火车一坐就是几十个小时,没有直达,中间还要换乘。
和女儿相处个一两天,带出去吃饭写生逛胡同,看戏划船听相声。三年来,父女俩的约会行程已成惯例。
那就去看看爸爸吧,钟岩在心里默默做了决定。
去走一走那片最美的沙漠,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去近距离地感受他赞叹过无数次的石窟壁画。
然后,跟他告别。
天微微亮,钟岩开始洗漱。在此之前,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夏天的衣服都很轻便,加之书包很大,卷了四套衣服和一件很薄的冲锋衣进去,依然还剩下宽敞的空间。
另外检查了一下相机包,确认充电数据线都在,钟岩想了想,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崭新的画纸本,和许久不用的画笔盒一齐放进了书包。
按照外婆准备行李的习惯,除了各种证件、卡和现金外,钟岩的书包里还装了必不可少的雨伞、水杯、纸巾和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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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急救用品。
钟岩从小学低年级时就开始独立往返北京和广州两座城市。
外婆曾经很耐心地教她如何在机场值机,甚至还手绘了一张张的小卡片,生怕她那对不怎么靠谱的亲生父母把小孩丢到机场人就走了。
钟岩没有搭乘火车的经验,但也不怎么担心,想来火车站和飞机场的运行原理应该差不多。
临出门前,钟岩喝光冰箱里今天就要到期的牛奶,收好垃圾,换上运动鞋,将钥匙留在玄关的柜子上,带上门离开。
六点多的北京城,还没到早高峰,路上已有不少行人。
骑车上学的孩子,散步遛鸟的大爷,煎饼摊的小贩,熙熙攘攘地出现在街道上。
眼前的景象和高考前并无二至,只不过此刻的钟岩不再需要着急赶路。于是,在随钟女士搬来东城区三年多后,钟岩第一次在自家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前排队买煎饼。想着能开三年,应该是好吃的吧。
煎饼挺大一个,摊点的阿姨热心给她分成了两袋装。
钟岩拿起一袋,趁热咬了一口。果然味道不错,只是她这会儿胃里全是牛奶,实在吃不下,便和另外半个煎饼一起收进书包中。
走到公交站台,钟岩翻出公交卡握手里,和陌生的路人一起,安静地等待各自的公车进站。
小区有直达北京西站的公交,一路上稍微有点堵,八点多快九点的时候,公车到站,钟岩下车,步行走去火车站。
火车站的人流,相比钟岩熟悉的飞机场,要大得多。她不时需要避让迎面而来的或是后方超越的旅客,以及他们的大件行李。
钟岩只有一个书包,轻便地不像是要远行,仿佛只是来车站给亲友送行。
购票大厅不算特别拥挤,钟岩在其中一列队伍后站定,开始等待。
火车站这样的场所,可以说是一次性听到各地方言最多的地方,尤其是在首都北京客流量最大的一座火车站里。
排队的这小半个钟头,钟岩从附近的声音中清点出了七八种方言,虽然基本都不知道出处。可惜,没有听到熟悉的粤语。
说来奇怪,她十七年的人生里,广州和北京的居住时间差不多对半分,北京甚至更久一些。但钟岩一共只会说两种汉语,极其标准的普通话,里头一点北京口音都没有;另外就是一口流利的粤语。
不过,钟岩说粤语给人的反差感很明显。讲普通话的钟岩,严肃又理性。切换到粤语,可可爱爱,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的一些用词和腔调维持了七岁前的习惯,因为回北京后,几乎遇不到使用粤语的场合。钟女士是地地道道的广东人,然而在钟岩的印象里,母女俩从来没有用粤语交流过。
终于排到她,没等售票员开口询问去哪里,钟岩已经清晰地表达了诉求。“一张今天去西安的火车票,然后再要一张明天从西安去敦煌,什么座位都可以。”
片刻,窗口传出反馈。“西安到敦煌的三天内都售罄了。兰州转敦煌的要么?但,今天发兰州的也没票了,最早明天下午一班,北京西到兰州。”
钟岩犹豫了,要在火车站过夜吗?出门前,跟自己说好今天一定要离开北京的。去见爸爸一面这么难吗?
“怎么样,小姑娘,决定好要不要买票了?”
在售票员的催促声中,钟岩的大脑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地名。
“那有今天去孝感的火车票吗?”
“湖北孝感是吧?”工作人员一边向钟岩确认城市,一边迅速查询票务信息。
“孝感今天没有了。要提前买票啊,怎么能当天来问呢?”
售票员忍不住埋怨,很快给了钟岩一个替换方案。“武汉的今天有人退票,还剩一张。是直达车,中途不停站,今晚发车,明天一早就到。你到武汉后,坐大巴去孝感。两个地方很近的。”
对方说完,并没有催促,转头看了看钟岩,看身高不像是个孩子,看脸却又极其年轻。
钟岩迅速做了决定,把现金递进窗口,要了一张今晚开往武汉的火车票。收好零钱和车票,离开了排队的售票大厅。
07年那会儿,中国的火车票尚未施行实名制政策。钟岩走出火车站,停在路边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拿出刚买的火车票,研读上面的信息。
北京西,箭头Z37,武昌。下面是发车时间,车厢座位号和车票价格。再也没有多余的文字信息。
看了一眼手表,才十点一刻,火车还有九个多小时才开。
钟岩找了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花坛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早上被咬了一口的那一半煎饼。看着眼前的行人来来往往,慢吞吞地吃完。煎饼虽然凉了,但还是好吃的。
3. Chapter 3
钟岩没怎么来过丰台区,印象中离这片不算特别远应该有个世界公园,里头翻版了各国的标志建筑。
小学三年级时,钟岩他们班秋游选的就是这儿,当时公园才正式开放没几年。
九十年代走出国门的成年人都不算多,小孩子那就更少了。进了世界公园,同学们表现得极为兴奋,看到什么都一脸惊奇。
不过,这里的大家包括钟岩,不包括林致远。
小学时期的钟岩虽说已坐过不少次飞机,但并没有离开过祖国,连离广东不算远的香港都没有去过。不像小林少爷,出生长大在大洋彼岸的美帝国,见多识广。
带队老师要给每个学生拍一张照片留念,钟岩最后挑中了“比萨斜塔”。
摆好吃力托举的姿势后,随即觉得自己这么小只,塔又这么重,一个人推是不科学的。钟岩拉来林致远,让他站在身后,重复一遍她的姿势。
林少爷一脸看弱智的表情,后来还是不情愿地照做了。
可在老师按下快门的瞬间,立马转头去看钟岩的后脑勺。照片洗出来后,上面当然只能看到钟岩一个人傻瓜一般的灿烂笑容。
不知道林致远这会儿是不是已经抵达美国,钟岩找出手机,翻开盖子,长按开机。没有未接来电,但有三则未读短信。
6月8日,18:28,from林致远。“你到家了吧?”
6月9日,16:22,from林致远。“你估分了吗?”
还有一条,居然是不久之前,6月11日,8:17,from林致远。“开学见。”
钟岩没有回复,重新关机。
在心里默默说道,再见了,林致远。
钟岩从没有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北京城瞎逛过,走累了,踏进路边的一家麦当劳。点了一份儿童套餐,玩具是一只小狗,有点丑。打开报刊亭买的北京考试报,钟岩一门一门给自己估分。
吃完东西,估好分。透过玻璃看着外头的街道,用眼睛感受落日的余晖。算了下时间,起身收拾餐盘,钟岩慢慢走回西站。
坐在候车大厅的钟岩,总算有了种自己即将要离开北京的意识。排队检票进闸,钟岩看向前方,眼睛的余光留意到了旁边队伍里的男生。对方的个子很高,身形挺拔。
钟岩看不到他的脸,不过从背影和着装判断,应该是个年轻人。
如今虽是六月,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的,周围的旅客大多长衣长裤。
男生上身穿了件长袖卫衣,敞着拉链,可下身却是一条刚到膝盖的运动款中裤,完整地露出两条小腿。肤色不算白皙,但很健康,线条笔直,比例匀称。
钟岩倒不完全是因为腿才注意到了男生,也因为在等车的人群里,就他俩的行李少到跟周围格格不入。两个人都只携着一只看起来甚至有些空的双肩包而已。
闸门开放,钟岩放缓脚步,将自己隐秘在大部队中。说不出理由,她不愿走到男生前面,只想在后面默默打量。
进了车厢,两人中间隔了七八个乘客。钟岩看着他消失在一个包厢门口,拿出自己的车票,确认了自己的座位号。
竟然会这么巧,他们俩的座位在同一间包厢。
当钟岩进入包厢时,男孩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床铺上,正在低头插手机的充电器。听到有人进来,转身看向门口。
钟岩终于看到男生的相貌。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庞,眉毛浓密,鼻梁高挺。说实话,有点惊艳。
见钟岩不说话,男生友好地打了招呼,一开口,唇红齿白。
“Hi,”带着腼腆的微笑自我介绍。“我是石漆,你也是学生吗?”
钟岩在男生对面的床铺上坐下,把书包卸了抱在怀里。
说实话,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极不擅长跟陌生人交流。小时候刚到北京那会儿,放学后回到家属院,记不清自己家的单元楼在哪个位置。她宁可一个方向一个方向地试错,也不愿开口向旁人问路。
当然,高中毕业的钟岩要比小学那会儿强上许多,起码她知道适时控制自己的社恐属性。
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一些,边点头边“嗯”,算是回答对方的问题。想了想,钟岩又多说了一句。“我是十五,也是下铺。”
石漆听完,忍不住开怀大笑,克制住后,正经道,“我知道十五也是下铺。”
钟岩有些莫名,不知道对方的意思,心里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想跟自己换位置。
石漆正要继续开口,包厢门口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中年男子。俩人用方言交流,应该是同伴。钟岩他们的这间包厢至此满员。
放好各自的行李,两个人动作一致地脱鞋,准备往上铺爬。石漆一侧的男子,继续用方言跟石漆搭话。
钟岩勉强辨别出一些内容,对方在询问石漆是否和他们一样是武汉人。出乎钟岩意料的是,石漆也用了方言回答,尽管在她听来,两个人的方言并不十分一样。
“我不是武汉的。”石漆向老乡解释。“我老家在孝感下边儿,这趟列车舒服,就先坐到武汉了。”
钟岩在一堆陌生的发音里抓到了“孝感”。本来正对车厢门口坐着的她,禁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石漆。
其实她不确定听到的是不是“孝感”这两个字,可直觉告诉她,是。
和老乡聊天的石漆感觉到了旁边一刹那的注视。
就在这时,钟岩的上铺旅客抓住栏杆开始往上爬,男子有些发福,随着他的动作,坐在下面也能感受到明显的震动。
看钟岩安静地坐着,男子边爬边跟她聊天。钟岩听懂了他的话,对方在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去武汉。
但是她不想回答,只好假装听不懂。包厢里就她一个女生,对方未必有歹意,可她还是有些害怕。
“她是我同学。”石漆出声解了围。“我们一起的。”
钟岩朝他感激地笑了一下,这回的笑容倒是比上一个真心了很多。
大叔们倒也不八卦。按理钟岩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女单独一起出远门,十之八九是在早恋。
这会儿包厢里要是换成两个中年阿姨,绝对会抓着这俩小年轻刨根问到底。
列车开始启动。
车厢里的上下铺天然地分成了两个世界,上面的大人们忙着侃大山,下面的少年们各自安静。
或许是怕聊天会穿帮,石漆回了刚才钟岩的微笑后,便没有再开口,躺在床铺上,闭眼休息。
火车一路飞驰。
到了深夜,大人们总算聊累了要睡,包厢的大灯被关。
钟岩打开了自己这侧的小夜灯。她的人生要第一次体验和三个陌生的异性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共度一夜。
想当然,不可能睡着。
钟岩在脑子里思索着明早到站后的行程。武汉对她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钟岩不知道这座城市的火车站是否和汽车站相连,如果离得远,打车过去也不困难。现在重要的问题是到了孝感后的下一步要怎么走。
钟岩怎么想都记不起,她爸爸曾经跟她说起过的故乡。
准确来讲,是颜回教授一个人的故乡,在孝感市下面的一个小县城里,名字叫做颜家村的地方。颜父出生长大的村子,钟岩小时候曾在父亲给自己的水彩画里见过它的样子。
想来孝感也没有几个县,那就一个一个去找好了。一定能找到爸爸的颜家村,找到爷爷奶奶的老屋。
如今已经无人居住,但屋后有一颗大柳树,树下埋着她从不曾见过的两位亲人。
去见一见吧,人生的最后,总是想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
广州不能去,敦煌又没去成,颜家村就成了她唯一的选择。北京,确实繁华又熟悉,但是北京,没有她的亲人。
钟岩在脑海里一幅一幅地滑动绘着颜家村风貌的画纸,外界传来如雷的鼾声,上铺的两个人仿佛在比赛,此起彼伏,一声大过一声,不曾间断。
无声的反抗起不到丝毫的作用。心有所感,钟岩扭过头看向十七铺,十七铺的男孩也正歪着头看她。
石漆先笑了,一脸的无可奈何,看着相似命运的室友,钟岩同样无助地笑了。
石漆从床上坐起,打开自己这侧的夜灯,钟岩也跟着坐了起来。下铺的两个人试图聊天,然而室内太吵,想要听清对方的话,就得提高音量,实在是有点累。
男生想到办法,把桌上的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了下来,向钟岩挥了挥。钟岩会意,打开书包,从里面翻出手机。在写信框里输入自己的手机号,举着手机在过道上伸直,展示给对方。
不久,钟岩的手机上收到了第一条短信,凌晨1点28分,来自陌生号码。“你好,我叫石漆。”
原来是这个石漆,钟岩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笑那个刚进包厢时傻里傻气的自己,按键回复道,“你好,我叫钟岩。”
对方的按键速度很快,手机一会儿进来下一条信息。
“钟岩你好,你是大学生吗?我今年高三,暑假后会来北京上大学。”
钟岩想了想,答道,“我也是高三,刚刚高考完。”
石漆抬头看了看钟岩,没想到会这么巧,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那你是北京人吗?在北京上大学吗?我是湖北人,湖北孝感。”
钟岩读完,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双手握着手机,一个键一个键缓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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摁着。
“我的志愿里有填北京的大学,但不知道能不能被录取,有可能会在北京上大学吧。嗯,我是北京人,户口在北京。”
石漆没有继续追问钟岩想考的大学,不知道对方的成绩好坏,话题有些隐私。何况也没有哪个高三学生,刚高考完会想聊分数的。
男孩把对话内容拉到了自己身上。
“我九月会再来北京,那时学校就正式开学了,应该会先军训一个月。我们学校在东城区,东棉花胡同那块儿,中央戏剧学院。你是北京小孩儿,你有去过我们学校吗?”
钟岩看着短信上的内容,有点出乎意外,但其实又在意料当中。脸长成这样,做演员,才能对得起老天爷赏的这碗饭。
“你很好看。”
打完句号,不小心摁了发送。钟岩有点慌张,可那个年代的短信,根本没有撤回功能。
怎么能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呢,而且还是说给当事人听。一发完,钟岩的耳朵立刻红了,幸好灯光昏暗,不太能看得出来。
石漆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四个字的回复,一个压根儿也没有回答他之前问题的回复。
被异性夸赞自己的相貌,二十年后的石漆能够坦然接受,礼貌地说声谢谢;但十七岁的他,还未涉世,尚且有着这个年龄特有的羞涩和不安。
两个人都没有抬头对视,石漆是因为不好意思,钟岩则是因为尴尬。无声的聊天还在继续。
“我年初的时候来北京艺考,成千上万的考生在一块儿,我的长相只能算是普通,有太多的人容貌比我出色。等开学了,如果有机会的话,邀请你来我们学校啊,看真正好看的人。”
“我没有进去过你们学校,以前路过了几次。我记得那附近有很多很有意思的胡同,你以后可以去逛一逛。离得不算远,还有很多连着的公园,北海公园会好玩一些。再往前走走,就是故宫。”
钟岩竭力回忆那一片的地貌,委实不算清晰。哪怕钟女士的房子就在东城,但这三年来,钟岩基本上只在家和学校间往返。
海淀才是整个北京她最熟悉的地方,她的小学初中高中三所学校都在海淀区。
读高中时,学校倒是经常组织去名校参观的活动。钟岩偶尔也会参加,只是从来没有去过中戏。可能参观的名录上根本也没有这所学校,毕竟实验班的学生还没有过走艺考的先例。
石漆那边回复得很快。
“你很熟悉北京啊。如果以后你留在北京读书的话,周末我可以去找你玩吗?”
钟岩摁下“可以”,又删掉,又摁下,又删掉。
本质上,她是一个重诺的人,所以鲜少答应别人某些事情,哪怕对方只是随口一问,她也拒绝做出承诺。
重新打字。
“如果以后我还在北京的话,周末可以带你去北海,那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公园。”
发送完,钟岩看了下时间。过去快一个小时,屋子里的呼噜声却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
放下手机,钟岩打算去趟洗手间,顺便透口气。
包厢外的过道上,灯光明亮。钟岩走过长长的一节车厢,只零星遇到一两个乘客,一路安静异常。但这并不奇怪,凌晨两三点,睡梦中才是常态。
从洗手间回来,钟岩看到了石漆。
他也出了包厢,身体略微倚在过道一边的扶手上,面朝钟岩回来的方向站着。肩上背着自己的书包,钟岩的那只则抓在手中。
见钟岩走近,边把手机递给她,边开口解释。
“一个人出门,贵重物品要随身携带。就算上了火车,也不能掉以轻心。”
钟岩不觉得自己的手机属于贵重物品,但还是说了声“谢谢”。打开书包,把手机放了进去。
不过,确实书包里是有贵重物品的,当时顺手放进去的的佳能EOS5D,是钟岩考上附中那年,小舅舅送给她的祝贺礼物。
钟岩的小舅是个摄影发烧友,手头的大部分钱都花在购买各类器材上。05年佳能的这款新相机刚上市,他看着机身小巧轻便,又另配了一枚专业镜头,花了有小三万。趁着来北京实习,一起带给了钟岩。
“我帮你拿着吧。”石漆看钟岩不再说话,神情疲惫,开口说道。
“没事儿。”钟岩拒绝了男孩儿的善意,弯腰放下书包。“就放地上好了。”
两个人都不打算再进包厢,关闭着的金属门很好地隔绝了里头的噪音。石漆拉开他们旁边的一扇窗帘,玻璃上透出车外的景色。
外头漆黑一片,火车在高速行驶着,就算细看也看不太清远处是农田还是树林。偶尔月色反光,倒是能辨认出刚刚经过了池塘。
4. Chapter 4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钟岩是一个极其习惯独处的人,从来不觉得安静会带来不适。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石漆出声打破安静。
“你一个人去武汉,是去旅游吗?有没有亲戚朋友来接你?”
钟岩有点犹豫,在想要不要告诉石漆她的目的地其实是孝感,如果说了的话,天亮了之后是不是可以跟他一起去汽车站换乘。
她平时算是防备心很重的一个人,不知为何,此刻却非常信任眼前的这个男孩儿。
“嗯,大人们工作都挺忙的,高考完了想放松一下,就一个人出来了。”停了一下,钟岩继续说下去。“我不是去武汉旅游,我要去孝感,去探亲,那儿是我爸爸的老家。”
“孝感?”男孩一脸惊喜。“真的啊?我也是去孝感,居然会这么巧!不过这趟车上有小半的人不是终点武汉,都得到那儿再转车。你第一次来,待会儿下车我带你走吧,我不是武汉人,但省城的路线还挺熟的。”
钟岩微笑着点了点头,表达自己的谢意。
窗外的天色稍微亮了一些,石漆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我们现在已经进湖北了,再过两个小时不到,就能到武昌站。”
眼前看到的依旧是树和农田,钟岩并没有什么地理概念,仍然附和地“嗯”了一声。
“对了,”石漆好奇地问道,“叔叔是孝感哪里人啊?是在市区还是县城?我家在云梦县,离市区倒是也不远。”
云-梦,钟岩在心里默念了这两个字。
“你家乡的名字真好听,‘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我小时候还以为云梦可能会是湖南的一个地名。”
钟岩的思绪有点被拉远,差点忘了给石漆答复。“对,我爸爸是孝感市区的,下了大巴我打车就行。”
她不想继续麻烦石漆,没有如实相告,就让两个人的联系到孝感终止好了。
“别呀,我让我爸送你好了,他这两天没出车,说好今天来市里接我回家。孝感市区很小,从车站去你家,很快就能到。”
石漆的父亲之前是一名长途货车司机,后来自己承包下一个运输车队,虽然现在不用再亲自开车,稳妥起见,还是会跟车出行。
“不用了。”钟岩想着如何拒绝。“坐了一夜的火车,挺累的,你早一点回家吧。我想自己打车。”
石漆后知后觉地想到,钟岩可能是不想透露家庭住址的隐私,也就不再坚持。
天越来越亮,过道上的旅客慢慢多了起来,广播里开始播放列车即将进站的信息。
钟岩他们那间包厢的门被拉开,看来这一夜大叔们睡得挺好,一幅神清气爽的样子。
其中一个中年人一边把自己的行李往外搬,一边感慨。“还是小孩儿年轻啊,精力好,能起这么早。”
钟岩脸上没有表情,石漆极浅地一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车门打开,钟岩背好书包,和石漆一起,跟着人群往门口移动。
走出武昌火车站,抬头仰望初升的太阳,用力呼吸街道上的空气,钟岩切身实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座崭新的城市的大地上。
“饿了吧?带你去过早啊。”明明和她一样,一晚上都没睡,但石漆看起来精神要好得多。
“啊?”钟岩一脸疑问,显然没有听懂。
“过早是我们这儿的说法,”石漆笑着解释。“就是要带你去吃早饭的意思。我跟你说,这附近有一家特好吃的早点铺。是我每回经过武昌站,都必须要去的一家店。”
看着男孩儿一脸的兴致勃勃,钟岩点了点头。
一路上,石漆就没让自己的话落地过。
“你有什么想吃的早点吗?”
“那家店的种类可实在太多了,一顿吃不了太多,你得选你最想吃的才行。”
“叔叔也是湖北人,你以前在北京吃过咱这儿的地方小食吗?”
“我给你报报,武汉这一片的话,比较出名的,热干面,糯米包油条,三鲜豆皮,鲜鱼糊粉,各种面窝,汽水包……”
“你待会儿想吃什么?”钟岩出声打断了报菜名。
“热干面。”石漆不作犹豫。“云梦也有卖热干面的地儿,不过吃过还是武汉这儿的最正宗。”
“那我也吃热干面。”钟岩迅速做好了决定。
早点铺果然离火车站不太远。
刚刚过了上学上班的高峰期,店铺里不算拥挤。石漆找到了一张刚收拾好的桌子,招呼钟岩过来坐。
“阿姨,两碗热干面!”石漆边说边制止钟岩找钱包的动作。“这都在湖北了,当然是我请你。等秋天的时候,我还想找你一块儿逛北京的早市呢,到时候你不打算请客啊?”
钟岩不好意思回绝,说了“谢谢”后,拉上了书包拉链。
热干面上桌,石漆搅拌完,立马大口吃了起来。
钟岩卷了一小圈面条到筷子上,送到了嘴巴里。很快尝出了浓郁的芝麻酱的味道,面条略微有些硬,要比平常多嚼好几口才好往下咽。
钟岩这边才吃第三口,石漆那碗已经见底了。
“怎么样,好吃吗?”石漆将自己的一次性筷子对齐放到空碗上。
“嗯,”钟岩赶紧咽下嘴里的面条。“好吃。”
石漆好笑地看着钟岩吃面的动作,又看了眼墙上的菜单,伸直脖子朝门口喊道,“阿姨,再一碗鲜肉抄手,多一点汤,不要放香菜!”
“我吃不下了。”钟岩被吓了一跳,连忙说道。
“不是买给你的。”石漆顿了顿。“我还没饱呢。”
“你不吃香菜啊。”
钟岩碗边的纸巾上,放着从面里挑出来的香菜。工作干得挺精细,就算是一些从根茎上脱落的单片叶子也没有放过。
“香菜可不便宜,这面才6块钱一碗,老板该心疼了。”
听着这话,钟岩抬起头,无声地看着他,有些无措。
“跟你开玩笑的,你个女伢儿这么好玩,我错了,你别当真啊。”
石漆要的抄手做好被送了上来,他站起来去旁边拿了一只新的纸碗,倒了一碗清汤,推到钟岩面前。
“这面条是不是干得厉害?碱水面都这样,你第一次吃肯定不习惯,这汤给你。”说完捞起一颗抄手,放到嘴边吹了吹。
“你慢慢吃,别急。汽车站离这儿不远,我们吃完走过去很快。而且去孝感班次非常多,正常一小时就会发一趟车。”
“嗯。”钟岩喝了一口热汤,稍微缓解了一下嘴巴里的干渴。
吃完早饭,两个人背上书包,朝汽车站走去。
快要到购票窗口,钟岩打开背包拉链,去找自己的钱包,打算把钱给石漆去买票。
走在前头的石漆意识到钟岩没有跟上来,转身快步走到她身边。开口问道,“怎么啦?”
钟岩停止了手里翻找的动作,心里已经确认,抬起头看着石漆,冷静地对他说,“钱包不见了。”
“啊?”石漆有些惊讶。“你书包里都找过了吗?”见钟岩点头,又问道,“钱包里都有什么?身份证?现金?”
“可能有九百多不到一千的现金。”钟岩在脑海里回忆。“没有身份证,包里还有一张银行卡。”
外婆从小教导她,不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钟岩养成了习惯,从来都是把身份证和钱分开保存。
“那还好。”石漆听完吁了口气。“身份证没丢就行。能记得钱包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下火车前应该还在。”
钟岩记得天快亮那会儿,她收手机,当时钱包的确在书包里。之后书包被放在过道的地上,可她人一直站在旁边,到下火车那一刻才把书包背了起来。
“那大概率是下了车之后,出站的时候被扒了。”石漆带着歉意说道,“怪我,应该让你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走,还能帮你盯着包。”
石漆觉得对不住钟岩,处理失窃的正常流程是报警,然而案发地环境特殊,这样的解决方案其实并不能挽救局面,只能如实相告,让当事人自己做出决定。
“我们可以去派出所报案,但火车站附近的派出所每天能接不少起这种案子,小偷大多流动作案,你的钱基本上没有拿回来的希望。”
“要去试试吗,钟岩?”
“不用了。”钟岩抬头看着努力想帮助自己的男孩儿。“你能把手机借给我吗?我想打个电话给银行,临时挂失一下我的卡。我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好。”石漆边说边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钟岩,同时有些惊讶于她的镇定。
俩人走到人少的路边,石漆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钟岩在电话里和银行的工作人员沟通挂失事宜。
钟岩也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事情进展得还挺顺利。她把自己的各种基本信息报给对方确认后,临时挂失就办理好了。
“你刚刚进来一条新短信。”
钟岩将手机还给石漆,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向对方借钱。
“我爸问我买了几点的车回去?走吧,既然不去派出所,我们就赶紧去车站吧!”
男孩儿说着就往前跨步,钟岩赶紧拉住了他的衣角,有些难为情地说了一句,“可是我身上没钱。”
石漆的笑容爽朗。“傻呀,当然我给你买啦,车票才40块钱一张。我还能把我孝感老乡一个人扔武汉啊?”
钟岩跟上石漆的步伐,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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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作出承诺。“我到了孝感,会去办新的银行卡,你告诉我你的卡号,我把钱给你汇过去。”
债主随意地答了声“好”。
工作日的缘故,上午九点,去孝感的大巴上乘客并不多。
石漆他们没有按车票落座,而是在后排找了两张空位。
安定下来后,石漆对旁边说了句,“困了就睡一会儿,但其实也睡不了太久,一个小时多一点就到站了。”
钟岩点了点头。
车子启动后,俩人不再说话。钟岩闭上眼睛休息,谁知道竟然真地睡着了。
石漆看着旁边的女孩,书包抱在怀里。明明在沉睡,身子还是能坐得那么正。脑袋一直保持垂直的方向往下坠,再起来,再下坠,再起来,绝对不往两边偏任何一点。倔强得有点可爱,石漆忍不住嘴角上扬。
车子进孝感收费站的时候,颠簸了一下。钟岩被晃醒了,在车上睡了一个小时,这会儿人还有点迷糊。
石漆见钟岩醒了,开口问她要家里的地址。此刻不同于在火车上,一小姑娘身无分文地在异地,石漆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人安全地送到家。
“啊?”钟岩的脑子慢慢清醒,但还没恢复到能立刻编出一个当地的具体地址的程度,嘴张着却吐不出字来。
“是不是地址放在钱包里一起被偷了啊?”石漆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不是。”钟岩否认完,又觉得自己否认快了,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其实,我,石漆……”不擅长说谎的后果就是开始语无伦次。
车子行驶在孝感市区,因为快到站的缘故,前面乘客发出的聊天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他们俩这边却保持了几分钟的沉寂。
石漆盯着前排座椅上的广告文字,先开了口,声音平静。
“钟岩,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你在孝感的地址,我可以借钱给你,你自己打车。下了车我就回云梦了。”
“石漆,”钟岩抬头看向旁边的男孩,心里有点慌,直觉对方生气了。“我不知道我爷爷家在哪里,在火车上的时候你问我,我就不知道地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啊?”石漆也转头看向她,这答案委实是没想到。“你不知道地址,你就一个人来湖北?”
“我记得爸爸的老家叫颜家村,我也知道爷爷家房子的样子。”钟岩连忙解释。“我可以按照孝感的行政区域划分,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
“呵!”石漆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下车就安静地跟我走,既然要一个县一个县找,那就先从云梦开始好了。”
等了一会儿,见钟岩不吱声,催促她。“说话呀!”
“石漆,”钟岩的语气真诚。“谢谢你。”
孝感车站外,石漆的父亲早早就过来等候。
老远看到儿子,男子笑呵呵地朝他们挥手。走近后,热情地招呼道,“钟岩是吧?漆漆说,有一个同学和他一块儿回来玩,也没说是女娃儿啊。”看了一眼自己儿子,不由感慨,“你们学校果然是按相貌录取的,小姑娘长得也太漂亮了。”
钟岩不知道石漆在短信里是怎么向家人介绍自己的身份的,此刻石父误以为自己是他儿子的中戏同学,也不好解释,微笑着叫人。“叔叔好,我是钟岩。”
“欸,你好,小岩是哪里人啊?”钟父领着俩孩子朝自己的车子停放处走去。
“叔叔,我是北京人。”
“北京人啊?”石父听后有些惊喜。“北京人好呀!”转头对儿子说道,“石漆你要尽地主之谊,这两天带小岩好好地玩一玩我们湖北,以后你们去北京上学,就要托小岩照顾你了。”
说着话就走到了自家的车子边,石漆开了后车门让钟岩进去,自己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这一路,钟岩没有再小睡,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
跟她熟悉的广州和北京截然不同,在这里,鲜少看到的是高楼大厦;映入眼帘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土地,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土地。
前排坐着的从司机到乘客,都不是话多的人。于是,钟岩可以专心致志地清点一路看到的土地的颜色。
金灿灿的农田,碧绿的茶园,明黄明黄的应该是油菜花地吧,还有一条条卧龙般的蔬菜大棚。
钟岩的农作物知识少到可怜,但不妨碍她在心里感叹湖北可真真是一个农业大省。
石漆家在云梦县的一个镇上,镇上居民的房屋建得并不集中。镇子上的土地还是以农田为主,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承包田,所以屋舍大多建在自家田地的前后。
车子在一个有些大的便民超市门口停了下来,石父让俩孩子先下车,他要绕过一片地,把车停到后头的车库里。
5. Chapter 5
钟岩跟随石漆进入超市,四处逛了逛,十几个货架上大多摆放的是各类生活用品。
靠墙立着一个单拉门的保鲜柜,奶制品的种类相对单一,很可能是当地才有的品牌,钟岩并不认识。
她找到了专门售卖营养品礼盒的地方,琢磨着要挑哪些好。石漆站到她的旁边,和她一起盯着那些花哨的盒子。
“天哪,这不会都过期了吧?好像还是过年前进的货呢!”
“啊?”钟岩闻言,不禁有些诧异。
“啊什么呀!”石漆笑着说道,“钟岩同学你不会是想着去我家作客还要送礼吧?你是小孩儿,用不着大人那一套。再说了,拿我家的东西送我家,我妈不得笑死?”
钟岩又想“啊?”,好在及时闭了嘴。
“这是我家开的超市。”石漆向女孩儿解释。“平时我妈看店,这会儿估计是在厨房做饭,走不开。”
见钟岩疑惑,指了指角落里的摄像头。“都是一个村的,不会有人白拿,更何况,还有它呢!”
穿过超市的后门,迎来一个宽敞的院子,两侧有树有花,看起来清新又别致。
这个小院连接了前面的超市和石家人居住的房子。那是栋三层的农村自建小洋楼,造型简洁大方。
石漆带着钟岩进屋时,沙发上坐着他的爸爸和奶奶。
老人家原本在后院菜地里择菜,听说孙子到家了,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回室内等着。少年亲昵地抱住奶奶,祖孙俩的交谈使用了方言,钟岩基本没有听懂。
石漆的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说菜都做好了,招呼一家人上桌吃饭。
钟岩仿佛回到了广州的外公家,她只有儿时在外公外婆家才会有三世同堂,同桌吃饭的经历。
石家的女主人们都很热情,虽然钟岩和奶奶的交流存在语言上的障碍,可这并不妨碍老太太一筷子又一筷子地给小姑娘的碗里夹菜。
钟岩的碗里已经完全看不见白米饭的影子,石漆制止了他奶奶过度好客的举动,把碗举到她面前,带着些委屈,“你倒是也给你孙子夹点菜啊,等到现在,一筷子都没给我。”
一桌子人都笑了,老人家终于转移了她的关爱对象。
大人们开始聊石父下午出行的准备,原本定在上午就要出发的车队,老板为了能亲自接儿子回家,临时改到了下午再走。
钟岩慢慢消耗着碗里的菜肴,偶尔仿佛能听懂聊天里的一两个字。
“有没有不爱吃的?”坐在一旁的石漆轻声问道,同时把自己吃得只剩小半米饭的碗放到女孩儿依然饱和的碗边。“不想吃的就夹我碗里来。”
“没有不爱吃的。”钟岩摇了摇头,也压低声音回复。“我不挑食。”
看石漆一脸打趣的表情却不说话,钟岩马上联想到两人在武汉那家小吃店过早时的几根香菜。
好吧,话说满了。
石漆的妈妈观察到小姑娘有些爱吃桌上的鱼,在跟丈夫说话的间隙,把鱼和钟岩面前的炒腊肉调换了一下位置。
钟岩看着阿姨的动作,忙放下筷子,微笑致谢。
“这是咱们这儿特有的武昌鱼,江里长大的,味道特别鲜美。”石妈妈亲切地给钟岩介绍。“清蒸和红烧都好吃,今天吃的清蒸,下次阿姨再给你做葱烧的。看看你喜欢哪种做法?”
