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微很穷。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皇家也如是。太祖皇帝生有二十三子,虽说死了不少,可到底还有四五支传下,子生孙、孙生子,到了李知微父亲这里,宦海浮沉一生,才凭着宗室名头,做到水部郎中。
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他老人家一鼓作气,生了十八个儿子,女儿另算。
李知微是第十六个。
生着生着,他老人家一口气没上来,死过去了。
得了,分家吧!
那年李知微八岁,还没成年,大哥继承了泰半家产,还得了荫封和一堆锅碗瓢盆,就勉强养着未成年的兄弟姐妹,最多时有二十来个,宗族父老看不下去,偶尔支一点钱给他们,李知微这才跌跌撞撞活到十来岁上。
当时,魏王还没出生,皇帝膝下凋零到只剩下五皇子这一朵娇花。为了让儿子感受点人气,皇帝决定效仿太宗,送他到昭文院读书,一来活泼些,二来也算交结人脉,早早搏个贤名。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一个不知沾了多少亲人鲜血的皇帝,到中年,也生出慈悲心肠。
大笔一挥,他命令昭文院扩招扩建,算作五皇子入读的恩典。近支宗室死的差不多了,远支宗室也可以来读,通过考试就行了。
昭文院即使扩招,门槛也并不低,题目难得堪比进士科,既要赋诗,又要策论,甚至还有明经的题——默《尧典》。
李知微就这样被录取了。
报喜的使者在北城寻觅半天,甚至去了东西市场乃至平康坊,最后,不可置信地踏入南城泥巴地,看到了正骑在梯子上补屋顶的李知微。
外头大雨,屋头小雨,李知微多云转晴,坐梯起价。
“我没钱买书,也没钱做院服,而且从这里到昭文院,要跨过半个永乐城,晚上放学,怕没到家就宵禁了,进不得坊内,需要院里给我开张条子,以免被人捉去审问。”
院正大笔一挥,都给你解决!
昭文院财大气粗,本来也不收学费,做两套衣服,更无所谓,至于住宿……给你买马?不不不,你家里也养不起马呀!
刚好藏书楼旁边还有一排小屋,空着也是空着,你去住吧。如果实在过意不去,秋天叶落长阶,你也可以去扫一扫。
扫没扫落叶,大家不知道,但,他把大家伙的钱包给扫空了。
毕竟要考到昭文院,起码是公侯藩属,而在此地住宿,又要满足父母亡故、未有家室两个大前提,更别提默认的“家宅偏僻”“生计无着”等条件,真是他让你住你都不好意思住,一住进去,脸也丢尽。
因此,八年来,昭文院仅有过两个住宿生。
一个是李知微,另一个,也是李知微。
这让他形成了垄断。零嘴玩器都是小事,此地不许书童入内,郎君们笨手笨脚,一会儿带错书,一会儿笔秃了,一会儿墨干了,就连衣帽破了,花点小钱,他都能拿出针线帮你补好。
毕竟,他家就在后头,要什么有什么。
什么,昭文院总有小厮杂役做这些?
开玩笑,这些杂役也姓李?
不过,李知微真正赚钱处,还在于押题。
谁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借着住宿的便利去偷瞄考卷,又或者是留级多年,对老师风格都有长足了解,反正押得很准。
既然押得准,那就掏钱吧!
毕竟考试等第,不仅决定了你能否毕业,还决定了你以后的仕途。尤其在皇帝广开恩科,文武双举并行的今天,即使是士族贵胄,也不见得代代冠盖。
若是能在昭文院搏个名声出来,就是在皇帝面前也能挂上号。
哎,等等,他可不是谁都帮忙押题的!
要想被押题,翻开账本,看看你消费排第几,平日里一个子不花,就别想临时抱佛脚。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李知微有所押有所不押。
当然,你也可以去院正那里告他,只是,把他告走了,平白无故少个姓李的伺候不说,更拔出萝卜带出泥,从前那些买过押题卷的考生,成绩怎么算?
