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宁晏执端坐主位,一身靓蓝常服,衬得他面如嫡仙,矜贵非凡。
祝明澜坐在太子身侧,眼中隐隐带着忧虑。
祝晚凝和唐灵则坐在下首。
桌上精致的茶点无人动过。
“殿下,”祝晚凝沉声开口,“我与母亲自威海关回京路上,偶遇璟王殿下,有些事,璟王托我向太子殿下禀明。”
宁晏执的目光微闪,“璟王叔?他……他有何事?”
祝晚凝将目光落在唐灵身上,“此事……事关先皇后的病情,还是琳儿说的清楚。”
宁晏执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在大半年前,也是在揽月阁……
陈拾安向他坦白了自己重生之事,还提及自己可能已经中毒。
那日心头的预感与今日十分相似……
或许,今日在这阁中,他又将听见会改变自己人生之事。
唐灵微微点头,清晰地复述寒髓引中毒的症状:畏寒入骨、莫名消瘦、厌食乏力、后期咳血带丝、常规补药无效反而加重……
每说一条,都如同重锤,敲在宁晏执的心上。
起初,他还能维持着储君的镇定,放在膝上的手只是微微收紧。
但随着唐灵描述的深入,特别是提到“补药无效反而可能助长毒性”时,他的脸色开始一点点褪去血色。
他挺直的背脊依旧没有弯,但眼神却像是被投入冰湖的墨玉,迅速失去温度。
他早已不是懵懂孩童。
这些年来,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母后病逝的蹊跷。
只是那份对父皇残存的孺慕,让他将那份怀疑深埋心底,不愿、也不敢去触碰。
此刻,有人用最锋利的匕首,挑开了那层自欺欺人的薄纱。
是谁能长期对当朝皇后下毒?
谁能操控整个太医院众口一词?
谁能确保皇后的死因不被追究?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宁晏执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
他眼睛只得死死盯着面前的茶盏,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而压抑。
他试图端起茶盏掩饰,可指尖却抖得厉害,杯盖与杯身发出刺耳的磕碰声。
祝明澜看着他强忍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祝晚凝适时地站起身,“殿下,长姐,这洒月楼的点心可是京中一绝。唐灵这丫头早就馋了,我带她下去挑几样新鲜出炉的尝尝,稍后便回。”
她说着,对唐灵使了个眼色。
唐灵立刻会意:“是呢是呢,灵儿听说今日有玫瑰酥和栗子糕!”
祝晚凝微微颔首:“殿下,长姐,我们稍去片刻。”
说完,便带着唐灵,轻步退出了雅间,并细心地将门轻轻掩上。
门扉合拢的轻响,像是击破支撑宁晏执的最后一块坚强。
“明澜……”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祝明澜起身坐到他身边,用力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晏执,我在!”
“母后……” 宁晏执猛地抬起头,眼眸赤红一片,“她不是病死的!她是……她是被他……”
“毒杀”
两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烫得他喉咙剧痛,怎么也说不出口。
潮水般的悲恸,被至亲背叛的愤怒、以及多年来压抑的委屈与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上官家……举全族之力……支持他……”
宁晏执终于支撑不住,所有的克制与伪装土崩瓦解。
他将脸深深埋进祝明澜的肩颈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这扬痛哭压抑了太久。
嫡仙般的人,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泣声。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那是母后啊……是他结发的妻子啊……”
“他怎么能……怎么忍心……”
“这人……这人还是我的生身父亲!”
祝明澜紧紧搂住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雅间内,只剩下太子痛彻心扉的嘶吼痛哭声。
约莫一刻钟后。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祝晚凝和唐灵走了进来。
唐灵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雅间内,宁晏执已经坐回了原位,祝明澜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太子的眼眶依旧红肿,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但眼神却如同被寒冰淬炼过一般,褪去所有的软弱与迷茫,只剩下冷酷的平静与决绝。
他周身散发的气息,仿佛瞬间成熟了十岁,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与肃杀。
祝晚凝心中了然,对唐灵示意了一下。
唐灵默默地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并未打开。
“殿下。”
祝晚凝平静地行礼。
宁晏执的目光扫过她和唐灵,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不必多礼。方才失态,让二位见笑了。”
“殿下至情至性,何笑之有。”祝晚凝轻轻摇头道。
宁晏执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
“其实就算璟王没有托晚凝来说出真相,孤……这些年心中隐隐也有猜测。”
他放慢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
“只是,从前孤……不敢信,不愿信。总还存着一丝可笑的奢望,觉得他……或许只是被蒙蔽了。”
“如今看来,是孤太过天真。他对血脉亲情尚可如此凉薄,对结发妻子……又有何不可?”
