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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予鱼

作者:雀南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上)


    名都有四景。


    一曰春江花月夜;二曰槐林夏飘雪;三曰秋山枫如火;四曰碧波冬生烟。


    春夏秋冬,各展其长,各自绝色。


    周鱼娘划着船,穿梭在名都家家户户之间,向不愿在夏日灼阳中出门的人兜售自己早间捕的河鱼。


    “鱼喽,新鲜上岸的鱼喽……”


    船篙划破略泛青绿的河水,叫喊声带着江南姑娘特有的柔和。


    “周鱼娘,大热的天还卖鱼哇?”


    岸边有洗菜的妇人,老远招呼周鱼娘。


    “还剩几尾,卖无就回啦。”


    周鱼娘,年约二八,住在名都城外的周家渔村。常年打鱼卖鱼的,沿河人家都跟她熟络了。


    “剩几尾啦?我家来客,给我哇?”


    “哎,陆尾啦,活着,你要得完啦?”


    周鱼娘撑着船靠近岸边,将搭在木盆上的芭蕉叶揭开,让那妇人看。


    “要不完也无事,我还往前划划。”


    取下头上的帽子,周鱼娘像个男人一样拉起脖子上挂的棉布巾子擦着脸上的汗水。常年风吹日晒的脸上黑黝黝的,倒是没了江南女人的白皙,不过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憨厚老实。


    “陆尾是多了,不过养到明天煲汤也行,大小都合适,给我罢。”


    “哎,那好,多谢嫂子了。”


    “放我木桶里,别用草串,别死了。”


    妇人将洗菜的小木桶递了过去,“多少钱哇?”


    “大的两文,小的一文,三大三小九文钱,嫂子全买了就算八文可好?”


    “行,你个实在鱼娘,八文就八文。”


    小河上来来往往的渔船不少,燥热的夏季,一般一尾小鱼都不会少于两文,也就周鱼娘家的便宜一些。


    “你家里……荀少爷他身体还好哇?”


    给了钱,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好好,最近喝些鱼汤了,人看着也精神些。”


    “荀少爷是个文人,读那些书怎就还是想不开?唉,那乡试也是,不就多写几个字没录取就算了,怎么还受了刑罚?家里又……哎哟,瞧我多话的,家里有客我先回了。”


    “欸,谢谢嫂子了。”


    妇人没说完的,周鱼娘心里清楚。荀少爷乡试越幅受了刑罚,被打得两条腿都快废了。家里老父母为了把他赎回花了不少家产,可是回到家,兄长又嫌弃他是个废人,天天闹天天吵。老父母被活活气死不说,这尸骨未寒,那当兄长的就把荀少爷给扔了出来。


    若不是荀少爷少年时帮过周鱼娘一家,周鱼娘感恩在心,不顾流言收留了他,不然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少爷,我回来啦,今天剩了鱼,我给你熬鱼汤哇。”


    周鱼娘进了家门,将一尾活鱼放进厨房,又拿着油纸包进了里间。


    周家世代捕鱼,也是穷苦人家。正房就一间,两头两间斜棚,一间是灶房,一间是茅房。


    “您先吃两口馒头,一会儿鱼汤就好。”


    掀开草帘,周鱼娘笑得朴实,将油纸包里的两个馒头放到躺在床上的荀松身边。


    “不吃。”


    荀松无神的望着已经泛黑的帐顶,既没看馒头一眼也没看周鱼娘。


    “少爷,您还是吃一些吧。我今天回来迟了,马上就去……”


    “拿走,不吃,滚!”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刺激到了荀松,他手一伸把雪白的馒头都扫到了地上,馒头滚了几圈沾了不少泥。


    “好好,您别生气,不吃不吃。”