“嗯。”钟岩笑着点了点头。
“总算有人欣赏我做的鱼了。”石妈妈十分高兴,又意有所指地说道,“不像某些孩子啊,可笨了,小时候吃鱼被刺卡到,就再也不敢吃鱼。吃鱼聪明啊,越不吃就越笨!小岩一看就是从小爱吃鱼的小孩儿!”
“妈,妈,妈,”亲儿子赶紧抗议。“你想表扬鱼呢就表扬鱼,想表扬钟岩呢就表扬钟岩,哦,当然你也可以表扬一下自己的厨艺啊。但是,表扬一边贬低另一边,就很没有必要。再说我哪里笨了?你儿子可是今年的艺考第一,你忘了吗?”
钟岩听完相当震撼。
尽管她所在的实验班全是普通类考生,但同年级除了他们,还有十几个班,每个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走音乐美术等等方向的艺术类考生。高三这一年,她听闻过艺考的残酷,竞争之激烈绝对不会亚于六月的统考。
每年报考人数那么多,能被录取,至少已经是几千里挑一。如果还是第一,钟岩无法想象,是不是得打败上万个人才行?
中国最好的表演系,绝对不可能只看脸招人。原来,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年,竟这般优秀。
“是是是,你很棒。”石妈妈自然为儿子骄傲,但语重心长的教导也少不了。“上了大学,还得继续努力,可不能荒废了学业。你自己选的这条路,爸妈不愿意也表示支持了,你可得自己吃得了苦,坚持走下去。”
“放心吧!我会的。”石漆向父母做完保证,又对钟岩调侃道,“你可得把这条鱼都吃了,我妈难得遇到知音。”
午饭的后半程,在石家人的欢声笑语中,钟岩听话地把一整条鱼都给吃光了。完全不违心地讲,石妈妈的手艺非常好。
钟岩很久没有吃鱼吃得这么尽兴了,她其实是个很爱吃鱼的人,只是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每日光顾的食堂窗口,限量供应的红烧鱼身材瘦小且刺多味重,钟岩尝过一次后从此就放弃了这个选项。
吃完午饭,大人们离席,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石爸爸赶去村口和自己的车队汇合,石妈妈要回前头超市给客人收银,奶奶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只剩两个年轻人留在家中。男孩儿熟练地清理饭桌,拦下了钟岩试图帮忙的动作。
看着钟岩面前的盘子里,躺着一具完整的鳊鱼骨骸,石漆忍不住笑了。
钟岩吃完也挺好奇,明明武昌鱼的刺一点不多,而且都是大刺,也不知道江边上长大的孩子是如何能被鱼刺卡到的。
餐厅连着厨房。
钟岩发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于是默默站在水池边,陪伴石漆洗碗。看起来男孩儿常干这项家务,动作无比娴熟。
摆好最后一只餐具,石漆拿毛巾擦干手上的水。
“走吧,”招呼钟岩跟上他。“带你去房间放行李。”
钟岩住的房间在二楼,里面家具不多,显得非常空旷。
这层除了钟岩住的客房,还有一间石漆的屋子,后者比前者还更宽敞一些。只是两间卧室都不带独立盥洗室,要在楼梯的拐角共享一个公共卫生间。
农村建房子不像大城市需要顾虑房价,通常楼层高面积大,更没有实用与否的烦恼。石家长辈们的起居室都在一层,三层则没有住人,充当了仓库。
钟岩现在的家是一套一百多平的三居室,钟女士在她的单位附近另有一处公寓,鲜少回来,因此她得以独享。
她以前认为,就人均居住面积而言,自己算过得奢侈,现在发觉,这种数据要看跟谁比。
石漆给她从别处抱来一床薄被子。
“我妈早上刚给我晒的被子,我用不上。农村的晚上还是有点凉的,给你盖正好。”
钟岩说了声谢谢,正准备把被子接过来,主人家却没有让客人劳动的打算。石漆弯着腰,一点点拿手拂平床单上的褶皱。
无事可做的客人,只好站在桌边整理自己的书包。钟岩在卷着的换洗衣服里摸到鼓鼓的一团,庆幸相机被包在了衣服里才逃过一劫。
丢了钱包,她并不怎么心疼。可要是相机丢了,她会觉得辜负了舅舅的一片心意。
钟岩找到插座给手机充上了电,接着将一套画具拿出来放到桌上。
“你会画画啊?”石漆看着桌上摆放的物件,有些惊喜地问道,“那你是不是可以画我?钟岩,我能向你要一张我的画像吗?”
“嗯……”钟岩不想拒绝他,但也得实事求是。“我的人像素描画得很一般的,静物,还有动物都还可以。”
又试着询问,“你家有养什么宠物吗?牛啊羊啊都行,我可以给你画它。”
等了一小会儿,石漆才回答。“我有一只狗。”
钟岩正想讲可以,他开始阐述小狗的来历。“三岁的时候,爷爷从邻居家给我抱来的。那会儿它才出生,我们一起长大。”
钟岩看着他陷入了回忆。
“上高中的时候,它就已经很老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跑着跟上我的自行车送我去上学了。只能坐在院子里等我放学,一等就是一天。爷爷那年也病了,身体越来越差。”
钟岩的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高二那年的寒假,爷爷先走了,过了三天,它也走了。但我在北京封闭集训,爸妈瞒着没告诉我,等我除夕那天回来……我没有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
石漆的故事说完,没能立刻从自己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
钟岩有共情的能力,却没有多少安慰人的本事。张了半天嘴,还是回到之前的话题。“我可能画不出你的好看,你到时候拿到不要嫌丑。”
这就是答应了要给自己画像,石漆努力调整了心情。
“咦?”他拿起桌上的素描本。“这画纸的牌子和你的名字好像啊!正过来是你,反过来是它。”
钟岩的视线转到本子的封面上,背景是颜教授在敦煌临摹的一副飞天仙女图,空白处是两个字的书法题签,“颜衷”。
石漆翻开册子,里面是一张张空白的素描纸,显然尚未被使用过。
每张纸的右下角,都有两个和封面字迹相同的汉字,处理成了临摹字帖里那种常见的凹槽设计。
这是一本颜教授自己设计找人定制的,独一无二的素描册。
中考之后,颜衷收到了一个发自敦煌的包裹,打开后就是它。
初三那年,是钟女士和颜教授吵得最凶的一年,两人几乎完全撕破了脸。
颜教授之前几年一直在敦煌的美术研究所挂职,编制还是在清华美院。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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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去敦煌,那叫出差。
下学期快结束,他彻底辞去了学校的教职,整个儿搬去了敦煌。自那之后,从敦煌回北京,就得叫出差了。
也就是那一年,颜衷的名字变成了钟岩。
在中考递交报名表的前一个月,钟女士带她去了一趟派出所。钟岩原本以为是要来换取新的二代身份证,谁知到了派出所,她妈妈直接领她到了户籍处,申请变更姓名。
钟女士倒是给了女儿一定的自主权。
“我和你爸爸彻底分开了,你爸想带着你转学去甘肃,他可真是异想天开!妈妈坚决不同意。你放心,就算爸妈离婚,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好好中考,留在北京,上高中,上大学。”
“中考之后,我们会搬家,搬到东城去。在这之前,妈妈希望改掉你的名字。跟妈妈姓钟,你可以在名字里保留爸爸姓氏的发音,但换个别的yan好吗?”
当时的钟岩还不满十五周岁,她不吵不闹,没有反抗,沉默地接受了家庭的这一切变故。自己在申请表上写下了“钟岩”两个字。
毕业班的老师帮她隐瞒了改名字的事情,当时的同学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她已经不叫作颜衷。
中考分流后,百分之九十的初中同学都留在了本校,继续升读高中。考出去的同学里,考到一个高中的本就不多,分在一个班的那就更少了。
她的改名,没有在学校里引起震动,在学校外也没有。
熟识她的长辈,大多唤她小名。钟女士会喊“岩岩”,其他人则是自小的“颜颜”。两者听起来,没有丝毫的区别。
钟岩决定不去解释这背后的故事,毕竟它有些复杂,里头又夹杂着上一代的恩怨情仇。
接过石漆手中的素描本,钟岩摸了摸里面的纸。纸质硬挺,指腹能感受到表面细微的颗粒。
“那就这么决定了,颜衷的第一张素描对象就是石漆。”钟岩莞尔一笑,向石漆承诺。
石漆也跟着开心地笑了,郑重点了下头。他以为颜衷指的是那本素描册,但其实,钟岩指的是她自己。
十七岁的钟岩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当时的她还不知道,直至很多年后这本册子被画满,里头每一张的主题,都叫做石漆。
火车上几乎站了一夜,钟岩被石漆强行留在屋子里午睡。
给她拉上了窗帘,关门前没忘记提醒她,手机有电后,给家人打个电话报平安。
钟岩当然没有打这个电话。
她躺在床上,把被子往上拉到了下巴的地方。床板很硬,身上的被子蓬松又暖和。用鼻子嗅一嗅,仿佛还残存着太阳的味道,是她很久很久没有闻过的味道。
她没想过自己的这一觉能睡那么久,醒来的那刻,室内一片漆黑。不知道是窗帘的遮蔽效果太好,还是外面确实天黑了。
下床拿到手机,才确认时间,已经快要八点。她的这场午觉居然睡了有六个小时。
打开房门,石漆不在二楼。他房间的门开着,里头没有亮灯。
钟岩下了楼,发现石漆在一楼的客厅看电视,声音被调得很低,屏幕上的画面应该是新闻频道的焦点访谈,节目已经接近尾声。
看到钟岩下楼梯,石漆顺势拿起遥控器,把电视调成了静音。
“你终于醒了,这一觉睡得舒服吧。”
钟岩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开口询问家里的大人都在哪里。
“我妈还在超市看店,我奶奶在追许三多呢,我在网上看完了全集,她怕我剧透,躲到自己房间去看了。”
钟岩不认识石漆口中的许三多,猜想应该是部电视剧里的角色,便不再多问。
“饿不饿?”石漆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来给你露一手。”
钟岩还没来得及说“不用麻烦了,我不饿”,石漆已经走进了厨房。
看他麻利地点了燃气,又往锅里倒水,然后掀开砧板上的纱布罩子,钟岩突然有点好奇自己即将的晚饭。
“这是手擀面吗?”她指了指案板上一大把细长的白面条,问石漆。
“嗯。”见水开了,石漆端起整个砧板,把上面的面条一点一点往锅里下。
“我妈下午抽空回来现做的。农村晚饭吃得早,见你睡得太香,就没叫你。给你留了这一把当晚饭,你什么时候醒,我就什么时候给你煮。”
钟岩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锅的面条都是自己的晚饭时,为难地说道,“我吃不下这么多啊。”
“别怕。”面条很快熟了,石漆开始拿漏勺往外捞,碗底已经摆好了调味料。“面条浮上来看着多,其实也就一汤碗的量。”
想了想,剩了一半面条在锅里,石漆又拿了只新碗来盛。
“这样好了,你先吃一碗,要是吃不下了,我给你把剩下这碗吃了。”
钟岩点点头。石漆把两碗面条都端上了餐桌,其中一碗推到钟岩的面前。
6. Chapter 6
说实话,像这种用白水煮的面,钟岩还是第一次吃。
她以前吃过的面条,要么里面加了其他食材,牛肉或者虾仁什么都行;要么调味料极重,比如油泼面,炸酱面之类的;或者像她外婆的做法,虽也清淡,面条却是由之前准备好的高汤煮制而成。
钟岩抓起筷子,吹了吹食物的表层。先喝了一口汤,然后开始吃面。吃完第一口,完全超乎她的想象。怎么会有面条这么好吃?这不是面条吧!
她有点想搞清这份面食的原材料,于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吃。面条很烫,碗里全部吃掉时,她的鼻尖都有点出汗。
“怎么样,好吃吗?”石漆看见那只碗里仅剩了些许面汤,咧开嘴笑道,“在北京没吃过这种面条吧?”
钟岩摇了摇头,别说北京了,广州也没吃过呀。
东道主石漆好好向她介绍了这食物的由来。
“这可是我们这儿才会做的面条,用我们县的名字命名,叫云梦鱼面。它里面可不是只有面粉,它是用新鲜的草鱼搅成鱼肉沫,加上面粉再一起和成的面。鱼是我妈上午才买的活鱼,面是我妈下午现和现擀的。”
石漆边说,边把另一碗面条也推到钟岩面前。
“是不是并没有撑的感觉,需要再吃一碗,检查一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鱼吧?”石漆的这番话,显然是猜到了钟岩刚刚努力的意图。
钟岩没有推辞,拿起筷子,继续自己的晚饭。鱼面鲜而不腻,连面汤都很好喝。
带着正确答案吃面的感觉真好,怪不得之前就觉得有浓郁的鱼香,明明看着石漆倒的白水进锅来着。
“这面很好消化的,你不用怕吃多了,实在不行,吃完我带你去村里转转。你要怕黑的话,家里有三层楼梯,随便你爬。”
钟岩吃完最后一口,听到石漆要她爬楼的话,没忍住笑了,幸好面条也吃完了。
钟岩站起来收拾,打算自己去厨房把碗筷洗了。毕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你以前洗过碗吗?”石漆跟着她站了起来。
钟岩在说谎和不说谎之间犹豫了三秒,手里的碗筷已经被男孩儿拿走,只能又跟着石漆进了厨房,重复和中午一样的水池边陪伴。
“你要觉得这鱼面好吃,”石漆一边洗碗一边对钟岩说道,“到时候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些去北京。我们今天吃的是鲜面,其实鱼面也可以晒干了装起来贮存,什么时候想吃,你就让阿姨给你拿一包出来煮。”
这会儿的碗筷不多,石漆很快结束了工作,开始擦手的动作。
钟岩在想,他口中的阿姨应该指的是钟女士吧。可她很难去告诉别人,她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一口她妈妈做的饭。
她们家那间精装修的厨房,除了冰箱和电水壶具有功能性之外,其他电器纯粹就是摆设而已。
“怎么样?”俩人来到客厅,石漆开口问道,“在家爬楼梯吗?”
“我们出去走走吧。”钟岩觉得今晚吃得比仓鼠多,运动量也该比它大一些才是。
“那行。”石漆关掉电视,嘱咐钟岩,“带件外套在身上,外头凉。”
钟岩回房间拿了她唯一的一件外套,长袖在腰间打了个结,解放双手出了门。
石漆带她从家里的后院出去,没有惊动还在超市上班的石妈妈。
村里的路上虽然安了路灯,但每盏之间都隔着不短的距离,瓦数也不算强。每家每户挨得一点不近,越过大片黝黑的庄稼地,才能看到对面零星的灯火。
“外头黑吧?你要怕就紧跟着我走。”
“我不怕。”钟岩抬头看着这美好的月色。“有月亮啊,还有你。”
石漆又一次接不上话,明知道钟岩没有任何暧昧的意思,可要怎么办好?少年的心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一天之内第二次为这个姑娘而动。
“这里真好。”钟岩维持着赏月的姿态。“北京的光污染太严重了,根本看不到这么多的星星。”
“嗯,很美。”少年也跟着抬头仰望这片熟悉的星空。“北京的夜晚应该很热闹吧?我之前的三年,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北京上辅导班。培训机构是封闭式的,不是开在昌平,就是在大兴,离市区很远。我还没有机会欣赏过首都繁华的夜景。”
“你们学校就在闹市区,你以后会有很多机会欣赏的。”钟岩顿了顿。“可我还是更喜欢这里。你看月亮,她弯弯的,像不像一艘小船开在海上。但海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身边还有好多小星星啊,一闪一闪在陪伴她。等天亮了,她们就一起回家。”
石漆第一次感受到她稚气的一面。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像是由悖论组成的结合体。说她内向,却也勇敢;说她冷漠,却也真诚。不圆滑老练的同时,却能表现得沉静谨慎;外表聪慧倔强,却让人觉得乖巧可爱。
无论哪一面,他都好喜欢。
认识以来,钟岩没有说过任何消极悲观的话,但石漆总有一种莫名的直觉,眼前的姑娘过得并不开心。
石漆将钟岩当作小朋友一般哄道,“天虽然还有很久才亮,月亮星星不下班,可我们得回家了。”
俩人没有按原路返回,村里的路都是通的,有石漆领着,钟岩并不担心会找不到家。
没有人开口说话,衬托得这夜愈加得宁静。
这会儿能听到好多城市里听不到的声音,在四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青蛙在叫,知了在鸣,可能还有某些不知名的小虫子跟着在附和。远方的某个院落,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钟岩突然间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石漆愣了一下,才回答她。
“小黄就是一条普通的中华田园犬,农村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狗。我那时候小,不会起名字,爷爷就叫它小黄。后来我小学毕业上初中开始,家里人都就叫它大黄。”
饶了一圈,他们最后回到了石家的超市门口。
收银处没人,石漆说他妈妈可能在小隔间盘货,径自走到冰柜处,询问钟岩,“想不想吃雪糕?我请你。”
盯着满冰柜的各类雪糕,钟岩猛然想起自己的生理周期。高考一完瞬时宕机的大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感觉有在慢慢重启。
收拾行李的那个凌晨,她根本都没思考过需要带上卫生用品,当时满脑子里都是“死亡”。
钟岩的初潮发生在十三岁。
当时正好是暑假,在广州的家里,大舅妈细心地教她如何挑选和使用卫生用品,附带详尽的青春期知识。舅妈本身是医生,虽然还没有孩子,可她一直把钟岩当自己的女儿看待。
外婆是中医,听说孙女来例假后,仔细给她把了脉,饮食上也做了适当调整。
所以这三四年来,钟岩没有感受过任何一种姨妈带来的不适,而且周期也准到不行。默数了下日子,就是后天。
钟岩在心里盘算,看来明天要去镇上找找其他超市,还得问石漆借钱才行。
走去旁边的保鲜柜拿了一罐小包装的鲜奶,示意石漆她想喝这个。
“行。”石漆接过她手里的牛奶,挑了一只雪糕,拉上冰柜门。
“老板娘,”石漆走到收银机对面,提高了音量。“结账!”
“你个臭小子!”石妈妈匆忙从库房里出来,却见顾客是自己的儿子,挥手轰人。“走走走,赶紧给我走,净添乱。”
“那我不给钱啦!”石漆一脸笑嘻嘻,拿走了柜台上的零食。“看一下,是它俩,你别月底对不上账。”
钟岩站在一旁,看着母子俩的互动,脸上露出浅笑,礼貌地跟石妈妈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哎,小岩你好。”老板娘立刻换成一张和颜悦色的脸,瞅了眼儿子手上拿的牛奶,以关心的口吻说道,“小岩啊,这鲜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凉,到家让石漆给你用微波炉打一下再喝。”
目送俩孩子出门,石妈妈又回到仓库,继续自己的工作。
进了厨房,见石漆在找杯子倒牛奶,钟岩出声阻止。“别麻烦了,我喝冷的就行。”
想了想,还是改口。“直接放进去热吧,省得洗一个杯子。”
石漆有些好笑地看着钟岩。“钟小姐,不用担心,我家的杯子,我洗。”
边说边把倒好牛奶的玻璃杯放进微波炉,拆开雪糕的包装,和桌上的空奶盒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叮——”的一声响,石漆打开门取出牛奶,钟岩双手接过。转的时间不长,牛奶温温热,刚好可以入口。
橱柜的同一侧,少男少女一个倚着吃雪糕,一个站着喝鲜奶,互不打扰。
见钟岩快喝完,石漆两口吃完棍上剩下的部分,站直身体,精准地把雪糕棍投进了垃圾桶。然后接过钟岩手上的空杯,拿到龙头下冲洗。
“你很喜欢喝牛奶吗?”石漆边洗边问。
“嗯,应该吧。”钟岩回忆了一下童年。“我从小喝奶粉长大的,三岁后,家里人给我换成了鲜奶。每天喝,就喝习惯了。”
钟岩说完笑了一下。“这款我没喝过,但是很好喝。”
石漆放好杯子,低头看钟岩,女孩的嘴唇上有一层浅浅的奶渍。
“那个——”石漆拿拇指在自己的嘴巴前轻轻滑过,迟疑着该怎么表达。
钟岩立刻会意,迅速用舌头舔舐了一圈嘴唇,收回来时,果然尝出一丝奶味。
石漆关掉厨房的灯,问她还要不要看会儿电视,钟岩摇了摇头,于是俩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看着钟岩进了房间,石漆站在她的房门口,告诉她待会儿洗澡的话就用二楼的卫生间,里头有干净的毛巾,他去一楼洗漱,二楼的留给她用。
钟岩听话地点头,石漆又简单说了一下明天的安排。他让钟岩明早睡到自然醒,然后带她去镇上的银行补办丢失的银行卡。反正银行开门晚,他们不用那么着急。
交待完所有事情,石漆抿嘴一笑,道了“晚安”,顺手帮她关门。钟岩嫣然,轻声回复了他“晚安”。
房门闭合,屋子里只剩她一人。钟岩不急着洗澡,关掉灯,走到窗户边,推开一扇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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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了城市的车水马龙,这栋朴素的小楼显得那般静谧。奇怪的是,置身这片寂寥之地,她的内心却异常平和。钟岩把手伸出窗外,能感受到拂过的晚风,连呼吸的空气都是和煦的。
然而,繁华如北京,处处喧嚣,她却时时觉得孤寂,间或出现的孑然感甚至会让她窒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天上挂着的是同一轮月亮,为什么今晚的会跟之前的不一样?
她能从耀眼的光芒中接收到一股清新的力量,又能从柔和的光色中感受到温暖和祥和。
星星们散落夜空,不停地跳跃,那么欢快,那么自由,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
钟岩第一次觉得夜晚这么美好,拿起手边的相机,调好参数,“咔嚓”一声,让这一幕的璀璨星空成为永恒。
将相机放回去的时候,钟岩看到了桌上的素描本,想起自己还欠石漆一张画。
其实她的素描功底算得上扎实,之前石漆邀画时,她那会儿的答复里不无谦虚的成分。
钟岩回北京读小学那年,正值钟女士博士毕业在医院规培,各个科室间轮岗,忙得脚不着地,当然不会有空照顾女儿。
她跟父亲的相处会更多一些,颜老师当时还不是颜教授,除了要在学校教书,自己在校外还开了工作室,自然也忙得很。
整个小学期间,大多数的周末,钟岩都会在父亲的画室度过。颜父闲暇时,会亲自教导女儿画画。
素描是绘画的基础,钟岩初学绘画,最早学的就是素描。颜父并不会因为女儿年纪小,就对她放低要求。每一步都必须精准,严谨,扎实。
如果画人物,结构、造型、透视、动态、表情,样样都要抓。
同时,还要处理好眼神、比例、黑白灰的关系,排线也必须干净利落。
往往,一支炭笔,一张素描纸,就能让她度过一整天。
同一个对象,她能画上一百遍;哪怕是一个五官,也能练上千遍。五六年的时间里,除了素描,父亲没有再教过她其他画。
上了初中之后,有一次她的作品不知为何混在了画室学员的作业里。
被父亲的同事看到后,大人们对钟岩的素描大加赞赏,称其结构转折、光影、骨点的捕捉十分到位,比例完美,调子也非常清晰。
渐渐地,颜父得空会教她水彩画。钟岩依然学得很用心,她以为只要她坚持学画,就可以一直和父亲待在一起。
然而,事与愿违。
没过多久,颜父的工作室与敦煌研究院有了更深的合作。一开始是短期出差,接着变成常驻,最后,整个工作室彻底搬去了敦煌。
钟岩,从常年见不到母亲的状态,变成了常年见不到双亲。
随着长大,她渐渐懂事,小时候的幻想最终破灭,原来真相那么残酷。父母并不期盼她的出生,也不欣喜她的成长。他们只是迫于无奈地需要履行义务,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随时可以把她“抛弃”。
或许,父亲教她画画时,也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一个普通学生看待吧。可无论如何,教的学的都算用心。相比之下,钟岩的素描功底要比水彩强很多。
而且她喜欢写实,不过人体画的不多,更多的是静物或风景。毕竟,她不想笔下画的是个陌生人;认识的人里,她曾经画过父亲,只是从未拿给他看。
钟岩倒是有几年,没有正儿八经地拿过画笔了。
高中这三年,是迄今为止她的人生中过得最苦的三年。初三的时候,钟女士坚持要女儿留在北京,并不完全是为了和丈夫斗气争夺抚养权才做的决定。
客观上讲,跟甘肃相比,北京的教育资源岂止是好了一星半点。有个北京户口,基本能实现高考“躺赢”。
钟女士虽说从来没有关心过钟岩的成绩,但一贯奉行功利主义的她,也不可能好端端地让自己的女儿从一线城市转学去十八线小城。
好在,她对钟岩的要求极低,根本没指望过什么985/211之类的,只要她能考上大学就行。
后来,钟岩初中毕业,考入了北京最好的杏林附中。尽管是以吊车尾的名次被录取,但也着实惊到了钟女士。
给予女儿极大的经济自由是她表达母爱的唯一手段。多余的,就没有了。
进了高中,学习跟不跟得上,要不要找老师补习?
学校离得远,是走读还是寄宿?
冬天流感高发的时候,有没有被传染生病?
这些问题,钟女士统统问不出来。
学习当然跟不上,高手如云的顶尖附中,学霸如林致远都不敢随意懈怠,更何况是智力水平自认普通人的她,必然每天都在苦读。
十五六岁的同龄女孩儿,关系本就微妙,钟岩总是莫名被排挤。住了一学期宿舍后,不得已改成走读,每天必须要从本就不多的睡眠时间里挤出来一部分用于通勤。
至于生病,自然是会生病的。
以钟岩的身体素质,对流感这种小病显然不会畏惧,但她的心,病了,病了很久。
7. Chapter 7
此刻,抓着炭笔的手有些生疏,迟迟未在画纸上动作。加之光线不算好,钟岩打算先构思,等天亮后再开始下笔。
眼前看到的,是天上的明月;脑中所想的,是少年的脸庞。
她开始一步一步构建结构,先是头骨。
人脸上各个骨骼的分布,钟岩了然于心。两天的相处不算长,叫做“石漆”的素材库却很丰富。
钟岩在脑子里划过他不同动作时的脸部形象,用自己无形的手,透过肌肉,一一去确认下面的颧骨,眉弓骨和额结节。
接着,做头像轮廓的分析。
钟岩努力回忆出角度和明暗,确定好头肩颈的关系。没法借助纸笔,这一步做起来略微吃力。
然后,是五官。
她尝试利用“三庭五眼”确认石漆五官的位置,在头顶和下巴之间找到眼睛,而后鼻子。
不久后,钟岩便放弃了,依靠回忆的画面难以做到精准,只能待明天白天去仔细观察。
天色更晚,钟岩躺回床上。
身体和大脑过于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才七点不到。
有高中这三年生物钟的缘故,也因为昨天睡前她忘记拉上窗帘。日初后,阳光慢慢变得强烈,刺眼到无法忍受,不得不起床。
钟岩下了床,周围还是静悄悄的。
她不知道屋子的隔音好不好,没有出门洗漱,担心发出的声音可能会吵醒石漆。
这会儿的光线很适合作画,钟岩坐到窗前,翻开到“颜衷”的第一张素描纸。
抓起一支软碳,开始起形。想好构图比例后,握笔的手略松,用长直线画起了外轮廓。
边画边调整,慢慢地,视觉中心出现了一些基本形状,人像的上下左右已经被定好。
钟岩停笔后,在想头像动势的问题。楼下院子里传来一些声响,似乎是石奶奶和石妈妈在聊天,因为是方言,且隔得远,钟岩听得并不真切。
但不久石漆的声音也加入了。钟岩露出讶然的神情,看来屋子的隔音做得挺好,她完全没有听见石漆开门下楼的声音。
石漆看到钟岩房间的窗帘开了,猜测她该是醒了,站到窗户下面喊话。“钟岩,你起床了吗?”
钟岩被叫到名字后,合上画本,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露出脑袋。
“我起了。”看见院子里的大人,一一打了招呼“奶奶,阿姨,早上好。”
石漆冲楼上的姑娘笑了笑。“洗脸刷牙吧,我俩不在家吃饭,带你去集市上过早。”
钟岩迅速响应。洗漱,换衣服,和石漆一起出了门。
镇上离这儿不算远,石漆骑了自行车载她过去。
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坐男生的后座。或者范围还能扩大一点,是她第一次坐上自行车的后座。
钟岩的小学和初中离家都非常近,基本上出了家属院的大门,过条马路,就是学校大门,完全用不上骑车。
而高中又离家非常远,没有可能骑车上下学。因此钟岩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拥有过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高中时,林致远每天骑着一辆又贵又酷的山地车上下学,只是从来都没有载过她。
客观原因当然是车子也没有后座,但钟岩推断,就算能载人,林致远也不会愿意载她。万一被同学撞见,传出什么“早恋”的谣言,可不是得破坏了他清冷学霸的形象嘛。
总之,小镇的这个清晨,钟岩拥有了自行车搭乘的初体验,小姑娘的脸上很难按捺兴奋的笑容。
前面骑车的男孩是一个她认识了两天不到的人。神奇的是,这个人却有着一张她无比熟悉的脸。昨晚她的梦里,全是这张脸。
石漆骑得不快,一路看到熟悉的地方,都会指给钟岩看,给她介绍。
二十分钟的车程,他们经过了镇上最老的邮局,石漆刚刚毕业的高中,还有据说是当地最高档的一家酒楼。
最后在一片农贸市场的门口,车子停了下来。
石漆拉紧刹车,左脚蹬地,等钟岩下车后,右腿向后抬起划过车座。走了两步,把车在路边停好。
石漆锁车的空当,钟岩在打量四周的环境。面前的农贸市场没有大门,一眼望去,一列一列的铺位,卖什么的都有,并不仅仅是她以为的菜市场而已。
一个刚买完东西从里头出来的中年妇女,匆匆经过钟岩身旁,手上抱着的是一大包各种颜色的毛线。
“想去里头逛逛不?”石漆收好钥匙来找钟岩,见她一直盯着大市场,提议道,“我们先去吃个早饭,把今天的正事儿干了,回头再过来玩儿吧。”
钟岩点头同意,跟着石漆往前走,拐进市场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
一跨入这条人声鼎沸的巷子,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同时扑鼻而来的,还有四溢的酒香。
石漆告诉钟岩,这里是当地有名的过早一条街。据钟岩自己观察,热闹的很大一部分原因跟桌子椅子就在露天的室外摆放着有关。
客人们没有被拘在室内,一个个开心地坐在街道上,热火朝天地和同伴聊着天。
甚至好多家的灶台也在店外立着,台台炉子上都在大火旺炒。店老板麻利地收汁装盘,马上就被一旁的帮工接过,飞快地送到点单的桌上。
一路走,钟岩观察着桌上的菜色。一碟碟装着的不是卤味,就是热炒,甚至还有锅仔。虽然不尽相同,但桌桌有酒却是事实。
明明是早上的七点五十,钟岩却产生了大伙儿都在吃午饭的错觉。整条街的生意好到让人羡慕,走到现在,也没看到一张空桌。
石漆一直带着她往里走,看来是有相熟的店铺。快要到巷子的尽头,他们停在了一家“鸿福面馆”的门口。
钟岩发现云梦的面店挺多的,刚刚路过的好多家门面,几乎都是“XX面馆”,但显然,老板不是只卖面条。
“鸿福面馆”也一样,老板娘站在一口颇大的油锅前面,手上在炸一些钟岩没有见过的面点。
“阿姨早!”石漆笑嘻嘻地跟忙碌着的老板打招呼。“生意越来越好了嘛!”
老板娘才注意到身旁的大小伙子,显然是熟络的,热情地回应。“哟,这不是漆漆吗?好些日子不见了呀!是不是又长高了?这脸还是那么帅!”
刚巧有一桌客人离开,老板娘赶紧把空桌收拾了出来,招呼石漆他们。“快过来,坐这儿。”
看着有些脸生的钟岩,老板娘笑眯眯地问道,“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不是咱么这儿的人吧?”
突如其来的赞美和探问,还是来自一位陌生人,令钟岩有些不知所措。正不知要如何开口时,石漆及时帮她解了围。“阿姨,这我同学,北京过来的,来咱这儿旅游。”
石漆说完,赶紧开始点菜,报了一大串,有效转移了还想继续八卦的中年女性的注意力。
老板娘离开后,钟岩小声问石漆,早餐是不是点得太多了。虽说食物的名字她都没听过,但数了下总归有个五六样。
“想着带你吃点不一样的,滑肉,水汽包子,三鲜汤都要了小份,米耙,猪油饼子,砂子馍,量也不大。没事儿,吃不下有我呢,我巨能吃。”
最先上桌的是水汽包子,个个外壳金黄。钟岩咬了一口,硬壳很脆且薄,里头馅料的汤汁和香味很快涌进了嘴巴。除了尝出了牛肉和萝卜的味道外,好像还有类似粉丝一样的口感。
钟岩不紧不慢地吃完一整只包子,其他的几样食物也陆续被端到了桌上。
“怎么样,还可以不?”石漆把砂子馍分成了一大一小两半,自己拿起了较大的那一半。
“这家店的年纪比我还大。小的时候,我爷爷送我上学,每天都要来这儿喝早酒。一碗面,一碟菜,我还记得他最常点的就是青椒炒肉丝,再配上一盅小酒,吃得那叫一个美啊!我在旁边喝豆浆,立马觉得自己手上的油条不好吃了。”
听石漆说他儿时的趣事,钟岩一边吃一边努力忍住不笑。
石漆接着讲起爷爷的故事。
“我爷爷怕被我奶奶骂。每次把我送到学校后,他就去庄稼地里溜达,沿着那个灌溉渠走,能把半个村子的承包田都巡视一圈,等酒气散得差不多了,再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家。”
钟岩想到刚刚一进巷子看到的景象,几乎桌桌都有酒碗。
难道是什么她没听说过的地方习俗吗?钟岩隐藏起自己心底的吃惊,小心翼翼地问对方,“一大早的,就喝酒吗?”
钟岩的表情逗笑了石漆,他向女孩儿作了解释。
“我们这儿一直有早酒文化。湖北嘛,大多地方沿河沿江,就会有很多的码头工人。半夜三更的时候他们上工,那到了早上,就收工回家。路上三五成群地,和工友一块儿喝点小酒,吃点小菜,补充下能量,然后再回家睡觉,别提多惬意了。”
原来是这样,钟岩点点头,表示了解。
“不过,”石漆话锋一转。“现在还在喝早酒的都是老人了,像我爷爷那一辈的,等他们再老一点,然后等他们都不在了,可能我们这儿也就不会再有早酒了。”
聊到文化的消失,多少有些伤感。
“那你能喝酒吗?”
