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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月斜窗

作者:古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姑娘,程监丞来了,正在花厅候着。”


    从越山回来不过一日,程奉就找上门来了。


    荔兰声音低了些:“可要做些其他准备?”


    洁白如雪的栀子花旁,身着藕荷绣牡丹纹长裙的女子手执一把金色小剪,轻轻“咔擦”一声,如白玉的花顷刻失了生命,连带着叶在地上咕噜转了一圈,停在了女子精致的云头履旁。


    纤细手臂上披着的云水蓝披帛将女子昳丽的脸衬出几缕冷色来。


    “不必。”


    程奉会来,崔宜萝并不意外。程义被野兽咬伤,在程奉面前定会道出是因和她有约,才遇上猛兽。


    放了猛兽,却没一击即中把人杀死,徒留祸患无穷。旁人会相信她,但是程奉怎会不信自己亲儿子?以程奉的为人,如果今日不能一举毁了这门亲事,成亲之后程奉一定不会放过她,定要将她磋磨至死。


    真到这个地步,她就只能——


    崔宜萝没再想下去,抬步往花厅走。


    花厅坐落在江府的东侧,纷红骇绿,绿竹与蔷薇拥簇覆下大片阴影。宽敞的回廊涌进风来,檐下挂着的八角紫檀彩绘花鸟宫灯被夏日的轻风微摇。因客人到访,下人搬了青花瓷松石纹冰缸到厅内,丝丝冰气缠绕而上,更令人觉出几缕阴寒。


    “见过监丞。”


    崔宜萝缓缓款步而来,面色淡淡,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见一位寻常客人。


    程奉已在此坐了有一阵了,本就烦躁的心情愈加燥动,但在见到崔宜萝姣美的容貌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看痴了,如有春风拂过。


    可下一刻,他又察觉出美人脸上的冷淡,脑中瞬间想起了差点被野兽吃了的儿子,他出门前还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被茶烫过的皮肉也隐隐灼痛起来,那道滚烫的茶柱令他修养了大半个月,甚至还起了几日泡,且还伤了那处!直至今日,他都没能和美人亲热一番。


    这让程奉比死了还难受。


    程奉的嘴角又垂拉了下去,脸上皱纹被牵动更像枯树皮了,布满干枯耷拉的脸颊。


    起先对于儿子对崔宜萝的质疑,他并不太信,崔宜萝一个小地方来的女子,怎会有那样的本事和胆子?但儿子受伤后,他已是信了十成十,前仇旧恨一并算!


    程奉冷哼一声,他这些日子被病痛折磨得足足瘦了一圈,本就松弛的眼皮更是压出深刻的褶皱,成了凶恶的三角状。


    绘着青山翠竹的茶盏重重撂在紫檀木桌上,砰的一声脆响乍响花厅。


    他本以为能看到崔宜萝惊慌又或是强撑镇定的模样,没想到崔宜萝连挂在头上的步摇都未晃一下,只淡然地看着他。


    “监丞是烫伤未好,这才拿不稳茶盏?不若我唤下人来……”


    “别!”


    程奉下意识惊叫出声后看到崔宜萝好整以暇的神态,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分明是来羞辱她的,结果倒被对方轻松一招就炸出了底!


    像是牛皮被针扎破泄了气。程奉登时更加怒火中烧,重重冷笑一声:“崔宜萝,先前看在婚约的份上,给了你几分面子,没想到你倒是胆大包天。”


    “监丞何意,我不明白。”


    “哼,我知道没有证据你不会承认的。不过那又何妨呢,你日后要嫁进程家,程家的人信,不就行了吗?”


    说完这话,程奉心定了不少,似是找回了掌控权,眼神变得轻蔑:“我知道,你一直幻想着有公子哥愿意娶你,可你也不想想,他们愿意为了你跟我交恶么?说到底,美色抵不过权势和面子,你该想明白,只有我,愿意娶你做正室。以你的家世,给他们做妾都不够!”