    周鱼娘慌乱的捡起馒头,心头委屈,可脸上还是挤出笑来,小心翼翼从房里退了出去。


    活鱼炖汤,雪白鲜美,在漆黑的铁锅里翻滚着。


    周鱼娘黝黑的脸在蒸腾的白雾间熏出一层浅红。


    将用竹篾蒸格蒸热的馒头拿出锅,周鱼娘又用大碗盛了满满一碗鱼汤,将鱼肉肥嫩的细细剥好放进汤碗里,用有些裂痕的木托盘端着进了里屋。


    “少爷,鱼汤炖好了,馒头也热过了。您放心,外面的皮我都撕干净了,您吃一点吧。”


    周鱼娘这次没等荀松说话,就退了出去。


    厨房的碗里放着煮完鱼汤的鱼骨头和半碗汤,还有一些沾了些灰尘的馒头皮。周鱼娘慢慢嚼完鱼骨头,馒头皮和着鱼汤一起吃了。


    “少爷,我出门啦,晚上我早些回来给你做饭。”


    周鱼娘站在草帘前,没进屋,说话前清了清喉咙,低低的向屋里说。


    荀松受了刑罚,双腿其实没有完全残了,精神好的时候扶着拐杖也是能走上一段的。正如大夫说的,他是郁结在心所以一直也就这么躺着,不肯好起来。


    木桌上的鱼汤在房间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荀松在床上躺了半晌,又听见周鱼娘出门了,忍不住腹中饥饿慢慢地下了床。


    周鱼娘长得不怎么入得了荀松的眼,不过也许因为是渔家女,做鱼的手法倒是不错的。洁白浓郁的鱼汤上面还飘着几粒小葱,馒头也如她所说将皮撕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渍。


    两个馒头荀松吃了一个半,鱼汤喝了大半碗,可鱼肉是没动的。河鱼多刺,荀松从来没有耐心细细嚼出那些小刺来。


    吃完午饭,荀松夹着拐杖缓缓的往外走,可还没到门口就被不平的地面摔了一跤。


    “废物!废物,苟活世上所为何?所为何?”


    荀松坐在地上,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腿,良久,又无奈的趴在地上捡起被自己丢在一边的拐杖,缓缓站起来回到床上躺着。


    “谢谢您了大夫,欠下的钱我明天卖了鱼一定给您送来。”


    周鱼娘怀里抱着麻绳系好的中药包,不断向留着山羊胡子的大夫鞠躬。


    “走吧走吧……”山羊胡子大夫不耐烦的挥手,“下次再带不够钱就别来捡药了,我们这不是善房,明儿赶紧把剩下的补上。”


    “是是是,谢谢大夫,我明儿一定把钱给您送来。”


    周鱼娘赔着笑出了门。


    “啥值当的?一个废物跟供祖宗似的,乡下丫头就是见不得细皮嫩肉的读书郎……”


    山羊胡子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声音大得门口来往的人都听得见。


    周鱼娘红着脸,快步走着。


    周鱼娘是乡下丫头,可终究也是个二八年纪要面皮的大姑娘,被人这么念心里自然是难受的。回到渔船,周鱼娘拿起船篙就将船撑离了岸。一直撑到自己平时打鱼的河里,这才放下船篙用粗布的衣袖擦着脸上的泪。


    “鱼娘,咱们虽然穷,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人。荀少爷以前救过阿爹的命,将来有机会咱们也是要好好报答的。”


    阿爹这话是临终前说的。周鱼娘自小没有阿娘,据说是穷怕了跟个过路的货郎跑了,从此也就没有音讯。阿爹好不容易将周鱼娘拉扯大了,可一场风寒便要了他的命。穷人家哪里看得起病?这要真生了病,也就只能靠命扛,可惜阿爹没有熬过来,留下周鱼娘一个姑娘孤零零的活着。


    原本以为像荀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加上荀少爷又是名都城里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必定会考取功名平步青云的。谁知道世事难料,荀少爷乡试出了事,后来又被家里扔了出来。一时间十里八乡都晓得,周鱼娘是个忠实的性子,哪里能坐视不管呢?


