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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绿蚁第二6

作者:云枝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是你的签押吗?”


    “是。”


    “数目对吗?”


    “对。”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居住院内,这些都是正常的生活所需。”


    “少壮男子一日食米半升已足,你儿子更才五岁,父子一月三十升绰绰有余,怎么超出一倍?”


    狸猫跳下墙瓦,踩着井沿轻盈跳走。院服彻底干透,悬在竿下,随微风轻动。一队羽林分列,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入小屋搜检。


    李知微仍保持面上平静:“好教三郎晓得,你所说的‘一日半升米’,是朝廷赈灾时的配给,用以保命而已。常人若有余力,还是愿意多吃些的。”


    李景毅一默。


    面对这种羞辱,李知微也未七情上脸,语调平常,颇有唾面自干之感:“学院怜我困窘,一月赐米三十升,我父子感怀不尽,凡超过供给,一应了账,不曾赊欠。所以在学院支取,是因为附近坊市遥远,不得已为之。”


    李景毅又问:“糯米也罢,粳米为什么要这么多?”


    风轻轻振动他的袍袖,小院里头一回站了这么多人。


    “亡荆系出薛氏,泰山不弃,替我咨询名医薛喑,告知乌饭青粳可以养生延寿,故而小儿常食粳米。此米需南槐叶淘洗浸泡,工序复杂,偶有疏漏,便损坏不可食用,所以耗费较多。且此物容易储藏,一百升并未食用完毕,家中尚有,开门验看便知。”


    李景毅默然不语。


    见此情状,李重宪赶忙接替:“既然孩儿多吃粳米,那糯米便只有你一人能吃。常人不过一日二餐,学院又供给午食,你一人一月一餐,就要耗费如此多糯米?”


    “小儿体弱,常年服药,嘴里无滋味时,问我要饵糍吃,此物是糯米捣成,故而耗费甚多。”


    李重宪追问:“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李知微道:“饵糍多吃积食,薛喑曾为他开方,药方尚在,里头有山楂等消食之物,可以取来验看。”


    李重宪抓住不放:“既然早就吃出症候,怎么不制止,还要继续为他囤糯米、做饵糍?”


    他话音刚落,连身后的卫士也面露古怪。裴见濯抱臂一笑:“你怎么知道药方是很久以前的,就不能是他这几天刚发现去找的薛喑?”


    李重宪语塞,李景毅总算反应过来:“那三瓮石灰又怎么解释,你要石灰干什么?”


    李知微仿佛是个没脾气的木头人:“大雨,屋顶破了。”


    他身后蓬户土阶,远处,蓬莱宫碧瓦朱甍。


    他这两间屋子,本是看守藏书楼的仆役夜间看守时暂住,用料一般,又隔了近百年光阴,漏顶穿墙可谓是家常便饭。


    李知微继续招供:“补屋顶时也用了一些糯米,所以看起来多了些。”


    他低头,极其明显地掩饰自己唇畔苦笑,又望着李景毅,侧身:“支取这些物品并不是为了酿酒,青粳、药方、补漏处皆在,我承惠昭文,托庇于斯八年,不愿相累,请二位查验。”


    李景毅不知在想什么,一踢袍摆便向前冲,两个羽林卫小跑上阶,为他开门。


    小屋逼仄,用具又多,几个成人挤入后瞬间没了下脚处,退让腾挪之间,橱柜上摆的杂物摇摇欲坠。


    李景毅眼疾手快地接住一个罐子,放回柜上,再挤入桌椅间缝隙,目标明确。


    李知微五岁的孩子善思抱着书本,坐在小床上,面无表情。


    李景毅问:“你爱吃饵糍吗?”


    善思回答道:“不能多吃。”


    李景毅追问:“为什么?”


    善思说:“会死。”


    李景毅笑了,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知微今天出门仓促,没来得及给他扎小辫,一薄墨色齐肩。善思仰着头,乌黑的眼珠盯着他,没有反应。


    李景毅从善思的床上提起一只褪色老旧的玩偶:“你属兔,怎么抱着老虎睡觉?”


    善思说:“它陪着我。”


    啪嗒,老虎掉回善思腿上,李景毅又侧着腾挪,他身躯高大,一路上各类家具都碰出异响,走到中间时,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痕迹:“走吧。”


    李重宪见他临门一脚又收手不干,不可置信:“景毅,你可是知道了谁在贩酒?”


    李景毅无所谓:“反正不是他。”


    李重宪再确认了一遍:“你可看好了?”


