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的气氛,在车间门口凝固。
孙建师傅和钱理行教授很快就被叫了过来。
孙建手里还提着他那把心爱的锻锤不明所以。
钱理行则是一路小跑,眼镜都歪了,他以为是陆云又有什么新想法了。
当他们听完何平的解释后,两人的表情截然不同。
孙建师傅摩拳擦掌,一脸兴奋。
他这辈子最不服气的就是洋鬼子,当年在老师傅手下当学徒,
听得最多的就是“洋人能造的,我们也能造,而且要造得比他们更好”。
现在有机会亲手摆弄这铁疙瘩,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痒痒。
钱理行则推了推眼镜,面露难色。
“这个……秦政委,施密特先生说的也有道理。精密机床的安装,确实有非常严格的流程。
我们没有经验,万一……”
“没有万一!”秦山河大手一挥,打断了他,
“什么叫经验?经验就是干出来的!
钱教授,你的理论知识是全厂最扎实的,孙师傅的动手能力是全厂最强的。
你们俩,一个当‘脑’,一个当‘手’,
再给我配上十个最机灵的年轻小伙子当‘腿’!
今天,我们就要搞一场技术上的‘三线突围’!
出了事,责任我一个人扛!
立了功,奖金全厂发!”
将军的动员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钱理行被他说得热血上涌,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咬牙:“好!那我们就试试!”
于是,在德国专家施密特和他助手那如同看戏般的目光中,
一场堪称野蛮的“开箱仪式”开始了。
没有专用的起重吊架,孙建直接指挥着厂里最大的那台“东方红”履带吊车开了过来,
粗大的钢缆直接捆在了集装箱上。
“我的上帝!他们要用那台拖拉机来吊起我们的‘艺术品’吗?!”
施密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病都快犯了。
助手则忠实地用摄像机记录下这“野蛮的一幕”。
吊车发出一阵轰鸣,巨大的集装箱被稳稳地吊起,然后轻轻地放在了空地上。
没有专用的液压扳手,孙建带着几个徒弟,一人一把特制的大号扳手,
另一头再套上一根两米长的钢管,硬是靠着蛮力,
一颗一颗地将那上百个固定螺栓给拧了下来。
施密特在一旁看得直摇头,用德语对助手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他们还停留在用蛮力的手工业时代,
而我们,已经进入了用智慧和精度说话的工业2.0。
他们连最基础的‘扭矩’概念都没有,这样拆下来的箱体,绝对会产生肉眼不可见的应力形变。”
当集装箱的侧板被移开,
机床被一个复杂的钢结构框架牢牢固定在底座上,框架的每一个节点,
都连接着一个银白色的圆柱体,那正是他引以为傲的“浮动液压减震器”。
钱理行扶着眼镜,对着那复杂的结构研究了半天,
又在小本子上画了无数个力学分析图,最后得出结论:
“这个结构,像一个反向的‘八卦阵’,所有的力都相互抵消了。
想要安全地把它拆下来,必须同时给这三十二个减震器进行反向泄压,
而且压力必须完全同步,误差不能超过百分之一帕。
否则,一旦受力不均,整个框架就会瞬间锁死,甚至扭曲变形,把机床卡在里面。”
这下,连最乐观的孙建师傅都犯了难。这玩意儿听都听不懂,怎么下手?
施密特看到他们束手无策的样子,脸上终于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走上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道:
“怎么样,先生们?现在承认科学的严谨性了吗?