就这样形成一种诡异互保,昭文院,尤其是他本斋同学们手上的零用钱,被一扫而空。
当然,有一个人的钱,他不赚。
裴家二郎,裴见濯。
真是麻绳偏挑细处断,再家大业大,没成家前,家族都不可能无穷无尽供给钱财,要在昭文院里做李知微消费榜上前几,足以让这帮子弟勒紧腰带。
可裴二不一样。
他是真有钱,真没人管!
裴家本就是河东名门、公侯望族,祖上随太祖皇帝起兵,已有爵位,到他这一代时,更出了个天才——
这天才说的不是他,是他兄长,人称“八元相公”裴照元。
他姓名带“元”,是裴家长房元孙,虽可推举入仕,仍下场应试,府试、省试、殿试均擢第一。登博学宏词科甲第后,又应贤良方正科夺魁,再娶先帝元女、今上胞妹长宁公主,婚事至今仍是永乐城一段佳话。
如此,凑得八元。
他文星罩顶也罢,偏生武运昌隆,曾助今上兵谏,夺得帝位。如今更是名列鸾台,为国朝四位宰相之一。
有这样一个兄长,足够裴见濯在永乐城横着走。
况且他还是地地道道的老来子,与兄长差了近二十岁。出生时母亲崔夫人已有四十余岁,应做祖母的年纪,却悄么声怀藏明珠还无人发觉,夫妻感情老来犹存,倒让人好生艳羡。
不过,也许是中年生子伤了元气,再加上裴父后来外调扬州,水土不服,裴见濯十三岁上,他们便离世了。裴照元勤于王事,心疼弟弟幼失怙恃,要星星不给月亮,据说裴家库房任他支取,不够,还可以上隔壁长公主宅里向嫂子伸手。
昭文院这读书的名额,还是长公主上御前要的。
看在这份上,哪怕他天天迟到、月月早退、年年留级,也没人吱声。
就这样一个人,李知微竟不问他要钱!
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当然,若说好看……
一堆白花花学子服里猛然蹿出一点红,饶是谁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先生犹自滔滔,他却早早酣眠梦乡。
李知微继续扯出手掌大小的红绢在桌下剪裁,孔明达上课严,他就做些动静小的,做着做着,他不自禁往旁边瞥了一眼。
好看是很好看的,即使昨日宿醉未得好眠,眼下浮青也好似一弯钩那样吊着人,不是很友好的长相,睡着的时候,唇会微微下挂,眉头也皱着,仿佛有很了不得的心事。
他还会有忧愁吗?
李知微想起一桩旧事。
当年,裴氏老夫妇在扬州病逝,裴见濯本应扶灵回京,却坚持原地守孝三年,直到十六岁才返回永乐城,入昭文院读书。
长公主在御前打包票,说此子乃天生奇才,日后成就绝不在其兄之下。
皇帝极其疼爱妹妹,此言一出,裴见濯入院直入“天”字斋。众人都以为他不过蜻蜓点水般在昭文院镀层金,便会在兄长庇护下平步青云。
他来上学那天,万众瞩目,不是为他,而为他兄长。
裴照元会来送弟弟上学吗?
李知微只在很小的时候和裴照元见过一面,裴照元少年时便声名极盛,中第后更是轰动全城,长街上尽是起居幕次、如山彩棚,十里路略无一处空闲,李知微那年还有母亲,被她牵着到外头,矮矮小小的,只看见裴郎马蹄下的一点花泥。
他随手抛花,众人哄抢,扔来扔去的,竟到了李知微怀中。
若是见得到裴照元就好了,他心里难免如此期待。
他现在成了什么样?总之,比那年还要光彩,还要荣耀。
舆论早已将他捧为神话。做文官是他门生,做武将也得拜他,就是想尚公主吃软饭,也免不了奉他为前辈。
坐立难安地等到晌午时分,裴见濯独自一人、空空两手,姗姗来迟。
当时就有见过裴照元的子弟叹惋道:“裴郎潇洒如玉,奈何目之不亲,若能学得元公三分玲珑,天下无敌也!”
李知微在很远的地方,看裴见濯走到那人面前,挥起一拳。
“哎唷!!!”
