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府门外,车马齐备。沈兰馨一身素净的出行常服,正拉着大女儿祝明澜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与叮嘱。
祝晚凝和唐灵也已收拾妥当,站在一旁。
祝明澜身眉宇间却难掩离愁。
她紧紧回握母亲的手:“娘亲放心,娘亲此去威海关,路途遥远,千万要保重身体。”
她又看向两个妹妹,目光温柔,“娇娇儿,路上多照顾娘亲。灵儿,不许调皮,要听娘亲和晚凝姐姐的话。”
“长姐放心!”
唐灵抢先应声,小脸兴奋得发红,像只迫不及待要飞出笼子的小鸟。
“灵儿保证乖乖的!外祖家的大马扬,我早就想去跑马啦!”
祝晚凝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祝明澜一下,在她耳边低语:“长姐安心。京中粮铺、洒月楼,我都已安排妥当。乌兰会定时向你禀报。若有急事,她知道如何最快的速度联系我。”
她顿了顿,声音压的更低,“宫里那位‘媛婉仪’……姐姐多加留意,静观其变即可。”
祝明澜会意地点点头,“我明白。你们一路平安,到了外祖家,代我向舅舅舅母问安,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
她强忍着泪意,松开母亲的手,退后一步。
沈兰馨眼圈微红,“澜儿,照顾好自己。娘……走了。”
她转身,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了最前面的马车。
祝晚凝拉着还在东张西望的唐灵,也登上了后面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祝明澜伫立相送的身影。
车夫扬鞭,车轮辘辘,驶离了祝府门前。
唐灵立刻扒在车窗边,小脑袋探出去,用力朝后方的祝明澜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意犹未尽地缩回来。
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祝晚凝,“晚凝姐姐!我们真的要去外祖家啦!听说威海关往东就是海,往北外就是大草原!那有比院墙还要高的骏马!还有烤得滋滋冒油的整羊!”
祝晚凝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中的沉重被冲淡了一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
“是是是,还有你念叨了一个月的沈家马扬。不过这一路可要走上大半个月,路上不许喊累。”
“灵儿才不怕累!”唐灵挺起小胸脯,随即又好奇地问,“晚凝姐姐,我们第一站去哪里呀?”
“宋州。”
祝晚凝看向窗外飞逝的初春景色,田野新绿,桃花初绽,景色确实还算宜人……
祝家的车队沿着繁忙的汴河官道向东北而行。
头几日,唐灵的新鲜劲儿十足,看到什么都大呼小叫,缠着祝晚凝问东问西。
沈兰馨看着她活泼的样子,离愁也渐渐被冲淡。
祝晚凝则一边应付着唐灵,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沿途的河流水位、田地的墒情。
她注意到,虽然时值春季,但汴河的水位似乎比往年同期要低一些,河床边缘的石头裸露得更多了,上面覆盖着深绿色的厚厚青苔。
经过三日的车程,祝家的车队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大城——宋州。
宋州作为汴河东段的重要枢纽,其繁华喧嚣远非一般城池可比。
高大的城墙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还未进城,就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属于水陆码头的独特气息——
河水特有的微腥、货物堆积的杂物味、汗味以及各种小吃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唐灵早就按捺不住,掀开了马车侧面的窗帘。
“哇!晚凝姐姐!你们快看!好大的船!比咱们汴京的金水河画舫威风多啦!我要去看!”
唐灵兴奋地指着汴河码头方向。
只见宽阔的汴河河面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
大大小小的漕船、商船、客船挤满了码头,桅杆如林,船帆似云。
码头上更是人声鼎沸,赤膊的脚夫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粮包,沿着长长的跳板步履蹒跚地上下;
商贾们在高声议价;
士兵们持械巡逻,维持着秩序。
祝晚凝顺着唐灵的手指望去,目光却越过那些普通的船只,落在了码头石阶上方。
那里肃立着一队玄甲士兵,盔甲鲜明,腰挎长刀,透着一股精悍之气。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如松,按剑而立,侧脸轮廓分明。
他正对着几名漕运小吏厉声训话,“……最后一批江南漕粮,三日内必须全部清点入库!延误一刻,军法处置!听明白了没有?!”
