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八年,冬。
长安一夜落雪,宫中传出消息,没入寻常巷陌。
小皇帝孟桓饮毒酒自戕,孟氏江山已倾。
新帝继位,改国号为“稷”。
说是新帝,其实不然。
梁朝至今三代,高祖定天下后,由于征战多年落下顽疾,不治而亡。文帝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稳固民政,但子嗣单薄,传位于独子孟桓。
孟桓年幼,由其姊阳和长公主孟砚梨与丞相顾云况代为监国。
说到底,梁朝建立不过短短二十余载。但也足以令前朝覆灭时,最后一任皇帝留在嫔妃腹中的婴儿长大,成为壮年。
至于眼下这位“新帝”,正是前朝云氏江山之遗孤。改名换姓为顾云况后,一举登科,入梁朝为官。最终颠覆孟氏政权,复辟成功。
顾云况登基为帝前,曾与阳和长公主结为夫妻,情谊甚笃。
因此史书有载,顾云况不计二人立场身份之前嫌,在登基第二日,立即下旨尊封已然是前朝长公主的孟砚梨为后。
可惜凤印尚未送至孟砚梨手中,她便被云氏死士生生勒死在长公主府中。
那些死士将将近十斤重的铁链缠绕于孟砚梨颈部,等到她窒息昏迷后,尸身也被沉入后花园内的荷塘水底。
“孟砚梨,天下人皆知,你的祖父曾是淮水县狱卒,小吏犯错,不敢认罪方才落草为寇捡了便宜。你不过一个村夫之后。真当自己是公主不成?”
“我们太子如今顺利夺回帝位,你连给他做个通房丫头的资格都没有。”
“你拿什么和柳姑娘比。”
那些死士杀害她时的闲言碎语犹在耳畔,他们受命于顾云况一人,说出口的话想必也是往日被他耳濡目染。
直到那日孟砚梨才知道,原来他竟这般嫌恶她。原来在他眼里,她竟低贱不堪至此。
铁链绞痛在脖颈的窒息感尚未泯灭,再次睁开眼时,却是春和景明。
阳光穿过窗沿落在手边,孟砚梨手指微缩,只听得身边有人急呼出声:“御医!传御医!长公主醒了!”
心神尚未完全恢复间,脚步声纷至沓来,孟砚梨也不知到底有几位御医围着她把脉开方,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奇迹,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余毒已清,殿下只需再静养数日,便可全然恢复。”
中毒。
孟砚梨迷迷糊糊地抬手,掩住双眸。
她竟又回到了顺德三年。
应元十五年,梁文帝驾崩。翻过年后,孟桓将年号改为“顺德”。
顺德三年五月初九,是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的生辰之日。
孟氏皇族人丁不算兴旺,平素里也没什么喜事庆典,孟砚梨与孟桓便商量着,为皇祖母好好庆祝一次寿诞。
姐弟二人专程请来宫外驰名整个长安城的戏班子入宫表演,不料竟给了那些云氏旧臣可趁之机。他们乔装打扮混迹戏班之中,企图行刺孟桓,孟砚梨替他挡下毒箭,险些一命呜呼。
上一世大难逃生醒转后,她听说顾云况将那些不法之徒全部押入大牢处以极刑,还曾专程赠予厚礼感谢他执法有方。
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自己愚昧至极。被云氏那群混蛋耍得团团转,甚至还与顾云况——
思及此处,孟砚梨心口微滞,痛得闷哼出声,竟是怒急攻心,吐出黑血。
“殿下!”
婢女与御医们手忙脚乱地凑上前,孟砚梨终于能够完全睁开双眼,目之所及是长公主府内再熟悉不过的陈设布置,以及一脸关切的桃邀与荔棉。
原本以为,与她们二人恐怕再无机会相见。
桃邀和荔棉是孟砚梨的贴身婢女,与她从小一道长大。上一世云氏乱贼攻入长公主府时,是她们替她挡下了无数乱刀,试图帮助她逃离险境,无奈最终还是未能成功。
被愤怒与失而复得的喜悦同时湮没的孟砚梨怔愣地看着桃邀她们二人,忍不住再一次阖眼,两行清泪顺势落下。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房间外厅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福嬷嬷拦住来人,严厉道:“大人,这里是长公主府内院。未经通传者,不可随意闯入。”
“烦请嬷嬷通传殿下,下官有要事求见。”
即使是化成灰,孟砚梨都不会听不出来这个声音的主人。
她垂在床沿的双手猛地攥紧寝被,不顾此刻身体虚弱,从床上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想要扶着她的桃邀,跌跌撞撞地踏出内间,与厅内正中站立的那人正巧撞个满怀。
“啪”的一声,孟砚梨已然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滚。”
和记忆中的模样无甚区别,顾云况向来倨傲冷漠,连多余的表情都不屑于给旁人,唯独对她,却总是处处体恤,和煦温暖。
她那时心悦于他,总在长公主府设宴举办诗会,即使只能与他说上几句话,都足以令她开怀许多天。
后来某日,他在诗会结束后将当日写作的那首情诗赠予她。
满目情深信誓旦旦道:“下官已向陛下请求赐婚。”
“阿梨。与我成婚,我必不负你。”
顾云况的母妃是来自西疆的胡姬,因此他眉眼深邃,每每垂眸看向他人时,眉骨处会落下阴影,使旁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神情。
孟砚梨还记得,那时他眼底难掩喜色。如今想来,却并非是因为能够与心爱之人成婚,而是终于得以借由她的权势,展开复国大计。
直至此刻,顾云况依然端着那副令人作呕的深情态势,根本不顾脸侧红肿,端正衣冠行礼道:“下官见过长公主殿下。”
话毕,又停顿片刻,方才缓声低语道:“殿下,醒转便好。此次寿宴之祸,确是下官失职。”
