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只想尚公主(双重生)》
1. 第一章
顺德八年,冬。
长安一夜落雪,宫中传出消息,没入寻常巷陌。
小皇帝孟桓饮毒酒自戕,孟氏江山已倾。
新帝继位,改国号为“稷”。
说是新帝,其实不然。
梁朝至今三代,高祖定天下后,由于征战多年落下顽疾,不治而亡。文帝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稳固民政,但子嗣单薄,传位于独子孟桓。
孟桓年幼,由其姊阳和长公主孟砚梨与丞相顾云况代为监国。
说到底,梁朝建立不过短短二十余载。但也足以令前朝覆灭时,最后一任皇帝留在嫔妃腹中的婴儿长大,成为壮年。
至于眼下这位“新帝”,正是前朝云氏江山之遗孤。改名换姓为顾云况后,一举登科,入梁朝为官。最终颠覆孟氏政权,复辟成功。
顾云况登基为帝前,曾与阳和长公主结为夫妻,情谊甚笃。
因此史书有载,顾云况不计二人立场身份之前嫌,在登基第二日,立即下旨尊封已然是前朝长公主的孟砚梨为后。
可惜凤印尚未送至孟砚梨手中,她便被云氏死士生生勒死在长公主府中。
那些死士将将近十斤重的铁链缠绕于孟砚梨颈部,等到她窒息昏迷后,尸身也被沉入后花园内的荷塘水底。
“孟砚梨,天下人皆知,你的祖父曾是淮水县狱卒,小吏犯错,不敢认罪方才落草为寇捡了便宜。你不过一个村夫之后。真当自己是公主不成?”
“我们太子如今顺利夺回帝位,你连给他做个通房丫头的资格都没有。”
“你拿什么和柳姑娘比。”
那些死士杀害她时的闲言碎语犹在耳畔,他们受命于顾云况一人,说出口的话想必也是往日被他耳濡目染。
直到那日孟砚梨才知道,原来他竟这般嫌恶她。原来在他眼里,她竟低贱不堪至此。
铁链绞痛在脖颈的窒息感尚未泯灭,再次睁开眼时,却是春和景明。
阳光穿过窗沿落在手边,孟砚梨手指微缩,只听得身边有人急呼出声:“御医!传御医!长公主醒了!”
心神尚未完全恢复间,脚步声纷至沓来,孟砚梨也不知到底有几位御医围着她把脉开方,你一言我一语地感叹奇迹,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余毒已清,殿下只需再静养数日,便可全然恢复。”
中毒。
孟砚梨迷迷糊糊地抬手,掩住双眸。
她竟又回到了顺德三年。
应元十五年,梁文帝驾崩。翻过年后,孟桓将年号改为“顺德”。
顺德三年五月初九,是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的生辰之日。
孟氏皇族人丁不算兴旺,平素里也没什么喜事庆典,孟砚梨与孟桓便商量着,为皇祖母好好庆祝一次寿诞。
姐弟二人专程请来宫外驰名整个长安城的戏班子入宫表演,不料竟给了那些云氏旧臣可趁之机。他们乔装打扮混迹戏班之中,企图行刺孟桓,孟砚梨替他挡下毒箭,险些一命呜呼。
上一世大难逃生醒转后,她听说顾云况将那些不法之徒全部押入大牢处以极刑,还曾专程赠予厚礼感谢他执法有方。
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自己愚昧至极。被云氏那群混蛋耍得团团转,甚至还与顾云况——
思及此处,孟砚梨心口微滞,痛得闷哼出声,竟是怒急攻心,吐出黑血。
“殿下!”
婢女与御医们手忙脚乱地凑上前,孟砚梨终于能够完全睁开双眼,目之所及是长公主府内再熟悉不过的陈设布置,以及一脸关切的桃邀与荔棉。
原本以为,与她们二人恐怕再无机会相见。
桃邀和荔棉是孟砚梨的贴身婢女,与她从小一道长大。上一世云氏乱贼攻入长公主府时,是她们替她挡下了无数乱刀,试图帮助她逃离险境,无奈最终还是未能成功。
被愤怒与失而复得的喜悦同时湮没的孟砚梨怔愣地看着桃邀她们二人,忍不住再一次阖眼,两行清泪顺势落下。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房间外厅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福嬷嬷拦住来人,严厉道:“大人,这里是长公主府内院。未经通传者,不可随意闯入。”
“烦请嬷嬷通传殿下,下官有要事求见。”
即使是化成灰,孟砚梨都不会听不出来这个声音的主人。
她垂在床沿的双手猛地攥紧寝被,不顾此刻身体虚弱,从床上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想要扶着她的桃邀,跌跌撞撞地踏出内间,与厅内正中站立的那人正巧撞个满怀。
“啪”的一声,孟砚梨已然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滚。”
和记忆中的模样无甚区别,顾云况向来倨傲冷漠,连多余的表情都不屑于给旁人,唯独对她,却总是处处体恤,和煦温暖。
她那时心悦于他,总在长公主府设宴举办诗会,即使只能与他说上几句话,都足以令她开怀许多天。
后来某日,他在诗会结束后将当日写作的那首情诗赠予她。
满目情深信誓旦旦道:“下官已向陛下请求赐婚。”
“阿梨。与我成婚,我必不负你。”
顾云况的母妃是来自西疆的胡姬,因此他眉眼深邃,每每垂眸看向他人时,眉骨处会落下阴影,使旁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神情。
孟砚梨还记得,那时他眼底难掩喜色。如今想来,却并非是因为能够与心爱之人成婚,而是终于得以借由她的权势,展开复国大计。
直至此刻,顾云况依然端着那副令人作呕的深情态势,根本不顾脸侧红肿,端正衣冠行礼道:“下官见过长公主殿下。”
话毕,又停顿片刻,方才缓声低语道:“殿下,醒转便好。此次寿宴之祸,确是下官失职。”
孟砚梨别开眼,根本不想看见他:“本宫让你滚。”
上一世离世前,她其实已经猜到顾云况的身份和即将到来的大难。
她求他放过孟桓,求他放过皇祖母,只要顾云况能够保全他们性命,她可以将孟家皇位拱手相让。
原以为凭借他们之间的情谊,顾云况不会忍心伤害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可他还是心狠手辣地杀了他们所有人。
他说让她在长公主府等他,等来的却只有他曾经作为云氏太子时的死士,屠尽她长公主府上上下下百余人,最后将她用铁链活活勒死。
直到那一刻孟砚梨才明白,顾云况本就是带着目的接近她,自然从来不曾爱过她。
顾云况出生时,他的母妃难产离世,在确认是男婴后,保护跟随他们的诸位老臣便拥立他为云氏太子。
无数旧臣中,以丞相柳谋为尊。
并州柳氏是世家豪族,即使是高祖皇帝,在梁朝初定时,也对并州柳氏颇为忌惮。
高祖皇帝登基后曾极力挽留柳谋继续留在朝中,却被柳谋断然拒绝。
柳谋在那时便已做出了选择,他将唯一的孙女柳菩提许给顾云况为妻,替他们定下婚约。
柳菩提与顾云况青梅竹马,又共同经历了灭国之痛。彼此相伴度过数十年昏暗岁月,与之相比,她孟砚梨又算什么。
上一世孟砚梨第一次见到柳菩提时,已经被顾云况软禁在长公主府内。
他每日会专程入府探望她,次次都是孤身一人,唯独那日带了柳菩提前来。
柳菩提一身戎装与他并肩而立,在见到孟砚梨时忍不住烟眉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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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况发现桌上晚膳一动未动,耐着性子蹲下身,将盛着粥的碗具递至缩在墙角的孟砚梨眼前:“阿梨,无论如何,不要绝食伤害自己。”
孟砚梨避开眼,顾云况不由沉下神色,手上却依旧极为温和地抚过她的脸,轻声哄道:“好阿梨。听话。”
她那时倾尽全力地爱慕顾云况,他不过说上几句仿佛是在体贴她的好言好语,她便委屈得红了眼眶。
最终还是妥协着接过粥,扒拉几口,紧接着又将碗具扔到一边,不愿再理会他。
柳菩提双手抱臂,冷眼旁观着顾云况这幅模样,似是牙酸般轻嗤一声。
她并未当着孟砚梨的面说出任何羞辱之言,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心等到离开房间后才道:“游归,你是正统云氏皇族,孟砚梨不过狱卒后代,你为何还要如此袒护她。来这儿之前,若非义父与我劝着几位叔伯,恐怕咱们大业未成,先要内讧了。”
见顾云况始终没开口,柳菩提的调笑声极为刺耳地传进孟砚梨耳中:“游归,你该不是这大梁朝的驸马做上瘾了,忘记自己的责任,当真对那位‘长公主殿下’动心了不成?”
“你误会了。”
顾云况掷地有声的四个字传入耳中,只听他接着又道:“孟砚梨确实助我良多。否则我不会如此轻易把握朝政,夺位成功。”
他们的声音其实不大,只因此刻长公主府早已凋敝无人,静谧无声的环境中,反而字字句句都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缩在角落处发着呆的孟砚梨眨了眨眼,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愤难安。
分明是他父皇荒淫无道惹得天下四处揭竿起义,祖父救万民于苦海,究竟有何错。
匹夫之怒亦可如白虹贯日。淮水县村夫与无德天子,何人能言不是后者更加卑劣。
可惜那时她根本没能有机会想清楚这些道理。
堂堂阳和长公主,不思国痛,沉湎于失去亲眷,又被爱人背叛的痛苦中,像只蝼蚁般为人鱼肉。
早就忘了自己幼时聪颖,若非那些世家老顽固搬出没有皇太女先例的规矩连年上书陈词,父皇原本便属意由她继承大统。
梁文帝一生独爱皇后裴氏,未立后宫。因此,孟砚梨与孟桓是梁文帝膝下唯二子女。
孟砚梨是帝后二人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梁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文帝大赦天下,甚至不等女儿满月,便赐了府邸与封号。
所谓“阳和”,乃是“与日同辉,万世祥和”之意。
她在这世上习惯了呼风唤雨,幼时不过稚子无知,随口说了句想要天上的月亮,父皇便广采夜明珠置于母后宫中,只为假作月光逗她开心。
五岁入太学院,八岁熟读五经,十岁做策论,论起治国理政之学,孟砚梨从未输给过任何皇室子弟,更不会逊色于顾云况。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母后与父皇相继离世。
年仅七岁的弟弟登基为帝,皇祖母年迈,因此父皇留下诏书,交予孟砚梨与当时已然在任丞相一职的顾云况共同监国之责。
她也不过将将十五岁,独自坐在那金华殿垂帘之后,被限制了所有自由。
那时孟砚梨顽劣,贪图享乐又无心政事,每日只知缠着顾云况,甚至感到幸运:“还好有顾大人始终在本宫身边。”
她将一切政事交与他,信任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策。最终却因为他落得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下场。
钻心的恨意遍布全身,孟砚梨眼下看着顾云况,只恨不能立即将他碎尸万段,以报前世仇怨。
可她说出口的却依然仅是:“传本宫令,丞相大人监管皇祖母寿诞安防不力,将其押入天牢。听候审讯。”
2. 第二章
众人闻言,皆是错愕。
长公主与定国公世子虽然即将成婚,但全长安人尽皆知,这两位混世魔王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绝无任何男女之情。
定国公世子喜好断袖之癖,定国公看见他就一肚子火,于是死了前任未婚夫的长公主大手一挥,决议将定国公世子纳进长公主府。
如此一来,即解了定国公之难,叫他眼不见心不烦,同时长公主也能继续和定国公世子一道斗鸡走马,满城胡闹。
至于长公主真正的心头好,那必然只有顾大人一人。
只是她与顾大人皆肩负监国之责,若当真成婚,难免落人口实,仿佛他们结党营私,专权干政。
不过这数年以来,他们总是成双入对,朝野百姓之间也早就习以为常。
所以此刻难免震惊,长公主眼下竟会舍得把她的情郎打入天牢。
孟砚梨瞧着诸人神色,不禁感到荒唐。
上一世她对顾云况,究竟是有多纵容。以至于此刻不过是将本就“失职”的顾大人下狱待审而已,这些人便露出一副她给他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委实可笑。
顾云况垂眸,任凭长公主府上的侍卫将他押解离府,始终一言未发。
她不是他记忆中的阿梨。
又或者说,她不是上一世顺德三年那时的阿梨。
电光火石一瞬之间,顾云况蓦地回首,恰好对上孟砚梨冷眼。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扯起唇角:“怎么?本宫平素待顾大人确有几分情意。”
但:“本宫是当朝长公主,全天下想要攀附本宫的男人数不胜数。”
“顾大人不过是曾经得宠些,如今纵人伤及太皇太后与当今圣上,若非念在先帝嘱托你助本宫监国,顾大人此刻,只怕性命难保。”
她不愿与他多言,侧身扶住桃邀的手,示意她扶自己回到内间休息。
几乎是刚刚坐回床边,孟砚梨整个人便泄力般晕了过去。
再次醒转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殿下,您终于醒了!”
桃邀与荔棉相视对望,各自长舒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实处。
孟砚梨颔首示意桃邀给自己倒水,目光顺势瞟见窗边桌案处堆着的数本奏章。
自从中毒后,孟砚梨已有数日不曾垂帘听政,从前还装模作样送至长公主府的奏章,自然如雪花般全都送去了顾云况面前。
眼下她将顾云况打入天牢,甚至都不用翻开桌案上的这些奏章,孟砚梨也能猜到他们在求些什么。
顾云况在朝中笼络了不少党羽,各个唯顾云况马首是瞻。
这些臣子成日吃着她大梁朝的俸禄,做得却是那等腌臜卖主之事,不过就是欺负她与孟桓一个顽劣,一个弱小,早就自认大梁会败在他们姐弟二人手上,不如早点择顾云况这棵大树而栖。
令人作呕。
孟砚梨将目光从奏章之上移开,本想再躺会榻间休息一会儿,谁知下一秒,内间房门便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整个长安城,能在长公主府内如此横冲直撞,不知礼数随意出入之人,大抵也只有——
“奴婢参见世子。”
南宫浩渺惯是怜香惜玉,忙不迭地示意桃邀与荔棉起身:“免礼免礼。”
首任定国公南宫雀是高祖在淮水县做狱卒时的结拜兄弟,后来高祖落草为寇,反上长安后,他又成为高祖在战场上出谋划策的军师。
如今的定国公承袭了父亲爵位,平素不问政事,于朝野之外无功无过,却始终对孟氏皇族忠心耿耿。
上一世孟桓自戕后,他亦遣散家眷仆役,自缢于国公府中,以死明志。
南宫浩渺是定国公长子,上头只一个姐姐南宫蝶,姐弟二人年岁差距不大,都算是自幼与孟砚梨一道长大。
既是幼时情分,相处起来自然没大没小,更没什么君臣之别。
南宫浩渺凑近病蔫蔫的孟砚梨,“啧啧”出声:“昨儿个听说咱们长公主殿下余毒已消,怎么看上去还是如此虚弱?该不会是被你那情郎气得吧。”
上一世孟砚梨与南宫浩渺成婚三年后和离,是因为顾云况主动求见孟桓:“愿陛下为阳和长公主与下官赐婚。”
孟桓孩子心性,对此比孟砚梨还要开心:“阿姊,你不是一直期待与丞相大人成婚吗?朕允了。”
“朕的阿姊,一定要与她最喜欢的男子白首偕老。”
孟砚梨得知消息后,立刻逼着南宫浩渺签下和离书,当时南宫他也是如今这副瞧不上顾云况的嫌弃模样:“我看那姓顾的不像什么好人。普天之下男儿如此之多,你怎么偏生被他迷了心窍。”
甚至一语成谶:“顾云况十五岁参加科举,一甲头名。成日里除了读书便是埋首政务,不到二十岁就坐上丞相之位。除却才学外,这等心机城府,迟早一日将你连吃带拿,连骨头都不吐。”
当时孟砚梨有情饮水饱,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好意警示。忍不住扬起下巴冲着南宫浩渺轻哼一声:“胡说。我与游归心意相通,你休要挑拨。”
后来,顾云况复辟成功,死士将她勒死在长公主府中,南宫浩渺也早已被云氏旧臣暗害暴毙多日。
甚至从最开始,他们便选择将爪牙伸向与孟氏政权最为亲密的定国公府。
上一世南宫蝶所嫁之人,姓韩名径,出身赵郡韩氏一脉,与并州柳氏都是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
韩径父亲早逝,由他继任了仁敬候爵位。
韩家一直是云氏旧臣埋伏在梁朝朝廷内的奸细,韩径更是一心爱慕柳菩提,任由家中老母与妹妹肆意欺辱磋磨南宫蝶,甚至害得她因难产而离世。
那些云氏旧臣恨极了梁高祖起兵时的左膀右臂,首当其冲自然将矛头指向定国公府众人。
“阿梨,我不想死。”
南宫蝶离世之前,屏退众人攥着孟砚梨的手,竭尽全力向她陈冤:“是她们故意将大补之物填入我的饭食中,催得我腹中胎儿巨大,无法顺利诞生。阿梨,我求你,照顾好阿弟。照顾好我爹娘。”
原本死死发力的双手随着南宫蝶咽下最后一口气,彻底滑落于床沿。
那个尚未诞生的孩子被生生闷死在她腹中,而她亦是药石无医,一尸两命。床铺之上刺眼的血红时至今时今日,依然控制不住地浮现在孟砚梨眼前。
南宫蝶死后,孟砚梨不由分说将韩径一家全部下狱。
顾云况力保韩径,但也没有立场阻止孟砚梨替南宫蝶报复韩径的妹妹与老母。
于是孟砚梨立即下旨,将韩径妹妹没入贱籍送往军营为ji,他的老母则流放西南瘴地。
顾云况闻言,却是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阿梨。你素来温和,又心怀天下万民。韩径的母亲与妹妹也是万民中的一份子,他们已经知错,实在无须这般严惩。”
更何况:“无论她们再遭受何等惩罚,南宫蝶也无法再次活过来。”
“严惩?”
那或许是孟砚梨第一次与顾云况产生冲突,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腕抽出,难以置信地仰首与他对视:“游归,蝶姐姐被她们害得一尸两命。你说本宫这是在严惩她们?”
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的顾云况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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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饰得很好,转瞬即逝。
毕竟,孟砚梨已有数年不曾在他面前自称过“本宫”。
复辟大业需要顾云况始终拥有孟砚梨的信任,不允许他与孟砚梨产生任何冲突,他自然不会再为了韩径与她交恶,只讨饶般将她拥入怀中:“好阿梨。是我昏了头,不该阻止你为你的蝶姐姐出气。”
南宫蝶自幼才学冠绝长安,在太学院读书时,各科皆是满分,引得各位太学师傅连连称赞。
人人都道:“若国公之位能由女子继承,南宫家如何还轮得到南宫浩渺那顽劣之徒捡着这祖荫庇护。”
“是啊。”
街头巷议大抵还是舍不得叫南宫蝶因着爵位无望而泯然众人矣,于是又道:“不过,我朝向来允许女子与男子同时参与科举。”
“以南宫蝶之才,如若报名科举,定能殿试及第。将来照样凭借己身实力获得一官半职。说不定哪日官至一品,也不逊色于她弟弟的国公之位呐。”
只可惜,南宫蝶方至及笄之年便离开太学院不再读书,她选择了与大多数女子别无二致的相夫教子之路,以为遇见良人,最终却逃不过香消玉殒。
定国公府自认出身草莽,即使已贵为国公,依旧不挑门第,不图富贵,只求那人为南宫蝶真心所系。
韩径承袭祖荫又有功名傍身,与南宫蝶在太学院时常常往来,早就互诉情衷。二人成婚之日,仁敬侯府与定国公府之间十里红妆,好不热闹。
孟砚梨还记得,那天是应元十四年二月初二。
而眼下,时间回到顺德三年五月。
南宫蝶此时已经嫁入仁敬候府整整四年,始终无所出。直到这一年年底,她才终于有孕。
心口似是被狠狠撞了一下般激得孟砚梨双眉紧促,而后忍不住低叹一声:幸好,还有大半年时间。既然老天垂怜,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必不可能再看着南宫蝶重蹈覆辙。
孟砚梨相貌卓绝,即使面上浮现出痛苦得皱起五官的表情,却依旧光鲜夺目,看得人恍神。
不过南宫浩渺不喜女子,从小到大也从未欣赏过面前的美人,眼下见孟砚梨这幅模样,以为她又被顾云况牵动心思,急忙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这丫头。不过对那顾云况说了几句狠话将他下狱罢了,这就心疼得要哭了?”