    将少爷接回家的时候,乡里乡亲说了不少闲话,少爷也一直不肯给周鱼娘好脸色。可周鱼娘虽然没念过书,也知道阿爹的遗愿是要去做的,不然将来身后也是没脸去见他老人家的。


    本来就艰难的生活,现在还要养一个人,平时穿衣吃饭不说,就这药钱却是周鱼娘肩上的重担。大夫没有救济穷人的心,自己也没有那厚脸皮去讨要,可少爷的腿不吃药哪里能好呢?一双腿可是关系着人一辈子的,若是永远如此,将来可又如何是好?


    周鱼娘的委屈随着眼泪流进了河里,心中也渐渐敞亮。


    好在荀少爷的情况好些了,能吃东西,偶尔还能下地走走,这就是有希望了。只要能好起来,吃些苦倒也值了。荀少爷是读书人,就算不能再考取功名,将来做个教授先生或者给有钱人家做个账房也都是好的,总比跟自己一起过这苦日子强。


    何况,等荀少爷好了,自己也就可以寻户人家了……


    大姑娘家,不想嫁人那是骗人的,邻居的姑嫂们也一直劝周鱼娘的,只要她点头虽说多好的人家找不到,可同样的渔家人还是寻得到的。


    “阿爹,我会把少爷照顾好的。”


    周鱼娘擦干了眼泪,将中药用干鱼篓装了绑在船篷里,便开始收中午布下的网。


    (中)


    五月骄阳,六月似火,七月立秋暑未消。


    周鱼娘日日打鱼供养着荀松,却也让他渐渐有了些活力。


    “少爷,今日您若想晒太阳须早些,午间怕是有雨落。”


    周鱼娘前一天将邻居周二嫂子送的粗面细细筛了一遍,早间烙了饼又煮了酸菜鱼汤放在里屋,出门前不放心的朝屋里嘱咐。


    “晓得,既是下雨早些回。”


    外面天刚刚大亮,荀松已经洗过脸,正坐在桌前慢慢吃着饼喝着汤。


    “哎,桌上的药您记得喝,少爷那我出门了。”


    “走罢。”


    门外有提筐的声音,渐渐远去。


    荀松在周家也住了小半年,虽说腿脚还是不灵便,这心境倒是平和了一些。


    穷苦如周鱼娘者尚且如此执着,自己这……又是何必自弃呢?只是心中的苦仍是无法可解。


    “鱼娘,周鱼娘可在家哇?”


    屋外有年轻妇人的声音传进来,荀松放下手里的饼,又喝了口汤将口中食物都咽了下去,才开口道:


    “周鱼娘出门去了,您是?”


    “哦,荀少爷啊,我是隔壁周二家的,我给鱼娘送些盐来。她不在家,我就放在灶台上了。”


    “多谢嫂子。”


    荀松礼貌的回话。


    “顺带的手,少爷您记得告诉鱼娘一声。”


    脚步声远去,荀松继续吃饼。自古男女有别,这隔壁的妇人荀松是没见过面的,只是声音有些熟悉。


    早饭后,荀松依着周鱼娘的话,早早的坐到门前石头上,趁着刚升起的太阳晒一晒。


    四季变换,刹那芳华。


    前几天还只是绿得浓郁的槐树林今日竟已开出一片雪白花穗。有槐花的清香在鼻尖流转,荀松望着洁白如雪的花海一时间愣了神。


    远远的有叫骂声传来,还有孩童的哭声。荀松皱眉的往那边望去,渔村虽然在槐林边上,却实在破败不堪。其中乡野妇人打骂孩子也是每日都有的,吵得人心烦。荀松见那哭喊叫骂声没有要停下的迹象,无奈起身慢慢挪回了里屋。


    七月的天也是暴躁无常的,那妇人打骂孩子的声音刚完,天上又响起了闷雷,不过一刻钟瓢泼的大雨便重重落了下来。


    本来这种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的,可今日这雨不知是否龙王发了怒,一下就一直到天黑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雷雨之声不歇,荀松躺在床上睡不着又着实难受。不得不起身拿了墙角的陶罐将屋里雨漏得凶的地方接上,免得雨还没停,这屋里已经被水淹了。