一声哀嚎,人群骚动。
“怎么打起来啦,快把他们分开,去找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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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李知微看完热闹,安静离去。
午膳过后,他就有了个新同桌,“黄”字号倒数并排。
裴见濯真不愧是裴照元的弟弟,炙手可热,连学正也退居一射,打了同学,也不过是降级,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据说是因为他打人的时候还没有正式入学,所以不能以校规处置。
整座书斋静悄悄,李知微动了。
他给了见濯金疮药、伤膏、纱布,还有一套笔墨,都没要钱。
两人同声同气同留级,一留就是快四年。
四年里,裴照元一次都没有踏足昭文院。
宫禁森严,裴相来去任意,这方寸之地,竟从不得他的光临。
他的模样,李知微至今不得知。
大概是很了不得的长相吧,毕竟金殿点魁、雀屏中选,都是很看脸的,既然说裴见濯少了兄长的八面玲珑,那裴照元应该是和气温柔的。
裴见濯睡得摇摇欲坠,头小幅度动着。
嗯,如果唇上翘,的确会更好看些。但李知微觉得裴见濯板着脸也挺可爱,年轻的时候不耍横,什么时候耍?
李知微忍不住笑了一下。
裴见濯猛然睁开眼睛。
他还没睡醒,懵懂间,下意识面向李知微,努力拨开眼前水雾:“还没好?”
埋怨清晰无比传到堂前,惹得孔明达忘了下文,在台上停顿半晌,又报复似的更加慷慨激昂。拖过晌午,又至黄昏。
丹凤门城楼上又撞出钟声,回廊上学生络绎离去,孔明达却不动如山,直至人潮散尽,暴雨如雷。
“今日题目,便是论‘箕子之明夷’一句,旬日后回课。”
李知微剪好了两朵花,趴在桌上抄书;忽而觉得腰上一沉,裴见濯正百无聊赖地玩他腰间的香囊。
学生们哀声怨道。
“雨下大了,都怪老孔!早上他就拖,害我午饭没吃饱,下午还说个不停,要是早半刻下学,什么事儿也没有,从这儿到门口有好一段路呢,不让人进来接,我又没带伞,这不得淋湿透了。”
“他是老了又不是瞎了,看不见别人都走了吗?这下好了,我要是淋雨有个好歹,看我爹不整死他。”
李知微把香囊从裴见濯手中扯出,扬声笑道。
“我这有伞,淋什么雨?我今日白天出门时便看天气不好,特地多背了几把,快拿去吧。”
众人犹豫不定。
真是个笑面虎,说得好像伞不要钱那样!
可也的确没带伞,怎么办好?
犹豫之际,韦弘贞急急转头:“还好有你,十六郎!不然我这怎么回去,自己淋一淋倒没事,书坏了才难办。”
众人如梦初醒:“我要一把!”“给我留一把!”“还得是十六郎!”
李知微温和道:“我带的很够,慢些来,不要踩到人。”
转瞬间,五百钱一把的天价油纸伞销售一空。
钟鼓与风雨未曾止歇,待三千声响过,整座永乐城便要在暮色中安眠。一旦宵禁,各色人等不许上街,否则以刑法论处。
书斋空荡荡,只剩下李知微,还有烧着的一团火。
腰间再次一沉,野火烧断珠穗。
“昨天没睡好。”李知微望着他,目光里满是担忧,“要不要到我那里去歇歇脚?”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兄长如此近臣,若有风吹草动,你必然知晓。
裴见濯懒洋洋地:“没伞了?”
李知微面色不改:“还有最后一把,给你。”
可他们还是肩并着肩,走回了李知微的小院子。
李知微为他撑着伞,小伞容不下两个成年男子,见濯已经比他高出许多,他的伞又偏得厉害,雨丝很快浸透半边衣袖,牢牢黏住手臂。
掠过书斋,穿过回廊,行过校场,巍峨藏书楼后,挤着一排庑房,两三间围成一个院子,天将暗未暗,没有灯火,万物泛着幽幽的蓝。
李知微五岁的儿子,搬了一把小凳,坐在檐下听雨。
“善思!”李知微收了伞,用一种孩童的夸张语气哄儿子,“你看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