    崔宜萝面色冷了几分。


    世家中唯有江家有不许纳妾的家规,因祖辈出过宠妾灭妻之事,险些毁了家业和清名。这也是崔宜萝为何选中江昀谨的原因。换做旁人,未必肯以正室聘之。


    见崔宜萝没说话,程奉心想定是戳到了她的伤心处,不禁带上几分胜利的愉悦:“其实以你的家室,给我做正室也是远远不够的。”


    崔宜萝站在花厅中,身姿挺拔如花厅背靠的青竹,她缓缓道:“监丞没有证据,就污蔑于我,心存怨恨。我虽身世低微,但人贵自重,刚气不可折,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罢,我会禀明姨母,再修书给宁州的父母将婚书和聘礼退回。”


    “作罢?”程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浑浊的眼睛全是邪气玩味:“崔姑娘花容月貌,本监丞实在爱惜得紧,不忍释手。若你不识抬举,尽管告诉你的姨母,只要本监丞坚持要娶你,你看看你父母会不会退婚书?你的姨母手再长,还能越过父母做决定?若真可以,她怎不早插手?”


    崔宜萝眼底阴沉。程奉平日自大又糊涂,但并不是心智全失。


    “本监丞谅你远嫁孤独,这不,为你多寻了位姐妹,前几日下人来报,庄子里的外室有了身孕。”


    崔宜萝身后的荔兰面色大变。


    程奉笑得更得意,整张脸如一张揉皱的枯纸,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痕,“有了身孕做外室着实是委屈了点,更何况她好歹也是个良籍女子,虽沦落过几日秦楼楚馆,但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身份也不比你低贱多少。我打算将她正式纳进府中,日子嘛,便在你过门前半月吧。”


    程奉语气轻松,脸上的惬意如掌生杀大权。


    “等日后产了子,也不必抱到你跟前,你年纪轻,养不来。届时将她抬为平妻,如此也算是嫡子了。”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羞辱!谁家会在正室过门前半月纳外室入府?到那时全盛京都会将崔宜萝视为笑柄!荔兰恨不得立刻上前撕碎程奉。


    她死死瞪着程奉,怒道:“监丞以正室之礼聘我家姑娘,如今怎能这般羞辱我家姑娘!你一开始不将人纳进府,现在又要抬做平妻,就不怕外人笑话吗?”


    程奉洋洋得意地挑起眉,他自然不会把外室抬为平妻,只不过借此羞辱崔宜萝罢了。见崔宜萝的婢女怒不可遏,料想她心中也定是如此,只不过面上装得好。


    如今既已彻底撕破脸面,程奉索性也不装了,得逞笑了起来:“外人又能耐本监丞如何?崔宜萝,我劝你别挣扎了,我稍稍动个手指就能折磨得你生不如死。眼下你跟我低个头,认个错,提前圆房,把我伺候舒服了,进门后主动再把你那陪嫁丫头收了房,或许我可以考虑放过你。”


    荔兰气得就要冲上去,被崔宜萝挪动一步拦住了。


    “监丞,”她眼中锋锐如寒星,嘲讽地牵了唇角:“你今日专程上门就是为了羞辱我?国子监是博文约礼,经明行修之地,监丞不忙着为圣上作育人材,反倒来江家说这些粗鄙之语,未免不够妥当吧?”


    “还是说监丞年事已高,不宜过于劳累?”


    程奉有一瞬间被呛住,年老和在国子监被刻意忽视是他心内的痛点,而身份寒微的崔宜萝怎敢直截了当地戳穿!程奉气得脸上发红,疾言遽色起来:“本监丞在国子监为官多年,从未有失,何时轮得到你这低贱之女说话?”


    崔宜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话说至此,依礼退婚是完全不能了,程奉不会放过她。那便只能另寻他路了,所幸崔宜萝对此道并不陌生,由小自大,她因不能走正道而寻过太多他路了。


    她懒得再听程奉自大粗鄙的言语,抬手唤人来送客。


    “监丞,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程奉也没兴致再留,轻蔑道:“嫁衣这几日就送来,准备好和本监丞成亲吧,崔姑娘。”


    程奉走后,荔兰焦急问道:“怎么办,姑娘,难道当真要……”


    崔宜萝半张脸掩在光影下,双眸里的秋水此刻冻成了冰刃。


    “先回房吧。”


    崔宜萝带着荔兰刚走出花厅,回廊处如鬼魅般地忽闪出一个身影来,也不知在此待了多久,吓得荔兰险些惊叫出声,崔宜萝也是一颤。


    闻风低眉躬身作揖:“崔姑娘,玉竹院有请。”


    玉竹院,是江昀谨的院子。


    江昀谨怎会请她去他的院子?