    茅草盖的房顶每逢雨季便是外面大雨,屋里小雨。荀松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自然是没吃过这等苦。往日若是大雨,周鱼娘是立刻就回来料理这些的,可今日眼见天黑了,她却一直未回,荀松听着这满屋的滴水声,心里埋怨起来。


    天黑了,外面有叫喊声,隔得太远加上雨声实是听不清楚。


    荀松在里屋点了油灯,豆大的灯火将他的身影长长映在土墙上。在屋里来来回回的挪动着步子,累了又坐下,左等右等也不见周鱼娘回来。荀松早间吃了后,便一直没再吃什么,这会儿已经饿得全身无力。


    外面的雨声渐渐停了,荀松实在饿得难受,便掀开盖碗的斗笠,将早上剩下的冷饼子拿出来咬了一口。本来就是粗粝的粉,这会放了一天更是坚硬得像石头,荀松咬下一口只觉得口中就像进了泥沙一般难受。


    “呸!”


    将口里的饼吐了出来,荀松赌气的将饼扔在地上,忿忿然挪到床前,忍着饥饿和衣而眠。


    “少爷,少爷……”


    隐约间有喊声从屋外传来。


    “少爷,今日大雨我顾着躲雨回来晚了。”


    是周鱼娘的声音,荀松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想是那油灯已经枯了。


    “嗯。”


    荀松心里不快,这会儿自然也没什么好语气。


    “少爷,我已经煮好鱼汤在厨房,案桌上蒸了馒头,您先吃些吧。”


    周鱼娘的声音始终在屋外,倒是没了往日的恭顺,似乎有些不耐烦。


    “您的药也熬好了盛在灶上,我这还得跟村里的老人出去钓鳝鱼,您自己吃完早些睡罢。”


    周鱼娘说完,便听见往常一样的扁担鱼筐声音远去。


    荀松见外面半天没有了动静,心里火气更盛。没想到,救命之恩,也不过供养了几个月便没了耐心吗?


    心中虽不忿,可奈何腹中饥饿,最后也只好起床摸索着去了厨房。


    君子远庖厨者,想来也不过是不曾尝过饥饿难熬之苦罢了。腹中饥渴之时,什么君子风度也不过是虚伪矫情。


    荀松这是第一次进厨房,里面已经燃上了油灯。有浓郁的鱼汤香满厨房地飘着。荀松也顾不得什么矜持,拿了汤碗便盛了。四个馒头一碗鱼汤,荀松对自己的食量也是惊讶,吃得撑了只得又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会儿。


    中药苦口,不过自从腿脚慢慢能走些了,荀松就愿意喝药了,只盼着有一天这双腿能彻底好起来。只是大夫早已说过不能恢复如初,如此又有些伤感。


    吃好饭喝好药,荀松总算有了睡意。回了正屋,在难得的凉爽夜中熟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一直到第二日大天亮,荀松才悠悠醒来,心情也是一扫阴霾,甚是神清气爽。


    远远有闻见狗吠之声,屋里却没有什么动静。荀松起床,屋里架子上已经放了盆清水,应是周鱼娘一早准备好的。


    “周鱼娘,周鱼娘……我今日觉得精神甚好,近段时间腿脚也能走动了,一会儿我想出去转转……”


    荀松洗了脸,慢慢挪动着走了出来,“周鱼娘,你可还在屋里?”


    自从荀松住了正屋,周鱼娘便在厨房柴火堆上垫了草席,夜晚就睡在此处。


    荀松掀开通往厨房的草帘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影,再看看土墙上木窗透进来的光亮,想来这周鱼娘是已经出去了。


    “还真是个勤劳的姑娘。”


    荀松的心也不是铁打的,虽说瞧不上周鱼娘这样的乡野丫头,这一直受人照顾,也是知道感恩的。


    厨房案板上放着两个碗,都用翠绿的芭蕉叶盖着,还有带着酸味的鱼汤味儿飘着,荀松闻着也没再如往常般觉得鱼味腥了。


    “已经煮好汤了?”


