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玻璃应声而碎,伴随着一声巨响,无数碎片向屋内炸开。
简已经快跑到门口,幸运地没有被波及。
但坐在椅子上的约翰·里德却没有这么好运了,好几片锋利的玻璃擦过他的脸颊和手背,瞬间拉出几道血痕。他脸上的蛮横凝固了,随即被极致的恐惧和疼痛取代。
“啊啊啊啊啊啊——来人啊——妈妈——”
本就灰暗病态的脸彻底没了血色,粗陋的五官被糊成一团,再看不出半点趾高气扬。他惨叫的比鸭子还难听,林昭忍不住捂了捂耳朵,看门口迅速聚集起一堆人。
里德家的二小姐伊丽莎最先探头进来,被眼前的狼藉吓得一缩,也大喊起妈妈。仆人们手忙脚乱地拥入,把还在鬼哭狼嚎的约翰从碎片堆里架出来,七手八脚地处理伤口。
约翰痛哭流涕,还不忘将一切归咎于简:“都怪那个赔钱货!要不是她偷我的书,我才不会被炸到!啊啊啊!”
这颠倒黑白的指责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女仆艾博特甚至不需要思考,毫不犹豫地扯住呆立在原地的简,将她推到约翰面前。
“哎呀哎呀,害得少爷这样,快点道歉!”
简魂不守舍,脸色没比约翰好多少。
当她瞥见那个“幽灵”从窗台的玻璃碎渣中从容地跨进室内时,浑身一颤,终于爆发起反抗,不住地挣扎:“你们没看见吗?那儿有个人!”
聚集的人群里,几道目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可除了地上的一摊狼藉和从破口呼呼灌入的寒风,屋里哪里有别的东西。
始作俑者林昭听见了这句,她弯腰从碎片堆里捡起自己的《简·爱》,像掸灰一样拍去上面的玻璃渣,面色不改。
砸窗的瞬间,她曾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会不会被玻璃划伤?
可事实是,那些碎片仿佛穿过了一道幻影,别说疼痛,连一丝触感都未曾留下。
林昭彻底安心了。
毕竟只有做梦才不会有感觉。而在这场为了改变简命运的梦境中,她才不担心被除简之外的任何人怎么看待呢。
倒不如说,越怕她越好,这才方便她更好插手梦境。
她坦然迎上那些探究的目光,凭着记忆,将眼前一张张脸与书中的角色对号入座。
看向自己的那些人里,最先收回目光的是贝茜。她给约翰包扎完,不得闲地又动手压制住简的摆动的手臂,难以理解地斥责一句:“别胡说了。你就是这样吓坏你的小主人的吗?”
这句话叫林昭和简都变了脸色。
简扫过在场的人,一种巨大的绝望攫住了她:不是约翰看不见,而是只有自己能看见。
这个超出认知的事实叫她一下子熄火,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任女仆们把她压在约翰面前。
约翰以为她终于服软,恶狠狠地冲她吐舌头:“你个害人精!你早就该——啊啊!!”
他的话再次被自己的尖叫打断。
林昭顺脚踢了一块碎片到约翰脚边,打断了他咄咄逼人的叫嚣,心里冒出的诧异被对他的不耐盖过。
“看不见我,威慑力果然还是差了点。”她不爽地心想,扫视一圈,盯上餐桌附近的镜子。掂了掂手中书的份量,她再次发力,将书砸了出去。
“啪啦——!”
镜子中心蛛网般碎裂,碎片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
这下总不能再赖给风了吧。林昭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瞬间鸦雀无声的人群,总算满意了。
“这是怎么了?”里德太太姗姗来迟,没能看明白这场狼藉的来由,冷声打破死寂。
“妈妈!!”约翰里德像见了救星,大叫着推开人群,挤到母亲怀里,扯着她的袖子鬼叫,“有、有鬼啊!都怪简,肯定是她那乌鸦嘴招来的!”
里德太太一见宝贝儿子脸上的伤,就心疼得无以复加,一面安抚地摸着他的头,一面将锐利如刀的目光投向简。
作为唯一一个看见林昭,知道镜子如何碎裂的目击者,简脸色苍白,没对里德太太的冷眼作出反应。里德太太只好又朝贝茜扬扬下巴,示意她解释情况。
“太太,窗户好像是被风吹破了。不过,镜子不知道怎么碎了……”贝茜不敢真照约翰和简那样说餐室有别的东西,只是大概说明发生了什么。
“是幽灵打破的。”简在心里补充道。
可这是说不出来的,因为那个“幽灵”,在砸完镜子后,已经捡起书,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身旁。
要是发现只有自己看得见它,那本书会不会砸到自己脑袋上呢?简喉头一阵干呕,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至于吓得她这样反应的罪魁祸首,林昭,倒是浑然不觉简的异常,此刻正饶有兴致地听着约翰的“鬼论”。
虽然不想被简误会成鬼,但其他人她倒无所谓。说不定,就趁着这个架势,做鬼大闹盖茨海德也不错?叫他们一个两个都这么欺负简!
