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紫芳背着周小怜,稳稳走在往安水村去的方向。他十指血肉模糊,小怜背上的铜凤剑已归鞘,他们两人没在土屋的废墟里挖出甘霖,倒是挖出了铜凤剑鞘。
“算了。”小怜只是跪在旁边陪着燕紫芳,燕紫芳不愿意让她再亲手去做那些事情,便徒手挖了半夜,最后竟只找出剑鞘。
小怜握着铜凤剑剑鞘,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太出乎意料。夜风将她吹得遍体生寒,黯然道:“他是死是活,都改变不了什么。死了也好,活着也好,我已经剜了他一只眼睛……到底做出这些事情的也不全是他。”
甘霖也不过只是棋盘上数枚棋子中的一枚棋子。下棋的人还在,一枚棋子死了,棋局还要继续。
春草莎莎,周小怜的脸颊紧紧贴着燕紫芳的肩膀,她看着人后脑勺,在发呆。
从前怀芳与她没有这样的亲近过,再亲也不过是拉个小手,去垂柳湖旁看看鱼,插科打诨几句。
来韦郡时,燕紫芳也与她是分开骑马赶路,相逢不相识,难为他一路装过来。
他说他不是怀芳,只是见色起意,那又何必为她一次次上刀山下火海,生死不弃?
温柔乡的车马接走了虞家母女,风声呼呼吹起一地的黄花。
他们眼下走的这条路是往城里去的必经之路,小怜想去琼鱼坊再找施仙娥一次。
阮真棋之前愿意帮她一次,眼下谋反之事说不清道不明,他这个皇子肯定也知道些风声才会来……无论如何,掘地三尺,都得先把这人挖出来。
小怜正在想着,还想与燕紫芳说些什么,却突然嗅到一丝血气。
抬头看去,守在前路一身是血的人,不是别人,却是一个她和燕紫芳两人现在很难打过的人。
小怜侧首附在燕紫芳耳边,轻声道:“她若是要与我们为敌,便将我舍下逃了吧。”
燕紫芳颠颠背上的重量,背的更稳妥了一些:“别说这样的话。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月光虽幽微,但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了一片的大刀大斧,铁器的冷色勾出那张俏丽的脸。
是孟灯铃。
琵琶娘子杀人用的不是剑或者刀,而是一把琵琶。来动手的人都被她砸开了瓢,那把琵琶也残缺了。
她脚下踩着一颗头,整个人都在发抖,但看上去并不疲倦,反而是相当兴奋的状态。古刹山的疯子们动起武大开大合,沾了血后比起人,更像一条疯狗。
孟灯铃的牙齿因为笑露出来了几颗,白的像珍珠。她开朗的朝小怜招呼道:“你们活着出来了?太好了,刚才听到那动静,我还以为要给你们收尸去。”
她说的是房子倒塌的动静。也是,这么大的动静,安水村里竟然没人找过来说什么——小怜心中有些不宁。
“……你们神光斋其他人……”小怜见状便知是孟灯铃她们应该是在路上遭伏,她这副模样,大概是留下来断后的。
也不知道小芽儿她们母女可安全进了城没有?
周小怜强打起精神,让燕紫芳将她放了下去。只是这会儿还有些疲倦,她身形晃了几下才站稳。
孟灯铃甩了甩手上的琵琶,她双目猩红,痴痴笑道:“估计城里头也没和苏星拂谈合拢,看出来我们帮了你们一把,这才派人来杀我们几个。”
“若是此事再不了结,只怕老鼠要换地方打洞咯。方才这几个人还拦不住我,只是我不清楚这附近,那个什么安水村还乱了。追起来费了些时间。”
她打了个哈欠,看着像是犯困了:“你要我们护着的人早该安全了,那小子呢?他不死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死了?”