    揭开木头的锅盖,里面果然是雪白的鱼汤,汤里还有几片酸菜叶。


    “他日若我有了前途,定不会忘了姑娘之恩。”


    吃完早饭,喝了苦药。荀松本想出门去稍微走走,可谁知出来才发现外面还下着小雨,屋檐之外一片泥泞,便回了屋。


    也不知道这中药可是换了方子,荀松在屋里坐了会儿,便又打起瞌睡了。


    (下)


    淫雨霏霏,一层雨一层凉。


    荀松最近总是睡不够似得,经常一觉到傍晚方醒,虽然睡得久,却也不觉疲乏。大概是身体确实好起来了,荀松心中高兴。


    有声响从厨房传来,荀松慢慢坐了起来,捏着腿直到双腿渐渐不麻木了才下了床。


    “周鱼娘,周鱼娘……你可是在做晚饭?”


    屋里已经不怎么能看见东西,时间已经不早了。


    “少爷,您醒了,晚饭马上就好,您且等等。”


    周鱼娘的声音从草帘另一边传来,兴许是隔得远,有些清冷。


    “无妨,周鱼娘,我最近觉得身体精神都好了些,你日日打鱼辛苦。你明日到城里的吴家书屋问问,他们最近可有什么抄写之事,拿回来我做些。”


    这个想法荀松已经琢磨了半个月了,眼见秋日来,冬也就在跟前了。此处虽是江南之地,可冬季也是渔家的寒季,是无鱼好捞的。自己已是这般光景,可委曲求全些,也免得这周家鱼娘日日发愁。


    “少爷是贵人……”


    “周鱼娘,此话以后不必说了,你且听我的。虽说替人抄写也赚不了几个钱,可眼看冬日近了,河水太过冰冷,咱们也不能总指望水上的收成不是?”


    “少爷……少爷既然如此想,鱼娘便进城去问问罢。只是这雨一直下着,来去怕是有些麻烦呢,少爷您多等几天罢。”


    “嗯,周鱼娘说得也是,等着雨小些了再去罢。拿到了活计,我抄快些便是,只是久不动手,倒有些忐忑……”


    荀松将十根手指挨个揉捏着,捏完又活动起手腕来。木匠离不开木头,文人离不开书笔。这么久没摸笔墨,荀松有些兴奋,有些期盼。


    “少爷,晚饭好了。我还要随大家去捞秋蟹,您吃完饭早些歇息。”


    有锅碗的声音响过后,周鱼娘的声音已经到了屋外。


    “你可要先吃些?天气转凉了,你们还要通夜劳作?”


    荀松虽也是鱼乡之人,可着实没料到渔民如此辛苦,白日布网打鱼,到了秋时还要通夜捞秋蟹。


    “少爷放心,半夜我们也就回来了,您早些休息,我这便出门了。”


    周鱼娘声音清清冷冷,应是最近日夜操劳累着了。


    “那你早些回来歇息。”


    荀松嘱咐一句,却没得到回应,周鱼娘看来已经出门了。


    “要早些拿到活计才好啊。”


    江南不仅鱼米之乡,亦是书卷气息浓厚的区域。城里的书铺自然也是不少,也有不少贫寒子弟平时替人抄写的,既能增长见识也能免费读些好书,还能补贴一些家用,倒也并不是什么卑微的活计。


    荀松盼着早日能摸上书笔,也能早些帮衬家用,便每日都要跟周鱼娘问上一句。周鱼娘也没不耐烦,就是因为这雨便一直拖着。转眼间,日子便已近七月过半,天也终于见晴了。


    这日荀松醒得早,想要跟周鱼娘说几句话,顺便再提一提让她进城拿活计的事。可谁知周鱼娘已经出门了,荀松看着厨房里的食物,一时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想起这样一个弱女子为自己起早贪黑的劳作,夏日烈阳,秋日凉雨,自己一个大男人却只能每日在屋里闲着。甚至起初之时还常对周鱼娘发火冷视,现在想来心中酸涩,实在后悔不已。


