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内,烛火通明,祝妍然穿着素色的锦缎寝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窗户被钉死了大半,只留下狭窄的缝隙,让她得以窥见庭院里飘荡的丧幡。
菜肴摆满了小几,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是王府厨子精心准备。
祝妍然却毫无胃口。
脖子上残留青紫指痕,腹部隐痛不时传来。
名义上本为婆婆冲喜,可新婚之夜婆婆死了,死于她献上的“解药”,
而她,成了宁飞白眼中不共戴天的杀母仇人。
门被推开,宁飞白一身素服,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他没看桌上的菜肴,径直走到祝妍然面前,目光如在她的腹部扫过,最后停留在她惊惶的脸上。
“吃。” 他开口,声音嘶哑,不容置疑,“为了你肚子里的‘皇孙’,好好吃。”
祝妍然浑身一颤,她毫不怀疑,若非这个孩子是成乾帝第一个皇孙,若非这个孩子还有利用价值,她早已被这个疯子撕成碎片。
她颤抖着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晶莹的鱼肉,食不知味地塞进嘴里,如同嚼蜡。
宁飞白就那样站在阴影里,冷冷地看着她进食,如同狱卒看守着囚犯。
窗外,远处传来城中百姓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更衬得这“听雪轩”如同华丽的坟墓。
宁飞白的手指捻着腕上一串黑檀佛珠,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良久,他的手最终轻轻落在了祝妍然腹部,动作轻柔,却让祝妍然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皇宫,麟德殿。
除夕宫宴,极尽奢华。
鎏金蟠龙柱高耸,琉璃宫灯流泻下柔光,錾花炭盆散发出融融暖意。
御案之上,珍馐美馔,玉液琼浆,琳琅满目。
成乾帝高踞主位,身着明黄龙袍,脸上挂着帝王应有的威仪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眼神时不时飘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韩元香那张溃烂流脓的脸,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刚刚得到密报,是宁飞白寻来的“解药”,最终要了韩元香的命!
那个流着他血脉的儿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股夹杂着心痛、失望和恨意的邪火,在他胸中灼烧,让他面对眼前歌舞升平,只觉得无比厌烦。
金皇后坐在他身侧,凤冠霞帔,端庄华贵。
她唇角含着母仪天下的微笑,优雅地接受着宗室命妇的朝贺。
目光偶尔掠过成乾帝那张强撑笑意的脸,金皇后心底便掠过大仇得报的快意。
韩元香,那个贱人,终于彻底消失了!连带着她那个碍眼的私生子,也彻底在皇帝心中失了分!
这个除夕,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辞旧迎新。
太子宁晏执坐在下首首位,姿态恭谨,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浅笑,仿佛全然沉浸在这皇家团圆的喜庆之中。
他安静地用着面前的宫宴,眼神低垂,毫无锋芒,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安静地潜伏着。
瑞王宁承玄换上了一身喜庆的红蟒皇子服,头上甚至簪着少年人时兴绒花,却惹得成乾帝甚为扎眼。
殿外,爆竹声传来。
这殿内金玉堆砌的除夕夜,冰冷而虚假。
成乾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琼浆玉液入喉,却只品出满嘴的苦味。
莱州,刺史府衙。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雪花拍打着窗棂。府衙内灯火通明,却非为庆祝除夕,而是为了应对又一次海盗的疯狂夜袭!
陈拾安未着官袍,只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大氅,正伏在巨大的海防舆图前。
他眉头紧锁,手指在几个关键的海岬和岛屿间移动,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坚毅的阴影。
案头堆满了紧急军报,墨迹未干。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和血腥气——那是刚刚结束的一扬小规模接触战留下的气息。
“大人!西沙湾的烽燧又起火了!看烟柱,至少三艘快船靠岸!” 一名满身雪花、甲胄上带着冰凌和血污的校尉冲进来急报,声音嘶哑。
陈拾安头也未抬,声音沉稳冷冽:“按丙字预案,伏兵出击,驱离即可,不必深追。告诉张参将,守好滩头,别让一条漏网之鱼摸进来骚扰百姓。”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海盗盘踞的黑石岛位置,眼神锐利如刀。“让他们闹!闹得越凶越好!”