“嗯——”石漆故作思考状。“倒是没和人比过,但我觉得我酒量还可以。毕竟,不能给我爷爷丢脸,我可是从三岁开始就被他带上酒桌了。”说着自己都笑了。
“你是不是长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呢?”石漆转头问钟岩。
钟岩果然摇了摇头。
她小时候在广州长大,“得闲饮茶”是大人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钟岩记得,往往外公的一天从一杯茶开始,也会由一杯茶结束。
一家子的职业都是医生,其他广东人爱不爱喝酒,钟岩不知道,但在她的记忆里,的确没有家里男性长辈饮酒的画面。自然,她也不存在什么喝酒的机会。
“你要是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的话,”见钟岩的视线时不时地扫过附近桌上正大口喝酒的大爷,石漆给了个建议。“等我们回家给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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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酿的米酒可是一绝,闻起来香,喝起来甜。而且度数也不高,喝了不伤胃。”
“这边店铺里卖的早酒可就不一样了,全是高度白酒,怕是得有五六十度。也不知道你酒量深浅,万一一滴就倒。昏睡过去倒也还好,大不了我把你扛回去。就怕你醉了后神志不清,大吵大闹。在家里耍酒疯反正没人看见,这要是在外头耍了,你醒了后怕是得跳河。”
“你见过大街上耍酒疯的人不?”石漆继续吓唬钟岩,“特别可怕!真的,相信我,你绝对不想让别人看到那样的自己。”
看着少年一本正经地用一副大人唬小孩的神情跟她说话,钟岩心里有些想笑,但面上还是配合地点头。
肚子撑到不行,钟岩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安静地等待石漆做一盘盘的扫尾。年轻的男孩子原来这么能吃啊,钟岩看着他,心里想着。
她在北京的一日三餐,基本依靠学校食堂。食堂里多的是和她同龄的男生,但她向来踽踽独行。就算不得不和别人拼桌用餐,都能做到全程目不斜视地吃自己的饭。
偶尔视线落到别处,她彷佛能够关闭自己的视神经,脉冲根本传输不到她的大脑,自然就不需要劳驾大脑去处理这些个视觉信息。
除了家人,钟岩几乎没有与旁人吃饭留下的记忆。
眼前的画面,可以说是一段新鲜的经历。
“你,”石漆解决了最后一块早点,看向钟岩,有些迟疑。“是在看我吗?”
不怪石漆踌躇,吃饭的时候,他总觉得钟岩的视线在他身上,可这状态的时间维持得太久,久到反常,所以他才怀疑自己的感觉出了错。
“嗯。”钟岩极其自然地承认,又补充了一句。“我在看你的耳朵。”
她真的只是在陈述事实,从内外耳轮到耳蜗,仔仔细细地在定基本结构。
石漆听完,不知所措,莫名还有些紧张。“为什么?”
钟岩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发现原本淡粉色的贝壳状的左耳,颜色一下子变重,于是脱口而出。“石漆,”眼神刚巧和少年对上,“它红了。”
钟岩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他,“你害羞了吗?”
石漆不知道他的耳朵是否变得更红,脑中突然想起昨天家中的对话,有点懊恼自己的反应迟钝。
“看我,是为了给我画像吗?”
钟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的五官,有一些细节我不记得了。”想到刚才的一幕,好心地提前告知对方。“我今天应该还会继续观察你,你不用在意我,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这位表演系的准大一新生有些同情自己,他还没开始上任何一节专业课,就要自学成才如何配合压迫感极强的特写镜头。
石漆结完账,俩人一起离开。
“我以为,你会找一个专门的时间,对着我来作画。”
其实石漆对绘画的了解不多,仅有的认知也是来自景区一些收费写生的摊位,画家对着顾客,三下两下完成一副画像。
“我不是专业的画家,要是让你做写生模特的话,不保证你得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多久,你会很无聊的。”
钟岩说的是实话,万一画上十来个小时,石漆怕不得僵硬成一尊石膏像。
“那要不要拍一张我的照片?对着照片画,是不是会方便一些?”
看来石漆还是在想办法回避这台随时随地会工作的摄影机。
“照片是一个静止的平面。”钟岩解释得很认真。“我怕临摹出来会又生硬又刻板,你会不喜欢。石漆,你和苹果不一样。你是生动的,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角度,你会有不一样的神情。要把真实的你,一模一样地画出来,我做不到。但我能保证,我画出来的你,是真实的。”
少年被她的真诚打动,笑着点了点头。
云梦的城区不大,美食街与钟岩要去办业务的银行离得不算远。石漆没再骑车,走路带着她过去。
到了网点,一切进展都很顺利。钟岩拿到了补办的新银行卡,去ATM机上取了两千现金,随手把其中的一半递给石漆。
“什么意思?”少年当然没接,有些好笑。“我只借了你四十块买车票,你要还我一千啊?”
钟岩正想着要怎么解释,还有这两天的饭钱,住宿,更重要的是,这家人的古道热肠,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谢意。
“何况,”见钟岩愣住,石漆继续说道,“你不是还欠我一幅画吗?你忘了?那幅画就是用来抵消你欠债的啊!”
看来石漆是不会收她的钱了,钟岩只好作罢。
早上出门时,钟岩只随身携带了手机和身份证两样物件。
这会儿钱和卡一块儿卷了起来,厚厚的一小捆,正愁要怎么塞进裤子口袋。
“都给我吧。”石漆找大堂经理要来一只空信封,接过钟岩手里的钱和卡,先装进信封,再把信封放到书包里。
拉拉链时,石漆不大放心,又对钟岩说道,“身份证也给我,我给你收着,回去再给你。”
8. Chapter 8
钟岩毫不犹豫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身份证,交给石漆。
她记得来的时候,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大腿被硬卡片硌了一路的感觉,巴不得早点将口袋清空。
钟岩一点意识不到自己举动的离奇,若照着她以往谨慎的作风,完全没可能会做这种带有安全隐患的事情。
两人离开银行,步行回到停自行车的地方。市场里似乎比刚才更热闹了些,石漆带着钟岩进去闲逛。
周围的环境极其嘈杂,商贩的吆喝此起彼伏,加上顾客的还价声,各种南腔北调,汇集在一。他们说话时的音量得提高不少,才能听清对方的内容。
小镇上的市集,人山人海的规模倒不至于,但受限于场地,置身其中,免不了摩肩接踵。
石漆走在前头开路,又怕钟岩在后头跟丢了,时不时抓住她的手腕走一段,到人少的地方再放开。
摊位上的各色商品,令钟岩目不暇接。跟她在北京偶尔光顾的大型超市相比,此刻所处的大市场自然比不上它干净整洁。
不过,要论商品种类的话,倒是完全不输前者。更大的不同在于购物体验,这里能让钟岩感受到浓浓的人间烟火的气息。
逛了一圈出来,石漆手上拎了满满一袋战利品。他一个土生土长的云梦人,自然没什么特产要买。
这袋子零食基本都是用来满足钟岩的好奇心,里头的芝麻焦切糖是老板刚做好的,一路上已经被女孩吃了好几块。
钟岩坚持自己付钱,石漆没有反对,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币,找回的零钱再继续放回信封。
回家的路上,钟岩坐在后边,仔细观察路边的店面。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叫“天天乐超市”的门头,急忙喊停了骑车的石漆。
石漆不知所以,不过旁边是家超市,他合理地做出猜测。“你要买东西啊?”笑着打消她的想法。“回家买呀!我们家东西挺全的,还不收钱。你要实在想给钱也行,但咱肥水别流外人田啊。”
钟岩罕见地感到不好意思。
见她不开口,石漆很快妥协。“行吧,今天就在它家消费了,也是要让别人挣钱的。”说着就准备锁车,陪她一块儿进去。
“哎,”钟岩拉住他的T恤下角,阻止他的进一步行动。“你给我钱吧,我自己进去买。”
俩人对视的这一会儿,石漆的脑子里,有个念头电光石火。
今天可真是神奇的一天,继早晨耳朵红了之后,这会儿只怕脸也该红了,石漆赶紧低头掏钱掩饰。
但问题是他没有概念要花多少钱,只好给了一张新的一百块给钟岩。
钟岩接过钱,自己走进了超市。等她出来的时候,树下立着的少年已经调整好了自己。
石漆神情自然地接过她找回的零钱,另加一包很轻的商品。超市给的塑料袋是完全透明的,故而他能够清楚地看里面包装上的图片和文字。
所有东西收进书包,石漆载钟岩回家。返程的这一路,俩人都没怎么说话。
回家安顿下来后,钟岩发现了一件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石漆的妈妈竟然帮她洗了衣服。
昨晚她自己手洗了内衣和袜子,挂在临时专属的卫生间里,想着夏天的气温,一晚上应该能干。果然第二天早上,衣物都干了,钟岩把它们都收回了房里。
不过穿过的外衣,她没打算处理,叠都没叠,随意扔在了椅子上。因为觉得最多在石家呆个两三天,书包里带的足够换了。
钟岩在院子的晾衣绳上看到自己前一日穿过的那身外衣外裤,着实吓了一跳,想着好在她勤快了一回,事先洗掉了贴身衣物。
一块儿晒着的衣服很多,并非只有她一个人的。旁边那件宽松的杏色五分袖衬衫,钟岩还记得是她昨晚醒来见到石漆时,男孩儿穿在身上的那件,里面搭着一件白T。他们一起在田边散步,月光下的明朗少年,飘如游云,温其如玉。
吃过晚饭,大人们一如往常,看店的看店,看剧的看剧。2007年的夏天,苹果第一代iPhone尚未正式发售,家庭宽带在中国农村自然也还没有得到普及。
家里没有网络,但石漆的电脑硬盘里下载了很多部国内外电影。如果电视上没什么想看的,他们就会一起看电影。
对于电影的选择,钟岩从来不会提任何建议。石漆放什么,她就看什么。毕竟,跟石漆相比,她看过的电影实在太少。
钟岩努力回忆,可能上一次看电影,还是舅舅和舅妈恋爱那会儿,带她去影院看的一部动画片,从名字到内容,她没有一点能记住的。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在黑漆漆的空间里,旁边围着一群很吵的小孩。
石漆和她不同,他看过相当多部电影,不仅是因为这几年接受的艺考培训会布置电影赏析方面的任务,也源于他本人对电影的热爱。
钟岩很羡慕这种心中有热忱的人,而且这种热忱又是那么真挚而纯粹。在她认识的人里,林致远是一个,从小到大,林学神的世界只有物理。现在,又多了一个石漆,少年发自内心地喜爱表演艺术。
他们这晚看的是《放牛班的春天》,一部两年前上映的片子。石漆自然看过不止一遍,趁着电影片头,少年进了厨房。
出来时,石漆给钟岩端了一杯热茶,里头泡的是桂圆和红枣。钟岩接过杯子,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
电影是法语原声的版本,必须要借助字幕,钟岩看得很专心。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长,全程没人讲话。
电影结束,石漆站起来开了客厅的灯,回来轻声问她,“好看吗?”
“嗯,”钟岩点点头。“很温暖。”
会感动,却又不会让人悲伤。从剧情到配乐,逐步地欢快明朗,节奏感非常好。
“我喜欢这部片子,是因为里面的马修。我的人生里也有这样一位马修老师。巧的是,老师真的也姓马。”
钟岩没忍住笑了,听石漆继续说下去。
“高一那年寒假,我第一次见到马老师。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就是一个乡下小子第一次去首都北京,虽然我们实际上课的地方都快到河北了,不过这不重要。”
“那会儿心里充满了未知,每天过得都很惶恐。要命的是,惶恐就算了,还特别叛逆。”
看到钟岩的不可置信,石漆苦笑了一下。
“是真的。我不知道你们女孩儿有没有叛逆期?但我初三到高一那两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强的逆反心。大人让干嘛,就坚决不干嘛。老师让好好学习,那绝对不学习啊。成天逃课,出去打台球,泡网吧,要实在没钱了,就去庄稼地里找个草垛,睡一天也行。”
“我爸妈瞧着学习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就开始找关系,想送我去当兵。我坚决不去,给他们放狠话,说把我关进军营,我也能想办法逃回来,差点没把我爷爷气死。我爷爷,我爸爸,还有我叔叔他们,年轻的时候都当过兵。在大人看来,当兵回来,在家乡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娶个老婆,这样的生活很好。但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头。”
“后来我的一个高中老师,就给我爸妈建议,这孩子长得挺俊,要不去试试艺考这条路?你知道吗?我们这种小地方,以前都没听说过高考还有艺考这种类型的。”
“县里没人懂,我爸就去市里打听,后来又去省城。省城有一个很好的高中的美术老师,是央美毕业的。他跟我爸说,我这种情况,将来要考的是表演专业。中国最好的表演专业在中央戏剧学院,但是非常难考,不培训基本没戏。”
“然后又是四处托人,最后找到了我后来上的这个培训学校。学费那叫一个贵啊。我爸本来用不着一年跑那么多趟长途,全是为了攒我的学费。我知道要一个人在北京上学,而且家里还花了那么多钱,打死也不去,最后是被硬拽上的火车。”
说到这儿,石漆无奈地笑了。
“然后,就遇到了马老师。不过马老师来我们这儿上课,并不算怀才不遇,她本来就是大学老师。不管是表演的理论知识还是实践经验,都非常丰富。我们学校当然也不是放牛班,同学都很用功。除了我,不是上课睡觉,就是不交作业。”
“她改变了我,原来真的有人,能真正做到没有偏见。她能看到我脆弱的那一面,从来不会苦口婆心,她用自己的方式,爱心仁慈又包容,以柔克刚,她好厉害,她让我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价值。原来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也是最有天赋的学生。这三年,我真正爱上了表演。每次一放假,不用我爸妈催,我就会迫不及待地想去北京。”
钟岩能看到少年谈及马老师、谈及表演时,眼里发出的光。
“我本来以为考上中戏后,还能继续做马老师的学生。但马老师要追求自己的梦想了,她要去英国,去皇家戏剧学院进修。这个月中旬就要出国,所以我才会高考一结束就赶去北京。和另外几个当年一块儿上课的同学一起,给马老师饯行。”
原来,这就是前天的火车上能遇到石漆的原因。
钟岩之前还有点疑惑,按理说石漆得在湖北高考,而全国高考的时间是统一的。她11号离开北京的时候,高考也才结束三天而已,果然是段很赶的行程。
“你高考考得怎么样?”
既然聊到了高考,钟岩忍不住关心石漆的成绩。记得之前短信里,石漆告诉自己,他考上了中戏。钟岩当时的心里有过诧异,难道艺考不需要高考成绩吗?
“应该问题不大吧。”少年说得颇为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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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高考分数线要低得多。从我确定了目标的那天开始,就没日没夜地在学习。北京的日子,沉迷表演学习。回了孝感,沉迷文化学习。完全全变了一个人,我爸妈我奶奶看到我后来那么用功,别提多开心了!”
“而且你知道吧,我们省有个地方叫黄冈。”石漆顿了一下,等钟岩的反应,没想到她真的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看来这地儿确实做到了蜚声全国。
“初中的时候,我可讨厌黄冈了,孝感离黄冈挺近的。有教育那么强的黄冈做邻居,我们市的老师都不用出卷子。每次考试,连名字都不改,标题就叫‘黄冈市2004年度上学期期末考试’,而且题目那就一个难啊。”
“但高二开始,我开始喜欢黄冈了,每次恨不得多传过来几套卷子做练习。后来我成绩慢慢地提高,就算不艺考的话,高考也能超过本一线了。当然,考北京的大学还是有难度啊,省内问题不大。”
钟岩听完少年的奋进史,很为他开心。
“你高考怎么样?北京的卷子难吗?”石漆问道。
“还行吧。”钟岩没有做过湖北的卷子,无从判断哪个地方的高考更难,便模仿了石漆刚刚的话语。“考个北京的大学,问题不大。”说完自己都笑了。
接下来的两天,钟岩依然住在石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也是她这么多年在北京从来没有过的生活。
白天太阳晒的时候,俩人就待在家里。钟岩坐在客厅,给素描做最后的扫尾工作,石漆时不时地路过,看一眼画中的自己。
说实话,以前的钟岩很不喜欢画画时,有人在一旁看着;但,如果陪伴的人是石漆,好像她一点也不反感。
傍晚太阳下山后,石漆会带钟岩去村里的田里转一转。钟岩很是为自己农作物知识的贫瘠感到羞愧。
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里,不少农民开着收割机收庄稼。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的城里姑娘不禁感慨,“原来课本上写的‘风吹稻浪美如画’不是骗人的,产量这么高的话,会不会北京卖的大米里也会有出自云梦的?”
“钟小姐,”少年认真地纠正。“别稻浪了,你面前浪着的可不是稻子。它们叫麦子,前一年秋天的时候播种,然后来年差不多6月的时候能收,所以也叫冬小麦。”
“噢。”内心的尴尬一点没有表现在脸上,钟岩非常镇定地接受新知识。
说来也不能怪她无知,毕竟她之前从没亲眼见过农田,而且地理课本上讲到农业的章节,虽说有一副粮食作物的照片,可是也没标明是水稻还是小麦。
“那云梦不种水稻吗?”虽然大小姐啥也不懂,求知欲却一点不低。
“种啊,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家这边主要种的水稻,这些年小麦才多了起来,”少年指了指远方的一个地方,“那一片,种的就是水稻,现在还没到熟的时候呢,要不要去看看?”
“嗯。”钟岩点了点头,接受了石漆的提议,难得来一次农村,她也很想知道稻子是长什么样的。
夏日的白昼长,虽然太阳下山了,但天色还很亮。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身后也是,上头种着各种或黄或绿或半黄半绿的作物。
夕阳的余晖,袅袅的炊烟,漫步在这片谁也不认识她的天地里,钟岩的身心前所未有地轻松。
终于来到石漆口中的稻田。钟岩蹲下身,细细地观察。
“怎么样?”石漆笑着问道,“看出它俩有什么不一样吗?”
“稻穗的颜色比麦穗要浅?”钟岩看了好一会儿才下了这个结论。
“哈哈哈——”石漆被钟岩的认真逗笑了。“这可不是区别。你刚刚看到的麦子是熟了的麦子,现在看到的稻子还没熟。要是都熟了,其实水稻颜色更深,是真正的金黄色,比刚刚看到的麦田还要美。”
“那它们什么时候才熟?”钟岩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这一片稻子的话,”石漆算了算。“差不多七月底八月吧,那时候我还在家,应该会去我叔婶家帮着干些农活。”
“还有你刚刚看到的麦田,等麦子全收完了,那片地就会接着种稻子,差不多十月份又到了丰收的时候。可惜我国庆节应该不会回来,到时候我爸可能会留在家,去我叔家帮衬吧。”
从石漆的话语里,钟岩能感受到少年对这片土地的熟稔。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你是不是会种地?”
“小时候那会儿,家里还有地,大人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就会带着我一块儿去地里。翻地,除草,插秧,浇水,除虫啥的,看了那么多遍,大概也懂了吧。但有些活儿是有技术含量的精细活儿,我妈嫌弃我糙。所以我干的大多都是装袋和搬运,百分百的纯力气活。”
9. Chapter 9
石漆是钟岩认识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会种地的人。虽然小的时候每每父母吵架,钟女士都会称呼丈夫“农民的儿子”,可钟岩从没听父亲提起过关于种地的任何事。
而且,她一直不理解“农民的儿子”应该有一种怎样的形象。钟女士讥讽的口吻,很容易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一个令人同情的底层人物,粗鄙不堪,又愚昧无知。
但原来不是,石漆就是“农民的儿子”,石漆才不会令人同情。他真诚,淳朴,勤奋,坚韧;他聪慧,大方,乐观,开朗;他心地善良,通情达理;他有礼有节,风光霁月。
钟岩以前不知道,这么多美好的品质可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和石漆比起来,她钟岩才值得人同情。
“那你们家现在没有地了吗?”
“后来我爸开始跑长途了,就把家里的地租给了别人,我妈开了个超市,家里收入要比种地好上很多。我奶奶倒还留了一小片田,种着花生和玉米。因为我爱吃这两样,是特地给我种的。可惜现在还没熟呢,都等着秋收。”
石漆想到了什么,看了看钟岩,笑着问她,“对了,你知道花生长什么样不?要不要带你去奶奶的地里看看?”
“我知道。”钟岩无奈地强调,她好歹是个理科生,在生物课的植物章节里见过花生的结构示意图。
离开稻田前,钟岩又补充了一个新发现。“除了颜色不一样,麦穗上有针,稻穗上没有。”
石漆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没想到钟岩还能绕回早前的一个问题上。
“哇,看得好仔细啊!这回说得没错,这区别可大了,那针啊叫芒针。”
“来,”石漆不仅用上了哄小孩的口吻,居然还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她。“奖励我们钟同学的勤奋好学。”
钟岩猝不及防有这一出,接过糖果。“你什么时候带的糖啊?”
石漆也拆了一根,放进嘴里。
“嘘!出门的时候路过店里,在收银台那儿顺的。”
钟岩总结了下石漆身上又多了两个令她羡慕的点:家里不仅有地,还开小店。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出门时,钟岩带着相机,这一路拍了好多乡间风光。直至光线不允许,她才收起相机,一边专心吃糖,一边慢悠悠地跟着石漆往家走。
第二天白天,石漆收到了钟岩画好的人像。
纸张右下角的logo上,是钟岩手写的三行字,和父亲书写的“颜衷”用了同样的楷体。
每行都很简短。
“2007年6月”
“于云梦”
“赠石漆”
“画得真好!”少年惊叹,想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又怕磨损画面,只好忍住。“比我照镜子还要像我自己。”
“也太自然了吧,连眼神都能画出来。”
“钟岩,你太厉害了,你要是考央美,肯定能考上!”
“我一定好好保存。钟岩,你可以做画家。哇,钟大画家的真迹以后肯定值好多钱。”
石漆一直夸个不停,钟岩笑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
她的人生梦想从来不是成为像她父亲那样的画家,也不是成为像她母亲那样的医生。
这样说或许不够准确,仔细想一想,她其实并没有人生梦想。
钟岩履行了她的诺言,石漆也没闲着,一直在帮忙打听钟岩口中的“颜家村”。
家里没开宽带,大热的天,少年骑车去了镇上的网吧。孝感作为地级市,虽说有自己的门户网站,但显然2007年时,这套系统建成才没多久,功能还很不完善。
石漆几乎将网页上的角角落落都点击了一遍,却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资源。
网络这条路走不通,少年又跑了一趟县政府。这回没令他失望,收获颇丰。
孝感市下辖七个区县,云梦是其中之一。进了服务大厅,接待他的是一名穿制服戴眼镜的办事员,看上去很年轻。
虽然年轻,工作起来却认真且热心。听完石漆的诉求,利用政务内网帮他查询了全市范围内有关“颜家村”的信息。
原来,钟岩儿时的记忆没有出错,孝感真的有叫“颜家村”的地方,而且还不只一个。
与云梦毗邻的两个县,从地图上看,一个在云梦的上面,一个在云梦的下面,各有一个“颜家村”。
遗憾的是,钟岩对这两个县名的陌生程度是相同的,并不能直接缩小范围。
石漆并不气馁,打算明天白天带着她出门,一个一个去碰运气。足够幸运的话,说不定去的第一个县里就会有钟岩的老家。
坐上了去邻县的大巴,钟岩完全没有近乡情怯的感受。
严格意义上来讲,“颜家村”不算她的故乡。她不在那里出生,不在那里长大,那里不曾有她留下的任何生活痕迹。
像那样的一个地方,应该称作祖籍才合适。
石漆就在她的身旁,俩人偶尔会交谈,大多数时候全在沉默。他能感受到钟岩的兴致不高,情绪甚至有些低落。
只言片语里,石漆了解到钟岩老家的爷爷奶奶都早已过世,其实她在寻找的“颜家村”并不剩什么亲人,只遗留一座空宅子而已。
就连这座空宅子,也不过是她脑海中的一个画面。
钟岩的画工很好,石漆让她试着把房子的样子画给他。女孩儿没有拒绝,接过石漆给她的圆珠笔和记事本。
县道的路况一般,客车时不时会颠簸一下。她彷佛感受不到,落笔依旧稳当。线条不断变多,最终她记忆中的房子在纸上呈现出来。
少年看着眼前的图片。
三间屋式样的平房,院子是敞开的,没有修葺围墙。平房前有一间独立的厨房,面积比正屋小得多,房顶安了烟囱。
厨房前还栽有一颗大树,钟岩画得真好,他一眼看出是一棵枣树。
石漆相信她把能记起的所有细节都复刻了出来,可他没有告诉钟岩的是,这样的房屋布局他太过熟悉。
在他们这儿的农村,十户里起码有八户都是这样的设计。
等到了第一个“颜家村”,石漆终于宽心了一些,刚刚在车上的担心有些多余。
他的那份熟悉感来自童年的亲身经历,90年代的农村房子可不就长那样嘛。
现在十多年过去,谁家还会是平房呢?再穷的人家,就算借钱,也要建个小二层的外壳,把面子撑起来。
村子很大,钟岩不知道她爷爷奶奶的名字,也没法儿向村民打听。
还好,两个人多的是力气和时间。看得见房子的地方,一排一排地找就是了。
村屋建得并不聚集,时而要穿过大片无人的田野。
烈日似火,又毫无遮蔽。钟岩戴了一顶棒球帽,不至于被太阳刺伤到眼睛,可身体却一直处于暴晒中,她一个平时几乎不出汗的人,此刻竟有了汗流浃背的感受,只能庆幸自己穿了件深色的衣服出门。
然而走在她前方的石漆没能幸免,衣服整个地被汗水浸透,原本宽松的白T紧贴在皮肤上。
钟岩看着他后背的线条,心想,原来白面书生也能拥有这么健壮的身体。
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递给女孩一瓶水。
钟岩接过被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随即喝了一大口,身体累到完全不想抬头。
放空地继续喝了几口,等她的眼神终于聚焦,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看的地方是哪里。
十七岁的钟岩,身高一米六五,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再长一点。以他俩目前的身高差,真的不怪她看到的,是男生发达的胸肌,线条相当明显。
钟岩意料之中地被水呛到,还好咳嗽能缓解尴尬。连续咳了好几声,石漆犹豫了一下,还是拿手轻拍了拍女孩的背。
好容易咳嗽停了,钟岩在闭眼和抬头间,选择了后者。
画面从少儿不宜切换成石漆的脸。
明显他头上戴的渔夫帽防晒效果一般,少年的脸就像刚从水里出来一样。钟岩自己没有买过这种款式的帽子,也是第一次见男生戴渔夫帽。
帽檐上柔软的圆弧度线条,很好地修饰了脸上的棱角。
帽子下的这张脸庞,英俊自是不必说,但除此之外,还透出一股憨憨的可爱,莫名让人心生喜爱。
见女孩儿看着他笑,却不说话,石漆只能开口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被太阳晒傻了?”
钟岩答非所问。“你真好看!”
说完也不管石漆的反应,径直走到了前面。
等到俩人终于用脚丈量完了整个村子,时间又过去了两个钟头。也不能说这一天全是无用功,起码排除掉了一个错误答案。
他们要去的两个县分别位于云梦的一南一北,显然今天来不及去寻找正确答案的所在。
俩人在陌生的镇上,吃了一碗桃花面。面条的名字很好听,据说是当地的一道传统风味面食,做法是把煮熟的馄饨和面条放在同一个碗里,再浇上臊子。
单看做法,有点类似钟岩小时候在广州常吃到的云吞面。碗里当然没有真桃花,只是因为馄饨在面条上,肉馅透着红,看着就像桃花一样,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钟岩平日里的吃饭速度不行,饭量也一般。今天实在饿得厉害,到最后,连碗里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石漆面前自然早就是一个空碗,结完账离开,不忘问她“桃花面好吃?还是云梦的鱼面好吃?”
好像没什么可思考的,钟岩的答案脱口而出。“鱼面好吃。”
其实刚刚的面条吃着劲道,很有嚼劲,馄饨的肉馅Q弹,面汤也鲜美。客观上评价,是好吃的。
再怎么好吃也没法跟鱼面比,钟岩心想,云梦鱼面可是你亲手煮给我的。
面馆的位置就在车站附近,石漆买好两张到云梦的车票,两个人就原路返回了。
第二天的行程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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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大同小异,连结果居然也一样。
在石漆看来,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按照钟岩的说法,她们家的老宅这些年一直空置,她父亲偶尔回去一次,但并未翻建过房子。而且有村委会的存在,房子不大可能会被其他村民侵占后改建。
可他确信,这两天在邻县村落的搜寻,没有任何遗漏。
除非,他们走遍了每一寸土地的“颜家村”,并不是钟岩的爷爷奶奶一辈子生活过的颜家村。
石漆记得前两天的那个兢兢业业的年轻小哥,帮他翻阅了他们市的所有地方县志,只找到了这两个颜家村。
既然解决问题的每一个步骤都是正确的,为什么会得不到答案呢?
有一个问题石漆没有发现,整件事情最有可能出问题的环节是钟岩的说辞。
但自始至终,他从未生疑。钟岩的每句话,他都无条件相信。
回去的车上,身体自然疲惫不堪,毕竟又走了一整天的路。可钟岩的脸上并不见沮丧,甚至比早晨去邻县的路上还话多了一些。
仿佛这趟出门就是纯粹的旅行,能不能找到祖宅没有那么重要。石漆见状,原本想宽慰的话又收回了肚子里去。
回到家,已是傍晚。
农村的晚饭普遍吃得早,客厅里没见着人,桌上有石妈妈给他们留的饭菜。
这两天他俩一直早出晚归,一整个白天地不着家。大人们只当孩子们高考刚结束,出去疯玩儿了,也没怎么过问。
尽管钟岩来到云梦的第一天下午,趁着小姑娘在二楼午睡,石妈妈把儿子拉到一旁,问了几句悄悄话。
问来问去,关心的无非就是他俩是不是在谈恋爱。
石漆义正言辞地一口否认,只说俩人是关系好的同学。
做妈妈的又不瞎,看着这些天自个儿儿子的表现,心里早下了结论,恋爱虽说没在谈,但这臭小子肯定喜欢人家姑娘。哎,儿大不中留啊。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石妈妈其实很喜欢钟岩。小姑娘不是活泼的性子,话少,又内向,但看得出来,家教非常好。
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就发觉她爱吃鱼,也爱喝汤。自此顿顿桌上都少不了这两样。
掀开菜罩,桌上是石妈妈给他们留的三样菜,红烧鮰鱼,菜苔炒腊肉,和莲藕排骨汤。
石漆去厨房盛饭,端出来两只碗,少的那只给了钟岩,自己吃的那碗,米饭满到不行。
钟岩心无旁骛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鱼,石漆妈妈的厨艺太好,好到让她觉得吃饭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
这几年来,她对好多活动的兴趣都在慢慢减退。不再画画,也不愿和人交流。
即使每日都在学习,也只是身体和大脑的机械运转,不断提高的成绩带给不了她丝毫的快感。
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低落消沉。在必要的场合,完全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但掩盖掉的负面情绪并不会真的消失,任何一个独处的空间,都有可能突然发作,来势凶猛到很想让自己在这个世上消失,就如北京的最后一晚那样。
当时的钟岩抱着必死的信念离开了家,甚至在火车上的时候,一度以为颜家村会是人生最后的归宿。
可是,命运的齿轮一刻不停地转动,人类预知不了它的方向。
她遇到了一个叫石漆的男孩儿,来到了他的家乡云梦。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但有溪水林木,起伏的山峦;有绿瓦红墙,金黄的麦浪。闻得到花香,听得到鸟鸣,看得到繁星满天。
她重新开始画画,去田间认识作物,品尝出美食的味道,期盼每晚的电影时光,和少年一起短途旅行。
桩桩件件,都让她感到开心。这种开心的情绪非常陌生,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得到。
钟岩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条鱼,碗里的米饭也见了底。
石漆边收拾桌子,边笑着问她,“今天怎么不把骨头给摆出来了?”
明知道对方是在取笑她之前的那架武昌鱼的完整骸骨,但钟岩还是做了思考的神情,而后给出答案。
“这条鱼的身体不好看。”
石漆哭笑不得,这种回答完全符合钟岩的风格。
“原来钟小姐除了看脸,也看重身体啊。这年头,做人做鱼,压力都好大啊!”
“你不用担心,因为你的身体很美。”
钟岩的话说得郑重其事,可石漆的心里直喊苍天,能不能来个人教教他,听到这种赞美,本人该表现出什么样的神情。
还好准演员的心理素质过硬,表情正常地做了一个合理猜测。
“是之前素描需要的观察吗?”
“不是。”钟岩答道。“那本画纸的尺寸不合适,只能画你的脸。”歪着脑袋问了一句。“你原本想要的那张画像是希望我画你的全身吗?”
“不是,我不想。”石漆连连否认,给足了对方此地无银的感觉。
10. Chapter 10
“我可以的。”钟岩略微大声地作出保证,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兴奋。
“镇上的文具店肯定能买到合适的素描纸,你要想要,我们明天就去买。你的身体这么好看,很适合画全身。”
石漆把所有的碗盘叠到一起,若有所思。
“你以前画过人体吗?”
钟岩想了想。“临摹石膏像算吗?真人还没有。人体模特很贵的,而且我当时年纪小,我爸爸不带我进去。”
“你就让我试一试吧,身体的肌肉线条和脸部很不一样,我好想画一次真人啊。”
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钟岩见石漆端着碗筷要走,又跟着他进了厨房,说出的下一句话似乎是要帮他解除顾虑。
“如果你不想脱光的话,也可以只脱一半。我就当着你的面画,画完立刻把手稿给你,保证不复制第二张。你不用担心,绝对不会有泄露的风险。”
站在一旁的钟岩喋喋不休,石漆忍无可忍,水龙头打开后又关上。“钟岩!”
“嗯?”答应得可真是乖巧啊。
“闭嘴!”石漆重新打开水龙头,开始一只一只地洗碗。
“哈哈哈哈哈。”钟岩实在是没忍住大笑。让你刚刚逗我来着,现在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石漆已经不纠结钟岩何时见过他身材的问题,以免再次惹火烧身。明智地给自己的洗碗小助手,换了一个聊天话题。
“我以为北京人没那么爱喝汤的,但看你倒是很喜欢喝。”
在喝汤这件事上,石漆委实不像个地道的湖北人。湖北人“无汤不成席”,结果这位少年每次都先把里头干的捞出来吃了,汤就这么剩着。
钟岩则不同,她能就着小碗,一碗接一碗地,连喝个两三碗。
“我——”钟岩接过石漆刚洗完的一只盘子,进行下一道她力所能及的工序,用干净的毛巾把盘子擦干。
“不算是北京人吧。我在北京出生,很小的时候就被外公外婆带回了广东。我是在广州长大的,到读书的年纪才又被带去北京。”
那就难怪了,毕竟广东人可是宁可食无菜,也不可食无汤的。
“哇,那你的广东话应该很好吧?是不是粤语原声的电影不看字幕也行?”石漆有些好奇。
“麻麻地。”钟岩说完自己都笑了,又换成普通话。“一般般啦。”
“再说一句听听?”石漆第一次听真人版粤语,刚刚那句不翻译,他真听不懂。
钟岩想了想,说道,“年青人,好得意呀!”
