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县衙后院。
一间门窗紧闭,仅点着一盏昏黄油灯的书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先前在公堂上还一副惶恐委屈模样的周文元周县令,此刻却微微躬着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后怕的谄媚,和一丝狠绝的神情,站在书案前。
烛光摇曳。
将另一道从屏风后转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此人穿着寻常的深色布衣,但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
行走间,自带一股行伍之人的剽悍气息。
正是蓝玉安插在此的义子之一!
赵奎。
赵奎走到周文元面前,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了片刻。
仿佛在检查一件工具是否完好。
半晌。
他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晚的事,你应对得还算机警。”
赵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丝毫温度。
“将太子殿下和叶凡的注意力,暂时引到了匪盗身上。”
周文元闻言,腰弯得更低了些。
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语气却依旧带着未散的惊悸。
“全赖大人运筹帷幄,提前示警,下官……下官才能勉强搪塞过去。”
“只是……只是那太子殿下,怒气勃发,煞气惊人,下官当时…当真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回想起朱标那如同实质的杀意和冰冷的眼神,至今仍觉得后背发凉。
那并非是传闻中温文尔雅的仁义储君。
而是一头被触怒了逆鳞的真龙之子!!
赵奎对周文元的后怕不置可否。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一字一顿地说道:“搪塞过去,只是第一步。”
“太子和叶凡都不是易与之辈,尤其是那叶凡,心思缜密,绝非轻易能被糊弄过去。”
“他们留在此地,名为剿匪防疫,实则定然会暗中调查!”
他上前一步,逼近周文元,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这位七品县令!
“你给我听清楚了,接下来,才是关键!”
“把你所有的尾巴,都给老子收拾干净!”
“那个派去报信的县吏,让他永远闭上嘴!”
“相关的一切痕迹,往来书信,知情之人,全部处理掉!”
“要做到,就算他们把清河县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到任何与你我,以及与……上面有关的线索!”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架在周文元的脖子上。
周文元浑身一颤,脸色白了白。
但眼中却迅速闪过一丝狠厉!
他猛地一拱手,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大人放心!小人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所有手尾,小人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任何后患!”
他顿了顿,抬起头。
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就算万一……”
“万一真有东窗事发,无可挽回的那一天。”
“小人知道该怎么做!”
“小人就是死,也绝不会牵连到大人分毫!请大人放心!”
这近乎是明示的效忠和自绝的承诺。
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阴森刺骨!
赵奎盯着周文元看了片刻,似乎是在判断他这番话的真伪和决心!
终于,他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道:“你知道轻重就好。”
“办好这件事,义父不会亏待你。”
“可若是办砸了……后果,你清楚。”
他没有再多言。
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
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身影迅速融入屏风后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书房内,只剩下周文元一人。
他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直到确认赵奎彻底离开,才缓缓直起身。
额头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
眼神复杂地望向赵奎消失的方向。
那里面有恐惧,有狠绝……
更有一种被绑上战车后无法回头的绝望和疯狂!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太子一行人下榻院落隐约的灯火。
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
……
接下来的几日。
朱标与叶凡便以“协助剿匪防疫”的名义,在清河县驻扎了下来。
白日里。
叶凡带着太医们在临时设立的医棚救治天花病人,推广牛痘接种法。
朱标则时而亲自过问所谓的剿匪进展。
时而在县衙翻阅卷宗。
更多的时候,则是与叶凡一同,深入到市井街巷、田间地头,看似随意地与当地百姓攀谈,了解民情。
也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县令周文元的为官风评。
起初几日。
得到的信息几乎是一边倒的赞誉。
在城东为一位老农接种牛痘时,那老农感激涕零,絮絮叨叨地说起。
“周县令可是个好官啊!”
“前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是周县令亲自带着衙役和咱们一起下地,想法子从十里外的河里引水,还开仓放粮,虽然不多,但也救了不少人的命啊!”
“他那官袍都磨破了,手上全是血泡,看着都让人心疼……”
在街边茶摊,几个歇脚的行商听闻太子和叶先生在打听周县令,也纷纷开口。
“周县令清廉着呢!”
“咱们在这清河县行商多年,从未听说有衙役敢敲诈勒索,更别说县令大人本人了。”
“该交的税赋一文不少,但额外的孝敬,那是一概不收的!”
“何止是清廉,还明察秋毫呢!”
另一个商人补充道:“记得去年,城里张大户家半夜遭了贼,一家五口全被灭门,那叫一个惨啊!”
“周县令接到报案,带着仵作和捕快,在张家宅子里整整查了两天两夜,没合眼!”
“最后愣是从后院墙头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泥印子,顺藤摸瓜,抓到了流窜过来的江洋大盗,就地正法!”
“给张家申了冤,也震慑了宵小!”
类似的声音不绝于耳。
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些许读书人,提及周文元,无不交口称赞。
说他爱民如子,断案如神,清廉如水。
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周县令如何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如何为受冤的寡妇主持公道,如何在灾年节衣缩食与民共度时艰……
一桩桩,一件件。
勾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清官能吏的形象!
听着这些言之凿凿,细节丰富的称颂,朱标心中的疑虑开始动摇了。
他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正在劳作的百姓,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老师……”
他忍不住对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凡低语。
“难道…难道我们真的错怪周文元了?”
“这些百姓,不似作伪。”
“他若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岂能如此深得民心?”
“或许……或许那晚的刺客,真的就如他所说,是盘踞在黑风岭,穷凶极恶的匪盗?”
“他们眼见无法逃脱,为了不受折磨,故而自尽?”
这个解释,似乎也能说得通。
但朱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种训练有素,行动失败即刻自尽的作风。
那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神。
绝非寻常占山为王的土匪所能拥有!
那更像是……
他脑海中闪过之前在金陵,在叶府外,刺杀叶凡未遂的那些死士的影子。
叶凡没有立刻回应。
他同样听着那些赞誉,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之色,反而眉头越皱越紧。
眼神中,充满了沉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他不是怀疑这些百姓在说谎。
恰恰相反,他相信这些赞誉大部分是发自内心的。
周文元在这些事情上,很可能确实做得不错,甚至堪称楷模。
但正是这种“完美”,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违和!
一个能如此细致入微地体察民情,断案如神,清廉自守的官员。
按理说,应该有着极强的原则性和道德感。
可这样一个官员,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至少在表面上,就接受了“匪盗截杀朝廷命官”这种牵强的解释?
甚至,在太子盛怒质问时。
虽然表现出了恐惧。
但那种急于撇清,并将祸水引向匪盗的反应,是否过于流畅和模式化了?
而且。
叶凡敏锐地感觉到。
这些来自不同人口中的赞誉。
虽然内容各异,但似乎都集中在某几个特定的容易博取名声和好感的事件上。
比如抗旱,破获灭门案,微服私访等……
对于周文元日常的施政细节,官场交往,乃至一些不那么光彩但可能更真实的一面,却鲜少有人提及。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
精心塑造,并不断强化着这个“清官”的形象。