    吃过早饭,屋外还是久雨泥泞,荀松本以为自己又会一觉睡到天黑,却不想今日没了睡意。在屋里来回走着,活动双腿,一直到午间外面有人声响起。


    “荀少爷,请问荀二少爷可在?”


    是一年轻男子的声音。


    “在,请问来者何人?”


    荀松奇怪,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还不曾有男子来找过自己。


    “小人吴家书屋伙计小李,我家掌柜的命我送些抄书的活计来。”


    “哦?劳烦小哥了,快请进来吧。”


    荀松刚刚坐下,此时又站了起来,往草帘方向慢慢挪步。


    “好,荀少爷您稍等。”


    小李进了屋,脸上明显一僵。这荀家二少爷乃是江南出了名的才子,自然也是城中各大书店的常客,只是去年还意气风发的人,没想到今日竟落到如此地步。


    “劳烦劳烦。”荀松自是看清这小李眼中的震惊以及随后的轻慢,只是现在有事求人,自然也摆不出少爷脾气。


    “无事,”小李在屋里看了一圈,眼中轻视更甚,只是表面上还是没敢太放肆。将手里的包袱放在屋里唯一的木桌上,小李朝荀松作了一揖。


    “这包袱里便是抄书需要的笔墨纸砚和要抄写的书籍,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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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您抄好了便托隔壁的周二送到我们店里就好,工钱也会让他一并带回的。”


    “周二?”


    “对,想是这周二照顾荀少爷,这才跑到我们店里找掌柜要的活计。”


    小李已经有些不耐烦,见荀少爷似乎还要再问,忙在他说话前道:“小人还需回城里,便先告辞了。”


    “如此多谢小哥了。”


    荀松心里不喜这人,可面上还是周到送客。


    “荀少爷腿脚不便,请留步。”


    小李说完便掀开草帘走了出去。


    “腿脚不便?”


    荀松就看着自己歪歪斜斜的站相,无奈苦笑。


    午间周鱼娘没有回来,荀松心中也不恼,自己到厨房拿了个冷馒头,就着灶台陶罐里还有些温热的水吃了。


    磨墨铺纸提笔,闻着这种久违的书墨之气,荀松觉得惬意极了。原本怕笔力退步,还在木桌上细细写了一段,顺手了才开始在微微泛黄的纸上誊抄起来。


    正放木窗也不大,照进屋里的光线有限,抄了一阵荀松又挪过去将草帘拉了起来。


    如此到了晚间,竟抄了小半本书。周鱼娘今日也是天黑后才回来,站在屋外打了招呼便进了厨房。不多时,便有香气从厨房传来。


    “少爷,晚饭好了,你且先吃着,别写太久伤神。”


    “好,我这便来。”


    荀松已经习惯了在厨房吃饭,而且此刻木桌上堆了不少物件也着实挪不开位置。


    “那您先吃着,我这便出门了。”


    荀松刚刚起身,屋外周鱼娘便要出门了。


    “周鱼娘,你吃过了?今日要不就别去了,天气也渐凉了。”


    “少爷,我揣了馒头呢,您吃着,我约好了长辈们,趁着秋蟹肥美多捞些。”


    屋外响起扁担撞到鱼筐的声音,荀松想出去送送,可腿脚实在太慢。


    “少爷,您吃完早些歇息。”


    周鱼娘说完便没了声响。荀松突然想起,这天天听周鱼娘说忙碌,竟有大半月没看见过人了,不知这姑娘是不是又瘦了些,又黑了些呢?