奶里奶气的语调,听上去软乎乎的,还有那么一丝俏皮感。
石漆有被她的语气可爱到,试着猜测话里的意思。“夸我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唔系啦。”原来一个人的自信是可以锻炼出来的,钟岩忍不住先笑了一会,才给他解释。“说你是一个帅气的小可爱。”
石漆面不改色地做收尾工作,将钟岩擦好的碗筷都放进了橱柜。心里想着,不及你可爱之十一。
钟岩在石漆家的日子过得很是舒适惬意,甚至晚上都不再失眠,可是她也明白没有一直在别人家作客的道理。
每天晚上的焦点访谈结束后,惯例是他们的电影日常。石漆在电脑里确认待会儿要看的片子,钟岩突然开口,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云梦了。
彷佛是预料之中会发生的对话,石漆没有太惊讶,他知道自己没有留下她的理由,询问钟岩是不是要回北京。如果是的话,他们明天去镇上的车票代售点,先把火车票买好。
从武汉去北京有一趟直达列车Z38,和他们来时坐的那趟列车Z37车型一样。车票紧俏,最好提前购买。
钟岩把自己的真实打算和盘托出。
她没有打算回北京,她要去的是外公外婆家。舅妈的预产期就在这个暑假,她想亲眼见证家里小朋友的诞生。
可她没有从其他城市去广州的经历,不知道该坐火车还是坐飞机。
石漆也没有去过广州,不确定合适的路线。他让钟岩别操心,明天去了镇上就能定下来。不管是飞机还是火车,都得去武汉搭乘。无论机场还是火车站,他都会陪她一块儿,把她送到检票口。
清楚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钟岩稍微松了一口气。
今晚的电影开始了,这是他们在一起看的第十二部电影。名字叫做《随风而逝》,全片用了波斯语对白。
以前放映片头的时候,石漆多多少少都会给她剧透一些重要的电影情节,又或是主角的身份。
这一晚,少年只字未提。钟岩起初的直觉是,他的反常或许跟自己的即将离开有关。
钟岩什么也没做,她也做不了什么。在彼此的缄默中,画面一幕幕展开,少年和少女开始了各自认真的观影。
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的伊朗小镇,村庄朴素又美丽。与其说这部片子的导演在叙事,不如说他在纪实。
节奏缓慢,但镜头流畅,每一帧都像是一幅画,画中的人物和背景浑然天成。
进度条走到一半,钟岩理解了为什么石漆没有给自己剧透。
电影几乎没有故事,找不到因果关系,也看不出情节结构。有的只是一幅幅的原生态画面,被散文式地组合在一起。
电影里的每件事之间似乎都毫无关联。
主角巴扎来到村庄,和当地的小男孩聊天,去村民家借牛奶,关注垂死老人的身体状况,开车去山顶接电话,救了被埋的挖坑人,离开前拍了几张送葬妇女的照片。
钟岩一直在尝试猜测主角的职业和他此行的目的。
电影结束时,她做到了。巴扎是一名冒充工程师的广播记者,被派到这个小镇作报道,试图记录下有关哀悼的当地风俗。
这样,他的一切行为也就有了解释。
最后恍悟的所谓剧情,其实也无关紧要,生和死才是导演关注的话题。
跟主角巴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镇上的所有村民都在从容地活着。晾衣服的主妇,耕作的农民,晒太阳的老人,没有人在期待着什么,大家的生活都不慌不忙。
而只有巴扎,他心有期待,他在期待一位老人的死亡。
期待的东西一直得不到,带给他的是无尽的空虚,而这份空虚使得他内心浮躁,无法从容。
挖坑人被埋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死亡,他拼命地找村民来营救。直至救活,才如释重负。巴扎意识到,原来死亡是这么沉重的一件事情,期待一个生命的消逝是在亵渎死亡。
“没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当你闭上眼睛时,这个世界美妙的风景你将永远看不到了。”
巴扎消除了自己的期待,带着美好的祝愿离开,然而最后看到的景象却是老人的葬礼。
就像电影的英文译名TheWindWillCarryUs给人的感觉一样,人类随风而飘,但却未知飞翔的时长,风止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钟岩不知道石漆选这样一部片子的理由。
难道是他察觉出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大可能。
“那年寒假集训,学校里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就是它。”石漆缓缓开口。
“培训结束,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回家过年,我也是。我爸来车站接的我,告诉我,爷爷不在了。明天是头七,爷爷会正式下葬。”
钟岩没有出声,视线固定在石漆的侧脸上,安静地倾听。
少年转头看向她,眼神交会时,问她“你参加过农村的葬礼吗?”
钟岩摇摇头,她过世的亲人只有自己从未见过的祖父母。
她甚至记不清两位老人具体的过世时间,唯一记得的,就是都发生在小学的寒暑假里。
每年的寒暑假,钟岩都会被送去广州。
不知道是觉得她年纪小不重要,还是觉得祖孙关系生疏,总之父母并没有第一时间将长辈过世的消息告知她。
她是在葬礼过去很久之后,才偶然从大人嘴里听说。
家长的考虑其实也没错,起码儿时获知消息的钟岩,的确没什么反应。
不像此刻,她都不认识石爷爷,却能感到石漆谈及老人葬礼时的那份难过。
“我们现在坐着的沙发挪开,就是爷爷的灵柩停放的地方。”石漆顿了顿。“你害怕吗?”
钟岩摇头,她是真的不恐惧遗体,何况还是石漆家人的尸骨。
“摆了整整七天,我是长孙,我是我爷爷最爱的孙子,结果我一个夜都没为他守。”石漆低声说道。
“我的那份守夜都是我爸替的。下棺的那一天凌晨,我捧着他的遗像。旁人都说爷爷显灵了,因为照片的玻璃一直在起雾。但我知道不是,不是爷爷显灵,是我低头在哭,眼泪一直一直滴在玻璃上。”
“石漆——”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钟岩把自己的右手轻轻放在对方的左手手背上,虽然她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但在努力自学。
“你别那么难过了,爷爷看到也会难过的。”
“钟岩,”石漆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捏住四根纤细的手指。“爷爷不会看到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的感受都会消失。死亡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情,除非真的来到眼前,否则不要去轻慢它。”
“人生的意义很简单,就是活着,好好地活着。就像电影里那样,活着才能去看那么美的麦浪,活着才有可能感受到幸福,你明白吗?”
钟岩的手被牢牢地抓着,仿佛要她点头才会松开。
“嗯,我懂。”钟岩郑重地答复石漆。
电影带给她的感悟远不及石漆这番话来得震撼,第一次有人发现她的“秘密”,又小心翼翼地没有说破。
以前的她,的确好多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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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死亡”,总是停留在如何行动的阶段,从未思考过行动带来的后果,更没有深究过背后的原因。
她很像初到小镇的巴扎,期盼的东西一直得不到,内心浮躁。
她希冀和睦的家庭关系,渴求父亲的认同,渴望母亲的关爱,可是期盼全部落空。觉得人生毫无价值,才会想结束生命。
但其实,活着本身就是有价值的吧。
起码活着,她才认识了石漆。
这么好的石漆,只有活着,才能用眼睛看到。
死了后会发生什么呢?
外公外婆一定非常伤心,就像石漆伤心于他爷爷那般地伤心。
而她死了,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一切的一切都感受不到。这,才是死亡真正的可怕。
睡前惯例,石漆给她端来一杯温牛奶,看着她喝完,再把杯子拿走去洗。
第二天早上,石漆骑车载她去了镇上。
俩人先去了火车票代售点,咨询了去广州的所有班次,每天都有十几班,数量倒是挺多,车程大同小异,基本都在十几个小时。
范围圈定到明后两天后却发现,时间合适的座位不合适,座位合适的时间又不合适。
他们要先从云梦坐大巴去武汉,肯定选不了凌晨发车的班次。何况火车全程十二个小时,硬座又会非常辛苦。
不得已放弃火车的选择。
镇上的代售点规模比较小,并不代售飞机票,石漆又带着钟岩去了网吧。
说起来,这还是钟岩第一次进网吧。毕竟,学校有机房,家里有宽带,加上当时的网络信息资源也没那么丰富,图书馆可以满足学习上的一切需求,她完全没有去网吧的必要。
尽管钟岩本人没有进过网吧,可在她六年的中学生涯,“网吧”绝对是听到频率极高的两个字。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都会看到主席台下面站着一排男生,全是教导主任抓到的晚上翻墙出宿舍去网吧包夜的学生。
高矮胖瘦不重要,年纪班级也不重要。每次看的人脸不尽相同,但共同的是,每个人的手上都举着一张检讨书。
钟岩不理解学校这帮男生的行为,从小被外婆教导不能玩物丧志的她,自然而然地把进出网吧的学生和“坏孩子”作了挂钩。
直到她发现林致远也是网吧的常客,只是不晓得走了什么狗屎运,从来没被主任抓到过。
那天的钟岩,一脸不可思议。“你为什么不在家上网?”
“家里网速太慢了。”
明显两个人对快慢的标准不一样,两家装的是一样的宽带,钟岩不认为网页打开时发生过卡顿的情况。
“你上网看书吗?”她甚至猜想,对方有好的学习资源不想和别人分享。
钟岩还记得林致远听到她的问话后,先是震惊,然后换成一副看傻子的表情,最后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嗯,看书。”
钟岩不是傻子,她当然不相信林致远的说辞。
直到临近中考的周末,钟岩在林爷爷家温书,终于发现了林致远电脑上的秘密。
当时两家还住同一个小区,颜父和林爷爷是同事。林致远的成绩好到离谱,赶上钟岩父亲的画室忙到不行或是他要出差的时候,钟岩就会被送到林家临时寄养,顺便补习功课。
那一日,钟岩坐在宽大的书桌一边,专心地写卷子。
对面的林致远被巨大的显示屏挡着,看不见脸,手下的键盘和鼠标被敲到快飞起。
“你好吵!”
钟岩忍不住抗议,因为忘了公式,算不出陡崖的高度,她的心里本来就烦躁。
林致远头也不抬,手下动作丝毫未停,只口头安慰。
“马上啊,马上,这局马上结束。”
钟岩等了几秒,抓起卷子站起来,走到他身后。
天哪,她都看到了些什么?动漫的影像吗?这些人物都谁呀?
林致远看了眼钟岩手上的卷子。“选C。”然后又快速把视线转回屏幕上。
游戏果然如林致远所说,很快就结束了。
切换了窗口,旁边的钟岩还在发愣。“这就是游戏吗?你去网吧就是为了打游戏?”
“嗯。”林致远大方承认,清点了一下今天要完成的卷子,从里面抽出钟岩正在写的地理。“怎么样,好玩吗?要不要让你玩一局?”
“嗯?”钟岩连忙拒绝,一脸嫌弃,拿着卷子又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你不打也好,我账号等级很高的,你要打了,估计会被玩家举报。”林致远顺手关掉了电脑,准备安心写试卷。
“你打的很好吗?你什么等级啊?”
钟岩气不过,读书被吊打就算了,连游戏也要被碾压吗?
林致远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满级。”
钟岩彻底闭嘴了。
11. Chapter 11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颜父开车将两个孩子送去了机场。
只不过钟岩和林致远要在不同的航站楼登机,他们中一个飞广州,另一个则要先飞华盛顿,再转机波士顿。
那年的机场分别,看似和之前的每一次假期离别没什么两样。但钟岩心里知道,其实不一样了。
两个月的暑假结束,他们都会升入高中。
林致远当然还是林致远,可她钟岩却不再是颜衷。林致远放学还会回到家属院的爷爷家,而她住了近十年的那个家,却再也回不去了。
前几日,钟岩收到过一条林致远的短信,提醒她别忘了25号查分数。今天已经24号,明天就会出高考成绩。
钟岩并不紧张分数,因为离开北京的那天,她已经对着答案估过了分。不出意外,应该能过第一志愿的录取线。
令钟岩感到些许紧张的是要怎么跟林致远解释,她填的第一志愿并不是他以为的清华。
小学三年级时,曾经有两个小孩儿对自己的好朋友说过一样的话,长大要考清华。
那会儿他们的想法很单纯,清华校园就在家属院对面,离得这么近,想着就算上了大学也能天天回家住。
并不是长大了,她就忘记了小时候自己说过的话。
只是,生病后的钟岩强烈地不想回到那片熟悉的地方,那片她曾经开心过、幸福过、满怀期待过,却幻灭离场的地方。
镇上的网吧有上下两层,网吧的老板和石漆相熟,也没要验身份证,就让两人进去了。
石漆带着她上了二楼,在靠窗的那一排挑了两台台式机。
开机后,钟岩登陆各大航空公司的网站,查询自己想要的信息。最终选了南航的一趟班机,时间很合适。飞机会在后天下午的三点三十从天河机场起飞,五点一刻抵达白云机场。
钟岩输入自己的基本信息,接着网银支付。她动作迅速,手机上很快收到电子票的短信提示,全程不过用了十分钟而已。
网吧按小时计费,两人都不想浪费钱,决定把一个小时用满再走。
钟岩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新闻网页,偶尔想起这几天看过的某一部电影,也会把名字敲进搜索框,等待着跳出来各界的影评。
无意看到石漆面前的网页,钟岩发现他在查后天广州的天气。气温26度到34度,显然会比孝感热一些。
从26号开始,持续一周时间,雨水都很多,不是小雨转多云,就是多云转暴雨。
注意到钟岩的视线停留,石漆开口问她,“你包里有伞吗?”
“嗯,”钟岩点点头。“带伞了。”
虽然那把伞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待在云梦的这些日子几乎全是晴天。
偶然下过一次雨,那天两人就没有出门,去前面超市帮石妈妈看了大半天的店,钟岩甚至掌握了不算复杂的收银系统。
雨停后,已是傍晚,石妈妈把在家里窝了一天的俩孩子赶出门。
他们去看了村里别家的那一片片稻田,还去石奶奶的玉米地和花生地闲逛了一番。
作物们喝水喝得饱饱的,一株株精神满满地站立着,遵循各自的生长规律,等待不久后的成熟。
钟岩即将离开云梦,无法目睹丰收那一刻的场景,但她能够想象,一个结实的小伙,顶着酷暑,满头大汗,在地里一根根地掰着玉米,气喘吁吁,却满面笑容。
大雨润泽了万物,漫步在田间小道上的除了他们,泥土下的蚯蚓也纷纷出门溜达。
石漆想拿虫子寻她开心,结果钟岩根本不怕这种环节动物。小时候在广州,她见过很多次外婆拿晒干的地龙入药,开给关节热痛或麻木的病人,帮助通经活络。
被大雨洗刷过的大地和天空,变得干净和明朗。
阵阵微风拂过,钟岩闭上眼睛,深呼吸,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她以前从不知道,大自然会这般美好。
住在云梦的日子,小舅送的单反物尽其用。不愧是摄影杂志评出的年度相机,无论拍景拍人,都很出彩。加上机身小巧,几乎每次出门,钟岩都会随身携带。
CF卡的存储有限,每天晚上,石漆会帮钟岩把相机里的照片倒进他的电脑里。
白天拍照时,钟岩不觉得有拍那么多张,在文件夹里铺开后,才惊觉数量巨大。
除了当地的自然风光,人物照也不少。村头围聚唠嗑的老人,田间辛勤劳作的农夫,在路上疾奔的背着书包的孩童,还有他们快门下的彼此。
“你拍得真好。”电脑屏幕比相机的液晶屏大很多,看起来更加清晰。
摁下快门时,意识不到两人的摄影技术存在这么大的差距,这会儿石漆一张张地翻动钟岩所拍的自己,不禁发自内心赞叹。
钟岩是怎么做到每张照片都保持了细节和质感俱佳?又是如何找到这些独特新颖的角度来捕捉人物?
石漆细细观察被拍时的自己,脸上流露出的情感被高超的摄影师瞬间定格。
钟岩也在欣赏画面中的少年,有了色彩的加持,确实要比素描更能被称为艺术品。
“是因为你长的好,照片才好看啊!”
“可是我拍不出来你的好看。”石漆指着桌上正在充电的相机,有些气馁。“明明用的同一台设备,却白瞎了你的美貌。”
钟岩忍不住笑出了声,开始给少年找台阶下。
“我学了那么多年的画画,构图的感觉怎么都得比不会画画的人强一些吧。况且这台相机我用了两三年,怎么运用光线,怎么处理色彩,都很熟悉了。”
“不过,光有熟练的摄影师是不够的,拍摄对象的配合也非常重要。你的眼神和动作很自然,就算直视我的镜头,也不会改变原本的情绪,你太知道怎么跟镜头相处了,我完全做不到你这样的自如。”
最后钟岩下了个结论。“你看,是因为我不行,所以你才拍不好我;是因为你行,所以我才拍得好你啊。”
女孩儿思维清晰,逻辑严密。石漆的样子看起来已然信服了她的说辞,结果临了却认真地提了解决方案。
“那我们就共同进步吧!我学着适应你的相机,你学着适应我的镜头。早晚有一天,我会拍出好看的你。”
“呵呵呵。”钟岩心里苦笑,上进还要拉上自己,倒是也不必这么贴心。
EOS5D除了是一台拥有极高成像质量的单机,还具有当时市面上同类产品欠缺的全高清视频拍摄功能。
石漆新学期入学,需要递交一份自我介绍的视频资料。校方对画质的要求不高,甚至允许用电脑自带的摄像头录制,只需里面包含必要的基本信息即可。
钟岩自打知道了石漆的这项作业,便自告奋勇要帮他一起完成。虽然客观条件相当一般,没有打光板,没有三脚架,也没有外接麦克风。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白天村里的光线极好,相机由钟岩手持也能很稳,石漆吐字清晰,声音纯净,就算收进了一些身后风吹麦浪的声音,也并不违和画中人的气质。
两人相互配合,拍摄一遍就过。
钟摄影师对于自己的这份三分钟视频作品很是满意,反复观看了两三遍。
相机的电量和内存都很充足,太阳将落未落,余晖下的天空,色彩柔和又温暖。
实是不忍辜负眼前的这好时光,钟岩重新打开摄影模式,指挥着石漆背对自己,走进那片麦浪。
“石漆,你的梦想是什么?”钟岩缓缓跟上他的步伐。
相机拍摄不到的画面,是男孩儿灿烂的微笑,流光溢彩,比此刻的晚霞还耀眼。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演员。”石漆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自信。
“你呢?钟岩,你的梦想是什么?”
身后的女孩儿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似是认真思考。画中人还在前行,钟岩再次稳步出发。
“我的梦想,是希望石漆如愿以偿。”
“现在,是2007年的6月。这里,是中国最美的乡村。前方的少年是演艺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石漆在前面听得乐不可支,准备回头看一眼可爱的报幕员。
“别回头!”
钟岩连忙出声阻止他的动作,少年果然听话,身子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新星,给十年后的自己许三个愿望吧!”
“三个?这么贪心啊?”
少年开玩笑地反问钟岩,但很快表情端正了起来。
“我希望,十年之后,爸爸,妈妈,奶奶,我所有的家人,身体康健,生活幸福。”
“我希望,十年之后,凭借自己的努力,演技得到认可,成为优秀的专业演员。”
少年的第三个愿望想得有点久。
“我希望,十年之后,我喜欢的人还在我身边,我希望她快乐。”
石漆许完愿,钟岩的镜头慢慢移向远方。
太阳逐渐西沉,天空中各种色彩交织,浅红,桔黄,淡紫,深蓝,画面极其美丽。
离开网吧,石漆骑车载她回家。
石妈妈和石奶奶得知钟岩后天就要离开,立刻忙碌开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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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给她准备一些能带走的特产。
钟岩再三婉拒不掉,只好满怀感激地接受。
那天下午,石妈妈和石奶奶一块儿出了门,留下两个孩子在家看店。
大人们分工明确,石妈妈赶着去菜场买活鱼,嘴里念叨着最好能买上几条青鱼,因为青鱼茸加面粉和成的鱼面才最为正宗。
石奶奶则一个人去了集市,说是要去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等着买当天现做的孝感麻糖和其他的一些特色糕点。
傍晚时,大人们前后脚到家,满载而归。
奶奶带回来的糖油粑粑还是热乎的,赶上饭点,家里没来得及开火。几个人一分,一袋子粑粑很快见底。
奶奶见钟岩喜欢吃,说她明天再去买,反正后天才走,不着急。
晚上石妈妈一直在厨房忙活,钟岩很想进去帮着干点什么,实在是插不进手。
从杀鱼,绞肉,到和面,然后手工擀开,再上锅蒸,每一步都是技术活。
炉子上的两口大锅同时在蒸面。
石妈妈对她说,“等面熟了,就摊开来晾凉,然后折叠起来切成丝。明天是个大晴天,放在院子里晒一天,面就干了。阿姨给你一盒盒装起来,不重的。后天漆漆送你去机场,这些东西都让他先给你拎着。等到了广州,给你外公外婆都尝尝。”
“嗯。”钟岩温顺地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石漆的妈妈,钟岩自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钟岩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钟女士呆在厨房的画面。
颜父倒是尝试给女儿做过一段时间的饭,但实在厨艺不佳又很费时间便放弃了。
在钟岩初中毕业前,在北京的三餐日常无外乎父亲单位食堂,和母亲单位食堂,偶尔被带着下馆子,或者,去林家蹭饭。
高中搬了家,她开始独自生活。
要么一个人去学校食堂,要么去便利店买便当带回家,总之,吃饭问题很容易糊弄过去,甚至有时候饭点不饿就不吃了。
然而在云梦作客的这段日子,石妈妈对三餐的重视,令钟岩有了全新的态度去看待食物。
石漆一个人在前面看店,钟岩得闲过去找他。
“怎么样?在厨房跟我妈学了一个晚上,偷师成功了?”石漆一见她就逗她。
“没有。”钟岩如实地摇头。“好难,第一步都没学会。”
石漆用疑惑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阿姨杀鱼好娴熟,太快了,没看清就结束了。”
“哈哈哈——”石漆大笑。“那是自然,这手艺不外传的,我妈做了二十年的云梦媳妇儿,才得的这真传!”
钟岩想了想,问道,“阿姨不是云梦人吗?”
“不是,我妈妈是江西宜春人。我爸年轻的时候在江西当兵,他俩具体怎么开始的,我也不确定啊。”
石漆笑着对钟岩说道,“我妈说是我爸他们部队领导介绍的,我爸说是他有回休假去供销社,对我妈一见钟情。我妈当时在供销社上班,做售货员。”
“反正就这么一来二去吧,他俩就结婚了,然后就有了我。我爸后来转业回湖北,我妈就带着我一块儿回来。说来我是在江西出生的呢,不过我对那里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回云梦的时候还没上小学。”
钟岩听石漆回忆童年,发觉他俩的成长经历倒是有些相似。
“你没觉得我的名字起得有点奇怪吗?”石漆这问题疑似有卖关子的成分。
“漆。”钟岩轻声念了出来。“跟涂料没什么关系吧。”自己的猜想自己反驳。
“嗯,没关系,跟黑也没关系。虽然叫了这个名字,确实长这么大也没怎么白过。”石漆说完自己都笑了。
钟岩想不到其他解释,毕竟“漆”本身不是一个含义丰富的字。
“你肯定想不到。漆是我妈妈的姓,我妈的名字叫漆凤至。漆这个姓氏挺小众的,反正上学开始,我还没遇到过姓漆的同学。我爸为了感谢我妈的远嫁,我觉得也是为了纪念他们的感情吧,就给我取了一个单名,漆。”
“其实按族谱,石家到我这一辈是同字辈,我堂弟叫石同宁,还有族弟叫同宇,同彭的,兄弟里就我一个人的名字不一样。但我爷爷奶奶很开明,你知道我的小名叫漆漆吧?就是我爷爷开始喊出来的。”
“我知道。”钟岩点头回应他,又喊了一声“漆漆。”
想了一想,告知对方,“我的小名叫颜颜。”
“我知道啊。”石漆也喊了一声“岩岩。”
钟岩笑着看他,在心里纠正,是颜颜。
12. Chapter 12
超市十点关门,石漆关了灯,把卷帘门拉下锁好,和钟岩一起回家。
今晚没看成电影,石漆给钟岩热了牛奶,俩人都打算早点睡觉。钟岩还跟石妈妈说好,第二天一早要帮着她晒面。
晒面是一项颇为浩大的工程。因为没有专门的晒面架,吃完早饭,石妈妈指挥家里唯一的男劳动力把重体力活先给干了。
石漆楼上楼下地跑,把屋里能找到的椅子都搬到了院子里,一共十二把。
石妈妈拿出了各式各样的竹子制品,一个个地摆到椅子上。
钟岩大开眼界,她猜到这些应该都是待会儿用来晒面的农具,可惜没有一样叫得出名字。
石妈妈看出钟岩的好奇,笑着跟她解释。“这些可都是宝贝,现在就连农村都很难买到了。村里的老篾匠年纪越来越大,这几年已经不怎么去集市卖货。年轻人也没有愿意学这手艺的。”
说着又给钟岩介绍。“瞧瞧这些,它们叫竹筛,都可牢固了,用了起码有十几年。再看这个,这叫笸箩,奶奶屋里还有一个小的呢,用来放针线。这个呢,是簸箕,不是装垃圾的那个簸箕啊,今天临时拿来凑个数,万一面条够放的话,就不用它了。”
石妈妈动作熟练,先铺上一层亚麻布,再把昨晚切好的面条小心地摆到布上。
钟岩跟着石妈妈一块儿铺面条,学着她的动作,把面条均匀地展开。等完工,十只椅子上就都满了,还剩下两把空椅子。
“那行,”石妈妈收拾一下准备开店。“剩下的活儿就都交给你们了。太阳晒的话,面才干的快。你俩一人一把椅子,坐着看太阳。光线不对了就给面挪个地方。”
钟岩开心地点头,想着云梦的最后一天还挺惬意的,可以无所事事地晒一天太阳。
早晨八九点的阳光还没那么刺眼,院子里的俩人,各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给你外婆打电话了吗?明天五点一刻到广州,家里有人去接你的吧?”石漆有点不放心,总觉得钟岩的手机就像个摆设一样。
“我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钟岩的确没给外公家里打电话。“你不用担心,广州我去了有几十次,白云机场我很熟的。而且机场大巴在市区的一个停靠点,就在我外婆家的小区门口。”
“嗯。”石漆接受了钟岩的做法,想到今天几号,又问,“你查分吗?”
“不查。”钟岩想也不想直接摇头。“等到广州安顿下来再查,反正早查晚查,分数都不会变。你查吗?”
石漆也学着她摇头。“我也不查,等你查了我再查。”
钟岩笑了,笑对方的幼稚。
“录取结果出来,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想到外省长途会额外收费,又补了一句“不然发短信也行。”
说完依然不放心,因为石漆觉得自己从没听到钟岩的手机响过。
“你不会要写信告诉我吧。也行,邮政编码432500,地址是湖北省孝感市云梦县梅溪镇长兴村2组16号便民超市。”
石漆一口气报完他们此刻的位置,换来钟岩的一句“神经病”。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钟岩稍微提高了音量,向他保证。
“没出录取结果,也能打,到了广州,下了飞机就打。”
“好的。”钟岩只觉得好笑,原来男生也可以有这么多的话。
她学着石漆,把椅子转了个方向,这样坐着正好可以晒背。
“漆漆啊——”石奶奶在二楼石漆的房间窗口喊人。
奶奶不会说普通话,钟岩和她的交流其实是有困难的,还好大多数时候,石漆或石妈妈至少有一个人在身旁,可以为她翻译。
钟岩也想动一动,便跟着石漆一起上了楼。
“漆漆啊,这画儿是哪儿来的呀?”
石奶奶来石漆房里给他送洗好的衣服,看到桌上摊着这么一张手绘的图画,好奇地瞅了两眼,越发觉得熟悉。
钟岩敏锐地发现,奶奶手里拿着的是她之前在车上用圆珠笔给石漆画的颜家村。
原本画是在笔记本上的,后来被石漆用尺子整齐地撕了下来。
石漆看到奶奶手上的那张画,很自然地答道,“岩岩画的呀,画得好不?岩岩可会画画了,画我画得更好。”
“好好,画得真好,可真像啊!”奶奶抓着那张纸不放手。“你知道这颗枣子树为什么是歪的吧?就村里那帮皮孩子,人枣树还没到结果的时候呢,天天往树上窜,抱着摇啊摇,可不就把人树给摇歪了。”
石漆听明白了奶奶的话,他非常震惊。
一旁的钟岩云里雾里,石漆来不及给她翻译,连忙问奶奶,“奶奶,你认识这棵枣树?你知道这栋房子在哪里吗?”
奶奶反而愣住了,她还以为是这俩孩子天天出去晃,看到了才画的这幅画。
“你不是去过吗?小时候,一到夏天,你爷爷带你一块儿去打枣子的呀?呃?带没带你啊?还是老头子一个人去的?你去没去,你都吃过这树上的枣子呀,又大又甜。”
回忆到了什么,石奶奶不禁感慨。
“唉,好些年没吃过他家的枣子了,这家的老人怕是走了有七八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人家家里都没人了,也不好意思再过去讨枣子了。”
“奶奶,”石漆的语气很急。“你确定你认识画里的这个地方吗?”
为什么他绞尽脑汁,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奶奶有些奇怪,但还是用手指了指画,肯定地说道,“认不错的。这是枣子树呀!我们这方圆百里两三个村,谁家种枣树啊?统共就这一棵,在我们那后头的复兴村。”
“你有个婶子,就是同宇妈妈,复兴村嫁过来的呀。听她娘家亲戚说过,种枣树的这户人家啊,老两口就一个儿子。可有本事了,自己考去了大城市不说,还娶到了一个大城市的儿媳妇。”
“这枣树就是他家儿媳妇怀孕那年种的,说是新媳妇怀着孩子特别爱吃枣子,家里老人就在家门口种了这棵枣树。”
石漆意识到,奶奶口中怀孕的儿媳妇极有可能就是钟岩的妈妈,而那个孩子自然就是钟岩。
石奶奶回想起了什么,语气忿忿。“这枣树也是不争气,要人家那长得快的,三四年就该结果了。可它?活生生栽下去到了第七年,才开始结果子。那家媳妇也不知道吃没吃上自家种的枣子。”
“他家老人在的时候,因为枣子,我们一年还有一两趟来往,可一直没听说那家媳妇有回来过,连着那孩子,我们都不知道是男孩儿女孩儿。”
“奶奶,”石漆出声打断孩子的话题,哪怕他并不认为钟岩能听懂刚刚的那段话。“我们家后头的村子就叫复兴村吗?它没有什么其他的名字吗?”
“其他的名字啊?”
石漆的问题还真是问住了她,自己村以前的名字她肯定记得,但别的村就有点难想了。
“有肯定是有的。我们这一片的村子十年前都改过名字,那年要响应号召,‘振兴农村’嘛!你当时小,不知道这事儿正常。复兴村叫什么来着?你让我想想。”
“欸,”石奶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叫杨家村嘛!杨是大姓,那村的大多数人家都姓杨。你婶子就姓杨啊,你忘啦?”
婶子姓什么,石漆还真不知道。但当时寻找不到“颜家村”的困局,现在破了。
钟岩应该是误把杨家村当成了颜家村,毕竟她从没有来过这里,一切都是从大人那边听到的信息,可能听着听着,信息就出了错。
石漆从奶奶手里接过画,夹到一本书里收好。
三个人一块儿下了楼,孩子们继续回院子里晒面,奶奶则朝后门走去,看起来是要去她的专属菜园,照顾她的那一大堆宝贝了。
钟岩在之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弯下身子仔细盯着旁边筛子上的面条,想看看状态有没有发生变化。
石漆一直站在她身旁,却不说话。
“你怎么啦?奶奶刚刚和你在说什么呀?”
钟岩回忆起刚刚的情景,主动问了出来。她总觉得石漆的反应有些奇怪,祖孙俩不像是单纯地在聊画画。
从刚刚到现在,石漆的脑子一刻都没停止过运转。
好几个方案在打架,少年不断地权衡利弊,还是下不了决心去选择其中哪一种做法。
他可以选择一个字都不跟钟岩讲,维持现在的情况。
她已经尽过自己的努力,跨越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来到这里,徒步寻找了每一片可能的区域。
得到的结果是这里没有她想要去的地方,而她业已平静接受了现状。面对着计划要去广州和家人团聚的钟岩,石漆明显能感受到她此刻的轻松。
他也可以选择做一个诚实的人,将从奶奶那里获知的一切,向钟岩和盘托出。
那段尘封的过往显然不是段愉快的回忆,揭露出的真相会很残酷:她的父母和她的祖父母,关系并不和睦,甚至可能势如水火。
钟岩从来对自己的父母只字不提,石漆不是没有做过推测,钟岩本人和父母的关系若即若离。
他无法预料钟岩得知一切后会有的反应。
他们仅仅相识了两个星期而已,但钟岩却是他见过的最难看透的人物角色。
石漆明白人类是相当复杂的动物,小孩子才会用好人或坏人去进行分类。一个人自然不会只有一面,但钟岩的面,不仅多,而且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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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即便到现在也不确定,哪些是她的表象,哪些是她的底色。
幸而他对表演是敏感的,同时庆幸钟岩的表演十分拙劣。
所以,他会为这半个月来钟岩的变化而感到高兴,伪装的热情、兴趣、好奇、吸引,慢慢变成真实的积极的情绪。
她极力隐藏的悲伤、冷漠和厌倦,他也渐渐感受不到。并不是钟岩的演技突然有了进步,而是这些消极情绪最近的确没有再出现。
可钟岩的情绪算不上稳定,时而强大,时而脆弱。
石漆不清楚临界点在哪里,也不知道复兴村会不会成为爆发的导火索。
可无论如何,他都会陪着她渡过。石漆最后的决定是坦白。
“钟岩,奶奶认识画中的地方,离我们这里不远,就在后面的复兴村。”他还是隐藏了一部分故事,然后问她,“你想去吗?”
