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垂泪，莫不如此。
殷礼安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认为她对自己仍有旧情。
他亲眼看着沈清晏从袖中取出一张帕子，展开来，是他当年送的玉佩，上头明晃晃四字“吾心归处”。
这还是两三年前的物件了，他一惊，见她对定情玉佩念念不忘，时刻带在身上，果真对自己有真心。
殷礼安越发动摇，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一时间，心中的怒气消弭，化为柔情。
“你当真还对我……”他欲再摸沈清晏的脸，但被她偏过头躲了去。
她抬帕擦泪，哽咽道：“我知你近来留恋风月场，定是在官场上累了心。那木符，是我气不过才拿回去的，如今安生放在屋里，忘记还给你了。”她仰起姣好的脸庞，“若是我知道会与你今日相逢，我便带着了。”
殷礼安听到这话，戒心大减。
她仍深爱自己，这比其他任何事都能够满足他的虚荣心。
“那约个时候，把符给我。”殷礼安万分深情道，“小晏，你辛苦了。”
沈清晏垂头应道：“这个月里，我让丫鬟送还给你。”
“可以。”他大为满足，后撤几步，帮她整理了下衣襟，撑着伞把她送回店门，温柔道，“天渐冷了，记得添衣，我还有公事要忙，就不陪你回家了。”
沈清晏没作声，目送他离开。
殷礼安一消失，她瞬间收泪，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把袖间的玉佩拿出来，往地上砸了个稀碎。
碎片四溅，破镜难圆。
她没想到，上次丢掉的玉佩被寒青捡了回来，不知怎的居然在这件衣裳里，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这世上，没有比跟殷礼安做戏更恶心的事情。
沈清晏那叫一个想吐，宝青急忙跑过来扶住她。
“瞧，我买好啦，掌柜还送了小块艾叶青的料子。”宝青晃了晃怀里的八宝盒，“刚刚那是殷小伯爷吗，他找您做什么？”
沈清晏点点头，冷笑：“找我发疯。”
宝青“诶”了一声，而后默了默，没有再追问。
她思绪乱飘，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打伞，突然冒出来句：“我觉得跟小伯爷比起来，国公爷更俊美些。”
猛地来这么一句，沈清晏嗓子跟哑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字：“不许再提。”
宝青即刻噤声。
这两人的相同点，不过同个姓氏而已，比起这个，沈清晏显然更忧心盗取公章的秘密。
想刻出个赝品，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比起直接偷真品，还是自制赝品更简单。
至于为何会在今日偶遇殷礼安……
沈清晏知道，他多半也是来采买东西的，这附近铺子居多，多是来买文房四宝的。
做戏真的很恶心，她反正再也不想碰到他了。今天被占了这些便宜，她连年夜饭都想吐出来。
.
回到院里，天色尚早。
沈清晏头一件事便是在圆桌上铺开毛毡，将工具一一摆好。
接下来两天，她都伏案练习刻章，尖锐的笔刀将手指戳了好几个小伤，她也只是擦掉冒出来的血，继续刻。
她在前世不常刻章，但雕刻技艺宛如无师自通，即便是熟练力度的练习，也可窥见几分功底。
沈清晏总觉的自己在哪学过似的，可记忆如浮光掠影，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故此，她只将其当成天赋。
时间长了，婆子和仆役见她接连几天都专心于此，便禀告了大夫人。
曾氏那儿倒没动作，似乎要由着她去了。
沈清晏还不知道这些，五日之约已过去四日，明日便要交差，她仍在赶工。
廊下的昏黄灯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与桌上烛台的火光缠绕在一起。
“都三个时辰了，您歇歇眼睛吧。”寒青劝道，顺势端了盏茶水，放在桌角。
沈清晏头也未摇，目光未曾离开手下的鸡血石，极是认真：“歇不了，这章刻不好，我便不睡了。”
刀尖在玉石上转动，每个角度都有说法，待到沈洵的“洵”字刻完，她终于缓了口气。
正欲提刀刻下一个字，一道清亮的嗓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妹妹好雅兴。”
沈清晏猛地一颤，险些碰翻茶盏，她迅速拿了块擦灰的抹布盖在章面，遮掉沈洵的名字。
向前望去，沈昭华已款步走入，一身水绸妆花小袄，粉黛薄施，浑身萦绕着甜香气息。