    李景毅让出位置:“你可以再看一遍,李知微,把你的青粳米拿出来。”


    李知微心下大定,对李景毅绽出一个笑。


    李景毅看着他,忽然冷哼一声,撇开众人走出房间,却发现裴见濯根本没进房来,静立庭中,伸出手,捻了一下李知微已晾干的院服,同样也是一个笑。


    他停了脚步,听见李重宪在屋内徘徊,软刀子一样的声音。


    “这倒不用,只是,我记得院里分给你两间屋子。知微,此事已达天听,我必须……”


    李知微作了个请的手势:“是还有一间,请随我来。”


    “亡荆信佛,曾在慈云寺请得阿閦佛像一尊,我无处供奉,便将此地辟出。”


    不同于前一间拥挤局限,几无容足之地;这间佛室倒宽敞许多,除了佛像神台及供奉物品外,唯有一个长形木盒。整间房一尘不染,大抵早上才燃过香,余烟仍在。


    “这盒子里面是什么?”


    “没有东西。”


    “不放东西,买来做什么?”


    “棺材。”


    李知微神情哀伤,强自精神,让人闻之恻然:“小儿病重时,巫医曾有此方,说是可以对冲。我当时钱囊羞涩,只能买四尺大小——十二郎要打开看看吗?”


    李重宪一见众人面色,便知大势已去:“不必了。唉,知微,你要不要考虑搬出去?”


    一行人走出房间。


    面对如此不近人情言语,众人纷纷腹诽,一家人生计已经如此艰难,还要人搬走,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李重宪却浑然不觉那般:“这里房屋低矮,罕见阳光,生活不便,又没有仆役乳母看顾,不是长久之计。”他语重心长,“地价贵处,虽买不起,租赁总还有办法?”


    “我看你房中所用的鲛帐乳香,各个价值千金。床上那条缭绫汗巾,更是稀世奇珍。想必应该也不缺这些钱。”


    李知微望见李景毅身形一顿,心道不好:“这些不过……”


    李重宪抢道:“缭绫巾以变色为佳,你床上那条,左看是粉,右看是蓝,亮处是青,暗处生白。我尚是幼童时,曾随母亲入宫,因在台阶上摔倒哭闹,长主垂爱,便用缭绫帕为我拭泪,至今不曾忘记。”


    国朝的长主,向来特指一人。


    裴照元的妻子,裴见濯的长嫂。


    李景毅收回出院的脚步,将身一转,指道:“等等。这两间,还没查过。”


    那两间酿酒的空屋!


    李知微勉力握住双拳:“学院只配给我两间房屋,方才都查过,这两间是无主的。”


    李景毅的脸比六月的天还要变幻多彩:“没人用,不就是你的了?”他变得极不礼貌,唇角下撇,怒气横生:“打开!”


    羽林卫听从命令,将锁一刀劈开,大门犹如深渊巨口,不断吸人入内。


    李知微听见自己上下牙碰撞的细声。


    酸涩的酒气混着牡丹花香,还有石灰的苦涩,渐渐传出。


    李景毅缓缓走上台阶,却没有进房间,居高临下俯视知微:“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不是我的房间。”李知微直接否认,“我不知道。”


    “就算不是,一院之内,你也难逃包庇——韦弘贞,如今已有赃物,你还不说此人姓名?”


    李重宪也劝说道:“如今已有物证,你不说,便是不知悔改了。”


    被遗忘多时的韦弘贞再次汗如雨下。


    李知微是无辜的,酒是他要来的,但是……没办法!


    “是、是、是……”


    李知微闭住眼。


    聪明反被聪明误,聪明反被——


    “是我。”


    众人钉在原地,只转动眼珠,不敢锁定声音来源。


    裴见濯走到李景毅身边,越过他,把两边门全然打开,作了邀请的姿势,示意众人入内。


    李景毅一字一顿,暗含威胁道:“是你什么?”


    裴见濯全然忽视:“是我卖酒给韦弘贞的。”


    鸦雀无声。


    门户洞开,扇起一阵风,吹动地上揉皱的缭绫汗巾,像一只垂死的蝴蝶,跃跃欲飞,又沉沉坠地。


    “对。”韦弘贞憋红了脸,大声说,“是他卖给我的!”


    整个昭文院里最有可能获得天地同春的人。


    “我、我仰慕裴相,可惜年少愚钝,不曾被父母带去拜见,这才问裴见濯买酒。想着、想着给了他这么多钱,他或许会在裴相面前提一提我的名字……”


    可怜的蠢货,替死鬼。


    李景毅不再理韦弘贞,直对裴见濯:“你昨天没来上课。”


    你怎么联系到韦弘贞的?