故人重相逢,加之思及南宫蝶上一世悲惨命运,孟砚梨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情难自抑。
她惶惶不安地拽着南宫浩渺的衣袖,将他左右掰着翻看半晌,出口便已哽咽:“有际。”
南宫浩渺,字有际。浩渺形容无边辽阔,“有际”则与之互补。
南宫浩渺并不知晓孟砚梨心中多重思虑,与他更是生死相隔后再相见,只将袖中随身携带的帕子按在她不受控制滑落的眼泪上,大力擦拭着:“依我看,你就该趁这次事故,直接将他革职查办,发配流放得好。”
本以为孟砚梨会立刻气得对他横眉冷对,谁知她确实是沉下脸来,说出口的话却令南宫浩渺大为震撼:“有际所言极是。”
她稳住心绪,不再泪眼汪汪瞧着南宫浩渺,一双美目原本素来含情,此刻却浮起一层凛冽冷意。
“桃邀,传本宫旨意,宣刑部尚书入府问话。”
孟砚梨身体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昨日是怒急攻心才又昏迷不醒,眼下已然好转得差不多。
在太皇太后寿宴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没有任何涉事官员能够逃避责任,上一世孟砚梨将此事全权交由顾云况查办,不知放过了多少朝中与刺客里应外合的云氏余孽。
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时任礼部侍郎的韩径。
3. 第三章
如果不是她监国不力放过了韩径及其家人,又怎么会害得南宫蝶胎死腹中,年纪轻轻撒手而去。
上苍既给了机会重活一次,她便绝对不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有际,你也留下。”
南宫浩渺成日里最烦政事,这会儿正准备脚底抹油,却被孟砚梨唤住:“咱们即将成婚,有际从此便与本宫还有孟氏皇族绑在一根绳上,不算外人。”
“将来阿桓亲政,你作为姐夫,也得担起个一官半职,为他分忧才是。”
“哈?”
南宫浩渺皱起他那飞扬入鬓的眉眼,皱着鼻头上下打量孟砚梨许久:“阿梨,你莫不是中了那毒从此转性了罢。你明知我最讨厌官场这一套,你还偏要折磨我。”
看着他嫌恶到极点的模样,孟砚梨不由叹气。
曾经她也与有际别无二致,在这世上无忧无虑,成日里斗鸡走马,郊游远行好不惬意。
还记得有一日夜半,他们两人都喝得昏昏沉沉,南宫浩渺非嚷嚷着他一定要在明日清早吃到东都白马寺外的一家胡辣汤,定国公府立刻备了马车送他与孟砚梨往洛阳去。
第二日清晨,马车自然是到不了洛阳,两人宿醉醒来后面面相觑,自觉荒唐便唤了车夫及时调转车头,返回长安。
阳和公主彻夜未归的消息传回宫中,梁文帝已经急得微服出宫到定国公府来寻女儿,于是等到两位混世魔王返回定国公府后,国公爷不由分说将南宫浩渺暴揍一顿,孟砚梨也被勒令关了整整一个月禁闭。
“罢了。”
思及旧事,孟砚梨哑然失笑。她确实也不想强迫南宫浩渺做他不喜欢的事,左不过如今她已经死过一次,也知道该如何护着他与蝶姐姐。
南宫浩渺闻言,面上神情顿时一轻,手舞足蹈地准备告辞时,隐隐约约的檀香味道从他袖侧飘入鼻尖,孟砚梨这才意识到:“你莫不是昨儿个又留宿青莲阁彻夜未归,眼下在我这里躲清静不成?”
孟砚梨从前只知道青莲阁是长安城内最为显赫的男风乐坊,其中小倌皆是绝色,往来客人也非富即贵,南宫浩渺更是那里的座上宾。
直到上一世南宫浩渺被云氏旧臣暗杀于青莲阁,孟砚梨才意识到,青莲阁竟是长安城内最大的云氏暗桩。
瞧着南宫浩渺一副被猜中的傻笑模样,孟砚梨气不打一处来:“有际。我朝好男色之人数不胜数,也不乏许多成双入对,相伴生活的有情人。你倒好,为何总喜欢混迹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她说着,还是希望他能远离青莲阁那是非之地。好言相劝道:“你若寻得一位真情以待的男子,想来国公爷也不会不允你与他结为伴侣。偏要成日游荡在青莲阁,闹得国公府鸡飞狗跳,竟只能靠着与我成婚来躲避你爹娘。”
上一世孟砚梨与南宫浩渺婚后,南宫浩渺搬入长公主府不再受定国公管辖,乐得每日自由自在,大行男色之风。
孟砚梨也不在意,毕竟她一门心思黏着顾云况,恨不得不眠不休地筹办各式宴席,只为常与顾云况相见。
正因如此,才给了云氏旧臣在青莲阁诛杀南宫浩渺的机会。
“你别想逃,今日定要与我说明白。”
孟砚梨一个眼神,桃邀与荔棉瞬间堵在内间门口处,背部抵住门板,面向南宫浩渺神色坚定,不允许他轻易踏出半步。
平日里惯是大咧咧的南宫浩渺此刻难得扭捏起来,半晌憋不出一句话,终是趁着侍卫通传刑部尚书已到府外时,立刻窜出数尺远:“阿梨你且好生养着,我改日再来探望。”
他不愿说,孟砚梨也不急于这一时追问,连忙起身更衣,又嘱咐侍卫引刑部尚书入府。
刑部尚书李愈音是顺德元年时,孟砚梨在曲江诗会钦定的头名。
曲江诗会是专程为新科进士举办的庆典宴席,诸位进士齐聚一堂,仿照古人曲水流觞之雅兴,任由酒杯沿着曲江池一路漂流,停在谁的面前,那人便得赋诗一首。
当时参与宴席的诸位评审皆道李愈音作诗辞藻过于凌厉凶悍,不符合曲江诗会一贯追求的风雅之情。
唯有孟砚梨为她据理力争,亲自将诗会头名才能享用的“红果”赐予她,彰显皇家天恩。
梁朝科举从不限制考生性别,但历年来科举应试中,女子人数依然无法超越男子。
李愈音出身琅琊郡,父亲是当地豪绅,她又是家中独女,所以才有机会,也有资本千里迢迢赴长安考学。
她不仅是那年参与科考的女性中得分最高者,也是二甲传胪,即除了状元、榜眼与探花之外的殿试第四名。
之后李愈音入刑部为官,孟砚梨前不久才刚刚擢升她为刑部尚书。
上一世时李愈音其实发现了许多顾云况不为人知的秘密,也从未瞒过孟砚梨,数次提醒她:顾云况可能谋反。
偏生孟砚梨鬼迷心窍,压根听不进劝,还一味地和稀泥:“愈音,你能不能不跟我提这些捕风捉影之事。我信任游归,也信任你。他是我的驸马,你是我的挚友,你就不能和游归好好相处嘛。”
如今再次回想,孟砚梨自觉可笑。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她的昏庸包庇,导致那些云氏旧臣根本没将李愈音这个区区女子放在眼里,倒是保全了李愈音性命。
“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
虽是女子,但李愈音平日当职时向来以冠束发,身着官服,与刑部其他男性同仁无甚差异。她接到通传旨意后从刑部策马直奔长公主府而来,显然已经知晓孟砚梨将顾云况下狱之事,难掩满目喜悦。
她早就觉得公主殿下识人不清,顾云况绝非良配。
“殿下昏迷这几日,下官已根据那刺客供词寻到不少线索。”
孟砚梨闻言,不由怔愣片刻。她记得那刺客是云氏死士,上一世见刺杀孟桓并未成功后,立刻咬舌自尽,不可能会给孟氏皇族留下任何线索。
李愈音接过桃邀递来的茶水,也不在孟砚梨面前客气,仰首饮尽后见着四方没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殿下可知,此次圣上遇刺之事,与顾云况脱不了干系。”
她说着,停顿半秒又道:“如今坊间盛传,云氏覆灭时有位胡人嫔妃诞下遗腹子,被云氏旧臣奉为太子,当作普通人抚养长大。”
而那位所谓的“云氏遗孤”,李愈音也不打算瞒着孟砚梨,直白相告:“正是如今的丞相大人顾云况。他乔装成良民借由科举入仕,冲着本朝而来。”
“?!”
孟砚梨当然不会震惊顾云况是云氏后人之事,只觉奇怪,上一世这时候,他隐藏得完美无缺,李愈音眼下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秘闻。
难道:“是那刺客所言?”
孟砚梨这样想着,不免怀疑是阴谋,忧心忡忡地示意李愈音到她身边安坐,低声劝诫:“愈音,顾大人毕竟是我朝肱骨之臣。你切记,这些话绝不可在外人面前泄露。”
或许,这一世顾云况他们是专门留那刺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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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故意露出马脚,引得李愈音严查,害她步入陷阱。
见孟砚梨如此冷静,李愈音只当她被顾云况迷得失了心,不免怒其不争:“殿下,臣本以为你将顾云况下狱,是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怎得还是如此包庇于他。”
“刺客嘴严,最终也只供出了礼部与兵部部分官员,”李愈音说着,加重语气道:“都是与顾云况相熟相交之人。”
至于“云氏遗孤”的消息,则是刑部在民间的暗卫近两个月来探查所得。
“臣本就想在太皇太后寿宴后告知殿下与陛下。”
不过:“下官不敢打草惊蛇,目前尚未搜集到任何实质证据。”
“愈音。我并非包庇顾云况。”
孟砚梨甚少在相熟之人面前自称“本宫”,她将李愈音视为挚友,顾云况与云氏树大根深,铲除他们绝非一日之功,她必不会叫李愈音去涉险:“此事非同小可。”
“即使我信你所言为真,目前的情况也是敌在暗,咱们在明。他们若是以此引你查探进而使你陷入险境,你当如何自救?”
李愈音有些愕然地瞪大双眼,仿若头一回认识孟砚梨般将她上下打量数眼。
心道这次中毒莫不是毒到了公主殿下脑中,这世上竟还有能叫孟砚梨不袒护顾云况的灵丹妙毒。
孟砚梨并未察觉到李愈音神情有异,说出口的话只叫对方更加震撼:“想必你比我更清楚,顾云况在朝中究竟有多少党羽。”
“万不该操之过急。”
眼下重要之事,另有他者。孟砚梨话锋一转,又回到遇刺案上:“刺客既然供出了礼部与兵部涉事官员,你便按本朝律令,依法处置即可。”
唯有一人,孟砚梨极为在意:“礼部侍郎韩径是何罪?”
李愈音知道韩径与南宫家的关系,猜测孟砚梨大抵是想为韩径减轻责罚,倒也替她想得周到:“回禀殿下,礼部侍郎韩径为此次宴席主事者,因他失察造成皇室受伤,仪仗宴席混乱,按律应当革职,再流放充军。”
但:“念在定国公府以及赵郡韩氏一族的面子,下官以为,只需革职即好。”
“不必。”
孟砚梨打断李愈音给她递来的“台阶”,摇了摇头:“王公贵族犯法,当与庶民同罪。韩径害得本宫险些丧命,充军流放都算是轻的。将他革职,再剥夺爵位,于明日午后斩首。”
至于仁敬侯府:“男子全部充军,女子没入贱籍。他的老母年事已高,没入贱籍需要做苦工,不如叫她一路‘游山玩水’流放西南罢。”
李愈音颔首,将大梁律法在脑海里仔细盘桓一遍:“殿下,这处罚确实没问题。只是定国公府那边,您可有想好如何对他们解释?”
“无需解释。择人拟好和离书,命韩径签字画押。”
孟砚梨起身,抬袖唤来桃邀与荔棉整理衣裙,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发髻:“对外,就说是本宫铁了心偏袒定国公府,不允许任何人牵连南宫蝶。”
“下官明白。”
李愈音行礼准备告退,却被孟砚梨唤住:“愈音。”
她抿起唇角,向李愈音笑道:“这些年,多谢你。接下来,也还要拜托你。”
“殿下何必与臣见外。”
李愈音也与南宫浩渺一般,哪能想得到孟砚梨是与她生死相隔后再次相见,还以为她是终于认清了顾云况真面目却又舍不得狠下心舍弃他而伤怀感慨,不由无奈:“为殿下与陛下分忧,是臣职责所在。”
4. 第四章
“备车,入宫。”
送李愈音离府后,孟砚梨即刻嘱托桃邀与荔棉备车。
将顾云况打入天牢已整整一日,与刑部大牢不同,皇宫天牢所关押的犯人隶属阳和长公主主管,除长公主与圣上外,无人有资格审讯其中犯人。
“参见长公主殿下。”
天牢守卫森严,共有五道大门,分别由归属不同营队的皇宫侍卫看守。饶是孟砚梨到场,也得层层出示长公主金印,才能顺利抵达只由影卫队看守的最后一道大门处。
影卫队仅听命于孟砚梨一人。他们既是梁文帝留给孟砚梨的傍身之物,也是约束。
若孟桓长大亲政后与孟砚梨姐弟阋墙,影卫队的战力,至少能保她与孟桓相抗而性命无忧。反之,若孟砚梨监守自盗,推翻孟桓自己登基,影卫队同样会站在孟桓那一边,将她下狱。但无论如何,都得保她一命。
说来也怪,梁朝无论士农工商之务皆不分男女,唯有在继承虚衔之事上,非男子不可。
本质上,还是为了维持男性统治者的尊贵地位,即使他们已经松开手指,漏出了一丁点权力于女子,也不过是垂怜恩赐罢。
孟砚梨无心于帝位,也不喜欢这四方宫墙。所以上一世监国时,她总是不情不愿,逮着机会便与南宫浩渺结伴溜去东都洛阳住上半月,将一切政务尽数交与顾云况。
那时他待她极为关怀,每每送她上马车前,总是垂首吻她,棱角分明的手掌扣在她的后脑之上,指尖摩挲着她的发丝,恋恋不舍。
唇齿交缠之间,长安古道两旁的柳叶拂过脸颊,暖风熏得游人醉,也叫孟砚梨昏头转向得以为他是真的爱慕她。
往事沉重,直到影卫队将附着脚镣枷锁的顾云况带至孟砚梨眼前,她才蓦地回过神。
为首者是影卫队首领帛和,他猛地抬脚踹在顾云况膝盖处,厉声斥道:“见到长公主还不行礼,跪下!”
影卫队服务于皇权,即使顾云况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丞相,他们也无需尊重他。
若是上一世,帛和这般对待顾云况,定然会受到孟砚梨责罚。
但此刻的她早已心绪大变。
即使藏在衣袖中的手见到此情此景还是不自觉地攥紧成拳,孟砚梨却始终一言未发,任由影卫队对顾云况肆意拷打施暴。
顾云况的武功并不在影卫队众人之下,若非他眼下受制于手脚处的镣铐,恐怕早已脱身。
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依旧一声不吭。
“够了。”
孟砚梨淡淡开口,帛和才终于停下动作。
影卫队在皇城内名声极差,其内众人各个凶神恶煞,尤以帛和为甚。不过他们虽说处事暴虐些,却因着听命于皇权,时刻做到爱民如子,反而在民间声誉极佳。
上一世顾云况谋反前,未免孟氏皇族有机会反扑,他专程派出云氏死士,首先铲除的便是影卫队众人。
帛和被砍头后,尸体还被悬挂在宫城正门上整整三日,腐肉引来苍蝇叮咬盘旋。
顾云况掰过她的脸,示意孟砚梨看向宫门之上:“阿梨。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带你走。否则,你看清楚,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那时他已经备好了毒酒,却欺骗她不会伤害孟桓性命。而她即使身处绝境之中,依旧猪油蒙了心般信任他。
她拽着他的衣袖,又慌乱又委屈,泪珠在眼眶中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滑落:“游归,求求你,让帛和入土为安。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留下阿桓和皇祖母性命,我求求你。”
顾云况听见她为帛和求情,原本并无表情的面上浮现一丝不耐,他垂眸看她,眼底神色复杂,终究还是承诺她道:“阿梨,乖。等我接孟桓回府与你团聚。”
明明是再荒谬不过的敷衍,她居然还当真般拂去哗哗不停的眼泪,冲他点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愚不可及。
怒意与悔恨再次席卷整个身体,孟砚梨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竟是猛地又吐出一口黑血。
“公主!”
桃邀与荔棉同时出声,只听桃邀率先道:“公主,要不今日先不审了。您的身子要紧,咱们先回府用药。待您彻底从中毒中恢复过来,再审也不迟。”
“无妨。”
孟砚梨摆手,示意桃邀与荔棉不必担心,她接着又命令她们与影卫队众人一道退下:“本宫独自审他。”
狼狈至极的顾云况闻声抬首,嘴角血块已经凝固,整张脸青肿得厉害,但在看向孟砚梨时,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眸还是闪过光亮:“阿梨——”
“顾大人。”
孟砚梨打断他:“你没有资格这样叫本宫的名字。”
从前,哪怕是在床笫之间,他也习惯称她为“殿下”。
她揽着他的颈靠近自己,娇声呜咽:“游归,你以后都唤我‘阿梨’好不好。”
明明只是一个称呼,她却能感受到某处顿时又变得比方才还要更坚实,不由敏感得发紧,沉吟出声。
那会儿他们彼此都是初尝人事,公主府内的每一个房间,每一处亭台楼阁,甚至连假山园林之内,都留下彼此欢好的印记。
有时她双腿失力被弄得连连求饶,他却还是不肯放过她,也有时其余官员到访,他正襟危坐于案前听那人汇报政务,藏于案底的衣物之下,却被她双手勾住不放。
他侧首示意她不要胡闹,却只听她笑着凑近自己耳畔,轻声低语:“游归,你在温大人面前装正经。”
往事几乎是同时席卷两人此刻的记忆,孟砚梨垂眸避开顾云况注视,冷言道:“顾大人可知,民间传闻,本朝廷内混入了前朝贼人。”
她有意试探,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本宫由此猜测,此次行刺圣上之事,恐怕是朝内那些前朝贼人所为。顾大人身为监管主事者,作何解释?”
“回殿下。”
顾云况甚至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鲜血已然从他单薄的囚衣之中渗出。他方才被帛和险些打得半死,这会儿早已忍不住疼得闷哼出声,表情难掩痛苦:“是下官失察,下官愿承担一切罪责。请陛下,咳,与殿下,咳,责罚。”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孟砚梨关于“前朝贼人”的质问,却难得显出一副可怜模样。
好看的眉眼即使笼上愁绪,依旧不减清俊。如此倒也难怪,当年梁文帝与太学院那几位老学究们原本都属意顾云况为探花,无奈他的成绩实在太过出众,若真只因为外貌赐为探花,又好似委屈了他。
瞧着囚衣上的血迹越渗越多,孟砚梨心下不由停滞半秒,她痛恨自己对他片刻的同情与恻隐,终归还是没忍住站起身,从桌案之后绕至他面前。
“丞相在调配各部门安防配合一事上确有疏忽,但罪不至死。”
孟砚梨垂首,确实也不愿在自己一无所有时,与顾云况及其背后盘根错节的云氏势力撕破脸。
只道:“罚俸半年,闭府思过。所管政事暂时交由六部直奏本宫。”
她舍不得杀他。
也舍不得看他如眼下般,成为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哪怕她上一世死得那样凄惨,也满心恨意地想要寻他报复,可她此刻只是静默不语地看着他,便已心软了几分。
“下官,谢殿下不杀之恩。”
话音未落,孟砚梨便又宣了影卫队入内:“将手铐脚铐都卸了,放人。”
接着又侧首看向一直跟在桃邀与荔棉身后很少出声,但做事极为可靠的长公主府侍卫总督田恪:“丞相大人受了极刑重伤,你且将他送回丞相府好生养着。”
田恪抱拳行礼:“卑职遵旨。”
“帛和,统领一队人马,跟着本宫马车出宫。”
她头也不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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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天牢,却并未及时返回长公主府,而是在朱雀大街蓦地调转马车车头,往仁敬侯府方向去。
李愈音做事一贯高效,此刻孟砚梨的懿旨早已抵达仁敬侯府内,李愈音带了刑部典狱役将南宫蝶看护在一旁,仁敬侯府诸人多数已经伏法,赵郡韩氏在长安的族老韩秉忠闻声而至,眼下正与李愈音对峙。
韩秉忠并无实职,因着出身世家混了个太子太傅的虚衔,平素不问世事,与仁敬侯府这一支来往不算密切,眼下之所以这般急切,恐怕还是为着替云氏旧臣保下韩径。
礼部虽说不算富庶部门,但无论科举考试还是皇室宴席,皆需礼部经手。北兴与西疆国来往拜见时,也总是由礼部负责接待。
若非韩径,此次寿宴之祸的刺客不可能成行。
上一世顾云况推了当时的礼部尚书出去顶罪,韩径反而在刺客事件后不降反升,成为礼部尚书后始终坐镇礼部。
之后数年,西疆国进献的汗血宝马经由礼部全部落入云氏之手。同样也是趁着顺德八年西疆国主亲赴长安缴纳岁贡,皇室举办欢迎宴席之时,云氏反贼揭竿而起,当下便将孟桓扣为人质。
韩径是他们部署多年的棋子,正是猜到云氏会想办法救他于水火之中,孟砚梨才马不停蹄亲至仁敬侯府,还带来了影卫队重兵把守。
“李大人,长公主懿旨纵是不可不从。但先帝离世前可不止托付了长公主一位监国之人。丞相大人眼下被长公主下狱,你们趁着这档口自作主张,岂非将先帝遗诏视若无物。”
“韩大人也清楚,本宫懿旨不可不从。”
李愈音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孟砚梨的声音已然传入院内,登时吸引了韩秉忠注意力。
“老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韩秉忠此刻压根没将孟砚梨放在眼里,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向前,草草行了个礼便接着道:“老臣正与李大人说,先帝当年属意殿下您与顾大人一同监国。将仁敬侯下狱斩首,阖家流放充军一事,不知长公主殿下可有知会丞相大人?”
