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良格”号的机库,此刻成了全世界最古怪的学术研讨会现场。
长桌两端,泾渭分明。
一边,是以安东诺夫为首的苏联老专家,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眼神执拗。
另一边,是以让·保罗为首的法国技术员,他们穿着崭新的连体服,下巴抬得老高,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高级古龙水和傲慢混合的味道。
两拨人中间,是一堆乱麻般的图纸,和一口巨大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行军锅。
锅里炖着土豆和牛肉,是秦山河特意让后厨准备的,美其名曰“中苏法三国友好交流工作餐”。
“我最后说一遍!”安东诺夫用一把巨大的卡尺,敲着图纸上一个复杂的连接结构,俄语说得像机关枪,
“这个位置,必须用我们苏联的冷铆接工艺!你们法国人那套花里胡哨的焊接技术,在零下四十度的北冰洋,会像玻璃一样脆!”
“胡说八道!”让·保罗把嘴里的烟斗“啪”地一声砸在桌上,唾沫星子乱飞。
“老古董!现在是九十年代了!你的思想还停留在斯大林格勒!用铆钉连接航母甲板?
你是想让舰载机起飞的时候,把飞行员颠成帕金森吗?
只有我们法国的‘高频感应多层复合焊’,才能保证甲板的绝对平整和结构强度!”
“你们的钢材就是垃圾!软得像你们的奶酪!”
“你们的工艺就是废铁!蠢得像你们的官僚!”
眼看一场高级别的技术探讨,即将退化成全武行,角落里负责端茶倒水的安德森,默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道:
【今日观察:列宁曾说,‘真理越辩越明’。但实践证明,在没有正确思想指导下的辩论,只会产生更多的口水和人身攻击。
这充分暴露了技术人员脱离了先进思想领导的局限性。】
王敬业的时刻到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长桌中央,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同志们!朋友们!不要吵!不要激动!”他张开双臂,隔开两个即将扭打在一起的白发老头。
“技术上的分歧嘛,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是可以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来解决的!”
他转向让·保罗,眼神温暖。“这位法国同志,你的焊接技术很先进,这代表了生产力的发展方向,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话锋一转,充满了辩证法的光辉,
“你忽略了安东诺夫同志提出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特定的高寒环境下,传统工艺的可靠性,就是它最大的优点!这就是矛盾的特殊性!”
他又转向安东诺夫,语重心长:“安东诺夫同志!你的冷铆接工艺很可靠,这体现了我们无产阶级工程师严谨务实的优良传统!但是!”他又转了,
“你也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不能固步自封,要勇于接纳新技术,新思想!这就是矛盾的普遍性!”
让·保罗和安东诺夫,以及他们身后的所有专家,全都听傻了。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讨论工程学,而是在上一堂莫名其妙的哲学课。
“所以,”王敬业做出了总结陈词,他端起桌上那口热气腾腾的炖牛肉,用勺子在里面搅了搅。
“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你们法国的‘先进性’,和你们苏联的‘可靠性’,
像这锅土豆炖牛肉一样,有机地结合起来!炖成一锅充满了辩证统一思想的、香喷喷的大餐!”
“他在说什么?”让·保罗茫然地问身边的安德森。
安德森的表情,像是刚吞了一整瓶伏特加,混着三斤奶酪,他的灵魂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消化不良。
他硬着头皮,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翻译:“王教授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求同存异,团结一致,争取……争取早日吃上饭。”
就在这片魔幻现实主义的氛围中,陆云开口了。
“两位先生,你们都错了。”
他走到一张白板前,拿起笔,画出了那个“涡轮增压”蒸汽弹射器的核心部件——涡轮叶片。
“这个叶片,需要承受上千度的高温蒸汽冲击,和每分钟数万转的离心力。
它的材料,既要极高的强度,又要极好的抗热蠕变性,还要极轻的重量。”
他看向让·保罗:“你们法国的GH3030合金,性能不错,但太重,而且工艺复杂,成品率极低。”
他又看向安东诺夫:“你们苏联的BT22钛合金,强度够,但抗高温性能不足,在1000度以上,会迅速失效。”
“所以,这是一个死结。”陆云放下笔,下了结论,
“用你们现有的技术和材料,这个叶片造不出来。你们争论的焊接和铆接,毫无意义。”
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位技术泰斗,此刻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他们知道,陆云说的是事实。
“所以呢?你这个天才设计师,难道要放弃你那个异想天开的‘涡轮增压’方案了吗?”让·保罗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嘲讽。
“谁说要放弃了?”陆云笑了。
“既然造不出来,”陆云的语气,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说“我们中午吃米饭吧”,
“那我们就把它‘印’出来。”
“印?”
“对,打印出来。”
陆云打了个响指。
机库厚重的铁门缓缓开启,几名战士用推车,小心翼翼地推着一个被帆布严密覆盖的、一人多高的神秘机器,走了进来。
当陆云亲手揭开帆布。
一台造型古怪、充满了各种裸露管线和伺服电机的金属造物,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看起来像一个业余爱好者在自家车库里拼凑出来的科学怪人,充满了不靠谱的气息。
“这是什么?”安东诺夫皱眉,“某种实验设备?”
“你们华夏人的玩具吗?”一个法国工程师低声嗤笑。
“我个人的一点小爱好。”陆云走到机器前,连接上一台电脑,调出一个模型,正是那个涡轮叶片。
“我称之为,‘金属增材制造’。”
他按下了启动键。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机器顶部的一个喷头,射出一束比头发丝还细的、耀眼的蓝色激光。
激光精准地照射在下方的金属粉末上,粉末瞬间熔化、凝固。
机器开始以一种韵律感十足的节奏,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向上“堆叠”着那个叶片的形状。
没有铸造,没有锻压,没有切削。
它就像上帝在用光和尘埃,凭空创造一个完美的工业艺术品。
整个机库,只剩下机器运作时轻微的“滋滋”声。
让·保罗的烟斗,从他张大的嘴里,“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安东诺夫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生长”的金属部件,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安德森的小本子,也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半小时后。
当那枚闪烁着暗金色光泽、完美无瑕、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钛合金涡轮叶片,被放到铺着红丝绒的托盘上时。
让·保罗和安东诺夫,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头,像两个第一次见到糖果的孩子,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枚叶片。
那完美的流线,那均匀的质感,那超越了任何锻造工艺所能达到的精度……
让·保罗惊呆了
“大……大师!”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竟然用上了敬称,“请……请您收下我这个学生吧!”
安东诺夫没有跪,但他通红的眼眶,早已说明了一切。
他转过身,看着陆云,这个比他儿子还要年轻的年轻人。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发自灵魂深处的感慨:
“孩子,如果我们早有了这项技术……
“我们本可以为苏维埃,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