    裴见濯一笑:“课可以不上,钱不能不赚。我没来,今天早上你怎么遇见我?”


    昭文院在宫城含光门内,宵禁以后除非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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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令或重大军情不得开启,裴见濯必然昨夜睡在院中。


    “所以。”李景毅面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愉悦,他指一指李知微,又指指裴见濯,“你在李知微院内交易,你卖酒,他包庇。”


    “什么他的房间,你耳朵不好?”他微微歪头,意思是让李景毅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你没听他说吗,这院子只有两间是他的,还有两间跟他没关系——那两间房,是我的。”


    “你的?”


    “我住宿啊。”他笑起来的时候,因为上牙微尖,还有些少年人特有的活泼与顽皮,“你们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


    可如果他住宿,在自己的房间里酿酒,就和李知微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人最痛恨的不是抓不住鱼,是手在鱼鳞上滑腻的那一瞬间。


    既已图穷匕见,如何功亏一篑。


    李重宪道:“二郎,我知道你们是同窗好友,可是……况且,学院住宿条件严苛,你恐怕不符合吧。”


    裴见濯明知故问:“入学时候给的册簿上明明白白写着,父母双亡、未有家室、住处偏远难以为继者可以申请住宿,我哪条不符合?”


    除了未有家室,你哪条符合了?!


    李重宪看在他兄长面上,再次遏制怒气,提醒道:“二郎,你家住崇仁坊。”


    “房子是裴照元的,不是我的。准确来说,这是圣人给宰相的赐第。”裴见濯微笑道,“我房子在旁边县上,离学院二百多里地,要我每天来回,不大合适吧?况且,要不是难以为继,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卖酒嘛。”


    他再次区分明确:“钱也是裴照元的,不是我的。”


    “而且,我爹真的死了啊!”


    众人齐齐绝倒。


    裴见濯十分坦然,甚至弯腰捡起地上的汗巾,好心好意告知李重宪:“缭绫还有第五种颜色——湿的时候,是黄色。”


    看来你哭的不够响,她给你擦眼泪,怎么没擦出第五种颜色来?


    夏天温度高,裴见濯酿了一缸酒,开盖通了一晚上风,腐臭气味便在花香米酸中隐隐浮动。


    裴见濯抖抖袖子,露出手腕,示意羽林卫将他捉拿回禀,或带他面圣,虽然昨天他才从宫里出来。


    据他所称,辞别圣人后,刚好到了下课时分,他根本没出含光门,而是直接到了昭文院睡觉,在路上碰见韦弘贞,卖酒给他。


    李景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房间里根本没有床,你昨天睡在哪里?”


    你和李知微睡在一起,他包庇。


    裴见濯语气怜悯:“同窗好友那里,怎么了,不可以?”


    李景毅咬牙挥手:“带走!”


    羽林卫根本不敢像提韦弘贞那样提裴见濯,即使后者温驯至极。但他们还是没敢上铐,甚至两边胳膊都没碰一下,就守护似的围绕着。


    李知微目送着一行人离去,什么也没说。


    他清白了,前所未有的清白,一切都是裴见濯恶劣至极、监守自盗,在皇帝看来,这只是一个欲望膨胀的年轻人,遇见了管教严苛的兄长,所以不得已偷自家的酒出来卖。


    仅此而已。


    万籁俱寂。


    李知微没有回去上课,而是去了裴见濯的房间,拎起里面的陶缸,清掉里面的米,开始洗刷酒渍。


    暑气浮动,一层层烧着他的背。


    善思走了出来,他大概听见了什么,又没听懂,井水被黄土烧得滚烫。


    李知微抬起头:“怎么了,不开心吗?”


    善思被父亲善解人意了,松开小眉毛:“嗯。”


    李知微强打起精神:“他们闯进来,吓到你啦。”


    善思又点点头。李知微把陶缸里的水倒干净,善思很哀愁:“他们进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知微告诉他:“你比他们大,他们就会问你。”


    善思知道,这个大说的不是年龄:“什么最大?”


    李知微回答他:“皇帝最大。”


    善思说:“我要做皇帝。”


    李知微笑了,笑着笑着,他发现陶缸里还沾着两粒米,把手伸进去掏一掏,在指尖碾成碎末,又舀起一桶井水继续冲刷。他想起很久以前见濯要在井里湃个香瓜,但井口太小了,他比了比尺寸,感觉不够,知微和他一起趴在井边忧愁着。


    井水无波,照沥肝胆。


    他忽然变得无所适从、无所凭依,扒住井边,探出头去,问井里的那个人:“完了,他爱上你了!”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这是我想要的。”李知微说,“可我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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