“啊?”钟岩显得很惊讶,这个转折来得太过突然。
“真的吗?复兴村?”她重复了石漆口中这个陌生的名字。
石漆给她解释了复兴村改名的始末,钟岩听完也觉得是自己一直以来记错了名字。
小时候父母吵架,父亲出生的农村就会成为钟女士的一个由头。
但争吵总归情绪是激动的,现在让她回忆母亲口中到底是“杨家村”还是“颜家村”,其实她也不确定。
又因为父亲姓颜,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家乡叫颜家村,结果却是这么大一个乌龙。
“我想去。”
她给了石漆肯定的答案。既然自己还没有离开这里,祖宅又近在眼前,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不去一趟。
石漆不奇怪她的决定,俩人回屋收拾了一下,换好鞋,跟石妈妈说了一声,就出发了。
跟去镇上的水泥路不同,村与村之间大多是由天然土路相连。这种路上骑车,颠簸得会很厉害,加上两个村隔得不算远,石漆放弃了交通工具,带着钟岩步行前往。
走了不到半小时,两个人来到了复兴村。
果然如石漆之前料想的那样,钟岩家的房子非常好找。走到这一排,一眼就能看到,因为同排其他的几户人家就没有低于两层的房子。
钟岩站到枣树下,真实的枣树要比自己梦中出现过无数回的那棵高大许多。她抚摸着它的树皮,抬头仰望,原来树干这么粗壮,树叶这么繁茂。
六月是枣树开花的时节,豌豆般大小的黄绿色小花,密密匝匝地缀满枝条。淡雅的花色,清冷的花型,连花香也是淡淡的,却又能充盈每一缕空气。
“现在还没有枣子,等花期结束才会开始结果。要是赶在我们开学前熟了的话,我给你打一些带过去。”
石漆以为,她抬着头一动不动,是在寻找枣子的身影。
“好。”钟岩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总算移动步子,离开了枣树。
树后面有间小屋子,石漆说是厨房。门上没有带锁,推开进去,果然和他说的一样。
进去的右手边是一口巨大的灶台,之所以说大,是因为跟整个小屋的面积相比,它一个就占了这里的三分之一。
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除了身后的这道门,屋子里能采光的只剩下他们此刻正对着的一扇窗。
南墙上的这扇窗开得并不小,玻璃无人擦拭,覆盖着经年的污垢和尘埃,变得模糊不清,能成功穿透进来的阳光自然也就寥寥。
和钟岩不同,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石漆对眼前的一切无比熟悉,满脸的惊喜,看起来脏乎乎的灶台,直接就上手去摸。
“这灶和我们家小时候的灶一模一样。呃,稍微有点不同,我们家人多,安了两个灶洞,上面有两口锅,一个用来煮饭,一个用来炒菜。”
“这大铁锅我超级怀念的,你没吃过铁锅煮的饭吧?我跟你说,柴火饭可香了,它底下会结一层金黄的锅巴,嚼起来脆脆的。铁锅炒菜,嚯,一绝!”
“要是赶上年节,家里炖鸡炖鹅,我可以一天都不出门玩儿,带着我堂弟两个人,就在厨房呆着,给我奶奶守着这口锅。”
石漆的表述极具感染力,钟岩看着自己面前的灶具,此刻的它们冰冰冷冷,但仿佛能想象出,多年前祖父母在这里做饭时,飘上来的腾腾热气。
“你知道这是什么不?”石漆指着旁边一只带把手的木头箱子问道。
钟岩茫然地摇头。
“这个啊,叫风箱,是给灶膛里头供氧气的。我小时候可爱拉它了,推拉得越频繁,里头空气充足了,柴禾就烧得越旺。有时候我妈菜都炒好了,我还在玩把手,那火就会一下子窜到锅上。然后,我就会被我妈打出厨房。”
钟岩忍不住笑了,原来石漆小时候这么调皮。
13. Chapter 13
小屋的面积不大,没几步就能整个转完。
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进门左手边靠墙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头桌子,应该是充当了案板的作用。做工简易,连漆都没有刷,桌面布满了裂纹,桌腿上还有几条豁口。
木桌旁放着一口和它齐高的大水缸,钟岩掀开盖子,里面自然不会有水。石漆弯腰从缸里拿出了一个物什,看形状像是盛水用的器具。
“知道这啥不?”少年想考考钟岩。
“水瓢呗。”钟岩洞悉对方的用意,又加了一句。“葫芦。”
“可以啊。”石漆有点吃惊,善意地打趣。“城里姑娘居然连葫芦都认识。”
钟岩不想告诉他,其实她并没有见过长在地里的葫芦,但她在音乐教室见过被制成葫芦丝的乐器,尽管眼前的这只水瓢比她见过的那只完整的葫芦要大上许多。
学校的音乐课要选修乐器,小提琴、钢琴、萨克斯,都是热门。钟岩为了携带方便,就挑了只长笛。
在选乐器的事上,有人比她更会投机取巧,林致远给自己挑了一个口琴,小巧到能随时揣兜里。
钟岩当时觉得,如果选项里还有口哨,这人会毫不犹豫选择口哨。
升读高中后,钟岩和林致远的往来不再如小学初中那么密切。
以前,学校里他俩是同桌,放了学回家,一块儿写作业也是常事。
成为高中生后,林致远家离得近,依然走读上下学,而钟岩搬家后离得远,只能选择住宿,放学后的联系就断了。
一块儿断掉的,还有在校时的联系,哪怕两个人被分在了一个班。
附中学风严谨,成绩第一的林致远,想当然受到同龄人的追捧。
哪怕学霸顶着一张冷酷到能结冰的脸,课间还是有一堆人围着问问题,人群里女生居多。
钟岩才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倒数第五的人难道就没有尊严了吗?
两个发小难得默契地装路人,甚至开学一个多月,班上同学还觉得他俩彼此不认识。
附中的学生,基本各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并不是只关注学习成绩的书呆子。
入学后上过一段乐理知识的课程,所有高一新生都要选学一门乐器。根据乐器类型,学校统一调配音乐老师。
等到高一学年结束时,每个班要组织汇演,演出表现会计入这一年综合素质的考核。演出形式并不限定,可以选择乐器独奏,也可以班上两到五人合奏演出。
课上,音乐老师留下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自由商讨组队,下一节课前把名单上交即可。
老师一走,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开学两个多月,但新同学里,钟岩并没有相熟的人。就连同宿舍的另外三个女生,钟岩和她们的关系也相当一般。她总是隐约感到她们对自己有些似有似无的敌意。
钟岩做好了汇演上独奏的准备,拿出下一节课的物理书,预习待会儿要讲的章节。
班上同学四处走动,所以当林致远站在她旁边时,钟岩根本没有太过在意。
直到,有人敲了敲她面前的那一堆书。
钟岩抬头,是那张看了快十年的脸,只觉得莫名其妙,眼神看向他,无声地询问。
“和我组队吧。”
听听这熟悉的语气,不存在什么商量的过程,就是直接向你传达这个决定而已。
钟岩想想也没什么不好,两人合奏的话,她还能适当偷个懒,便没有拒绝。
之后也没再管他,钟岩埋头继续预习。
结果同一堆书又被敲了。“你有想要演奏的曲目吗?”
钟岩摇摇头。
林致远见状,转身就要离开,边走边说,“那曲子就我定了,你配合。”
反正他背后也没长眼睛,钟岩这回连头都懒得点,接着阅读她的牛顿第三定律。
因为她低着头看书,自然就错过了周围同学的反应。
大伙儿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啊,说不定还有人心里在想,这是高冷学霸爱上笨蛋校花的桥段真实上演了吗?
林致远最后挑了一首叫《永远同在》的曲子,也是那两年一部大火的日本动画片的片尾曲。
钟岩没有看过《千与千寻》,林致远给他找了纯乐曲的版本,她听后觉得挺好听的。
可是,木村弓的曲子谱得好听,跟她钟岩的长笛吹得难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艺术的世界并不相通,老天爷给了她绘画的天赋,顺理成章就拿走了她的乐感。
反而是林致远,明明和她一同开始练的这首曲子,人家的口琴已经吹得像模像样。
林致远绝不是一个耐心的好老师,三个小时的磨练下来,这人的脸黑到不能再黑。
钟岩甚至觉得,跟他此刻的表情相比,早上给她开门时的那个林致远,完全称得上和颜悦色。
包拯老师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的音量降到正常。
“你看啾啾。”说话的人指了指阳台。“你觉不觉得她在害怕?”
钟岩知道林致远是在讽刺她。但她盯着啾啾看了一会儿,觉得林致远观察得好像也没错。
啾啾是林爷爷养的一只金丝雀,平时十分活泼,见到熟悉的客人,会在笼子里兴奋地飞上飞下。
可这会儿呢,却蔫了吧唧地蜷在角落里。
钟岩自己不聋,吹得时候不觉得,但听林致远录下来的回放,只能说,两个人的合奏,完美地做到了各演各的,互不干扰。
一边悠扬轻松又明快,一边凄厉沉重又晦涩,难怪啾啾会害怕。
还好面对学习时,钟岩算是一个有韧性的人。她从未打退堂鼓,反而越挫越勇。几个月的坚持,进步是可以听得出来的。
刚放寒假的时候,林爷爷听了几次钟岩的独奏,曾语长心重地对她说,“颜颜啊,咱能换样乐器不?”
见这孩子坚持,也没接着劝,只是每回钟岩来家里练琴,老头都借口出门遛鸟,逃过一场荼毒。
开春后没几个月,钟岩的长笛越吹越好。林爷爷不再出门,啾啾也不再害怕。
六月底的音乐汇演上,两位老友的配合天衣无缝,琴声笛声相得益彰,音乐老师顺理成章地把那一年的最高分给了AlwaysWithMe的合奏。
很快高二重新选科分班,钟岩能被分到其中一个实验班去,这次汇演多少起了一些作用。
结束脑中的回忆,钟岩的视线回到这只表面被磨损得厉害的水瓢上。
可惜这么多才多艺的葫芦了,当时班上没有一个人选择葫芦丝,和它一起落单的还有唢呐。
“厨房,没有水源吗?”钟岩仔细看了一圈,提出了疑问。
“你说自来水吗?我们这儿农村以前都喝井水,你还记得我们刚进村的时候看见的那口老井吗?那应该是复兴村的村井,以前家家户户都是去村井那儿挑水回来吃。”
“挑水这活儿还挺累的,家里得有个好劳力才行,来回挑个三四担,把这水缸储满,够一家子用一段日子的。以前我爸在江西当兵,家里的水都是我叔叔负责挑回来。要是那些离村井远的人家,也能花些钱在自己院子里打一口压水井,会方便很多。”
“我记得我们家两千年左右吧,建新楼房,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我家。格局就都变了,安了自来水管道,厨房和卫生间也全部改造成城里房子的那种式样。其实有时候,我还挺怀念家里的老房子的。”
钟岩记得石漆口中那个村井的位置,离这里并不近。
她不知道,父亲常年在北京,祖父母独自在老家生活,要怎么解决用水的问题。
是年迈的爷爷担着那么重的水桶,往返那么远地挑水吗?
厨房里除了灶台,案板,和水缸,已经没有更多的物件。
“出去吧,看看正屋。”
房子的门框有点高,石漆进出都需要把头低下来一些。钟岩的身高用不着低头,她跟在石漆后面离开了这间小屋。
本以为正屋会和厨房一样不上锁,结果却不是。
正门上显眼地挂着一把铜锁,他们连推的动作都无需尝试。锁倒是不大,有些陈旧,黑色的锁身上嵌着“永固”两个字。
石漆把锁上的金属倒U往上提了提,奇迹没有出现。
既没有钥匙也不会撬锁的两个人,放弃了进屋的可能,打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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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再转转便离开。
这栋房子本身没有修葺院墙,只是因为左右两户的邻居都砌砖封了自家的院子,所以跟画上相比,显得他俩现在所处的地方相对密闭。
利用房子的外观很容易辨认里面的格局,中间一间是堂屋,两边各有一间大小一样的卧室。
卧室都开了朝南的窗户,石漆试过,每扇窗都从里面锁住了。而且正屋的窗户一点不比厨房的窗户状况好,就算把脸贴在玻璃外面,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钟岩走到厨房门口,把木门关紧,打算叫上还盯着窗户努力的石漆一块儿回家。
这时,隔壁那户人家的二楼,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妇女探出身子。女人烫着一头卷发,看起来有些凶,朝着鬼鬼祟祟的两个年轻人喊话。“你们谁呀?”
钟岩抬头看向陌生的村民,没想好要怎么回话。
石漆听到乡音,几步走到院子里钟岩站着的旁边,笑着用方言回话。“婶子好,我们是这家的亲戚,回老家来看看,没带钥匙,进不去屋呢!”
倒是合理的解释,但是“亲戚”这两个字仿佛让妇女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喊道,“你们等等啊!”
钟岩和石漆面面相觑,站着没动。
隔着一道院墙,都能听到旁边那户人家的动静,院子的金属门被推开,或许是动作急促,和水泥地接触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两道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老一中。
中年人就是刚刚跟他们对话的阿姨,手上搀扶着的老年人已经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看起来要比石奶奶年长不少。
还没走到面前,远远地看到钟岩,就激动地喊着,“孩子你是颜衷吧?是颜大哥的闺女。”
中年妇女对着她说的是普通话,钟岩瞬间就愣住了,石漆也是。
这时候,白发奶奶走到他们身前,颤颤巍巍的双手,抬起了钟岩的左手,然后是右手。
两只年轻的手被一双满是沧桑印记的老年人的手紧紧地握着,奶奶的嘴巴不断地张开,闭合,说话时的情绪很是激动。
石漆回过神来,立刻给钟岩翻译。
“奶奶说,她是你舅奶奶。”
中年阿姨在一旁解释。“我公公和你奶奶是亲姐弟,我老公和你爸爸颜回是表兄弟。”
这下钟岩算是弄清了关系,理论上她应该叫这个阿姨为婶婶。
通过婶婶的口,钟岩得到了更多家里祖辈的信息。
她的奶奶姓杨,是土生土长的杨家村人,有一个弟弟,就是住在隔壁的舅爷爷。姐弟俩很小就没了爹妈,姐姐一个人把弟弟带大。
家里地不多,又没有成年男劳动力,日子过得很苦,钟岩的奶奶在村里一直到年纪很大也没嫁得了人。
至于钟岩的爷爷是哪里人,婶婶也说不清,总之是个外乡人,家乡很穷,逃荒逃到了他们这里,也没娶上媳妇。
后来,年纪都挺大的爷爷奶奶就走到了一起,成了家,有了儿子,也就是钟岩的父亲。
虽说爷爷是入赘,但钟岩的父亲并没有跟着奶奶姓杨,而是从了爷爷的颜姓。
舅爷爷,也就是给钟岩讲这些故事的婶婶的公公,前年刚刚过世。
据婶婶讲,她公公走的时候,钟岩的爸爸是回老家参加葬礼的。
婶婶又问钟岩,怎么这次回来没见到她爸爸。
钟岩编了瞎话,说她爸工作挺忙的走不开,而她放暑假了没什么事,就一个人回老家来看看。
他们站的这院子里空无一物,甚至脚下所踩的还是原始的坑洼不平的泥土地。
已经快到晌午,舅奶奶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离开,一定要留下吃顿饭才行。
钟岩拂不掉老人家的好意,石漆更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一行四人离开,去了隔壁的院子。
婶婶把他们送到家里,安顿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自己又急急忙忙骑上电动车,出了院门。
本来婆婆和她两个人在家,田里摘点青菜,锅里下把面条,就是顿很正常的午饭。
可十几年才见一面的外甥女,怎么也不能就给人吃碗素面啊。时间来不及买菜回来烧,婶婶这才不得不去铺子里买现成的卤味。
14. Chapter 14
婶婶一走,舅奶奶和钟岩的交流全仰仗石漆。
显然老人家对她的好奇程度要高过她对老人的,所以多数时候,奶奶在问她在答。
老人一辈子的生活围着丈夫孩子热灶头打转,鲜少出过居住的村子,问出的那些话有时候不需要石漆转述,钟岩自己就能猜出方言的意思。
大概就是在问,她爸爸妈妈过得好不好?她在北京上几年级了?甚至关心,她外公外婆的身体都还好吧?
与舅奶奶聊天的过程里,钟岩发现她爸这些年回来过几次杨家村,只是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归家。而且,跟老家人既没报过喜也没报过忧。
钟岩意识到,舅奶奶完全不知道她爸妈早就离了婚,也不清楚她爸这几年根本不在北京工作,他的工作室早已迁到了敦煌。
父亲没有主动透露过的私事,钟岩自然也不会向外说。
能跟老人家说的,无非是她爸妈过得挺好的。这话不是假话,钟医生和颜教授,各自过得确实不错,职场风生水起,事业蒸蒸日上。
外公外婆的身体健康,相比之下,钟岩的爷爷奶奶却已过世,不管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心有戚戚。
钟岩说到她刚刚结束高考,舅奶奶来了兴致,跟她谈起了自己的孙子孙女。
舅爷爷舅奶奶也只有一个儿子,比她爸颜回还要小五岁,可生的女儿却比钟岩大了五岁,去年结的婚,夫家是省城人,孙女嫁过去后,和公婆一块儿生活。
舅奶奶叙述时,很是欣喜,夸她表姐嫁得好,户口从村里迁出去,以后生的孩子就是城里人。本来前年就要摆酒,舅爷爷过世,才推迟了一年办喜事。
钟岩默默算了下,心里略有些惊异,要是不延后,也就刚能够上法定婚龄。
舅奶奶说完孙女的婚事,又开始讲自己的孙子,与钟岩同岁,比他早出生了半年。
表哥初中毕业后,上了一年高中,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就辍学跟着他爸出去打工。想着走父辈一样的路,踏实在工地上干活,等以后当上包工头,手底下管着好些农民工。
老人家念叨着,钟岩难得回来一趟,却见不上她的表叔和表哥,父子俩的工程队在江苏一带施工,得到春节才能一家人团聚。
这顿午饭,吃得是有些迟。
婶婶从外面回来,想着不能光让客人吃凉菜,赶紧打开煤气,两个灶头同时开火,一个上面烧汤,一个上面炒菜。
总共四个人吃饭而已,圆桌上却满满当当地摆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盘子。
舅奶奶和婶婶不断地让钟岩这样尝尝那样尝尝。小姑娘的饭量不可能一下子变大,大人们见她尽了力,又把热情转移到石漆身上。
小伙子是钟岩的同学,还是他们本地人,重要的是能吃,长辈们看他的眼神都很亲切。
一顿饭下来,快要下午两点钟。
饶是石漆,站起身后也觉得撑得慌。
钟岩还惦记着石家院子里那十把椅子上正晒着的鱼面,打算跟舅奶奶她们告别,和石漆一块儿回长兴村。
老人家相当不舍,都说长姐如母,她家老头子和钟岩奶奶的感情很深。她嫁到杨家四十多年,两家一直左右相连地住着,不分彼此。
这道院墙是姐姐姐夫两口子都去了之后,村里一直做安全动员才砌起来的。
舅奶奶看着长这么大的钟岩,禁不住暗叹长姐两口子命苦。
儿子出息,娶的媳妇看不上她们这么穷的地方,更看不上没什么文化的公婆。
那年儿媳就要生产,老两口不远千里,带上精心准备了小半年的礼物,有给大人的,也有给小孩的。买最便宜的站票,第一次出远门去了北京,看望他们刚出生的大孙女。
可结果呢,没两个月就回来了。身上除了长途带来的疲惫感,还有满满的藏也藏不住的沮丧和无助。
夫妻俩倒是什么也不说,只小心翼翼地拿出孩子的满月照,高兴地让大伙儿都来看他们漂亮的小孙女。
舅奶奶还记得相片上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女娃的脸,白白嫩嫩,胖乎乎的。
一转眼,小姑娘都这么大了,又高又好看,走在路上她绝对认不出。怕是姐姐姐夫还活着,看着面前的亲孙女也不敢认吧。
十几年了,一直到他们死,颜家的儿媳一次没有出现在杨家村过,连带着她生的女儿也不让带回老家。
她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气不过,说过几次大哥媳妇的不是,都被姐姐制止了。两口子还宽慰他们,说没关系,只要儿子孙女过得好就行了,他们在老家也能安心。
舅奶奶想把他们送到村口,老人家腿脚不便,被钟岩好说歹说劝在了家里。
小院门口分别,婶婶跟钟岩说了几句话,问她想不想进她爷爷奶奶的老宅子里去看一看。
如果想去的话,她爸妈那间屋的窗台板上有几块转,一个个翻开看一下,其中一块砖头的下面压着大门上那把铜锁的钥匙。
钥匙是她爸之前回来自己藏的,怕万一有什么事,他们也能进得去屋。
婶婶告诉完钥匙的事儿,又跟钟岩说,不进去也好,里头没啥可看的,该烧的全烧了,只剩几件空家具而已。
一年到头,房子的门窗都关着,里面的气味肯定不好闻。
钟岩向婶婶致谢,也没说自己会不会进去。
再次道别,她和石漆一块儿离开。身后传来关闭院门的声音,两人又一次走到了枣树下。
“不进去吗?”石漆轻声问她。“下次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进。”钟岩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要不要一起?”
“好啊。”少年跟在她身后,一起向窗边走去。
倒是很好辨认哪个房间是表婶口中她父母的卧室,因为两扇窗户中,只有一扇的窗台上摆着砖头。
钟岩翻到第三块,看到一把小小的钥匙,拿在手里,很轻。
顺利开了锁,钟岩把锁还挂在原来的锁扣上,轻轻推开了门。
大门是两扇制的木门,不算重。或许因为合页年久生锈,伴随着不断扩大的弧度,一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里面的气味的确不怎么好闻,背后的阳光照进来,不用鼻子感受,眼睛就能直接看到悬浮在空中的灰尘。
大门打开后,钟岩原地站着,发了一会呆。
石漆越过她,三步两步穿过堂屋,把屋子的后门也彻底敞开,好让空气流通。
此刻的自然光充足,不需要开灯便能看清整个室内。
跟院子和厨房里的泥土地不同,正屋铺了平坦的水泥地面。堂屋的正中位置,从房梁上垂了一根电线下来,电线的尽头接着一只老式的白炽灯泡。
钟岩站在屋子的这头,一眼能望见屋子的那头。
那头的门开得很高也很宽,隔着目测不止十米的距离,户外的光景被圈进了一只长方形空框,如同一副巨大的油画。
整个堂屋空荡荡的,唯一的家具是贴墙放着的一张八仙桌,和它下面的三条长凳。
桌子榫卯相契,看起来相当牢固,原本的红漆已有些褪色,许久无人使用的家私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钟岩没有去碰触这些岁月累积下来的尘埃,她不想,也不敢。
堂屋的两边各有一间卧室。其中一间的房门开着,应该是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寝室。
和空落落的堂屋布置出奇得相似,卧室里最大的一样家具,是张老旧的木架子床。上面之前使用过的帷幔之类的物件已被一应移除,如今只剩下一张空床。
另有两只尺寸一样大的木头箱子,贴着墙上下叠放在一起。看外观,似乎比架子床的年份还要久远。不用打开,也能猜到里面应是空无一物。
房中再也没有多余的陈设。
在钟岩看来,这样的一间屋子不比家徒四壁好上多少。
两人回到堂屋。
钟岩走出来后,又转身把祖父母卧室的门掩上。
“还去那间看看吗?”石漆询问她的意见。
想必上了锁的那间就是婶婶口中她父母的卧室。虽说上了锁,但钥匙就插在锁上,只要她想,完全可以开锁进去。
“嗯。”钟岩没有犹豫,直接走上前,钥匙在手中转了半圈,房门打开了。
这间屋子,完全不是她心理预期中空空如也的样子。
尽管没有任何一件现代化电器,但她能想象出的各种家具,在这里应有尽有。
木床要比祖父母的那张精致得多,上面有各种雕花装饰。外表蒙了灰,但看得出,并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
和架子床一样“新”的,还有木头的床头柜、梳妆台、大衣柜、五斗橱、书桌、洗脸架。
钟岩猜得出,这里应该是爷爷奶奶当年为她父母准备的新房,一间并未有新人入住过的新房。
“这里的摆设都好熟悉啊,和我小时候的家里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家那会儿的洗脸架就这个式样的,我当时矮,够不到脸盆,还不许大人给洗。我奶奶就把搪瓷盆放到院里的地上,让我自个儿蹲那儿洗。”
石漆的童年回忆无法引起钟岩的共鸣,她的视线被墙上的两个老物件所吸引。
屋子里的五斗柜上,挂着两个毫无二致的镜框。
之所以说完全相同,不仅是因为镜框的材质均是木板加玻璃,尺寸一样大,差不多四十公分见方,而且,甚至连里面展示的相片数量和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是你。”石漆显然也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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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镜框,走到女孩儿身旁,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轻声对她说道。
那是张婴儿的单人照,只拍到胸部以上,鹅黄色的毛衣衣领上,点缀着手织的红色樱桃,惟妙惟肖。
钟岩也知道是她。
她和石漆应该没人是通过容貌判断,毕竟上面的婴儿才一个月大,尚未长开,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与十七岁的钟岩相像的地方。
石漆根据相片出现的位置,作出了合理推测,而钟岩之所以能断定是自己,无非是外婆家的相册里有一张相同的而已。
随着她长大,外婆为她准备的成长相册越来越多,无论后来又添了多少本,永远第一本的第一张是这个婴儿。
连北京家里都没有的相片,钟岩没有想过,会在这间她从未生活过的屋子里,被自己的祖父母精心保存了这么多年。
因为太稀少了,同样的照片被洗印了两份,才勉强填满两个镜框。
上面的主题大多围绕满月展开。一个月大的钟岩,穿着同一件衣服,在同一家照相馆,轮流被不同的大人抱在怀里拍照留念。
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她爸爸和她的双人照,她妈妈和她的双人照。剩下一张三人合照,里头陌生的两个老人只会是她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
不含钟岩的照片也有,不多,两张而已,上面是她年轻时候的父母。
一张摄于秋天的落叶大道。
两人都穿着修身风衣,女子紧紧依偎着她身旁的青年。
一张摄于夏日的湖面小船。
下着阔腿牛仔裤上着格子衬衫的青年,手握木浆,挺立在船边,船上坐着的是同样花样年华的姑娘,一身大方得体的素色连衣裙,笑容明朗。
照片上的这对情侣,钟岩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也有着和他们基因上相似的脸庞。
陌生的是,这两张脸庞上的神情却是她记事后从未见过的轻舞飞扬。
石漆感受到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凝固,身边的女孩又切换回了生人勿近的状态,绝不可能主动交流。
他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我们回家吧。”
钟岩没什么回应,依然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石漆不知道,她凝视着的是镜框里的哪一张相片。她看着照片,他就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石漆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好在这回,钟岩没说话但也没拒绝,被石漆拉着带出了父母的卧室。
到了门口,石漆松开她的手,将钥匙按原来的样子,反转一圈。
锁好房间,钥匙依然留在了门上。
尽管被放开了手,钟岩依然跟着石漆。
石漆要去关堂屋的后门。旧时的大门都有门槛,钟岩站在门槛前,挡住了一扇门,他只好先关了另一扇木门,关好后,正准备让钟岩往屋子里退一点。
“石漆,”没想到钟岩先开了口。“我想去看看那棵柳树。”
石漆也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柳树,说了声好,刚关上的那半扇门又被重新打开。
钟岩没有等石漆的动作,径自往下走去。
这一排房子所在的地势较高,钟岩朝着柳树走去的泥地是一段下坡路。重力的关系,速度比平地走路要快了许多。
那棵柳树离他们有十几米远,石漆再望去的时候,钟岩已经到了大树的位置。
六月杨柳翠,那么粗的树干,自然愈加枝繁叶茂。从石漆所处的地方看去,钟岩仿佛置身在一面壮观的绿色瀑布前。
石漆没给她太多独处的时间,一路小跑下坡。
或许是地势的原因,整个一排的房子都没有砌墙围住后院。
站在树旁,从西往东扫视村屋,视野极其开阔。
钟岩家的房子被同排衬托得犹如“鸡立鹤群”,除此之外,屋后未栽种任何植物的空地,也跟其他户绿意盎然的菜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农村的柳树大多沿河栽种,这棵也不例外。
刚刚看不到的另一面的垂柳,不仅能随风摇曳绰约的身姿,还能将自己婀娜的影子倒映在水中,为原本平淡无奇的乡村小河增添了一些风致。
钟岩没有随石漆一块儿欣赏美丽的河面倒影,她静立在树下,回忆儿时父亲曾对她说过的话。他告诉钟岩,祖父母就被葬在这棵树下。
然而,这里却完全不存在钟岩认知里的墓地。
唯一的可能是那个矮矮的土堆,上面生了不少杂草,却没有墓碑。
难道这个土堆就是祖父母的坟茔吗?钟岩心中悲凉。
石漆走到她的身旁,看向她看向的地方。
农村长大的少年,心里清楚,柳树下的土堆意味着什么。
如果钟岩不想说,他便不问。
15. Chapter 15
那天回到石家,已经快到傍晚。
答应了在院子里帮忙晒面的两个人,玩到吃饭的点才回家。石漆倒是无所谓,可钟岩心里愧疚,去厨房给正在做晚饭的石妈妈递盘子递碗,又简单解释了一下在外边耽了大半天的缘由。
石妈妈得知钟岩找到了自己爷爷奶奶的老家,很为她高兴,说她这趟返乡的旅程总算有始有终。
吃过晚饭,平日里该看电影的时间,两个人都在忙着收拾。
“都”或许不大准确。钟岩来时一只书包,里面统共没几件衣服,这会儿早就卷好放进了包里。全程忙碌不停的只有石漆而已,钟岩就那么看着他走来走去。
石漆坐在饭桌边,一份一份地将鱼面装盒,想到一句就会问一句。
“手机充好电了吗?”
“嗯。”
过一会儿。
“相机的那些线有没有都收好?”
“嗯。”
再过一会儿。
“身份证放好了吗?”
“嗯。”
还有,“现金带的够不够?”
“嗯。”
再来,“雨伞放进包里了吧?”
“嗯。”
忙活了一阵,石漆终于将晒了一天的鱼面全部装盒。密封的塑料盒子,连同奶奶买回来的各种云梦特产,一起装进了一个旅行用的尼龙袋里。
站起来,石漆敲一敲后背。
“要不要喝点米酒?”
“嗯。”
嗯?钟岩反应过来后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石漆。
石漆开怀大笑。
“云梦的最后一晚了,睡前想不想尝一尝咱们这儿的孝感米酒?我奶奶亲手酿的哦,比外面买的还好喝。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你要想的话,我就去给你偷,我知道奶奶把酒坛子藏在哪儿。”
石漆一脸干坏事想拉人下水的表情,钟岩不假思索点了头。
明明那天在镇上过早时,这人答应了回家给她喝酒,结果到最后一天才提起这事,钟岩还以为他忘记了。
见钟岩点头,石漆立刻去厨房找酒。钟岩跟在他后面,被他扔了几样东西在手里拿着。
等厨房灯再次关闭,两个人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爬楼梯上楼。大贼抱着个颇重的酒坛子,小贼左手两只玻璃杯,右手一只酒勺子。
到了二楼,石漆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先将酒坛放下,等钟岩也进了屋,赶紧把房门关上。
关好门后,给钟岩解释。
“奶奶屋里亮着灯,估计还没睡呢。老太太眼睛虽然老花了,耳朵和鼻子都还灵着呢。我俩要这会儿在一楼偷酒喝,保准坛盖子一掀,她就能循着酒香把咱抓个现行!”
石漆的卧室虽大,却找不出一把多余的椅子来。显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让钟岩先坐,他再去楼下搬一把上来。
“别折腾了,小心被奶奶听到,坐这儿就好了呀。”钟岩在床前的一片空地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着看他。“这块给你。”
手里的酒杯放到地上,后背顺势靠上床沿,钟岩伸直双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石漆毫不扭捏,桌上的酒坛抱到了地上,自己也爽快地坐了下去。
跟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不同,石家所有卧室里铺的都是实木地板。大夏天的,小坐一会儿,不用担心会不会受凉。
“你是不是本来还想坐那儿喝?”钟岩用手里还没放下的酒勺指了指前面那张大书桌。
不远处的橡木书桌上摆放着不少学习用的文具,桌面宽大,东西不显杂乱。旁边是一把配套的多功能座椅。
在一张读圣贤书的桌子上,两个未成年人坐着对饮,想着那滑稽的画面,钟岩和石漆不约而同地笑了。
石漆掀开坛身上的盖子,钟岩立马闻到一股浓郁的米香味道。实是诱人,她忍不住凑近,大口吸进坛口上方的空气。
手里的长酒勺被人拿走,钟岩双眼好奇地看着少年手里的动作。
酒勺的长柄发挥了作用,不仅能舀出靠近坛口的酒水,这部分液体清澈透明,里头本身也悬浮着一些糯米,还能往下沉到酒坛的底部,捞出一些更加厚实的乳白色米粒。
舀酒师傅明显厚此薄彼,一样大的容器里,酒水却一多一少。
钟岩瞪着石漆,无声地表达自己的不满。直到不多时,玻璃杯中的水位线变得一样高,她才同意端起自己这边的酒杯。
钟岩浅尝了一口,味道甜甜的,口感很清爽,丝毫没有她以为的那种强烈的刺激感。手上两百多毫升的玻璃杯,没喝几口,米酒就见了底。
最后的糯米嚼完咽下,嘴巴里留有淡淡的甜味和香味。钟岩没回味太久,空酒杯又举到石漆的面前,示意师傅舀酒。
“你别喝这么快。”石漆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很识时务地抓起酒勺。“再喝一杯哦。这可不是牛奶,米酒是有度数的。”
钟岩乖巧地点头,看着玻璃杯再次被盛满才肯挪开。
送到嘴边,想想又再次移动,贴近石漆手上的杯子,随即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响起。
“干杯!”
第一次喝酒的钟岩同学,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豪爽地一口闷。
动作迅猛到石漆还没来得及跟她碰杯,对方那边已经只剩零星的几粒糯米还挂在杯壁上。
钟岩回过神来,看到还维持着敬酒姿态的石漆,口中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回不等师傅打酒了,钟岩主动抓起酒勺,一勺接一勺地往杯子里舀,直到又是满满一杯。
放下酒勺,将自己的满杯端到石漆半杯的下方,姿态谦恭。嘴中说着“干杯”,等待对方先动作。
石漆没有预料到钟岩的身上竟隐藏着酒鬼属性。
半晌,只能无奈地和她碰杯,语气真诚地说道,“钟岩,明天一路顺风。”
钟岩“噗嗤”笑出了声,想逗一逗眼前的少年。
“石漆,以后有人坐飞机的话,你可不能再祝人家‘一路顺风’,这话不吉利。”
石漆没坐过飞机,也不懂飞机的飞行原理,但他在田野上放过风筝,知道风筝要逆向放的道理,因为一旦顺风,风筝就会失控。
做了这番联想后,石漆立刻放下手里的杯子,端正地坐好,严肃看向钟岩。“我收回刚刚的话,钟岩,明天要一切顺利。”
钟岩听后笑得更厉害了。
“石漆,我骗你的。”右手搭上他的一侧肩膀,轻轻捏了两下,试图让对方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飞机有自己的动力源和控制力,它不靠风力来飞翔,所以顺风或逆风,对它来说,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我,”钟岩边说边收回石漆肩膀的手,指向自己。“既不迷信,也不怕死,所以石漆,你可以对我说‘一路顺风’。”
尽管此刻的钟岩意识还算清醒,口齿也伶俐,但石漆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出错,她就是醉了。
“钟岩,把酒杯给我,别喝了。”
钟岩当然拒绝,紧紧捂住酒杯。石漆又不能真的用力上手去抢,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整杯酒又被她喝进了肚子里。
这人边喝还边说瞎话。
“你是不是以为我醉了?我没醉——”
“你刚祝我‘一路顺风’,我还没想好祝你什么呢?”
