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枝叶切割,在地上投下摇晃的树影。
一个踉跄的身影,背着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间艰难穿行。
此人嘴里还不时发出痛苦的抽气,夹杂怨毒的咒骂。
“沈劲……沈巍山……沈玉瑶……你们等着……我李裕祥对天发誓……必叫你们沈家……鸡犬不留……满门……”
“啊!”
一声痛呼打断了他的诅咒。
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包袱散开,碎银、铜板滚落一地。
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直到此时,吐真散的药效完全散尽。
李裕祥心知自己完了,他隐藏多年,今日不知为何特别憋不住心中怨恨。
那些话一旦出口,沈家绝不会放过他。
他现在只希望能逃得远远的……
风吹树摇,似有马匹急疾向他的方向奔来。
李裕祥惊恐地抬起头,“不会……不会来的这么快,这么准吧?”
马蹄声停在了他身前不远处,三道身影翩然下马。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缕清辉,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黑色夜行衣,却并没有遮面。
当中少女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李裕祥今日瞥见过。
那双眸子,清冷如寒潭深水,倒映着狼狈不堪的他。
“祝……祝小姐?”李裕祥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魅,“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晚凝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碎银铜板——那是沈家给养善堂孤儿们的善款。
又落回李裕祥那张写满惊惶带着丑陋欲望的脸上。
她缓缓抬起手,手上已握着一柄的短刀。刀鞘是温润古朴的粉玉,在月色下流转着诡异的光华。
“你……你想干什么?”李裕祥强装镇定,“我见你是女子,不与你计较,你莫不是要给沈玉瑶打抱不平?”
见眼前女子只冷冷注视他,眼神如寒冰,李裕祥心中既诡异又惶恐,“你可是女子,你以后也要嫁人,为了沈玉瑶你不怕惹上官司?”
“玉瑶?”祝晚凝终于开口了,似冰珠落玉盘,“不,我为的可不止是玉瑶。我为的是沈家满门!”
她手腕微动。
“噌——”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粉玉刀鞘滑落,露出一截不足七寸的刀刃。
刃身并非寻常的雪亮,而是一种深沉内敛的冷光。
李裕祥有一种预感,这刀很快,这刀见过很多血。
他会武功,甚至包袱中就有短刀。
可李裕祥不敢动作,他已经感觉到,随着吸进一丝药香,他的身体已经筋软骨松,几乎动弹不动。
他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不……不要!祝小姐!我错了!银子我都还给你!我发誓立刻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求你……”
祝晚凝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前世沈家满门血债,今生他显露的恶毒心性,都注定了他今夜必须死!
她没有再给李裕祥任何开口的机会。
身形如鬼魅般欺近!
刀光,在月下划出一道凄美弧线!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的、利器刺入血肉的轻响。
李裕祥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没入自己心口的刀柄,又缓缓抬起,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绝美的脸庞。
——这个女人,难道就因为他对沈玉瑶几句出言不逊就赶来杀了他?
他不服!他不甘心!
他总觉得自己未来不是这样,他能出卖一切向上爬。
在濒死前的几息间,李裕祥的脑中闪过奇怪的画面。
自己成了权倾朝野的首辅,而祝晚凝却是一个一品诰命的寡妇,他们在宫殿宴会上遥遥相望……
那画面快速闪过,又瞬间消失,他的喉咙里发不出声响,身形缓缓下坠。
祝晚凝手腕猛地一拧,然后用力抽出!
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喷溅而出,李裕祥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
身下的泥土迅速被暗红色的血液洇湿、扩大。
月光依旧冰冷。
祝晚凝静静地站在原地,擦净刀身。
她将小刀重新收回袖中,“灵儿,竹青,尸体要处理干净。”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身侧的唐灵与竹青此时才有动作。
竹青重重点头:“小姐放心!保证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这林子里的野兽,今晚有口福了。”
两日后清晨,莱州的码头便已人声鼎沸。
昨日沈家女眷就已经到达莱州,一早就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港口。
眼前的景象,饶是见多识广的祝晚凝,也不由得屏息惊叹。
浩瀚的海面在晨光中铺陈开一片碎金,波涛轻涌,拍打着巨大的礁石与堤岸。
远远就能见到停泊在深水区的那几艘庞然大物——福船!
它们如同浮在海面上的巍峨山岳,船体高耸的船帆如同垂天之云,层层叠叠,在晨风中鼓胀着,发出低沉的“噗噗”声。
船体两侧开有炮窗,黑洞洞的炮口隐约可见。
船身吃水线很深,显然满载着异域的珍宝。
靠近码头的浅水区,则停泊着更多稍小的海船和穿梭不停的舢板。
码头上,早已是一片沸腾的海洋。
赤膊的码头力夫喊着震天的号子,扛着沉重的木箱、麻袋,在跳板和岸上来回奔忙,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
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操着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吆喝,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货物散发的奇异香料味以及船体特有的桐油混合的气息。
无数摊位沿着码头排开,形成了一条临时的“海市”。
有售卖刚从渔船上卸下的鲜活海鱼、巨大的龙虾和奇异贝类的;
有摆着五光十色的珊瑚、玳瑁、珍珠和粗糙宝石的;
有堆满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胡椒、丁香、豆蔻、肉桂等香料的;
还有展示着色彩艳丽、花纹奇特的番布、天鹅绒、玻璃器皿以及各种从未见过的海外奇珍异玩的。
商贩们操着南腔北调,卖力地吆喝着,与摩肩接踵的顾客讨价还价。
喧嚣声、叫卖声、船笛声交织在一起,在构成了一幅大夏的海城独有充满活力与异域风情的宏大画卷。
“真热闹呀!”
沈玉珠兴奋地拉着沈玉瑶的手,眼睛都不够看了。
沈玉瑶也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忘却了前几日的惊吓,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吴婳笑着对女孩们说,“我这是第二次来看海船回港,你们远远瞅几眼便好,那些货物在海市街的铺子里都有,不过稍贵一些,不必在这里人挤人。”
沈玉珠摇着母亲的手臂,“那娘你可不能小气,我今日要好好挑一挑那些宝贝。”
沈兰馨点着她的鼻子,“姑母给你买 ……”
小半个时辰后,待孩子们的热闹劲过了。
吴婳遥遥一指,不远处一座临海而建的三层楼阁。
“前面就是‘海天阁’茶楼了,真正的海外珍物,会在那儿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