    荀松虽然腿脚不灵便,可这手上的功夫倒是没有退步,小李送来的书三天便抄好了。


    这日午间周鱼娘又没在家,荀松想着让周二早些把书稿送过去能早些拿到报酬,便起身出了门。好不容易走到篱笆边上,实在腿上无力,便清了清喉咙向着周二家高声道,


    “周二哥,请问周二哥可在家?”


    朗声喊了一阵,便见周二家里开了门。


    “荀少爷啊,我当家的还没回,您啥事哇?”


    “周二嫂子,打扰了。我这将前几日的书抄好了,想劳烦周二哥帮忙送一送。”


    “好的呀,荀少爷您稍等,我就来拿。”


    周二家和周鱼娘家隔了不过几丈远,远远看着周二嫂子脸色似乎不太好,说完话又回了趟屋这才过来。


    “荀少爷,这都是您抄的?还是读书人厉害啦。”


    周二嫂子脸上挂着牵强的笑,也不看荀松的脸,隔着篱笆接过了装书的包袱。


    “有劳周二哥和嫂子了,本想让鱼娘送去,可她最近忙着捞秋蟹实在……”


    “你说什么?!”


    周二嫂子猛然抬头,脸色苍白地退了一步,颤声道:“荀少爷,这个事可不好乱讲的呀,鱼……她虽说还没找到,可槐花没开过,不能提那些的呀。”


    周二嫂子说完转身就要走。


    “周二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松看着周二嫂子的神态,心里很不是滋味。


    槐花开时不提鬼神,这是小城的旧俗,小到垂髻孩童大到鹤发老者都是铭记于心。这片槐林年年开花之时,这十里八乡都是要忌口的,周二嫂子这意思莫不是咒周鱼娘?


    “周二嫂子,鱼娘平日善良也不惹是非,您这样说话可是太毒了些。”


    “我……你不晓得?”


    周二嫂子看荀松这神态,心中疑惑。


    “荀少爷最近吃食可还好?”


    “这倒是多谢嫂子挂心,有鱼娘天天照料着,胃口好了许多,也能慢慢走路了。”


    “您……”周二嫂子看着荀松的站姿,虽然身体斜着,可看起来与正常人无二,而且他脸色红润,完全不像饿了肚子的人。何况……


    “您说这几日……这半月也是她给你做饭照料你?”


    “自然是鱼娘。”


    荀松皱起了眉,实在不知这周二嫂子怎么这么问?


    “天啦……”


    谁知荀松刚答了话,周二嫂子就地就是一坐,手上包袱也扔到一边,双手拍着大腿就哭了出来。


    “周二嫂子,你这是为何?”


    荀松想去拉,可是隔着篱笆,而且男女授受不亲,一时间只得焦急询问。


    “槐树林这是显灵了呀,我可怜的鱼娘啊……你走都走了,还想着报恩,这是个什么性子哟!”


    周二嫂子一边抹泪,一边念着,乡野妇人本来声音就大,有正是午间各家归家之时,一时间不少人寻声过来。


    “我这鱼娘妹子喂……周阿爹一句话你就把这落难少爷捡回来养着,不怕闲话就算了,这风里雨里的辛劳就是个汉子也是吃不了的苦啊。如今长了洪水遇了难,化作鬼也要照顾着这少爷。你这是菩萨的心肠,穷苦的命,可怜你到现在连尸身都寻不到啊……”


    荀松原本焦急,可听着周二嫂子的话却是既心惊又无法接受。


    “周二嫂子,你先莫哭,你把话说清楚,鱼娘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可说清楚,她每日给我做饭照顾于我,你可不能……”


    “死了,半月前河道里过洪水,鱼娘的船便翻了,连个尸身都没找着啊……荀少爷,少爷啊,鱼娘为了报您的恩,可真是犯了傻啊……”


    周二嫂子哭得惊天动地,想来这村里也就她与周鱼娘感情最好,平常还送这送那,也就她可怜周鱼娘这傻姑娘。


    “那……那每日为我做饭的……我听得明明白白,就是鱼娘的声音……”


    荀松脸色惨白,看着聚过来的村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周二家的,槐花还没过呢,你可别提那些短命的,别给我们招灾啊。”


    “就是,这河里一年总死几回人,你们这样嚎可别惊了他们。”


    “荀少爷啊,你别是病糊涂了。那丫头半月前就……你可别胡乱说话。”


    “都闹什么!没事闲得?河上的汉子马上就要回来吃饭了,还不赶紧都回去?”