“韩大人错了。”
孟砚梨本就身形高挑,更比这佝偻脊背的老臣高出许多,只需略略垂首,便能叫他清晰看见自己冷眼:“韩径已被革职削爵,这世上哪还有什么‘仁敬侯’?”
更何况:“普天之下所有爵位,都是本朝尊重各位世家,下旨恩赐罢了。本宫收回自家养狗的院子,韩大人凭何置喙?”
瞧着韩秉忠面上青紫相间,神情由不屑一顾的微笑转为漠然抗拒,孟砚梨也并不在意,只提醒他道:“韩大人刚才口口声声先帝,莫不是忘了,先帝是本宫的父皇。”
她说着,不禁觉着好笑:“本宫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本宫做事,还需要丞相大人认可了?”
“敢问韩大人,这天下究竟是姓孟,还是顾啊。”
此话一出,在场哪怕是未存反意之人,也不免心中一滞。
“老臣不敢!”
韩秉忠吓得“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请罪:“长公主殿下,您纵是给老臣一百个脑袋,老臣也不敢如此大逆不道。都是老臣失言,老臣有眼无珠,还望殿下开恩,莫要怪罪。”
孟砚梨扯起唇角,任由韩秉忠在那里砰砰砰地哭天抢地,不再理会他。
“诸位爱卿莫要误会了。”
她这话不止说给韩秉忠,也是说给在场收押人犯的刑部与兵部其余人等:“平素里,本宫宠着丞相大人些,那是见他容色出众,拽在身边当个玩物而已。”
“今日是韩大人,以后可能还会出现这大人,那大人。总之,若有没长眼的再拿丞相大人如何如何来压本宫。”
她说着,微微弯下身看向韩秉忠,端的是一副笑眯眯神色,眼底却无一丝笑意:“那便休怪本宫,将你们长安城内赵郡韩氏也好,这城那郡的某某氏也罢,通通问罪。”
5. 第五章
一夜之间,长公主中毒毒到脑子,导致性情大变的传言仿佛春风般吹进长安城内大街小巷。
她这般行止别说百姓,更是惊得得知消息的朝野众人都许久摸不着头脑。
若说长公主想要偏宠何人,的确是人心难测,谁也说不准。
但长公主骄纵惯了,监国理政时没个正形,怎么突然转了性般,变得如此狠厉决绝。
无论如何,太皇太后寿宴的案子告一段落,仁敬侯府满门获罪,其余相关人等也都下狱的下狱,斩首的斩首。丞相大人更是被罚俸禁闭,甚至被剥夺了监国之权。
朝野之中,原本占据上风的云氏旧臣,此刻各自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彻夜辗转反侧。
至于仁敬侯府这厢,闹剧结束后,孟砚梨与李愈音告别,嘱咐她按照依律法行事。
之后又将南宫蝶接回长公主府,同时派帛和率人将南宫蝶的嫁妆全部分类装箱,送还定国公府,告知他们南宫蝶一切安好。
南宫蝶出阁前性子虽然不似南宫浩渺那般闹腾,却也是活泼外向的模子,如今嫁入韩家四年,变得沉闷许多。她的贴身婢女晓荷紧紧握着自家姑娘双手,主仆二人都忍不住默默啜泣。
孟砚梨看在眼里,亦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南宫蝶肩膀,低叹出声安慰道:“蝶姐姐,和离是好事。终于逃离韩家那魔窟,合该开怀才是。”
韩氏自诩世家高门,韩母从一开始便看不上南宫蝶的出身。
韩径虽说对南宫蝶有几分真心,但他接近南宫蝶本就是为了时刻了解定国公府的动向,自然不会对她特别在意,也就任由韩母与妹妹肆意为难。
从仁敬侯府到长公主府短短路程,晓荷想来也是憋闷多年,不自觉与孟砚梨抱怨道:“侯爷,呸,韩径成日只会把母亲独自养育他与他妹妹有多么不易挂在嘴边,叫我们姑娘多担待些。我们姑娘还不够担待吗?简直欺人太甚。”
韩母要求南宫蝶每日晨昏定省侍奉,即使是隆冬腊月,也得天还没亮就去她房中请安。
“韩径每日下朝后不及时回府,等到深更半夜才露面,第二日清晨我们姑娘忙着给他母亲请安,更是话都说不了几句。如此这般,韩母竟还怪罪我们姑娘没有身孕。”
听见“身孕”二字,孟砚梨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她侧首看向南宫蝶,摇头道:“蝶姐姐。这是上苍垂怜,知道韩径要犯下这弥天大祸,恰好让你与他不再有任何瓜葛牵扯。”
更不必说:“韩径那老母无非就是寻着由头欺辱姐姐你罢。你若真有了身孕,只怕她也瞧不上‘草莽之家’生出来的孙子孙女,还嫌玷污了世家血脉。”
孟砚梨知道那些门阀世家如何瞧不起她们梁朝皇室与新贵,她从前或许还会妄自菲薄,如今却决计不会:“无耻老妪。分明是韩径配不上咱们大梁顶天立地的定国公府。”
至于韩径的妹妹韩微,面上是世家侯府小姐,其实不过空有名号。
她行走各个宴席都需要购置符合身份,价值不菲的衣裙钗环,家中捉襟见肘,只得数次自作主张地挪用南宫蝶的嫁妆填窟窿。
南宫蝶想着小姑娘爱美,又正是待嫁之年,从不与她计较。
晓荷不似南宫蝶那般好脾性,早就对仁敬侯府众人怨言颇深,如今瞧着自家姑娘终于逃出生天,全然打开了话匣子:“韩微对我们姑娘一向不肯正眼相待,便是叫她尊称一声‘嫂嫂’都不愿。”
她说着,不由恨恨道:“偏生还眼馋殿下当时为我们姑娘添妆的那些金玉首饰和衣裙,舔着脸非要借去,说是借,根本是拿走了再没还回来。”
高门大户的女子,各个身上背着的都是在外人面前不能有失体面的规训。
今日若非是面对孟砚梨,南宫蝶想必也不会允许晓荷这般口无遮拦。
上一世晓荷也是在南宫蝶难产离世后,才有机会哭着嚷着对孟砚梨说出这些旁人无从知晓的苦难,可对那时的南宫蝶而言,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蝶姐姐。”
马车在长公主府正门前停稳,孟砚梨掩下眸底泪花,长吸一口气方才稳住情绪抬眼望向南宫蝶:“韩径之事已了。他明日便会被斩首,而你的未来还很长。”
“今日你也见到了,刑部尚书李大人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女进士。你在太学院读书时,每科都是满分。眼下不过五月,今年秋闱,你还有机会。”
被孟砚梨攥着的双手微微抖动,困于宅院中许久,久到连南宫蝶自己都快忘了,当年她也曾才名冠绝整个长安。
“阿梨,你,你让我想一想。”
南宫蝶有些胆怯地避开孟砚梨的视线,显然还未从脱离仁敬侯府的苦难中回过神来。
孟砚梨也不着急,只吩咐桃邀与晓荷一道扶着她下车。荔棉没有跟着同去仁敬侯府,这会儿已经按照孟砚梨的安排,率领诸多婢女给南宫蝶拾掇出了一处小院暂住。
荔棉帮着接过南宫蝶随身的行李,示意孟砚梨往前厅去:“殿下,田恪从丞相府回来了,一直在等您呢。”
孟砚梨不禁奇怪,送个人回府又不需要专程通报,田恪为何等她?
但她还是下意识顿住身形,心有所念:“我先去看看田恪,你们安顿好蝶姐姐。”
她疾步而行,桃邀望着她的背影逐渐看不见了,才低声与荔棉道:“田恪为何非得等着殿下,莫不是顾大人又作什么妖?荔棉你有所不知,我今日瞧着,殿下似是对顾大人有些腻味了。”
话音未落,晓荷也忙不迭地凑上前:“没错,今日在那老头韩大人跟前,殿下疾言厉色,听得出来很不满顾大人。”
荔棉闻言却不急着像她两这般急着下结论,沉默片刻方道:“可我怎么觉着,田恪八成是要来报,顾大人白日里被那些影卫揍得半死,说不定命在旦夕。咱们殿下今晚可能不会回府了。”
几个丫头登时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荔棉的猜测确实在理。
果然没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有小宦官从前厅通传:“南宫姑娘,殿下让您早些休息,明儿个睡到日上三竿都没事。等您醒了,她再陪您回定国公府。”
南宫蝶听见“睡到日上三竿都没事”几个字,心下募地一酸。
阿梨当真是将她受的苦全都听进心里,这几年为了伺候韩母,无论雨雪风霜,南宫蝶从来都是天还黑着便得去请安,身体亏空得厉害,又何谈什么有孕。
但也就像阿梨方才所言,这是老天在帮她,叫她不必再与韩径沾上任何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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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
南宫蝶略略欠身行礼,心下比之最初离开仁敬侯府那时已经平静许多:“多谢内侍大人告知。”
哪怕只是为了回报阿梨这番情谊,她也该早些让自己振作起来。
……
孟砚梨此刻无从知晓南宫蝶的思绪转变,马车停稳,她却半晌没移动身形。
直到丞相府总管迎到车前,马夫才低声提醒道:“殿下,丞相府已到。您可是今日太累,睡着了?”
“本宫醒着。”
孟砚梨掀开车帘下马,站定在石狮旁,仰首看向上书“辅国安邦”四个字的匾额,入目只觉刺眼。
这匾额上的字由她亲手所写,数笔之间尽显狂傲奇绝。
连她师傅,以草书闻名于世的书法大家,人称“饮雾先生”的张潮,都对此不吝夸赞:“殿下这‘辅国安邦’四字,可谓出神入化。”
虽说孟砚梨的学问比之幼时荒废不少,但书法功夫从未懈怠。
裴皇后居住的昭明殿中有一株梨树,树下水榭四面通透,她与梁文帝总在其中作诗画画。
春日风吹梨花落,恰好落于砚台之间。
所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名唤“砚梨”。
孟砚梨也由此与书墨有缘,总是被双亲中的某位抱在怀中,咿咿呀呀地看着另一位作画题字。
她不似梁文帝擅楷书,也不似裴后好行书,泼墨挥洒之间,最爱习草书。
“辅国安邦”这块匾额,与顾云况平素方正之态全然不同。若非孟砚梨所赠,恐怕永远不会出现在丞相府内。
当时孟砚梨不愿顾云况将她手书挂在丞相府正门处:“府上往来多少双眼睛,总有挑剔之人会嫌我写得不好。你就放到内间去,只咱两看见嘛。”
顾云况正将她圈于怀中安心批阅奏折,闻言不免哑然:“阿梨师从饮雾先生,连他都对你的字赞不绝口,旁人如何敢轻易评价。”
她仰首看向他,见他盯着奏折全神贯注,压根没注意到她目光所致。心下不悦,即刻逼近他耳边轻声道:“那我下次再送游归一副匾额,上书‘巫山云雨’,到时你定要挂在丞相府正门才行。”
“不,”还未等到顾云况回应,孟砚梨又倏地改口:“‘巫山云雨’未免隐晦,干脆直接写‘鱼水之欢’得好,唔。”
他放下手中批阅奏章的笔,扣住后脑将她整个人抵在桌案旁,另一只手早已没入她的衣裙深处,悱恻缠绵。
往事桩桩件件涌入心底,孟砚梨将目光从“辅国安邦”处收回,示意相府总管引路。
其实她又何须旁人引路,丞相府的每一株花草树木,每一处院落之间的曲径小道,她可能比那些往来密切的云氏旧臣都要更熟悉。
孟砚梨原本不想关心顾云况,听见田恪说他伤得快要死了,也只是示意田恪拿着自己的金印去宫内请御医:“伤重不治找御医,本宫又不会医术。”
“卑职已经取过府上金印宣了御医,他们此刻,都等在丞相卧房之外。”
田恪有些尴尬地眼神都不知道往哪瞟,磕磕巴巴地开口:“丞相大人说,房内有殿下亲笔手书匾额,让御医看见不好。”
所以:“只能先请殿下亲自去取下匾额,再请御医入内。”
6. 第六章
入夜,丞相府内院。
“顾大人重伤得都快死了,还有气力惦记着房中匾额。”
孟砚梨缓步行至顾云况所居住的留空阁回廊处,示意等在院中的御医不必多礼,径自跨过门槛进入屋内:“普天之下谁人不知顾大人是本宫榻上常客,便是叫旁人瞧见又如何。”
田恪跟在孟砚梨身后亦步亦趋,抬眸骤然又看见“鱼水之欢”四个字,惊得立刻避开双眼。
顾云况已经服下止血药物,也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正半卧修养。但在天牢时,帛和难得逮着机会,有意对他下死手,使其内外皆受重伤,并非简单的止血药能够治愈。
孟砚梨命田恪带着其他跟来的几个侍卫取下匾额,绕过隔断屏风来到顾云况床边,趁着他们将那匾额装箱带出去的空档,顾云况蓦地伸手攥住孟砚梨腕间,低声唤道:“阿梨,别走。”
他声音嘶哑,听得出伤势极重,孟砚梨垂首想要掰开他的手指,却被他倏地拽进怀中。
其实顾云况眼下根本没法施力,只要孟砚梨想,她便可以轻易挣脱。
但她却在靠近他的那一刻仿佛失去所有力气般,被他按在胸前动弹不得。
“阿梨。你别不要我。”
他埋首于她颈间,半晌才缓声说出这句话。
上一世云氏死士带来孟砚梨的死讯时,顾云况当即将手侧玉玺摔向为首之人,若非柳菩提拦住他,恐怕那人的脑袋当场便会被玉玺直接砸个稀烂。
“游归!你疯了!孟砚梨是前朝长公主,你昨日亲手给她弟弟端了毒酒,竟还异想天开打算立她为后,你以为她会接受吗?”
“朕是天子。”
顾云况甩开柳菩提的手,冷言打断她:“朕的旨意,她没有资格不接受。”
他目光如炬地看向那些死士,召出其中看上去最紧张的一人:“孟砚梨为何而死。”
“回,回陛下!”
那死士吓得两腿发软跪在大殿之下:“卑职,卑职想劝统领们,不要动孟砚梨。但,但陈统领和薛统领都说,说,若是陛下真的立孟砚梨为后,一切就都晚了。”
他说着,不断地吞咽口水,以掩盖内心极度的恐惧:“后来,是,是柳丞相送来了陛下旨意。说杀无赦——”
“!”
柳菩提面上神色骤变,即刻跪下请罪:“陛下,您不可断然听信死士所言。祖父纵使再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假传圣旨。还请陛下明鉴。”
“杀无赦。”
顾云况嗤笑出声,他冷隽的脸上分明带着笑,但眼底的恨意已然无法控制:“然后?”
“然后,然后,然后陈统领,陈统领他,他命令卑职与其余兄弟们用铁链栓住孟砚梨将她勒死,又将尸身沉入长公主府后花园的荷塘。”
剑影闪过,汇报之人脖颈之间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一道血痕,接着鲜血奔涌而出,倒地而亡。
他几乎都没有犹豫半秒,剑锋再转指向柳菩提:“朕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你自己选。”
柳菩提清楚,这是顾云况看在她爹娘的份上,愿意网开一面。
云氏重用柳谋一家,柳谋为之肝脑涂地,柳菩提年仅两岁时,她的爹娘便因为保护顾云况之母而命丧梁朝大军之手。
顾云况与她青梅竹马相伴长大,即使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却也始终视她为挚友,视她爹娘为恩人。
柳菩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直到齿间渗出血腥之气,她竟不知自己何时咬破了下唇,连带着整张脸都有些生疼:“游归,你真是疯了。”
她侧首不再看他,斩钉截铁道:“我不选。你若要杀我,杀了祖父,那便由你开心。”
但无论如何:“你纵是杀尽天下云氏旧部,孟砚梨也无法活过来当你的皇后。”
“你和她,从来都不可能。”
话音未落,鲜血骤地溅了柳菩提满眼,她透过眼眶绯红垂首望去,是陈统领替她挡下了顾云况毙命一剑。
云氏死士中,大多数人的亲属长辈都曾经隶属柳菩提爹娘麾下须弥军残部。
他们自幼所受规训便是要以云氏以及柳氏为尊,陈统领与薛统领正因为意识到孟砚梨会威胁到柳相为柳菩提一心筹划的皇后之位,才不由分说借着柳相假传圣旨之际,将其直接绞杀。
陈统领以己身一死,确实换来了顾云况的冷静。
他终是念及柳菩提爹娘恩情,只将她下狱,发配北兴国与大稷朝边境矿山服刑做苦役。
至于殿内其余死士,自然都难逃一死。顾云况命皇宫侍卫控制了整个金华殿,给他们锁上铁链,沉塘处死后,又将尸体抛入乱葬岗任野狗撕咬。
不仅如此,顾云况也并未放过柳相和他背后并州柳氏一族。
史书记载,大稷朝建立以来的第一惨案,便是丞相柳谋株连九族案。
困扰云氏与孟氏江山多年的世家门阀弄权之祸,被顾云况用最残忍无道的方式破局,杀到最后连远在琼州海岛的柳氏支脉族人,都难逃一死。
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其他世家,从大稷朝始,皇权为尊。
天子想要谁做皇后,由天子本人做决定,而非狂妄自大的世家高门。
自那之后,顾云况不曾再动过立后的心思,他没有后宫也没有子嗣,在位不过短短半年,便因为复辟夺位时留下的旧伤复发而引起急病,仓皇驾崩。
再次睁眼时,他竟又回到顺德三年五月初十。
上一世顾云况因为忙于太皇太后寿宴筹备不眠不休,又淋了场大雨发热数天,险些药石无医。所以五月初九寿宴当日,他并未出席宫内宴席。派入宫中的刺客,则全权交由韩径负责。
从五月初十到昨日,孟砚梨中毒昏迷始终未能脱离危险。
所以昨日方一得知她余毒已清的消息,他便急不可耐地前往长公主府,即使迎面而来是她毫不客气的一巴掌,也叫他心下喜悦。
上一世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他甚至连半年都熬不过去。
孟砚梨此刻也终于想起,上一世这时候,顾云况方才大病初愈不久。
他是习武之人,甚少生病。那天夜里是她央求他同去乐游原看星星,半途遇着暴雨,从乐游原回到马车之前,他一直替她撑伞挡雨,自己有将近一半身体都淋得湿透,加上前些日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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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皇祖母寿宴本就辛劳,这才彻底病倒。
回忆起曾经种种,孟砚梨难免恻隐。
她抬手挣脱顾云况的束缚,起身整理好衣裙:“先请御医诊治。”
听见长公主传唤,御医们急忙鱼贯而入,孟砚梨静默着退到外间等候,正巧对上田恪目光。
田恪是裴后专程赐给孟砚梨的侍卫,自成年后便一直担任长公主府侍卫总督。孟砚梨从前夜不归府时,除了桃邀与荔棉外,只有田恪常伴左右。
上一世田恪直到最后依旧保护着长公主府的安全,可惜还是不敌那些云氏死士。
思及此处,孟砚梨原本还有些惆怅的神情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的脸色变来变去,反倒令田恪紧张了半晌,心道长公主殿下与他多年相知,总不至于为了刚才那匾额要将他灭口罢。
经御医诊治,顾云况伤势虽重,但只要按时服药,好生休息便能尽快恢复。
见御医院众人中,为首那老头似乎欲言又止,孟砚梨索性主动追问道:“是否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烦请何御医告知。”
何御医是御医院圣手,孟砚梨误以为他这模样是给顾云况诊出了什么疑难杂症,心底微滞,竟觉着有几分喘不上气来。
谁料他支吾踌躇将近一刻钟,只小心翼翼道:“顾大人断了几根肋骨,老臣已经为他上了夹板,重新复位。”
“伤筋动骨是巨大损耗,恐怕数月内都不宜剧烈活动。”
啰嗦半天,最后才指明重点:“还请殿下与大人,都节制些。”
房内一时静默无言,安静得仿佛连掉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声响。
孟砚梨搭在长椅扶手上的手指收紧又放缓,许久,终是颔首微笑道:“本宫明白了。谨遵何御医所言。”
她命田恪率领其余长公主府侍卫将诸位御医护送回家,又嘱咐丞相府总管与府内众人替顾云况煎药,折腾将近半宿,眼瞧着顾云况服下汤药后,院外天光乍现,原来竟已是第二日清晨。
孟砚梨抬袖掩面遮住哈欠,揉揉熬了一整夜的酸涩眼角,做贼心虚般环视周遭,发现四下无人,顿时毫无形象地瘫倒在窗户旁的矮榻之中。
正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却听得屏风背后卧病在床那人道:“阿梨既是累了,为何不睡床。”
她没搭理他,装作已经入睡。
下一秒,便听见屏风对面传来淅淅索索之声,似是要挣扎着起身。孟砚梨无奈,行至床边将人按回去躺好:“顾大人受了重伤,安心养着就是。本宫忙了一夜,也该回府——”
顾云况又只是略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揽入卧榻之中。
他从背后扣住她的腰,下巴靠在颈窝处,温热气息缠绕耳畔,低语道:“阿梨,求你了。别走。”
实在是彼此再熟悉不过的身体,她腰际最敏感处被他掌心抚过,竟瞬间失神出声。
早知道,她就应当与田恪他们一同离开丞相府,也好过眼下,又被他趁虚而入得好。
她红着耳尖逃开他目光灼灼,只觉他身上夹板咯得人生疼,不禁蹙眉,轻推开他,顺势直起身道:“顾大人,请你自重。”
7. 第七章
像从前无数次那般,他将她抵在留空阁这张卧榻之上,根本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孟砚梨挣扎着想再次推开他,又考虑到他身受重伤不敢用力,反被顾云况牵制双手按在枕褥上,他垂首吻住她嫣红唇瓣,纠缠描摹,不肯罢休。
直到孟砚梨实在气闷不过,狠狠咬了他唇角一口,顾云况才终于吃痛,松开禁锢她的手。
顾云况唇角渗血,身上伤口也不知何时浸出殷红血色,孟砚梨不动声色地瞧着,竟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红了眼眶。
“影卫队伤我时,你也是现下这幅神情。”
顾云况抬手附上她双眸,感受到手心温润,声音低哑靠近她耳边,近乎哀求道:“阿梨,寿宴之祸全是我的过错。”
“你可以怨我,罚我。但别离开我。”
他能感受到伤口在不断向外渗血,但他是死过一次之人。
身上这点痛,与上一世失去她的痛相比,不值一提。
“你不知道,天牢中若非看到你这幅神情,我会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孟砚梨从未见过顾云况如此,又或者说,上一世时她对他那般用心,也不至于叫他落得在她面前如此摇尾乞怜的模样。
若非经历曾经种种,只怕她眼下还是像从前一样无知,以为他当真心痛身痛,在最脆弱的时候只想由她陪伴身侧。
可惜如今一切都变了。
她对他尚有不舍,却绝不愿再与他产生任何瓜葛。
他们注定属于不同的立场。顾云况那些假意逢迎的做派,不会再像过去那般哄得她晕头转向,恨不能立刻把心剖开来送给他,还要上赶着扑进他怀里表明心迹:“皇祖母寿宴出现纰漏,你也是无辜被刺客牵连,我根本没有生你的气。”
更何况:“我怎么会不要你,更不会离开你。”
她原是那样竭尽全力地倾慕于他。
上一世初遇顾云况,是在应元十五年的曲江诗会。
应元十四年,镇海大将军唐毅奉旨出征高邑国。高邑国不敌梁朝大军,国主为免国中百姓遭难,在双方谈判将近一个月后,决意向大梁称臣,按时缴纳岁贡。
镇海大将军大胜归朝,可惜天妒英才,他在返回长安途中突染恶疾,不治而亡。
唐毅本该是孟砚梨的第一任夫婿。
那时孟砚梨尚未及笄,只不过与唐毅青梅竹马一道长大,不识人间情爱,总向梁文帝闹着要嫁给唐毅,以至于孟砚梨年仅十四岁时,她与唐毅便定下了婚约。
高邑传来唐毅骤然离世的噩耗,孟砚梨那些日子一直郁郁寡欢。
梁文帝瞧在眼里,为助她早日走出伤怀,便叫礼部专程给她递了曲江诗会的帖子赴宴。
孟砚梨却是不情不愿:“父皇,儿臣没兴致参与这些。再说,儿臣的诗情向来平庸,如何能与那些新科进士相提并论,贸然前去岂非献丑。”
她擅作辞赋与策论,诗会确实有几分为难她。
梁文帝本就无意叫她去作诗,曲江诗会是整座长安城的盛宴,莫说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便是平民百姓都会乐得在园子外瞧热闹。
新科进士又多是青年才俊,遇着投缘女子,不妨与之结交。若遇着男子,说不定心生好感,也能早些忘记唐毅。
因此梁文帝只道:“无妨。你若不想参与作诗,便在一旁与南宫家那丫头聊天逗趣罢。”
孟砚梨大抵也能猜到梁文帝心意,倒也不再拒绝,临到曲江诗会当日,仁敬侯府的马车早早停在阳和公主府门前,孟砚梨与南宫蝶相携入园,顺带还捎上了南宫浩渺。
“下官见过阳和公主殿下,仁敬侯夫人与定国公世子,请上座。”
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将诸位贵人引入主厅,按照规制,孟砚梨当坐主座,她的左右手两边则留给本届科举的主考官以及每逢曲江诗会必须出席的丞相大人。
那年的主考官是太学院院正卢玉钦,南宫蝶与孟砚梨都曾受他教诲。
他见到南宫蝶时忍不住慨叹:“原本你也该是今日赴宴的举子之一。凭借真才实学考取功名,与成为一位困于后宅的侯府夫人,究竟哪一种更适合你。南宫,你终有一日会后悔今日之选择。”
卢院正话音未落,前院又传来礼部官员引人入内的声音:“顾大人,阳和公主殿下与卢大人都已经到了,定国公世子与仁敬侯夫人也已列席。”
孟砚梨越过卢院正与南宫蝶的身形向门前望去,在看清来人时不由错愕,随即向卢院正询问道:“老师,段老头儿不做他的丞相,告老还乡了?”