没有我们的专用泄压设备,你们是绝对不可能把它安全取出来的。
现在,如果你们愿意为刚才的鲁莽行为向我和维勒公司道歉,
我可以考虑继续履行我的职责。”
他就是要借这个机会,把刚才丢掉的面子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秦山河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最恨的就是被人拿捏。
就在他准备发飙,吼一声“把这破铁壳子给我锯开”的时候,
一个悠哉悠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不就是个同步泄压嘛,多大点事儿。”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陆云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泡着红枣和枸杞,正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的秦冷月和苏婉。
苏婉手里甚至还提着个保温桶,显然是来送“下午茶”的。
施密特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
手里还端着个老土茶杯的年轻人,眉头一皱:
“你是谁?这里是技术区域,闲杂人等请离开。”
陆云没理他,只是绕着那复杂的钢架走了一圈,伸出手在几个关键的液压阀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听诊。
“陆顾问,怎么样?有办法吗?”钱理行紧张地问道。
“办法嘛,倒是有。”陆云放下茶缸,对孙建说道:
“孙师傅,给我找三十二个听力好、手够稳的老师傅来。
再去找三十二个空的玻璃啤酒瓶,还有三十二根一样长的细铁丝。”
这个指令,让所有人都懵了。
啤酒瓶?铁丝?这跟精密泄压有什么关系?
施密特更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对着汉斯夸张地摊开手:
“我的天,他们是要用巫术来拆卸我们的机床吗?
还是说,这是他们庆祝失败的某种仪式?”
孙建对陆云有着盲目的信任,二话不说立刻就去办了。
不一会儿,三十二位红星厂资格最老、技术最好的老师傅,就站成了一排,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啤酒瓶和一根细铁丝,表情严肃,像是在等待接受什么神圣的使命。
“都听好了。”陆云拿起一个啤酒瓶,将细铁丝的一头轻轻地弯成一个小钩子挂在瓶口,另一头则垂进瓶子里。
“待会儿,你们每个人负责一个阀门。
我会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你们同时用最均匀的速度,逆时针旋转阀门。
什么时候,你们听到瓶子里的铁丝,和瓶壁碰撞,发出‘叮’的一声,就立刻停手。”
“记住,一定要同时!而且,只能响一声!
响第二声的,扣一个月奖金!”
这套操作,已经完全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理解范围。
钱理行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
“声音?共振?难道……难道他是想利用每个减震器在泄压时产生的微弱高频振动,引发啤酒瓶内空气的共鸣,从而带动铁丝的摆动?
施密特已经不想再发表任何评论了,他只是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这场在他看来荒诞至极的闹剧。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三十二位老师傅,表情凝重地走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将耳朵贴近了啤酒瓶。
他们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玄乎的活。
整个厂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云站在正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准备!”
“一!”
“二!”
“三!”
话音落下的瞬间,三十二只布满老茧的手,同时而又坚定地开始转动阀门。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第四秒的某一瞬间——
“叮!叮叮!叮叮叮叮……”
一连串清脆悦耳,如同风铃般的金属敲击声,在同一个刹那,从三十二个啤酒瓶里,几乎不分先后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汇成了一首奇妙而和谐的交响乐。
“停!”
三十二只手,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静止。
紧接着,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那个原本将机床锁得死死的复杂钢架,
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所有的关节应声而开!
整个框架,像一朵盛开的金属莲花,向四周缓缓散开,
露出了中间那台完好无损,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维勒精密车床。
几秒钟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工人们扔掉手里的工具,兴奋地拥抱在一起!
孙建师傅激动地把手里的啤酒瓶往天上一抛,哈哈大笑!
钱理行教授则瘫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这是声学和结构力学的神迹……”
秦山河狠狠一拳砸在身边的电线杆上,那根水泥杆子都晃了三晃。
“好小子!干得漂亮!”
苏婉看着站在人群中央,从容地端起自己的枸杞大枣茶,吹了吹热气的陆云,眼中异彩连连。
而德国专家施密特,则是快步冲到机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便携式的激光水平仪,贴在机床的导轨上。
屏幕上显示出的那串代表着水平误差的数字,是——“0.000”。
完美。
比他们德国工程师用专用设备安装出来的精度,还要完美!
“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三十二个被老师傅们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的啤酒瓶。
他的助手也忘记了拍摄。他手里的摄像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镜头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