宁晏执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繁华的汴京街景。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孤枉为人子!”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孤会不惜一切代价,查清真相!无论是谁,胆敢参与谋害母后,孤定要其血债血偿!”
他的目光落在祝晚凝身上:“金皇后和金家,是否也参与其中,孤也会一查到底。”
片刻的沉默后,宁晏执闭了闭眼,似乎是在平复那翻涌的恨意。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情绪已收敛了许多。
“还有一事,”宁晏执重新坐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宫中动向诡异,需告知于你。”
祝晚凝轻轻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殿下请讲。”
宁晏执颔首,继续道:“澜儿和我说过,甄月影是你以陈拾安之名送入宫中的。的确她很快得了皇帝青眼,才引来了金皇后的嫉恨。 起初,金皇后视其为眼中钉,寻了些由头对她多加管教,时常体罚,想将她压下去。”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嘲:“谁知,皇帝见甄月影受了委屈,非但没有厌弃,反而更加怜惜心疼,对金皇后的做法颇有微词,训斥了她‘不慈’、‘有失中宫体统’!”
“金皇后何等精明?”宁晏执勾起嘴角,“她见硬碰硬打压反而让父皇更加偏疼甄月影,立刻转变了策略!”
“于是,近月来,金皇后变得‘格外宽容大度’、‘怜惜后辈’——频繁召见甄月影,赏赐如流水,甚至亲自教导她宫中礼仪,将她带在身边出席各种扬合,言语间极尽夸赞,称其温婉娴淑,有大家之风,处处彰显她这个皇后的贤德与提携。”
祝晚凝眉头紧锁,瞬间明白金皇后的毒计:“她这是在……捧杀!表面上是为甄月影撑腰、抬举她,实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甄月影不过是个富商之女,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成长的这般快。”
“不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心可诛!”宁晏执冷笑,“金皇后这招以退为进,不再直接打压,而是将甄月影捧到一个她还未能站稳的高度,让她成为后宫所有嫔妃嫉恨的靶子!”
“皇帝的怜惜变成了甄月影恃宠生骄的证据,金皇后的贤德更衬托得其他妃嫔善妒。如此一来,甄月影在后宫将处处树敌,举步维艰!金皇后只需坐壁上观,甚至稍加挑拨,自然会有人替她出手收拾甄月影。”
“而皇帝……难道还能为了一个甄月影,去责罚所有嫉妒的妃嫔吗?甄月影越是显得委屈,在金皇后精心营造的贤后形象下,皇帝反而可能觉得是她不识大体、惹是生非!”
宁晏执的目光转向祝晚凝,“晚凝,金皇后这招借刀杀人、祸水东引,极其狠辣。你的人,如今被金皇后‘捧’在掌心,看似风光,实则已陷入十面埋伏,成了众矢之的!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金皇后随时可能在她从高处摔下时,再踩上一脚,彻底将她打入尘埃。”
“殿下认为,金皇后如此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除掉一个甄月影?”祝晚凝沉声问道,心中快速分析着。
宁晏执目光深邃:“不,我总觉得她此举,背后仍有深意。”
祝晚凝轻轻点头,眼中寒光一闪:“金皇后想玩‘捧杀’借刀杀人?那也得看看这把刀,她能不能握得住!”
“甄月影本就是极为聪明,这捧杀的局面,就看她能不能反手为己所用!不过我还是想见一下她……”
宁晏执轻笑一声,“这有何难,你且等着,不出三日孤安排你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