    崔宜萝倏地想到被他收进袖中,染了血的连翘锦帕,他说会洗净了还她。想来今日请她过去,是要还帕子的。


    江昀谨自然不可能把将女子锦帕这等极为私密之物在外头还给她,若被人见到,岂不是毁了他的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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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他才迂回地派人来请。


    崔宜萝心中转了几转,瞬间想明了来因去果。


    江昀谨是为了避嫌,她崔宜萝可不会。


    崔宜萝笑得和善又温婉:“我先回院一趟,便立刻赶过去,烦请表哥稍等片刻。”


    江昀谨虽待人淡漠,但一向谦和,他的下属随了他,自然也是这个作风,闻风没说什么,只爽快应了下来,回去复命了。


    踏入玉竹院已是一炷香之后,闻风似乎有其他要事,来接待崔宜萝的是一个未见过的下人。


    玉竹院与花厅同靠一片竹林,但不同的是,玉竹院青竹更繁盛亦更茂密,有书上所言的茂林修竹之韵,清微淡远。


    但除了背靠的翠竹外,院中没有植任何花卉,清寂简静,如院子的主人般。


    一房住一个院子,里头又分了几个小院,但玉竹院只江昀谨一人居住,很是广阔。崔宜萝走在石子路上,经过了一个小院。与其余小院不同,其他小院虽无人居住,却也命人打扫维持洁净。但这个小院——


    深色板正的紫檀木门紧闭,上头挂着一把铁锁,沾了不少灰,似是尘封已久,高大的院门覆下阴影,沉重的压迫感直冲而来。


    崔宜萝多看了几眼,皱了皱眉。


    她不喜欢这座小院。


    这座尘封的小院离江昀谨的起居处很近,走过一段白墙黛瓦下遍植翠竹的鹅卵石小径,就到了江昀谨的起居之所,匾额字迹遒劲而端正,上书寄雪斋。


    崔宜萝心中默念一遍,跨进院门。


    靠门处立着一紫檀照壁,行遮蔽之用,后屋光景被遮得严严实实。上雕巍峨峻峰,飞流瀑布,手艺巧夺天工,宛然在目。令人注意的是,其上以端正的小楷刻了文字,几乎占满照壁。


    崔宜萝走近粗略一看,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再扫到另一句,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密密麻麻。


    刻着的字边缘有些模糊,但高处的却格外清晰,像是被还未长成的稚童用手指抚摸过千百次。


    崔宜萝盯着这块照壁,忽觉有些喘不过气来。照壁以木为料,沉雄而华泽,却有千斤重。


    绕过照壁,毫无疑问,江昀谨的小院极具韵味和书卷气,如他性子般沉稳睿明,却毫无生机。


    唯一具有生命力的,是屋前的一棵郁树,枝叶扶疏,葳蕤得与整个院子格格不入。


    是一棵连翘树。


    他也喜欢连翘?崔宜萝有些意外,连翘花色嫩黄,朝气蓬勃,任谁都不会觉得与江昀谨有丝毫关联。


    紫檀刻山水屋门敞开,男人坐在屋内,他今日着了件月白锦袍,指骨分明的手执着一卷书,但目光却未汇在书上,而是飘落在地上的栽绒团花毯上,棱角分明的脸下颌微微紧绷,面沉如水。


    听到她走近的声响,墨眸才重新聚焦,他将书卷合上,修长的手指细致抚平后,才放到身旁桌案上。


    “表哥。”


    “嗯。”


    江昀谨起身,在靠窗一侧的置物架上取出锦盒,“你的帕子我已命人洗净。”


    他顿了顿,“我去时你不在院中,不知是否是你珍重之物,只好请你过来一趟。”


    崔宜萝接过,又随手放在身旁的桌案上,“表哥知道我去了花厅。”


    语气并非疑问。


    “你院中下人说的。”


    “表哥知道我去见谁吗?”


    江昀谨看了她一眼,缓慢答道:“知道。”


    崔宜萝再进一步:“那表哥,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


    崔宜萝不知道闻风在外头待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又会否告知江昀谨。


    江昀谨长睫垂下,微微抿唇不语。他这幅神情,崔宜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背过身,颀长身形如巍峨山峰对着崔宜萝,语调冷了下来:“我还有事,拿了帕子便回吧。”


    下一瞬,身后传来的冲力撞得他身形一晃,属于女子的清甜香气顿时顺势缠绕而上,不容拒绝地将他裹住。


    他的腰腹被紧紧抱住。


    “表哥,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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