她口中的“段老头儿”是顾云况之前的上任丞相,孟砚梨对官场变化无甚兴趣,本以为今日还会见到那总是颤颤巍巍路都快走不动了的段丞相,却不知早已有新人顶替了他的位置。
顾云况参加科举考试那年,卢院正也是主考官。
卢院正欣赏顾云况才学,数次阅卷都判他高分,亦为他在梁文帝面前力荐。那年顾云况确实以一甲头名问鼎状元,此后他便尊卢院正为师。
有着这层关系,卢院正很是骄傲地向孟砚梨介绍:“殿下,这位是本朝新任丞相,顾云况。他十五岁便中了状元入朝为官,刚刚二十岁,就已官至三公。可谓年少有为。”
夸奖起得意门生,卢院正如数家珍,一扫平素对待小辈们的严厉态度,笑呵呵道:“那年曲江诗会,游归的诗作,亦是头名。”
话毕,见顾云况半晌不曾言语,又催促他道:“游归,还不快向阳和公主行礼。”
顾云况闻声,抬袖行礼,面上表情比之卢院正要清冷许多:“下官,见过公主殿下。”
段老头儿平时穿着丞相官服那模样,总让人觉着一整个皱皱巴巴。不知为何,同样形制的官服到了面前这人身上,看上去要周正许多。
孟砚梨身量修长,但比之顾云况依旧矮上几寸。他略一俯身向她行礼,反倒刚好能与她双眸相对。
那时她不知道他有西疆血统,只是震惊于此人眉目分明生得浓烈,眼底神情却淡漠黯然。
可他是状元出身,又官运亨通,年纪轻轻升任丞相,这是多少仕宦中人穷其一生都无法享受的幸运,按说得意不该逊色于外间那些新科进士才对。
直到后来她明白他身负何等责任时,方才恍然大悟,为何在他身上总是看不见任何与境遇或是年纪相符的情绪。
鬼使神差般,那一刻孟砚梨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既不是“免礼”也不是其他任何得体之语,而是——
“顾大人,你长得真好看。”
她笑眼盈盈,见顾云况僵在原地不动,下意识伸手扶他直起身:“顾大人无须多礼。”
虽然隔着官服与里衣,手臂上被她触碰之处却依旧如火焰灼烧般令他感到闷热,顾云况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触碰,亦回以微笑:“下官谢过公主。”
自那日后,唐毅便被孟砚梨彻底抛至脑后。
连夜里做梦梦到的都是顾云况。
她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专程前去定国公府拽着南宫浩渺追问:“有际,我好像十分在意顾大人。整日茶饭不思,就想着能再见到他。”
南宫浩渺翻起白眼,抬手拍在她脑门处:“你这是病,得治。”
“相思病吗?我瞧着确实是。”
孟砚梨双手托腮,忽地眼前一亮:“罢了,不管这许多。我想见他,就得见到才行。”
没过多久,她便又在公主府内举办了一场小型诗会,特地给顾云况递了帖子邀他前来。
她本以为他会回绝,但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派人回复是否到场参与诗会。
直到诗会快要结束时,他才从宫内赶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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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和公主府,向她致歉:“下官公务繁忙,来迟了。请公主降罪。”
她摇摇头,夕阳西下,落日余晖落在他眉骨处形成阴影,好看得快要疯了。
她当然不会降罪于他,只粲然笑道:“顾大人愿意来就好,下次还有诗会,本宫再给你递帖子。”
孟砚梨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喜欢上作诗,成日缠着南宫蝶教她平仄声韵,还专程令梁文帝宣了几位诗才极高的翰林入公主府,每日与她探讨诗词创作。
她本就聪颖,从前只是不感兴趣,如今兴致大增,自然不逊色于旁人。
一时间,阳和公主府的诗会成为长安城内炙手可热的贵人雅集,而阳和公主亲自所作的诗文,自然也得以于民间传阅。
少女心事藏不住,阳和公主的诗文多是描绘长安城外山间四季云雾变化,寄情于景,以景化情。
各种传闻甚嚣尘上,孟砚梨不以为意,仍旧乐此不疲地邀请顾云况前来府上赴宴。
他虽忙于公务,但还是尽力出席,若某次侥幸获得头名,散场之后,丞相府上必定迎来阳和公主府车马到访。
“今日诗会,顾大人拔得头筹,本宫特来贺喜。”
孟砚梨是天家贵胄,世间好物尽可收入囊中,所以送起礼物来一贯大方。
无论是前朝诗仙传世作品之孤本,亦或画圣毕生之绝迹,还是更久远些的金石篆刻珍品,她都恨不得成箱地运到丞相府,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本宫急着给顾大人送今日诗会的彩头,都没来得及用晚膳。这会儿赶回去,又要拖得更晚才能吃上饭。”
若他不语,孟砚梨也不恼,只小心翼翼地扯扯他垂在身侧的袖口:“顾大人,本宫饿了。”
顾云况终是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正色行礼道:“若公主不嫌弃,可在下官府内用膳。”
“那再好不过了!”
孟砚梨立刻带着桃邀与荔棉往内间餐厅走去,甚至比他还要更像府里的主人,回首笑道:“顾大人,愣着做什么。快些用膳吧。”
丞相府内平素总是安静无声,自从孟砚梨常来后,连带着府内众人都活络许多。
人人都道阳和公主与顾大人好事将近,但其实孟砚梨并不确定顾云况待她究竟是何心意,只能又冲向定国公府拽着南宫浩渺哼哼唧唧。
南宫浩渺大手一挥,为她献上计策:“这还不好办,你去求陛下给你指婚。就指给,我想想,厚德侯府那位既有功名,又有祖荫,还总是参与你府上诗会的元二公子。”
孟砚梨连连拒绝:“不成,那元二眼高于顶,对我的诗作甚少评价一句好话。荒唐,我还瞧不上他呢。”
“又没叫你真的嫁他,不过是刺激刺激你的顾大人。叫他吃味,叫他着急,叫他发现自己没你不行。”
孟砚梨将信将疑地瞧着南宫浩渺,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妥不妥。万一父皇当真动了这心思,岂非无辜惹得一身腥。不过——”
这主意不必传到梁文帝那里,却可以由南宫浩渺嚷嚷得长安城内人尽皆知。
消息传出的第二日,顾云况难得缺席了公主府上诗会。
孟砚梨怨气十足地瞪着南宫浩渺,他故作高深地伸出根手指晃荡两下:“笨蛋阿梨,这不就是咱们要的效果。”
可惜孟砚梨根本沉不住气,诗会尚未结束,便偷溜出公主府,往丞相府处而去。
顾云况正在书房处理政务,听见下人通传,握着笔的手蓦地一顿,纸上骤然落下一大摊墨渍。
他仓皇起身,将弄脏的奏折放入书卷堆中藏好,正好孟砚梨踏入内间,那双极为惊艳的眼眸难掩急切:“你今日为何不来诗会?”
顾云况侧首扫过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正待以政务做借口,却听得孟砚梨道:“我和元二没有关系。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8. 第八章
顾云况心中微滞,掩下眼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喜悦,抬袖行礼道:“下官不敢僭越。”
言下之意,公主待他无论如何皆是恩典,又怎配谈高兴或是不高兴。
下一瞬,孟砚梨已然三步并作两步扑进他怀里。
顾云况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他原本想要推开她的手在靠近她腰间那一刻,竟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开。
她仰首看向他,感受到他覆在自己腰上的手,鼓足勇气主动道:“本宫心悦顾大人,不知顾大人是否心悦本宫?”
顾云况的理智告诉他,他必须拒绝得干脆。
可他的情感却根本不受任何理智控制,他顺势扶着她的腰,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抵在隔开书房外间与内部书案的屏风处,垂首吻她。
他的吻青涩辗转,可又极为霸道,不容拒绝。
孟砚梨被他吻得双唇泛起血色,痴痴望着他,许久方才垂眸避开两人眼神接触,神色惊慌地站得离他远了些:“本宫先回府了。”
顾云况失笑:“殿下今日为何不在下官府上用膳。”
孟砚梨双颊连着耳朵立刻变得通红,磕磕巴巴地拒绝:“不,不必了。”
往事不可追。
再次回想那日,难免觉得可笑。
他并未郑重回应她的真心剖白,不过是拿一个吻来搪塞她,她居然还当真以为他们两心相悦,情深难以自抑。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早就再无可能。
“顾大人——”
孟砚梨狠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得相府总管敲门来报:“禀长公主殿下,陛下驾到!”
“阿姊,你可叫朕好找。”
孟桓笑言传入院中,孟砚梨急忙从床上起身整理好衣裙,抹去眸底失落神色,推开房门迎接他。
孟桓年仅十岁,却已继承大统数年,即使是微服出宫,举手投足间仍然尽显帝王气度。
他背手阔步走向留空阁屋内,朗声道:“前日一听说阿姊余毒已清,朕便遣了陶德胜去你府上。结果遇着桃邀姐姐,才知阿姊你又晕了过去,一直昏迷不醒。”
“今日朕一大清早便派陶德胜又去长公主府请阿姊,谁知阿姊竟是半刻也不愿与顾大人分开,朕只好直冲丞相府来了。”
他上下打量着孟砚梨,原本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紧张情绪顿时疏解不少:“瞧着阿姊应是大好了。阿姊是替朕挡下那一箭,倘若那些御医治不好阿姊,定得全都给你陪葬。”
孟砚梨根本懒得听他叽叽咕咕,只飞奔过去将人整个搂紧不放:“二柱!”
原本还乐呵呵的孟桓听见“二柱”两字立刻撇下唇角,余光扫过留空阁院中憋笑的丞相府侍卫、婢女与小厮们,不情不愿地甩甩袖子:“阿姊!说了多少次,别在外人面前叫朕乳名。”
孟桓是长子,但他终归行二。
秉持着贱名好养活的观念,在他五岁前,梁文帝与裴后,包括孟砚梨都唤他为“孟二柱”。
据说裴后原本属意“孟狗蛋”,但思来想去觉着确实太过粗野,才又改为“二柱”。
孟砚梨习惯了这般称呼,平素除却重要场合,几乎已经随口嚷嚷得天下皆知。
她才不管二柱此刻有多少意见,只垂首在他脸蛋上“吧唧”一口:“二柱多可爱。况且旁人听见又如何,这世上永远只有阿姊和皇奶奶能这般唤你。”
自裴后与梁文帝相继离世后,他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数年。上一世最后时分,孟砚梨被软禁在长公主府,所求依旧是可以不要江山,但一定要孟桓与皇祖母活着。
当时帛和率领影卫队想带着孟砚梨和孟桓先离开长安,去往他们叔父蜀王的封地避难,可惜顾云况先他们一步驻兵占领了长安城南数道城门,帛和被捕,孟桓被带回皇宫,孟砚梨也被软禁于长公主府内。
从那日起,孟砚梨已有许久没再见过孟桓。
孟桓不知孟砚梨与他是劫后余生,久别重逢难掩喜悦,被她双手箍得倒吸一口凉气:“阿姊,阿姊,放手啊!你要勒死朕不成!”
听见“勒死”二字,无论是孟砚梨,还是强撑着自己起身迈出房内,准备向孟桓行礼的顾云况俱是身形一顿。孟砚梨骤地松手,面色惨白着后退半步,恰好撞上顾云况,她登时犹如惊弓之鸟般躲开他,额间止不住地渗出冷汗。
顾云况默不作声看在眼里,又想起那一巴掌和这几日以来她恨不得立刻撇开他的态度,一贯冷漠的神情不经意间蒙上一层阴霾。
他本就怀疑她不是上一世顺德三年那时的阿梨。
但被押入天牢冷静思考后,他又觉着情有可原。毕竟重活一世,他的阿梨性子有些变化也是在所难免。
上苍已经给了他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机会,总不可能事事都令他心满意足。
更何况,太皇太后寿宴之祸由他“监管不力”而起,阿梨生气也是应该。
他倒从不曾想过,或许她与他一样,是重来一次。
思及此处,顾云况面上阴霾更甚,但他藏匿得极好,转瞬即逝。
“下官见过陛下,陛下安康。”
孟桓摆摆手,示意顾云况不必多礼:“丞相快快请起,怎地伤得如此重?”
话音未落,孟砚梨已然恢复平静,将孟桓挡在自己身后,不愿让他接近顾云况:“陛下有所不知。顾大人负责此次太皇太后寿宴安防不力,本宫将他下狱,昨日已经命影卫队惩罚过他。”
孟桓若有所思地越过孟砚梨的肩头看向顾云况,又不太确定地瞄了孟砚梨两眼,啧啧称奇:“影卫队各个都是酷吏,阿姊你也舍得。”
不过:“顾大人此次确有疏漏。若非看在阿姊面上,朕也得重罚。”
他一面说着,一面示意顾云况回到内间,又命随侍而来的御前宦官陶德胜带着相府总管去屏风后替顾云况重新包扎。
孟桓端得一副大人模样,趁着孟砚梨转身叮嘱婢女前去备车时,忍不住小声凑近顾云况低声道:“顾大人你莫不是背地里养了别家姑娘,惹得阿姊公报私仇罢。”
顾云况闻言无奈,侧首与孟桓对视:“陛下清早到访,可是又逃了卢院正的策论课?长公主殿下最擅于此,陛下与她血脉相连,合该不逊色于殿下。勿要令卢院正失望。”
“唉,丞相大可放心。今日是老师身体不适告了假。”
至于原因:“朕瞧着,大抵是由于卢院正曾经的得意门生韩径韩大人今日要被斩首,他哀其不幸,自然心情不佳。”
韩径。
斩首。
这几个字蹦入顾云况耳中,他险些未能掩饰住眼底错愕。
孟砚梨回首与他相视,佯装讶异:“天牢密不透风。顾大人前两日身陷其中,自是有所不知。”
顾云况尚未言语,她却再次挑衅般露出笑意:“不过,昨日本宫不是好心知会了大人吗?此次行刺圣上之事,是由于朝中混入了前朝贼人。”
“韩径,便是所谓‘前朝贼人’。”
孟砚梨垂眸,清晨日光落在她身前,恰好遮住她眼下神情:“因着卢院正的关系,顾大人与韩径一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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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近。想必也被他诓骗了罢。”
顾云况沉默不语,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孟砚梨,许久方才低声道:“阿梨洞察朝政,执法严明。先帝在天有灵,定然欣慰。”
不等孟砚梨做出反应,婢女适时来报,田恪已经等在丞相府外,而返回长公主府的马车也准备完毕。
孟桓闻声,急忙揽住孟砚梨:“阿姊,回你府中叫上蝶姐姐,咱们一道看热闹去。”
他倒是一点帝王架子也没有,大咧咧地谈论诸多王公秘闻:“朕都听桃邀姐姐说了,那韩径一家人合起伙来欺负蝶姐姐,如今恶有恶报,当真活该。”
孟砚梨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示意陶德胜将人带回宫中:“你是当今圣上,无事莫要轻易微服出宫。宫外凶险,阿姊有几条命能始终救得了你。”
“呸呸呸,阿姊长命百岁。”
孟桓本就仅是为了确认孟砚梨无恙才微服出宫,眼下见她已大好,乐得听从安排,乖巧点头道:“既是不许去,朕回宫便是。”
送走孟桓,孟砚梨也准备乘车返回长公主府,临走前她并未再对顾云况言语更多,但还是嘱咐相府总管,记得定时定点煎药。
马车一路疾驰,在即将拐弯往长公主府去时,孟砚梨却倏地出声:“田恪,去刑场。”
……
孟砚梨赶到刑场时,距离行刑还有一个时辰。
韩径所犯是涉及皇族的致命大案,因此李愈音作为刑部尚书务必亲自监斩,但孟砚梨没想到的是,今日向孟桓告假的卢院正竟也安坐于监斩台之上。
但孟砚梨转念一想,又觉得情有可原。
卢院正惜才,他照拂诸多举子,顾云况等人也一向尊重他。上一世直到卢院正告老还乡,远离朝堂,顾云况方才真正出兵谋反。
孟砚梨此番先是下狱了顾云况,又直接处死韩径,为着这些得意门生,卢院正会亲自前来寻她,并不意外。
“老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孟砚梨侧首,命田恪搀扶卢院正起身:“本宫怎敢受老师之礼。”
卢院正摆了摆手,似是受不起她这一声“老师”,正色道:“老臣斗胆,向殿下谏言——”
“倘若老师想要留韩径一命,便不必说了。”
孟砚梨虽然打断了他,但态度依旧温和:“韩径监管太皇太后寿宴不力,本就该受重罚。”
更何况:“如果不罚他以儆效尤,难不成老师希望本宫严惩顾云况?”