石漆这会儿想把“一路顺风”这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撕碎的心都有了,旁边的醉鬼还在继续。
“我想想啊,说什么呢?我没学过祝酒辞。”说话的人居然还一脸苦恼。
“啊,人生四喜。石漆,我祝你,以后能,‘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钟岩的声音居越说越大,少年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被捂住口鼻的人一脸不解,通透明亮的眼睛看向他,流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石漆怕她呼吸不畅,松开了自己的手。
重获自由的傻子,固执地把没念完的祝辞一口气说完,“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因为音量识相地小了很多,石漆便没再管她。
“漆漆,你不喜欢吗?”
旁边有个小可爱歪着脑袋看向他,似是想到刚刚念到四大幸事的哪一桩时被喊了停,居然还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石漆不知道她在“哦”个什么,但跟个酒鬼讲道理显然毫无意义。
他打算结束今晚的酒局,拿出陶瓷坛里的勺子,结果钟岩眼疾手快,要说她醉了都没人信,钟岩整个上半身压在了酒坛上,阻止石漆盖酒的动作。
“你要干什么?”石漆气到好笑。
“我再喝一杯。”钟岩没握酒杯的那只手伸出了一根食指,晃了一下,做出保证。“最后一杯。”
“不行。”石漆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
“我给你念诗。”趴着的人不愿放弃。“我会背好多好多的诗,和词,你想点哪首?要不要来一首应景的?”
石漆的脑袋有两个大,眼前这位醉酒的仙子实在难缠,他只好妥协,把手中的酒勺递给钟岩。
又是满满的一杯,第四杯了。
号称自己的酒量是“一直喝”的石漆,这晚只喝了一杯。他这会儿正无比清醒地后悔着自己一个小时前作出的邀酒决定。
酒仙满足地品了一口酒,高举酒杯,朝着因为拉着窗帘所以其实根本看不到的月亮的方向,开始了她的诗歌朗诵。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原来是《短歌行》,石漆心里想到,没有打断她。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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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嬿,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念完一整首,诗仙钟小姐总算尽了兴。
虽然从专业的表演角度来看,这场诗歌朗诵连及格分都打不上。好在这台没有感情的背诗机器此刻也累到断电了。
“喜欢曹操吗?”石漆生怕她还要表演其他朗诵,赶紧转换成对话模式。
“嗯?”酒精上头,钟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石漆在说什么。摇摇头。“不喜欢。”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更不喜欢李白。”
石漆当真了,正准备问为什么。
钟岩自己给出了答案。“太长了,好烦啊,做了个梦,写天姥山,送了个别,写蜀道难。你知道我为什么没那么讨厌杜甫吗?”
他就不该把一个喝醉的人的话当真,石漆这会儿已经猜到答案。
钟岩自问自答地很开心,“虽然杜甫被选中的诗更多,但每首都很短呀!你想听我念《登高》吗?”
“我不想。”石漆一边毫不犹豫地回答,一边把她手中的空杯拿走。
这回钟岩倒是没有反抗,坐那儿认真回忆内容呢。
不一会儿,遭到观众拒绝的表演者,还是饱含热情地念道。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石漆忍俊不禁,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诗名和诗。
“钟岩,我们要回去睡觉了,能不能自己站起来?”石漆蹲在她旁边,循循善诱。
钟岩乖顺地点头,收回伸直的双腿,手掌扶在地上,用力撑起,膝盖带动大腿,慢慢站了起来。
石漆松了口气。尽管钟岩身体晃动并不算稳,但勉强还能自己站起来。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心放地太早了点。能站和能走,完全是两个概念。
醉酒的钟岩显然更加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的右脚往前挪动了一小步,重心调整失败,左脚还没来得及跟上,整个人直直地往前倒去。
目睹全程的石漆,懊恼自己没有早点站起来,这会儿拉住她阻止下落已经毫无可能。
石漆身体反应迅速,找准位置,立刻躺下。几乎同时,钟岩落到了他的怀里。
女孩儿的身体又轻又软,加上落下的高度就那么丁点,躺地上被砸的石漆自然一点不疼。
可钟岩就不一样了,醉了酒,只是意识不全,又不是丧失了感官。
她知道有人接住了她,可感谢的话却一点也说不出口。因为身下的垫子比地板还硬,她还不如刚刚去撞地板。
好容易从石漆身上翻了下来,钟岩想拿手去揉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胸。问题是她的手也很疼。好几根指骨与光滑的木制地板碰撞,声音响亮。
石漆利落地站了起来,看着疼到快哭的钟岩,一脸无措。
想着也不能一直躺在地上。“去睡觉吗?”
钟岩点头。
“能站起来吗?”
钟岩摇头。
“行吧。”石漆小声吐了两个字,转身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钟岩松弛地躺在地上,用自己已然不活跃的脑细胞思考“行吧”是什么意思。瞬间整个人凌空,她被石漆抱到了怀里。
钟岩忍不住惊叹,原来公主抱可以从地面开始。
一个普通的人类怎么会拥有这么强的核心力量,钟岩觉得自己的认知得到了刷新。
一个受力点在腿弯处,另一个受力点在钟岩后背的肩胛骨以下腰部以上的位置。
钟岩的双手还保持着搓揉指骨的姿势,犹豫着要不要去环住石漆的脖颈,好让他抱得不用那么费力。
“你别乱动啊,我抱人没经验,这回要掉地上,我可接不住你。”石漆边说边朝钟岩的房间走去。
“求求你了,千万别接,就让我砸地板吧,你那么硬,砸你身上我更疼。”钟岩的控诉不由得带上了哭腔。
石漆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出,一言不发。
幸好穿过的客厅没开灯,看不到少年又一次泛红的耳垂。
钟岩被轻轻放到床上后,立马整个人卷进被子里,闭眼装睡。
石漆笑了笑,帮她把床边的椅子挪到桌子那一侧,怕她万一起夜的话会被绊倒。
“米酒别看它度数不高,后劲可大了。你赶紧睡觉,不然明早肯定头疼。”
石漆说了半天,没人应答,装睡的人自然答不了他。
少年说了晚安后,离开她的房间。
屋内漆黑一片,钟岩睁开双眼,轻声地延迟回复,“晚安。”
16. Chapter 16
第二天要送钟岩先去市里,再去省城,考虑到舟车劳顿,石漆把酒坛送回厨房后,也就早早入睡了。
他平时的睡眠质量相当好,打雷都很难吵醒的那种。但是今晚,石漆鬼使神差地半夜醒了一次,睁开眼睛,卧室里黑黢黢一片。
他刚刚仿佛听见了关门的声音,且是院子里的铝合金门闭合才会发出的声响。
想着可能是妈妈关店回家,石漆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继续睡。
过了不知多久,石漆猛地睁开双眼,吓出一身冷汗。
妈妈回家只会经过前面的院子,而前院安的是木门,只有后院装的才是铝合金的大门。
石漆马上开灯,床头柜的闹钟显示1:35,那关门的人就更不可能是他妈妈。家里的超市每天十点钟闭店,石漆不认为这两次醒来的间隔有三个半小时那么长。
脑中一个猜想乍现,石漆起床验证。一开他的房门,猜想成真的可能性骤升,对面的屋子根本就没有关门。
石漆压下心中的忧虑,快步走进钟岩的房间。
床上的被子是掀开的状态,不久前还躲在里面可爱装睡的人,这会儿已不见了身影。
现在不是冬天,没法儿靠床褥的温度来判断人离开了多久。
石漆懊悔地砸了一下白墙,第一次听到动静,就该起来查看的。明知道钟岩下午在老宅时的状态不对劲,他怎么能这么大意。
低头看到桌上那只常年静音的手机,石漆更烦躁了。
石漆在钟岩房里站了不到半分钟,即刻做了出去找她的决定。
拿上钥匙,换好鞋,石漆轻手轻脚地出门,选择了和钟岩一样的离开路线。
不同的是,钟岩没有交通工具,只能靠脚走去杨家村。
而他这会儿根本顾不上路况颠簸,拼命地踩着踏板,自行车骑得跟奔驰的骏马一样快。石漆只能寄希望于花在路上的时间差能弥补一些他俩出发时刻上的差距。
他不记得白天和钟岩走路来杨家村具体用了多少时间,但石漆估算,到此刻他站在这棵枣树下,最多只花了五分钟。
从车上下来,整个人气喘吁吁,少年累得直不起腰,车也懒得锁,伸手一推,摔到了另一侧的泥地上。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乡间小道,石漆想不通钟岩哪里来的胆子一个人走这么远。
他又生气又心急,待会儿抓到她,就算不能打一顿,也要狠狠骂一通。
不等呼吸顺畅,石漆大步向正屋走去。
屋子的前后大门都敞着,用不着去两间卧室确认,石漆继续大步流星,穿过堂屋,跨过门槛。
站在高处向下看,饶是他完全不近视,也没能在柳树下发现人影。
石漆一路小跑往下,快到河边时,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暂时落下。刚刚被浓密的垂柳挡着,所以石漆才没能看到她。
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可不就是钟岩嘛。不见了往日的马尾辫,海藻一般的头发,散落在肩头。
石漆默默地注视了片刻,气到想笑。
这个傻子居然在赏月,赏的不是天上的那一轮明月,而是落在河面上的倒影。
跟白天相比,此刻的小河,波光粼粼,宛如银河般流动。
背对着石漆的钟岩,既没有看到他的到来,也感受不到他的怒火。
石漆没再往前走,他想等自己的气顺了,再跟她沟通。或者等钟岩先发现他,主动解释这一切也行。
等了差不多五分钟,意识到两个方案可能都行不通后,石漆对着那块石头吼了一声。
“钟岩!”
如果石漆能提前知道自己这一声吼会带来什么后果,那他宁可选择凌晨两点,穿着短衣短裤,站在户外,被河风吹到傻为止。
石头上蹲着的人有些醉意,但耳朵是不聋的。
钟岩听到自己的名字,一开始以为是幻觉,很快发现不是。岸上那个又高又瘦的男孩儿,她认得出来是石漆,石漆竟然来这儿找她了。
转身,站直,再加挥手,同时要做这三个动作,并且是在一块既倾斜又光滑的石头上完成,对一个醉酒者的身体平衡感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考验。
石漆看得胆战心惊,动身向她跑去。
但怎么来得及呢?
伴随着“扑通”一声,那边整个人已经落了水,水面上瞬间只剩下还在挥动着的右胳膊,和一张来不及从惊喜转成惊吓的小脸。
“石漆,”嘴巴里不断有水进来,钟岩的吐字并不清晰。“我,不会,游泳。”
她两只胳膊不断扑腾,也没法把身子浮到水面,更糟的是,短短几秒,水里转了几圈,反而离岸边越来越远。
岸上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人毫不迟疑地跟着跳河。落水的声音比她发出的更大,钟岩的脸上甚至感觉到被溅起的水花砸到。
她总算没那么害怕,因为看到水中的石漆像一条自如的鱼,速度极快地向她游来。
石漆靠近的那一刻,钟岩停止了无谓的挣扎,放心地把自己交到他的手上。石漆从背后夹住她的手臂,换成仰姿,拖着她一块儿往岸边游去。
小河并不宽,从中心位置往岸边游,没游多久,石漆感到自己的双脚能触到河床,便换了泳姿,改成踩水。
钟岩不知道他换泳姿的原因,依稀还觉得石漆的手有慢慢松开的迹象。求生的本能立刻让不会水的她紧紧抱住了对方,头也埋进他的肩窝里,坚决不撒手。
抱了好一会儿,钟岩才觉得不对劲,石漆根本没在游泳,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里,这会儿的水位也就到他的肝脏位置。
“酒醒了?”
石漆的语调柔和,来时的怒气早已被不久前的意外吓得灰飞烟灭。
身上的无尾熊不会说话,但石漆的锁骨感受到了她下颌骨的碰撞,两下。
“下来吧,水不深,可以自己走了。”
无尾熊还是不说话,胳膊和腿维持着牢牢环抱的姿态。
过了一会儿,钟岩慢慢抬起头,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矮。”语气似是撒娇。
石漆叹了口气,轻揽住她的腰,抱着湿漉漉的小熊,一步一步往岸上走去。
到了陆地,没了继续赖在人身上的理由,钟岩自己跳了下来,站稳。看向柳树下的土堆,给石漆解释。
“我是来给爷爷奶奶磕头的,白天的时候,我忘记了。”
“那你可以告诉我,等明天白天,不对,等今天早上去市里前,我们可以先来一趟这里再走。”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脑袋很沉,想到还没有来磕头,突然就醒了。然后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就一路走,走了好久,还好有月亮陪我。等再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石漆看着钟岩,钟岩也看着他,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又是同时,“对不起——”俩人一起说出口。
给别人添了麻烦,钟岩主动认错。“对不起,石漆,我应该告诉你,再一起来的。”
石漆认真自责,万幸他赶到了这里,不敢想象她一个人的时候,出了意外要怎么办。“对不起,钟岩,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喝那么多酒。你喝了酒,我就应该看好你,不该让你出事的。”
“不关你的事啊,你不用内疚。”钟岩试图开解对方。“我早就是一个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了。喝酒,是我自愿的行为,酒后要是惹了什么祸,那全是我自己要负的责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显然他俩对“出事”这两个字的理解并不相同,石漆不想向她解释,他所说的“出事”是害怕她受到伤害,不是害怕别的人或物因为她而受到损害。
“那就是法律有问题,喝醉酒的人要是出了意外死了,或者酒后犯罪,一起喝酒的人就完全不用负责任吗?”
少年显得忿忿不平,其实他恼火的对象未必是法律本身,而是想和他撇清关系的钟岩。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钟岩意识到九月份开了学,她大概率会成为一名法律系的大一新生。之所以说大概率,是因为她实在记不清志愿表的专业选项上,她到底先写的是法学还是经济学。
都说高考志愿关乎着未来人生的起点,是他们日后进入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重要选择。
附中相当重视,让每个高三学生把表格带回家,和父母好好商量,既要联系自身的兴趣、性格和潜能,也要考虑未来的社会需求,谨慎填写这份志愿。
这项艰巨复杂的任务在钟岩手里却变得轻松无比。
她既没有可以在旁一起商量的父母,也不想去麻烦学校的指导老师,一切主意她自己定就好。
选择学校本就不困难,一模二模考了那么多次,钟岩清楚她的分数能上什么样的学校。
专业的选择确实有些为难,毕竟她还没有对哪个学科的兴趣强烈到非它不可的地步。若用排除法来做挑选,一切就容易得多。
钟岩把十几个学科门类抄到纸上,然后一个个地来打叉。
哲学、文学、历史学?
太文科了,她一个理科生,估计这类的书会学不进去,打叉。
理学、工学?
好像也不行,正是因为钟岩理科出身,才更清楚自己智力水平的上限在哪里,没必要继续为难自己的智商,打叉。
医学和艺术?想都不用想,直接打叉。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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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学?客观条件不允许,打叉。
剩下没几类了。
法学,经济,农学,管理,还有教育。为了填满后面的格数,钟岩甚至还报了农艺教育、种子科学之类的专业。万一最后高考分数没够上前面几个志愿的话,那就当作满足她的好奇心。
这位准法学新生,一边在六月里打着寒颤,一边在思考石漆刚刚所说的话。还没接触专业法条的钟岩,此刻自然无解。
到了军训结束,开始正式的专业课程,她还记得这个问题。
钟岩遗憾发现,不管是在立法还是司法领域,我国关于共同饮酒人对同饮者的侵权责任承担的相关规定都尚是空白,经常出现同案不同判的情形。诚如石漆所言,法律是有漏洞的。
但值得欣喜的是,2007年的这份遗憾得到了时代进步的弥补。十几年后,《民法典》出台。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条明确规定,行为人因过错侵害他人民事权益造成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依照法律规定推定行为人有过错,其不能证明自己没有过错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一切都有了法律依据,可别再随随便便和人一块儿喝酒了,出了事儿,保不准你就得担责。
当然,这都是后话。
回到凌晨两点的小河边上,白天吹过脸庞尚觉得凉爽的河风,此刻只觉得它刺骨。
钟岩既没有游过泳,也没有淋过雨,第一次拥有穿着衣服然后全身湿透的体验。鞋子仿佛还浸在水里,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往下滴水。
这会儿的水分,没法靠温暖的阳光来蒸发。晚风倒是勤快得很,一股又一股,几乎没有间断。
钟岩被吹到神经错乱,甚至觉得风向来自四面八方,躲都不知道往哪里躲,只好抱紧自己的双臂,绕着石漆转圈。
石漆倒还好,小时候常在河里游泳,这会儿也不觉得怎么样。
钟岩平日里的身体素质还可以,但也还没好到这么抗造的地步。
牙齿完全不受控地在发抖,钟岩清楚是自己神经中枢的条件反射。骨骼肌收缩,各部位都会颤抖,其实也是身体在产热,开启自我保护。
只是,这点儿保护实在不够。
“我,我们,石漆,我们快走吧。”
钟岩边说边试图跺脚取暖,然而踩了两下就放弃了,只想赶紧把这双湿透的球鞋从脚上脱掉。
石漆当机立断,在钟岩身前蹲下。
“行,你上来,我背你。天太暗了,路又不平,你别从坡上摔下来,一路又滚到河里去,那我还得再忙活一回。”
石漆的冷笑话那么不好笑,钟岩还是笑了。
她没有拒绝对方的善意。实际上,地上蹲着的人话还没说完,钟岩就已经趴到了他的背上。
感受到背上的重量后,石漆的手臂从她的膝盖下穿过,手紧紧地托着她的腿,然后站了起来。
钟岩原本搭在肩膀上的手,顺势环住了他的脖子。
贴着的身体要暖和得多,原本的寒意退却了不少。牙齿不再打颤后,钟岩都有心思去辨别风向了。
原来,这会儿起的是北风。只要钟岩找个地方把脸埋起来,迎面吹来的寒风,百分之九十都会被石漆拦截,剩下挡不掉的也只剩光裸的膝盖和小腿而已。
“你要背我走回去吗?”钟岩短暂地抬了一下头。
“先进屋再说。”石漆没有正面回答,跨过宅子的后门门槛,扫视了一下堂屋,也没地方搁,只能先把她放在地上。
进了室内,温度一下子比外面高了不少。
钟岩站着休息了一会儿,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待会儿可以自己往回走。
石漆把两扇门分别转到了门槛上方,手上抓着木头门闩,确认了一遍。“磕过头了吗?”
看到钟岩点头,石漆才把门闩插好。“走吧。”
出了前门,石漆继续负责锁门。锁好后,又熟门熟路地把钥匙藏到窗台的那块红砖下。
石漆锁门的时候,钟岩站在一旁发呆。她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院子里,多了一辆自行车。虽然隔得远,她还是一眼认出是石漆的那一辆。不过,钟岩第一次看它就这么被扔在地上。
相处这些天,她没见过石漆发脾气。钟岩心想,原来他生气也是会摔东西的。
快速走去院中,钟岩把车从地上扶了起来,看着朝她走来的石漆,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们骑车回家吧,嗯,你骑,我坐。骑快一点的话,说不定到家衣服都还没干呢!”
石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接过把手,带着车子滑了一圈,拨下脚撑,将自行车稳稳停在了地上。
钟岩觉得这人在装酷,但她不敢问。
17. Chapter 17
钟岩默默跟上他,发现石漆没往村口走,而是转了个弯,站到了舅奶奶家的院子门口。
完全来不及阻止,石漆已经敲响了院门,大声地喊“婶子!”
要命啊,钟岩心里在尖叫,声音却压得极低,几乎只能靠嘴型辨认。“你要干嘛?”
“带你进去洗个热水澡,你想感冒啊?”石漆没有一点顾忌,回答钟岩的声音就跟他刚刚喊“婶子”一样大。
“我不洗澡,我不会感冒,我身体好。”这边还在上演哑剧。
那边“我要洗澡啊,我会感冒的,我体弱呀!”声音洪亮到根本不可能是一个自称体弱的人会发出来的。
钟岩一时急得不知道是先拿脑袋撞墙好还是撞他好,但很快,便无须纠结这个问题。
透过门缝,她看到屋里的灯开了,远远地传来鞋子被趿着跟水泥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来人很急,院门打开,果然是婶婶,而且是被吓得不轻的婶婶。
“你们俩孩子这是怎么了?”
凌晨两三点,出现在人家门口,两个人还都是一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样子,换谁都会被吓到。
要是往常,她都不会来开这个门,家里又没男人,就她和年迈的婆婆两个女人在家,半夜被敲门,怎么也不敢开呀。
幸好石漆的声音很有记忆点,下午又才见过,婶婶在房里听着耳熟,才敢出来看一看。
这一看不得了,门口站着的居然还有家里的大侄女。婶婶赶紧让这俩孩子进屋,又把院子门锁好。
家里只有一间浴室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用的人少,白天储的热水应该还剩一些。
婶婶先把钟岩带去卫生间,给她调好热水。又去闺女出嫁前的屋子里头,挑了几件侄女能穿的换洗衣服,给她送了过去。
关好卫生间的门,给石漆带了一条干毛巾。趁钟岩在洗澡,婶婶拉着他,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石漆呢,显然已经具备了一名好演员的潜质,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们今天早上六点就得出发去镇上。颜衷昨晚睡得很早,吃过晚饭,七点多就睡了。年轻人嘛,没那么多觉,这不两点不到就醒了。我一直打游戏呢,也还没睡。”
“她可能看我房里灯亮着吧,就来找我,说是睡不着又收拾了一遍行李,发现自己家门钥匙找不着了。她,北京家里那钥匙。回忆了一下,可能是丢在了她爸妈卧室里那五斗橱上,我们下午站那儿看相片来着。后来找着了,就这把。”
石漆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自家的钥匙,给钟岩的婶婶看。
婶婶果然没有怀疑,石漆还得继续往下编。
“都要锁门了,想着今天就要走,颜衷就想去她爷爷奶奶坟上磕个头。磕完头,看到河边上的野菊花开得特别好看,就屋后头好多,黄黄的小花,一大簇一大簇的,婶子你,你知道的吧?”
“然后,踩的那块石头不知道怎么那么滑,就,就掉水里了。”
之后的故事才叫惊心动魄,石漆尽量平淡,三言两语结束了讲述。
钟岩在浴室洗澡,婶婶的脸上没了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可还是吓得不轻,后怕地连拍了两下面前这个壮实的小伙,疼倒也不疼。
“你怎么也不看着她点。”
乍听之下像是怪罪,细细一品,怕是连婶婶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这是把石漆当成了自己人,反而老公的亲侄女才是外人。
这时候,浴室的门被打开,钟岩穿着堂姐的衣服走了出来。她头发还是湿的,手里正抓着毛巾努力擦拭发梢。
“啊呀,真好看!”婶婶看到钟岩,一下子站了起来。“这裙子你姐她嫌太长,买回来就穿了一次。你个儿高,穿了正好。”
婶婶要去二楼给钟岩找吹风机,招呼石漆快去洗澡,说浴室里放了一套她自个儿子的衣服,让他洗完换上。
见婶婶走远,石漆小声和她对口供,一共两桩事情:回来是因为丢了钥匙在老宅;掉河里是因为采花时不小心。
这会儿的钟岩头脑清楚,立刻明白了石漆的要义。总结起来,就是没必要向别人提起她曾醉酒,或者确切地说,神智混乱的这一小段经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石漆立马进了浴室,抬起龙头开关。很快,花洒喷出的水柱里,热气升腾开来。
男孩子的洗澡速度真是快到惊人。这边钟岩的头发还没有全部吹干,那边石漆已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刚刚的口供算是白对了。吹风机工作的声音太大,石漆洗澡的这会儿功夫,婶婶虽然一直都在钟岩旁边,却根本没法儿问话。
感觉头发干得差不多,钟岩推上开关,拔掉插头,线收好,将吹风机还给婶婶。
舅奶奶耳背得厉害,这么大的动静,愣是没把老人家吵醒。所以这夜发生的事,除了钟岩和石漆外,婶婶就成了唯一的知情人。
好在,虽是亲戚,这么多年也没相处过,很多话就算婶婶想问,其实也不大能问。她劝说孩子们留下,睡一会儿等天亮再走,钟岩再三地婉拒。
婶婶终于妥协,不断嘱咐石漆,路上骑车一定要慢一点,要走有路灯的道,要是路不平,下来推车走,不要硬骑。
石漆连连点头,婶婶一直把他们送到枣树下,看着他们骑上车。
坐在后座上的钟岩,离枣树越来越远,也离树下的婶婶越来越远,终于松了一口气。
等车子在村口转了弯,他们能看到的场景被彻底切换。
村道崎岖,石漆将速度控制得极慢,努力不让后头的钟岩承受剧烈的颠簸。
“石漆——”散着一头柔顺长发的少女,轻轻拉了下少年车夫的衣角。想来表弟的身材要比他胖上一些,T恤套在石漆身上,显得相当宽松。
钟岩身上的这条收腰连衣裙,大小倒是正好,可即使是她现在坐着,裙摆都还能垂到她的小腿。
裙子的原主人,就是她那从未见过的表姐,据婶婶说要比钟岩矮上一些,要是表姐穿着,估计得拖地了,难怪衣服看上去那么新。
钟岩挺喜欢这条长裙,清新甜美的少女风,和她往日的中性风格截然不同。
石漆等了半天,就在他以为居然有人在这么不平稳的路上都能睡着时,后面传来了喃喃的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呀?”石漆玩笑道,“对不起一个人偷溜出门,看月亮没喊我?还是对不起自个儿不会游泳,掉河里还得再拉上一个我?”
“不是看月亮掉河里的,是采花的时候,不小心才会落水。”
石漆气到想笑。某人长本事了啊,他为她说的慌,现在被她拿来狡辩。
“钟岩,你就偷着乐吧。得亏我机智,还记得岸边上有不少野菊花,采点花去上坟,也算合理。我要说,你蹲在石头上看月亮,看的还是河里的影子,三更半夜的,别人不把你当神经病看啊?”
“我不是神经病。”有人在小声为自己反驳。抑郁症不是器质性疾病,单纯的精神障碍而已,“神经病”三个字多难听呀。
当然,钟岩不敢把心里的话真的说出来。想到石漆口中的花,不禁问道,“河边哪来的野菊花啊?”
“你是觉得井中捞月不成,河里头捞能成是吧?看月亮看傻了啊?你那脚底下一团一团黄黄的小花,不都野菊吗?”
对方有讽刺自己是猴子的嫌疑,但钟岩并未理会,反而在认真地回忆,顿然间领悟,笑得不可自抑。
“石漆,爷爷坟边上的那些黄黄的小花,不是野菊。它们的名字可好听了,叫做旋覆花。野菊的花瓣是长椭圆形状的,旋覆花是针形的花瓣。”
在石漆的地盘上,钟岩好不容易能遇到一种自己认识的植物,可不得好好卖弄一下。后面的科普没完没了,石漆没有打断。
“‘诸花皆升,旋覆独降’,旋覆花可是很好的中药材呢。它可以化痰,止咳,平喘。哦,外婆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金佛花。是不是也很好听?”
“好听。”但她此刻欢快的讲解,石漆觉得比旋覆花名更动听。“这么了解中药材,你报医科大学了吗?”
钟岩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可惜发不出咚咚响。意识到石漆看不到自己摇头,钟岩开口回答。
“不不不,我报的专业虽然乱七八糟,但绝对没有一个是医学类的。”
接着本人亲自解释。“石漆,你知道吗?我们家,我外公,我外婆,我大舅,我舅妈,我小舅,”钟岩一边报数,一边往下摁手指头,间隔了几秒,又摁下一个指头。“我妈。他们全是医生,外婆是中医,其余人都是西医。”
“哇,医学世家啊。那学医对你来说,不是一条更轻松的路吗?”
“轻松?”钟岩满脸不可思议。
也对,外人或许会觉得,小孩从事和长辈一样的职业,一路上都能得到很好的指导,可事实才不是这样。
“我从小在外公家长大,那会儿我大舅在念医学院,好几门专业课老师都是外公的大学同学,我舅念个大学,比我念幼儿园喊家长的频率都高。好不容易熬到快毕业出去实习,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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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医院的带教老师还是外公的同学。”
“你是不是觉得我大舅挺惨的,不不不,那是还没和我小舅做对比。我小舅为了逃离魔掌,努力要考出广东,结果那年外省分数线狂高,他失败了。命运安排他又回到了外公的手里,一路本硕博的折磨完不算,后年毕业,还有很大可能要直接做外公的同事。”
“我觉得,他高中毕业后都没什么喊‘爸爸’的机会,毕竟学校里,得跟着同学一起喊‘钟老师’;上了班,还得和同事一块儿喊‘钟院长’。我小舅一个人住也不回家,你说,他哪来的机会喊‘爸爸’呀。”
钟岩说得绘声绘色,石漆忍不住笑出声来。
女孩儿的话越多,他的心就越安。刚发现钟岩不见了的那会儿,石漆的一颗心像是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瞬间无法呼吸,疼到麻木。
正常人的情绪会有起伏,虽然跟多数人的起伏均衡相比,钟岩伏的频率要远远高于起。
幸运的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石漆发现,钟岩有着远优于常人的修复能力,只要她自己愿意,不管多黑多深的井底,她都可以走出来。
可石漆不敢赌,即使知道出现无法挽回的局面的可能性极低,他还是第一秒钟就转身去追了。
留她一个人在黑夜中,他不想,也不愿。
“你外公,他很严厉吗?”
车子骑得慢,回家的路都似乎变长了。陪她聊聊天也挺好的,石漆印象中,这是钟岩第一次这么详细地说起家里的事。
“啊?”钟岩意识到石漆误会了。“外公可宠我了,从来跟‘严厉’这两个字没关系,外婆反而还‘严厉’一些。”
“我不学医,不是怕专业上犯了错,会被家里长辈骂。而是,你知道,其实你很难在职场上,超越家族里的那些大山的。你看我舅舅他们,主任医师了又怎么样,在老头们面前,永远是小弟。”
“做小弟其实也挺开心的,但外人不这么看啊,别人会说,你享受这么好的家庭背景和资源,就取得这么一点小成就吗?莫名其妙,还得让家族跟着蒙羞。”
有些话,钟岩没有说出来。如果想给家族添荣光的话,就得非常上进,非常努力,牺牲所有能牺牲的一切,就像钟女士放弃了她那样。
“挺有道理,毕竟人言可畏。还好我家里祖上都是种田的,跟文艺半点不沾边,没有这种压力。我可是我们家第一个要走演员这条路的,要是将来实在吃不了演戏这碗饭,那就回家种地好了。”
石漆是在开玩笑,钟岩却当真觉得种地是很好的选择,毕竟她可是一个幻想过学种子专业的少女。
“有地种,就不会饿死。”少女说得煞有介事。“你也不用担心生病的事,将来你随便生什么病,来找我,我们家去掉我舅妈,还有我妈,剩下的人一起上,一定能救活你的。你今晚救了我,就当报你的救命之恩。”
石漆好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狂咳不止。后头的钟岩很是贴心,一直在帮人轻轻地拍背。
感受到后背上的力度,石漆边咳边想,这姑娘可真暖心啊,连祝福都那么美好。不过救命之恩一定得这么报吗?效仿效仿古人,不挺好的嘛。
“看病也有性别的忌讳吗?”石漆的呼吸总算顺了。“男病人必须要看男医生啊?”
“不是呀。”离家越来越近,钟岩愈加轻快。穿着表姐的凉鞋,露出整个脚面的两只脚,弧度小小地前后晃着。
“你忘了,我外婆也能治你。但舅妈和我妈,嗯,可能有点为难,她俩一个儿科,一个妇产科。”
行,多余这一问。石漆慢慢地拉紧刹车,两脚稳稳地撑在地上,车子停在了长兴村的村口。
“仙女,下车吧!”车夫很有礼貌。
钟岩轻快地从座架上跳下,双脚落到了地上。
长兴村的路,钟岩当然更熟,径自走到了前面带路。
石漆双手扶着车,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夜实在是深了,往常走在这条路上,三不五时就能听到的狗叫,这会儿都消失不见了。
反而另一侧的稻田里,“呱呱呱”的声音不断。看来,不睡觉的生物,除了他们,还有青蛙。
晚风轻拂着姑娘的长发。
裙摆飘逸,步伐轻盈,宛如黑夜中行走的精灵。
此刻,风动,还是幡动,都不重要;身后的少年,他的心,在动。
“钟岩。”
石漆忍不住轻喊了一声,精灵转过身看他。
“九月份,我们会在北京再见吗?”
18. Chapter 18
钟岩几乎立刻明白了这话里的深意,坚定地点头。
“会,一定会再见。到时候你住我家都行,就像我一样,在云梦白吃白住。”
放心吧,答应了的事一定要去做。
从今以后,她会竭尽所能地不去凝视深渊,不被死亡蛊惑。或许痛苦永远不会消亡,但她一定会努力地活着。
“真的?”
石漆把问题的核心放在了“再见”这两个字上,但钟岩的理解是,石漆在质疑“白吃白住”这四个字。
“千真万确。”保证的眼神无法更真挚。“吃,家里头解决不了,我的厨艺跟阿姨可没法比。啊,对不起,我没有厨艺,但我能带你下馆子呀!住,那更没问题了,我家的床随你挑,反正我也不认床,你想睡我的也行!”
是没见过她这么大方的主人吗?为什么石漆的表情比刚刚更怪了些?钟岩想了想自己说过的话,突然间就明白了。
“石漆,”喊完这个名字,钟岩即将要说的话似乎没有那么难说出口。“我一个人住。”
并排走着的两个人同时停下脚步。
“我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很久了。”钟岩避开了石漆注视的目光,继续说道,“你已经猜出来了吧?我改过名字,以前,我叫颜衷,衷心耿耿的那个衷。所以我的小名叫颜颜,不是现在这个岩,是我爸爸的姓,叠在一起念。”
“颜颜。”石漆的声音低沉,在夜色的烘托下,显得格外动听。
钟岩抬头看向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谢谢你之前什么都没有问。我爸妈离婚了,他们吵了好多年,终于分开。”
“我原本的名字,和你名字的渊源是一样的。相爱的父母才会合并自己的姓氏,来给小孩命名吧?石漆,肯定是这样。颜衷?”
“听我外婆说,‘衷’这个字是我妈从她姓的同音字里特地挑出来的,‘衷心’意思是‘毫无保留的、发自内心的热情’,寓意是不是很美好?”
石漆耐心地聆听,他知道钟岩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但真相很讽刺哦,”钟岩一脸自嘲。“热情的是她,不热情的也是她。离婚之后,她坚定地要我换掉名字,改跟她姓。我可犟了,特地给自己找了个不好听的字,石头,可不就又臭又硬吗?”
什么叫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说的就是她。
石漆低下头,嗅了嗅女孩儿的发顶,是玫瑰的味道,和他刚刚用过的那只洗发水,气味一致。
“香。”
说完又拿手轻轻捏了下钟岩的脸颊,惜字如金。
“软。”
话音刚落,反而是他自己僵住了。这些从未有过的言语举动,不由自主地出现,石漆害怕钟岩会觉得他轻浮。
钟岩一点儿没觉得被“登徒子”调戏,反而调笑起了石漆。
“那是,跟你比,谁不软玉温香?”说着直接上手,戳了戳他右肩下方的肌肉。
“和石头一样硬,指头都要断了,你才是人如其名。嗯,对,毕竟你黑,也是真的。”
“钟小姐,”石漆当然不生气,但得装作正色。“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啊?人身攻击地是不是有点猛烈了?”