    前面是不认识的妇人们聒噪,最后是一位老者的声音。老者吼完,妇人们都不出声了,各自匆匆离开,好像生怕沾了什么似的。


    “荀少爷啊,这老话可有理,这鱼丫头半月前确实去了,当时河上岸上好多人看着的。你这病都稀里糊涂的怕是忘了时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老者拄着拐杖,并没有走过来,似乎也是忌惮。


    “周二家的,还不赶紧回去!”


    “我的妹子啊,前些天还托梦给我,要给你拿活计……”


    周二嫂子擦着眼泪,捡起包袱,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哭得伤心。


    “周二嫂子先回吧,兴许是我记错了。”


    一瞬间,心思百转,荀松便想明白了。


    渔村都是穷人,周鱼娘死了谁也不愿踏进她家一步来沾晦气,何况家里还有自己这个残废的累赘呢?


    或许,大家都等着自己活活饿死吧。


    既不救人,也没害人,人心何其卑鄙,何其丑陋。


    傻的唯有周鱼娘一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傻丫头。


    天慢慢黑了,荀松没有点灯,独自在木桌前站着。


    “少爷,我回晚啦,您先等等我这就做饭……”


    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就连扁担撞击鱼筐的声音都那样熟悉。


    “鱼娘,是荀松对不起你。”


    荀松喉咙干燥,缓缓吐出一句。


    “少爷……您哪里话,您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阿爹说要不是你当年在河上把我们捞起来,我们哪有命啊。”


    “鱼娘,你别忙活了。槐花要谢了,你进来再陪我说说话罢,以后也不知道……”


    堂堂男儿,受刑罚时也不曾落泪,此刻荀松竟哽咽了。


    “少爷,您知道了?”


    原来清冷的不是周鱼娘的声音,而是成为鬼的她声音本就如此。


    “鱼娘,我荀松活了二十有二,却在这一年间看透了时态炎凉,人心丑陋。鱼娘,槐花要谢了,你带我一起走罢。”


    荀松坐到木桌上,一手拉着早已搭在梁上的腰带,一手缓缓将双脚放在板凳上。


    “少爷,您才高八斗,是有才学的人,您不能……”


    “鱼娘,你进来,你进来帮帮我。”


    荀松额头冒着汗,拉着腰带咬牙慢慢站起。


    “少爷,鱼娘泡在洪水里,相貌实在丑陋不堪……”


    “鱼娘,不管到了哪里,你都不丑。鱼娘,我已经对这人世没有了指望,你等等我,一刻钟便好……”


    板凳倒地的声音穿过草帘,周鱼娘脸上浮肿,眼窝深陷,头发衣服滴着水,站在灶间。


    是啊,少爷可还有活路?即便他现在能走了,可依旧是个残废,昔日傲视群儒,如今怎么苟活?自己若是活着还能照顾他,可如今成了这般模样,他只怕连这渔村都出不去……


    “鱼娘,走罢。”


    今年的七月十五,没像往年那样乌云遮月。


    月光皎洁,槐花清冽。


    荀松拉着周鱼娘,一直伸到胸前的舌头让他说话有些费力,可肿胀的眼里含着的却是周鱼娘生前不曾见过的灿烂。


    “少爷,我扶着您。”


    “傻丫头,都成了鬼了,何须‘走’呢……”


    名都有四景。


    其中三景皆为众人欢喜,唯独那槐花成群,却是美得让人心悸。


    大抵是因为:人心没有那一尘不染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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