她的意思很明白,此次寿宴之祸,无论韩径还是顾云况,皆难辞其咎。她已经给了顾云况恩典,总不能连韩径都不了了之。
“老师器重韩径,不也同样器重蝶姐姐。她嫁入先仁敬侯府这四年,受得是何等折磨,老师难道从不曾有所耳闻?”
蛇打七寸,孟砚梨搬出顾云况与南宫蝶,的确令卢院正怔愣半晌。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未再为韩径辩驳一句。
“老师放心,本宫绝非不知惜才之人。”
孟砚梨知道卢院正满腹经纶,颇具智识,这些年鞠躬尽瘁,为孟氏皇族培养了无数朝堂栋梁。
她自然不愿因为区区韩径寒了老头儿的心,又语重心长解释道:“只是韩径除却才华之外,人品堪忧,害得家宅不安,国也不宁。此番铸成大错,实在不可留他继续祸害家与国。”
“本宫觉着,经历这一遭,恐怕蝶姐姐不久便会回归太学院备考。”
她明显看出老头儿眼底一亮,亦忍不住抿唇笑道:“老师还是早些调整心情,为她指导得好。”
9. 第九章
确如孟砚梨所言,她离开刑场返回长公主府时,南宫蝶已经与晓荷收拾好行装,准备重归定国公府。
南宫蝶看上去比之昨夜振作许多,见着孟砚梨的第一句话便是:“阿梨,我想清楚了。我要回太学院,参加今年秋闱。”
“好。”
孟砚梨握住她的手,眸间神色熠熠:“你想做什么,只管放开手去做。”
裴后离世那年,孟砚梨年仅十岁。
孟桓年幼,梁文帝又沉溺于丧妻之痛无暇他顾,定国公夫人几乎每隔两日便会带着南宫蝶与南宫浩渺入宫,安抚孟砚梨。
她比孟桓要更懂得失去裴后的痛苦,可她的痛苦又与梁文帝不同。偌大皇宫中,人人忙着为裴后治丧,忙着劝慰梁文帝莫要耽于悲伤,却无一人分得出神照拂孟砚梨的情绪。
幸好有定国公夫人与南宫姐弟二人。
南宫蝶虽然不是孟砚梨的亲生长姊,但数年来待她与南宫浩渺无异,甚至因着同为女子,她们还要更亲密些。
第一次穿戴亵衣不得其法,第一次来葵水时手忙脚乱,第一次与顾云况肌肤相亲时茫然无措,所有属于女子成长过程中的狼狈不堪,在孟砚梨失去母亲后,都是南宫蝶始终陪伴她身侧。
一如南宫蝶曾经待她那般,她如今亦是南宫蝶最为坚定的后盾。
……
将南宫蝶亲自送回定国公府后,孟砚梨与李愈音约在青莲阁对面的京延堂相见。
除青莲阁外,长安城中还有另一处极为显赫的秦楼楚馆名唤玉绸舫。有别于玉绸舫同时接待男女客人的规矩,青莲阁从来只为男客开设。
于是她们二人皆着男装,以玉冠束发,孟砚梨手持折扇,分外招摇地在手中绕了几圈,倏地展开扇面,露出其上“长安月”三字,明眼人一瞧便知是京延堂珍品。
作为长安城内藏品最丰富的文玩铺子,京延堂所售书画器具与文房四宝皆是上品。
他们的“长安月”系列折扇,扇骨由海外暹罗国进口象牙所制,扇面材料则取自江南绢品,其上题字无一不是由当世闻名的书法大家亲笔所书。每年三、五、七、九月各上新一柄,全年售出不超过四柄,可谓千金难求。
孟砚梨手上这把,恰好赶上今日上新,旁人还没来得及到场抢购,她便一掷千金收入囊中。
“元二公子,您今日到得不巧。本月折扇上的题字是饮雾先生张潮草书,刚刚放入货架,便被这位公子买去了。”
京延堂掌事伙计说着,下意识看向孟砚梨,元何慕同样顺着他的目光望过来。
孟砚梨身段极好,宽肩窄腰,长腿笔直,平素穿着裙装都能明显看得出来,更不用说男式裤装,只愈发衬得她身姿玉立。
从元二踏入京延堂到现在,已有不少来往女客忍不住频频回望孟砚梨,接着又羞赧扭头与同伴窃窃私语,低笑出声。
她们不曾有机会见过长公主殿下,还以为这当真是位丰神俊逸的翩翩公子。
但元何慕何许人也,他出身厚德侯府,与孟砚梨相识多年,还因为数次前往长公主府诗会,被南宫浩渺那厮传出他们二人要被先帝指婚之缪谈。
他怎会认不出眼前假扮成男子的长公主殿下。
瞧着孟砚梨一身男装,元何慕不由微蹙双眸,冲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刻意强调道:“这位‘公子’?”
“二公子好兴致。”
孟砚梨收起折扇握在手中,趁着掌事伙计不注意,狠狠瞪他一眼,显然不允许他戳穿自己女扮男装之计:“本宫微服办事,你且装作没看见便是。”
元何慕抱臂不语,盯着她手中那把折扇故作懊恼般摇头:“可惜,来晚一步。殿下既是有求于下官,总不好空手。”
孟砚梨闻言不禁冷哼出声,不愿与他多言,拉着李愈音便要离开京延堂往街对面的青莲阁去。
元何慕见状,也不急着继续讨要那折扇,只好奇跟上去感慨道:“殿下扮成男子竟是为了逛青莲阁这男风乐坊。啧,殿下的兴致,当真永远出乎旁人意料。”
孟砚梨与元何慕幼时曾一道在太学院读书,后来元何慕考取功名,领了处户部闲职,本就足够风光。
又因为他大哥治理黄河水患有功封了侯,他反倒捡着大便宜得以承袭祖荫,自是与不少当年读书时作伴的同龄纨绔们拉开差距。
除此之外,元何慕还颇具诗情,参与城内各个诗会时常常一副花孔雀模样出尽风头。
孟砚梨每每与他论诗,总觉得元何慕对她充满鄙视,既如此,她对他当然也没什么好印象。
眼下听着元何慕阴阳怪气,直觉这人怕不是又打算继续出言讥讽她,巴不得快些摆脱他:“元二,你若无事闲得慌,城中处处寻得到乐子。作甚非得跟着本宫。”
孟砚梨阔步拉开与元何慕的距离,举起折扇挡在他与自己之间:“本宫与李大人有要事待办,你休要耽搁朝中公务。”
“下官惶恐,今日倒是第一次见殿下亲自办理公务,而不是交由咱们那位丞相大人。”
元何慕猜到孟砚梨听见“丞相大人”四个字必会恍惚,趁着她失神片刻,蓦地用力抽走她手中折扇,转过扇柄展开扇面,颇具风雅地替她扇了扇风,复又侧首示意身后随侍,将银票递给孟砚梨。
“这扇子定价两千金。今日上架开售,下官专程携带银票前来,却被殿下抢了先。”
他扬起下巴指向银票,又晃了晃已经到他手中的折扇:“银票面值五千金。君子不夺人所好,还请‘公子’大发善心,卖在下一个面子。”
孟砚梨倒也不似元何慕这般非得讨得这扇子,只接过银票正反仔细打量了几眼,两千金换五千金,不亏。
见她满意,元何慕亦不多做纠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殿下与李大人忙。下官,这便告退。”
西市街巷之间人头攒动,元何慕来去如风,已然瞧不见踪影。
立于青莲阁三层雅间中的柳菩提将这场闹剧默不作声地收入眼中,略略抬眸瞟向桌案旁因为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的某人,不禁扯扯唇角,语带讥讽道:“挥金如土。”
到底是草莽暴富的做派。
这话她并未说出口,纵是端着世家清贵不屑梁朝这些皇室贵胄的姿态,柳菩提如今却也与落草为寇无异,终日跟随“告老还乡”的祖父深居简出,长安城内曾经辉煌的并州柳氏一族,也早已沉寂多年。
顺势在更靠近窗边的桌案一侧坐下,柳菩提命身后跟随的云氏死士将窗户重新紧闭,复又看向面色铁青的顾云况,有意火上浇油:“我记得,那位元二公子不是与孟砚梨传过要成亲的消息吗?现下瞧着,他们确实般配得紧。游归,你恐怕当真要‘失宠’了。”
握着茶盏的手不着痕迹地施力,但顾云况力道控制得极好,只将茶盏推得远些,并未捏得粉碎,也并未理会柳菩提。
柳菩提耸耸肩,毫不介意他这幅阴沉神情,继续道:“不过,孟砚梨怎会前来青莲阁。”
思及近日城内甚嚣尘上的种种传闻,比起惯是顽劣的孟砚梨,柳菩提反而更加提防李愈音:“那位刑部李大人,又是从何得知你与云氏之间的关系?只可能是咱们自己人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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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了机密,须得严查才是。”
“不必。”
顾云况伤重仍在恢复,加上孟砚梨令他“闭府思过”,若非韩径被斩首的消息传到柳谋耳中,他原本没打算离开丞相府。
柳谋并未出面,只单独派了柳菩提前来青莲阁,显是对近日顾云况身为“云氏太子”的失职分外不满。
顾云况没什么耐心与他们柳氏周旋,答得坦然:“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六部皆受丞相管辖,若非顾云况有心包庇,刑部那些暗卫纵是把整座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有关云氏旧臣或是所谓“云氏遗孤”的消息。
柳菩提闻言,先是一惊,随后压下不解与惊异,好言劝道:“游归,我知你素来有主意。但你行事前,总该知会祖父或者义父一声。”
无论如何,柳菩提爹娘曾对顾云况的母妃以命相护,顾云况待她始终客气,难得如此刻般出言不逊:“这天下曾经姓云,如今姓孟。”
言下之意,他竟不知这皇室事务何时与并州柳氏有关系了。
“柳相既然企图掌控本相一切行止,不如从此以你柳菩提做柳氏太女。”
“本相,乐见其成。”
孟砚梨与元二在青莲阁外拉扯的那一幕始终在顾云况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本就气闷不顺,柳菩提还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屋内一时静谧,唯有窗外街巷间人声鼎沸。
尽管是云氏暗桩,青莲阁平日里与城内其余那些做生意的乐坊也无甚区别。
接待客人的小厮看得出孟砚梨与李愈音身份尊贵,立刻将她们引入二层雅间。在楼梯拐角处,孟砚梨却顿住脚步,眼神示意那接引小厮询问道:“通往三楼的廊道如此华贵,为何在当中落门上锁。”
“公子想必是初来乍到。”
小厮咯咯笑着,好心解释道:“本阁常做些贵人生意,三楼大多都是他们常年包下的厢房。隔绝旁人,免得扰其清净。”
孟砚梨闻言,顺手将元何慕方才给她的银票随手递予那小厮:“甚好,给本公子也开一间。”
看清那银票上数字的小厮险些惊掉下巴,态度瞬间比之先前还要更加殷勤,忙不迭地应声道:“您二位,这边请。”
三层整体装潢比起本就华贵的大堂与二楼还要更加金碧辉煌,香气萦绕,其内偶尔行走的男伎与小倌各个容色出众,气质与玉绸舫中那些专为贵夫人们服务的郎君确有几分不同。
几人尚未行至小厮为孟砚梨开设的厢房处,忽地听见后方房门“吱呀”出声,孟砚梨与李愈音同时侧目,俱是一愣。
青莲阁是云氏暗桩这事,并非刑部暗卫所探,李愈音也是听从孟砚梨指示随她而来。
原本两人今日只想碰碰运气,至少先了解一番其内运作方式,到时再安插刑部暗卫或是影卫队前来查证不迟,没想到如此顺利,竟让她们直接遇上顾云况。
青莲阁与玉绸舫不同,一贯只接待男客。顾云况这般从未有过断袖传闻的男子出现在此,委实再突兀不过。
顾云况伤重未愈,行走不便,只能暂时拄着拐。瞧着他这幅惨烈模样,李愈音虽暗自嗤之以鼻,但还是下意识看向孟砚梨,心道完了,恐怕长公主殿下又要心软。
果不其然,孟砚梨屏退小厮先行前去厢房准备茶水与点心后,顿时眸色暗沉。
不曾想,她对顾云况所言,却是出乎意料:“顾大人身为当朝丞相,怎么连‘闭府思过’的惩戒都听不明白?”
“抗旨不尊,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还是不将本朝律法放在眼里。”
10. 第十章
厢房之中有人低笑出声,孟砚梨越过顾云况双肩向内望去,恰好对上柳菩提从阴影中展露身形,笑得眉目弯弯。
脑中似是炸开了一根弦般,半晌未能回过神。
孟砚梨藏在身后紧握的双手直到柳菩提行至自己面前,方才蓦地松开,只觉双手骨节都被攥得有些僵硬生疼。
“阳和长公主盛名在外,今日一见,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柳菩提喜着戎装,马尾高束,打扮得与男子无异,看得出是习武出身,举止十分干练。
孟砚梨从前很羡慕柳菩提。
她那时候想,世家贵女到底不同,和她这般狱卒村夫之后相比,或许从血统上就要更高贵些。
柳菩提即使不施粉黛,也依旧瞧着清逸出尘。站在顾云况身边,像是两个谪仙一般的人,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仿佛他们生来就该是一对眷侣。
她却像只困兽被囚禁在长公主府内,衣裳成日灰扑扑,妆容也不似过去雅致,偶尔透过铜镜看向镜中之人,连孟砚梨自己都觉得厌烦。
孟砚梨同样也羡慕柳菩提自幼习武,她常忍不住黯然感慨,若自己也有能力率领梁朝大军征战沙场,想必便不用一直困于长安。在面对云氏谋反的困境时,她也能倚仗麾下众将,夺回政权。
可惜,事与愿违。
孟砚梨目光灼灼,前后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气势汹汹地与柳菩提相视:“姑娘是何人,怎会识得本宫。”
柳菩提被她神态逗得发笑,大抵也能猜到孟砚梨是看出自己与顾云况关系匪浅。不由恶趣味般歪了下头,凑近顾云况,趁他行动不便挽住他的手臂笑道:“我是游归在家乡时订过亲事,尚未过门的妻子。姓柳,名菩提。长公主殿下莫不是从未听游归说过吧?”
顾云况闻声,骤地抽出手臂,一贯冷漠的面上难得浮现薄怒。
柳菩提冲他扬起眉,显是在报复他方才对柳谋出言不逊。
既然他行事全然不顾及他们并州柳氏,那便也管不着她在孟砚梨面前如何表现。
更何况,柳菩提确实好奇,顾云况到底对孟砚梨是何心意。
他对祖父的说辞冠冕堂皇:借由孟砚梨待他之情,更有益于云氏渗透大梁朝廷。
但柳菩提数年以来冷眼旁观,他八成在扯谎。
顾云况并非唯一不满意柳谋为他与柳菩提定下婚事之人,包括柳菩提自己也觉着荒唐。
她手握爹娘留下的须弥军虎符,从八岁起便与顾云况一道跟随义父习武,晨昏定省从不耽误,全身上下永远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完整皮肤,是为了无愧于须弥军当年声势。
对柳菩提而言,她愿意听从祖父的安排复辟云氏政权,全力辅佐顾云况,却不代表她愿意从此放弃戎马一生,去给复辟成功的顾云况做那劳什子皇后。
她不喜孟砚梨,倒不是为了争风吃醋,只是觉着她的出现影响顾云况,最终不利于云氏。
“不曾听过。”
孟砚梨被他们之间的亲昵刺得有些不忿,语气听上去远不如先前冷静,她几乎忘了刚刚还在质问顾云况抗旨不尊,还是李愈音好心提示道:“下官见过丞相大人。”
“下官斗胆。”她停顿半瞬,接着开口:“按本朝律法,违抗长公主懿旨,轻则罢官,重则株连九族。”
“无妨。”
顾云况握着拐杖的手刻意失力,整个人看上去都要比实际更虚弱几分:“下官的官职是先帝所授,阿梨若是不喜欢,大可随时收回。”
至于九族:“下官孑然一身,无论如何处置,阿梨开心便好。”
面对顾云况这幅惺惺作态模样,本就因为柳菩提分外不悦的孟砚梨不由轻哼出声:“丞相大人说笑。分明佳人在侧,何谈孑然一身。”
她转身欲走,却被顾云况没撑着拐杖的那只手拽住手腕。
柳菩提忍不住“啧”了一声,倒也识趣,带走了那位跟随她一道前来的云氏死士。
李愈音见状,亦抬袖行礼,忙不迭地告退:“下官先行前去厢房等待殿下。”
孟砚梨本想挣脱顾云况追上李愈音,怎料他竟因为行动不便,险些趔趄跌倒。她终究还是心软,下意识伸手扶他,却被长臂一揽,按进怀中动弹不得。
她听见房门落锁的声音,又不敢用力推他,情急之下正想往他肩上狠咬一口,忽地听见顾云况低声在她耳边解释道:“阿梨。我与她没有关系。”
话毕似是怕孟砚梨不信般,竟舍得将两人紧挨着的身体放松几寸,掰过她的下巴直视自己:“我双亲早逝,被远房叔祖养育长大。她是叔祖唯一的孙女,所以叔祖为我们订过亲事。但对我们二人而言,根本不作数。”
孟砚梨眨眨眼,忽然觉着眼前之人有些陌生。
如今仔细回想上一世,顾云况虽对她态度模糊,至少说明他在利用她的感情时,还曾有过摇摆与不忍。
怎么现下无耻到这般境地。
为了稳住她,连遵循长辈之命订过亲事,门当户对的未婚妻,都能在他口中被弃如敝履。
她再也不愿对他抱有任何同情,使尽全身气力撞开他,根本无法抑制怒意:“顾大人,你与那位姑娘究竟什么关系,本宫根本不在乎。”
更准确地说:“从皇祖母寿宴之后,无论你做任何事,与任何人来往与否,本宫都不在乎。”
原本清明的眼底几乎瞬间蒙上一层阴翳,顾云况不顾伤重吃痛,将她重新拉入怀中,一只手死死扣住她的后脑,逼她靠近自己:“不在乎?阿梨,你怎么可能不在乎我?”
他从来不是这般沉不住气之人,可自今日清晨意识到,孟砚梨大抵也是重活一世后,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下心神。
如果她知道他是云氏遗孤,也知道南宫姐弟都是死于云氏之手,更清楚他会为了“复辟”云氏而杀害孟桓……
她只会恨他入骨。
但他宁愿她恨他,也无法忍受她说“不在乎”。
顾云况双眼猩红,不免再次想起就在半刻钟前,她与元何慕靠得那样近。
他憎恶元何慕。
上一世时,顾云况与元何慕在长公主府诗会上打过许多次照面。
他那会儿时刻记着柳谋教诲,身负为云氏“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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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的重责,即使人到场,却不常与孟砚梨多言。
长安城内人尽皆知,这一辈王侯之后中,长公主殿下最亲近的是定国公府南宫姐弟。其次,大抵便是厚德侯府上的元家大哥,他的妻子风拂露以及元二。
元家大公子夫妇二人同南宫蝶年岁相仿,又是同年入太学院,每每南宫蝶下学后,身边总是跟着两只小团子,偶尔她要去与韩径单独相约时,照顾小团子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在元何问与风拂露肩上。
元何问没有亲妹子,待孟砚梨便像亲生妹妹那般呵护备至,哪怕是元何慕与她起了争执,他作为元何慕的亲生大哥,也总站在孟砚梨那边。
元何慕得不到大哥袒护,闷着这气撒在孟砚梨身上,两人自幼不睦,但也习惯了他们一大伙人打小就总凑在一处。
孟砚梨与元何慕之间,虽不似她和南宫浩渺臭味相投,常常你来我往地哈哈大笑闹作一团,但顾云况看得出,他们极为熟络,远比常人看到的还要更亲密。
整个诗会除元何慕外,无人敢对孟砚梨所作诗文指手画脚,他最烦她哼哼唧唧地做些酸不溜秋的情诗:“成天云啊,雾啊,雨啊的,就说现下这首,‘青翠山间绿常荫,打马太白枉登临。浓云惨雾密雨至,掩过斜阳误相识’,遇着太白山雨季,长安城内亦是雨水连绵,你连城都没出过几次,还‘枉登临’,无病呻吟。”
孟砚梨毫不客气地抽出桌案附近瓷瓶中的画卷打在元何慕手臂上,差点儿没按捺住自己白眼:“元二,你管得着本宫吗,本宫想写什么写什么。去去去,滚远些。不稀得成天跟你闲扯胡诌。”
尽管嘴上不饶人,孟砚梨其实还是听从了元何慕意见。
自那之后,她的确学着写了些更为贴近真实的山水诗句。
还有数次,孟砚梨半晌做不出诗,她总会趁旁人不注意偷瞄几眼元何慕,抬手将他桌案处已经写好的诗作扯到自己跟前,眸间难掩震惊:“元二,旷世奇才啊。才将将一刻钟,你居然能写出这般工整奇绝之作。”
顾云况盯着她目不转睛,直到身侧有人抵唇轻咳,好意提醒:“丞相大人,您忘记压住镇纸了。”
那些曲意逢迎之辈,又接着讨好般替他将镇纸压在诗作角落,顺势扫过他的作品,招来其余众人此起彼伏地溜须拍马,连连惊叹道:“丞相大人不愧是曾经的一甲头名,状元及第。果真文采斐然!好诗!好诗啊!”