钟岩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身,边笑还得边捂住自己的嘴巴,毕竟已经站在后院门口,可不能吵醒还在熟睡的家人。
“嘘,嘘——”明明刚才更大声的是她,这会儿还嘘别人。“我不攻击了,真的,不攻击了。待会儿,真的公鸡就要开始叫了。我们得非常轻非常轻地溜进去,同志,你能做到吗?”
接收到任务的石漆同志,将自行车靠在了院墙上,然后一手提起一扇铝合金大门,提着不放的同时转动大门,金属接触不到水泥地面,果然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一旁惊呆了的钟岩,不由得地举起赞叹的拇指。果断不做停留,随即摸黑小跑,一路爬上了二楼,留下石漆一个人做扫尾工作。
石漆上楼后,良心未泯的某人还知道站在卧室门口等他。
这会儿快要四点,两个人都困得不行,也没多说什么,只定下八点钟起床的安排,便各自回房补觉了。
谁也不曾想到,起床后,已然是天翻地覆的另一番光景。
钟岩太累,脑袋一搁上枕头,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但这一觉睡得可一点不安稳,她总觉得房里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愈加困难,不得不把嘴巴张开,才勉强改善气短的情况。
浑身肌肉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打过无数顿一样,又酸又软。钟岩想摸摸自己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但无论哪只胳膊都抬不起来。
平时不开空调还会觉得有些热的房间,此刻犹如冰窖,她不得不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却依然手脚冰凉,冷得发抖。
钟岩确认自己发烧了,身体的寒战已经上升到头痛,眼睛也疼得完全睁不开。
没关系,再忍一忍,熬过几个钟头,石漆会来喊她起床。靠着这个意念的坚持,钟岩迫使自己再次入睡。
模模糊糊中,她觉得窗帘外的天色亮了一些,但应该也才六七点钟。
钟岩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手探出被子,摸了又摸自己的额头,总归是比平常要烫。想着烧一会儿应该也没事,还是让石漆再多睡半刻吧。
长兴村的少年们,这会儿还在无意识或有意识地躺在床上。
而复兴村的婶婶,则早早地爬坐了起来。她想了又想,晚上的这事儿都不对,心里不安得很。
一看墙上的钟,两根指针几乎重叠在一起,共同地指向六。工地上开工早,婶婶想着家里那口子应该已经起了,立刻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给他拨了电话,把白天夜里发生的事,一股脑全说了,怎么地让当家的给拿个主意。
接到老婆电话的表叔十分震惊。颜衷是他的亲侄女没错,可他从来没见过这孩子。发生这么大的事,他能拿什么主意啊,挂了老婆电话,又赶紧给他北京的大哥,颜衷她亲爹,打去了电话。
大人那边早就人仰马翻,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全然不知。
天微亮后,钟岩又迷糊了一会儿。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早已不是她之前想象石漆来喊她起床的八点。
甚至时间的问题都不重要,睁眼后三秒,钟岩就意识到自己人肯定在医院里。
判断的依据倒不是眼前看到的景象。事实上,在不动脑袋的情况下,视网膜成像的天花板,和那间她睡了十几天的屋子的,并无二至。
异样的来源在于气味,此刻周遭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这种气息,小时候的她,曾经无比熟悉。
钟岩尝试着想坐起身来,但失败了。可能因为睡太久,浑身绵软无力。
挣扎的过程中,左手背上传来刺痛感,钟岩小幅度地转头一看,果然,床头旁有个输液架。
架子上挂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药瓶,钟岩凝望上方,只是躺着的角度不佳,实在没法看清,哪些瓶子里有水,哪些瓶子里没水。
左手跑针的地方疼痛感加剧,钟岩尝试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摸索了一遍右侧的床沿。这种老式的病床,呼叫器一般会安装在床头板上,右手自然是一无所获。
看来只能靠喊人来呼救了。
“石——”第二个音还未发出,吸进去的空气却先刺激到了喉咙,钟岩开始拼命地咳嗽。
好在这一连串的咳嗽声引来了另一张病床上的病人的注意。患者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是这间三人病房里住得最久的病人。
她的床位靠门,钟岩的床位靠窗,两人中间隔着的一张病床,暂时还没人入住。
老太太原本闭目养神来着,并未注意到九床的钟岩已经醒了。无奈这一阵咳嗽声实在太大,惊得她慌慌张张地起身,生怕小姑娘呛到气管。
老人家穿上鞋,颤颤巍巍地绕过八床,先把钟岩扶起来,再给她拍背顺气。
钟岩的咳嗽止住后,和这位至少已过古稀的病友,开始了鸡同鸭讲的交流。
负责输出的主要是热心病友,在钟岩听来,差不多就是“叽里咕噜叽里咕噜”之后,又是另一番“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老太太根本没有意识到钟岩听不懂这边的方言,还挺满意自己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没有辜负小伙子离开前的请托。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病房的门开了。钟岩满脸期待,希望进来一位护士,正好可以请人家给自己重新扎针。
结果,出现在面前的人是石漆。他的两只手上都拎着东西,由远及近地向她走来。
七号床的老太太,这时候也看到了身后的石漆,便准备回自己的病床上躺着。离开前说的那句话,钟岩倒是听懂了。
“喏,你哥哥来了。”
石漆放下手中的袋子,先把老人家扶回去,并好好道了谢。
等回到钟岩的病床后,两个人开始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讲话。
不同的是,坐着的那个在讨好地傻笑,站着的那个则在装高冷。
“嗨!”钟岩轻轻地挥手,笑得一脸灿烂。
突然间想起还在受苦的另一只手,等不及护士过来,钟岩三下两下把医用粘贴从两侧揭开,沿着血管的方向,迅速将针拔出。
针管被甩开后,输液贴的棉花片被拉回手背的针眼上,拇指指腹随即紧紧按在了上面。
钟岩做好这一切,打算询问石漆时间。晚上睡觉的时候,摘掉了手表,病房里没有钟,但窗外的日光正盛,会不会其实也才中午,这样说不定还能赶得上飞机。
“你手怎么了?”
冰山上的雪说融就融,石漆拉起钟岩的左手,满脸紧张和关切,换成自己的指腹,摁在那薄薄的棉花片上。
下面的皮肤被覆盖着看不到,但石漆凭着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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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几乎能断定针眼附近肿了起来。
他明明算好了时间离开,护士也不会随便给她调流速,按理应该还有二十分钟才滴完。石漆抬起头,顺着静脉针上的输液管,找到了对应的药瓶,果然还剩五分之一的液体在里头。
“是跑针了吗?”石漆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嗯。”病人点点头,看起来有些委屈。
“自己先摁着。”见钟岩接手,石漆转身,大步离开病房。
钟岩猜他是去给自己喊护士去了,心里一阵惋惜,刚刚正要悄悄凑近他的左手手腕,结果表盘在眼前一晃而过,动作那叫一个迅速,什么也没看清,手表的主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一会儿,一个年轻的护士,端着治疗盘走进他们病犯。
护士脸上戴着口罩,身材看着娇小可人,但手上的动作可是一点不温柔。
“谁让你自己拔针的?净添乱。”
护士揭开钟岩手上原本的输液贴,看了一下。“你现在这个肿胀淤血都是正常的,不要热敷哦,先冰敷,明天这时候要还不行,你再热敷。”
说完,护士在钟岩的手背上贴了个新的输液贴。“不出血了,别按它。”
护士姐姐直起身,一边抬手去收输液架上的空瓶,一边叮嘱旁边的家属。
“看着她点,保持那块清洁干燥,别再感染了。等不太疼了,可以轻轻地按摩肿块,淤血会消散地快一点。”
收完所有的空瓶,护士准备离开,又补了一句。“要是实在疼痛明显,来护士台找我,今天我夜班,我给你找点止痛的药膏抹一下。”
病房门被带上,钟岩张嘴摆出“好凶”的口型,石漆理都没理她,转身收拾自己带过来的东西。
“对了,石漆,现在几点了?”钟岩猛然想起这件大事。
“四点二十八。”石漆手上的动作未停,见钟岩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就想逗一逗她。“你都不问问我,是26号的四点二十八,还是27号的四点二十八啊?”
什么?钟岩瞬间石化,本以为飞机飞走了一个小时,原来已经飞走了一天一夜吗?自己只是发个烧,居然能昏睡这么长时间?
“骗你的。”石漆合理利用了床头柜的内外空间,把从家带来的各样生活用品整齐地摆好。
忙好这一切,有空过来捏了捏钟岩的脸颊,语气宠溺,“傻子。”
“什么意思?”钟岩一下子没回过神来,既没有纠结被叫“傻子”,也无暇控诉某人捏脸上瘾的行为。“所以,现在还是26号,是吗?”
石漆架起病床配套的餐桌。
“是的,钟小姐。现在还是26号。怎么样,早饭、午饭都错过了,一天就指望这一顿晚饭了。来看看我妈给你准备了什么大餐啊?”
石漆将保温桶从床头柜挪到小餐桌上。
钟岩没那么在意晚餐的内容,实话实话,虽然一天没吃饭,可她真的一点不饿,而且完全没有吃饭的欲望。
“那,我是不是可以改签明天的飞机啊,我记得当时看网站,27号同时段还有一班飞广州。”病号显然没有病号的自觉。“石漆,你把我手机带来了吗?”
“钟岩。”石漆没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不慌不忙地打开保温桶的盖子,先拿出一叠鲜绿的炒茼蒿,再把桶里的小米粥倒在带来的一只空碗里,一边倒粥,一边说,“你看外面,是不是月亮还没出来呢?”
什么意思?钟岩居然真的看了一眼窗外,一脸莫名其妙。
“天还没黑呢,就不做梦了啊。”石漆往粥碗里放了一只陶瓷调羹,一块儿推到钟岩面前。
“咱认清一下现在的客观情况。客观情况是什么呢?”
“医生说你中度肺炎,可能要住一个星期的院。”石漆不卖关子,直接把诊断结果告诉她。
“什么?”
钟岩大为震惊。她确实从小到大出入过医院无数回,但这个“出入”真的只有字面意思而已。
住院?而且还要住一周?她可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甚至在最近的十年里,钟岩连打点滴的记忆都没有。
“你想听我描述一下,我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吗?”石漆拿手摸了一下瓷碗的外壁,感觉没有那么烫了,示意钟岩喝粥。
“来,边吃晚饭,边听故事。医生说你是细菌性肺炎,饮食上要清淡,大鱼大肉会加重肠胃负担。所以委屈你了,先做两天兔子吧。”
“早上八点一刻,你还不下楼,我就去你屋里喊你。你知道,你整个人烫得跟个熟透的大虾一样吗?”
钟岩记得早晨自己摸过额头,的确发烧,喝了一口粥,点点头。
“然后虾子居然还会说话,我想把你扶起来,你知道你喊我‘爸爸’吗?”
“不可能。”钟岩瞪了他一眼,自己又不是傻子。
“喊完‘爸爸’,就吐我一身。”
19. Chapter 19
钟岩这回迟疑了。“真的吗?”
她的脑子里其实有一点关于场所变换的印象,知道从早上躺着的床到现在坐着的床,中间转场了好几个房间。可是每个房间里发生的事,却没法记得那么具体。
“骗你的。”石漆改口,不想钟岩难堪。
喊他爸爸和吐他一身,真实发生的那一刻,只有他一个清醒的当事人,站着不知所措。
“然后呢?”钟岩追问下去。
“然后把你背到村里的卫生所,值班医生给你测了体温,三十九度五,又给你听诊,觉得你呼吸音不太对,怀疑是肺炎。可村里诊所没有检查的条件,就派车把你送来镇上的医院了。”
“托你的福啊,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知道人民医院的急诊室长什么样呢!”
石漆这回儿能跟她开玩笑,是因为医生说钟岩的问题并不严重。
醉酒后又落水受凉,熬夜再加疲劳,各种因素叠加,使得钟岩的免疫力下降,细菌就侵入了机体。
不过,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再结合抗感染治疗,痊愈并不困难。
钟岩没有胃口,可需要食物来恢复体力,何况也不能辜负石妈妈的心意。石漆才说到进急诊室的情节,她这边已经把一桶粥全喝光了。
石漆没急着收拾餐桌,从床尾挂着的夹子上,取了一叠纸质的报告,递到钟岩手里后,开始料理碗筷。
钟岩接过那些纸,原来这一天做了这么多份检查。她一份份地翻看,有胸部CT和胸部X线片的报告,也有血气分析和血常规检查的结果。
她看不懂片子,从中抽出了标题写着“梅溪镇人民医院医学影像科CT检查报告单”的那张纸。
影像表现里的医学术语太多,钟岩粗略看了一眼就跳到下面的影像诊断上。
医生的诊断意见言简意赅,统共就两条。一是左肺下叶及右肺中叶炎症,建议治疗后复查。二是右肺中叶及左肺上叶舌段纤维索条灶。
钟岩怎么都没想到,这趟对她的人生产生重大改变的还乡之旅,最后竟是以她肺炎住院来收场。
家里两代医生,从小耳濡目染,给钟岩带来了不讳疾忌医的好处。
石漆向她转述明天的安排,上午要空腹做个B超,下午和今天一样的挂水,可能看情况还要做个雾化。
钟岩则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时而顺从地点下头。
“这么乖啊,我还以为你摸下额头,觉得不发烧了,会想着跟我一块回家呢,不惦记你的飞机啦?”
石漆准备了好些劝说的话术,结果都用不上。
“我又不傻,万一停药停早了,细菌还能繁殖怎么办,到时候肺炎不就复发了吗?”
钟岩对自己健康的在意,令石漆十分满意。
七床的老奶奶,已经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如今病情稳定下来,只需要白天来医院挂水,晚上被允许回家里住。
钟岩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太被她儿子接走了。
石漆跟钟岩说他要先回去一趟,把保温桶带回家,在家洗个澡,晚上六点多再来医院陪床。明天上午石妈妈来镇上进货,顺道给他们把午饭送来,省得石漆再跑一趟。
钟岩让石漆晚上别过来了。她认为自己有行动能力,又意识清醒,一个人住院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谁说是为了照顾你?我是为以后累积生活素材呢,何况还不花钱。你这张床,一天80。陪护的折叠椅,50一个晚上。人小陈姐都私下跟我说了,中间这床还没有病人,要是晚上我睡,不收我钱。”
钟岩明白他这么说,只是不想给自己心理负担而已。可是小陈姐是谁?心里的疑惑,嘴上即时问了出来。
“啊?”石漆摸了下后脑勺。“就刚刚来给你拔针的护士。”
晚上刚过6点,石漆再次出现在了病房。
钟岩不清楚自己所处的人民医院具体在梅溪镇的什么位置,但她记得骑车从石漆家到镇中心往返的时间,再算上洗澡,可以说,这小伙子是一分钟都没耽搁地在往医院赶。
石漆给她带了笔记本和画具消磨时光,可惜一样都没用得上。
才看十分钟电脑屏幕,钟岩的眼睛就开始疼。扎针的左手到现在还肿着,光靠右手,画画很不方便。
石漆去走廊尽头的护士站,给她要来了冰袋和药膏。钟岩躺在病床上,旁边有位英俊的护工给她的手背冰敷和按摩。
八点不到,石漆也躺到了自己那张病床上。因为无所事事,夜晚显得格外漫长,似乎只剩下聊天一项消遣。
“要拉帘子吗?”石漆征求旁边病人的意见。
女病人没有犹豫,直接拒绝。
她和石漆并不是第一次共处一室,相较于之前的火车包厢,此刻的病房要宽敞得多。而且环境特殊,即使旁边是异性,钟岩也没什么害羞的感觉。要是把帘子拉上,反倒会觉得不好意思。
“怎么办,石漆,我睡不着?”
钟岩盯着头顶的天花板,雪白的一片。她睡了一整个白天,现在还能睡着才是有鬼。
“那我给你讲讲故事?”时间尚早,石漆也睡不着。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吗?”
“不,是一个富有的老父亲和他三个女儿间的爱恨情仇。”
原以为会听到童话故事,好吧,是她幼稚了。
钟岩不再说话,安静地聆听石漆带来的语音版《李尔王》。
故事太长,不可能从头开始讲起,但石漆挑出来的这场戏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前面本应是剧本最经典的一幕,三个女儿分别诉说对父亲的爱意,却被石漆跳过了。
他直接从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进殿向李尔王求娶他的三公主开始。
“最美丽的考狄利娅!你因为贫穷,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为被遗弃,所以是最可宝贵的;你因为遭人轻视,所以最蒙我的怜爱。”
“陛下,您的没有嫁奁的女儿跟我三生缘定,现在是我的分享荣华的王后,法兰西全国的女主人了;沼泽之邦的勃艮第所有的公爵,都不能从我手里买去这一个无价之宝的女郎。”
“考狄利娅,向他们告别吧,虽然他们是这样无良;你抛弃了故国,将要得到一个更好的家乡。”
石漆的台词功底真好,今晚故事的最后,是抱得美人归的法兰西国王,大声的爱意宣告。
“好棒!”
唯一的听众相当卖力,掌声鼓出了剧院里上百位观众的效果。
“别拍了,小心你的手。”石漆赶紧制止隔壁床的动作。“早上护士要给你戳针,你血管太细了,戳半天戳不进去。要是明天下午左手还不消肿,肯定会戳你右手。”
想想觉得威胁的力度不够,石漆又加了一句,“到时候两手残废,别说画画了,饭都得别人喂。”
听众果然老实了,默默地给自己的手背按摩。“我还以为你会念Cordelia被绞死,然后她爹也跟着疯了那一出呢。”
“你想听那幕戏?”石漆回忆了下脑中残留的剧本,答应了她。“那行,明天下午我回家看下剧本,把台词背了,晚上讲给你听。”
“啊?”石漆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
事实上,莎翁的这部悲剧虽然很著名,但钟岩并不喜欢。里头的每一个角色,在她看来,都很可悲。
“你不会以为我能背下整本《李尔王》吧?”
石漆问完这话,两人的目光交汇,钟岩的眼神彷佛在问“你不行吗?”
“我当然不行了。”石漆无奈地笑了。“刚刚给你念的这一出,是因为上学的时候,马老师带我们排过,所以台词大多还记得。”
“那你演了哪个角色?”
钟岩问完,俩人异口同声。
“法兰西国王!”
对看了一下,一起笑了。
“听你念完,我才想起来,原来处处悲情的《李尔王》里还有这么温情的一幕。不过这个角色,戏份少,又没什么人性的弱点,是不是演起来很没有挑战性?”
“还行,我们不能自己挑角色,老师让演什么就演什么。”
钟岩转头看向石漆。“那可能脸长得太好,老师都不忍心把奸诈的,或者愚蠢的角色分配给你。”
又一次听到钟岩对他相貌的赞美,好在石漆产生了免疫。
推测钟岩看过完整的《李尔王》,石漆自然地提了一个问题。“这部剧里,你最同情谁?”
“啊?”钟岩的语气代表了她的态度。“这剧里还有谁值得同情吗?全都是自作自受啊,我一个都不喜欢。嗯,不对,勉强喜欢一下法兰西国王吧。”
边说边朝石漆笑了一下。“人一好端端的一国之主,为人还正派,就因为娶了个倒霉王后,最后成了鳏夫,可不值得人同情嘛。”
“我小时候读《李尔王》,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人啊,千万不能嫉妒过了头。因为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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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会令你丑陋,而且还会要了你的命。”
“你看,Cordelia她大姐和二姐,彼此嫉妒对方的情人,可不最后俩姐都被搞死了嘛。还有那庶弟,嫉妒他哥的爵位和财产,嫉妒得要死,是不是最后小命也玩儿完了?”
石漆的笑容没有断过,不仅是因为钟岩身体恢复过来后,话就密了起来,也因为她言语里不自觉会出现的少量儿化音。
好容易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里头的俩主角,你也不喜欢啊?”
“你说Cordelia和她爹呀!老头子就不说了,活到一把年纪,居然还看不清人心,也辨不了是非,最后醒悟过来,又能怎么样呢,闺女死都死了。完了——”
小话痨突然停下来,石漆不禁转头看向她。
“我要是说Cordelia坏话会被人骂吧,是不是人人都爱女主来着?”
见一旁的人连忙摆手,撇清自己和那剧里小公主的关系,钟岩继续说了下去。
“你说Cordelia是不是故意的,说真话都不看下场合吗?而且,有没有必要说得那么‘真’?反正吧,我觉得,这么不讨喜的行为,要么是因为情商低,要么她就是故意的。可她故意又能图什么呢?所以,结论还是情商低。”
“情商低还不算致命,致命的是,为了救她爹,这姑娘居然带着法国军队来攻打自己娘家,这场仗要是英国输了,算她叛国还是爱国呢?”
“所以,法国必须得败,Cordelia也必须得死,这样才政治正确嘛。等一下,Shakespeare那会儿可能还没这说法,但理大概就是这么个理。”
这回轮到石漆鼓掌。
“这么能说会道,你是不是悄悄上培训班了?我有一同学,他的才艺表演就是单口相声,你说的可比他强多了。”
“嘘,低调低调。”钟岩突然来了兴致。“我小时候可爱听相声了,我爸爸要是周末不忙的话,就会带我去天桥那块儿听相声。说起来我都好几年没去过那一片儿了,不知道小时候的戏园子现在还在不在。”
“那我以后,陪你一块儿回去找找那些戏园子?”
“好啊,到时候我请你听相声。这两年有一个叫‘德云社’的相声班子,还挺火的呢,我们就听它。”
“好。”石漆点头应诺。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再次有人开口。
“石漆——”
“嗯?”
“没事,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睡着了?”
“我要真睡着了,这会儿也被你喊醒了。”
“啊,对不起。”显然,某人道歉的诚意很低。
“钟岩,”石漆结束了没有营养的对话,开启了一个有意义的话题。“你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这么宽泛的问题,钟岩认真思考了一下。
她一点不想敷衍石漆,其实以前林致远也问过她一样的问题,她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哦,好像是“挣很多很多的钱,花都花不完那种”。听完她的答案,林学霸就差把“肤浅”两个字写在脸上。
钟岩从现实角度,找到一个具体的切入口。
“我,可能会做律师吧,或者,法官?我报了法学专业,大概率以后会是这两种职业。”
在石漆说话前,钟岩又严谨地添上了未来不确定性的说明。
“也有可能,发现自己学不下去,会申请转系,那就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了。我好羡慕你,台词能记得那么牢,我记忆力一般,好怕自己背不下那些个法条。”
钟岩的担心和羡慕都是那么的真心实意,石漆及时安抚。
“怎么会?你那么聪明,到时候我帮你一起背,肯定行,背书这事我擅长。而且你看你刚刚,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不做律师不是可惜了,谁能吵得过你?”
“哈哈哈,不不不,”钟岩连连摆手。“对方律师得是你这样不说话的才行。要是吵架,我就完了,我会怯场。用我外婆的话说,我就只会窝里横。”
石同学的口改得那叫一个快。“那也行,不做律师就不做律师,做法官也挺好的,工作体面又稳定。”
时间不知不觉已过了十点,离门口开关更近的石漆,下床去关了灯,又躺回床上。
走廊上的灯光,通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透了进来,屋子里其实并不怎么黑。
“晚安,钟法官。”
“晚安,石影帝。”
20. Chapter 20
第二天七点多,钟岩被石漆叫了起来。醒来后,钟岩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背上肿胀和淤血的地方,基本恢复如初,看来下午还能接着用这只手来输液。
等钟岩刷完牙洗完脸,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八号床的被子已经叠好放在了床尾,床单也被顺得很平坦,看起来就是无人使用的样子。
取完挂号单,站在超声科的门口,不对,不应该说门口,而是离门口大概还有十米远的走廊上。
两个从没住过院的年轻人,同时发出感慨。
这才早上八点,不是说医生八点才上班吗?前面这些老头老太太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整个早上估计都得废掉。看着这尚未开始移动的人群,钟岩劝石漆先去吃饭,石漆当然不肯。
“这点义气我还是讲的吧。光靠你一个,这边做检查的平均年龄可降不下来,我能帮一把是一把,你说是吧,钟老太太?”
“谢您嘞,石爷爷。”
也不看看这二三十个排队的病人,除了他俩,就没有低于六十岁的。加他一个,平均值也拉不下来多少。
“别呀,客气了,我这身子骨好着呢,你喊叔就行。”
这是在嘲讽谁身体差呢,钟岩气死了。明明一起喝的酒,一起落的水,结果就她一人得了肺炎。
“不说是我哥哥来着吗?”她可还记得七号床的奶奶昨天说的话呢。“老哥哥。”
原本“哥哥”这个称呼,还有那么些许的暧昧,“老哥哥”一出,啥也不剩了,只余下搞笑。
“行吧,我的老妹妹,要哥搀着你点不?”
“走开。”钟岩作势拍掉一只靠近胳膊的大手。
将近十一点,终于轮到钟岩。
她推门进去,拉开帘子的那一刻,从电脑屏幕上转开头的医生,眼睛一下子亮了。是因为看到她的缘故吗?
不过,可以理解。一早上的病人全是行动不便,耳不聪目也不明的老年人,总算在快下班的时候,看到一个手脚灵活的年轻人,可不得高兴一下嘛。
不等医生吩咐,钟岩麻利地脱掉脚上的球鞋,平躺在检查床上。
医患双方合作无间,坐着的一个涂抹耦合剂时,躺着的另一个已拉起上衣,露出了腹部的皮肤。
钟岩全程配合,一言不发,服从医生的指令不断调整自己的卧姿。
冰冰凉的探头在肚皮上来回移动,数个纵横的反复后,医生的观察该是结束了,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钟岩说了“谢谢”,接过纸,擦拭皮肤上的凝胶。
许是这番检查的效率很高,又或是因为早上的最后一个病人,收工就能去吃饭。钟岩蹲下系鞋带时,女医生和颜悦色地给她来了一句,“脏器什么都挺好的,别担心。”
钟岩走出诊室,石漆在不远处的走廊上打电话,两人同时看见对方,不约而同向彼此走去。
会合的时候,石漆刚刚挂掉电话,钟岩只能听到最后一句是这边的方言。
“你怎么这么快?”石漆按照之前患者的检查时间推算,以为她怎么着还有十来分钟才能出来。
钟岩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好在石漆也没纠结,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先吃饭吧,我妈已经把饭盒留在病房了。也不知道我们这儿什么时候结束,我就让她先忙去了。”
“嗯。”钟岩点点头,俩人一起往住院区走去。
七床老奶奶上午回到了病房输液,病友间礼貌地打了招呼。
石漆拉开九床的餐桌,动作娴熟,接着将床头柜上的两个保温桶,一块儿搬到桌子上。
今天的菜色有荤有素,连主食都有两种。自然,白米饭归石漆,玉米粥则是给她这个病人准备的。
钟岩的肚子许久没进过油星,她平时也没那么爱吃肉,这会儿的筷子却是第四回伸向那盘烧鸡。
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鸡骨头越吐越多,钟岩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起粥碗,喝了一口。放下粥碗,却发现桌上的菜肴被调换了位置。
心爱的烧鸡远离了自己,取而代之的,是清炒油麦菜和豆腐杂烩。虽然豆腐里也混合了肉糜,但无论色香味,傻子也知道首选吃鸡啊。
钟岩不满地瞪向石漆,结果被对方反瞪回来,而且还更凶。一下子输了气势,只好夹了一筷子蔬菜回来。
“你能不能有点病人的自觉?”石漆三下五除二,把剩下所有的鸡都堆到了自己的白饭上。
“医生再三叮嘱,头几天的饮食一定要清淡清淡。翰林鸡是带给你吃的吗?不是。青菜配豆腐,才是你的午饭。”
吃不到肉的某人,连反驳的力气都不想花。钟岩一根一根地吃着油麦菜,动作缓慢到也像是一根蔫了的油麦菜。
无精打采的病患,显然还放不下那盘美味,口中念念有词。
“鸡就鸡,还翰林鸡,以为起这个名字,就是一只有文化的鸡了吗?有文化也没用,等我出院了——”
“钟岩。”石漆听不下去,心里都要笑死了,这么可怜是做给他看的吧。
石漆只好在碗里找了一块干净的鸡,撕掉鸡皮,把肉夹给她。“最后一块了啊,别再念叨了。”
“谢谢——”这人要变起脸来,可比天快多了。
迅速送到嘴里,钟岩笑得一脸满足,口齿不清,还不忘好学一下。“它为什么要叫翰林啊?”
“你不知道这翰林是谁?”石漆开始大口吃饭。
钟岩愣住了,她应该知道吗?古代做过翰林的那么多,又不像东坡肉,一听就知道跟苏东坡有关。
“是你不喜欢的一个人。”石漆适时提醒了一下。“一个诗人。”
诗人?不会吧?她哪有什么不喜欢的诗人?钟岩的脑子里灵光一现,迟疑道,“李,白呀?”
石漆点点头。“挺清醒的嘛,看来没有酒后失忆,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给我念了多少首诗不?”
钟岩忍了又忍,才没真的把白眼翻上去。
这回记着言多必失,只把埋怨放在了心里。干嘛要叫翰林鸡,但凡换个太白鸡,或青莲鸡,她不就知道是谁跟鸡扯上关系了嘛。
钟岩喝完碗里剩下的粥。“我吃好了。”
潜台词是你快点回去吧,最好今天都不要再见了。我要把自己掉在地上的脸,捡起来,好好擦一擦呢。
“待会儿我先把东西送回家一趟。”石漆吃完午饭,站起来收拾这一桌的餐具。“你就在病房里呆着,哪儿也别去,早上的超声报告回头我去取。”
“一点钟,会有护士来给你输液。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就——”石漆想想又改口,“我尽量争取一点前到。”
“你乖一点,我给你带糖回来。”
石漆离开时,还不到十二点。钟岩倒也听话,只在病房里踱步消食。
从窗户到门,二十三步。从门到窗户,二十一步。
不行,走快了,重走。一遍又一遍,踱到七床的老奶奶都睡着了;一遍又一遍,踱到门外的护士都进来给她输液了。
石漆食言了,下午一点他没有回来。
这回扎针的护士不是昨天的小陈姐,但比昨天的小陈护士还要不温柔。就在钟岩打算放弃左手,换成右手的时候,输液针总算成功地扎了进去。
钟岩的手机不在身边,只能根据输液瓶里液体消耗的进度,来判断下午的时间。因为没法联系石漆,她的心境也从一开始的抱怨他迟到,转换成担心他出事。
第一瓶点滴打完,护士进来给她换成新的一瓶,石漆还是没有回来,钟岩的担忧越来越重。
唯一的病友尚在午睡,屋子里异常安静。
终于,她们的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钟岩听得出石漆的脚步声,一下子坐了起来。
一扫之前的惴惴不安,满脸欣喜地迎接他进门。然后,钟岩的表情一秒凝固。
来人是石漆没错,但来人并不止一个。
后面那人的个头也一点不矮,就算是石漆也没法完全挡住。
钟岩摸一摸自己的脸,上面应该还是笑容吧,接着挥一挥自由的右手,越过石漆,看向后方。
“嗨,林致远。”
要命啊!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钟岩感觉好久都没这么高速地动过自己的脑子了:这是林致远他的个人行为?还是得到了她爸,或者她妈的授权,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和石漆是怎么碰上的?是在医院,还是在其他地方?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位置?还是说,她父母,对,她爸,是表婶联系她爸了?
但是,为什么会是林致远在这里呢?
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
林致远又怎么可能静静等她把脑子里的毛线捋清楚。
石漆在床头柜这一侧放东西,他就走去了病床的另一侧,背对着窗户站着,挡住了钟岩脸上的阳光。
看了看她正在打点滴的左手,以及上头挂着五六瓶药水的输液架,开了口。“出息啊,钟岩。”
被点名的人,一句话也不敢说。
“几日不见,刮目相看。酗酒。跳河。”
每阐述一桩罪行,说话的人就摁下自己一根手指。
对方大声地说着“酗酒”和“跳河”,钟岩只能小声地为自己反驳,“小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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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落水”。
钟岩不敢抬头直视林致远,但是敢俯视蹲在一旁的石漆,眼神里有询问,也有嗔怪。
俩人靠读心术解读对方的眼神。
“是不是你说漏了嘴?”
“不是我,我原话根本就不是这么说的。”
其实,这一切真不怪石漆。他中午回家那会儿,受到的惊吓一点不比钟岩现在少。
为了节省时间,石漆没有多绕一大片农田,把车停进后院里。而是直接停在了超市门口,反正回家换一下东西,还得回医院。
远远骑车过来的时候,石漆就看到超市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个人,长手长脚,看着像个年轻人。
石漆在门口锁车,眼光装作没留意地掠过。
坐着的这人看着和他一般大,手上还没吃完的面包和地上放着的饮料,推测都是采买于身后的自家超市。但这脸,的确是一张生面孔,不是他们村里的人。
石漆经过他身旁,跨上台阶,就要进去超市。
旁边的陌生人突然站了起来,村里还没有和他差不多高的年轻男子,这人一下站直,石漆不得不后退一步,保持距离。
“你好。”林致远先出声打了招呼。
他已经在这个超市门口等了三个小时,进出的每一个顾客,林致远都跟对方进行了内容一模一样的对话。
原本,最大的希望应该是这家超市的主人。但只能说林致远的运气实在不好,超市里会讲普通话的三个人都不在。石爸爸还在外地,石妈妈去市里进货,石漆自然在医院陪着钟岩。
这一天,只有石奶奶一个人在超市看店。
林致远非常努力,却还是没法和石奶奶交流。他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回北京写程序,做出个普通话和当地方言互译的软件,再回到这里来。
没法和店主沟通,林致远只能寄希望于顾客。石漆是他这个上午等到的第三十二个当地人。
“你好。”石漆不知对方意图,只好先回了下招呼。
“请问,你认识钟岩吗?”
林致远并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虽然之前得到的所有答复,都是“不认识”,“不知道”,或者直接摆手离开,可如果不想大张旗鼓,目前只有这一个途径能找到她。
钟岩已经“失联”了很多天,不管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不会有回复。运气好的时候,只是无人接听;运气不好的话,直接就是关机的状态。
几天前,林致远还打着自己爷爷的名号,分别去钟岩父母两边旁敲侧击。这两个大人,难得在一件事情上这么有默契,竟然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失踪了。
最后走投无路,林致远只能自己动手追踪钟岩的手机位置。尽管没有权限,但他懂技术。获取了运营商的后台数据后,根据基站的分布和覆盖范围的大小,得到了钟岩大致的地理位置。
会存在一定的误差,好在这一带的村屋建得不聚集。大片大片农田包围的情况下,林致远基本可以确定,钟岩的手机就在自己身后的这栋民房里。
林致远没抱太大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但他得到了。
“我认识,你是?”