“今天的风有这么大吗?”里德太太听完贝茜的话,狐疑地看了眼窗户,连带着注意到地上躺着的那本书,又问,“出事前就约翰和她在这吗?”
“是啊妈妈,只有他们!不知道简做了什么,约翰惨叫一声才把大家喊过来了!”伊丽莎抢着说。
虽然她根本没看见餐室发生了什么,但仗着自己是第一个到的,语气非常肯定。
“还有!她刚刚一直在说些吓人的鬼话,现在倒装起哑巴了!”乔治安娜也不甘示弱,高声点评,想在母亲面前讨个乖。她那漂亮的脸蛋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刻薄。
“爱小姐好像也喊过……”贝茜有点犹豫,试图补充。
可她声音实在不算大,很快被艾博特打断。
“是啊!就像乔治安娜小姐说的,约翰少爷都被意外伤得那么可怜了,爱小姐还在说了半天闹鬼的胡话。”
对于一切最终怪到自己身上的结果,简毫不意外。不过比起之前时候的愤怒,她现在更多是无力和恐惧。
毕竟,都说到这个地步,幽灵应该发现自己仅她可见,接下来怕是要对她痛下杀手了……
一天天被活人欺负就够难过了,怎么幽灵鬼怪也不放过自己?
她越想越绝望,鼻尖发酸,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乔治安娜的话,落到不同人耳朵里有不同想法。和艾博特急切的讨好心思不一样,林昭打量着这位被惯坏的漂亮小姐,心思反而不在她那胡言乱语上了。
外貌上的差别,一度被形容成简遭人冷落的处境之一。可再怎么假借名义,恶意就是恶意,躲在容貌华服背后多么虚伪。
若叫简被公正对待,享受同等赞扬,她忧郁的脸蛋上说不定会焕发出怎样的光彩!
林昭想着,下意识低头看向沉默的简,这才发现她的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眼泪。
啊……这群混蛋!
那些文字描述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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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化作了真实的刀子,扎在眼前这个十岁的孩子身上。林昭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自己折腾这么半天是为了给简出气,怎么能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
那一瞬间,什么装鬼吓人,什么置身事外的心态,都烟消云散了。
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凑到简的面前,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
“简,别害怕,我不是鬼。”
陌生的嗓音再度落到简耳边,语调依旧有些别扭。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了些许麻木的勇气。她缓缓抬起含泪的眼,看向声音的来源。
注视着她的面容不同她见过的任何人,表情平静,漆黑眼眸里甚至还带点怜惜。
“别听他们的,这不是你的错。”
简的瞳孔微微一缩。她一时没能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
她的视线失焦,眼底灰蒙蒙的一片,混杂着复杂的各种情绪。林昭从中看出这场闹剧带来的愤怒、恐惧,它们铺在更深层、长久以来的孤独上,星星点点。
书里那些关于简自我挣扎的段落,此刻都活了过来。林昭的声音不由得发紧,她迫切地想告诉她:
“我都知道的。约翰·里德是个十足的坏蛋;伊丽莎自私任性;乔治安娜刻薄无情;你那位舅妈和偏心的仆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对你好。我全都知道,简。”
“我的出现或许很奇怪,但我绝不是来伤害你的。”
把想说的话磕磕绊绊地说完,她有点忐忑,不确定自己说的是否能被听懂。
简眼也不眨的,巴巴地睁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这是在安慰我吗?
这是第一次。
简在心里继续说。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她这边。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施舍,而是用一种全然理解的姿态,告诉她“你没有错”。
下一秒,她又从恐惧和恍惚里生出些许别扭的恼意。
它才是罪魁祸首,当然会这么说!
复杂的情绪堆叠着,在她心里烧起一股火来——可幽灵反而还比活人要有廉耻,知道为害她背了不该有的骂名而愧疚吗!
简依旧一言不发,可被点燃的愤怒那样烫,突如其来的安慰那样沉。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滴大滴从眼眶滑落。
嘴紧抿的生硬表情,从沉默中决堤的眼泪,叫林昭想起来简在书中那些自我诘问的片段。就在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时,里德太太那冰冷刻薄的声音再次响起:
“哭什么,要真懂得为自己羞耻,早该改正你那惹人讨厌的行为!”
里德太太不想理会幽灵鬼怪这些话,可约翰一直缠着要她给个处置,而简,她无法容忍简这副沉默又流泪的姿态,那让她感到一种无声的挑衅。
她眼球一转,眼底浮现出阴冷的决断。
“带她到红房子里去,关起来。”
“红房子!”
不是简和约翰打起来后,为了惩罚简才关禁闭吗?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林昭的心里再次浮现出强烈的违和感。她猛地站起,试图想点什么叫里德太太改口,可还是晚了一步。
身旁的简在听到“红房子”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刚刚还倒映着林昭身影的、含着泪的眼眸,骤然失去了所有光彩。
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那小小的身躯,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