被这厢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孟砚梨立刻跃然而至。
眉眼飞扬入鬓,连带着衣裙都好似随风飘起,仿若城外古道两旁的春日枝丫,明媚动人。
顾云况平素最是不喜官场诸人趋炎附势或是阿谀奉承,不过他的一切原则在遇见孟砚梨后早都被抛之脑后,当下十分满意这些官员替他将孟砚梨带离元二身边,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大人面上,难得露出快意神情。
上一世顾云况谋反时,元家两兄弟皆于皇城之外外放做官,等到他们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孟砚梨早已被害离世。
所以孟砚梨从没有机会知道,元何慕待她之心。
顾云况却比她清楚百倍。
11. 第十一章
元家两兄弟中,元何问个性沉稳。他不愿尊顾云况为帝,但也并未做出任何过激行径,只递上奏章即刻请辞,放弃爵位,自愿贬为庶民。
相比之下,元何慕显然没做活命打算。
他先是写了篇《顾贼窃国无耻论》檄文,痛斥顾云况种种恶行:“所谓‘新帝’,为人臣子,利用辅政之机,谋权篡位,是为不忠。为人夫婿,默许恶徒谋害发妻,是为不义。前人曰: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①‘新帝’曾为梁朝科举一甲头名,既不忠,也不义,更是彻头彻尾的负心之人,岂非正中此言。”
随后,又借着诗才写尽唾骂顾云况之作,将孟砚梨待他如何情深意重,而他又如何跟头白眼狼似的不识好歹宣扬得满城风雨。直到被捕入狱,被押赴刑场斩首前,元何慕仍旧成日在大牢之中对顾云况骂骂咧咧。
“顾云况,你也配称‘新帝’。说到底,你不过云氏那烂到泥巴里的末代暴君之子,算是个什么东西。”
“死有何惧。我甘愿为阿梨赴死。”
“我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定要令全天下都知道,你顾云况的皇位,得的名不正,言不顺。是从阿梨那里偷来的。”
被他气得龙颜大怒,顾云况甚至不顾身边还有无数刑部典狱役在侧,拽住元何慕衣领,将浑身是伤的他拎着站起身,低声吼道:“你凭什么唤她‘阿梨’!”
“荒谬。”
元何慕扯起唇角,眼底毫不掩饰讥讽:“阿梨与我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我想如何唤她,她都不会介意。倒是你,不过仗着她恋慕你几分,竟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暴君之后,胡女之子,骨子里肮脏至极,连给阿梨提鞋都不配。”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顾云况,堵在喉间的一口血被激得上涌,尽数喷在他的龙袍之上:“看着就恶心。”
“你这歹毒竖子。没有阿梨的爱,不过一条一无是处的丧家犬而已。”
元何慕最后唾骂他的那些话,仿佛一盆冷水彻头彻尾地浇了顾云况一身,几近溺毙其中。
纵然他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没有了孟砚梨,他就是一条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丧家之犬。
无论丞相府,长公主府还是他自以为成功夺位的巍峨皇宫内,再也不会有人迎着四季风雨盈盈而立。远远瞧见他,便已然掩不住笑意,提起裙摆飞奔着扑进他怀中,仰起亮晶晶的双眸笑道:“游归,我又从洛阳移种了一批牡丹过来。”
连年春天百花盛开,她都会从洛阳劳师动众地买回一批牡丹花苞栽入长公主府内花圃。
举全府之力将花苞安顿后,既骄傲又不乏担忧地牵着他的手,委屈巴巴:“桃邀和荔棉还有田恪陪我忙活整整一日,松土,施肥,浇水,总算是种下了。但我还是很担心,它们在长安活不久。”
事实证明,确实每年都活不久,第二年还得再买。
等到盛夏时节,她又成日盯着长公主府后的荷塘唉声叹气,余光瞥见他衣角,立刻一扫眼底担忧,跑向刚刚下朝的顾云况,叉腰抱怨:“改日定得叫御花园的花匠前来好好解释一番,凭何皇祖母殿内的荷花都已经开满了,我这里还稀稀拉拉没几株影。”
她一面说着,一面推着他靠近塘边,念念有词道:“你过来瞧瞧,说不定荷花仙们见着游归相貌英俊,便愿意为你盛开了也说不准。”
转眼逢着皇家秋猎之际,孟砚梨虽不擅长骑射,倒也能策马驰骋跟上大部队。顾云况没工夫看顾她,一路监督皇宫侍卫护着孟桓。那厢南宫浩渺教她猎到了野兔子,她立刻邀功似的向顾云况挥挥手中弓箭。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②
斜阳远去,余辉映衬着满城银杏金黄,铺满街道。
孟砚梨絮絮叨叨翻着诗集,倏地探出半边身子对马车前方策马缓行的顾云况笑道:“游归,今晚我约了有际来府上烤兔子。能不能把你今天猎的那几只鹿也一起烤了?”
他颔首默许,示意她赶紧坐回车内免得摔着。
暮秋冷冽,不知不觉间,衣裳添了一件接一件。忽地某日清晨,冬雪便悄然将整座长安城都染得白茫茫一片。
每年方一入冬,宫中首先要忙着筹备冬至与腊八宴席,随后又是除夕宫宴,加上边疆属国前来缴纳岁贡,自然也需要设宴款待各位属国使臣。
作为辅政之人,无论孟砚梨还是顾云况皆无法缺席这些重要场合,常常忙到深夜才回府。
进入内院后,桃邀替她拂去额间雪花,还不忘抱怨两句:“这雪怎地没个间歇,再这样下下去,马车都要走不动道了。殿下您本就畏寒,路上耽搁这么久,别给冻坏了。”
孟砚梨笑眯眯地凑近桃邀:“瑞雪兆丰年。再说马车上炭火备得足,还有驸马替我暖手,不会冻着。”
马车内,她恨不得整个人都窝进顾云况的大氅之中,嚷嚷着怕冷,冰凉双手非要贴着他的里衣才罢休。她故意蹭着他腹部肌肉往下,直起身在他喉结处轻啄一口,然后又装作无事发生般想躲开,却被制住身形逃离不得。
“阿梨,你不能撩拨了我不负责。”
他垂首在她耳畔低语,同时解开她腰间缠绕的诸多饰品珠翠,掌心掠过她的敏感处,却听见马车夫敲了敲门:“殿下,驸马爷,前方雪深难行,堵了十几架马车。咱们要不绕路看看?”
“好。”
顾云况应声回答马夫,手上动作依旧未停。
窗外风雪愈盛,但对他们二人而言,马车内温存的路程,却是忙碌数日以来难得亲密无间的时光。
须臾数年,他习以为常的四季流转,荏苒而去。
不需要元何慕专程提醒,顾云况也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的阿梨。
想起过往种种,顾云况心中悔恨与嫉妒更深,他垂眸看向孟砚梨,语气已然带上根本无法压抑的怨愤:“你不在乎我,如今倒是在乎元二。”
孟砚梨闻声,先是一怔,随后神色微变:“你监视我?”
话音未落,她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似乎感到可笑般别开眼,不再看他:“罢了。顾大人愿意做什么,与本宫无关。至于本宫与旁人如何,也轮不到顾大人置喙。”
曾经南宫浩渺怎么拉都拉不住她,府上诗会尚未结束,她便上赶着去向顾云况解释,她与元二没有任何关系。
时过境迁,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孟砚梨,早就死了。
她颤抖着声音攥紧双拳,说出口的话比她心中所想还要更加狠厉:“更何况,元二与本宫是一道长大的情分。顾大人不过本宫榻上玩物而已,也想越过本宫的友人去不成?”
同样的话,元何慕对他说过。
但顾云况从未料到,孟砚梨也会如此待他。
他心上像是被人闷声揍了一拳般,半晌堵得难受。
上一世初次接到孟砚梨递来的诗会帖子那日,顾云况原本并未打算赴约。
“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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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诗会?”
他收到帖子时正与卢院正对弈,顾云况略一颔首,回答恩师道:“学生与阳和殿下并不相熟,贸然前去,只怕会拂了她好意。”
卢院正闻言,正待落子的手悬在半空中,不由失笑:“游归,你是不世出的少年英才。可阳和那孩子,论才学心智,绝不逊色于你。既是她诚心递了帖子给你,为何不去赴约。”
顾云况听得出来,卢院正极为看重孟砚梨。面对她的人生际遇,言辞之间难掩遗憾:“若非宫中那些老顽固们不愿意立阳和为皇太女,陛下与先皇后殿下原本不打算再生养太子。”
“先皇后因此伤了身体,早早离世。阳和如今比起幼时,性子改变许多,也不像从前那般好学了。”
轮到顾云况落子,他杀伐果决,即使面对恩师也并不留情。
一局棋定,顾云况险胜。
卢院正甘拜下风,将目光从棋盘再次移至那张诗会请帖之上:“她的《边境蛮邦论》,想必你也读过。”
自古以来,西疆与北兴等国国内民众皆被中原视为野蛮之徒。
但孟砚梨却在《边境蛮邦论》中豪气纵横地写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吾独爱之如一。”③
这般离经叛道之语当时于宫廷民间都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斥责她大逆不道,胡言乱语。当然,也不乏往返丝路跑商的零星西疆与北兴国诸人在民间为她大唱赞歌。
大多数云氏旧臣表面不语,实则心底都暗自觉着,顾云况的西疆血统,一直是他无法洗去的污点。
但凡他们还有其余选择,便决计不会挑一个胡人妃嫔所生之子担起“复辟”重任。
被西疆国主进献给云氏皇帝做嫔妃的恩南娜这一生不曾留下什么印记,甚至连顾云况对她,因为从未见过,其实也不可能存在过多感情。
偶尔听柳谋说起,顾云况五官生得像恩南娜,都是典型的深目高鼻,面部棱角如刀削斧凿般线条分明。
至于他比起中原人而言要更高大伟岸的身形,或许也是得益于恩南娜。
卢院正清楚顾云况母亲的胡人身份,也清楚在顾云况升任丞相时,朝堂之上曾有人拿他的血统大做文章。
他认为孟砚梨与顾云况在蛮邦问题上立场一致,他们若能相识相交,无论是作为友人,还是作为彼此在朝中大显身手的倚仗,显然都称得上“乐事一桩”。
可惜,他们从未当过“友人”。
与她视若珍宝的诸位“友人”相比,他如今不过是“玩物”。
深陷回忆自苦中的顾云况尚未缓过神来,只听见孟砚梨又道:“倘若顾大人再这般不知廉耻地纠缠本宫,你从现在起,就不要再做我大梁朝的丞相。又或者,你也可以像韩径,直接被斩首得好。”
青莲阁的三层厢房距离街巷有一定距离,但西市惯是热闹,人声鼎沸总时不时地透过窗户传入耳中。
不知为何,在孟砚梨说出这番话后,厢房内外皆陷入长久静默。
她转身向着房门处走去,却不知如何解开青莲阁的特制门锁,僵持半刻有余,才听见顾云况撑着拐杖缓步走近的声音。
他递来钥匙的手骨节分明,其上还留有昨日被帛和或是影卫队其他人踩伤所导致的青紫印记。
孟砚梨侧首,恰好对上他深邃双眸,眸间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她正待拿过钥匙,只听见他沉声道:“殿下若执意将下官斩首,每年下官忌日,可否前去下官埋尸之处看望。”
12. 第十二章
心口不知为何骤地收紧,孟砚梨垂眸定住心神,想起上一世时,她也曾笑言:“游归,纵观历史,辅政之人大多结局凄惨。等到有朝一日阿桓羽翼渐丰,说不定便将你我二人皆下狱处死。”
少年不识愁滋味。彼时她甚至不觉死亡有何可惧,反而像个傻子般庆幸:“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倒该感谢阿桓成全。”
他曾经是她的全部,连死亡都不被允许将他从她生命之中抽离。
从前孟砚梨如果听见顾云况说出“忌日”这等不吉利言辞,定会急得眼眶通红。一边责怪自己怎么能嚷嚷着要将他斩首,一边已经扑进他怀里哭得委屈:“游归,不许胡说!你明知道,你如果死了,我肯定不会独活。”
她原以为他与她情根深种,面临生离死别,定当追随对方而去。
可笑。
在她被铁链活活勒死的那一世里,想必他早已登临帝位,与柳菩提喜结连理,琴瑟合鸣。
前尘往事不必再提,她眼下只当那一世是自己中毒昏迷后漫长而凄惨的一个梦,又或许,死去的只是那个满心满眼唯有顾云况的孟砚梨。大千世界,远有比他更值得在乎的人和事。
“顾大人是本朝肱骨之臣。”
孟砚梨从他手中取过钥匙,情绪比之先前冷静不少:“本宫不会斩你。”
她拧开门锁,恰好看见之前领着她和李愈音上楼的小厮,那小厮冲她笑道:“这位公子,房间已经备好。李公子专程命小的来迎您。”
孟砚梨略一颔首,迈步而出:“请您带路。”
她听见身后又有拐杖拄地发出的声音,全当未闻,直到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站定在上书“飘岭斋”的厢房门前。
孟砚梨无奈,挥手示意那小厮先下楼招呼旁的客人,接着才又看向顾云况,尚未出声,身处其内听见动静的李愈音便已打开房门。
瞧着门外两人,本打算退回去继续默默等待,却被顾云况阻止了动作:“李大人,本相有请。”
李愈音闻言,不由面露难色。
论起职级,六部隶属丞相管辖,顾云况是她的顶头上司,她没理由拒绝。只能求助般望向孟砚梨,等待长公主殿下替自己开口。
孟砚梨被顾云况缠得有几分不耐烦,冷声道:“顾大人糊涂了。本宫昨日罚你,将六部事务交由本宫直接管辖。李大人是跟随本宫前来探访,还请丞相勿要添乱。”
顾云况顿时像受了巨大委屈般垂下眼睑,他拄着拐杖的那只手倏地发颤,良晌才带着些哽咽腔调:“阿梨。”
“我本想着,你与李大人既是来调查,想必对青莲阁有所了解。我此番亦有所得,该与你们分享。”
他这副模样看在李愈音眼底,错愕得险些惊掉下巴。
“丞相大人,不若您先将一切消息告知殿下得好。”
电光火石刹那之间,李愈音忽地意识到,她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此刻显然已经骑虎难下,灵光一闪,索性“诶”了一声,捂着腹部蹙起眉:“若您明日还需传唤下官,早朝后下官自会前往中枢堂。眼下,人有三急。还请殿下与大人见谅。”
话音未落,李愈音又匆匆向孟砚梨行礼告辞,未等她有任何反应,步子早已踏出几尺远。
孟砚梨无奈地张了张口,终究还是认输般迈入飘岭斋内间,默认顾云况会跟着她寸步不离,便也不再赶他,而是锁门坐定:“你知道青莲阁是什么地方?”
顾云况答得坦荡:“前朝云氏暗桩。”
正给自己倒茶的孟砚梨闻言,扶着茶盏的手不由一顿,险些烫着手指。
她稳住心底惊涛骇浪,抬眸与他对视,一时有些拿不准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相静默无言间,孟砚梨恍若不识他的身份般颔首:“据本宫所知,确实如丞相所言。不过,你为何会清楚——”
“阿梨。”
“六部隶属我中枢堂。若无我首肯,李愈音无法利用刑部暗卫探查到任何消息。”
可他从未放出过任何与青莲阁有关的消息。
李愈音会来青莲阁,完全是因为听从孟砚梨旨意。
如果说,顾云况原本还尚在怀疑,孟砚梨可能与他一样,是重活一世。
那么现下,他已完全确定。
孟砚梨端起茶盏,吹开水面漂浮的茶叶碎末,佯装饮茶,暗自思忖现下状况。
顾云况想必亦在琢磨,她是从何处得知,青莲阁乃云氏暗桩。
但除此之外,依他所言,李愈音先前告诉她的那些“传闻”,即胡人妃嫔诞下遗腹子被奉为云氏太子,乔装良民借由科举入仕之事,他竟不打算再瞒她?
孟砚梨上下打量了顾云况良久,终是抿唇莞尔:“顾大人,哦不,应该说,云公子。”
她藏在茶盏下的手指一直发着抖,面上表情却无甚变动:“你坦诚以待,本宫当然也不该瞒你。”
“青莲阁之事,你我都晓得,并非是你刻意放出消息泄露给愈音。”
既如此:“本宫从何人处得知,或许你该查查你们自己人。”
顾云况闻声,蓦地一愣,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出声过。
他的阿梨,的确始终如恩师所言,才学心智皆是不世出之英才。
泼起脏水来面不改色,委实令人佩服。
不过他眼下并不急于拆穿她,乐得与她周旋:“阿梨,算来你早已从李愈音处得知我的身份。何故一直不杀我?”
孟砚梨答得倒快:“没有证据的事,本宫不会滥杀无辜。”
更何况:“方才本宫也说了,顾大人是本朝肱骨之臣。至少在找到证据之前,本宫不会斩你。”
“我还以为,”顾云况又露出一副承受巨大委屈的可怜样,眼巴巴地撑着拐杖走近她:“是因为阿梨舍不得我。”
孟砚梨避开双眸,不愿承认被戳中了心事,也不愿与他多言:“你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他另一只手撑在她的椅背处,压迫感十足地将她整个人都笼在身下阴影中,趁她还未反应过来,已然握着她的手覆在衣下某处。
“那你舍得他吗。”
孟砚梨仿佛被热水烫了一下似的,立刻收回手,面色腾地泛红。她猛地一个激灵站起身,却被他顺势带入怀中死死扣住,恰好又能再次感受到他的身体变化。
“顾云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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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头种猪。”
他侧首,恍若未闻般吻住她的耳垂,将怀中之人调转身形,自己坐在她方才落座的长椅中。
像从前无数次那般,扶着她抱坐在腿上,扯开她腰间男子式样的玉带扣。长袍顺势滑落,露出其内贴身亵衣,已被他大力扯得东扭西歪,露出一侧云峰。
满室缱绻。
但孟砚梨很快清醒过来,她记着他的伤,不愿用力推他。最后为了挣脱逃离,只能努力探出手,将茶盏全都扫在桌下,碎裂一地。
趁着顾云况惊异失神片刻,孟砚梨急忙从他怀中起身,对着屋内铜镜重新整理好衣装,好整以暇地看向他:“顾大人。从今日开始,你我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瓜葛。”
他是云氏遗孤,而她是大梁朝的长公主。
“韩径绝不是最后一个。”
“本宫定会拼尽全力,将你们埋伏在朝内民间一切威胁到阿桓统治的奸细也好,暗桩也罢,通通找出来问罪。”
她的语气平静,本以为此番顾云况应是不会再继续纠缠,谁知他却道:“阿梨,你与其自己去找,为何不直接问我。”
孟砚梨眨了眨眼,他这句话仿佛某种点燃炸药桶的火引子般,非但没有起到任何缓和两人关系的作用,反而将自从重生后,孟砚梨强烈克制的愤怒与恨意,一股脑炸得血花四溅。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再也不复任何冷静自持:“本宫问你什么?问你韩径该不该死?问你柳菩提是不是你‘复辟’路上的左膀右臂?还是问你,倘若那一箭当真射死本宫,你今日岂非早已杀了阿桓,入主金华殿。根本不用半刻钟前还在卖弄风姿地讨本宫欢心,费尽心思地做本宫的面首?”