石漆没有必要说谎,只是有些好奇眼前这个人的身份,难道钟岩在云梦还有其他亲戚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突然之间,如释重负。石漆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他假想中的亲戚,已经心力交瘁地找了钟岩快十天。
“我是钟岩的高中同学,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原来不是亲戚啊,石漆心想,口中答道,“她住在我家。”
说着,手指了指他俩身后的超市。
果然,林致远调查的位置是对的。
“那我能进去找她吗?对了,你是?”
石漆先回答了这位高中同学的第二个问题。
“我是,她的朋友。”
这是林致远没有预料到的答案。
他知道钟岩的父亲出身湖北孝感的农村。他以为,这十几天来钟岩所住的这栋房子,应该是颜叔叔的亲戚家。
可他现在听到了什么?朋友?
他和钟岩从小认识,他怎么不知道眼前的这位“朋友”?
他一个如假包换十几年的同学,也只是介绍自己是她的同学。但眼前这个人却说,他是她的朋友。
钟岩,你好样的。
林致远的表情复杂,石漆一时有些不解,很快想起对方的头一个问题。
“钟岩现在不在家里,她住院了。医生说,是肺炎,还要再住两天。”
“住院?肺炎?”林致远的语气暴露了他的震惊。
21. Chapter 21
事情有些复杂,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石漆尽量做到简短又轻松,将钟岩生病的过程和结果朝着不严重的方向,对她的这位高中同学阐述了一遍。
石漆说完,走去家里的厨房,洗净保温桶,重新装好带给钟岩的南瓜粥,立刻出门。
这趟回医院,势必要带上这位高中同学。石爸爸的车倒是留在了家里,但两个未成年人,哪怕实际上会开也绝不能开。
因此石漆手里的这辆自行车,便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
林致远和石漆,俩人身高都超过一米八,腿也看起来差不多长,谁坐后座都不会舒服。
可没有办法,林致远心知肚明,车又不是他的,虽然抗拒,唯一的方案也只能是石漆骑车载他。
骑车的石漆未必轻松,后座的乘客比钟岩要重得多。林致远跳上来那一刻,他能感到车子瞬时的头轻脚重。
好在他的自行车足够争气,骑了小半段路,后面那只轮胎就爆胎了。这下完美,石漆下车推行,林致远不认识路,隔了两步,两手插兜在后面跟着。
原本半小时的骑行路程一下子拉成一个小时的步行。这就是钟岩等到快两点钟,某些人才姗姗来迟的原因。
“那个——”钟岩在考虑措辞,想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套到话,发现太难,只能放弃,直接问道,“是我爸给你打电话的吗?”
“什么?”林致远在思考,听钟岩这意思,难道颜叔叔知道女儿在哪里?
“哦,那就不是。”钟岩推理之后开始下结论。“既然不是我爸说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哪里的?难道,你在我身上装窃听器了?”
林致远打断了“弱智”的提问。“你跟颜叔叔说,你回湖北了是吗?”
“我没有啊。”钟岩摇头。“昨天早上在表婶家洗的热水澡,我想,是不是我们走了之后,婶婶她给我爸打电话了。”
林致远明白是自己探听早了,颜叔叔昨天才知道女儿离开北京回了湖北老家。要是他昨天下午,或者哪怕中午,再联系一下颜叔叔,也就用不着度过这么折腾的一天一夜。
当然,这份折腾,林致远绝对不会细说给钟岩听。
钟岩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按照原本的计划飞回美国,看望父母。从北京到洛杉矶,就算是直航,飞行时间也超过十二个小时。
航班落地美国不久,林致远打开手机查看,之前发出的两条信息依然无人回复。
北京时间8号晚上,也就是高考刚刚结束的那个晚上,他问对方有没有到家;接着9号下午登机前,又询问她是否查了分。
信息全部石沉大海,现在已经是中国的10号上午。
林致远没有高考的体验。他十分怀疑这场考试是否真的有这么令人疲惫,需要完成后抛开一切去放松。
其实钟岩家里安了固话,但高中开始,大家陆续拥有自己的手机,林致远已经很久没有拨过那一组号码。
彼时,熙熙攘攘的洛杉矶国际机场,巨大的行李转盘旁,笔直地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气质清冷。
直到林致远的旅行箱出现在传送带上,时间至少过去了二十分钟。然而,大洋彼岸的那只固定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林父林母,早早地到了国际到达区等待。小半年没见到儿子,夫妻俩的眉眼间都流露出高兴的神情。
对比鲜明的是,远远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拖着行李箱,向他们快步走来,带着明显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林致远和钟岩一样,长期不和父母一起生活,一年中只有寒暑假才会短暂地三口团聚,但即使如此,林家的家庭关系要比钟岩家亲密许多。
林母细心地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而这种异常,寒假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甚至可能还更早。
明明林致远已经拿到了大学保送,根本没必要再回学校上课,况且高三下学期本身就全部在复习,也没什么要学的新内容,结果这小子寒假结束的前两天,坚持要回国。
新学期的第一天,和其他同学一样,准时地坐在了教室里。他一保送生,这么做多招人恨哪。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是有多么热爱学习。可知子莫若母,当妈的心里清楚得很,这是着急回去看某个人呢。
林致远身上的这种情形,早几年前就出现了。
起初林家夫妻对儿子的上学计划,是让他在国内接受完义务教育,然后回到美国继续升学。
他们在加州为他联系好了一所排名很好的公立高中。
CAMS不仅是顶级磁校,在校生里拉丁裔之外,亚裔就是最大的群体,文化适应上不存在大的问题。
而且CAMS的全称CaliforniaAcademyofMathematics&Science,一听就知道学校的教育专注在数学和科学领域。学科的老师都很杰出,想想林致远的高中生活应该会十分愉快。
林致远自己很清楚父母的安排,可这小子从初三开始阳奉阴违。
中考后竟然来了一句,舍不得爷爷奶奶,想再陪他们几年,就顺利堵住了父母的嘴。
毕竟他们夫妻常年不在国内,唯一的孙子想在老人家身边尽孝,也张不了口阻拦。
想着高中就留在国内吧,大学来美国念也不迟。
高二开始,每次的跨国电话,林母都不忘敦促儿子做好各项大学申请的准备。
林致远的两面三刀玩得是好,托福、SAT,他一样没少考,而且成绩都近乎满分。
就在林父林母觉得这下稳了,常青藤里基本能任意挑选的时候,却接到公公的电话。
老爷子的口气一听就骄傲得不行,说他孙子拿到了IOI的金牌第一名,可以直接保送清华的计算机系。
也不能说林父林母被完全蒙在鼓里吧。林致远高中一入学便开始参加奥林匹克学科竞赛,夫妻俩是知情的。
而且成绩挺不错,入选了两次国家集训队。高一那回是数学,高二这回是信息学。这一次信息竞赛的名次这么好,拿到国内Top2大学的保送,也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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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之中。
直至寒假时林致远回美国,林母才知道,儿子这两年根本没有申请过这边的任何一所大学,就一门心思地要去清华呢,也不知道清华是有谁在等他。
别跟她说,是因为保送的专业好他才会选择留下。美国这边,不管是MIT,Stanford,还是Berkeley,CarnegieMellon,哪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又差了呢?
盯着离他们还有十几步远的这个臭小子,半年没见,也不知道快点跑出来,抱一抱爸妈。还在那低着头看手机,手机里是有宝贝啊,有宝贝还满脸地写着不高兴。
“看什么呢?”儿子走到跟前,当妈的主动凑了上去,啥也没看着,手机屏瞬间被摁黑。
林父接过了林致远手中的行李箱,父子俩的交流不多,林父说了声“累了吧,先回家吧。”
林致远点了点头。
丈夫和儿子一前一后地朝出口走去,林母只能跟上,径自挽上儿子的胳膊。“刚刚给谁发短信呢,给爷爷报平安吗?”
“不是。”想想还有一个问题,“没谁。”
多拖了一个人,反而加快了步伐,林致远应付他妈妈。“快回家吧,我饿了。”
“没吃飞机餐啊?”林母关心道。
“难吃。”
回家后的几天,林父工作忙碌,每天只有早晚才能见到儿子。就算是这样,连他都发现了林致远的心情不佳。还特意询问了太太,是否母子俩闹了矛盾,不然儿子怎么总闷闷不乐的。
林太太简直气结,当父亲的脑子里怕是只有科研,跟这个人又能讲得清什么。他们的儿子十七了,在青春期啊,林教授。
加州的第三次晚餐,难得一家人都在。果然,林致远放下筷子,开了口。
“我明天回国。机票已经买好了。”
“你才回来三天啊?”一脸惊愕的自然是林太太。“为什么啊?”再拿爷爷奶奶当借口,她就揍他,感情父母就不需要想念了吗?
“学校里月底有活动,班上组织了谢师宴,我不想缺席。”理由是早就编好的,说起来毫不费力。
“也行,那回去吧,正好时差也还没倒过来。”林父倒是很开明,还顺带幽默了一下,试图开解脸色都变了的太太。
林母自我调节了一番,好声好气地问道,“那下个月还过来的吧?”
林致远自己也不知道,只能回了一句“再看吧。”
这几天,每天早晚,他都会联系一次钟岩。结果都是一样,手机短信没人回,家里电话没人接。
两个人之间横跨一个太平洋,他心里的焦急与日俱增,可又无处诉说。定了返程的机票,内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于是,9号晚上才从北京国际机场离开的林致远,14号晚上又回到了同一个航站楼。
回国后的十几天来,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
此刻,终于,经历了一番匪夷所思的行程,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病床前,见到了离家出走、不告而别的她。
22. Chapter 22
“你不会是报警了吧?”钟岩被自己的猜测吓到,呆若木鸡地看着林致远。
虽是主观臆断,但可能性还挺大的。钟岩想起自己先前在当地的银行补办过新卡,也在ATM上取过现金,这些记录警方应该都能查到。
“别瞎猜了。”病房里连张椅子都没有,林致远只能半倚在身后的墙上,稍事休息。“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钟岩一脸狐疑,突然想到林致远曾经拿过IOI的金牌,计算机的应用能力鲜有人能及,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你不会是,干了些违法的什么事儿吧?”
林致远没有回答,无声地和她互看。钟岩又不傻,她迅速明白了林致远的意思。
原本还在对话的两个同学,突然安静了下来,自然会引起第三个人的注意。
石漆的目光看向钟岩,其实他有听到她刚口中很小声的“违法”二字,但他不会多问。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吧。”钟岩回过神来,依然对着林致远,开启一个安全的话题。“这位,是石漆,和我们一样大,今年也高三毕业,是——”
“我们认识过了。”介绍被林致远打断,他实在不想听到钟岩亲自说出“是我的朋友”这样的话。虽然钟岩原本只是想告诉他,石漆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新生而已。
“啊,也对。”钟岩才想起这两人刚刚是一起过来的,怎么着都应该互相认识过了。
石漆的声音要温和得多。“林致远,你的高中同学。他在家门口等你等了一上午。”
钟岩委实没想到,在林致远身上还能发生这么感人的一幕,她决定要向石漆重新介绍一下这个人的身份。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从来不嫉妒别人?其实我说谎了。”
“这个人——”钟岩坐直身体,抬起能动的右臂,掌心向上,四指并拢,拇指张开,指向林致远。
被介绍的人立在病床的左侧,钟岩的姿势并不怎么方便。
“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也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嫉妒对象。”
两个男生同时看向说话的钟岩。
林致远第一次知道,钟岩居然嫉妒过他;而石漆想知道,钟岩在嫉妒对方的哪一点。
“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嫉妒他,嫉妒到小学毕业。”钟岩卖了个关子。“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不嫉妒了吗?”
她想起自己那套“嫉妒让人丑陋”的言论,马上嬉笑着说道,“的确也是有点担心自己会变丑啦,毕竟我这么美,得好好珍惜,暴殄天物可不行。”
听客一号忍不住要翻白眼,听客二号的笑容里却是藏不住的宠溺。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初一那会儿就意识到,学神和凡人,智商是有壁的。而且是铜墙铁壁,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打破。那我还嫉妒个什么劲儿啊?”钟岩望向石漆,一副求表扬的神态。“你看,我是不是清醒得还挺早的?”
看到石漆点头,钟岩又继续,语气带着些无奈。
“大家都是人,但林致远和我们能一样吗?我们数学考150,是因为我们一学期没日没夜地不睡觉,苦学才考出来的。而林致远能考150,是因为数学卷子的满分只有150。”
“你知道这个人的高中有多变态吗?数学和信息学的‘双料’国集啊,要不是因为高中只有三年,时间有限,怕不是除了IMO和IOI,这人要把IPhO,IChO和IBO的金牌全拿一遍。”
“哎,出了校门,我都不好意思说是他的高中同学,就怕拉低林学神的身价。”
钟岩的添油加醋显然发挥了作用,石漆顿时对这位同龄人肃然起敬。
“不好意思啊,学霸,失敬失敬。”
“没有,不是。”林致远对这种类似的赞美早已免疫,毕竟从小听到大,但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和从钟岩嘴里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
别人的赞誉,他只会客套地感谢。而处理钟岩的夸赞,他选择人身攻击夸奖者本人。
“别听她胡说八道。钟岩,初二之后,你数学有考过满分吗?还好意思说自己没日没夜地学习,考上150?”
“你快闭嘴吧。”
林致远戳人痛脚的手艺,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炉火纯青。果然钟岩和他之间的和平共处无法超过一刻钟,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你现在立刻打车去武汉,还能赶上晚上那一班回北京的火车。”
“我才不走,你管我,我来旅游的不行吗?”
病床上的钟岩在憋气,林致远这人简直油盐不进。
一旁的石漆出面调和,友善地邀请钟岩的高中同学,晚上去他家里睡。
林致远婉拒了,说是他看到医院附近有熟悉的连锁酒店,这两天住那里就可以。
谢绝石漆时的林致远,客气又疏离,全然不同于和钟岩互怼时,那个富有生气的他。
“你到底来这里干嘛的啊?”钟岩犹豫着问道,听林致远的意思,似乎要在这里呆到她出院。要是为了她这么大费周章,她也太羞愧了。
“哦。”林致远这才想起什么,打开书包翻找,从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钟岩。“来给你送成绩单。”
钟岩右手接过,石漆就在她身旁,一眼看到最上方的两行红色的字体:“北京市教育考试院”和“成绩通知单”。
下面一行黑色的文字则是“2007年北京市普通高校招生考试”。
石漆在细看上头的具体信息,钟岩浏览了一下,立刻抬头,看向林致远,像是要确认什么。
“你特意,来给我送这个吗?”
不是吧,大哥,村里又没断网,这年头谁不是自己在网上查成绩啊?
林致远听不见钟岩心里的嘀咕,开口解释。
“班主任在班级群里通知了全班领成绩单,就剩你没回复,我看到了,就去学校帮你拿了。”
钟岩想起了那个大半年都没登录的账号,上面除了必须要加入的班级群,统共也没有几个好友。
何况他们每天都在学校,老师有什么事进教室说一声就行,班级群渐渐就成了摆设。故而她完全没想到,高考结束了还有这一出。
“然后,你就送我家了?”
钟岩在给正常人做合理推测,但接下来的行为,怎么想都有些荒谬。“我不在家,你又给我送来了云梦?”
这个人,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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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脑子进了一整个太平洋的水?因为是海水,所以闲得慌?他以为北京到湖北,跟海淀到东城,是一样的距离吗?
钟岩实在无法理解这份“好心”,掂量了一下她现在的体力,决定和林致远吵一架。
战事一触即发,石漆的无心之举却使得一切不得不暂停。
“钟岩,你好厉害啊。”
石漆刚刚还觉得自己和她是同一个阵营,一起对抗林致远的学霸方。现在才发现,原来普通人只有他一个,钟岩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学霸。
学霸的高考分数是这样的:语文128,数学142,外语140,理综278,总分688,非常吉利的数字。
两个省市的卷子不同,但都是750的总分。石漆的高考成绩已经高出本省的本一线不少,可和钟岩一比,还是差了整整一百分。
以钟岩的成绩,上清北绝对没有问题。
通知单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外面并没有信封,林致远自然是在拿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钟岩的分数。
此刻,装模做样地恭维了一番。
“是挺不错的,数学都上140了,不容易,看来真的没日没夜地刷题复习过。恭喜你啊,钟岩,又要继续和我做同学了。”
林致远要是不提继续和她做同学这话,钟岩差点忘记这件事。
“林致远,”钟岩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一些。“我想,在录取通知书寄送前十天,向你坦白一件事情。”
“这个事情呢,牵涉到之前某年某月某日,两个小孩儿间的口头约定。其中一个小孩子呢,在没有外界不可抗力的情况下,主观上违背了承诺。但是,她这个行为并没有损害到另一个当事人的实际利益。所以呢——”钟岩还在费劲巴拉地说明情况。
“你第一志愿填了哪里?”林致远那么聪明,立刻打断了钟岩,直接问到重点。
“呵呵呵。”被中断陈述的钟岩,一点不敢生气,尬笑了两声。“北大。”说完赶紧补充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离清华很近的,门对门。咱俩腿都长,不不不,主要是你长,到时候你站在清华,一脚就能跨进北大。”
林致远一言不发,钟岩以为他在隐忍怒火。但实际上,林致远只是迅速在脑中勾勒两所学校的地理板块。
钟岩说得也没错,海淀区高校云集,但最近的还是北大和清华,两校之间只隔了一条大马路而已。
何况就算同读清华,两个人也不在一个学院,还是不可能像高中那样,每天见面。
“等我办好校园卡,第一件事就请你来北大食堂吃饭。从小到大吃清华,多腻啊不是?”钟岩试图糖衣炮弹一下对方。“你不生气了吧,林致远,我们还是好朋友不?”
林致远的应变能力一向好,自己想通后,本就没有负气的必要。
当然,钟岩话中的“好朋友”三个字也着实取悦到他,这不比某人的“朋友”两个字升级了一层关系嘛。
看林致远的脸色缓和了不少,钟岩转头和石漆说了悄悄话。
“开学之后,我也请你来我们学校吃饭呀!”
“好,一言为定。”石漆同学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23. Chapter 23
护士进来病房换药水,发现九床的小姑娘床边,一下子多出了两个年轻的男生。
给七床的奶奶换好之后,她朝着钟岩这边走来,好奇地问道,“这俩小伙子都是你家属啊?”
护士不是昨天的小陈姐,所以不认识石漆。
钟岩不想无端增添误会和麻烦,心虚地点了点头。
指了指石漆。“这,是我表哥。”
又看了看护士身后的林致远。“那是,我堂哥。”
表哥和堂哥倒是都挺配合,没人当场戳穿她的谎言。尤其是堂哥,坚持到护士离开,从外面把病房门带好,才冷笑一声。
“智商跟家族基因的联系还挺紧密的,你这个智力水平,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林家的孩子。”
“谁稀罕姓林啊,我都改过一次姓了,才不要改第二次呢!”钟岩小声地哼哼。
林致远观察对面石漆的反应,没有丝毫异样。看来钟岩连自己换名字的这段过往,都告诉了对方。
什么样的朋友,才认识十几天,最不想谈论的家庭隐私,都能够坦露出来?
林致远不想自己的目光一直放在那位刚认识不久的本地男孩儿身上,转头去看钟岩,没想两个人的话撞到了一起。
“你在北大报了——”
“我要告诉我——”
堂哥摆摆手,示意还生着病的堂妹先说。
“我要告诉我爸妈,你嘲讽我们家基因一般,智商不高!”钟岩咬牙切齿。
林家的老中青三代,钟岩都见过。
林爷爷自是不用多说,她从小被老人家看顾着长大,绝对是一个温暖又和善的好人。
林叔叔虽然接触不多,但不管是以前的几面之缘,还是长辈的口述佐证,钟岩都能得到类似温文尔雅的判断。
等到了第三代林致远,那性格,简直了,一言难尽。不说是基因突变,都没法解释这一切。这样的人,也好意思跟她谈遗传。
“我可没这么说。”林致远正色道,但马上又改口。“嗯,我是这么说了。你快去告状吧!手机被偷了是吧?来来来,我借给你,你是想先打给颜叔叔,还是先打钟阿姨啊?”
林致远说着,真的把手机翻到通讯录,递到她的面前。
轮到钟岩骑虎难下,林致远早知道她色厉内荏。虽说也不是不敢打这个电话,只是她绝不愿意主动联系父母。
钟岩怀疑她现在气鼓鼓的样子,很像前两天田埂上遇见的那只青蛙,于是更气了。
林致远这个神经病,居然真的在手机里存了她父母的电话号码。
因为“颜”和“钟”两个姓氏的拼音缘故,面前的这份通讯录的最后两位联系人,明明白白显示着“颜回”和“钟媛媛”。
倒数第三个联系人叫“向宇”,钟岩记得向宇是他们高一班主任的名字。
咦?奇怪。
钟岩很快意识到屏幕上的异样,正准备动手去按键,好让通讯录的名字往上走一些。
林致远这厮,眼疾手快,几乎钟岩动念的那一刻,就收回了自己的手机。
钟岩兀自琢磨刚刚的古怪,方才看到的那一面上,怎会没有她。
林致远的习惯使然,无论对方身份,都保存人的全名。那么,理论上来说,无论她是“颜衷”还是“钟岩”,排序都只会在她父母的中间。
钟岩看得很清楚,上面的确没有她。
向宇上面,连续好几个姓王的人。说明林致远没有用她的真名,那还能写什么名字,想想都不可能是好话。
“你老实交代,”钟岩大呼道,“你用什么名字保存了我的号码?是不是‘代噢’?”
林致远眉梢一扬,唇角弯起一个弧度。把话放在心里说,你不就是一只小呆鹅嘛。
“‘代噢’是什么?”一旁的石漆若有所思,模仿地还挺像样。
“你别问,不重要。”钟岩赶紧先把他应付掉。
她和林致远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做同学。
他俩在背景上还有点相似,两个人都是从湾区回来北京念书。
不同的是,林致远的湾区是旧金山湾区,是讲英语的;而钟岩的湾区是粤港湾区,是讲广东话的。
林爷爷说,正好他俩可以在语言上互帮互助。
林致远同学显然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学粤语,可钟岩同学想学英语啊。她在广东念的并不是双语幼儿园,基本上没有英文的基础。
上世纪九十年代,钟岩刚上小学的那一年,也是香港回归祖国怀抱的前一年。虽然社会上还没有普遍形成内卷的风气,可海淀区的父母是谁?他们可是鸡娃界的鼻祖。
在钟岩还会混淆汉语拼音和英文字母的发音时,她的同班同学早就人均词汇量上千。还有少数像林致远一样,在英语区长大的小孩,轻轻松松实现会话和阅读自由。
骨子里的好学,加上性格上的好强,为了尽快摆脱最后一名的帽子,钟岩几乎每天放学都在林爷爷家写作业,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的好同桌多教自己几个单词。
可林致远这个人的耐心,从小到大都没什么进步。
人家作业写得是快,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感兴趣的课外书要读。从零开始教人学英语,何况学生在他看来,还笨得要命,林致远自然想办法甩掉这个包袱。
师生关系维系了不到一学期,小林老师抛开课本,说要给钟岩创新教学。批评书上的词汇太学术,不实用,要教她一些生活当中的常用表达。
“代噢”就是钟岩最早学到的一个课外词汇,被纠正了好多次发音上的细节,最后她的“代噢”勉强达到了老师的标准。
据说这是一个褒义词,表示非常聪明的人。
“你个代噢!”钟岩活学活用,拿这刚到手的词汇去拍老师马屁。
“不不不。”林老师纠正得一本正经。“‘代噢’是有性别限制的,只能指代聪明的姑娘。”
“嗯,我懂了,”聪明的姑娘马上改口,一脸得意。“我是代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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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没错,”小林老师赞许道,“你就是个代噢。”
钟岩自称“代噢”的行为,持续了整整两年。直到后来的一次圣诞节,林家父母回国探亲。
林致远的妈妈是南京人,偶然听到小钟岩口中的这两个字,立刻明白是自己儿子干的好事。
林妈妈从事科研工作,向来实事求是,并不护短,向钟岩讲明原委,同时将林致远严肃批评了一顿。
圣诞假期结束,林父林母继续回美国工作。
钟岩单方面和林致远断交了,断交的行为具体持续了多久,她早记不清楚,反正最多是到那年寒假过后,新学期的开始。
甚至都不需要什么恢复邦交的契机,毕竟俩人校内校外的接触实在频繁,一直忍着不讲话,受罪的只会是钟岩自己。
病床上的某个人,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真相。
林致远只想赶紧破局,飞速报了一连串数字,果然那边安静了。
钟岩愣住,刚刚林致远报的这些数字,每一个之间毫无关联,但组合在一起,却是她的手机号码。
“才十一位数,又不是圆周率,”林致远淡然道,“不需要保存在手机里占空间。”
说完看向钟岩,说谎的人神色正常,反倒是之前义正辞严的那一方,心虚地避开了交汇的视线。
万一对方点名让她也报个数,不管是林致远的手机号,还是π小数点后十一位,她哪个也做不到啊。
“呵呵,厉害厉害。”钟岩干笑了两声,只敢腹诽对方懒得保存自己号码的行为。“对了,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想问你大学报了什么专业?”
“法学。”钟岩如实回答。
林致远对她这个答案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轻微点了下头,以示知晓。
钟岩做了对方会说三道四的准备,类似“脑子不好,只能改选文科方向”之类的。
结果,林致远不仅什么也没说,还冲她点头。
钟岩一下子没能适应,口中呐呐。
“我以后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官。林致远,你可别再干那些违法的事儿了,灰色地带上行走也不行。要是有一天,我手上受理了你的案子。到时候,一面要维护法律的公正,另一面还要考虑好朋友的情谊,我会很难做的。你可一定要遵纪守法,别拖我后腿。”
钟岩的这番叮咛,不可谓不情真意切,起码在她自己看来是这样。
但话进了林致远的耳朵里,只觉得眼前这只呆鹅,可真是无知者无畏。
林致远哂笑。“钟岩,你不会以为,高考是你一辈子最难的一场考试吧?”
“对别人可能是。”他话锋一转。“但你不行啊。你专业选得好,进了大学,还有‘天下第一考’在前面等着你呢。”
“知道这两年的司考通过率是几吗?你也不用太在意‘几’具体是‘几’。重要的是,‘几’这个字,代表的绝对是一个个位数。不好意思啊,忘了提醒你,这里的前提是百分比。”
24. Chapter 24
钟岩哑口无言,她自然没有做过这些背景调查。
一个人在家填志愿时,根本没想太多,只是看到“法学”两个字,一下子让她联系到正义和人性,是她内心喜欢的方面,便这般简单地做了选择。
未来的学业道路如此艰难,钟岩不是一点不慌张。
好在还有石漆,在一旁坚定地鼓励。“没关系,不论什么考试,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然而,林致远那边还在继续施压。
“你,能不能顺利通过司法考试,我持保留态度。就算你侥幸通过好了,那之后的公务员考试呢?运气会不会还能那么好?”
“同学,法官这条路有点难走啊。身为好朋友——”这个人真的很讨厌,还特地重读了“好朋友”三个字。“我建议你选择做律师吧,不过律师也不容易,要看业务能力,很可能到时候没有律所愿意收你。”
“不行你毕业了就去求求你妈,钟阿姨的医院效益那么好,你要能进去做个法务,肯定也饿不死。”
这才是她熟悉的林致远啊。要是哪天他变得虚怀若谷或者哪怕彬彬有礼,钟岩肯定第一个吓死。
“我绝对不会去求她!”钟岩简直气急败坏。“就算饿死,我去街头卖艺,我去睡天桥!”
“嗯,那你去睡天桥吧。”林致远在一旁淡定地附和。
身后的枕头呢?什么时候被放到了床尾?
手上还插着输液针,钟岩着急地努力伸长另一只胳膊,想够到武器,去砸那个站在窗边的阴险小人。
石漆担心她又发生一次跑针的情况,赶紧虚搂住了钟岩,笑着安慰。
“不会睡天桥的,我拍戏挣到的钱分给你。实在不行,我们就回云梦种地。家里地多。”
最后几个字说时,石漆还冲她眨了眨眼。
林致远无话可说,这世上无知的人是多啊,方圆一米内就分布了两个。
好在他还算识时务,不再打扰屋里的两位理想派人士抱团取暖,放下书包,径自走了出去。
钟岩才不管这个人去了哪里,最好不要回来才好。
病房里这会儿只剩石漆,钟岩赶紧向他打听,中午她不在的那一路上,两个人都交谈了些什么。
石漆当然对她知无不言,但说实话,两个刚见一面的男青年,虽然同龄,但籍贯、成长、爱好千差万别,且俩人的话都少,基本上一路冷场。彼此向对方透露的有关钟岩的信息,少之又少。
钟岩对此很满意。
见她有些犯困,石漆将床上的枕头挪到她身后,好让她靠着休息一会儿。
钟岩还真是有些累了。别说,和林致远这家伙交涉,确实挺消耗体力。
钟岩的双眼闭了一会儿,又突然睁开。“石漆。”
“嗯?”应声的少年,坐在八床的床沿,手中正削着苹果。
钟岩盯着那颗苹果,看了一会儿。
怎么会有人削水果皮的手艺这么好?石漆的右手持刀,固定不动,握住苹果的左手,来回晃动。被剥离的果皮,又薄又长,居然到现在都没断。果然,高手在民间。
钟岩小时候很爱吃苹果,外婆每天都会给她削一个。
后来她上小学,学到那句著名的英文谚语“Anappleadaykeepsthedoctoraway.”原来,有些健康做法是不分国界的。
但很遗憾,无论外婆怎么教她,钟岩都没学会削苹果。
好不容易费了半天力气做一次,就算她人没受伤,削完的苹果也不忍直视。还记得小舅舅当时的嘲笑,说她的手笨成这样,以后绝对做不成外科医生。
上学之后,逢寒暑假回广东时,钟岩才能吃上苹果。
这两年一直留在北京,她只会选择自己能够处理的水果,比如香蕉,橘子之类的。或者,直接买切好的果盘。但便利店的果切,考虑到氧化的问题,通常不会放苹果进去。
红色的果皮完全脱离后,一颗白皙光滑的圆滚滚的果肉,递到了钟岩的面前。
钟岩拿右手接过,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吃过这种小时候最爱的水果了。
看着这颗水灵灵的果子,钟岩垂涎欲滴,喃喃自语道,“它好好看啊。”
石漆将垃圾桶放回床下原本的位置,抬头拿纸巾擦手。
只听“咔嚓”一声,然后“咯吱咯吱”几下,马上又是“咔嚓”一声,接着照例“咯吱咯吱”。频率快得离谱,毫无间断。
听的人唇角晕开浅笑,心想,有这么饿吗?是不是中午的粥不管饱?
这段没拉屏障的口技表演很快结束了,表演者显得还意犹未尽。
石漆把她吃剩的果核用纸包住扔掉,又给她递了湿纸巾擦手。“要不要再吃一颗?”
钟岩边擦手边摇头,对着他粲然一笑。“每天一颗就好啦。”
“行,明天再给你削。”石漆顿了顿。“你刚刚喊我了。”
“嗯。”钟岩点头。“你把我手机带来了吗?”
“带了。”
石漆原本进了病房就要给钟岩拿手机,但这二位高中同学一见面就拌嘴,全程找不着缝隙给他机会来做这事。
钟岩掀开自己翻盖的摩托罗拉。
里头果然有多通未接电话,其中五通来自她的父亲。时间跨度从昨天上午,到今天中午。剩余的更多通未接,全部显示是林致远。
钟岩调到未读短信的界面,打开了来自她爸的最近一条信息,时间显示是今天中午的12:50,内容简短。
“颜颜,看到短信,给爸爸回电话。”
钟岩快速浏览了父亲之前发送的几条信息,确认他昨天上午,就已经获知自己当时人在湖北。
手机这会儿的电量是满格,钟岩没有多想,看完短信,便拨通了她爸的电话。
那头接得非常快,出乎钟岩的意外。
钟岩清楚,父亲每天的工作大多在石窟内度过,而莫高窟的多数洞窟都开凿在崖体深处,通常一走进石窟,手机里的信号就会连一格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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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里,父女俩之间通常是颜回单线联系钟岩,一般会选在她不用上学的周末晚上。
而钟岩,基本不会主动给父亲打电话。因为就算颜老师不在洞窟,戈壁上的信号也时好时坏,处于想联系也联系不上的状况。
“喂,爸爸,”钟岩开口问道,“你今天没上山啊?”
用的是莫高窟人的行话,进到窟区就叫做“上山”。
看到女儿的来电显示,听到女儿熟悉的声音,颜回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对,爸爸今天在所里工作。”
其实颜回他上山了,没有办法,手头这个项目的工作量巨大,一天都停不下来。他只能每一两个小时就出来一趟,找个信号相对好的地方,检查一下手机的情况。
超过一天没有钟岩的消息,颜回原本打算,下午就联系广州的小舅子。
“颜颜,你怎么去湖北了?”电话那头的中年人,温和地问道。
“就,放假了。”钟岩有些含糊其辞。“反正,在北京也没事,就出来走一走。”
“啊对了,爸爸,原来你的水粉画,画得也还不错嘛。”女儿在这头调皮地称赞。“跟你说哦,我就是靠你画家乡的那些水粉画,才在杨家村找到爷爷奶奶家的,我是不是也挺厉害的?”
颜回的专业主要在壁画和油画方面,水粉并不是他的专长。家里为数不多的几张水粉画,的确是颜回特地带着女儿一起画的。
当时,钟岩已经打了五六年的素描基础。学习水粉画可以帮她更好地掌握色彩,也会令她对颜色的透明度产生新的认知。
颜回听女儿说起那些水粉画,回忆了一下时间,差不多是钟岩初一时候的事了,与现在相隔至少五六年。
颜回心中遗憾,他曾经想把水粉画作为过渡,好为之后教女儿自己更擅长的油画和壁画,打下良好的功底。然而,工作调动的缘故,孩子初中还没毕业,他就已经常驻敦煌。
“当然厉害了,我女儿最棒。”颜回不吝称赞。她爸对她的这种夸夸模式,始于和她妈离婚之后。
在那之前,从钟岩三四岁记事开始,长达十年的时间里,颜回都是那种最传统的中国“严父”。
他对女儿的爱婉转内敛,秉持的也是那种“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教育理念。
尤其钟岩还很倒霉,从小到大都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同学。
钟岩考试考95,是不是可以夸一夸了?旁边人小林考了100。
下一次钟岩考到98了,该夸了吧?林致远还是100。
父母分居之后,钟岩开始接受来自父亲的频繁的夸奖。
当面的机会很少,大多是跨越两三千公里的距离,通过信件或电话,传递到北京。
钟岩十三岁那年,父母的离婚,打碎了家里的一扇窗,化成一地的玻璃渣。
如果非要在那堆透明晶体里苦苦寻觅,让她重新拥有一位极少见面的慈父,或许就是那里面唯一的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