孟砚梨别开眼,根本不想看见他:“本宫让你滚。”
上一世离世前,她其实已经猜到顾云况的身份和即将到来的大难。
她求他放过孟桓,求他放过皇祖母,只要顾云况能够保全他们性命,她可以将孟家皇位拱手相让。
原以为凭借他们之间的情谊,顾云况不会忍心伤害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可他还是心狠手辣地杀了他们所有人。
他说让她在长公主府等他,等来的却只有他曾经作为云氏太子时的死士,屠尽她长公主府上上下下百余人,最后将她用铁链活活勒死。
直到那一刻孟砚梨才明白,顾云况本就是带着目的接近她,自然从来不曾爱过她。
顾云况出生时,他的母妃难产离世,在确认是男婴后,保护跟随他们的诸位老臣便拥立他为云氏太子。
无数旧臣中,以丞相柳谋为尊。
并州柳氏是世家豪族,即使是高祖皇帝,在梁朝初定时,也对并州柳氏颇为忌惮。
高祖皇帝登基后曾极力挽留柳谋继续留在朝中,却被柳谋断然拒绝。
柳谋在那时便已做出了选择,他将唯一的孙女柳菩提许给顾云况为妻,替他们定下婚约。
柳菩提与顾云况青梅竹马,又共同经历了灭国之痛。彼此相伴度过数十年昏暗岁月,与之相比,她孟砚梨又算什么。
上一世孟砚梨第一次见到柳菩提时,已经被顾云况软禁在长公主府内。
他每日会专程入府探望她,次次都是孤身一人,唯独那日带了柳菩提前来。
柳菩提一身戎装与他并肩而立,在见到孟砚梨时忍不住烟眉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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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况发现桌上晚膳一动未动,耐着性子蹲下身,将盛着粥的碗具递至缩在墙角的孟砚梨眼前:“阿梨,无论如何,不要绝食伤害自己。”
孟砚梨避开眼,顾云况不由沉下神色,手上却依旧极为温和地抚过她的脸,轻声哄道:“好阿梨。听话。”
她那时倾尽全力地爱慕顾云况,他不过说上几句仿佛是在体贴她的好言好语,她便委屈得红了眼眶。
最终还是妥协着接过粥,扒拉几口,紧接着又将碗具扔到一边,不愿再理会他。
柳菩提双手抱臂,冷眼旁观着顾云况这幅模样,似是牙酸般轻嗤一声。
她并未当着孟砚梨的面说出任何羞辱之言,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心等到离开房间后才道:“游归,你是正统云氏皇族,孟砚梨不过狱卒后代,你为何还要如此袒护她。来这儿之前,若非义父与我劝着几位叔伯,恐怕咱们大业未成,先要内讧了。”
见顾云况始终没开口,柳菩提的调笑声极为刺耳地传进孟砚梨耳中:“游归,你该不是这大梁朝的驸马做上瘾了,忘记自己的责任,当真对那位‘长公主殿下’动心了不成?”
“你误会了。”
顾云况掷地有声的四个字传入耳中,只听他接着又道:“孟砚梨确实助我良多。否则我不会如此轻易把握朝政,夺位成功。”
他们的声音其实不大,只因此刻长公主府早已凋敝无人,静谧无声的环境中,反而字字句句都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缩在角落处发着呆的孟砚梨眨了眨眼,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愤难安。
分明是他父皇荒淫无道惹得天下四处揭竿起义,祖父救万民于苦海,究竟有何错。
匹夫之怒亦可如白虹贯日。淮水县村夫与无德天子,何人能言不是后者更加卑劣。
可惜那时她根本没能有机会想清楚这些道理。
堂堂阳和长公主,不思国痛,沉湎于失去亲眷,又被爱人背叛的痛苦中,像只蝼蚁般为人鱼肉。
早就忘了自己幼时聪颖,若非那些世家老顽固搬出没有皇太女先例的规矩连年上书陈词,父皇原本便属意由她继承大统。
梁文帝一生独爱皇后裴氏,未立后宫。因此,孟砚梨与孟桓是梁文帝膝下唯二子女。
孟砚梨是帝后二人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梁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文帝大赦天下,甚至不等女儿满月,便赐了府邸与封号。
所谓“阳和”,乃是“与日同辉,万世祥和”之意。
她在这世上习惯了呼风唤雨,幼时不过稚子无知,随口说了句想要天上的月亮,父皇便广采夜明珠置于母后宫中,只为假作月光逗她开心。
五岁入太学院,八岁熟读五经,十岁做策论,论起治国理政之学,孟砚梨从未输给过任何皇室子弟,更不会逊色于顾云况。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母后与父皇相继离世。
年仅七岁的弟弟登基为帝,皇祖母年迈,因此父皇留下诏书,交予孟砚梨与当时已然在任丞相一职的顾云况共同监国之责。
她也不过将将十五岁,独自坐在那金华殿垂帘之后,被限制了所有自由。
那时孟砚梨顽劣,贪图享乐又无心政事,每日只知缠着顾云况,甚至感到幸运:“还好有顾大人始终在本宫身边。”
她将一切政事交与他,信任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策。最终却因为他落得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下场。
钻心的恨意遍布全身,孟砚梨眼下看着顾云况,只恨不能立即将他碎尸万段,以报前世仇怨。
可她说出口的却依然仅是:“传本宫令,丞相大人监管皇祖母寿诞安防不力,将其押入天牢。听候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