这些话她憋了整整两辈子。即使重活一世,她以为她会杀了顾云况泄愤,却还是下不去手,最终也只打定主意向云氏报复,不再与顾云况往来,也不再给那些云氏犬马谋权篡位之机。
可他偏生不愿放过她,非得逼得她口出恶言:“你照照镜子,狼子野心呼之欲出,还在这里对着本宫装什么情深义重。你不嫌恶心,我嫌。”
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说他恶心,唯独她不可以。
顾云况双目皆泛起血色,豆大的泪滴从他眼眶滑落,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沉声道:“阿梨,你明知我待你情深,何必说这些——”
“够了!”
孟砚梨怒斥出声打断他,想起上一世他在长公主府上对柳菩提否定两人情分的那些言辞,只觉得压在心中的痛楚气闷愈发加深。
她从未见过他落泪。
两人如胶似漆的快活日子里,他永远泛着淡然笑意与她拥抱,亲吻或是缠绵枕榻。面对朝中诸事时,则惯是喜怒不形于色,不曾暴露过任何多余情绪。
原以为,他的个性如此。此刻总算明了,不过尚未被逼至绝境罢。
顾云况大抵觉着,即使暴露了云氏遗孤的身份,她也依旧会伴他左右,任他借势利用。
就像上一世,她除了哭哭啼啼地求他手下留情外,面对一切皇权争斗都无能为力。
甚至还心存幻想嚷嚷着,只要顾云况放过孟桓与皇祖母,她愿意将大梁江山拱手相让。
做他的春秋大梦。
13. 第十三章
思及往事种种,孟砚梨“嗤”地一声,扯起唇角,颇为不屑地指向桌案之下碎裂的茶具:“顾云况,本宫最后再说一次。”
她其实可以甩袖便走,非要赌气似的将狠话说尽才觉着纾解郁滞:“你我之间,纵是从前,也许有过几分真情。但在皇祖母寿宴之后,那些半真半假的深情,就该跟这落了一地再也无法修复的碎片同归于尽。只配被扫进簸箕,彻底清干净。”
更不必说:“对外,旁人以为是丞相大人失察才酿成寿宴大祸。那不过是因为本宫愿以韩径换你活命。你难道当真觉着本宫蠢钝如猪,不知韩径是受你指使,听命于你还有你背后的云氏?”
怪也怪她确实蠢事做得多了,顾云况恐怕早将她视作庸才废物。
这般想着,孟砚梨言语间不免冷意更深:“本宫已经大发慈悲饶你不死。你能不能要点脸面,不要再说些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疯言疯语,试图把本宫当个傻子糊弄了?”
真要论起来:“本宫待你,才称得上情真意切,天地可鉴。”
他们共同经历过数年岁月,时至今日,她也从未后悔曾经倾尽全力地爱慕他。
孟砚梨的人生准则一向简单,所求不过享天下美食,赏四季群芳,再就是等到将来阿桓亲政,她便要离开长安,郊游四方,策马红尘,结交世间豪杰。
就像城中茶馆说书人常常哼唱的那首曲子般:踏遍天涯,访遍夕阳,歌遍云和月。①
孟砚梨那时候自以为是地觉着,顾云况就是她的天涯与明月。
后来,她也明白了。
这世上总有人将权势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
顾云况与她不同,只需要陪伴着皇祖母老去,阿桓长大,便可以轻松潇洒地迈向远方。
他并非独自行走于世,没有身后数以百计的云氏旧臣,他甚至不可能顺利诞生。
“云氏太子”之位,沉甸甸地象征着他的负担与责任。
她终究是死过一次后,才理解他的困境。
所以她恨他,但也永远无法做到毫无眷恋地恨他。
“到此为止罢。”
孟砚梨觉着自己疲惫至极,她中毒醒转,算是大病初愈。顾云况昨日被她命影卫队打断几根肋骨,折腾了整夜,想来也不会比她轻松多少。
她不想再死一次,也不愿他死。
与其在青莲阁内争吵,不若早些回府休息。
可惜“到此为止”四个字听在顾云况耳中,却刺耳至极。
他撑着拐杖站起身,眼眶泛红,看上去心如死灰,说出口的话倒是惊世骇俗:“阿梨,不可能到此为止。我不会和你到此为止。”
孟砚梨没有精力再与他纠缠,已然迈开数步之远,正打算推门离开,只听见身后那人又道:“如果我把云氏一切筹谋策划都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不会不要我了。”
青莲阁一切包厢都需要特制钥匙打开,小厮将钥匙放在靠近门边的花架第二层,她探出手去拿,被他这话激得不气反笑:“无论丞相大人做什么,这世间男子又不是死绝了。你凭什么以为本宫非你不可。”
钥匙拧开门锁的声音清朗干脆,孟砚梨头也不回地甩袖而去。
在青莲阁大堂等待马车过程中,余光瞟见二楼楼道拐角处,顾云况似乎又拄着拐杖可怜兮兮地跟上她,不由冷下脸,快步走向大堂回廊之外。
好巧不巧撞见南宫浩渺正拥着位貌美少年迎面而来。
“有际!”
原本冷若冰霜的面色瞬间当然无存,孟砚梨三步并做两步走向南宫浩渺。
怎料这厮见着她,半秒都未曾犹豫,立即放开怀中那少年,张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爹娘与阿姊。”
孟砚梨恍若未闻般越过南宫浩渺的肩头与少年对视,瞧着他面如冠玉,大抵不过十几岁出头形貌,被南宫浩渺甩开的瞬间立刻变了神情。
因着年岁不大,连眼底失落都藏不住。
“怂货。既然都撞见了,为何不大方介绍给我认识。你成日流连青莲阁乐不思蜀,便是为了这位公子?”
梅寻望不认得孟砚梨,但他在青莲阁已数年之久,怎会看不出女扮男装进来讨热闹的客人。
他正思忖着何人敢对定国公世子说出“怂货”二字,南宫有际已然笑着凑近那姑娘:“阿梨,你知道我的,不是怕又气得我爹抽我。这位,梅寻望,梅公子。是我的心上人。”
听见“心上人”三字,梅寻望原本失神落魄的情绪顿时荡然无存。
“这位……”
南宫浩渺压低声音,在梅寻望耳畔处低语几句,只见少年蓦地瞪大双眼,即刻打算向孟砚梨抬袖行礼,却被她阻止道:“不必,不必。眼下我是男子,来青莲阁寻乐子罢。”
她的目光顺势扫过南宫浩渺,总算明白昨日他前来长公主府探望时,为何支支吾吾不愿坦诚相告。
好男色一事已经让定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得与他断绝关系。这会儿竟大言不惭地宣称一位男风乐坊的男伎小倌为“心上人”,倘若让定国公与夫人知晓,估摸着又要闹得鸡犬不宁。
孟砚梨暗自腹诽,只怕此番连她都救不了南宫有际。
不过,梅寻望虽出身风尘,但看上去为人清正,生得亦是俊秀挺拔。于南宫浩渺而言,未必不是良缘。
孟砚梨正为南宫浩渺的终身大事担心着,他倒乐呵呵地又与她道:“对了,我刚从家里过来。阿姊看上去气色挺好,为了庆祝阿姊和离,阿梨你又大病初愈,咱们明日去城外郊游如何?”
毕竟:“眼下时节正好,等到下月这日头可就毒辣了。甘凉,你去趟厚德侯府,叫上元大哥,风姐姐与元二,明日一道出游。”
甘凉是南宫浩渺的随侍,闻声即刻接过话茬:“好嘞,小的这就备车。”
恰好孟砚梨的马车也已经停靠在青莲阁门前,她与甘凉前后脚踏出外间,田恪见着她独自一人,正纳闷刑部李尚书去了何处,不成想眼尖瞟见二楼楼梯口站立着的顾云况,不禁错愕:“?”
他家殿下如今相约丞相大人,都是来这些场所吗?
感受到田恪目光所致,孟砚梨下意识回首,连带南宫浩渺也好奇向楼梯扶手处张望着,在看清顾云况后,露出与田恪别无二致的表情。
上一世时,南宫浩渺与顾云况彼此瞧不上对方。
一个成日在孟砚梨耳边念叨:“顾云况此人,心机深沉,阴险狡诈,唯利是图!”
另一个大概从未将南宫浩渺放在过眼里,与他打照面时,通常视若未见。唯有实在无法将他当作空气的宫宴或是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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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合,顾云况才会不得已行礼:“见过世子。”
此刻顾云况如同转了性般,哪怕拄着拐杖也定要缓步行至南宫浩渺跟前,毕恭毕敬:“下官见过世子。数日未见,世子清减许多。想必是为着阿梨中毒之事,太过担忧。”
南宫浩渺何时受过顾云况如此客气的寒暄,微微张嘴,平日里那些对他不屑一顾之词哽在喉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只能甩了甩衣袖,双手背于身后,掩饰尴尬道:“顾大人说笑,说笑。阿梨身子壮得很,无需挂心。”
孟砚梨挑眉瞪他一眼,谁知南宫浩渺下句话更气人:“对了,方才是我粗心。”
他说着,还不忘呛声孟砚梨:“阿梨你也真是,早说顾大人也在,免得叫我这般失礼。合该邀请顾大人,明日与我们同去郊游。”
顾云况眼底悦色一闪而过,态度愈发温和礼貌:“得世子相邀,下官荣幸。”
南宫浩渺甚至还想邀功,抬起胳膊肘撞向孟砚梨:“怎么样,我猜你定想邀他一道。客气客气,你我之间,大恩不言谢。”
孟砚梨哭笑不得地揉揉鼻尖,一时居然想不出该如何接他这话。
未曾料田恪也跟着南宫浩渺起哄,见顾云况行走不便,又回忆起昨日夜里他浑身是伤,半死不活的模样,急忙主动相邀:“丞相大人,不若上车与殿下共乘。”
顾云况本就等他这话,当下便将手中拐杖递给田恪,在马夫帮助下,安稳坐定马车之内。
孟砚梨实在不想再与顾云况同处一室,索性乐见其成地将田恪推进去:“这么喜欢‘丞相大人’,刚好,你与他同乘。马借给本宫了。”
话音未落,她已然拽过田恪的“乌啼儿”,翻身上马拉紧缰绳,飞驰而出。
眼见长街尽头孟砚梨瞬间不见了身影,田恪与马夫几乎异口同声道:“这也不是长公主府的方向啊。”
孟砚梨并未回府,一是觉着顾云况八成会骗得田恪带他前往府上,二是因为心中一团乱麻,她需要找个地方独自待会儿。
西市过了延寿坊再往东走乃是太平坊,其内有处茶馆名唤“吉祥饮”。孟砚梨从前便总喜欢来这里听故事。
她无法离开长安太远太久,只能寄情于说书人挑选的传奇话本,与那些江湖侠客或是私奔出逃的才子佳人并肩而立,透过他们,看向长安城外的人间。
“哟,这不是咱们裴姑娘。”
茶馆店小二认得孟砚梨,她于民间行走时习惯从母姓,是以人人都称她为“裴姑娘”:“许久没见着您,今儿个得了空想起咱吉祥饮了,快快请进。来人,二楼雅间,尊客一位!”
孟砚梨随手扔给小二一个银锭子,与接待她上二楼的侍婢攀谈道:“方才在门口瞧见你们那告示,今日是位女夫子来你们茶馆说书讲故事,讲的什么?”
她说着,又递出一锭银子算作打赏。
那侍婢收了赏钱喜笑颜开,情不自禁打开话匣子:“裴姑娘有所不知,这位聂夫子近来在城内火爆极了。咱们吉祥饮还是花了大价钱,又人托人寻了人情,才能请她来讲上几日。您若再晚些想起咱,恐怕都赶不上这趟热乎了。”
至于讲的什么内容,侍婢时刻牢记茶馆掌柜的叮嘱,有意卖关子:“半刻之后开场,您只管认真听着。保您绝不失望。”
14. 第十四章
孟砚梨兴致勃勃地入座,因着是四面通透的连廊隔间,她能听见隔壁众人正在讨论聂夫子。
这位夫子是西岳书院去年引进的女举人,姓聂,名观福。
聂观福已通过乡试多年,可惜会试屡屡不中。
“这位聂夫子,果然是嫁了位好男儿啊。”
据说聂观福成亲后,从来无需为家中进益操心,家务琐事等也都由她的先夫代为操办。
先夫供她读书考学数年,直到去年春日感染恶疾离世,留下聂观福独自一人,需要开始关心钱财花销与衣食住行。她这才彻底放弃科举仕途,入职西岳书院教起学生。
教书育人之余,这位聂夫子趁着闲暇时间写出些话本故事,经由几家书坊印制发行后引起轰动,成为近来整个长安城内最炙手可热的文人话本。
眼下即将在吉祥饮内开讲的,是一出仙侠神怪传奇。
聂夫子入场时,观众席内欢呼声不绝如缕。
孟砚梨垂首向楼下望去,只见茶馆正中站立一位容色昳丽的女子,年纪大抵二十出头,瞧着虽然清瘦但并不柔弱,行事作风极为干练。
她屏退茶馆专门派来伺候的小厮,将自己开讲时需要安放醒木与茶盏的桌案擦拭干净,铺好桌布后又仔细整理一番衣裙,方才抬眸扫视了一圈观众席。
大抵是瞧着人数满意,那位聂夫子便不再等待,只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话说从前,远在江南地界余杭城外,有一处天目山……”
天目山中有位道姑,名唤黄娥。她潜心修行多年,终于飞升成仙。
余杭城内三日大雨不歇,修仙界人人敲锣打鼓地庆祝,天目山又有道友顺利升仙,当是大喜之事。
黄娥仙姑怀揣着道友们的祝福与艳羡来到天界,不曾想竟被南天门天官肃穆告知,由人间修道成仙,仅是整个天界最底层的仙君。
她若想晋升为神君,还需再经历三道天劫。
三道天劫分别为雷劫,情劫以及几乎无人能够通过的混沌之劫。
黄娥仙姑顺利通过雷劫后,却在历情劫时险些仙脉尽毁。
她下界投生为妖族女子,与一位捉妖师门派的少年互相恋慕。他们结伴游历天下,途中遇见许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四处惩恶扬善,好不惬意。
“可惜,世间好景不常有。”
聂观福慨叹一句,引得众人都被吊足胃口。
原是门派中的长老发现了女子妖族身份,自作主张命令那少年镇压收服妖女,否则便要将少年逐出师门。
少年誓死不从,自刎于门派长老阁内。
彼时已是妖族女子的黄娥仙姑为此遍寻天下灵药,终于在西疆昆仑山巅,向西王母求得复生之药。
就在众人以为黄娥仙姑与那少年终于要终成眷属时,聂观福蓦地话锋一转,摆了摆手:“复生之药何其珍贵,又怎会叫旁人轻易取得。”
于是西王母引黄娥仙姑进入幻境,设下重重障碍。
聂观福拿起手边醒木,倏地拍在桌案之上。
接着才与诸位观众凄凄切切道:“仙姑先是受火刑,接着遭遇洪水,最后则需要通过一片瘴毒之地,才能乘坐“生死船”去往复生药所在之处。
之后,黄娥仙姑与复生药守卫打斗数轮后几近丧命,但还是替那少年顺利取得复生药。
少年得以重活一世,只是记忆全失。
怎料他们二人再次重逢之日,少年全然不识眼前妖女便是昔日爱人。他下山替某处名为烟雾村的村民除恶,却误会黄娥仙姑是那残害村民的恶妖,毫不犹豫将她斩于剑下,情劫至此了结。
黄娥仙姑此劫受尽苦难,仙脉也毁去近半。
好在天道垂怜,念在她待少年真情可鉴,竟免去黄娥仙姑的混沌之劫,许其直接飞升为神君。
“然后呢,然后呢!那少年肯定也是天界之人对吧。按理说,这类神仙纠缠不休的故事,一定是两人都下凡历劫才对。”
人群中有听得动情的观众嚷嚷出声,聂观福闻言,眸间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有人好奇:“聂夫子,你这故事书坊已经开始印刷售卖了吗?不会也只有上半册罢!”
聂夫子的忠实读者们纷纷响应:“诸位,诸位,《天目山修仙纪》上册已在书坊上架售卖!还请诸位多多捧场啊!”
孟砚梨默默记下了书名,心道一会儿便去书坊凑热闹买上几本,刚好明日郊游,带给蝶姐姐与风姐姐。
她喜欢这个故事。
少年为爱人而死。
黄娥仙姑为爱人求生。
最终却落得阴差阳错。
根据孟砚梨阅读话本故事的经验,他们必定还有几生几世的纠葛。
但这一世,确是爱与遗憾交织,令人怅然。
不过,孟砚梨如今心境与从前大有不同。
她总忍不住想,倘若故事中是黄娥仙姑为少年而死,只怕少年大抵只会伤怀数年,不,数年或许都说得多了。之后娶妻生子,也就将黄娥仙姑彻底抛之脑后罢。
又怎会竭尽心力像黄娥仙姑那般,远赴昆仑山,历经艰难险阻,替少年谋取复生药。
孟砚梨活了前后两辈子,在男子中,也就只见过她父皇这么一位痴儿奇人。
即使身为一国之君,依旧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故事终究是故事,做不得真。
下楼离开茶馆前,孟砚梨留下赏银,嘱托店小二:聂夫子下次开讲,记得提前一日去定国公府给她报信。
她行走民间时总说自己是从淮水县进京投奔定国公府的远方亲眷,暂时借住在国公府上。
无论是买了什么稀奇物件需要送货,亦或如眼下这般需要小二联络,大多通过定国公府转达给她。
小二谢过赏银,又“诶”了一声表示知道,临近还不忘夸赞孟砚梨几句:“裴姑娘,您今日这身男装英姿飒爽,好看极了。旁人都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独咱们裴姑娘是衬得衣服更加脱俗。”
“数你会说话。”
孟砚梨被夸得心花怒放,牵着乌啼儿一路前行,连带迈入书坊的步伐都变得轻松许多。
她一连定下了三本《天目山修仙纪》,正欲付款,不成想会被人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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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意识侧目,没想到会遇见帛和。
帛和颔首,算是与她打过招呼,接着自顾自递出银票给掌柜的,又嘱托他们将话本子包装得严实些。
孟砚梨喜笑颜开,乐得叫他替自己付钱。反正影卫队各人的月俸,本也是从她长公主府上拨出去的款项。
接过掌柜的递来新书,孟砚梨与帛和一前一后迈出书坊。
帛和是影卫队首领,生得高大威猛,偶尔步子走得快了,饶是孟砚梨这般身量修长的女子,也总是跟不上。
他刻意为孟砚梨放缓步伐,只听她笑眯眯地凑近自己,瞧着心情甚好:“帛和,你怎会在此?”
