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恒温车间,是红星军工厂的“圣地”。
这里常年保持着二十摄氏度的恒温和百分之四十的恒定湿度,地面光洁如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昂贵特种润滑油的清甜气味。
平日里,只有寥寥几位负责维护进口设备的专家才有资格进入。
而今天,这里站满了人。
厂里最好的那根高碳铬轴承钢棒料,被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安放在一台蒙着防尘布的老旧磨床旁。
这根棒料通体乌光,沉重如山,是陈岩上校动用特权,从军区物资储备库里特批出来的宝贝,价值连城。
周通,已经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他仿佛脱胎换骨,那个在菜园里佝偻着腰的老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眼神锐利、气场迫人的老师傅。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根珍贵的棒料,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台老旧的苏制磨床前。
“把它给我扒光。”周通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钦点的两位徒弟,都是厂里四十多岁、经验丰富的七级磨工,
此刻却像小学生一样,大气都不敢喘,
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开始拆卸机床的防护罩和外壳。
方振国凑到陆云身边,低声说:
“这是3M175型外圆磨床,苏联五十年代的老古董了,
精度早就跑得没边了,周师傅这是要干什么?”
陆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周通背着手,像一位巡视领地的将军。
他让徒弟拆掉一个齿轮,就用手指捻一捻齿轮油的粘稠度;
卸下一个轴承,他就凑到耳边,用手指轻轻拨动,听滚珠转动的声音。
“蠢货!这主轴箱的润滑油三个月没换了吧?
里面都起胶质了!想让它暴死吗?”
“还有你!拆个螺丝用那么大蛮力,不知道预紧力矩是机床的命?
万一把螺纹拉伤了,你拿你的骨头去配吗?”
训斥声在安静的车间里回荡,两位老师傅满头大汗,噤若寒蝉。
连方振国这个总工程师,都听得眼皮直跳。
这些细节,他这个搞设计的,还真没关注得这么深。
折腾了足足两个小时,整台机床被大卸八块。周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油壶,又拿出一块棉布,
亲自给每一个零件做清洁和保养,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都让一让,都让一让!市工业局的马副局长来视察工作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人群分开,一个五十多岁、大腹便便、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
在几名干部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就是马副局长,马万里。
秦冷月立刻迎了上去:“马局长,您怎么来了?”
马万里皮笑肉不笑地推了推眼镜:“冷月同志,我再不来,你们红星厂就要捅破天了嘛。
我听说,你们准备自己造高精密磨床?
还把一个退休多年,并且背着处分的老同志请回来,负责最核心的部件加工?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他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众人心上。
“马局长,这是我们厂的内部生产安排……”秦冷月试图解释。
“内部安排?”马万里冷哼一声,打断了她,
“这根棒料,是军区特批的吧?价值多少钱,你比我清楚!
把它交给一个有过重大失误记录的人手里,这是对国家财产的极度不负责任!
万一再报废了,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你这个代厂长,还想不想转正了?”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几乎是指着鼻子在威胁。秦冷月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方振国急了,站出来说:
“马局长,周师傅的技术是全厂公认的,当年的事是个意外……”
“意外?”马万里斜了他一眼,
“方总工,你是搞技术的,应该最讲究数据和事实。事实就是他失败过一次!
在这么重大的项目上,我们不能把宝押在一个不稳定的‘人’身上!
我命令,立刻停止这个荒唐的计划!等局里组织专家评审,拿出万无一失的方案再说!”
周通擦拭零件的手,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屈辱和怒火。
“重大失误记录”,这六个字,他当然知道说的是什么。
“马局长。”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
是陆云。
他从人群后走出来,站到秦冷月身边,直视着马万里:
“您说,不能把宝押在一个不稳定的‘人’身上。
那我想请问,不靠人,我们靠什么?靠天上掉下来一台德国机床吗?”
马万里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敢顶撞他。“你是谁?”
“他就是这个项目总设计师,陆云顾问。”秦冷月冷冷地补充道。
“哦?就是你?”马万里上下打量着陆云,眼中的轻蔑更浓了,
“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
怎么,你想说,他今天就一定能成功?”
“我不想说。”陆云摇了摇头,“我想让你亲眼看。”
说完,他不再理会马万里,而是转身对周通说道:“周师傅,机床该‘醒’了。”
周通深深地看了陆云一眼,那眼神中,有感激,有决绝。
他扔掉手里的棉布,拿起一把铜锤和一个钢制听枕,开始亲自组装机床。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充满了韵律感。
安装主轴箱时,他不用水平仪,而是放了一碗水在上面,一边敲击底座,一边观察水面的波纹,直到那碗水静得像一面镜子。
“装神弄鬼!”马万里看着周通那些“土办法”,脸上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他转向秦冷月,语气更加严厉,
“冷月同志,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现在停下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执意要干,出了任何问题,后果自负!”
秦冷月挺直了背脊,目光没有丝毫动摇:
“我相信我的总设计师,也相信我们的老师傅。
马局长,您是领导,是来视察还是来督导,我们都欢迎。
但红星厂的生产,还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你!”马万里气得脸色涨红,指着秦冷月的手都开始发抖,
“好,好!我今天就坐在这儿,我倒要亲眼看看,你们怎么把这块上好的钢材,变成一堆废铁!”
说罢,他真的让人搬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车间安全线外,摆明了要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