“姐姐怎来了？”沈清晏忙起身，手下意识抚平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她含笑：“想起你身子不适，便时常记挂着你。听闻你闭门不出，大抵在养病，原来是在锻炼手艺。”她微微弯腰，看了看桌上用于练习的废章，“这手艺，越发精进了。”
“越发”两字咬得重，沈清晏皱了眉头，颇感来者不善。
“过誉了，都是些用来消磨时间的粗浅工夫，上不得台面。”沈清晏定定神，掸走玉屑。
沈昭华只是轻笑，在房中踱步，指尖拂过书架上的典籍和木匣，停在一方狭长的紫檀木盒上，说道：“你可还记得这个？”
不等沈清晏说话，她便打开盒子，里头静静躺着一条光华流转的禁步，由东珠，翡翠与黄金串成，极俱光彩。
“自然记得，笄礼后父亲送的。”这条禁步最贵重，沈清晏一直都舍不得戴。她的头面首饰不算多，多是逢年过节时长辈赠与，便尤为珍惜。
沈昭华转过身，含笑：“下阵子殷家办宴，我缺件称心的挂坠禁步，瞧你这件不错，妹妹可否将此借我一用？”
“咦？”沈清晏目露豫色，随后了然，避开她的话头，“居然还有这一回事……姐姐快与我好生说道说道。”
她记得的，这是她前世嫁入伯府的重要契机。
沈昭华有些嫌弃：“这你都不知道，上回葛夫人来的时候分明说了，当时你我都在场，可别怨我不告诉你。”她毫不客气的拿起禁步，在身上比了比。
禁步工艺复杂，摇晃间叮咚的声响敲击着沈清晏的耳膜，刺耳十分。
她没多言语，沈昭华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轻轻拍她的肩膀：“无妨，殷小伯爷最疼你，就算你粉黛未施，他也一样倾心于你，这门亲事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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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着落在你头上了。”
突然被提及婚事，沈清晏眉心发抽——她就知道沈昭华憋不出什么好屁。
“姐姐说笑了，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她递上木匣，大大方方道，“姐姐若喜欢，尽管拿去。”
沈昭华很是得意，拿走装着禁步的木匣，朝门外走去。
裙裾翻飞如蝶，一如沈清晏记忆中的样子。
少时珍贵的东西，几乎都被她尽数拿去，连带着沈清晏前世喜爱的男人，沈昭华也一样争夺，直至纳入囊中。
若非沈清晏多经历了一世，否则这时候定要偷偷哭鼻子了。
她扫了眼空荡荡的架格，不发一言。
而后淡定地坐回圆凳上，重新拾起笔刀，抚摸着刻面的纹路，寻找手感，接着雕刻。
她想，她已经不会被他们所左右了。
不管是自己的人生，还是自己的情绪，她都该有能力控制。
沈清晏定了定神，刻下最后一个字。
微微颤抖的指尖貌似出卖了她，笔刀如一把兵器，在石料上留下不甚规整的字，与此同时，手指也浮现出一道血痕。
血珠渗出，滴在刻面，顺着雕刻的痕迹流平，填满下凹的字。
她顿了顿，随手擦了血，望着章子，拿起来便盖在宣纸上。
泛黄的宣纸，上面俨然几个朱文篆刻的大字——詹事府左春坊。下附两个刻着沈洵大名的小字。
刻好了假章，余下的便只剩找个时间交给殷兰辞了。
沈清晏甚至觉得都不用她自己去找他，因为他就像能洞悉她心中所想一般，总在绝妙的时机出现。
她观察着自己的大作，不说以假乱真，至少八分像真品，应付殷国公大抵够看。
宝青看清了她刻的章，没敢置喙，倒是可惜被沈昭华拿走的禁步，愤愤不平道：“太过分了，她就仗着姑娘在府里没人撑腰，便如此肆意妄为吗！”
宝青痛心疾首，又嗷了一嗓子：“那可是老爷给咱们姑娘的！”
“你怎不当着三小姐的面说？早干嘛去了。”寒青不咸不淡地刺她一下，“有这工夫抱怨，你还是快些把咱姑娘的其他东西一一清点完，收归妥当吧。”
沈清晏笑笑，将假章收进楠木盒，说道：“这东西，你们可得帮我盯紧了。”
宝青二人虽然不知这章的用处，但见她脸色不太自然，仿佛藏了什么秘密一般，便自发地不多嘴，连声道是。
沈清晏看着寒青把匣子放到八宝柜里，特意找了个柜子里的角落放着，一哂：“明日便要交给殷国公了，藏那么严实也没用。”
听到殷兰辞的名头，寒青立马明白了。
姑娘和殷国公的事儿，她们更加不能多嘴了。
“晓得了，那我放您床头。”她道。
沈清晏嗯了声，尾音泄出些几不可察的叹息。
平静的日子已经结束。至于明天，她想象不出任何。
自己的刻章技术，虽未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却也是比常人精湛一些的。
只要殷兰辞不用西洋镜仔细比着瞧，应是不会发现的。
对此，她有八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