“是!” 校尉领命,匆匆转身冲入风雪。
书房一角,炭盆烧得正旺。
陈拾安走到盆边,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
他的目光扫过桌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刚刚用火漆封好的密折。
折子里,他详述了入冬以来海盗愈发猖獗的袭扰,尤其是那海边矗立的“京观”如何彻底激怒了海盗,引来了对方不死不休的报复。
他再次力陈:被动防御,徒耗钱粮,疲于奔命!
唯有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主动出击,犁庭扫穴,方能永靖海疆!
他请求陛下授予他组建、训练、指挥莱州水师的全权!
他提笔蘸墨,在密折最后的空白处,又添上了一行力透纸背的小字:“海氛日炽,非舟师不能制。臣请专断之权,练水师以固海防,护黎庶,扬国威于万里波涛。迟恐生变,万民倒悬!”
写完,他放下笔,看着窗外漆黑的海天,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前世那个惨烈的画面。
五年后,同样除夕前后,规模远超现在的海盗联军突袭,莱州沿海数十个渔村一夜之间化为焦土,尸横遍野,妇孺哀嚎…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这一世,他绝不允许惨剧重演!
这海军,他必须练成!
封好密折,他唤来心腹亲卫:“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务必亲手交到陛下御前!”
亲卫郑重接过,藏入怀中,转身消失在风雪夜色里。
此时,京中陈府已将陈拾安提前给京中亲眷准备的年礼,分送到相熟的人家。
叶照微脸上露出了然微笑,“这箱莱州特产的,轻盈却防寒的鲛丝分成四份,这两箱虾干,瑶柱,鲍干也分四份。”
“最后一箱最小……都给祝家大房。”
罗嬷嬷将那小箱子打开,顿时屋内莹光亮起,那是一小箱颗颗圆润,产自深海的黑珍珠。
祝府大房因在孝期,府邸内外不见一丝红色,门窗上贴的是素色的剪纸,廊下悬挂的是素纱灯笼。
正堂里,炭火烧得旺旺的。一张圆桌上摆着妙娘整的素宴。
素烧鹅,素烧肉,素鲍鱼,素丸子,素鱼汤,什锦菜,豆腐羹,素丸子,时令鲜蔬。
虽无荤腥,却也香气扑鼻。
祝晚凝正和祝明澜、唐灵围坐在一起包素馅饺子。
祝明澜手指灵巧,捏出的饺子一个个圆滚滚像小元宝。祝晚凝手脚更快,饺子也捏的精巧可爱。
“灵儿,你包的这是什么呀?歪歪扭扭的,像个小耗子!” 祝晚安凝拿起唐灵包的一个露馅的饺子,笑着打趣。
唐灵作势要抢:“晚凝姐姐!不许笑话我!我这是…这是不拘一格!”
她手忙脚乱地试图补救那个破皮的饺子,结果越弄越糟,惹得祝明澜也忍俊不禁。
沈兰馨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放下手中书卷,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看着女儿们玩闹。
“来,孩子们,发压岁钱了!”
唐灵将手中饺皮扔下,欢呼一声,跑的最快。
如意与半夏端上来刚煮好的饺子,热气腾腾。
一家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笑语晏晏。
就在这时,门房捧着一个包裹严实的木箱进来,恭敬道:“小姐,陈家派人送来的年礼,说是给…给小姐的。”
屋内的笑声稍歇,目光都集中过来。
祝晚凝放下筷子,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箱。
解开外面的油布,打开盒盖,珍稀难得的黑珍珠,竟是满满塞了这一小箱。
可是,在价值连城珍珠堆的最上面,却是一个毫无价值,但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海螺。
祝晚凝好奇地拿起海螺,入手微凉。
她下意识地凑到耳边——
“呜——————”
低沉悠远,带着大海特有苍茫气息的螺号声,瞬间在耳边响起。
将遥远莱州的海涛声,带到这京城的除夕团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