“安水村乱了?”小怜怔了一瞬,眉头紧蹙,“房子倒了,他被压在下面。我们没挖出他的尸首,不知是死是活。”
孟灯铃果断道:“那就是没死嘛。古刹山从来是要鞭尸至粉身碎骨才能离开的,你们这样只会给自己留祸根……”
“安水村是怎么一回事?”小怜打断她的话,追问道。
“村上三十多户人,被杀得连只鸡都没留活口。”
孟灯铃甩开断琵琶,一脚把那颗头踢到燕紫芳脚下。头颅骨碌碌滚过来,小怜强忍着不舒服低头去看,才发现是个有些熟悉的面孔。
迦南香四兄弟里,有个腰间挂玉的。此人与小怜粗通过两招,满脸横肉,脖颈纤细,身子却又庞大敦实。小怜在客栈见到他那次,便觉得他像病树纤枝上挂了颗猪头,一具身体极为不协调。
还偏偏要在裤腰带上挂个玉装风雅。
此人对战中身形连同那柄大斧都走极为纠缠拖沓的路数,轻功较之小怜虽略有逊色,但也算如鱼得水,狡猾的很。
孟灯铃嫌弃道:“他是来找你的。只不过我刚刚杀红了眼,没注意到,一琵琶砸下去把他也杀了。好像嘴上要说什么紧要的事情,唉,我记不得了。”
小怜脑子里乱哄哄,一会儿是安水村没个活口了,一会儿是迦南香有一子莫名其妙的来找她。
迦南香是烧香天的人,琼鱼坊也是烧香天的,施仙娥应当也是烧香天里说得上话的人。小怜沉吟片刻道:“施仙娥手底下只有琼鱼坊吗?”
“小施?那不是。琼鱼坊也就算个重要点的添头,小施从前很受姓焦的看重,是鸳鸯死了犯了错事,才被罚去看那个地方的。”
说到这里,孟灯铃猛一拍手,“呀,记起来了,这人之前是小施的手下。”
姓焦的,姓焦的叔叔。
焦青帝。
周小怜倏地明白了些什么,她看向孟灯铃,不定道:“烧香天的领头的姓焦?叫焦青帝?”
“你才知道?”孟灯铃出乎意料的看着她,“来了这几天,那老女人的底细你都没想着打探过呀。我还当你是知道了,才没问苏星拂的。”
……且不管孟灯铃怎么会知道自己问了苏星拂什么,周小怜眼下补问道:“焦青帝是女人?”
“是啊,她一家随她姓的。她那个相公也没什么用,倒是女儿焦秦剑本事大些。只不过前几年焦秦剑死了之后,她就疯了,”孟灯铃阴恻恻笑了几声,
“焦秦剑长得和她像,她就扒了好多手底下姑娘的皮,都换上和自己像的皮。然后让那些姑娘们喊她作母亲。”
琼鱼坊中那么多张相似的面皮,喊着母亲的女孩,竟如此解了谜题。
主人是主人,那时琼鱼坊的主人是施仙娥;而母亲是母亲,是为她们换了脸的焦青帝。
可周小怜更觉得可怕了一些。
若是琼鱼坊中那些少女的脸,一切的源头都是焦青帝的话,另一种意义上而言,岂不是她与焦青帝长得很像?
天下凑巧的事情有许多,可长相相差不多的一张脸,其背后总容易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孟灯铃笑了一声:“讲到哪里去了,哦,话说回来这个小施曾经的手下。”
“我没记错的话,他兄弟四个从前都是逃难过来的难民,被小施随手救下的。后来为了报恩进烧香天,也成了小施的手下。”
“小施被换脸的时候,他们可恨死烧香天了。”
周小怜面色铁青道:“你先前说施仙娥要玉石俱焚。我和你们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烧香天都要赶尽杀绝;那真正与我合作的施仙娥,他们岂不是更不会放过?”
“眼下这个人深更半夜跑过来报信……安水村无一活口,烧香天那群人行事愈发激烈,施仙娥是不是……出事了?”
小怜顾不上孟灯铃和燕紫芳,这条路下坡,不出百米就是安水村。
孟灯铃听着小怜的话,愣了一下:“呃?我不知道啊,今夜我又不在城中。”
周小怜没有继续等孟灯铃回忆,她转身便往安水村的方向跑去。
月过中天,在破晓之前,仍有一段夜色混沌的时间。
周小怜已听到了孟灯铃所说的安水村的结局,可眼见为实。
踉跄着一路狂奔,她与那些村民没个什么感情,可那些村民就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吗?