“是!庄大使!”
小吏们躬身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
就在这时,祝晚凝带着唐灵走下马车。
“让一下喽!让一下喽!”
唐灵“哎呀”一声惊呼,挑着大袋货物的挑夫,在她身边走过,不小心将她随身荷包挤落。
“我的荷包!”
唐灵轻叫了一声,就在她低头捡起滚得稍远的荷包时,那位正在训话的玄甲青年将军,转身准离去。
身影交错的瞬间,庄北望玄色的披风下摆,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不偏不倚,正好扫过唐灵弯腰时垂落的头顶。
唐灵觉得头上像飞过一只鹏鸟,阳光都被遮了起来。
她发髻上一支小巧玲珑的玉簪,簪头的流苏勾挂,竟鬼使神差地挂在了庄北望腰间箭囊的皮质系带上!
“啊!”
唐灵感觉头皮一紧,吃痛地叫了一声,猛地抬起头。
庄北望也感觉到腰间箭囊传来一股细微但清晰的拉扯力,脚步一顿,蹙着浓眉,循着力量来源低头俯视。
四目相对。
映入庄北望眼帘的,是一张微微皱起尚带着稚气的少女脸庞。
少女有一张喜人的小圆脸,此时正鼓着腮帮子,小脸红扑扑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半秒。
唐灵可不管对方是谁,她保持着蹲地的姿势,气鼓鼓地控诉:“喂!那个谁!你的破箭囊挂住我头发了!快给我解开!”
庄北望身后的亲兵们面面相觑,看着自家副使大人被一个小姑娘骂“破箭囊”,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低下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庄北望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眉头蹙得更紧,没有多言,利落地抽出腰间佩带的短匕“嗤”的一声轻响,干脆利落地割断箭囊系带。
束缚解除,唐灵赶紧捂住自己的发髻起身,后退一步,气呼呼地瞪着这个“罪魁祸首”。
庄北望将割断的系带随手塞回腰间,瞥了一眼旁边停着的的马车,心中已大概明了对方的身份。
他无意与一个官家小姐的莽撞少女纠缠,不再看唐灵一眼,转身便带着亲兵大步流星地离去。
“这人……?难道是哑巴当了将军?”
唐灵简直被人的无礼气笑,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小拳头,“臭哑巴!神气什么!是我大人大量不为你计较!”
祝晚凝也走了过来,她并未在意妹妹与那年轻将军的小摩擦,目光却若有所思看向庄北望的背影。
方才那“漕粮三日内必须清仓”的命令,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她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漕粮之事上,似乎有人带着未雨绸缪的紧迫感。
她转向旁边一位值守的城门卫兵,语气温和地问道:“这位军爷,方才那位将军气度不凡,不知是何人?”
卫兵见问话的是位气质高雅的小姐,连忙恭敬回答:“回娘子的话,那位是我们宋州城新任的漕运防务使,庄北望庄大人!管着这汴河宋州段上下的护卫和漕粮押运呢!庄大人治军严明,雷厉风行,来了没两月,码头上那些偷奸耍滑的都老实多了!”
“庄北望……漕运防务使……”
祝晚凝心头激震,庄北望——陈拾安在给宁晏执伴读时的同窗!
如果陈拾安与太子实际上一直为挚友,那陈拾安与庄北望虽然在前世明面已断交,也极有可能两人私下还有往来!
她低声重复着,掌管汴河漕运防务,负责漕粮押运清点……
这个位置,在即将到来的大旱和可能引发的粮荒中,至关重要!
此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被安排到这个位置上。
是太子?
是陈拾安?
唐灵气哼哼地被姐姐拉回马车,嘴里还兀自嘟囔着对“哑巴将军”的不满。
车队缓缓启动,驶向宋州城内预定好要下榻的客栈。
祝晚凝眉头久久紧锁,这一切,是否太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