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在顶层的星辰厅举行。
穹顶是整块的单向玻璃,将深蓝色的夜空与璀璨星海尽收其中,仿佛悬浮于宇宙。水晶灯的光芒在昂贵器皿上流淌,宾客们衣着华丽,在低语和假笑中交换着利益与筹码。空气里混合着香水、食物与权力的气味,浓稠得令人窒息。
苏云烟挽着江宸予的手臂,步入这片虚假的星空下。她的礼服是深海一般的蓝色,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像影子一样融入这片奢华,又像利刃一样将自己与周围的浮华割裂。
“左边那个白头发的,是联邦议会的霍普金斯议员,他主管的委员会,能决定‘诺登壁垒’百分之三十的材料审批。”江宸予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别看他,他在看我们。”
苏云烟没有转头,只是端起一杯香槟,透过杯壁的折射,看见一个面色红润的老人正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
“他身边的是时家的代表,时文翰。”
苏云烟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时家。
这个姓氏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她的神经。那个在她父亲背后捅上最致命一刀的家族,如今也派人来到了这里。
“看来今晚会很热闹。”苏云烟说。
“月见家想卖个好价钱,自然要请来所有潜在的买家。”江宸予拿起一块点心,“买家之间,也需要互相看看成色。”
话音刚落,月见琉璃便踩着无声的步子来到了他们面前。她换下和服,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长裙,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与她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他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古刀,没有锋芒毕露,却沉重得让人无法忽视。
“江先生,江夫人。”月见琉璃微微躬身,“为二位介绍,这是我的兄长,月见隼人。”
月见隼人只是略微点头,他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他们身上,而在整个宴会厅的流向上。
“隼人先生。”江宸予回以致意。
“江先生的‘礼物’,我很感兴趣。”月见隼人终于开口,他的中文发音标准,但语调平直,不带任何情绪,“但月见家的朋友,遍布整个星系。我们需要一个最有诚意的合作伙伴。”
“诚意,不只体现在价格上。”江宸予回应。
“哦?”月见琉璃接过了话头,她巧笑嫣然,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破绽的狐狸,“那要体现在什么上?比如说……家族的底蕴?”
她的话题转得又快又急,却精准地指向了苏云烟。
“说起来,这片海域也见证过不少家族的兴衰。”她举起酒杯,对着穹顶的星空,“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林家,真是可惜了。我听长辈们说,林骁先生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只可惜,野心太大,错估了时局,也错信了盟友。”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周围的几位宾客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装作在欣赏星空,耳朵却全都竖了起来。
“我听说,当时林家几乎垄断了第三星区的能源航道,风头无两。但也因此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最后被最信任的时家背叛,一夜之间,商业帝国轰然倒塌,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月见琉璃轻轻叹息,“真是个贪婪又愚蠢的悲剧。”
贪婪。
愚蠢。
这两个词,像两颗烧红的烙铁,烫在苏云烟的心上。她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尘封的,被血浸透的记忆,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的父亲,那个教她读书、带她看星辰的男人,在这些人的口中,只是一个贪婪又愚蠢的失败者。
江宸予的手臂肌肉绷紧了一瞬,似乎准备开口。
但苏云烟先他一步。
她放下酒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不轻不重,却足以让所有关注这边的耳朵都集中过来。
她转向月见琉璃,脸上依旧是那副完美的微笑面具。
“月见小姐对旧闻真是了如指掌。”
月见琉璃的笑容不变。“只是听长辈们闲聊时说起,当个故事听罢了。”
“故事确实是好故事。”苏云烟的声音平稳而清晰,“贪婪是原罪,背信是利刃。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足以摧毁任何坚固的堡垒。林家的覆灭,的确是最好的证明。”
她停顿了一下,任由所有人的注意力在空气中发酵。
“只是……”她话锋一转,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话题的核心,“当一头巨兽倒下时,分食它血肉的,可不止一只鬣狗。与其追究死者的‘贪婪’,我倒是更好奇,在那场盛大的分食里,那些最终吃得最饱的人,又是谁呢?”
她没有质问,没有怒吼,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一个让在场某些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月见琉璃脸上的笑意,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没想到苏云烟会如此冷静,更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反击。她没有否认林骁的“贪婪”,反而承认了它,然后将问题的焦点,从死者的“罪过”,转移到了生者的“收益”上。
谁是受益者?
这个问题,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加恶毒。它像一颗种子,被种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人们会开始回忆,开始盘算,二十多年前,是谁吞下了林家留下的庞大产业,是谁在那之后迅速崛起。
时家的代表,那个叫时文翰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霍普金斯议员用他那浑浊的眼珠,重新审视着苏云烟,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家妹失言了。”
一直沉默的月见隼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他向江宸予和苏云烟略一颔首,“过去的悲剧,不该成为今晚的话题。江先生,江夫人,请自便。”
他拉着月见琉璃,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转身走向了宴会厅的另一端。
危机暂时解除。
“干得漂亮。”江宸予低声说。
“她想看我失控。”苏云烟拿起那杯被她放下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口的灼热。
“你没有。”江宸予说,“你把问题抛给了所有人。”
“还不够。”苏云烟看着时文翰的方向,“这只是开始。”
江宸予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时家这次派他来,就是为了试探月见家的态度。现在,他们还要加上一个试探我们。”
“那就让他们看个清楚。”
苏云烟理了理裙摆,主动走向宴会厅中央。江宸予跟在她身边。他们不再是角落里的旁观者,而是主动走入了漩涡中心。
几位商会的会长和企业代表立刻围了上来。
“江先生,久仰大名。这位想必就是江夫人?”
“江夫人真是好口才。”
恭维和试探交织而来。苏云烟应对自如,她的微笑恰到好处,言语滴水不漏。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江宸予护在身后的“林家孤女”,而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江夫人”。
江宸予则与霍普金斯议员攀谈起来。
“议员先生,听说联邦最近有意开放第七航道的私人武装护航许可?”
“哦?江先生的消息真是灵通。”霍普金斯呷了一口酒,“这还只是内部讨论的阶段。”
“‘诺登壁垒’的技术,不仅可以用在星球防御上。”江宸予说,“小型化的壁垒发生器,足以改变整个星际物流的安保格局。如果议员先生感兴趣,我们可以提供一份技术白皮书的非涉密部分。”
霍普金斯议员的动作停住了。
另一边,苏云烟正与一位能源集团的董事交谈。
“夫人似乎对历史很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苏云烟微笑着回应,“只是觉得,读史可以明智。看清那些兴衰更替背后的逻辑,总好过被人蒙在鼓里,当成棋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不远处的时文翰耳中。
时文翰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终于放下酒杯,穿过人群,径直向他们走来。
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似乎又一次紧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