没有,做这些事情,无非是杀鸡儆猴,给小怜这只猴扒开看看他们的心肺,看看人世之无情残酷。
周小怜眼睛发胀,风擦着她的眼睛拭干了咸腥的眼泪。吹进一点沙子,一点花香,一点欲说还休的血。
安水村静悄悄,静的没有一丝气息,一丝声音,也没有一个活口。
死气沉沉——甫一踏入,便能让人想到这四个字。
随着小怜闯进这座死村的晚风顺势刮倒了一只灯笼,小怜呆滞的站在原地,看着它坠地,纸面被里头的火苗燎着。
随即顷刻之间,火光四射。
杀人,毁尸,灭迹。
春日风盛易起火。小怜这才发现,原来这里目光所及之处,都多多少少被泼了油,门前堆着干草垛和柴火垛。
孟灯铃和燕紫芳两人追了上来,看着小怜孤单站在原地的身影,谁也不知要如何宽慰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的她。
又或许她不需要安慰,这本就是一个身在江湖的人应该经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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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相对其他自少年时罹患灭门之灾或灭顶打击的侠客来说,小怜见识的,牵涉其中的腥风血雨,来的太晚了。
古刹山都是疯子,鹭点烟汀也不遑多让。
燕紫芳和孟灯铃两人早已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唯有洗雪山庄的周二小姐是第一次见。
火势冲天,烟霭漫漫熏熏。小怜一动不动,她两眼都被烧出烫意,可除了被烧着的声音以外,她没有听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也没见到一头牲口或一个人跑出来。
死是已经注定的结果,小怜脑袋里传来嗡的一声。神光斋骗了她一次,这一次,孟灯铃没有骗她。
安水村的人全都死了。
血色和火色混杂在一起,狂风压着大火扑向她面门,又在咫尺距离停住脚步。
小怜僵硬地挪动着身体,她想要往火里走,看看一切是否真的已经无可挽回。燕紫芳见状,终于不能再在一旁看着。
他上前,一只手拉住几乎看得着魔的小怜的肩膀:“别去。周小怜,你现在离开,一切还来得及。”
“回洗雪山庄,找你娘和你姐姐求援。快马加鞭赶来左右不过四五天的时光,你——”
“只是两夜,他们便杀了不相关的几十户人,”小怜转过头,两行泪痕都是摇曳的橙色。火也把她的心烧成一地灰烬。
她讥笑道:“燕紫芳,你扪心自问。只靠我们两个人,真的走得了吗?就算过了四五天再回来,一切会不会又是其它的样子?还来得及吗?”
皇子和与烧香天牵连颇广的她都现身此地。就像施仙娥所说的那样:错过这个机会,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周小怜抬起眼,半哭半笑的看着燕紫芳,种种震撼之下,她虽然已经千疮百孔,可那颗心亦是遭受千锤百炼。
她想要做的事情,也越发坚定起来。故而如此,周小怜反倒是双手握住燕紫芳的手,她缓缓闭上眼睛,两人的手握作一团,小怜俯身,额头抵在自己的手指上。
她说:“帮我。”
她哑着说:“要走你随时都可以自己离开,可我做不到。如果你放不下我,就不要劝我放下这里的事情。燕紫芳,用你的刀帮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燕紫芳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周珊瑚写的。
她告诉了燕紫芳周小怜出逃后一年间的荒唐,周小怜死不悔改的执拗。她的行差踏错,她的乱点鸳鸯谱……信的最后,周珊瑚写:“可偏偏周小怜有一颗赤子之心。”
她一年以来或许做了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可周小怜本性是好的。周小怜怎么会不好呢?她没有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只是有一点点无伤大雅的顽劣。
所以,帮帮她吧。
为了这一颗时时刻刻牵动着你那一潭死水的心。
第一次去洗雪山庄,是受人之邀。
第二次去洗雪山庄,是逃出师门,为了救一个濒死之际的人。
第三次去洗雪山庄,是冥顽不改,一定要去见那个被他救下的人。
燕紫芳沉默了许久,没有松手,也没有松口。小怜的身体在他掌中发抖,这颤抖并非源自她愤怒或恐惧,燕紫芳低头看了一眼被她握住的手。
……因为根本不是她在抖。
是燕紫芳的手在抖。
四周传来被火烧到迸裂的劈啪声,两人对峙许久,久到孟灯铃有些不耐烦:“你们俩在这儿你侬我侬没完了?看见了吧,这村子里的人都死了,还被烧得一干二净——要我说你们刚才就应该也放把火,把那个小子,那块地方也烧了。”
燕紫芳低低地说:“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我护不住你,我怕你会死在这里。”
“我一开始和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以为我至少可以……护住你,一个人。”
“小怜,不要去在乎别人的命会变成怎么样,”他疲惫道,“把这些事情交给别人去烦恼,你可以逍遥快活,置身事外。你从前想自私一点,现在大可以做这样的人,不好吗?”
燕紫芳似乎对冥顽不化的小怜犯头疼:“你小时候是这么说的。”
周小怜失望地松开手。
“可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也不需要你的保护了,怀芳。”
“对不起,小时候说过的话,不能作数的。”
她的眼神一点点在火中被融化,被重塑,再获新生。
周小怜的眼尾挤出一滴泪,一滴兵器的冷光……无双无匹,无人可挡。
“我选的路,我会自己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