“卑职回家路上恰好经过如意书坊,遇见殿下。”
孟砚梨恍然醒悟,差点忘了帛和家住崇德坊。
崇德坊位于太平坊正南方,帛和离开皇城返家时,太平坊是他必经之路。
上一世那会儿,孟砚梨也常在附近偶遇帛和。
说是偶遇,其实不然。
帛和从未告诉过孟砚梨,他早就知道她是吉祥饮的贵客。
而他每次都掐着点等她听完故事,才慢慢悠悠地下值,与同僚寒暄几句状似无意般绕至坊内,制造所谓“巧遇”。
有时孟砚梨急着进宫赴太皇太后宴席,也有时她约了旁人一道用晚膳,即使仅来得及攀谈数句,对于帛和而言,也已经足够。
他本是皇城根下靠乞讨谋生活的孤儿,若非遇见孟砚梨,只怕早就饿死街头,亦或是成了偷摸拐骗,欺压百姓的民间蛀虫。
帛和初遇孟砚梨那时,她才不到八岁。
春日晴好,她挽着桃邀立于城墙树荫下,圆圆的脑袋上扎着两个更圆的丸子头,身侧还站着一位看上去比她年纪略长些的少年。
丸子头的头绳花样繁复,帛和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西疆国最火爆的样式,长安城内想买都没有门路。
她扯扯身侧少年衣袖,央求他道:“仲恭哥哥,你去给我买糖葫芦吧,我与桃邀在这里等你。”
孟砚梨手上还捧着一碗甑糕,见那陪伴她的少年走远,不少乞儿蠢蠢欲动,已经有那大胆的冲上前,眨巴双眼盯着她手中甑糕,掩饰不住面上垂涎欲滴神情。
“给你。”
孟砚梨惯是大方,毫不犹豫将手中食物递给了离她最近的小乞丐。
被她称作“仲恭哥哥”的少年买完糖葫芦,举着两根糖葫芦缓步而来,她接过后也尽数分给围在身边的乞讨者们。
帛和远远瞧着,并不愿意去这些一看便是达官贵人之流的公子哥儿与千金小姐跟前凑热闹,反倒是孟砚梨越过重重包围一眼看见他,踮起脚不知冲那少年说了些什么,少年立刻向帛和招手道:“小兄弟,你来。”
他们给了帛和一个银锭子,叫他去给大家伙都买些白粥与包子。
帛和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点引起了少年注意,只听见那少年侧首与孟砚梨道:“阿梨,我见那孩子身形矫健,虽然年岁不大,但四肢孔武有力。不如让他也加入影卫队选拔。”
孟砚梨点头,笑得眉眼弯弯:“我都听仲恭哥哥的。”
15. 第十五章
镇海大将军唐毅,表字仲恭。
他出身武将世家,那时虽还是少年模样,言辞举止却已极为稳重成熟。
得到孟砚梨首肯后,等着帛和买好白粥与包子回来,唐毅便主动询问他道:“小兄弟,你可愿意随我们离开,去军营历练?但这军营或许与你想象的有所——”
“不同”二字尚未说出口,帛和已然点头如捣蒜:“我愿意。”
甭管军营多么折磨痛苦,帛和都不想再过这种风餐露宿,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日子。
更何况,大丈夫手脚健全,能学些武艺傍身,总比成日浑浑噩噩地在街上靠食旁人施舍来得舒心自在。
所以他愿意,无论大将军再问多少次,他都愿意。
见帛和这幅恳切模样,唐毅不由低笑出声:“好,有出息。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帛和答得坦荡:“听小时候养过我几天的奶奶说,扔下我的人在襁褓中给我留下一个铜镜,铜镜背面刻了字纹,写着‘化干戈为玉帛’,大概意思是祈求和平。她便唤我‘帛和’。”
孟砚梨闻言,眼睛登时变得亮晶晶:“你是帛和,我是阳和。我们合该一起为守护大梁万世和平而努力。”
那时候帛和哪懂什么守护和平,只一直模模糊糊记着,漂亮小姑娘对他笑得很好看,说的话虽然听不明白,但大抵是愿意他入军营历练的。
进入影卫队选拔营后,帛和起初并不习惯,他没有任何武学功底,唯一的优势大抵是比旁人生得更魁梧,力气更大些。
好在唐老将军为影卫队选拔营配备的武学师傅各个技艺精进,懂得因材施教,在选择称手兵器方面,也给予了营中诸人最大的自由。
帛和因此学得一身好刀法,他的大刀“裂山”比起旁人武器要重上十倍有余,唯独帛和拿在手中时,仿若轻如鸿雁。
“帛和,你太厉害了!嘿,哈,噼里啪啦,”孟砚梨手舞足蹈地演示着他方才使刀时的模样:“这么重的刀,我居然都看不清你挥舞他时的影子。”
帛和“哈哈”笑着挠了挠头,红着耳根回应道:“应该的。我练得好,将来才能更好地保护殿下。”
孟砚梨亦是大笑出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好了保护我,就不能反悔。本殿下提前谢谢你啦!”
影卫队选拔营的考核极为严苛,若非那日与孟砚梨定下这个约定,帛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在营中坚持多久。
也正是因为这个约定,帛和通过了一次又一次试炼考核。经历整整三年岁月,中途许多人都因为受不了压力而选择退出,留下来的自然都是精兵良将。
皇城内人尽皆知,影卫队与普通的皇宫侍卫或京畿大营都不同,乃是陛下专程嘱托唐老将军,为阳和公主殿下打造的一柄利剑。
帛和成长至今,早已习惯将孟砚梨视作生命中最为重要之人。
他会因为孟砚梨开心而感到喜悦,也会为孟砚梨伤怀而感到低落。
正如眼下,他牵着乌啼儿护送她回到长公主府,两人一路言笑晏晏,晚风略过衣角,帛和只觉自己周身都变得更加轻快起来。
孟砚梨站定于长公主府门前,粲然道:“谢谢帛和送我回府。天色不早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晚膳?”
话音未落,孟砚梨忽地听见身后又传来阴魂不散的一声闷哼,是拐杖拄在地面之上所发出的“咚”。
她回首,恰好对上顾云况冷冽双眸。
他站在前厅与长公主府大门间的巨幅影壁旁,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孟砚梨毫不怀疑,帛和此刻大抵已经死过十次了。
……
孟砚梨倏地打了个寒颤。
顾云况的确杀过帛和。
那时云氏旧臣揭竿而起,将孟桓扣为人质。
帛和拼死率领影卫队众人救出孟桓后,本还要再去解救太皇太后,是太皇太后专程派了忠心之人送出消息:她已至人生末年,对朝中政变而言,没有任何威胁。那些云氏旧臣仅是将她软禁在慈光宫内,甚至颇为礼遇。
因此,帛和无需再耗费力气专程营救她,而是应当带着孟砚梨与孟桓尽快离开。
帛和听从太皇太后安排,原本打算护送孟砚梨姐弟二人南下去往蜀王封地避难,怎料顾云况早就命人封锁了长安城南数道城门。
“阿梨。回来。”
孟砚梨站在帛和身后咬唇不语,看上去犹豫不决,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即使面临当时那种境遇,她仍旧不想离开顾云况。
帛和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可又怕伤着她,不敢太过用力。
她终是试探般伸出另一只手拽住帛和衣角:“帛和,你放我过去。我与他谈谈。”
话音未落,那些云氏将士已将他们团团包围。
影卫队的实力有目共睹,可他们究竟人数不敌云氏,加上先前为救孟桓已经耗费了大半精力,最后帛和只来得及将孟桓与孟砚梨送上马背,可惜还是没能出逃成功。
孟砚梨的骑射水平如何抵得过身后万箭齐发,马腿受伤整个跌倒在暴雪过后路面混杂着泥泞的雪水之间,顾云况命人将孟桓带回皇宫,帛和则直接被打入天牢。
顾云况缓步走近跌坐雪地泥潭中的孟砚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暮色昏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眼底神情。
天边不知何时又已经飘起雪花。
顾云况微不可见地皱起眉,解开大氅披在孟砚梨肩上,顺势伸手抹干净她脸上飞溅而至的泥水,将人从雪地中打横抱起来:“天冷,我送你回府。”
孟砚梨登时红了眼眶,极没出息地点点头,委屈道:“游归,你别伤害阿桓。还有帛和,帛和他是受我之命——”
他抱着她的手不自觉用力,见他面色不悦,孟砚梨立刻噤声,搂在他颈部的双手缓缓收紧,直到被顾云况送回长公主府上,始终一言未发。
屋内明明炭火暖人,孟砚梨周身仍旧止不住地发颤。
顾云况替她倒了热茶,又命桃邀与荔棉去准备手炉。等到屋内仅剩下他们二人时,他才蹲下与她视线平齐:“外面如今天寒地冻,你最是畏冷,好生待在府中。”
孟砚梨并未接过顾云况递来的茶盏,同时别开眼不愿看他。
顾云况也不逼她,将茶盏随意搁在桌上:“阿梨,你我夫妻一体。我不喜欢你为了别的男子离开我。”
听到“夫妻”二字,孟砚梨眼眶蓦地一湿,双唇不住地发着抖,连带藏在衣袖中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我不要同你再做夫妻。”
她哽咽着,泪水瞬间滑落:“你也根本不想与我做夫妻。不过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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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还害得我无家可归。不,你甚至害得我国破家亡。”
顾云况本就不满孟砚梨今日之举,此刻听她这般言辞否认他们二人的夫妻情分,愈发怒火中烧。
但他还是压下愤怒,好言相劝:“阿梨,我知道,你认为我与孟桓相争,对你造成伤害。”
“但你不喜政务,也讨厌监国。我代替孟桓做皇帝,你依然是整个王朝最尊贵的女子,不仅不会失去曾经一切身为长公主能拥有的荣华富贵,还会更加快意轻松。究竟有何不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
孟砚梨根本不在乎他说的这些,只是希望梁朝尚未覆灭,孟桓不会被云氏斩草除根,皇祖母亦能安稳老去。
她一面伸手想要推开他,一面摇着头哭得鼻尖发红,上气不接下气。
这副模样看得顾云况没了耐心,他扣住孟砚梨的后脑逼着她靠近自己,极为恶劣地在她颈上落下数枚印记。接着又不顾她的反抗,将她周身衣裙剥个干净:“与我在一处不好,跟着帛和还有孟桓摔下马,摔在雪地里便好。”
长安冬季大雪纷飞,平时清晨方才听见桃邀推开一丁点窗户缝,某人就已经整个缩进他怀里,哼哼唧唧地说着好冷。
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从雪水里抱她出来一路迎着风,都不曾开口怨过一句。
顾云况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已然报复般压住她的腰按向自己。孟砚梨顿时痛得低语出声,豆大泪珠一串接着一串涌出眼底。
烛火摇曳间,她听见他恨声道:“你既知道我利用你,不如趁现在多发挥些自己的价值。”
最后也不知究竟是他太过用力还是因为经历一番折腾后本就疲惫,等到她醒转时,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地泡在温暖的浴盆中。
荔棉眼角含泪替孟砚梨擦着身体,见她醒过来,急忙避开脸揉揉眼睛:“殿下,水凉了些,我让桃邀再送些热水来。”
孟砚梨周身皆是顾云况发狠留下的痕迹,看得荔棉又急又气,她家殿下自幼娇养,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但孟氏如今落败,顾云况才是掌管天下大权之人,殿下即使受了委屈,却也无可奈何。
思及此处,站在门边等着桃邀送来热水的荔棉忍不住抿唇啜泣,又害怕被孟砚梨听见反而叫殿下在这种绝境中还要担心自己,只得抬手握拳,死死咬着手背不敢出声。
记忆中,长安城的风雪从未像那年般,好似永远没有停歇之日。
自那之后又过了三天,孟砚梨才知道帛和已经惨遭杀害。
桃邀着急忙慌地推门而入,面色惨白凝重:“殿下,帛和被丞相,呸,被顾云况斩首。尸体,尸体还正挂在宫城正门。”
似是早就料到孟砚梨会在得知消息后前来宫城外,顾云况于城门处看见她的身影,眼底神情愈发凝重。
他砍了帛和的头,还将尸体悬挂在宫城门上整整三日,腐肉引来苍蝇叮咬盘旋。
“阿梨,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带你走。”
“否则,”他掰过她的下巴,示意她看向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挂着尸体的绳索正在随风摆动:“你看清楚,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时至今日再回想那天,孟砚梨恨极自己的懦弱,竟还哭求顾云况,请他让帛和入土为安。
恶心。
16. 第十六章
前世种种冲突涌入脑海中,孟砚梨忽地泛起一阵反胃。
她将手上拎着的书册递给前来迎接她的桃邀,目光从顾云况处移开,不愿再多他看一眼。她亦有些后悔,早知道顾云况在,不该那么着急地开口邀请帛和留下用膳。
可转念一想,今非昔比。
她不会允许顾云况再次伤害帛和。
孟砚梨下意识侧身挡住帛和,重新与顾云况对视道:“本宫倒是没想到,丞相大人不请自来。府上晚膳恐怕招待不周,大人请回罢。”
顾云况仿佛压根没听见她的逐客令,极为规矩地抬袖行礼:“殿下说笑,长公主府怎会招待不周。下官出门前专程叮嘱了府上不必准备晚膳,还请殿下开恩。”
帛和原本也打算拒绝,但眼下既是见到顾云况身处此地,不由话锋一转:“卑职谢过殿下相邀。”
帛和不喜欢顾云况,与唐毅相比,顾云况看向孟砚梨的眼神更深沉,也更复杂。
他也从不信任顾云况。
昨日在天牢中对顾云况大打出手,帛和确实存了私心。
他的私心不曾瞒过孟砚梨,数年前他便对她说过:“这世上除唐大将军之外,任何人都配不上殿下。”
对帛和而言,唐毅在他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孟砚梨。
孟砚梨待帛和向来温和,眉间虽说骤地浮现不悦,仍旧好言应道:“帛和,你不懂。”
“我对仲恭,并非爱慕,而是依赖。”
“父皇为我们指婚那会儿,我才多大。”孟砚梨一只手半撑起下巴,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了几粒西疆国进贡来的坚果:“成日看些话本子,便以为我心悦他。总想着若要与仲恭成年累月生活在一起,定得嫁给他才行。”
后来才知自己笨得离谱,也错得离谱。
帛和听着,不免暗自腹诽:顾云况那小人,后来者居上,无非是因为大将军早逝罢。
他面上将情绪遮掩得极好,微笑一下,也不愿成日触她霉头:“终归是殿下私事,卑职妄议了。”
数年转瞬,帛和一直待顾云况敌意颇深,本以为在天牢中揍他一顿会被孟砚梨怪罪,怎料今日竟见到顾云况差点被赶出长公主府的景象。帛和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殿下终于腻了这满心钻营的小人不成?
那可当真称得上大喜之事。
长公主府上晚膳惯是隆重,因为时不时地可能就会迎来定国公世子蹭饭,偶尔顾云况也会前来。哪怕没有客人,桃邀、荔棉二位姑娘与田恪亦总是要同长公主殿下一道用膳的,自然也得筹备丰盛些才好。
孟砚梨全当没看见顾云况般与他擦身而过,心道他这副惨样不好生回丞相府歇着,最好大出血痛死他算了。
顾云况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孟砚梨倒没再继续赶他走,她府上的晚宴,也不会招待不周区区一位丞相大人。
相比之下,长公主府上这些山珍海味,可比前世她赖在他府上吃得那些食物稀有得多。
其实丞相府上的吃食很符合孟砚梨喜好,纵然只是些西疆风味的普通膳食,只要面对顾云况,她便觉着胃口大开。
如今看来,还不如好好在自己府上享用皇室珍馐,琼浆玉露。
“帛和,你今日怎会遇见殿下?”
田恪扒拉了两口米饭,望向帛和抱怨道:“殿下今日突然抢走我的乌啼儿,也没说要去何处。倒是巧,竟给你遇上了。”
帛和闻言,握着筷著的右手微微一顿,但很快恢复自然。
答道:“也不算巧。我回家必经太平坊,太平坊吉祥饮,殿下常去。”
田恪恍然大悟,连声抱怨孟砚梨:“殿下,你居然不带我们一起听故事。”
孟砚梨腹诽,明明是田恪非要顾云况上她的马车,否则她也没想着要去吉祥饮听说书。
顾云况听见他们相谈,目光顺势扫过孟砚梨,想起她刚刚回府时,手上确实拎着印着如意书坊字迹的包裹。
恐怕又是在吉祥饮听了方才印刷上市的话本子,转眼又去如意书坊买了书册。
顾云况从前常常陪伴孟砚梨前去吉祥饮。
他其实也喜欢那些缠绵悱恻或是仗剑江湖的故事,只是自幼接受的规矩告诉他,这些话本子各个都是消磨人心之物。他身负家仇国恨,不可为了消遣而有损心志。
后来顾云况也曾询问卢玉钦卢院正,究竟何为“心志”。
“不过陪着阳和去了几趟茶馆,竟引得你自责至此?游归,可莫要叫老夫小瞧你。”
卢院正抚着胡须仰头大笑:“世间众人,谁不曾寻些消遣?人之心志,在于己身。你顾游归又不曾坑蒙拐骗,吃喝嫖赌,不过爱听几个话本子。何人如此浅薄,还当你‘玩物丧志’不成?”
“那些成日以‘玩物丧志’责怪他人者,恐怕从未有过所谓‘心志’,有的只是不顾一切操纵旁人的野心与不顾一切的功利权欲而已。”
最终,卢院正一锤定音:“白活一世,妄称为人。依老夫看,你倒也少与这等鼠辈往来得好。投身为人,真正的‘心志’唯此一种,那便是以你内心真正钟爱的方式,度过一生。”①
顾云况那时候并未真正理解卢院正所言,他浑浑噩噩地觉着,人不该只为自己而活。
他身后有云氏旧臣众人以命相顾的责任,亦有自身无法抹去的国仇家恨。
但顾云况读圣贤书十数年,扪心自问,他无法说出必须推翻大梁朝的理由。
云氏末年天灾人祸不休,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几乎喘不过气,各地官府怨声载道。作为云氏末代君主,云岭在位期间主张退守政策,国土边境被北兴国与高邑国划走了不少城镇。
他不顾朝政,刚好给了诸多世家把持政局,为自身家族谋利,吃尽民脂民膏的机会。
至于云岭本人,成日只忙着兴建庙宇,大修陵墓,再就是成日与各地美人嬉闹宫中。就连顾云况的母妃恩南娜,也是因为貌美出众被西疆国主进献给云岭。
梁高祖并非头号起兵反对云氏暴政之人,事实上,当年英雄好汉纷纷揭竿而起,不为自己非要做皇帝,只是为了拯救万民于云氏苦难。
梁高祖登临帝位后,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梁文帝继承大统后,尽管提倡修生养息,依旧令唐猛将军还有他的独子,镇海大将军唐毅收复了由于云氏不作为而失去的部分国土。
与此同时,梁文帝从不偏袒世家贵族。
他重用寒门出身的科举新秀,大力提倡和鼓励全梁朝,乃至西疆与北兴国拥有梁朝留居文书的各地学子,无论性别,国籍亦或身份,只要努力求学亦存有一颗报效力梁朝之心,都能够参与文武科举。短短数年间,便开创了前无古人的求学盛况。
顾云况能年仅二十岁便升任丞相,不仅因为他是状元之才又学富五车,更多的也是因为他明面上看去出身寒门,不依附任何世家族群。
丞相作为文官集团之首,选用顾云况,是梁文帝对世家高门的一次致命打击。
若非顾云况是世家出身的云氏旧臣们设下的一步暗棋,梁文帝又过早离世,再过上十年,整个梁朝权力分布必然有所改善。
那些世家出身的云氏旧臣,习惯了把持云氏朝政,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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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榨取利益,自然不甘心被梁朝这般弃如敝履。
所以他们拼尽全力地寻找云岭可能留下的血脉,随后抚养顾云况长大,从他幼时起,便寄希望于他能够复辟云氏。
他们以为只有复辟云氏,才能恢复世家当年呼风唤雨的局面。不曾料上一世顾云况登基后,首先铲除的就是云氏世家之首,并州柳氏。
直到那时,顾云况才真正理解卢院正所言。
他不愿再做被世家操控的棋子,也不愿成为他们获取权力进而掠夺百姓的工具。
他内心真正所求,不是帝位,也不是江山,唯孟砚梨一人而已。
可她如今却说,不在乎他,要与他到此为止。
顾云况下意识抬眸看向孟砚梨,恰好听见她正与帛和笑言:“后日我亲自到场,希望咱们影卫队大获全胜。”
原是一年一度的皇宫侍卫队蹴鞠比赛。
所谓侍卫队蹴鞠赛,最初只是大家伙闹着玩。后来因为梁文帝与裴后喜欢,索性逐渐发展为一场固定赛事,每年都会在眼下这一时段内举行。
目前还只是各个队伍初次参与的选拔赛阶段,顾云况前些日子收到的奏折中也有诸多抱怨,众人批评李愈音,认为她下令将礼部大批官员抓捕,影响了蹴鞠比赛行程安排。
李愈音同样在早朝时当众表态,认为区区蹴鞠赛事,在这些大臣眼里,竟比太皇太后寿宴之祸更为严重吗?
“简直不可理喻。”
她冷眼扫过身侧部分一言不发的六部同僚,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下官以为,丞相大人恐怕得好好查查。说不定,他们也都是些存在逆反之心的前朝贼人。”
李愈音接着表示,她根本没有影响蹴鞠赛行程,早已与并未掺和寿宴之祸的礼部尚书经过商议,重新进行人员排布,也选好了今年蹴鞠比赛的新任主裁判。
正是定国公世子,南宫浩渺。
“有际?”
孟砚梨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又道:“确实,有际极擅蹴鞠。他成日里吊儿郎当无事可做,让他当主裁判,也算人尽其用了。”
她冲帛和笑得开怀:“有际定会拉我后日一起去看你们比赛,到时候说不定整个比赛时节我都在。”
似是感受到了顾云况的目光,孟砚梨越过面前放置的驼峰炙望向他。两人几乎不约而同般想起上一世,也是顺德三年,影卫队拿下蹴鞠赛头名。
那天夜里她陪着影卫队庆祝,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离开醉归楼。
恰逢休沐,顾云况在马车内等待她整夜,以至于孟砚梨上车时怔住半瞬方才回过神:“游归,你怎么一直在这里等我?都说了你先回去。”
“无妨,刚好去品香苑排队。”
他示意她望向车内桌案处放着的金风玉露糕,孟砚梨不禁讶异:“品香苑的金风玉露糕千金难求,每日都只有清晨才能买得到。”
她说着,整个人凑近他眨眨眼,在他面上亲了一下,喜笑颜开道:“游归,你真好。”
金风玉露糕是当时长安城内最风靡的甜品,将红枣碾成泥掺入面粉捣碎后,加入少量糖作为底胚,辅以暹罗国进口的椰汁与银耳一道混合煮成浓汤再放入冰室冷冻成型,置于底胚之上,再加上些桂花酱,味道独特鲜美。
所需其实都属于普通食材,价格若未经手二道贩子,也相对适宜。
不过,由于椰汁银耳必须冷冻成型,所以至少得提前四个时辰开始准备。
而且品香苑每日只售出十碟,从不接受任何权贵预订。
因此,即使尊贵如长公主殿下,也还未有机会得以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